曹若愚一听这动静, 心下疑虑,就轻手轻脚走到帘外,屏息静听。孙夷则像是在说什么“很危险”、“这样不行”、“我不同意”云云, 傅及也在据理力争, 可他站得应该比较远, 声音又低,听不太清楚。
片刻之后,孙夷则掀开帘帷,正巧撞见了曹若愚。他眉头微蹙,和人对视一眼, 就急匆匆走了。曹若愚见状,低头钻进了帐篷。傅及正在擦拭他的佩剑, 侧身坐着, 听见声响也不回头。
“二师兄。”曹若愚唤了一声,就走到傅及身边,弯下腰,又叫着,“二师兄?”
傅及停下手里的动作,却还是没有看他:“怎么了吗?”
“你和孙掌剑吵架了?”
傅及摇了摇头:“没有吵架,只是,”
他顿了顿, “有些意见不合。”
“哪些意见不合?”
傅及不肯说,曹若愚劝着:“没事儿, 二师兄, 和我有什么不能说的?不管发生任何事, 我肯定都站你这边。”
傅及迟疑着,还是不肯开口。
曹若愚又道:“你和孙掌剑都不是蛮横之人, 吵成这样,大概是有些隐情没有说清楚。二师兄,我知道你向来心软,有苦都往肚子里咽,可如今前路难测,不好再这样了。”
傅及垂眸:“我也没有和他吵架。”
“那是怎么了?”
傅及默然良久,才肯收了剑站起来:“小师弟还在曜真洞天附近,我想出去找他。”
“孙掌剑不同意?”
“我要把周昂一并带过去。”
曹若愚微微瞪大了眼睛:“你带他去做什么?他现在这个样子,出了那地牢,指不定要怎么攻击我们呢,换成是我,我也不同意。”
“那算了,没什么好谈的。”傅及侧身,抬脚就走,曹若愚一把拉住他:“等等等等,你一定要带他去吗?”
“对,一定。”
曹若愚手上用力,傅及面不改色,可也不肯直视他的眼睛。
“二师兄,你不会也受到这大雨影响了吧?”
“没有。”傅及回答得很笃定,“小年也这么问过我,但我很确定,没有。”
“那是怎么了?你总得给我个理由吧。”
傅及握了握手,很快又无力地松开:“我回来再告诉你们,可以吗?”
曹若愚蹙眉:“周昂必须要去曜真洞天吗?是你和他一起去比较重要,还是他到那里比较重要?”
傅及抬眸,似有些困惑。
曹若愚解释着:“如果只是需要周昂到那里,那我替你跑一趟,将他带到曜真洞天,你去翎雀宫,找三师兄。如果必须是你和周昂一起去,那我就去求求柳前辈,他对这邪术颇有研究,应该能保你无碍。”
傅及眼神微凝,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曹若愚松开他,说着:“二师兄,我原本来找你,是想告诉你,我觉得三师兄和历姑娘应该被詹掌门带回翎雀宫了,我想去那里一趟。这样,我们一南一北,能节省不少时间。”
傅及听着,心中酸涩难言,有些开不了口。
曹若愚劝解着:“二师兄,我可以等你回来给我这个理由,但孙掌剑不一样,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他现在是临渊话事人,很多双眼睛盯着他,我理解他的难处。但我要去的理由,说与不说,都会给他压力。”傅及说着,眼神慢慢暗了下去,“尘埃落定前,说再多都是徒劳。”
曹若愚听了这一大通,脑子转不太过来,可本能地觉得他和傅及说的是两件事,就直摇头:“不是的,二师兄。我们是兄弟,但,但孙掌剑,他爱你啊。”
傅及像是挨了一记重拳,胸口闷闷的,他有点明白了曹若愚的意思,可又说不清楚,他稀里糊涂地开了个玩笑:“你们不爱我啊?只有爱恋才是爱吗?”
曹若愚愣了愣,完全不知道要怎么准确地传达自己的意思,只好伸手抱住他,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二师兄,你要去就去吧,别多想。”
曹若愚说着,便将詹致淳给他的那根鹤羽摸了出来,交到对方手上:“这是詹掌门送我的,曜真洞天危险,你带在身上,多个保障。”
言罢,曹若愚就离开了。
傅及握着那根鹤羽,羽毛细密,质地轻柔,不知怎地,就落下泪来。
曹若愚又去找了一趟柳惊霜。对方听了他的来意,哂笑一声:“我为什么要帮你?”
“我求你行不行?”
“不行。”
曹若愚撇撇嘴,掏出那颗黑色的石头,直接朝他头上扔:“那这个还你。”
那东西在半空中划了道弧线,落到柳惊霜头顶。对方面露不满,手一伸,就抓着了那颗石头。
“你不要?”柳惊霜把玩着,头一歪,大半张脸就藏在了树荫里,曹若愚说着:“我不要了,你不肯帮我,这个礼物,我就不好再收。”
柳惊霜眼神一凛:“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曹若愚,只收朋友的礼物。你不帮我,就是不拿我当朋友,那我也就不能收你这个人情。算了,咱们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曹若愚扭头就走,柳惊霜竟是笑了,低声骂道:“臭小子,你这算激将法吗?脑子被驴踢了,敢和我这么说话?”
他跳下树杈,两袖飘飘,仿佛一只蹁跹的蝴蝶。
曹若愚以为他又和打架,忙后退两步:“你干嘛?”
“和你一起去见你师兄。”柳惊霜将那石头抛给他,“这个收好,你的事,我答应了。”
“啊?”
“啊什么啊?走吧。”柳惊霜眼神示意他往前走,可曹若愚动也不动,握着那颗石头,小声问道:“这石头是不是只能我带着?它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意义?”
柳惊霜神色微妙:“你什么时候变聪明了?”
“我一直挺聪明的,只是你们平常看不出来。”曹若愚嘟囔着,将那石头收好。柳惊霜注视着他,注视着那张年轻的生机勃勃的脸,终是莞尔,好似无奈地说着:“这不是石头,是一条蛟的骨头。”
“骨头?”
“那蛟,生前遭人焚骨燃香,死后怨念不去,徘徊人间。我离开夜城后,就去了那座岛上,找到了他最后一点骨灰,封印在这石头内。”
曹若愚一边听,一边观察着他的脸色,琢磨半天,问他:“那蛟,是你故人?”
“是我夫君。”
曹若愚:“?”
他指指自己,又指指对方,柳惊霜瞪了他一眼:“想什么呢?我把这颗石头给你,是因为你灵根深厚,心性质朴,多少能净化一点他骨中戾气。”
曹若愚又低头看了看手里那颗石头,问道:“这是普通石头,还是——”
“用我的鳞片做成的,刀枪不入,水火不侵。”
“哦~”曹若愚拉长了调子,点点头,“那这不就是,你中有他,他中有你了?”
“臭小子!”柳惊霜抬脚就踹,曹若愚朗声大笑,边躲边问:“你这鳞片刀枪不入,不如再给我两片,我拿去送人?”
“你找死啊!”
柳惊霜单手结印,一招将曹若愚打翻在地,年轻的剑客“哎呦”两声:“你真打呀?”
“不然呢?我跟你开玩笑?”柳惊霜抽出自己的佩剑,朝他打了过去,曹若愚一骨碌爬起来,直往营地中间跑,嚷嚷着:“救命啊!文长老!救命啊!”
“你还敢喊救命?我今天不抽死你!”
柳惊霜竟给气笑了。
曹若愚掀开帘帷,直扑了过去,抱住文恪,怀里的人笑笑:“你怎么了?老远就在外面叫我?”
“哈哈,没事没事。”曹若愚抱着他,脸颊贴着他的额头,温声说着,“我就是叫叫你。”
文恪放下手里的药罐,摸了摸他的脸,没有说话。
他知道他马上要走了。不知何时回来,不知会不会回来。
曹若愚最后去找了下孙夷则。
那人正在和李闲说着些什么,见到他来,李闲却先抢着说道:“小曹哥哥,你快帮我劝劝师兄,同意我去曜真洞天吧,我也要去找大个子。”
曹若愚脚步一顿,看向孙夷则,对方却对他使了个眼色,两个人便借一步说话。李闲追了一步,又堪堪停下,原地徘徊着。
“孙掌剑,这个给你。”曹若愚将两片薄薄的鳞片给了孙夷则,“贴着里衣,放在心口,或有奇效。”
“一个给他,一个给我师妹。”孙夷则知道他的来意,不知作何感想,摆弄着那两片蛇鳞,又没了声。
“孙掌剑,你还在生气吗?”
“是啊,我在生气,气他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来找我。”孙夷则沉默片刻,终是松了口,“我本来想着,他要是来找我,我就答应那件事,但现在,”
孙夷则似有些落寞:“你帮我转达一下,劳他路上,多照顾照顾我师妹。”
曹若愚一听这话,以为他还在气头上,忙说着:“别生气了,孙掌剑,你马上和我一起去找二师兄,我托柳前辈暗中保护他们,问题应该不大。”
孙夷则摇摇头:“我得去地牢一趟,把周昂弄出来。现在那里有人轮流站岗,只有我去才有用。”
曹若愚便没有再多说什么,只道他接下来也要去翎雀宫一趟,与孙夷则约定,七天后在连天野汇合。
“那地方离骨河最近,我听文长老说,那里有十二年前留下的地堡,可暂作庇所。”
“好。”孙夷则向他行礼,“一路小心。”
“你也保重。”
曹若愚要先行,而傅及要等孙夷则去地牢提人。
他们再次分别。
文恪算了算,他和曹若愚这次见面,一共十八个时辰。
“要是没找到施故,七日后也要和我们汇合。”他叮嘱着,曹若愚连声应着,看了眼远远的抱胸而立的燕知,也向她行了个礼。燕知扫了他一眼,便偏过头去。
曹若愚独自出发了。
这次,他只有一个人,一把剑,一个神秘的剑灵。
燕知嗤笑:“你就这么放心他一个人去?”
“不放心又能如何?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文恪静静地站着,垂下眼帘,遮去满眼的不舍,“得之我幸,失之,失之,”
他将这两个字反复念着,最终选择了沉默,拂袖而去。
他想,失之,便共赴黄泉。
第172章 第 172 章
孙夷则去了一趟地牢, 准备将周昂带出来。路过荆溪时,少年突然一伸腿,踹了踹困住他的铁栅栏, 孙夷则没什么反应, 甚至都懒得看他一眼。荆溪嚷嚷着:“你去哪儿?”
不答。
荆溪盘腿坐下, 没一会儿,孙夷则就拎着周昂走了出来。荆溪眯起眼睛,只看到周昂手腕处一闪而过的灵光。
“伏仙锁?”他喃喃着,忽然拔高了声调,“你带他去哪儿?”
依然未有回应。
荆溪伸手抓住面前两根铁杆, 用力一捏,那玩意儿纹丝不动, 固若金汤。
他便不再作声。
同样一言不发的, 还有周昂。
他就像一个被抽去了灵魂的空壳,眼神完全找不到焦点,僵硬地、步履蹒跚地走着。
孙夷则蹙眉——他可不觉得周昂会这么简单被控制。
可如今,说这些也没有多大意义了。
傅及、李闲、文恪在九渊岩那里等他们。
文恪同样不理解为什么傅及要带周昂去往曜真洞天,可曹若愚都问不出来的事情,他更不可能得到答案。所以他没有刨根问底,只是叮嘱着:“困困,若遇到危险, 你就先跑,知道吗?”
“嗯。”李闲连连点头, 文恪莞尔, 又看了眼傅及, 那人今天就没有说过话,沉默得像一尊塑像。
远远地, 孙夷则带着人来,水雾漫漫,他一身月白天青的剑袍仿佛要融化在这无边的大雨中,一点点晕开,一点点消失。傅及不知为何,心头一痛,他有点后悔了。
也许他应该向孙夷则说明一切,又或者,他不应该固执地带周昂去。
可现在又能如何呢?
傅及不言,就看见孙夷则轻轻推了一下周昂,催他再走快些,周昂踉踉跄跄地在他们跟前站定。
孙夷则看了眼傅及,说不出那眼神中的意味,只道:“这人交给你了。”
“好,谢谢。”傅及莫名有点不敢看他。
“你跟我来一下,就一会儿。”孙夷则说着,兀自走到了不远处的山坡背面。傅及很快跟了过去,孙夷则脸上没多少表情,交给他一片贼冷的蛇鳞:“给你,这是小若愚让我转交给你的,你把它贴着心口放,算是一种保护吧。”
“好。”傅及收了过来,握在掌心,他低眉,有些犹豫要不要道歉,孙夷则却凑了过来,偏头亲了亲他的嘴角:“平安回来。”
傅及一愣,孙夷则亲完他,并没有立刻直起身,而是维持着这个姿势,傅及眼前一热,吻了过去。温热的气息在伞下交融,孙夷则将千言万语咽下,虔诚地接受了这个亲吻。
傅及捧着他的脸,指腹摩挲着他鬓角的头发,轻声说道:“我走了。”
“嗯。”孙夷则点了点头,“我就送你到这儿。”
“好。”
傅及带着李闲和周昂,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大雨中。
孙夷则和文恪回到了照水聆泉,便各忙各的去。
这段时间,结界时常会受到发狂的野兽,以及不明人员的攻击。孙夷则之前以为是叶星派来的人,但后来交手了几次,发现那些都是已经堕化的正道同盟。活下来的,他都将其关在了地牢中,死了的,他也只能全部烧毁。而临渊之外,当时尚在外执行任务的弟子仍未有音讯,密音帷被毁,他们应该是第一时间得知消息的,如今却销声匿迹,想必已是凶多吉少。
临渊现在,就像一座孤岛,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出不去。
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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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夷则有一件事不明白。
叶星狡诈,即使伤重,不得不退避夜城,可他难道当真没有暗地里搅动风云?
