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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81章 第 181 章

    铺天盖地的血腥味涌入鼻腔, 目之所及皆是一片血红。孙夷则不停地下坠,几乎无法呼吸。耳边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嚎声,隐隐地, 仿佛有无数双手从地狱里伸了出来, 拽着他向无尽的黑暗里沉沦。

    孙夷则无法挣脱, 那声音太刺耳了,好像要穿透他整个身躯,整个灵魂,封印住了他全部力量。

    “等我回来。”

    意识模糊之际,孙夷则像是听到了傅及在他耳边呢喃低语。

    “等我回来。”

    孙夷则在一瞬间清醒过来, 奋力向上游去。

    “哗啦——”

    一道影子从半空中跳下来,落到他眼前, 一下拉住了他的手, 带着他冲出了湍急的河流。

    “咳咳咳……”孙夷则头痛欲裂,趴在地上大喘气,一旁的人给他拍拍背,关切问着:“没事吧,孙掌剑?”

    孙夷则艰难地摆了摆手,就又蔫下去了。

    “那就好。”曹若愚长舒一口气,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浑身上下都湿透了, 发梢都在滴水,柳惊霜看了他一眼, 冷着脸提醒道:“把自己弄干净, 不然有你好受的。”

    “哦。”

    曹若愚应着, 又看向施未,他刚把燕知拉上来, 那人情况要比孙夷则好些,还有力气和施未骂骂咧咧:“你还知道回来啊?怎么不死外边儿?”

    “你怎么又骂我?我招你惹你了?”施未翻了个白眼,差点昏过去,燕知忽地一巴掌呼了过去,施未还以为她又要打人,抬手就挡,可结果燕知只是轻轻打了下他的后脑勺,又按着那地儿揉了又揉,施未还没反应过来,有些厌烦地嘀咕着:“你干嘛?”

    “打你啊。”燕知又照着他的头打了几巴掌,但不疼,声音闷闷的,打完了,她又开始笑,“还行嘛,挺结实,全须全尾的。”

    “有病。”

    施未捂着头往旁边躲了下。

    “嘁,不知好歹。”燕知见状,就收了手,施未差点跳起来和她打架,但一想都到这紧要关头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怏怏地坐在了一边,不吭声了。

    栾易山面无表情地看着从天而降的一行人,目光很快落到了沉默的詹致淳身上。那位仙风道骨的翎雀宫掌门有些恹恹,手握拂尘站在他的仙鹤身边,眼神倒是清明的,并不昏沉。詹致淳觉察到他在看自己,便稍稍侧身,正对着他的方向,微微颔首行礼。栾易山一愣,也默默躬身,以示尊敬。

    曹若愚休息了片刻,刚弄干净自己,就被柳惊霜拽住了后领,曹若愚被勒了下脖子,嗷嗷叫着:“我自己起,自己起!”

    柳惊霜手一松,曹若愚拍拍屁股,一下站直了。

    “怎么了?”他顺了顺衣襟,有些不解,柳惊霜看向夜城的方向,那里似有一层暗色的流沙在缓慢移动。他若有所思:“我建议你们快一些。”

    “不知道二师兄那边怎么样了呢。”曹若愚微叹,“哎对了,柳前辈,你一定有办法解开夜城的那个诅咒的吧?”

    柳惊霜睨了他一眼:“什么诅咒?修道之人无法活着进入夜城?你凭什么认为它是诅咒?”

    曹若愚被这连珠炮似的攻击打得有点懵,他摸摸鬓角:“因为,虽说夜城之内,魔气横逆,但修道之人,不至于说进去就死啊?那不就是,白白修炼了那么多年?”

    柳惊霜抿着唇,看不出来喜怒,曹若愚生怕他突然发威,给自己一脚踹河里去,就小心翼翼往一边挪了一步。脚尖还没着地呢,就听这人说道:“那不是诅咒。”

    柳惊霜眼前浮现出一个人的脸。

    那张脸总是喜怒无常的样子,好的时候,愿意轻声细语地哄人,坏的时候,又恨不得把所有人扒皮抽骨。但日子久了,柳惊霜却觉得,那人还是活生生的好,嬉笑怒骂,都不是错。

    他忽地笑了一声,轻轻地,又似在自嘲:“也许对我来说,这的的确确是个诅咒吧。”

    他敛了神色,又道:“其实你们所说,修道之人无法活着进入夜城,是一种谬传。”

    “最开始,”

    一个名字堵在喉咙口,柳惊霜怎么都叫不出来。良久,他才继续说着:“夜城可以进入,但要获得我的同意。”

    “就是获得城主的同意吗?”

    “我再说一遍,是我的同意。”

    曹若愚愣了愣,注视着柳惊霜,对方看都不看他一眼,就这么站着,微微垂着眼帘。

    曹若愚恍然:“你的意思是,这个,这个禁令,是专门为你设的?”

    “嗯。”

    “那那个设下禁令的人一定很爱你吧?”

    曹若愚话音未落,就被柳惊霜揪住了衣领,他有点茫然:“怎么了?”

    怎么好像要挨揍?

    曹若愚眨眨眼,摆出一副无辜的模样,柳惊霜横眉怒目,话到嘴边,又不想骂了,狠狠一甩手:“闭上你的嘴。”

    “哦。”曹若愚倒不生气,说着,“那等我们人齐了,你就带我们进去,可以吗?”

    “嗯。”

    “嘿嘿,谢谢柳前辈。”曹若愚笑起来,有些傻气,柳惊霜嫌烦:“你投胎的时候是不是真没把脑子带上啊?”

    “哪有?我——”

    “生而为人,已是不易。”詹致淳忽然开了口,他向柳惊霜颔首致歉,“柳城主,就不要为难他了。”

    柳惊霜不言,转身背对着众人,沉默了。

    曹若愚笑笑:“没事的,詹前辈,我不觉得柳前辈讨厌我。”

    詹致淳看着他,眼神怜爱:“你能这么想,倒是省去不少烦恼。”

    “嗯嗯。”曹若愚连连点头,他又去找孙夷则,对方才缓过劲,猛地想起来文恪和芽儿不见了,忙问:“糟了,文长老和芽儿呢?”

    曹若愚和历兰筝均是愕然。

    “我和小景没见到他们。”燕知居然认真思考了一下,“不会埋在地堡里了吧?”

    施未吓了一大跳:“你别胡说!”

    话没说完,就见两道人影奔了出去。

    “”你急什么?文恪总不至于连个小丫头都护不住,那也太没用了。”燕知不以为意,施未脸都要气歪了:“你怎么不淹死在那河里啊?”

    “你翅膀硬了?给点颜色就敢给老娘开染坊?”燕知跳起来就是一拳,施未也气个半死,丝毫不让步,沈景越只好去拉架:“别打了别打了,还在外面呢,丢不丢人啊?”

    两个人根本听不进去,从东头打到西头,好在双方力气都消耗了不少,没闹得太大,沈景越一急,一人给了一巴掌:“都给我住手!”

    施未和燕知被打懵了,竟真的不敢再造次。

    栾易山看向阴沉的苍穹。

    这大雨,已经逐渐小了下去。

    “你也应该成功了吧,孙掌门?”他叹着,闭上了眼睛。

    曹若愚和历兰筝一路狂奔,终于赶到了那片废墟。

    地堡已经彻底垮塌,地面下陷,塌出一个大洞。无数碎石堆叠,最上边,一抹月白天青的身影正坐着,看不清神情。他怀里还抱着个小姑娘,也不知情况如何。

    “文长老!”