孙夷则直觉认为,叶星在等。
等一个能让他们万劫不复的机会。
他想着,吩咐一个年轻的弟子将徐向晚、尹晓棠、沈景越找来。
先到的是尹晓棠。
“尹姑娘。”孙夷则拱手行礼。
“孙掌门。”尹晓棠回礼,她自被曹若愚带上山后,就鲜少说话。可她眉眼锐利,眼神坚毅,颇有风范,不似寻常弟子。
“尹姑娘,你我虽是萍水相逢,但如今天下共患难,我有一事相求,还请姑娘不吝赐教。”
“孙掌门说笑了,大管事带领我们前来临渊,本就是要与诸位同仇敌忾,共谋安定之法。”尹晓棠想到折在半路的同门,难免哽咽,可她清清嗓子,很快如常,“我们本来带了些兵器,但路途遥远,又中敌人奸计,大多已经遗失。好在曹少侠仗义相助,最重要的那口箱子保下来了。”
“听闻五柳山庄最擅骑射,除了日行千里的骏马良驹,还有穿云裂石的银弓雪箭。”
“岂止是穿云裂石?我山庄的银弓雪箭,那可是全天下最好的弓箭,射日逐月,追风破浪,易如反掌。”
“箭离弦外,定教对方有来无回。”
孙夷则注视着她,微微颔首:“那便有劳尹姑娘了。”
孙夷则低语,尹晓棠点点头:“好,我明白了。”
她出了帐篷,就见徐向晚和沈景越一道走了过来。她礼貌地打了个招呼,却见燕知也跟了过来。那人总是一副看谁都不爽的样子,尹晓棠也无意招惹她,便匆匆要走。
燕知瞧了她一眼,问道:“五柳山庄的,你见过明逸吗?”
“我入门晚,并不曾见过老庄主。”
“哦。”燕知没再说什么,帘帷一掀,就钻了进去。
尹晓棠纵然奇怪,可到底没敢再说什么。
燕知一进去,就看见孙夷则和沈景越在商量事情,笑笑:“不是说孙雪华要回来了吗,你还在这儿点兵点将呢?”
这话中带刺,徐向晚听了不大高兴:“请您不要对我们掌门无礼。”
“也就你们这群没用的废物会拿他当掌门。”
“你!”
徐向晚握剑,被孙夷则拦下:“师姐,别和她置气了,我刚刚说的事情,还要你来帮帮我。”
“好。你自己小心。”徐向晚闻言,也只能作罢,斜睨了燕知一眼,就离开了这个地方。
沈景越问道:“你怎么跟过来了?”
“我怎么不能过来?”燕知还是那高高在上的姿态,“曹若愚说孙雪华和薛闻笛都在来的路上,可都过去两天一夜了,他们怎么还没到?”
“岁寒峰离临渊千里之遥,薛谷主和顾长老都受了伤,他们必定不能御剑而行,单单坐车就要有十天半个月了。”
燕知却不为所动:“是吗?既然如此,你们就不怕他们路上遇到埋伏?”
“他们一定会到的。”沈景越眉头一皱,似乎有点生气了,催促着,“你先出去吧,有事我们回去再说。”
“有什么事不能当着我的面?”燕知不悦,沈景越急了,就要发火,孙夷则却道:“确实有个不情之请要拜托燕知前辈,我本想将这边安排妥当再去求您,但既然您如此心系我们,那晚辈就直说了。”
燕知:“……”
“我可没答应。”她觉得孙夷则是在故意嘲讽自己。
可孙夷则却道:“如果施未当真在翎雀宫,那他目前应该没有性命之忧。”
燕知冷冷地剜了他一眼,对方却不卑不亢,继续道:“小若愚如果见到他,会第一时间与我联系。我给了他一面瑶光镜,可助他千里传音。”
“哼。”燕知偏过去头,“说吧,求我什么事?”
“此事……”
孙夷则将自己的计划告知二人,让她们早做准备。
燕知没有表态,听完就走了,沈景越却是面露忧色:“此事风险巨大,你真的考虑好了?”
孙夷则笑笑:“我只是有这个猜测,所以想先拟定个计划,把损失降到最大。”
他敛了笑意:“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了。”
沈景越不言,默然离去。
此时的夜城内。
叶星的伤已经好了大半,他站在聚魔池边上,望着那贲张的鎏金色的泉眼,无声地笑了。
聚魔池犹如一只镶嵌在这寂静城池中的眼睛,凝望着所有觊觎之人的贪婪、欲望和野心。
叶星在泉眼中,见到了自己的倒影。
这张年轻的,像是被岁月封存的脸,已经有了一些腐朽的气息。
得到兰因琴弦,打开封印纪灵均的剑匣,迫在眉睫。
叶星走出密道,走上城中高处,施术传音。
低沉的声音借由大雨之势传遍各地。黑暗中的影子悄无声息地站着,只等一声令下,便要冲出束缚。
栾易山自然也听到了。
但他握着血淋淋的剑,没有说话。
尤小帆双脚瘫软,跪倒在地,苦苦哀求着:“别杀我,别杀我!我师父……我师父造的孽,和……和我没有关系啊!”
尤小帆当栾易山是为五柳山庄寻仇来的。
可青年只是轻笑一声:“给我个理由。”
“什么?”
“给我个不杀你的理由。”
栾易山剑锋一指,便抵在了尤小帆脖子上,对方吓得眼泪鼻涕一大把,哭着:“你杀了我这么多同门,还要怎么样?这么多条人命,还不够赔吗?我师父师娘都死了,我听海崖群龙无首,苟延残喘,你何必赶尽杀绝?”
“我好像没有说过,我是五柳山庄那头的吧?”栾易山冷笑,剑锋划着尤小帆脆弱的皮肤,吓得对方哇哇大叫:“那你是哪头的!我不认识你啊!”
“峰主命你寻找兰因琴弦的下落,若半月未果,必毒发身亡。可我观你神色,不似将死之人。”栾易山歪头,露出一个残忍的可怖的微笑,“你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吗?”
第173章 第 173 章
“你说, 这是为什么呢?”
阴冷低沉的声音回荡在这寂静之地,浮雕溅血,遍地横尸, 潮湿的海风绕过剑尖, 落到尤小帆喉结处。他哆哆嗦嗦地愣在原地, 一个字都说不出。
“我数到三。”
栾易山再次开口,尤小帆浑身一震,豆大的汗珠从额角落下来,问道:“我……我……我要是说了,你……你能不能别杀我?”
栾易山嗤笑, 剑锋一偏,吓得尤小帆一个哆嗦, 鬓角就被削去了大半, 他登时大叫:“别别别杀我!我说!我说!”
“哼。”栾易山收剑,尤小帆抖着肩膀,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着:“我……我们……听海崖……有……有一颗祖传的宝珠……”
他深深吐纳着气息,生怕自己一口气上不来厥过去,他道:“那颗宝珠本来轮不到我师父的,可我大师伯英年早逝,就被我师父占了便宜……”
“宝珠?”
“对对对,就在, 就在我门中地宫内。”尤小帆声音压低了许多,很是心虚的模样, “听以前的师叔们说, 听海崖终年被海雾覆盖, 难见日光,崖下虫蛇遍布, 海上妖物横行,祖师爷当年开宗立派,就是借此宝珠,搏得一席之地。而我无晴门,也是得名于此地风光。”
他顿了顿,喘了口气,像是在安抚自己:“祖师爷故去之后,那颗宝珠就与他一同埋进了地宫深处,我无情门便一直避居于此,与世无争。可,可我师父好大喜功,就,就……”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栾易山挑了挑眉:“既然那宝珠已与你祖师爷一同埋了,那你又怎么得到?你不会欺师灭祖,撬了他老人家的棺材吧?”
“没有没有。”尤小帆一惊,连连摇头,“祖师爷在最下面呢,宝珠在他上面五层,你下到地宫后就能看到那宝珠了。不然以我的能耐,我也没本事去撬他老人家的棺材啊。”
他说着,偷偷瞄了眼栾易山,可一见对方那张冷脸,他又吓得赶忙低下头去。栾易山只是思量片刻,就淡淡说道:“带我去那个地宫。”
“你不会是要把那颗宝珠拿走吧?”尤小帆哭丧着脸,“这可是我听海崖的命根子,你要是拿走了,我死了以后怎么有脸去见我师父师娘啊?”
“你这窝囊样,也见不到他们。”栾易山掌心一转,拿着剑鞘拍拍他的脸,“不过话说回来,你就算再窝囊再无用,也比他们强得多。”
说着,栾易山就像拎小鸡似的,将人从地上薅了起来,“前面带路。”
尤小帆望着满地的同门尸首,心生悲凉,栾易山冷声质问:“还不走?”
对方慌张地点了个头,就缩着脑袋,领着他去了地宫。
那地宫的入口建在无情门偏殿内侧,一座幻海生莲的石雕下方。尤小帆托着那朵石莲,转了一圈,石雕便移开了位置,露出下方的幽深隧道。顺着隧道中的石阶往下走,第一层略显破败,只有一座海上仙山的浮雕,和一张类似供台的小桌子。当然上面已落满灰尘,可见已多日无人搭理。
栾易山瞥了眼,没有说话。
下到第二层,四面石壁光滑,并无特殊之处,只有中央有一口八角井,井上悬锁,锁中嵌珠,珠光斐然,如日光辉。
尤小帆“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祖师爷,不肖弟子又来叨扰您了,还请您大发慈悲,救我一救。”
言罢,他以头抢地,磕了好几个响头。就见那宝珠流光溢彩,如彩云漫天,笼罩住整个灰暗的空间,将二人身形完全遮盖。尤小帆伏地,身体内气血翻涌,顿时呕出一股淤血,栾易山蹙眉,心想,这宝珠到底什么来历,为何他以前从未听说过?
尤小帆吐出几口毒血,瞬间觉得经络舒畅,气海调和,甚至恍惚间以为自己还能跟栾易山搏一搏。可他刚要站起来,又被对方一脚踹得跪了下去。
行吧,还是打不过人家。
尤小帆悄悄扇了自己一巴掌,小声唾弃着:“没用的东西。”
“那宝珠能取下来吗?”栾易山问。
“不知道,没人取过,也没人敢啊。”尤小帆嘀咕着,栾易山便上前一步,试探性地踩在了井边,却被宝珠之灵气震开。
虽是强横,但并不伤人。
栾易山站定,双手抱拳,恭敬地行了个礼:“前辈在上,晚辈并无冒犯之意。然,世道艰辛,天下苍生已不堪重负,晚辈请愿前辈泉下有知,再助我等一臂之力,力挽狂澜。”
“你你你,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尤小帆想骂又不敢骂,情急之下,脑子竟灵光乍现,质问着,“你又没中毒,你要这珠子干什么?”
“听海涯终年浸淫在岚瘴、毒水、妖气之中,可你们却始终无事,说明这颗宝珠定有驱邪除秽之功。而这连绵大雨,早已将这天地毁得千疮百孔。”
栾易山有了个大胆的想法。
“昔日天裂,女娲炼石补天,而今,我们如何不能效仿,借此宝珠,堵住那天崩似的大雨?”
尤小帆惊得愣在了原地。
话音刚落,栾易山再叩首,那八角井中传来一声沉重的叹息,神秘莫测,尤小帆又是腿一软,跪了下来。
“允。”
井下传来了若有似无的回应。
只见那锁链自行断开,宝珠出窍,径直落入栾易山手中。
“谢前辈。”
他再叩首,方才起身,将那宝珠收入囊中。尤小帆像是受惊过度,整个人呆呆傻傻地望着他,栾易山不屑一顾,踹了他一脚,帮他醒醒神:“今日我不杀你,滚吧。”
尤小帆滚到地上,这才如梦初醒,连滚带爬地攥住他的裤腿:“你不是无渡峰派来的吗?你刚刚那番说辞,究竟,究竟——”
“我是谁不重要。”栾易山冷冷地踢开他,“重要的是,我现在心情好,决定暂不杀你,你与其在这儿纠结我的身份,不如立刻逃命去。你说,我在不在理?”
尤小帆瞪大了眼睛,一时竟是无言。
“临渊现任掌门孙夷则,是个好人,你不如即刻去投奔他。”
栾易山扭头就走。
“还有,你被叶星下毒一事,是我瞎猜的。”
栾易山的声音渐行渐远,尤小帆恍然,又狠狠扇了自己两巴掌,才跌跌撞撞朝外奔去。
栾易山先去了一个地方,他本做好了一场恶战的准备,没想到,却意外地得到了信任。他沉默地看了眼那个人,小声地说了句:“多谢。”
“保重。”
栾易山心头微怔,竟是笑了,轻轻摇了摇头,转身离去。
这大概是他最后的一丝真情流露。
他很快来到了夜城外,骨河边,注视着那血色长河,没由来地一阵眩晕。而后他缓缓蹲下身,坐在了那荒凉的石头上。
一天之内奔波两地,确实太累了。
栾易山捂着脸,试图挡住那铺天盖地的雨水。连绵不绝的雨声钻入耳膜,令他有些心烦意乱。
栾易山不知怎地,又想起姐姐,想起年少时的雪山、骏马和落日,想起那天有个束着马尾,分外活泼的少女掀开他房间的窗户,大声问他:“骑马去吗?”
“小山,去不去骑马?”
陈彦从一边露出半个头,栾易山只是瞧了瞧这姐弟俩,抱着他那盆没长开的山茶花,往里屋走。
栾易山不喜欢骑马,他觉得颠簸,也嫌那群人聒噪、吵闹。
他不喜欢热闹。
更重要的是,他出生时就有不足之症,年幼时几乎不能走路。后来父母千辛万苦给他治病,也没有太大的好转,以至于他只能在这小小的院落里勉强走几步。走得太多或是走得太快,都会被人看出来,他的腿疾。
姐姐马上就是北地最有名的铸剑师了,可他一事无成。
栾易山讨厌这样的生活。
他要离开这里,去一个没有任何人知道的地方,度过下半辈子。
可是他没能如愿。
陈勉一掌劈断了他房门上的锁,指挥着陈彦和崔玄,一人抱住他一条腿,将他架了起来。
“你们干什么!”栾易山恼羞成怒,可那时候,他根本挣不开,两条腿甚至一点力气都使不上。
他狠狠瞪了眼始作俑者,可陈勉却满不在乎:“小舟要去外面送剑,得三五天才能回来,她临走前托我好好照顾你。走吧,别闷在屋里了,咱们骑马去!”
“我不去骑马!”
“你骑我弟弟的马,那马儿乖顺。”陈勉打了个响指,“走!咱们出发!”
栾易山脸红脖子粗,大声叫着:“陈勉,你无赖!”
可陈勉早跑远了,根本听不见,只有陈彦会小声安慰他:“你别惹我姐姐生气了,她也是为你好,我的马给你骑,它真的特别特别乖。”
栾易山像条活鱼似的挣扎着,可压根儿拧不过俩人,最终还是去骑马了。
陈勉老喜欢带着她那几个虾兵蟹将来捉弄他。
栾易山总说陈彦、崔玄他们是陈勉的狗腿子,可他们听了,只会哈哈大笑。
但去玩的次数多了,栾易山慢慢就接受了。陈彦的马就是很乖,跟他这个人一样憨直,陈勉除了一身好本事,还会训鹰。
她有一只独属于自己的猎魂鹰,那是庄主送她的生辰贺礼。这只猎魂鹰,还是一只蛋的时候,陈勉就养在了身边。
后来,她带着栾易山坐过一次。
坐在宽大的鹰脊上,雪山遨游的时候,栾易山感到了一阵从未有过的轻快之感。
日光洒下起伏的群山,金光皑皑,美不胜收。
“准备好了,我们要俯冲了。”少女握拳,发号施令,陈彦和崔玄一人抱住了栾易山一条胳膊,尤其是陈彦,吓得大叫,被崔玄一手捂住了嘴。
“别叫,小心雪崩。”
“哈哈。”这次,倒是栾易山先笑出了声。
“轰隆隆——”
一道大雷劈在了他的脚边,栾易山缓缓起身,脸颊两侧有几道水痕,不知是泪,还是雨。
他见了来人,又是那真假难辨的恭敬脸色:“见过峰主。”
“嗯,让你久等了。”叶星似笑非笑,“你我虽是主仆,可你毕竟是修道之人,无法进入夜城。”
“峰主说笑了。”栾易山眯了眯眼,像一只狡黠的狐狸。
“吩咐你去办的事情,怎么样了?”
“尤小帆已进入临渊,只是我怕打草惊蛇,并未随其深入。”
“那就好,随我去一趟连天野。”
栾易山不解:“峰主为何要去哪里?”
“那几个小毛头不会坐以待毙,兴许他们已经找到了对付我的办法,若真是如此,那么连天野的地堡,就是他们能选择的最佳位置。而且——”叶星勾起嘴角,笑得别有意味,“我养的鹰,差不多要破壳了。”
栾易山心头大震,他迅速低下头,掩盖住自己的神情,叶星却压低了声音,不轻不重地说着:“对了,忘记告诉你一件事。陈彦,听说临渊倾覆,便带着几个人从五柳山庄出发,赶去支援,你说,他是不是不自量力?”
栾易山心下怒骂,这个弱智,一天到晚就没让人省心的时候!
可他面上不显,只淡淡说着:“陈彦这人,虚荣心强,好面子又没本事,别人稍加鼓动,他就信了,不足为患。”
“是这样。”叶星笑了笑,眼神却格外冷酷,犹如一把利剑,要把栾易山捅出好几个窟窿眼来。
他嘴角上扬,轻蔑地说着:“陈彦,太不自量力了,他与你年纪相仿,又是少时好友,可竟半分都不如你。”
“峰主抬爱了。”
“所以我把他杀了,省得麻烦。”
栾易山感觉被人敲了一闷棍,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那般,僵在了原地。好在这雨势磅礴,早已将他淋得了透心凉,叶星倒未看出异常来。他拍拍栾易山的肩膀,笑问:“你不会怪我吧?我也是为你好,大战在即,你可不能因为陈彦这种蠢货徇私啊。”
“峰主说笑了,我与陈彦,道不同不相为谋。”栾易山也跟着笑了笑,叶星似乎很满意,又拍了拍他:“陈彦带着的那十几个人,我都杀了,看得出来,崔玄比他身手好,可惜旧疾在身,竟比陈彦先死了。”
言罢,叶星大笑而去。
栾易山望着他的背影,心头涌上彻骨的杀意,可他垂下眼帘,忍了又忍,悄悄跟了上去。
第174章 第 174 章
尤小帆跌跌撞撞奔上了临渊。
几年前, 临渊春试,他被安排留在听海崖,代管门中事宜, 只听归来的师弟妹提起过那人声鼎沸、春风得意之景。那时, 他还埋怨过师父, 毕竟这盛景难得,盛景难再,错过便又是年年。可如今,初上此山,确实形单影只, 满目疮痍,尤小帆悲从中来, 涕泪横流。
他跑了半天, 也没找到半个人,他抹着眼泪,不知道该怎么办。茫然之际,他仰天长叹,高喊着:“有人吗?有没有人?”
无人回应。
唯有大雨倾盆而下,四野茫茫。
尤小帆又朝前走,爬过一道坡,不曾想, 却是雨天路滑,脚下不稳, 整个人就骨碌滚了下去, 一时间, 天旋地转,眼冒金星, 尤小帆倒挂在一棵折断枯萎的梅树上。他晕乎乎地睁开眼,就见前头似乎有个人影晃了过去。
他伸着手,叫了一声:“救……救命。”
风雨中,仍是无人应答。
尤小帆恍惚间以为自己见了鬼。他手一垂,就昏了过去。
文恪按照时间,去给地牢里的众人送药。
他深知这些都是微末之举,并不能彻底治好他们,可医者仁心,又不忍他们太过痛苦,只能日日研究些新法子,好让他们轻松些。
可即便如此,也有人在不断死去。死去的人,孙夷则会安排火化,以免再生疫变。
今天,文恪已经从地牢里出来,准备回到照水聆泉。
他今日又见了荆溪一次。
荆溪却面对着他坐着,无聊地抠着指甲玩。文恪问他:“你今天怎么样?”
不答。
文恪从牢笼缝隙中递进去两颗褐色的丸子,荆溪却不肯接,阴阳怪气着:“我又不是病人,我是你的敌人,干嘛要吃你的药?”
文恪温声说着:“这不是药,是糖。”
荆溪耳朵动了动,态度好像软了下来:“给我糖干什么?”
“怕你闷,吃点糖,兴许会高兴点。”
“你们临渊都自身难保了,哪来的原料做糖?”
“这是用乌梅、陈皮、甘草做的,酸甜可口,你尝尝?”文恪往前伸了伸手,轻轻戳了下他的后背,荆溪又动了动耳朵,慢慢转过头,看看他,再看看他掌心那两颗小丸子,文恪莞尔:“真挺好吃的。”
荆溪眉头一挑,两指一夹,将那两颗丸子塞进嘴里。果真如文恪所言,酸酸甜甜,口舌生津,十分美味。荆溪眼神一亮,又看向文恪,四周虽是黑暗,但那人的眼睛,却像一汪静谧的映着月光的泉水,宁静、漂亮、不可言说。
荆溪嗅嗅鼻子,忽然说道:“你身上有别人的味道。”
文恪一怔,想起泉边的那夜,脸微微红了,他心想,还好这里暗得很,看不清他的脸。
他道:“我每天见那么多人,当然会有别人的味道。”
“不一样。”荆溪摇摇头,“他的味道留在你身体里。”
文恪:“……”
荆溪一点都不避讳,直言道:“我都闻出来了,你别骗我。”
文恪耳根更红了,荆溪却自顾自地说着:“那个叫曹若愚的,虽然看着笨笨的,但他灵根深厚,修为不低,假以时日,必有大成。可他把味道留给你,说明他把你划进了自己的领地范围,受他保护。”
文恪听了,心头一动,想起那日柳惊霜所言,问道:“你当真是只小狗?”
“我不是小狗。”荆溪莫名抬高了音调,像是生气了,文恪安抚道:“我没有骂你的意思,我只是说,你的原身,是只小狗吗?”
荆溪嘴一撇,不肯回答。
文恪又道:“十几年前,正邪交争,天下大乱,夜城之中,魔族亦是流离失所,你,是不是也在其中?”
荆溪抬眸,看了他一眼,神色微妙,但还是不说话。文恪柔声道:“按你的年纪推算,那时候,你最多四岁。魔族之人,虽然生而为魔,可幼年时,与寻常人无异。你从小流落,想必吃尽苦头,说不定,当真就是一只小狗,风餐露宿。”
“关你何事?”荆溪两手抱胸,又一次转过身去。
“你是被叶星捡回去的?”
荆溪不答。
文恪哄着:“他于你有养育之恩,作为报答,你便替他杀人。可我见你,本性淳良,并非穷凶极恶之徒——”
“师父说了,你们这些人,最是油嘴滑舌,坑蒙拐骗,少来对我说这些,我可不吃这套。”荆溪不耐烦地打断了他,文恪便不再作声,又从袖中取出一小包包好的丸子,塞到牢笼缝隙中:“这些糖都给你。”
“我不要这个。”
“我明后天不一定来。”
荆溪闻言,又耐不住好奇心:“你不是每天都来吗?”
“山雨欲来风满楼,明天,不一定能来。”
荆溪动也不动,文恪笑了笑,起身离开了。
良久,荆溪才背过手,悄悄摸到那包糖,塞到了怀里。
文恪从地牢里出来,撑着伞往回走,结果远远地,模模糊糊看见有团东西从山坡上滚了下来。
这个时候,山体滑坡是常有的事情,文恪起先并不在意。但他朝前走了两步,又想起,那地方下面,就是思辨馆地库的入口。那里有他的藏书、药器和已然逝去的年少。
若是堆积的石块多了,恐怕会压坏地库入口,日后也不便清理。
文恪便走了过去。
“嗯?”
他看见了一个人。
文恪身有旧疾,又未与尤小帆见过面,只当他是投奔临渊而来。出于谨慎,他便将尤小帆背回了地牢,安置在了先前周昂待着的牢笼里。
好在尤小帆只是暂时摔晕了过去,并无性命之忧。文恪松了口气,擦擦汗,就打算离开。可路过荆溪时,少年忽然叫住他:“你怎么背个人回来?”
“他晕了,我怕他在外面,会被发疯的野兽吃掉,就先背他回来。”文恪如实相告,可荆溪却往前挪了挪,又嗅了一通,眉头紧蹙:“那人不好,赶紧杀了。”
“为什么?”文恪不解,荆溪却猛地拉住他的手,文恪一愣,一个没站稳,就被拽了过去。
荆溪在他掌心闻了闻,嘀咕着:“栾易山。”
“栾易山?”听到这熟悉的名字,文恪便提了心,“你是说,我背回来的那个人,和栾易山有关系?”
荆溪想了想,摆弄着他的手指,文恪见状,便想抽回来,可荆溪紧紧攥着他的手腕,神色严肃:“栾易山不是什么好人,你可要提防着他点儿。”
“栾易山立场不明,可并未坑害我们。”
“立场不明的才可怕,因为你根本不知道他站在哪边,不知道他下一刻,究竟是要帮你,还是要害你。”荆溪两手握住文恪的掌心,不知道在想什么,文恪默然片刻,却道:“我倒是认为,立场不同,不一定是敌人,立场相同,也不一定是朋友。”
荆溪皱着眉:“你又开始大道理了,听不懂。”
“听不懂,你就把手松开。”
文恪说着,又要挣开他,荆溪却怎么都不肯,说道:“反正,栾易山此人,不可信。”
文恪无奈:“知道了,快松手吧。”
荆溪不言,文恪不明白他的意思,可见他这模样,忽然猜到了些什么,问:“糖好吃吗?”