    “芽儿!”

    曹若愚和历兰筝跳了下去,落到二人面前。芽儿只是睡了,还在梦里边呓语,说要吃鸡腿,历兰筝赶忙将她抱了起来,文恪却好像是昏了过去,浑身上下脏兮兮的,脸上全是尘土。曹若愚根本不敢动他,握住他的手,轻轻换着:“文长老?文长老?”

    文恪蹙眉,闷哼了一声。

    曹若愚塞了一颗悬命丹给他,却被对方吐了出来,曹若愚一惊,捧着他的脸:“文长老?你怎么了?是我,是我啊。”

    “我听见了。”文恪闭着眼,太阳穴那边突突直跳,曹若愚欣喜不已:“文长老,你没事?”

    “地板塌下来的时候被砸了一下,但还好。”文恪只觉得眼皮很沉,像是完成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悬着的心一下落到肚子里,很想睡觉,可他又想和曹若愚说话,就轻轻握住对方的手,“要是连芽儿都保护不了,我就不用当临渊长老了。”

    曹若愚鼻子发酸,一把抱住他,哼哼着叫他的名字。文恪听不太清楚,只觉得这人暖和得不得了,就像冬天在廊下晒太阳,很是舒服,他靠着人,一下就睡了过去。

    雨在这一刻停了。

    历兰筝心有感知,抬头看向苍穹。

    天地苍茫,风吹草野,天光乍破,阴霾四散。渐渐地,云破日出,光照万里。霞光如万马齐喑,奔腾着冲开无数积压的云雨。

    曹若愚一怔:“我听到了。”

    “什么?”历兰筝不解。

    “是长鲸行的剑鸣。”曹若愚眼神清亮,“两年前,我也听见过。”

    “大师伯?”孙夷则微怔,就红了眼。

    “嗯?”燕知抱胸而立,望着这奇特的一幕,她猜到,过会儿估计要见到一位不得了的人物。

    詹致淳和柳惊霜则是没多大反应,一个像是料到会有此事,一个则是漠不关心。

    只有栾易山笑而不言。

    阴云散尽之时,几道人影从剑上跳了下来。

    为首那个,一身月白天青的剑袍,眉眼冷冽,初升的日光落在他肩头,那几枝栩栩如生的红蕊白梅仿佛也在迎风招摇。

    雪中生花,美不胜收。

    燕知觉得有趣,看向他身后那个霜衣剑客,却是个爽朗轻快的模样,一双桃花眼像是映着春风夏月,热情洋溢。燕知再往旁边看,还有个白衣男子,未曾束发,像是大病初愈,脸色微白,眼神沉静,如静水深流,月入其中。

    燕知的目光最后落在了那个,同样穿着月白天青剑袍的女子身上。那人生得婉约窈窕,漂亮端庄,却又不显柔弱,十分温善的模样。

    “师父!”孙夷则一下扑了过去,抱住顾青,哽咽着,“你没事吧,师父?”

    “我没事,好着呢。”顾青笑笑,擦去他眼角的泪水,“多大的人了,还在师父跟前哭呢?”

    孙夷则忙擦着泪,可越忙,眼泪掉得越多。

    “想哭就哭吧。”孙雪华轻声说着,孙夷则缓了好一会儿,才叫着:“大师伯。”

    “嗯。”

    孙夷则注视着他,眼眶还是红红的:“你,你怎么变小了?”

    “说来话长。”

    “薛大哥怎么也变小了?”

    孙夷则傻了眼,薛闻笛也没反应过来:“啊?你在叫我?”

    孙夷则:“?”

    不知所措。

    “师父!大师兄!”赶回来的曹若愚也和他一个表情。

    “怎么回事?”

    两个小辈面面相觑。

    “等回了临渊,我再与你们说吧。”孙雪华提议,看了眼文恪,曹若愚忙道:“文长老睡着了。”

    “辛苦你了。”孙雪华目光如炬,曹若愚有种秘密无处遁形的窘迫感。

    他还没向这位前辈坦白,他和文长老在一起了。

    想到这儿,他又心虚地看看孙夷则,对方没有接收到他的信号,不懂他眼神里的忧虑。曹若愚又看向薛闻笛,结果大师兄好像完全不记得他了,只是特别友好地笑笑,一脸状况之外的表情。曹若愚咬咬牙,看了眼自己师父,薛思有些憔悴,曹若愚又不敢再看了。

    完蛋了,要是被孙前辈知道,我们师门把他临渊的墙角都撬了怎么办?

    曹若愚更慌了,可转念一想,明明是孙掌剑睡了他二师兄,这,这怎么也算有来有回,可不能全怪到他们岁寒峰头上。

    思及至此,曹若愚腰板就挺直了。

    孙雪华的余光扫了他一眼,微微低眉,继续说道:“我和小楼,去了一趟无渡峰。”

    第182章 第 182 章

    那日送走曹若愚之后, 三人并未立即启程前去临渊会合,而且决定转道去无渡峰。

    第一个提出这个建议的,是薛思。

    他受聚魔池影响最大, 但思维却十分清晰, 他道:“叶星在临渊遭遇重创, 堕入夜城之内,并借用聚魔池之力,以此来填补灵力的亏空。但是,聚魔池乃天地孕育所生,是吸收恶念之所, 伤重的叶星必不可能完全控制它。”

    孙雪华闻言,立刻反应过来:“如今天地生变, 风高雨急, 叶星若没能完全控制住聚魔池,那他根本无法使出此等术法。”

    薛思点头道:“一定有别的力量在暗中驱使着这一切。”

    薛闻笛恍然:“那不就是无渡峰上的天然雷场?”

    “嗯。”薛思沉吟片刻,“无渡峰数百年来均是无主之地,可这风云变幻,沧海桑田,它却始终与翎雀宫齐名,地位不可小觑,由此可见, 峰顶之上的雷场,必定非同寻常。”

    “眼下叶星已在夜城, 应该不会立刻出关, 我们不如绕道无渡峰, 一探究竟。”

    薛闻笛却有疑虑:“无渡峰是叶星老巢,想来易守难攻, 我们贸然前去,恐怕——”

    “不会。”孙雪华另有一番见解,“若按照我们现在已有的信息推算,叶星离开碧穹之滨已经数十年,若他有意经营,形成自己的势力,那必定为天下宗门所察觉。尤其是无渡峰,虽说已不再是飞升必经之地,但其中的雷场依旧存在很强的影响力,若是受制于人,不可能不被发现。所以我更倾向于,叶星的手下并不多,而且这次攻击临渊,已经让他损耗殆尽。”

    “更何况,他与乔序明争暗斗,若是真有翻云覆雨的能力,为何这么些年,始终不曾露面?不派人将乔序抓回来,而是放任他行动?”

    “我猜,叶星不是不想露面,而是不能露面。”

    薛闻笛若有所思:“那现在正是最好的时候,叶星一定会将矛头对准小若愚他们,倒是给了我们可乘之机。”

    “嗯。”薛思应着,“雷场凶险,还需要一个人鼎力相助。”

    “谁?”

    “阿青。”

    薛闻笛一愣,问道:“你有办法?”