荆溪忽地甩开他,又像是生了闷气。文恪明了,笑着:“明天我会来看看那人的情况。”
言罢,他便悄然离去。
荆溪一头倒在地上,慢慢地,变回了原身。
尖耳利牙,皮毛光亮,十分漂亮。
他不是一只狗,是一只狼。
他今年也不是十六岁。
很多年,很多年前,他已经不记得是多少年前了,那时候,他还很小,毛茸茸的,牙齿都还没长全。那年,魔君突然发了疯,吞噬了许多族人。夜城人人自危,他不小心就和父母走散了,跑出城去,被当作一只流浪狗,教人逮了去,送到集市上卖。
他年纪小,力量太弱,根本逃不出去,只能每天在笼子里呜呜乱叫。逮住他的人,也有点小本事,大抵是知晓他的特殊,想卖个好价钱。可出价太高,凡人并不愿意买。
荆溪就这样待在小小的笼子里,日复一日地等待着。
他想念爹娘,想念家乡,可他并不知道,那时候的夜城已是个真正意义上的魔窟。
逮住他的人见他始终卖不出去,就挑着担,带他去了一座临江的小镇。听说那江的另一边,有个很有名的宗门。那人要碰碰运气,要将他卖出去。
那天,是个黄昏。荆溪趴在笼子里,望着对面那家小店,店里的鱼汤格外鲜香,所以客人很多。
小狗圆圆的眼睛转了转,呜呜地叫了两声。
好饿,真的好饿。
荆溪委屈得快哭了,他听见有个小女孩说:“师兄,我想喝鱼汤。”
“好。”
旁边有个小少年应着。
荆溪循声望去,就见两个十一二岁的小孩站在店门口,都是一身月白天青的衣服,小女孩先进了店,而那个负剑的少年,却没有动,而是转过身,似乎在看他。
荆溪心有所觉,只见那少年慢慢地,朝他走了过来。
“老板,敢问这只小狼怎么卖?”
荆溪耳朵一下竖了起来,他想,原来真的有人知道他不是狗,是只狼。他着急地啃咬着那小小的笼子,呜呜叫着,那逮着他的人,说道:“二十两银子,少一分都不卖。”
“二十两?太贵了吧?”
荆溪一下急了,拼命摇着尾巴,不贵不贵,一点都不贵,买下我吧,求你了,我不想再待在笼子里。
“哎,看小郎君这通身的气派,想必是临渊弟子。既出身临渊,这点钱如何出不起?可不能见我是一介布衣,就坑骗于我呀。”
那少年身上有股很淡的梅香,可眉眼间又有几分雪色。荆溪顿时安静下来,他怕对方不同意。
他焦急地等着那人开口。
“好。”少年答应了,他解下腰间的玉佩,交给对方,那人掂量了一番,喜笑颜开地打开了笼子。
少年抱起那只小狼,走进了店中。
“咦,师兄你怎么有这——”小女孩忽地一顿,附耳与他说了句什么,面露忧色,少年却并无异样,只道:“他还小,好好教导的话,就不会走上歧途。”
“可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耶。”小女孩托着脸,有点为难,“那你要是带上山,师父可不会容你养这小东西。”
“再说吧。”少年递给她一双碗筷,并将那鱼汤往她面前推了推,“时候不早了,我们吃完就得回去。”
“好。”小女孩夹了一块鱼肉,放到荆溪面前,“你也吃吧,吃完可要乖乖的,不能给我师兄惹麻烦哦。”
荆溪嗅嗅鼻子,狼吞虎咽起来。
少年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如果情况允许的话,荆溪也想跟着他们回去。可是,他见了那高大的山门,闻着漫山遍野充沛的灵气,他退缩了,他害怕了,他趁着人不注意,猛地跳下来,仓皇逃窜。
少年追了几步,又沉默地停住了。
“师兄,别追了,快回去吧。他已经开了灵智,强留不得,就由他去吧。”
“嗯。”
“哎呀,我才发现,你身上的玉佩不见了,那可是你明天授剑仪式上要用的。”
“再找陆馆主帮帮忙吧。”
“过了明天,你可就是我临渊掌剑了,师父定会对你更加严格,你可不要惹他不高兴啊。”
“嗯。”
他们回去了,在一个平平无奇的黄昏。
荆溪也逃了,在一个状似平凡的时间。
他也许这一生,都不会知道在那天,遇到的是谁。
他确实被叶星捡了回去,但他是被浣秋养大的。他小,他弱,他懵懂地杀人,也不知对错。
“荆溪。”
一声呼唤,荆溪忽地从回忆中惊醒。
“主人。”
他又一次恢复了人身,沉默地听完了叶星下达的命令,最终,也只是应着,“是。”
往事不可回首,年少终究埋没。
他长大了。
第175章 第 175 章
文恪回到照水聆泉, 将自己又捡到一个伤患的事情告诉了孙夷则。对方并未多言,只说现如今多事之秋,让他多加小心。文恪点点头, 便又去忙了。
今天的照水聆泉比往日安静许多。
文恪敏锐地感知到了这一点。
他在半路遇到了徐向晚。两个人匆匆打了个照面, 就默契地各奔东西。
文恪继续朝他帐篷那边走, 又遇到了燕知和沈景越。
燕知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身上有力气,人也精神许多。可她一来了劲儿,就开始复盘先前发生的种种,越想, 人越沉闷,结果就是成天臭着张脸, 是看这个不顺眼, 看那个也不顺眼。唯一的进步是,她没有开口骂人。
现在见了文恪,她还挺客气地打了个招呼,沈景越笑笑:“文长老,你刚从外面回来吗?”
“嗯,刚回来,你这两天怎么样?”
“还行,我没什么事儿。尹姑娘也好了很多。”沈景越说着, 忽地垂下眼帘,有些神伤, “就是狗哥一直没有醒。”
“他伤得太重, 能活下来已是奇迹。但我相信吉人自有天相, 狗哥一定能渡过此次难关的。”
文恪安慰着,却见燕知两手抱胸, 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那道视线太过锐利,以至于他根本躲不开,只好硬着头皮问:“怎么了?”
“曹若愚有没有联系你?”
“啊?”
“他说要去翎雀宫,有消息了吗?”
文恪了然:“你是问施未吗?目前小若愚还没有来信,应该还在路上。”
燕知眉头微蹙:“谁问他了?我就是奇怪,为什么曹若愚这么慢。”
“翎雀宫本就隐遁红尘数百年,踪迹难寻,何况他才离开一天一夜,也不能说慢吧。”
文恪和她聊了几句,燕知也没有为难的意思,只是她惯来就这脾气,态度软不下来,文恪莞尔:“施未其实挺尊重你的,他要是知道你担心他的话,会很高兴。”
“闭上你的嘴。”燕知翻了个白眼,脚尖一点,就离了一丈远。
芽儿恰好跑了过来:“沈姐姐!沈姐姐!”
她跑得快,圆圆的脸上满是细汗,燕知拎着她的后领,轻轻一提,芽儿就双脚离了地,叫着:“你干嘛啊?快放我下来。”
“跑这么快,赶着去投胎啊?”燕知不悦,“马上从这坡上滚下去,看你还叫不叫。”
芽儿嚷嚷着:“尹姐姐的蛋壳破掉了,我给她想办法呢!”
“什么蛋壳?”
“她带过来一只白白的蛋,比平常的鸭蛋都大一圈,今天就破掉了,尹姐姐很担心。”芽儿抓住燕知的手腕,叫着,“你快放我下来呀!”
燕知充耳不闻,拎着她举到了沈景越面前,芽儿一把抱住了自己的救星,大叫:“沈姐姐,快救救我!”
芽儿生得圆润,有些分量,沈景越抱着她还有点费力,笑着:“好了好了,燕知你快松手。”
燕知闻言,手一松,芽儿一下就往下掉,沈景越抱不住她,芽儿就从她身上滑到地上,一屁股坐了下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燕知大笑,芽儿忙站起来,红着脸直跺脚:“我讨厌你!”
“随便你咯。”燕知一点都没放在心上,芽儿拽着沈景越的手:“沈姐姐,你跟我来一下。”
她一看文恪也在,就伸着另一个手去拉文恪,对方若有所思,没有拒绝。
尹晓棠望着那满是裂纹的蛋,有些发愁。
猎魂鹰就要破壳了,是件好事。可蛋壳裂开这么久,里边的雏鹰还是没能出来,这实在令人担心。可她又不能强行剥开这只蛋,这蛋壳若是被外力打碎,里面的雏鹰容易受惊夭折。
没什么经验的尹晓棠只能慢慢等。
没想到芽儿却把一群人拉了过来,着实吓了她一跳:“怎么了?”
“我找沈姐姐帮你看看蛋壳。”芽儿一脸自豪,尹晓棠摇摇头:“我刚看过了,雏鹰没事儿,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不肯钻出来。”
“咦,你看过了吗?我以为它是生病了出不来。”
“没有,它很好。”尹晓棠的指尖轻轻按在蛋壳上,“放在这儿,可以感知到一股灵气流动。”
芽儿不敢上前,看看沈景越,对方便走了过去,像尹晓棠那样,伸手探了探。
“确实。”沈景越沉思片刻,“灵气充沛,不像是要夭折的迹象。”
“那它怎么还没出来呀?我都等了一天了。”芽儿不理解,跑上前又摸了摸,沈景越看向文恪:“你怎么看呢,文长老?”
文恪亦是不明:“猎魂鹰我只见过一次,但那两只体型巨大,极具攻击性,其他的,我不太了解。”
众人默然。
芽儿摸着摸着,觉得这颗蛋在慢慢发烫,那些裂纹犹如伸展开的枝叶,缠绕在蛋壳表面。芽儿有些新奇,正要再摸,却听见清脆的一声轻响,那裂缝陡然变大,黑色的羽翼若隐若现。芽儿不禁屏住呼吸,抓着沈景越的手,满眼都写着兴奋。
那裂缝越变越大,一双锐利的鹰眼显露出来,芽儿激动不已,尹晓棠亦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颗蛋。她也是头一次见到这情景,据说猎魂鹰若是驯养得当,三日一长,五日一蜕,七七四十九日便可比肩日月,俯瞰天地。
尹晓棠倏地攥紧了拳头。
可就在此时,猎魂鹰发出一声凄厉高亢的长鸣,尹晓棠顿感不妙,可已经来不及了,只见那蛋壳陡然碎裂,强大的灵气瞬间将几人震开。沈景越一把护住芽儿,抱着人被掀翻在地。
猎魂鹰展开双翼,直冲云霄。
尹晓棠第一个反应过来,弓着腰,紧追而去。沈景越几人也从凶兽余威中站起身,燕知被灰尘呛了一口,摆摆手:“怎么——”
话音未落,只听天崩地裂一声巨响,文恪脸色大变:“不好!结界!”
他顾不得许多,向着声音来源狂奔而去,燕知蹙眉:“你和小丫头找个地方躲好。”
言罢,她也跟了上去。
芽儿吓得不轻,紧紧抿着唇不敢吱声,沈景越抱起她,往照水聆泉里面跑。可没走几步,又是一阵地动山摇,她一下摔倒在地。
“好深的裂口。”沈景越意识到这次的危机,不简单。
她抬头望去,只见原本瘦小的猎魂鹰迅速变成一只庞然大物,发狂似的冲击着照水聆泉上方的结界。那只凶兽,体型之巨大,几乎笼罩住了大半个山头。
“该死。”尹晓棠咬紧牙关,瞬间抽出一支羽箭,长弓在手,只听“”嗖”的一声,那羽箭破风而出,直逼猎魂鹰而去。
冷箭裹挟着强劲力量,破开皮肉,直入内里。巨鹰厉声,庞大的身躯猛地朝结界上一撞,“轰隆”,如同天雷骤降,整个结界应声而碎,大雨冲刷而下,黑云压境,风雷呼啸。照水聆泉的一切迅速枯萎凋敝。
尹晓棠大骇,再次张弓搭箭,可那猎魂鹰却快速调转方向,俯冲而下,一头撞开了她。尹晓棠手中长弓当即断裂,整个人飞出去好远。
“噗。”
尹晓棠吐出一口血来,挣扎着不肯倒下。
说时迟那时快,猎魂鹰的利爪已经扑向了文恪,对方躲闪不及,被死死抓住,悬在了半空。
燕知冷着脸,双手结印,一招打了过去,可猎魂鹰却完全不受影响,再次俯冲。
“没用的!猎魂鹰能吸收所有攻击它的灵术!只能用刀剑枪弓!用这些兵器才伤得了它!”尹晓棠大吼,站起身狂奔,她还有弓,还有箭,她能行的。
“妈的。”燕知低声咒骂,可没走几步,就又听见一声惨叫。
“啊——”
燕知脸色大变,只见沈景越与芽儿也被抓了去。她有一瞬乱了方寸,猎魂鹰就直冲她而来。
“危险!”
危急时刻,孙夷则一个飞扑,将她整个推开,自己却被狠狠一撞,滚倒在地。
猎魂鹰并不纠缠,转而张开巨喙,一口叼住了燕知,便再次直冲云霄。
孙夷则御剑而行,落到巨鹰背上,头顶劈下一道大雷。他朝右一滚,那雷就落在猎魂鹰的羽翼上。
鹰隼无事,文恪几人却通通昏了过去。
“掌门!”赶来的徐向晚大喊,孙夷则握紧双手,似是下定了一个决心。
“师姐!守住临渊!”