    “有,但不一定能成功。”

    薛思说着,便看向了孙雪华,对方默然片刻,眉眼间闪过一丝忧虑,缓缓说道:“你也伤势未愈,尽力便好,若是不能,及时止损,免得把自己搭进去。”

    “这不会。”薛思答应他,此法并无性命之忧,孙雪华这才允诺。

    薛思垂眸,向薛闻笛伸出手:“劳驾带我过去。”

    “好。”

    某人起先没想那么多,一手环住薛思腰身,一手托住他那条银色鱼尾,将人轻轻抱了起来。

    薛思双臂很自然地搂住他的脖子,嘴唇贴在他耳侧,温声说着:“尾巴有点滑,麻烦你了。”

    那温热的气息在肌肤上无声地散开,薛闻笛一个激灵,顿时面红耳赤。他想,这人身上真香啊,光是靠着就觉得,马上就要进入温柔的梦乡。

    薛闻笛感觉有点晕,甚至是头重脚轻,但手上还是有力气,稳稳抱着薛思。孙雪华见状,轻轻推了他一下:“先迈左脚,小楼。”

    “哦哦。”薛闻笛回过神,终于动了,薛思莞尔,习惯性地摸了摸他的耳垂。

    薛闻笛睡觉前爱耍赖,薛思实在拗不过他的时候,就会捏一捏他的耳朵,以示警告。

    结果这次就摸出事了。

    薛闻笛腿一软,“咚”的一声把人摔了出去。

    “啊!”

    薛思还没反应,薛闻笛倒是先叫出了声,着急忙慌要将人扶起来,但这次着力点不对,重心不稳,又抱着人踉踉跄跄地摔倒在地。

    “噗。”孙雪华终于忍不住笑了一声,走过来搭了把手,“我来吧。”

    薛闻笛仿佛要烧起来似的,脸红得根本不能看,孙雪华一把将薛思托住,带着人去见顾青,而后他把门一关,就出来了。

    薛闻笛站在他身后,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对不住啊,小雪。”

    “你摔的是小鱼,不是我,不用对我说抱歉。”

    薛闻笛怏怏的:“这不是,太丢脸了吗?”

    孙雪华平静地注视着他,忽地拍拍他的肩,郑重其事地说道:“没关系,你打小就这样。”

    薛闻笛:“嗯?”

    “什么打小就这样?哪样啊?”

    “小鱼以前变回原身的时候,你硬要把他塞进井里,结果他卡在井口差点被憋死。”

    “啊?有这回事儿?”薛闻笛顿时拔高了音调,可孙雪华一脸深沉地点了点头,他又立马压低了声音:“真,真的啊?”

    “嗯。”

    薛闻笛:“……”

    真完蛋啊,他想。

    屋内的薛思假装没有听到他们的对话,而是轻轻叫了一声:“阿青?”

    顾青并没有回应。

    她伤得不重,按孙雪华所言,只是气力耗竭,暂时昏了过去,但不知为何,迟迟未醒。

    想来,必是被这大雨所困。

    薛思不言,握住她的手,运转自身灵气。他的身躯逐渐虚化,慢慢地,大雾四起,香风弥漫。

    薛思强压着不适,灵识缓缓走入这无尽的迷雾中。

    最初,只是一条普通的山路。

    月明星稀,晚风徐来。

    薛思记得,这是临渊的山路,通往松林竹海。

    他在那棵高大的枫树下,见到了坐在岩石上的顾青。

    她约莫二十岁左右的样子,比现在年轻些,见了薛思,也是很熟络地打了招呼:“小鱼。”

    薛思应着,也跳上那巨岩,坐在她身边。

    这是什么时候的顾青呢?她究竟被困在了哪一年哪一日?

    薛思想着,就听顾青说:“你最近还好吗?”

    “还好。”

    “我都好久没见你了。”顾青笑笑,“师兄接任掌门之后,就很忙,我很担心他。”

    她说着说着,就不肯笑了,像是要哭,可哭不出来。她想要逃避那些悲伤的情绪,却又无处可躲。

    薛思猜到了,他知道顾青被困在了那四十年间的某一年,最有可能是,前十年。

    他握住顾青的手:“阿青,你和我回去吧。”

    对方摇摇头:“我在等师兄回来。”

    “他说,这次回来,可能会有那人的消息。”

    薛思微愣,手上陡然加重了力道:“阿青,先生死了,他不会回来的。”

    顾青呼吸一滞,没有说话。

    她沉默很久,没有大吵大闹,没有痛哭流涕,没有歇斯底里。

    “我都知道啊。”

    她轻轻地说着,不断重复这句话,“我知道的,小鱼,我知道。”

    一滴眼泪落在薛思手背上,接着是两滴、三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落下。顾青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哽咽着:“我也想离开这里,可是我做不到,我做不到。我一直觉得只要我待在这里,我就能等到师兄,等到他告诉我那个王八蛋现在在哪儿,我就能去找他了。”

    她呜咽两声,趴在薛思怀里泪流不止。薛思抱住她,柔声哄着:“阿青,你能做到的,你是全天下最好的术师,怎么会做不到呢?”

    顾青哭着,似乎在说些什么,但是薛思听不清。他一下一下,轻轻拍着顾青的背,说着:“阿青,好几年前,我去找小楼的时候,见了一次先生。”

    那时候,施故已经快到油尽灯枯的时候,可他精神还好,还能坐在太阳底下,和薛思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

    施故有时候说话很直接,很难听,薛思小的时候,以为他是强势惯了,所以这样。但现在却不这么看,他渐渐明白,这是施故的天性,哪怕现在粉身碎骨,这人也不会选择闭上那张淬了毒一样的嘴。

    比如说现在,施故叼着根烟杆,却没有点着,像是过过嘴瘾那样,砸吧两口:“便宜徒弟,你打算找到什么时候?要是这辈子找不到,你这辈子就不过了?”

    “嗯。”

    “嘶,”施故就像是被烟杆烫了嘴,神色夸张,“你们这些小年轻,真是让人看不懂。”

    “先生也不比我们大多少,只是受了伤,才变成这般模样。”多年过去,薛思仍是对他颇为愧疚。施故却摆摆手:“这有什么?锁春谷谷主当了我这么多年便宜徒弟,这说出去,我得多有面子?这伤不伤的,都是命,混迹于世,哪有不受伤的?”

    他乐呵呵地笑着:“比起小雪和小楼,我还能苟延残喘这么些年,早该对着老天磕几个响头了。”

    薛思闻言,便问:“外面传闻,阿青失踪了,你有消息吗?”

    “有啊,她就在我这儿。”施故仿佛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儿,薛思却是一愣,只见对方指了指前方的某个林子:“就前段时间,就那儿,我安排她住那里去了,你放心,有我在,那些个暗地里的臭虫伤不了她。”

    薛思低眉,莫名沉默了。

    施故还没注意,玩着手里的烟杆,开始喋喋不休地说着他那不争气的儿子。可薛思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他问:“先生,阿青喜欢你,你知道吗?”

    施故手一顿,淡淡说道:“知道啊。”

    “那你——”

    “我能对一个小丫头有什么想法?”施故又开始抖着手里的烟杆,“我遇见你们的时候,我都三十几了,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在我看来,你们根本就是一碟小菜,被人两筷子一夹,都不够塞牙缝的。”

    他说着,自嘲似的笑了笑:“我那时候,就是想看个热闹,想知道你,究竟能不能逃离夜城的魔爪,想知道你们,究竟能为彼此付出多少,我压根儿没想管你们死活。”

    “说白了,我那时候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何必为了你们跟魔君翻脸?”

    施故说着,却笑不出来了,他想喝点酒,又觉得嘴里又苦又涩。

    不爽,心情很糟糕。

    “但你最后还是帮了我们。”

    施故长叹:“谁知道呢?大概是觉得吃了你们那么多饭,总得意思意思。”

    “小丫头说得没错,就是养一条狗,也知道报恩。”

    他哼了一声:“她骂我是条狗,还怪让人生气的。但我大人有大量,不和她计较。”

    “我这个年纪,谈情说爱早和我没边了,再退一万步讲,我光是照顾我妹和我姐,就已经筋疲力竭了,家里再多一个,我会死。”

    “先生有家人?”

    “那不废话?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那是孙悟空!”施故一烟杆打了过来,薛思躲都没躲,直愣愣地受了,施故见状,哭笑不得:“呆子。”

    薛思不言。

    施故敛了笑意:“年轻挺好的,年轻有干劲,有憧憬,但我是前辈,这不一样。顾青那会儿才多大啊?十五六岁?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哪分得清什么是感激,什么是爱啊?”

    “可那已经是四十年前的事情了。”

    “四十年,她早就分不清了吧?但我不能啊。”

    薛思静坐着,只听施故笑着:“我要是那会儿和你们一样大,可能会喜欢她吧。”

    “小丫头挺可爱的,虽然会和我吵架,还骂我,但是会给我留一碗饭。”

    “我小时候饿过一段时间肚子,那会儿以为自己要饿死了,但有个好心人给了我一块饼,我就活了下来。”施故顿了顿,“可能是天不绝我。”

    “可话说回来,我要是真和你们一样大,那么四十年前你们就都得死。”

    “人生不能两全,人要先活着,才能说以后。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我快饿死的时候,也才十五六岁,我妹妹负气出走,我姐姐为了我,每天都在河边帮人家洗衣服,就为了给我买药。我师父骂我是个废物,头也不回地走了。”

    施故说着,忽地皱了皱眉,似笑非笑,似哭非哭,“从那天开始,我就发誓,这辈子我绝不会再让任何人踩在我头上。”

    “我是真不想为了你们跟魔君翻脸,这一翻脸,我又一无所有了。”

    薛思垂眸:“对不起。”

    “哈哈。”施故大笑,“骗你的,和魔君一战,痛快!这辈子没打过这么痛快的架。”

    “我当时还想,要是我能活下去,那小丫头得给我做多少顿饭,才能偿还我的恩情啊?”

    话音未落,施故倏地红了眼,他摸了把脸,装作无事发生:“但这就是人生,你说是不是?”

    渴望被爱的时候,漂泊无依,登峰造极的时候,此生已无关爱恨。

    施故眼睛一闭,躺倒在地。

    薛思许久未言。

    半晌,施故幽幽地说了句:“不过呢,过了这么些年,小丫头还记得我,我还挺感动的。”

    “她姑且也算我,很重要的一个人吧。”

    “帮了你们,我这心里,就好像有块石头落了地,就好像——”施故感觉脑子不太够用,有点昏昏沉沉的,话也说不明白。

    薛思耐心地等着,等一个答案。

    “就好像,我又年轻了一回。”

    “大概,是这样吧。”

    就像是,拯救了年少的自己。

    施故摆摆手:“你有事就先走,我这个便宜师父,自会替你分担一些的。”

    薛思怅然,千言万语堵在了心口,不知该如何表达。时间好像磨平了他一切感官,他甚至连流泪都做不到。良久,薛思沉默地向施故俯首行礼,对方大笑:“现在给我磕头还早,等我死了再磕也不迟。”

    “别死,活下去才有希望。”

    施故笑得更大声了:“怎么,现学现用了?也对,你向来学东西就快。”

    他伸手,轻轻拍了拍薛思的肩膀,哑声道:“去吧,快去吧。”

    二人别过。

    这次见面,是薛思和施故之间的秘密。

    他从未向任何人提起过。

    他知道,施故是个很好面子的人,面对死亡,也是如此。

    顾青哭着哭着就没声了,薛思安慰着:“阿青,活下去才有以后。”

    顾青直起身,擦干净眼泪,问道:“他真的这么说吗?”

    “嗯。”

    “王八蛋,等这件事解决,我要把秋叶山炸平了,把他从地底下挖出来亲口跟我说。”

    “好。”

    顾青破涕为笑,她知道这全是气话,可施故真的太让人生气了,从头到尾,都特别过分。

    “和我回去吧,阿青。”

    薛思再次握住顾青的手,晚风吹拂,竹林作响。与此同时,屋内灵光大作,薛闻笛与孙雪华不约而同转过身去。

    雾霭沉沉,风雨如晦,在这山间一隅,他们仿佛又一次回到了,年少时分。

    第183章 第 183 章

    四人昼夜奔驰, 赶至无渡峰下。

    “咳咳。”薛思刚刚站定,就轻轻地咳了两声,他捂着嘴, 憋住气, 稳住了有些凌乱的内息。薛闻笛有些担忧地回头看他:“你没事吧?”

    薛思摇了摇头, 并未言语。薛闻笛目光下移,看向他那双一尘不染的鞋尖,他起先很疑惑,为什么这人从顾青屋里出来,鱼尾便化成了双腿, 他还在讶异,这伤居然好得这么快?现在一想, 应是顾青施术, 勉强支撑薛思来到此地。

    “你要不就在这里等我们?”薛闻笛不放心,薛思却放下手,握拳背在身后,轻声道:“雷场凶险,我们应当同去。”

    薛闻笛心头一震,涌上来一股很强烈的,似曾相识的爱哀伤。太痛了,痛得他不由自主地皱眉。

    “你——”话音未落, 薛闻笛忽地握紧手中长剑,“谁?”

    “我。”

    一个陌生的声音传来, 几人顿时提紧了心。

    角落里, 一个看似文质彬彬的男人走了出来, 手里还握着一块黑布,像是藏了某个东西。

    孙雪华:“敢问阁下是?”

    “五柳山庄, 栾易山。”

    孙雪华眼神一沉:“五柳山庄善骑射,门下弟子多是短衣革靴,手间佩韘,你怎么一副文人打扮?”