他高喊,手中长剑重重往下一刺,猎魂鹰竟直扑那雷电而去。
“轰隆隆——”
电闪雷鸣,云层翻涌,徐向晚再也找不到猎魂鹰的踪影。她来不及多想,两指微屈,置于唇边。
一声清亮的长哨空谷回响。
她回身拉过尹晓棠:“走,快随我来。”
对方微愣,就听徐向晚说道:“你们五柳山庄的银弓雪箭,今日可要让我见识见识啊。”
尹晓棠闻言,正色道:“嗯。”
照水聆泉外,原本在地牢中的那些伤患悄然逼近。
他们早已变成了叶星的傀儡。
而荆溪手里握着一枚锋利的铁片,一言不发地站在最前边。
“荆溪。”
叶星的声音遥遥传来。
“主人。”
“去吧,证明你实力的时候到了。”
“是。”
荆溪手一抬,那枚铁片就击穿了面前一朵摇摇欲坠的绣球花。
第176章 第 176 章
雷云翻涌, 火光迸溅,大有天地倾覆,山海湮灭之势。
荆溪踏过遍地凋零的草叶, 矫捷迅疾地朝营地行去。
空气中残留着熟悉的气味。
文恪毎日会从营地出发, 到地牢送药。那残存的药香尚未被大雨完全冲刷干净。
“一个不留。”
荆溪打了个手势, 冲上来的那些傀儡便踏平了眼前几欲垮塌的帐篷。
空无一人。
荆溪皱眉,耳尖微动,风雨中似有一声尖锐长鸣,他侧身,一道破风而来的箭矢擦过他的鬓角, 正中他身后一个黑影。那黑影无声地倒下,黑气凝结攒动, 慢慢变成了一个狰狞的怪物。
“仅凭一支羽箭, 是杀不死他们的。”荆溪抹去鬓边一丝血色,目露凶光,“临渊诸位,不若即刻投降,念在我主恩慈,留你们一条全尸。”
无人应答。
荆溪眉头紧锁,再次打了个手势,那些傀儡朝着那箭矢飞来的方向冲去, 一时间天崩地陷,一道道金色符文绞结成链, 从地面升腾而起, 将那些黑影团团困住。
暗处, 徐向晚双手结印,催动术法, 那些黑影一时竟挣脱不得。荆溪袖中飞出数道暗器,携着强劲的灵气直扑那阵法中心。只听几声脆响,符文竟从中断裂,空野悲鸣,哀转不绝。
荆溪向前一步,又见箭矢齐发,破风而来,正中那些狂躁的傀儡。箭上生辉,烈焰自尾羽处燃烧,火光飞驰,穿心入髓,凄厉的惨叫声霎时间冲破云霄。
徐向晚携剑冲出,直逼荆溪命门,对方后撤一步,长刀入手,挡在迎面而来的一击。
“你是谁?”荆溪看着面前这个陌生的女子,有些诧异。他的记忆中,除却孙夷则那几个,临渊应该没有这等厉害的人物才对。
“临渊,徐向晚。”
那女子剑法精妙,攻势凌厉,眉宇间傲气凌然,荆溪只觉得有趣,手上便也没个轻重。
叶星告诫他,尽量抓活的。可这人,她必须死。
荆溪咧开嘴,刀身下压,借着巧劲,在手背上翻了个花,刀锋便横劈了过去。徐向晚下腰躲过,手中佩剑寒光乍现,挡下这一刀。二人缠斗之下,四野冲出几道月白天青的身影,将那残存的黑影逐个击破。尹晓棠跃上石岩,张弓搭箭,荆溪似乎预料到了这一点,抬腿横扫,踹中徐向晚脚踝,对方吃痛,后退一步,反手一刺,剑身压住锋利的刀尖,凌空就是一掌。荆溪躲也不躲,硬生生受下,借势攥住徐向晚的手腕,按着人一同滚到了山坡底下。
尹晓棠的箭矢扑了个空。
荆溪抢先爬了起来,持刀连砍,徐向晚滚了两圈,踩着一块碎裂的岩石飞身而起,与人拉开距离。
“你挺厉害的。”荆溪眨眨眼,“能告诉我,临渊像你这样的,还有几个吗?”
“无可奉告。”
徐向晚再次持剑攻上,荆溪却不急不缓地出招:“我听说你们临渊,有很多很多的规矩,孙夷则在成为掌剑前,是顾青的弟子。你是谁的?你也会成为掌剑,再成为掌门吗?”
徐向晚不答,剑气横扫,正要取其性命,却见头顶一道大雷劈下,徐向晚来不及躲避,被震开数尺,滚倒在地。
“噗。”
她喷出一口血,两指微屈,置于唇侧,一声长哨骤然响起,荆溪持刀逼近:“你是在让剩下的人赶紧逃吗?”
“掌门有令,我等势必守住临渊。”徐向晚摇摇晃晃站了起来,“我只是告诉他们,不必管我。”
她横剑于前:“今日,由我一人取你首级。”
荆溪眉头微蹙,双方刀剑相搏,冷铁发出刺耳的声响。徐向晚的剑势尤为激进,但灵巧有雨,力量不足,荆溪很快就找到了她的破绽,一道暗器打过去,正中对方右侧肩膀。徐向晚闷哼一声,当即封住周围穴道,以自身灵气逼出了那个锋利的袖箭。
“咳咳。”她咳了两声,荆溪再次逼近,徐向晚抬手去挡,却发现右边胳膊怎么都抬不起来。她闪身躲过,又挨了一掌,心口闷痛,踉跄着后退了好几步。
“再往后退,可杀不了我。”荆溪并不着急,好似胜券在握,徐向晚剑尖向下,扎进土里,借此支撑起身躯。
荆溪不言,挥刀劈下,徐向晚左手握着剑柄,以其为中心,凌空飞踢,正中对方腕骨。可荆溪却不觉得痛,只是轻轻松了手,换成左手持刀。徐向晚也以左手持剑,再胜一招。
荆溪终是露出了些许诧异:“你不是左撇子,也能用左手剑吗?”
“这把剑,我每天挥两万次,右手一万次,左手一万次。”
徐向晚挥剑,剑光竟如明珠璀璨,划开了这阴沉可怖的雨幕。
“自我师父授剑以来,整整一十八载,从未间断。”
徐向晚是孙重浪的弟子,入门时七岁,比孙夷则大四个月。
她不是孙重浪第一个弟子,当然也不是最后一个。
入门之时,临渊已在孙雪华的带领下,成为正道支柱。年年慕名而来的修道之人,不计其数。徐向晚也不是最有天分,最为聪明的那个。她入孙重浪门下,每天都要做的事情,就是跟在师兄师姐身后巡山。从山的这头,一直走到山的那头。不能御剑,御剑就容易漏掉细枝末节,也不能偷懒抄近路,抄近路容易迷失在层峦叠嶂之中。
那时候,很多年幼的弟子都吃不了这个苦,要么下山而去,要么改投他人。
只有徐向晚坚持下来了。
她磨破了很多双鞋,脚上起了很多个水泡,晚上睡觉都睡不好,翻来覆去地躲在被窝里直哭。
但她没有选择放弃。她天生就是这样的性子,她想出人头地,想登峰造极,她要像那位掌门一样,成为一代宗师。
徐向晚每天都在努力,可每天都不尽如人意。时间一久,她难免伤心,夜里边就往山下跑,想去江边散心。
这是不允许的,因为年纪小,容易溺水。
徐向晚撞见巡山的师兄师姐的时候,被这样告知。
“是,下次不敢了。”她低着头,嗫嚅着,有些慌张地搓了搓手。
“站直了。”人群后边传来一道威严的声音,如平地一声惊雷,吓得徐向晚立马绷直了后背,抬高了脑袋。
“师父。”师兄师姐们纷纷拱手行礼,孙重浪穿过几人,走到徐向晚面前:“这么晚了,去江边做什么?”
孙重浪目光如炬,高大肃穆,年幼的徐向晚吓得直哆嗦,根本不敢撒谎:“因为,因为很难过,要,要去江边走走。”
“为什么难过?”
“练剑总练不好。”
“练不好就多练,别人练一百遍,你就练一千遍,一万遍,怎么会练不好?”
徐向晚“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完全止不住地嚎啕大哭。有个师姐想替她求情,孙重浪却制止了她:“你们几个还要巡山,忙去吧。”
几人面面相觑,终归是不敢违逆他,抱拳称是,转身离去。
徐向晚哭了好一阵,哭得直打嗝,可她揉了揉眼睛,发现师父还在,就捂着脸,从指缝里偷看。
“哭完了?”
徐向晚擦擦眼泪,点了点头:“嗯。”
“那跟我来。”
“是。”
徐向晚亦步亦趋地跟在孙重浪身后。她那时候才八岁,长得又矮,师父走一步,她得跟着走三步。临渊的山路蜿蜒,上山更是费力,徐向晚就像一颗小豆子,感觉稍微不注意,就会骨碌骨碌滚下山去。
孙重浪一把拎住她的后颈,将她提了起来。
“师父?”
徐向晚歪头,很是疑惑,孙重浪却拎着她,直接御剑而行,一路飞到了至阳殿顶端。
徐向晚吓得眼冒金睛,跌坐在房顶上,呜呜呀呀地不知道在说些啥。
孙重浪说着:“去江边没意思。”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剑练不好,就往这至阳殿上爬。”
至阳殿在临渊最顶端,站在这里,可以俯瞰整个临渊。徐向晚举目望去,四处灯火大多已灭,只有零星几点,守着这漫漫长夜。
“巡山很辛苦吧?”孙重浪问她,“有没有想过去别的地方?思辨馆、明枢阁?还是去关长老那里养小鹿?”
徐向晚摇摇头:“不去,我要练剑,要成为整个临渊最厉害的人。”
孙重浪难得笑了,眉眼舒展开,便没那么严肃:“我小时候也是这么想的。”
“师父已经很厉害了。”徐向晚握拳,“我现在的目标就是成为师父那样厉害的人。”
“然后呢?”
“然后,然后就继续努力,超越掌门。”徐向晚还小,只知道孙雪华是最最厉害的人,却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厉害。
孙重浪深深地注视着她,忽然伸手比划了两下,徐向晚还没到他腰那儿,小小一个。
他笑笑:“我八岁的时候,和师兄比剑,连他三招都没有接下。”
徐向晚一愣,她从来都听说,师父是除了掌门之外最厉害的人,怎么会输这么多呢?
“从那天开始,我每天都在练剑,别人练一百遍,我就练一千遍。”
徐向晚眼神发光:“后来呢?赢了吗?”
“后来,勉强接了师兄五招,就输了。”
徐向晚一听,又眼泪汪汪:“师父,你是说不管我怎么努力,我都会输吗?”
“我师兄是不世出的天才,我这辈子恐怕都难以企及。但是呢,”孙重浪话锋一转,就蹲下身,对小徒弟说道,“正因为师父努力,所以今天才能成为你的师父,才可以教你剑法,教你灵术。”
“小晚,天才是少有的,但天道不会辜负每一个勤奋刻苦,拼尽全力之人。你挥剑,才有可能站在这至阳殿上,若是连剑都拿不稳,今后就没机会站在这里了。”
徐向晚紧紧盯着他,似懂非懂:“师父,你是不是也很崇拜掌门?一直比不过他,你会不会难过啊?就跟我一样?”
“难过啊,可难过不能当饭吃。更何况,临渊并不是掌门一个人的临渊。师兄如果要孤身一人撑起这片天,他得多辛苦啊。”
徐向晚听得还是懵懵的,她问:“师父,你这么努力,掌门是不是就不会那么辛苦了?”
“是啊,我现在是师兄的左膀,阿青师姐是右臂。”孙重浪一顿,就将徐向晚举了起来,让她坐在自己肩上,“看看,夜里的临渊,都归师父管。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师父心里都门儿清。”
“巡山是很苦,很累,可一旦发生激战,最熟悉这里的你,就是最锋利的武器,最后的盾牌。所以小晚,哪怕有一天,师父倒在你前面,你也要果断地踏过师父,勇往直前。”
山谷间,有风徐来,铃音回响。
徐向晚一剑劈了过去,荆溪横刀相抗,竟是不敌,被踹中心窝,滚倒在地。
二人皆是筋疲力尽。
荆溪压根儿不知道徐向晚为何会有这等力量,抬手一挥,一根袖箭飞出,被徐向晚打落在地。
“掌门说过,尔等贼心不死,势必会卷土重来。”
而这进攻的时机,必定是临渊的力量最薄弱之时。傅及、曹若愚为完成剑阵,先后带人离开,剑阵未成,而人员四散,必会给敌人可乘之机。
“师姐,若途中生变,临渊就托付于你。我已和尹姑娘商议好,借她五柳山庄银弓雪箭一用。尾羽画上符文,力胜百倍,定能杀之。”孙夷则紧紧握住她的手,“拜托了师姐。”
徐向晚擦去嘴角血迹,剑气如虹,飞剑刺去,荆溪身上最后一支袖箭同时飞出。
“轰隆隆——”
天雷滚滚,二人齐齐倒地。
“徐姑娘!”
尹晓棠终是灭了那群妖魔,摆脱雷火阻击,从山坡上头一跃而下,赶至徐向晚身边。而荆溪,化作一缕青烟,正要随风而去,尹晓棠当空一箭,却没能阻止。
“我记住你了。”
荆溪的声音逐渐飘散,那雷火也在须臾间幻灭了。
尹晓棠一把抱住徐向晚,对方满脸苍白,毫无血色,身上月白天青的剑袍也早已沾满血色泥污。
“师姐!”