    “因为我不爱骑马,也不爱拉弓。”栾易山笑笑,上前两步,“我来,是要给孙掌门一个宝贝。”

    “我与仁兄素昧平生,怎么——”

    “不,我们见过。”

    栾易山知道他要说什么,无非是质问为何自己知道他的身份。

    孙雪华默而不言,静静地注视着这个人,似乎是要从这张波澜不惊的脸上察觉一丝端倪,又或者,在蛮长的回忆中寻找可能被遗忘的细节。

    “孙掌门不可能认识我的,您当年奉师命前去五柳山庄贺寿,我并不在场。”

    栾易山讨厌人多的地方,所以他没去。但是他听陈勉念了好几年这个名字,说什么一定要打败这人,坐上天下第一的宝座,还要姐姐为她铸剑,要一把风雪冷冽、出尘绝世的剑。

    这让栾易山对孙雪华这个名字印象深刻。

    后来的正邪之战,他藏在人群中,远远地注视着这位年轻有为的掌门,想到的却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唉。”栾易山长叹,好像将这数十年来,微乎其微的,有关孙雪华的一切感想吹散。

    他道:“孙掌门,我知你我素未谋面,但如今大难在即,你我应砥砺同行,共克时艰。”

    他将手里被黑布包裹的东西抛向对方:“这个,是听海崖无情门至宝,你们带上,也许大有妙用。”

    一颗莹润的珠子落在孙雪华掌心。

    流光清丽,烂漫如星。

    孙雪华直觉这是一颗世间难得的宝物,但却从未有此耳闻,心下疑虑,更何况——

    他抬眸,看向栾易山:“听闻贵庄与听海崖多有不睦,为何你会有此宝珠?”

    “你听谁说的?那个呆头呆脑的曹若愚?”栾易山没有半点惊慌,反倒十分游刃有余的做派,“大敌当前,在此议论过往种种是非恩怨,恐怕不妥吧?”

    孙雪华不言。

    栾易山乘胜追击:“若我有意陷害诸位,今日我便不会站在此处。听海崖终年浸淫毒障之中,无晴门却相安无事,此珠功不可没。所以我大胆推测,它也许能帮你们躲过峰顶雷电,说不定,还能堵住那天崩似的大雨。”

    孙雪华沉默着,神色宁静,既不像在怀疑他此行的目的,也不似在揣测这番说辞的正确与否。

    栾易山发觉自己看不透那样的眼神,蓦地,冷了脸。

    “多谢。”孙雪华终是开口,“日后若有机会,我必登门拜谢。”

    “不用。”

    “兄台高义,劳您代我向陈勉陈姑娘问好。”

    栾易山一愣。

    “当年贺寿,我受她邀约比剑,而后却因门中事物繁多,不得不耽误数十年。正邪大战,陈姑娘以一箭之势,射落魔都大旗,重振士气,我亦未能及时向她道谢。待此次风波平定,我必当前去拜会。”

    孙雪华颔首,“有劳了。”

    言罢,他便领着薛闻笛几人上山。

    栾易山从错愕中回过神,冲着他的背影大喊:“你当真不知吗?曹若愚难道没有告诉你——”

    他猛地闭上嘴。

    罢了,事到如今,再追问这个有何意义呢?孙雪华知道了能怎么样?不知道又能怎么样?

    栾易山攥紧拳头,转身飞奔而下,他还有别的事情要做,绝不能在此停留。他要赶去叶星那里,见证那魔头最后的消亡。

    几人无声地向上走。行到山腰处的亭子,薛闻笛终于忍不住问:“小雪,陈勉是谁啊?”

    “五柳山庄大弟子,最有可能成为新任庄主的一位同道。”

    薛闻笛有些摸不着头脑,他的记忆缺失了许多,很多东西都已经拼凑不出原本的面貌。孙雪华轻叹:“她大概已经不在人世了吧。”

    “我与陈姑娘萍水相逢,并无深交,但我知她是位古道热肠,侠肝义胆的好姑娘。现如今,正道危矣,她不可能不现身,而且,看那位兄台的反应,大抵是如此吧。”

    孙雪华缓缓说着,听不出太多的情绪波动,薛闻笛看着他,问道:“你在难过吗,小雪?”

    “没有。”孙雪华微微摇头,“谈不上是什么感觉。”

    “我目睹过无数的死亡。”

    “但我总觉得,他们只是去了一个遥远的地方,只要这世道太平,他们就能平静地生活着,直到有一天,他们会再次和我相遇。”

    孙雪华喃喃着,忽然转头看向薛闻笛,露出一个真心的淡然的笑容:“我很多年不去锁春谷,也是这个原因。”

    只要不靠近,就不会回忆起那些死亡的瞬间。

    便也不会被离别的痛苦击碎。

    “你出现在渡口的那天,我真的很高兴。”孙雪华轻轻地呼出一口气,眼睫微颤,“只是时间一久,我就忘记要怎么笑了。”

    薛闻笛一愣,脑海里又一次闪过无数光怪陆离的画面,那些撕心裂肺的呐喊、痛苦无助的悲嚎、悲愤欲绝的挽歌,还有为数不多的,宁静长夜中的呢喃和苦中作乐的点滴笑声。

    它们共同组成了模糊的过往,像是蒙了一层又一层的水雾,伸出手,却只落得满心冰冷的寒意。

    薛闻笛有些喘不过气,他下意识地要去抓个什么东西,好像这样就能缓解这种强烈的压迫感。

    他一把攥住了薛思的手。

    柔软细腻的掌心紧紧贴着他那微冷的肌肤,一股淡淡的灵气穿过那迷蒙的水雾,如同一只翩然起舞的蝴蝶,落在了他心尖。

    薛闻笛有片刻的失神。

    他茫然地看向薛思,对方脸色有些发白,本就白皙的脸庞就更显得脆弱,像映在水里的月光,风一吹,就起了涟漪,摇晃着,碎掉了。

    薛闻笛脑袋一热,抱住了薛思。

    “不舒服吗?”一旁的顾青先问了出来,她有些担心,孙雪华了然地,没有出声。见状,顾青便没有追问。

    薛闻笛贴在薛思耳边说着:“对不起,冒犯你了。”

    “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就想抱着你,这让我安心。”

    “嗯。”薛思应着,伸手环住了他。

    山腰风大雨急,一行人在小亭内休整片刻,就直往峰顶而去。

    越往上走,越有雷霆之势。那震天动地的惊雷几乎布满整个山头,目之所及,一片刺眼的白光,根本分不清前路。

    顾青蹙眉:“这么大的雷场,踏进去就会粉身碎骨吧?”

    孙雪华掌心托着那颗宝珠:“试试看吧。”

    “嗯,我助你,师兄。”

    “好。”

    顾青两手结印,与孙雪华一道,将自身灵气注入宝珠之内,以此来催发其内蕴之力。

    刹那间,华光漫天,风云迭起,云中似有空灵声响,清脆摇曳。一片亮光之中,逐渐显露出一条蜿蜒山路。几人对视一眼,便沿着一条山路走去。那颗宝珠始终悬浮于孙雪华头顶,像是在庇佑他安然无恙。

    “这雷场之力如此庞大,一般人根本驾驭不了吧?”薛闻笛隐约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顾青提出了不同的看法:“我们现在看到的雷电应该是由某种术法制造出来的,并不是雷场本身散发出的力量。但是,我认为那真正的雷场之力,远胜于此。”

    “那要是靠近,岂不是毫无还手之力?”薛闻笛陷入沉思,薛思说道:“若雷场之中,无人生还,那叶星又是如何盘踞于此呢?”

    前方的孙雪华脚步一顿。

    “大概是靠那个吧。”

    几人皆是驻足,抬头望去,峰顶处,一座巨大的石像赫然矗立。轰鸣的雷电自它头顶灌注而下,钻入地面,形成一个类似于湖泊的圆形结界。那石像身负长剑,手握拂尘,威严之中,又颇具悲天悯人之相。

    “轰隆隆——”

    雷电不停奔涌,灼眼的电光将石像的脸一遍又一遍地照亮,原本慈悲庄严的法相,此刻竟显得尤为狰狞可怖。

    “我的天啊。”顾青轻呼,几人面色一沉,暗道不好。

    第184章 第 184 章

    “现在怎么做, 打碎它吗?”

    薛闻笛仰头看去,那石像顶端,雷云团集, 隐约已形成巨大的漩涡, 强烈的不祥之气正源源不断地从那正中央倾泻而下。

    就好像, 苍天真的破了个大洞,藏于其下的妖魔鬼怪正要突破最后一层封锁,涌向人间。

    宝珠生辉,悬于众人眼前,为他们隔开一层坚固的屏障。

    “阿青, 劳你护法。”

    孙雪华持剑,顾青正声道:“师兄你尽管去, 背后有我。”

    话音未落, 薛闻笛亦是拔剑,剑锋相抵,他看向孙雪华:“刚好也试试新剑。”

    他笑起来,就像那年春天初见。

    孙雪华想起那只无意飞过眼睫的蝴蝶,垂眸莞尔:“嗯。”

    顾青双手结印,运转周身灵气,宝珠流转,璀璨的灵光从中央瞬发, 截断浩荡如海的雷潮。孙雪华与薛闻笛同时冲出,剑锋直指那座巍峨的石像。

    “轰隆!”

    惊雷直下, 顾青手势一转, 拦下这一击。

    原本庄严肃穆的石像刹那间动了起来, 石剑出鞘,携着破天撼地之势朝着孙薛二人袭来。孙雪华与薛闻笛兵分两路, 剑锋劈开眼前大雷,直中那石像身躯。但可惜,那玩意儿毫发无损。通天的大雷似乎在它周身形成了一道坚固的屏障,孙雪华二人无论如何,均是无法突破。顾青见状,再度发力,宝珠光芒大作,将周围的雷电全部吸了过来。石像上空的漩涡与那颗宝珠间逐渐形成一道连线,雷电之力由漩涡转移至宝珠之上。顾青大喊:“师兄!上面!”

    孙雪华闻声,踏剑而行,石像反应却极为迅速,剑锋一转,打了他一个猝不及防。薛闻笛立刻拽住孙雪华的胳膊,带着人躲过这一击,剑身横在身侧,与那石剑碰撞,发出一声刺耳的悲鸣。薛闻笛用力将孙雪华推上石像的胳膊,自己也落在了另一只手上。

    石像挥动双臂,二人在同一时间向上疾走,雷电劈下,顺着石像的胳膊,朝着他们扑来。薛闻笛与孙雪华剑锋横扫,仍是被逼退了两步。就在此时,石像的剑锋忽然调转方位,朝着那颗宝珠劈下。

    “不好!”

    顾青大骇,危急时刻,薛思甩出两根银线,勾住那颗宝珠,以巧力助其位移,避开了石像的攻击。但与其同时,宝珠与漩涡的连线也断开,雷电之力再次加强,薛闻笛与孙雪华顿时被冲了下来,二人持剑,剑锋插入地面,才勉强稳住身形。

    “这下难了。”薛闻笛擦了一把额上的汗,那石像再次挥剑,众人四散,薛思紧握那颗宝珠,眉头微蹙:“我们要把这颗宝珠,送到漩涡中央才行,就像女娲补天那样。”

    “那得先击碎这个石像吧?”薛闻笛直觉不妙,孙雪华摇摇头:“石像与那石像应该已经合为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那怎么办?”顾青也觉得十分棘手。

    雷电轰鸣,几人被迫躲避,威压之大,仿佛稍有不慎,就会形神俱灭。

    “我有办法,但很冒险。”薛思沉声,薛闻笛一愣,看向他,雷火交织中,那人的眼里好像闪过粼粼水光,像晴空之下,泛起涟漪的澄澈湖水。

    “阿青,你能不能为我开路?不靠这宝珠。”

    薛思问道。

    顾青怔了怔,旋即点头:“数到十,我能为你争取到十个数。”

    “好。”

    薛思应着,双手合十,将那颗宝珠拢在掌心。四野茫茫,大雾四起,薛闻笛心神一震,转眼间,滔天的雷场之中竟出现一尾银鱼,以天地为池,无声地游荡着。

    顾青顿时会意,风驰电掣般布下结界。

    “十!”

    她高喊,薛闻笛与孙雪华齐齐跳上鱼脊。

    “轰隆!”

    一道大雷劈下,顾青单手结印,硬生生接下这招。

    “九!”

    薛思一跃而上,顶着顾青为他顶开的一条前路,不断向上飞跃。

    “八!”

    那石像挥剑,薛思灵活绕开他的攻击,风云诡谲的雷场仿佛变成了波涛汹涌的大海,狂风呼啸,浪涛惊天。

    “七!”

    顾青再次发力,将自身灵力不断向上延展,犹如一道开天辟地的利剑,破开了雷云封锁。

    那石像迅速调转方位,向她袭来,顾青掌心向下,撑在地面,无数道符文自她身下铺开,绞结成链,一道两道三道,死死捆住了那石像的四肢。

    “五。”

    顾青咬牙,与那石像角力。

    “四!”

    雷火漫天,顺着那符文烧向顾青,对方抬手,符文裹着烈火瞬间堕入地底,裂石嶙峋。

    “三!”

    顾青拼尽全力,攥着符文一端。

    薛思纵身一跃,鱼尾摇曳,吐出宝珠,将其向上一顶,正入漩涡中央。薛闻笛与孙雪华翻身跳下,双剑合璧,两股强大的灵气并进,破开石像巅顶。

    “砰!”

    巨大的爆炸声在山峰之上回荡,碎石如雨,倾天而下,将地面砸出一个又一个深坑。

    “二!”

    顾青低头,勉强撑开一道结界,手中符文也纷纷断裂。

    “一!”

    一尾银鱼落入她的掌心,符文彻底崩断,强烈的冲击力将她震开数丈之远。

    雷火震天。

    孙雪华与薛闻笛双剑齐下,雷电紧追不舍,震得二人内息翻涌,大有灵魂出窍之势。

    “噗。”

    不知是谁的血喷了出来,热流落入眼中,烫得惊人。

    长鲸行与新生的横雁同时发出剑鸣,声遏九天。一时间,紫气东来,云蒸霞蔚,似是碧海万顷,鲸出击浪。

    “咚。”

    薛闻笛重重砸在了地坑里。

    头晕眼花之际,他好像听见孙雪华在说:“真好啊,有生之年,还能与你比肩并剑。”

    薛闻笛已经有点糊涂了,可他还是笑笑,喃喃着:“是啊,真好啊。”

    “师兄!小楼!”

    顾青从地坑上方跳了下来,慌乱地扒开压在他们身上的碎石。薛闻笛头痛欲裂,挣扎着从石头缝隙中伸出手,一下抓住了某个微凉的指尖。

    隐约有光透了进来。

    薛闻笛眯起眼睛,看见一张惨白的、脆弱又美丽的脸。

    薛思嘴角还残留着血迹,眼睫发沉发重,连将薛闻笛拉出来的力气都没有,只能虚虚握着这人的手,无声地呼唤着他的名字:“小楼。”

    薛闻笛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可又莫名其妙觉得很幸福。一滴眼泪自眼角滑落,薛闻笛用力,紧紧抓住了薛思的手。

    “师兄!”