又有几个临渊弟子跳了下来,徐向晚闷哼两声,挣扎着抬起眼皮,从怀中摸出一枚袖箭,还有一片蛇鳞。
“还好掌门临走前给了我这个,不然我就要去见师父了。”徐向晚握紧拳头,眼角落下一行清泪,几人纷纷围住她,亦是泪流满面。
“哭什么?咳咳咳……”徐向晚又呕出两口淤血,“现在抓紧时间,把结界修好,不然这雨再接着下,我们都得死在这儿。”
“是!”
那几人擦干眼泪,迅速行动起来。
徐向晚感觉那大雨淋得她浑身发冷,眼皮都抬不动。她想,师父那年,倒在雪地里的时候,是不是也这么冷。她忽然又想起来,长大后的一天,师父成为了临渊掌门,而她,也因为出色的表现,成为了他的首徒。
有人笑着说:“徐师姐,孙师叔成了掌门,你是不是就是掌剑了?”
徐向晚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她比不过孙夷则,这是很现实又很残酷的事情。
但她已经不会为这些事情难过了。
孙重浪和她说:“小晚,你是我最得意的弟子,将来你一定比师父站得更高,看得更远。”
“师父已经不能像小时候那样,将你高高举起,让你坐在师父肩上,俯瞰整个临渊。但是你一定要踩在师父肩上,拼尽全力地朝上生长。”
徐向晚支撑着站起身,将那片蛇鳞放回怀中:“尹姑娘,那只猎魂鹰就拜托你了。”
“嗯,放心。”尹晓棠抱拳,郑重地与人道别,而后她们便朝着反方向走去。
不能停下,至少现在,不能停下。
第177章 第 177 章
徐向晚收了剑, 强撑着往回走。她得抓紧时间,加固临渊的防御,否则这虎视狼顾的敌人再次冲上来的话, 他们根本不堪一击。
徐向晚走了两步, 忽然抽剑, 大喝:“谁在那儿?”
“别别别别杀我。”山坡下探出一个陌生的脑袋,畏畏缩缩地说着,“我叫尤小帆,听海崖来的,刚到临渊。”
徐向晚蹙眉, 听海崖她有点印象,前两年临渊春试, 那边来了几个人, 有个养着一只小白猫的少年还扰了比试,闹得大家伙儿都不痛快。徐向晚亦是不喜,但如今大道将倾,并不是翻旧账的时候。于是她双手结印,灵气凝聚,迅速在指尖绕成一根绳索,将那人的双手捆住。
尤小帆一惊:“这是为何呀?”
“眼下非常时机,非我临渊弟子, 都得警惕一二。”徐向晚眼神冷冽,却又微微颔首, “得罪了。”
她拽紧绳子的另一头:“走吧。”
尤小帆心里直叫苦, 他好不容易从听海崖逃出来, 又莫名其妙被关在黑漆漆的地牢里,现在终于看到了点希望, 又被绑起来了。
“下辈子一定好好练剑。”他痛定思痛,手上的绳索又紧了几分,他心虚地看向徐向晚,对方刚经历了一场恶战,应是力气耗损过多,脚步有点虚浮。
但尤小帆感觉,她还是能一剑戳死自己。
认命吧。
尤小帆叹着,好歹捡回一条命不是?
于是他亦步亦趋地跟在徐向晚身后,朝临渊外围走去。
余下事宜暂且不表,且说那猎魂鹰抓着文恪等人,穿过层层雷云,直至夜城之外二十里处。孙夷则一路颠簸,加上雷电威压,早有些神志不清了。但他咬咬牙,在猎魂鹰破开地堡关窍的那一刻,抽出佩剑,从鹰背上滚下来,钻入某个隐蔽的角落。
猎魂鹰将文恪几人扔在了地上,就收起羽翼,屹立于一边。
这地堡修建于十几年前,当时正值正邪鏖战,此处多有损毁,但它也是见证了正道最后胜利的那一刻。后来的十几年,这里就成了无人之地,很快就青苔遍布,杂草丛生。
但现在,叶星已然占据了这里。
地堡内的壁灯被全部点燃,亮如白昼,那灼热的蜡油不断滴下,像是在宣告某种死亡的逼近。
燕知第一个清醒过来,睁眼就看见了叶星那张似笑非笑的脸。她眼神一沉,嘴唇紧抿,坐起身,叶星问她:“燕知,见我为何不跪?”
“为何要跪?”
“入了我无渡峰,见了本峰主,你应当要跪。”
“哼。”燕知冷冷地剜了他一眼,“什么狗屁峰主?若非我受伤,岂会屈居你之下?”
她阴阳怪气着:“当年你连番设计伤我,不就是为了我手上的名琴兰因?”
“是啊,可惜你不配合,那琴也在打斗中被毁了。”叶星也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口气,缓缓坐了下来,和燕知隔着几步之遥,互相审视着。
“燕知,若你愿意入我麾下,以前的诸多恩怨,我们可以一笔勾销。”叶星压低声音,“或者,你不想复活鬼主吗?”
“他死了就是死了,我们鬼道可不讲究什么死而复生,简直愚蠢。”燕知眼神就跟淬了毒一样,阴冷可怖,可叶星并不生气,而是颇有意味地重复着:“我们鬼道。唉——”
他长叹:“我真是没想到啊,燕知,你居然还会认可你是鬼道一脉之主的身份。”
“做施故的手下不丢人。”燕知讥讽着,“可要我听你差遣,真是恶心。”
叶星敛了笑意:“那我们就是谈崩了?”
“我们没什么好谈的。”
叶星默然片刻,说道:“我深知你性情,所以,将其他人也都请来了。”
“小山。”
他低声叫着,燕知眼皮一抬,就看见栾易山压着沈景越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沈景越在很久以前受过很严重的伤,之后又常年隐居,受施故庇佑,虽是工于器法,但实战经验不足,很容易就教人拿捏了。此次雷云之灾,她也头痛欲裂,有些不太清醒,便没有挣扎。
燕知扫了她一眼,指尖微屈,轻轻哼了一声:“怎么?你想威胁我?”
“那怎么能是威胁呢?”叶星竟是笑了,“我是在和你谈合作。要是这丫头不行的话,还有文恪和历家那个小丫头。”
燕知眼神一凛,叶星又蛊惑着:“燕知,我知你最不喜别人要挟你,但你可要想清楚了,沈景越一死,那叫施未的臭小子恐怕不会放过你。你也不希望和你的好侄儿反目成仇吧?”
“他算哪门子的侄儿?我没有侄儿。”
“哎,话不能说得太满。”叶星打断了她,“退一万步讲,若是文恪出事,你又怎么和临渊交代呢?”
“临渊一口一个正道支柱,他们难道不懂这种时候必定会有牺牲吗?”
“但这都是可以避免的,只要你点头。”叶星眼神中闪过一起贪婪与恶毒,神色也随之癫狂起来,“只要你点头,这些流血牺牲就都可以避免。待我大业得成,你,就是我最得力的部下,我可以向你保证,绝不杀他们,如何?”
燕知蹙眉,她发觉叶星,似乎更加不正常了。
有点过于急切。
是因为受伤,所以影响了他的判断吗?
燕知抬眼,发现栾易山对自己使了个眼色,并屈起两指,隔空勾了一下。
这是表示同意的意思。
燕知低眉,像是在沉思。
她并不讨厌栾易山。
二人仅在十几年前,共事过一段时间。但那会儿,双方戒备心都很重,下手又都干脆利落,甚至可以称得上冷血,会合的时候,就只打几个手势,来表示成功了,或是失败了,又或是中间出了差池。
燕知虽然和栾易山并不熟悉,但那人的行事作风,却与她有不少相似之处。燕知直觉认为,他并不是叶星那边的人。
联想到栾易山曾经帮助施未剥离命格,燕知还是决定赌一把。
她点了个头:“最后一根兰因琴弦,不在我身上。”
叶星欣喜若狂:“那在哪儿?”
“十几年前,你派人来抓我的时候,我把它封印在我的玉簪之中,”燕知勾起嘴角,嘲讽的意味不言而喻,“然后把它送给了一个替我修琴的小姑娘。”
叶星脸色一变:“你把她送给了,沈景越?”
“天底下,不止她一个人会修琴吧?”燕知冷笑,却没有耐心再和人卖关子了,“不过你猜得没错,我是给了小景。她当年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谁知道她后来会和施故搭上关系呢?”
她叹着:“也许这就是命吧。”
“那根玉簪,她若是带在身上,我必会有所察觉。”叶星死死顶着燕知,对方却不以为意:“看我干什么?我是兰因琴主,她身上有没有琴弦,我会不知道?”
燕知顿了顿:“想必她当年受到惊吓,要把那根玉簪扔了。”
“你!”叶星突然掐住她的脖子,燕知根本不在乎:“掐死我,你也得不到。”
叶星瞠目欲裂,最终还是无奈地松了手:“燕知,你可真让我意外啊。”
“哦?难道你还会认为我会乖乖听话?”
叶星缓缓起身,背过手去,一脸冷峻:“夜城虽是遭受重创,但修仙之人依旧无法活着进入,这是许多年前就存在的一种诅咒。我为了迎接你们,特意选在了这个地堡,但如果你们不领情的话,就休怪我将你们通通扔进聚魔池!”
“哦,那真是谢谢你啊。”燕知不为所动,“可是玉簪下落不明,唯一可能的知情人也还在昏迷,你不如想办法让她清醒过来。”
话音未落,叶星一掌打了过去,燕知巧妙化解,纹丝不动。
二人眼神交战,却不再动手。
燕知的术法,自始至终都被叶星克制。她最为擅长的幻术,对于热衷玩弄人心的妖魔也起不了太大作用。这也是为什么燕知会在十几年前败下阵,不得已进入无渡峰。
叶星是个妖魔,远胜于过去知晓的一切。
燕知沉默地思量着,眼睛眨也不眨。叶星拂袖转身,吩咐栾易山:“我给你两个时辰,问出玉簪的下落。”
“是。”对方颔首,将沈景越带走了。
叶星再起手势,将燕知困在阵中。
他可不会相信燕知会安生坐着。
“你知道,什么时候会是你的死期吗?”他问。
“知道啊,等兰因琴再次被造出来的时候。”燕知坐得累了,竟是一手搭在膝上,撑起了下巴,“你留着我,不就是希望名琴出世那天,由我来接引你的三魂七魄?”
叶星睨着她,并不言语。
“不过话说回来,你这等妖魔,也会有三魂七魄?”燕知像是在认真问一个问题,不似平常那般盛气凌人。
半晌,叶星轻笑:“你到时候,不就可以亲眼见到了?”
言罢,他便朝地堡深处走去。
燕知瞧着守在自己身边的那只巨大鹰隼,再看了看那深不见底的地堡通道,忽地仰面躺了下去。那动静有点大,猎魂鹰锐利的眼神扫了过来,就在此时,一道月白天青的身影迅速闪入地堡深处。
第178章 第 178 章
叶星先去看了眼文恪和芽儿。
文恪已经醒了, 倚着墙角跪坐在地,芽儿睡在他怀里,还昏昏沉沉的样子。
叶星在他面前站定, 像是在看某个走投无路的猎物, 眼神中透着噬骨的寒意。可他开口, 偏偏说得轻缓,尾音上扬,听着就让人十分不舒服。
“文长老,好久不见。”
文恪抬眼,看不清这人面容, 只是本能地察觉到了危机。
他没有回应。
叶星并未纠结于此:“文长老,你是个聪明人。我长话短说, 兰因琴一事, 我希望你能助我一臂之力。”
“我并非能工巧匠,亦不擅长引灵之法,叶峰主恐怕找错人了。”
“文长老博学广识,又怎会不通引灵之法?两年前,临渊受魔都重创,修缮工作也由你全权主持,又怎么称不上能工巧匠?文长老莫要妄自菲薄,鄙人, 十分看好你。”
叶星轻笑,一股子阴阳怪气的味道, 文恪不为所动:“叶峰主并非要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而是见我力弱, 索性拿了我当人质,用我牵制住小年他们。”
叶星眼神一沉:“文长老这般聪明, 不如猜猜,接下来我会采取何种行动。”
“不要。”
文恪断然拒绝,并抱紧了怀里的芽儿。
叶星看见了他的动作,笑笑:“这不是猜到了吗?”
话音刚落,叶星一掌打了过来,文恪亦是抬手,掌心相撞,一股强横的力量直冲文恪头顶,震得他浑身发麻。
“咳咳咳……”
只一掌,文恪就知道自己并不是这个人的对手。
“从前我就在想,以纪怀钧的性子,怎么会隐姓埋名,在历家过了十几年?”叶星摊开掌心,掌纹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条条贲张的血管——这是这副身体已经不堪重负的征兆。
叶星握拳,背过手去:“直到在曜真洞天,我看到历兰筝,才终于明白,我被他耍了。”
“他苦心布局那么多年,就为了诱使历兰筝打开剑匣,封印纪灵均,好拖延我的转生大计。”
叶星说着,低低地笑起来,神色张扬,甚至可以称得上,有几分癫狂:“可惜,他一死,就什么都不剩了。”
“你们终归,还是落到了我手上。”
文恪微微蹙眉:“你不会认为,芽儿也能打开剑匣吧?”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叶星神色轻蔑,“就算不能,只要这丫头还在我手里,我就不怕历兰筝不肯低头。”
他上前一步,又是一掌劈下,文恪抱着芽儿闪到一边,大喝:“慢着!”