    顾青终于将孙雪华从石头堆里挖了出来,对方意识还是清醒的,就是受了不少皮肉伤,灰头土脸的,乍看之下,像只脏兮兮的小鹿。

    “噗。”顾青哭着哭着就忍不住笑了,忙给他擦擦,“怎么脏成这样啊?”

    “石像太大了,砸碎它废了不少力气。”

    孙雪华揉揉眼睛,刚刚好像有什么东西滴到了他眼中,可松手一看,指节却是有点滴血迹。他猛地一回神,薛闻笛也刚从石头底下爬出来,一骨碌倒在了薛思怀里:“好险,还以为自己要死了。”

    他抬眼看着孙雪华,对方也在看他。

    云散雨去,雷火将息,天光倾泻。

    二人相视一笑,无言无语。

    宝珠自天空落下,坠入孙雪华怀中,盈盈微光,沉静似水。

    “当真是个宝物。”

    孙雪华若有所思,将那宝珠小心收了起来,待此事结束,他得亲自将此宝珠送回。

    几人休整片刻,便一刻不停地赶来与孙夷则等人会合。

    夜城外,曹若愚听完孙雪华的叙述,不由地发问:“三师兄说,碧穹之滨的海边也有座石像,和雷场之中的石像有关系吗?叶星本就是石像所生之灵,那——”

    “你忘了吗?”栾易山忽地开口,“纪坏钧在曜真洞天,曾经告诉过你,雷场之中,有叶星的真身。”

    曹若愚呆呆的,大脑里晃过无数的画面,但片刻间,竟有点想不起细节来了。栾易山见状,冷笑了一声,道:“不管哪座是真身,总而言之,雷场已毁,石像已灭,叶星已经是强弩之末,你们与其在这儿纠结这种没意义的事情,不如立刻进入夜城。若我猜得没错,叶星之后,必定要再次借用聚魔池的力量,到时候——”

    栾易山瞥了眼脸色苍白的薛思,没有把话说完。但在场所有人都知道,接下来,才是关键所在。

    柳惊霜叹了一口气:“丑话说在前头,我只保证你们不会被夜城的诅咒压制,其他的,你们自求多福。”

    “嗯。”曹若愚点点头。

    “还有,尽量别把东南角的建筑破坏掉,”柳惊霜想了想,补充了一点,“还有大殿。”

    “啊?”曹若愚有些为难,“可是两年前夜城已经被破坏过一次了,那些建筑好像都塌得七七八八了。”

    柳惊霜脸一拉,有些不高兴:“那你们把叶星弄出来,别在我的地盘上打打杀杀。”

    “啊?”曹若愚更为难了,“你这条件也太苛刻了吧?现在这种情况,你就以大局为重,不要这样小心眼了。”

    “我小心眼?你有种再说一遍?”柳惊霜当场翻脸,差点一拳呼过去,曹若愚顺势往文恪身后一躲,只露出一颗脑袋瓜。

    柳惊霜一看文恪那张清俊无辜的脸,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可又不敢真的打,怕一拳下去,这人就得去见阎王爷,到时候詹致淳不得把他抽筋扒皮?

    “哼。”柳惊霜两手抱胸,“那我不同意。”

    “你这人翻脸怎么比翻书还快?”施未也不乐意了,脾气上来就要和人对着吵,詹致淳却缓缓开口道:“柳公子,心安之处,方是故乡,你又何必为难这些小辈呢?若是林城主尚在人间,必不会拘泥于这些身外之物。”

    “死老头,你胡说八道什么?”柳惊霜顿时火冒三丈,“你以为我是你,天天对着死人念经?你有这菩萨心肠,怎么不见老天爷对你网开一面啊?”

    詹致淳不语,曹若愚却不高兴了:“你干嘛?都到这紧要关头了,你还想把我们都踹下船?”

    “那又怎么样?我就不乐意了。”柳惊霜阴阳怪气着,却见曹若愚的剑袋散出一缕清辉,一个小孩模样的剑灵坐在了他的肩头。

    曹若愚头一歪,有点受惊似的:“你怎么神出鬼没的?”

    剑灵不说话,就是抿着嘴,盯着柳惊霜看。五官稚嫩,神色却不似平常修者那般平和,反倒颇为凌厉。

    柳惊霜被盯得很不自在,转身拂袖而去,坐在了骨河边一块大石头上。

    “他到底在生什么气啊?”曹若愚百思不得其解。

    “就让他一个人静一静吧。”詹致淳劝解着,“赶路辛苦,暂且休息一二。我想,柳公子很快就会想明白的。”

    “真的吗?”

    曹若愚还是想不明白,可他见詹致淳那般笃定的样子,便不好再说什么。

    几人席地而坐,顾青点了一柱安神香,立在中间:“等这香烧完,我们再想想办法。眼下叶星受了重伤,一时半会儿也翻不起风浪,我们也得留存体力,好做最后一搏。”

    “嗯。”孙夷则点点头,他看着顾青,总觉得对方和先前不太一样了,但至于不一样在哪儿,又说不上来。

    他又看看孙雪华,他尊敬的大师伯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眼神,一切尽在不言中。

    他再看薛闻笛,对方却已经和薛思头靠着头,小小睡了过去。

    孙夷则不免担心起远在曜真洞天的傅及。

    不知他的心上人,究竟如何了,有没有平安地踏上归途。

    “你就是顾青?”燕知没头没尾地来了这么一句,眼神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对方,顾青也有些困惑:“姑娘是?”

    孙夷则这才想起来,燕知和师父并没有见过面,就准备介绍一下,不曾想,燕知却兴致缺缺地说道:“看着也很一般嘛,也不知道我哥看上你哪一点。”

    “你少说两句是会死吗?”施未尴尬到想立刻跳河。

    “嘁。”燕知不屑,抢过他腰间的水袋,就自顾自地喝了起来。

    顾青不解:“令兄,是哪位?”

    燕知眼珠子转了转,扫了一圈,发现施未和沈景越脸色铁青,曹若愚忙着装作什么也没听见。她咕噜咕噜喝了大半袋水,说道:“哦,他呀,估计你看不上,野人一个。改天有空的时候,我让小景画张他的画像,我跟你说,其实他十五六岁的时候,真的很俊俏,要是再早个十几年,说不定你真能成我嫂子。可惜我们吵了一架,他不懂我,我不懂他。”

    顾青蹙眉:“你到底想说什么?”

    “没什么,就这样。”燕知将水袋扔给施未,头一仰,睡在了地上。

    第185章 第 185 章

    “砰!”

    猎魂鹰冲入大殿, 一头撞上了殿内石柱,倒在地上,昏了过去。片刻后, 一团幽白的影子自猎魂鹰体内升腾而出, 逐渐凝聚成人形。但由于受伤太重, 面部轮廓并不能完全显现。那影子顾不上许多,直奔大殿深处,来到聚魔池边。

    鎏金色的泉水缓慢地涌动着,像一锅沸水,只要再稍微添上那么一把火, 就会立刻爆炸升天。

    那影子径直跳入池中,没了踪影。

    与其同时, 城外的薛思感知到了一丝异样, 眉头微蹙,很快从睡梦中惊醒。

    “怎么了,师父?”曹若愚关切地问道,薛思紧抿着唇,没有说话。

    聚魔池中,泉水沸腾,叶星再度现身,一道诡异的裂痕从他头顶蔓延至躯干、四肢, 仿佛只要轻轻一碰,他就会当场四分五裂。

    “栾易山, 你背叛我, 你背叛我!”