“哦?”
“我抱着芽儿去,不劳叶峰主费心。”
文恪自知实力悬殊,但芽儿年幼,且灵力全无,若是叶星得不到想要的结果,迁怒于她,恐怕后果不堪设想。
叶星审视着文恪,仿佛要从那张冷静的脸上看出些端倪来,但没多久,他就选择了后退半步。
“随我来。”
叶星拂袖转身,文恪没有停留,抱着芽儿跟了上去。
地堡内修建了不少暗室,像个马蜂窝一样,从这头走到那头,有时候往往只需要穿过一堵墙。
文恪一进去,就看见了悬浮于法阵中央的剑匣,八角铜锁将它牢牢捆住,符文密布,金光浮动。
“不叫醒这个小姑娘吗?”叶星笑问,但文恪很清楚,他这不是在询问,而是在下达命令。
“芽儿非是修道之人,见到这种东西,会害怕的。”
文恪并没有退让,而是提出,要叶星将那剑匣取下来,再由自己按上芽儿的掌印。
“我和芽儿加起来都不敌你一根指头,叶峰主没必要对我们如此防备。”
他如是说道。
叶星挑了下眉,却没有立刻回答。
文恪不言,亦是深沉。
地堡内忽地失了声响,如同一潭死水,正等着一颗石子的落入。
“呵。”叶星轻笑,“就如你所愿。”
文恪紧抿着唇,动也不动地盯着他。叶星抬手,施术将那阵法解开,八角铜链迅速断开,剑匣稳稳落入他的怀中。叶星低眉,嘴角噙着一抹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下一刻,他便闪身至文恪眼前。
近在咫尺。
文恪本能地后退一步,叶星哂笑:“文长老,这是害怕了?”
文恪站定,轻声说道:“叶峰主心思缜密,确实让人害怕。”
叶星的脸色渐渐沉了下去,那双狡黠的阴毒的眼睛犹如锋利的刀片,正一层层刮开他的伪装,直至露出最里边的真实意图。
文恪意识到了这一点:“叶峰主是觉得,我在撒谎?”
“不,不是这样。”
叶星捧着那个剑匣,往前一送,可目光并未移开半寸。文恪一手抱着芽儿,一手将小姑娘的掌心轻轻按在了剑匣的纹路上。
毫无反应。
剑匣依旧黯淡无光,沉寂无声。
“看样子是不行了。”文恪说着,又悄悄往后退了一步,叶星勾起嘴角:“怎么能说不行呢?依我看,这已经超出我的预期了。”
“嗯?”
文恪还未反应过来,迎面打来一道遒劲的掌风,他心神一凛,抱着芽儿往一边躲去。可叶星似乎没有放过他的打算,反手又是一掌。文恪躲闪不及,只能硬生生抗下这一击。
“噗。”
他踉跄了几步,喷出一口鲜血。
“叶峰主是当真要我性命?”文恪蹙眉,擦去嘴角血迹,“这么做,对你没什么好处吧?”
“有啊,怎么没有?”叶星不做解释,竟是抽出剑来,文恪暗道不好,匆忙避开。他虽是灵气不济,但自小也受教于孙雪华,算不得太过柔弱。但叶星带来的威压明显大过从前遇到的任何敌人,文恪手中无剑,更是落于下风,只能保证自己和芽儿不被那剑锋伤到。
叶星面无表情,抓住文恪的一个破绽,直接将手中长剑飞掷过去,剑尖直逼眼前。千钧一发之际,一道剑气凭空出现,只听“当啷”一声响,叶星的剑骤然落地。
“小年?”文恪一惊,叶星却是先笑了出来:“孙掌门终于肯出来了?再晚一步,他们可就没命了。”
孙夷则持剑挡在文恪身前:“你先走,文长老,回去找燕知。”
文恪垂眸:“你万事小心。”
言罢,他迅速起身离开。
叶星的视线再没有投射到他身上。从这一刻起,文恪就知道,这一切都是对方的陷阱。
“孙掌门能忍到这个时候,当真是有进步。”叶星怀抱着剑匣,面色青白,像一个刚从地狱里爬上来的恶鬼,他笑笑,“你孤身一人闯入这地堡,勇气可嘉。”
“让我猜猜,你应是想等我解开那八角铜锁,再从我手中抢过这剑匣吧?好可惜,要是文恪再强一点,能再配合你一些,也许这个计划就能成功了。”
孙夷则镇定自若,眼神无波,像是早早预料到了这样的局面:“十几年前正邪交争,两年前临渊大乱,若不是文长老呕心沥血,我临渊早已如枯木凋零,不见来日了。”
“先掌门曾交代我,无论何时,都应当保护好他。”
孙夷则手中长剑散发出如雪般皎洁的光辉,“至于那剑匣,杀了你,自然可以夺回。”
“口气不小啊。”叶星掌心聚气,那落在地上的长剑瞬间回到了他的手中,孙夷则屏息以待,双方视线交汇的那一刹,杀机四起。
“轰隆隆——”
文恪脚下的地面都在颤抖,他一个闪身,躲过头顶掉下来的一块碎石。正要再朝前跑时,面前忽地闪过一道人影。
“你?”
文恪很是讶异,栾易山看都没看他一眼,只轻飘飘地撂下一句话:“燕知和沈景越都在前头,你只管往前便是。”
言罢,栾易山便向着孙夷则的方向匆匆离去,很快消失于阴影之中。
文恪不敢懈怠,抱着芽儿一路狂奔。
地堡不停地震动,可见打斗之激烈。猎魂鹰亦是受到影响,双翼震颤,唳声不绝,躁动难安。但它身上似乎被叶星下了禁咒,没有收到指令,并不会随意攻击别人。燕知心有所觉,想是孙夷则被叶星发现了,便不再等待,破开身上的禁锢,往地堡里边冲去。
她和沈景越撞了个满怀。
燕知一愣,竟是两眼发直地盯着她,沈景越头痛欲裂,但还是紧紧握住她的手:“我没事,带我去找孙掌门。”
燕知垂下眼帘,神色微妙地看着她:“要打起来的话,我可顾不上你。”
“我知道,带我去吧。”
沈景越没有松手,燕知便抓紧了她:“走。”
她们二人与文恪没有遇见。
孙夷则陷入了苦战。
叶星的招式强横,威力极大,远甚当初在曜真洞天交手时。孙夷则纵然苦修多年,亦是难有余力。
“多日不见,孙掌门还是老样子啊。”叶星看向气喘吁吁的孙夷则,一滴热汗自他额角滑下,颇有些狼狈。
孙夷则低笑:“自然是不及你这魔头。”
话音未落,一道剑气打来,孙夷则两指并拢,灵气凝结,横剑于前,只听“砰”的一声巨响,地面裂开数道裂缝,孙夷则闷哼一声,往左撤步,那威压砸向他身后的墙壁,直接轰出一个大洞来。
“今天,就是你的死期。”
叶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持剑攻来,孙夷则一脚踏上身侧的石柱,凌空一跃,飞身转到对方背后。
“你说这话,还早。”
他一剑刺去,叶星竟是反手握住他的剑身,殷红的血瞬间喷溅开来,顺着剑锋下滑,染红了他半个衣袖。
第179章 第 179 章
“轰隆隆——”
天降大雷, 直冲孙夷则而来,他欲抽剑抵挡,岂料剑身竟被叶星牢牢控制, 难以动弹。千钧一发之际, 燕知赶到, 拔下头上绾发的木簪,一把甩了出去。只听一声巨响,那道大雷竟从中间分成两半,从孙夷则的脚边钻入地下,尘土飞扬, 砖石崩裂。叶星陡然松手,后撤几步, 再回神, 燕知已撕下一片衣角,将头发绑成一个低马尾,垂在身后,如此,倒是显得轻快许多。
“你那根木簪,好手笔。”
叶星轻笑,燕知只道:“多谢夸奖。若不是峰主步步紧逼,害我不慎丢了扇子, 我还不至于求着别人给我再磨一根木簪。”
“哦?扇子丢了?什么时候的事情?”叶星倒不是明知故问,而是他真不记得了, 燕知攥着手里那根细长的木簪, 上前几步, 叶星看了她一眼,淡淡说道:“你终于要反了吗?”
“我本来就不是你的属下, 何来反叛一说?”
“呵。”
叶星低眉:“也对。”
他掌心的血络愈发贲张、鼓动,连带着骨肉都微微发颤。
他知道,他期待已久的结局近在眼前。
“凭你们两个,是奈何不了我的。”叶星抬眼,冷冷地发出一声轻笑。
孙夷则顿时提紧了心。
周围的气场,变了。
叶星悍然出剑,那剑锋之上,雷鸣贯耳,孙夷则与燕知齐齐出招,两相对抗,只见驻足之处砖瓦四分五裂,瞬间成为粉末,散入无尽的黑暗之中。叶星不屑一顾,单手结印,灌入剑中,那雷电竟是调转了方向,缠住孙夷则的剑身,一击击中对方心口。孙夷则闷哼一声,却不肯后退。
“区区竖子,也敢与我作对?”叶星再度发力,孙夷则不敌,被那骇人的雷电之力轰出数尺之外。燕知拉了他一把,却慢了一步,被打中了肩膀,手中木簪也在一瞬间飞了出去。
“燕知,我不欲与你为敌。”叶星悬在了半空之中,原本在打斗中稍显凌乱的头发,此刻也全部散开,在刺眼的雷电之中,逐渐虚化。
“你是兰因琴主,我的转生大计,还需你出一份力。”
话音刚落,叶星手指一点,那掉落于地面的木簪顿时被击了个粉碎。
“我让猎魂鹰守着你,本意是希望你不要掺和进来,可你,愚蠢。”
叶星握拳,数道雷电速速降下,竟是形成一座固若金汤的牢笼,将燕知死死禁锢于其中。燕知蹙眉,看向孙夷则,对方挣扎着坐了起来,低着头,不知道是何种表情。
“嘁。”燕知恼火,一手摸进了袖中,余光却瞥到不知何时,已经躲到角落里的沈景越。
对方朝她使了个眼色。
燕知紧抿着唇,维持着这样一个姿势,不再动弹。
叶星见她不再作为,心生轻蔑之感,他又看向孙夷则,对方喘着粗气,右手有些发抖地去摸自己的佩剑。
“孙掌门硬接了我两道大雷,也算是后生可畏。”叶星勾起嘴角,“但是,詹致淳给你们的那根鹤羽,也该到极限了吧?”
孙夷则心神一凛。
这是傅及临走前给他的。
那天他们在山坡下说了些悄悄话。
“这根鹤羽给你。”傅及说着,将那根鹤羽连带着那片蛇鳞放在他掌心,并将他五指屈起成拳,握在自己手中,孙夷则一愣:“可是这——”
“我知道,我只是觉得你留在临渊更加危险。”傅及轻声说着,“小若愚和柳前辈去翎雀宫,应是没有太大问题的,所以他将这根鹤羽留给我,他说这是詹掌门给他的,有护佑之功。”
“但你——”
“我没事。”傅及笃定极了,“我只是回家一趟,既然是回家,又谈何危险呢?倒是你,如今的临渊早已是叶星的眼中钉,肉中刺,他一定会趁我们集结人马的时候,大举进攻,到那时,临渊只剩你与徐师姐、燕知前辈尚能抵挡一二。”
他顿了顿:“你收着吧,我也放心些。”
孙夷则注视着他,无言地点了点头。
那两片蛇鳞,一片给了徐向晚,一片交到了李闲手上。
“咳咳咳……”
孙夷则一摸怀中,那根轻盈的鹤羽正静静躺在他掌心,毛色鲜亮,十分漂亮。他握紧,默默站起身来,一道大雷劈下,震天撼地,尘嚣弥漫。燕知的视野被完全遮挡,根本看不见战斗中央的两个人。
她屏息以待。
一道剑光冲破这漫天的桎梏,孙夷则飞身越出,鹤鸣九天,为他撑开一条笔直的前进的道路。
孙夷则仿佛与自己的剑合二为一,剑气如虹,直中叶星的心口。
对方仰天长啸,巨大的能量当胸爆开,孙夷则从半空坠落,沈景越直冲了出来,大喊:“就是现在!”
刹那间,燕知敏锐地察觉到困住她的牢笼力量小了下去,她飞速抽手,朝着叶星甩过去一支被磨得极其锋利的玉簪。
“砰——”
孙夷则和沈景越一同被冲倒在地,沈景越在倒地之前,借自身灵气,撑开一个结界,缓冲了一下,这才不至于被砸得当场昏过去。
“孙掌门!”沈景越忙扶起孙夷则,对方喷出一口热血,紧闭双眼,十分痛苦的模样。沈景越施术给他顺气,孙夷则一手按住她,摇了摇头。
燕知破开周身的禁锢,一下闪到孙夷则面前:“没死吧?”
“还喘着气儿呢。”孙夷则咧着嘴,露出一个超级难看的笑脸。
燕知头偏到一边去,伸出手:“嗯。”
孙夷则眼冒金睛,拉住她的手,沈景越也赶忙扶住他,两个人合力撑着孙夷则站了起来。
他抬眼,就见那漫天雷火小了许多,悬在半空的叶星,头歪在一边,胸口汩汩地往外冒着黑血,而那根玉簪逐渐没入他的身躯,没了踪迹。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叶星大笑,那笑声仿佛穿透了无数空间,若近若远,不断回响。
孙夷则低声:“成功了吗?”
“你小瞧我?”燕知睨了他一眼,孙夷则咳了两声,嘴角又渗出一丝血沫,他擦去,握紧了手中的剑。
“既是如此,那接下来可就是恶战了。”孙夷则目光如炬,“一定要在傅及他们回来前,拖住他。”
叶星猖狂大笑:“燕知!你是要向我俯首称臣吗!是不是?”
燕知冷声大喊:“你疯了吧?同样的话要我说几遍?”
“哈哈哈哈!!!”
叶星仍是止不住地笑,像个疯子,他的伤口慢慢愈合,皮肤也光洁如新,那贲张的血脉也再次沉入骨髓深处。
他扭了几下关节:“兰因琴弦,今日终于齐了。”
燕知飞出去的那根玉簪,就是当年她送沈景越的那根。
前不久,尚在临渊时,沈景越将这根玉簪取出来时交给她时,她甚至有些不敢置信,站在原地,半晌没有动作。
“给,物归原主。”
沈景越的手悬在半空,可燕知并不领情,就是这么站着。
“这里面有你的那根兰因琴弦,你好好收着。”面前的女子温声劝着,燕知却没由来地窝火:“你怎么不扔了?怎么不交给施故,让他毁了这玩意儿?为什么要留着?”
她今日所得的力量、地位,全都来源于前半生的那把琴,可痛苦,大半也来自于那把琴。如今叶星已然要将他们赶尽杀绝,这琴弦不如早早毁了好。
“孙掌门说,七根琴弦聚齐,以琴引灵,那时,就是叶星最虚弱的时候。我先前也不知道琴弦在这里面,当年回到宗门,就将它埋在了某个角落里。”沈景越说话很轻很柔,有种渡尽千帆之后的释然感,“后来正邪之战,我的宗门覆灭了,我被主上捡了回去。他告诉了我很多事。”
燕知的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些:“多少事?”
“就是很多事啊。”沈景越笑笑,却有点哽咽了,她说,“现在想想,我应该尽早告诉他,其实我不恨你,这样也许,他走的时候,遗憾会少些。”
燕知愣在了原地。
“我不恨你,燕知。”
“谢谢你救了我。”
“这根玉簪,是我费了好大力气才找回来的,我给它重新打磨,并涂了些香粉,可以完全藏住它的存在。”
“你收好,孙掌门说一定会派上用场。”
地堡震颤不已,燕知转过头,看了眼沈景越,对方正紧紧盯着即将蜕化的叶星,并未察觉到她的视线。
燕知侧身,微微闭眼,再回神,叶星早已将那七根琴弦融入自身,力量暴涨,雷电自法阵中央延展开来,交织成了一张遮天大网。
“这副身体,已经不堪重负。”
叶星双目中似有烈火燃烧,隐隐地,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摇晃,斑驳陆离。
“但是杀了你们,仍是绰绰有余。”
他猜到了孙夷则的计谋。
如今剑匣无法打开,他就得不到能够接受他转生的纪灵均,而叶星又只是凡人之躯,根本无法承受七根琴弦的力量,再动用一次灵术,这副身体一定会四崩五裂。到那时,孙夷则开启剑阵,再来对付他就容易得多。
可是那又如何呢?
凭现在的孙夷则和燕知,这一击必定能让他们魂飞魄散。
“虽然说计划被打乱了些,但是——”叶星抬起手,居高临下地望着几人,“你们还是太年轻了。”
大雷劈下,天地轰鸣。
第180章 第 180 章
“砰砰砰——”
巨大的爆炸声响彻四野。
地堡发出悲鸣, 石柱接连垮塌,尘烟直上云霄,孙夷则几人的身影顿时消失于视野之中。
叶星微叹:“结束了。”
他阖眼, 像是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但预料之中的崩溃并未如期到来, 相反, 竟是心头剧痛,数道怪异扭曲的符文自他骨髓深处飞出,犹如烧红的滚烫铁丝,牢牢锁住了他的全部力量。
叶星一怔:“怎么回事?”
话音未落,尘嚣已尽, 孙夷则再次冲出,纵身而起, 一剑刺中他的心口, 灵气灌入,黑血喷溅,孙夷则发力,将叶星从半空中打了下来。
“砰!”
叶星重重倒地,身下的地堡凹下去一大块,撕心裂肺般的痛楚从灵魂深处涌上来,如同滔天巨浪,将他彻底淹没。
叶星嘴角不断溢血, 瞠目欲裂,孙夷则用力, 手中长剑再向下了一寸。叶星死死抓住他的剑身, 手上青筋暴起:“你,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你该死。”孙夷则一掌打了下去, 灵气顺着剑身直冲叶星心口。
痛苦弥漫。
叶星仿佛回到了那个黑夜,他在冰冷幽深的大海里挣扎,窒息感、濒死感像是一根无法挣脱的绳索,紧紧扼住他的咽喉。
“谁来救救我?”
叶星无声地呼喊着。
那时候有个声音回应了他。
现在却无人应答。
叶星恍惚中想起来,他已经死了,现在这个身体是个邪灵寄生之地。
但死人又怎么会有意识呢?
我是谁?我是谁啊?
叶星的眼瞳中血丝遍布,他不知从哪儿迸发出一股蛮力,竟是一拳将孙夷则打倒在地。他踉跄着站起来,嘴里发出意义不明的低吼,他握住剑柄,要将那把刺入他身躯的长剑抽出,可那些符文却先他一步,将长剑死死捆缚住。
“该死!你们在耍什么手段?”
叶星低吼着,眼中流下两行血水,面目可憎,孙夷则站起身,亦是力竭:“我不知道啊。”
叶星扑过来又是一拳,孙夷则正晕着呢,脚步有些迟钝,结结实实挨了这一下,又跌跌撞撞要往后倒。
他被人扶住了。
叶星看清来人,有一瞬的愣神:“栾易山?”
“是。”
栾易山一手撑着孙夷则,一手背在身后,眼神无波。
“你背叛我?”
叶星怒不可遏,可偏偏栾易山总是那慢悠悠的表情,令人生厌。
“我本就不是你的属下,谈何背叛?”
和燕知如出一辙。
叶星一拳挥了过去,栾易山将孙夷则往一边轻轻一推,脚下移位,转了半圈,躲开他的攻击。
栾易山拳脚功夫并不好,他不想和人动手,何况强弩之末的叶星,也不知最后一击会有多痛。
能躲就躲。
栾易山比了个手势,示意燕知跟上,叶星愤怒大吼:“这一切都是你在背后操控!栾易山,我当真小看了你!”
“不,你高看我了。”
栾易山背着手,慢慢引导着他朝外边移动。
拳风在侧,身边碎石飞溅,但凡稍微慢些,都有脑浆被打出来的风险。
栾易山挑眉:“你现在被这长剑封印的感觉如何?”
“剑……”
“对,剑。”栾易山轻笑,“我姐姐栾易舟亲手锻造的剑,是不是格外锋利?她若是能像你们一样活得够久,这天底下的铸剑师,都得向她顶礼膜拜。”
“可惜啊,老天爷就是这么的不公平。”他微叹,抓准叶星的破绽,一脚踢中那剑柄,“噗——”,剑身穿透皮肉,竟将叶星狠狠钉在了地上。
“区区一把长剑,又怎会压得住我的力量!”
叶星嘶吼着,不停挣扎起来,可那长剑却纹丝不动,与那些符文一道,不断地收拢、勒紧。
叶星几乎喘不过去。
“仅凭一把剑,当然杀不了你。”栾易山掏出一根火折子,轻轻吹亮,那一点烛火映在他深邃的眼眸中,竟无端生出许多残忍。
“我给谢照卿的那根琴弦,是假的。”
叶星忽地不动弹了,一双眼睛死死瞪着栾易山。
对方哂笑:“五柳山庄善骑射,他们的弓弦,自然是一流的。怎么样,那材质,是不是一绝?”
叶星愣了片刻,突然歇斯底里地吼叫着:“栾易山!你用弓弦骗我!亏我数十年来苦心栽培你,你居然吃里扒外!不知好歹!唔——”
栾易山将手中的火折子扔进了他的嘴里。
火光大作,符文生光。
“我对五柳山庄不感兴趣。但是——”栾易山轻轻打了个响指,那火光竟是逆入叶星身躯,烧起熊熊大火,“我最厌恶别人,不停地挑衅我。”
叶星呜呜两声,就没声了。
“呵呵。”栾易山低笑,“哦,好像还想起来一件事。”
“小勉还曾托我照顾好她那个弱智弟弟。”
他一抬眼,那烈火之中隐隐已有青烟显形。
“哎呀,纪怀钧还求我要将叶星的遗体火化,他交代我,若是不能在你转生之际,催发剑阵,也能用此灵术,拖延你的时间。”
栾易山掸去衣角的灰尘,看了眼孙夷则:“你还有力气打架吗?”
“我会竭尽全力。你需要我做什么?”
“烧了那邪灵寄生的身体,那么接下来就会——”
话音未落,本来藏在火焰之下的青烟猛地窜腾而起,掀起一股强劲的风暴,孙夷则猝不及防又被掀翻在地,只听栾易山慢腾腾地说完了下半句:“接下来,他的本体就要暴露出来了。”
孙夷则抬头,只见那青烟迅速化成一座高达数丈的巨大石像,空洞的眼珠里闪过一张张陌生的人脸,尖叫扭曲着,怪诞至极。
孙夷则想召剑来,却发觉自己已感知不到那把剑的存在,想来已是被邪灵摧毁。他再看,栾易山已不见了踪影,分神之际,那石像挥着拳头,朝他攻了过来。
雷电轰鸣,声声不绝。
孙夷则双手结印,一道灵锁绞住那石像双手,可他根本制不住那邪魔,整个人被拎着飞了起来。
危急时刻,燕知与沈景越在石像脚下设下陷阱,拖住了它的行动。法阵如同一张天罗地网,将石像完全笼罩于其下,燕知如同一只敏捷的林鸟,跳上那石像顶端,大吼一声:“孙夷则!松手!!”
青年应声跳下。
燕知双手结印,掌心向下,不断收拢着“网”的力量。那石像低吼着,发出与往常完全不一样的声音:“就凭你们,也想阻拦我?”
一声长哨吹响,猎魂鹰破壁而出,张开巨喙,直冲燕知而来,她当机立断,纵身跳下,沈景越慌了神,还以为她被撞下来了,伸手就要去接,燕知吓了一跳,大喊道:“让开!”
沈景越听不见。
周围太过嘈杂,烟尘弥漫,连彼此的脸都看不清。
“咚。”
燕知还以为自己把沈景越砸伤了,吓得大叫:“你干什么!这么冲过来不怕被砸死吗?”
“啊?你说什么?”沈景越刚刚被烟尘糊了下眼睛,只能察觉到燕知的气息在变化,应该是在骂人。她胡乱回着:“我没事啊,你有事吗?”
“嗯?”
燕知爬起来,再定睛一看,孙夷则在最下面给她俩垫着呢。
“我觉得我可能比较有事。”
青年听得最清楚,头晕耳胀地起了身,沈景越才反应过来,忙扶住他:“没事吧,孙掌门?”
孙夷则只觉眼冒金星,而那猎魂鹰已经趁此机会,吸收了束缚石像上的灵网,它高声嘶鸣,那石像逐渐虚化,变成了一道光影,飞入它的体内。
“不好!”
孙夷则惊觉,但为时已晚,那猎魂鹰振翅高飞,扶摇直上,冲破地堡,直入地面。孙夷则顾不得许多,双手结印,又是甩出一根灵锁,捆住那猎魂鹰的利爪,刹那间,他就被拴着飞了出去。
“别去!”
燕知一见不好,暗骂一句“妈的”,也随之拴住那猎魂鹰另一只利爪。两个人就像飓风中脆弱的风筝,随时都有断线毙命的风险。与此同时,地堡再也承受不住这三番两次的冲击,彻底开始崩塌。
沈景越追不上他们,慌不择路地跑了两步,一块碎石自她头顶掉落,正要砸中她时,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胳膊,将她拽了过来。
“我带你追。”
栾易山看都没看她一眼,抓着她就跟提起一只肉兔一样,带着人径直飞了出去。
沈景越死死攥着他的肩袖:“那猎魂鹰把石像吃进去了!”
“我看到了。”栾易山半死不活地应着,“那邪灵无处寄生,只能暂且藏在猎魂鹰体内,等待时机。那巨鹰本来可以吸食灵气,但此时,应该被那邪灵钻了空子。”
“我猜,那邪魔,已经操控着猎魂鹰,往夜城去了。”
“如今它走投无路,必定会再次借用聚魔池的力量。”
栾易山眼神一沉:“要是被它回到夜城,恐怕就难了。”
沈景越脸色也不好看:“夜城,修道之人无法活着进入。”
“是啊。”栾易山轻飘飘地说着,“这就要看我们的援军,能不能及时赶到了。”
风暴之中,孙夷则怎么也爬不上去,只能大声呼喊着:“燕知前辈!你有没有好办法!”
“没有!”燕知烦躁不安,她知道若不及时拖住这只巨鹰,那他们极有可能功亏一篑。
但是——
“咚!”
两个人似乎撞上了某个不可抗的圆形结界,瞬间从高处坠落,掉入滚滚流逝的骨河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