    叶星一拳重重砸在了聚魔池边缘, 沸腾的泉水顺着那蛛网般的裂痕不断往上爬,很快就布满他苍白的身躯。

    石像已毁, 他的力量被削去大半,再这样下去,那几个小鬼说不定真能让他灰飞烟灭。

    叶星的瞳孔中闪过强烈的杀意,他仰天长啸,聚魔池中的怨气钻入他四肢百骸,直入丹田。

    薛思猛地感受到了一阵钻心刺骨的疼痛,濒死感近乎在一瞬间将他淹没。

    曹若愚忙扶住他,薛思却将食指放在唇边,示意他动作轻些。

    薛闻笛睡得有点沉,想是那奋力一击损耗太大。

    “怎么回事,师父?”曹若愚小声问着,施未也赶忙挪了过来,薛思悄声道:“叶星吸收了聚魔池部分力量,导致那池中阴阳失衡。我虽与聚魔池斩断联系,但它还在向我传递信息。”

    “什么信息?”

    “它很痛苦。”

    “啊?”曹若愚一愣,“一个池子,也会有这种感情?它成精啦?”

    薛思垂眸:“聚魔池乃天地所生,为怨念聚集之所,也是魔族力量的来源。它一方面容纳生灵产生的负面能量,一方面又将这种能量转为魔族的养料,有进有出,维持着某种平衡。但这种平衡一旦被打破,聚魔池就会发出警告,也就会在我身上体现。”

    “原来是这样。”曹若愚想了想,“那叶星就是将聚魔池的平衡打破了?”

    “聚魔池的平衡很早就被打破了,从我父亲开始,它就在不断地自我纠正。但这一回,后果恐怕难以预料。”薛思目光深沉,“不过,我觉得,好像还有什么是我没有感知到的。”

    “你先别感知了,师父,好好休息吧。”施未轻叹,“需不需要我跟小若愚帮你顺顺气。”

    薛思婉言拒绝了,但话音未落,那种剧烈的疼痛又一次袭来,浅色的唇顿时变得青紫,整个人倒了下去。曹若愚吓了一跳,急忙要去扶,只见某人一手搂住了薛思的腰,一手按在了对方丹田处,以自身灵气替他纾解疼痛。

    曹若愚见状,松了一口气:“大师兄你醒啦?”

    薛闻笛眼皮还有抬不动,轻轻地点了个头:“嗯。”

    “聚魔池。”薛思语声微弱,“有个,很不一般的东西,掉进了聚魔池。”

    “很不一般的东西?”施未不解,“什么东西?”

    薛思闭眼,脑海里闪过一抹奇异的光亮,五彩斑斓的,像是海底游荡的水藻。

    叶星将封印着何以忧的剑匣扔进了聚魔池。

    事到如今,料是无法借此人躯壳转生了。

    但他不介意与她玉石俱焚。

    “纪怀钧,我承认你技高一筹。”叶星低低地笑出声,“可我若不能活,也不会让你死得这么顺心。”

    “城破之日,必是我们同归于尽之时。”

    叶星仰天大笑,周身裂纹不断膨胀、异变,沸腾的泉水不断侵蚀着剑匣,作为守护屏障的纹路发出极轻极轻的脆响,一点一点开始脱落。

    薛思深吸一口气,稳住了自身气息:“叶星,很有可能将剑匣投入了聚魔池。”

    “什么?”众人皆是面色一滞。孙雪华更是想起从前魔君以活人祭祀一事,更是感到不妙。

    “我们必须要动身了,否则,以聚魔池之力,剑匣被腐蚀只是朝夕而已。”

    薛思说着,脸色又白了几分,薛闻笛见状,再次为他渡气。薛思头一歪,轻轻靠在了这人肩上,像是虚弱至极。薛闻笛有些脸热,也微微低着头,不说话。

    曹若愚朝柳惊霜走去。

    “柳前辈。”

    他跳上石岩,坐在这人身边。

    柳惊霜看都不看他一眼,凝望着眼前滚滚而逝的骨河,轻声应着:“嗯,知道了。”

    “你想通啦?”曹若愚眼前一亮。

    “呵。”柳惊霜似笑非笑,神色复杂,“你个呆子。”

    “罢了,和你较真,我也落不着好。”

    他说着,就站起身,朝着几人招招手:“要进城的先过来。”

    闻言,孙夷则与施未率先走了过来。顾青与孙雪华紧随其后,柳惊霜瞥了眼:“这么多?不合适吧?”

    “眼下正是最合适的时候。”

    詹致淳淡然开口,柳惊霜眉眼间闪过一丝不悦:“你们最好有本事活下去,我可不想再背上一些莫须有的罪名。”

    詹致淳颔首,向他致谢,并不多言。

    柳惊霜微叹,一脚把曹若愚踹了下去:“别碍着我。”

    年轻人趔趄两步,被施未接了下,才没有摔个脚朝天,他挠挠头,还是不懂为何柳惊霜态度转变如此之大。

    但他也没有时间细想细问,柳惊霜旋即发动了术法。

    原本已经放晴的天空,再次阴云密布,狂风大作,骨河拍浪,声声不绝。柳惊霜从袖中摸出一枚翠绿的柳叶,放在唇边,吹响了一支曲子。曲声时而轻盈高亢,时而婉转悠扬,像是在叙说什么不可名状的心事。

    柳惊霜吹着,仿佛在向天地祷告,又像在,等候着某个回应。

    突然,风中掠过一丝异样的身影,孙雪华眼疾手快出了剑,奈何对方还是快了一步,遁入夜城之中。

    “什么东西?狗吗?”薛闻笛也看到了那个模糊的影子,孙雪华应着:“是吧。”

    “叶星还有帮手?”薛闻笛沉思着,却听柳惊霜停下了动作。

    “怎么了吗?”曹若愚仰头问他,柳惊霜一脸严肃:“失败了。”

    “啊?”

    “你们没有被允许进入夜城。”

    “你不是说你是城主?只要你同意,我们就能进去吗?”施未也傻了眼,柳惊霜不悦:“我也没遇到这种情况,以前我想放谁进来就放谁进来。”

    “那现在怎么办?”曹若愚不免担忧,柳惊霜跳下石岩:“不知道,你们自己想办法吧。”

    “啊?这诅咒都存在好几百年了,你没办法,我们肯定更没办法啊。狗哥又昏迷了,更不能求他帮忙。”曹若愚低眉,十分委屈的模样,柳惊霜看到他就心烦:“说不定就是因为你,他才不肯放你们进去。”

    “他是谁啊?”曹若愚听得云里雾里的,柳惊霜更烦了,他指了指詹致淳:“你自己问他。”

    曹若愚不解其意,傻乎乎地左看右看,詹致淳说道:“夜城建立之初,由一位叫林止渊的大魔掌管,他死后,为防止林城主及麾下众部受伤,就立下了这个誓言。”

    “严格来说,这并不是诅咒,是林城主,对柳公子的爱。”

    话音刚落,所有人都愣在了原地。

    “死老头,后半句不说是会害你折寿吗?”柳惊霜耳根都红了,不知道是被气得,还是其他什么原因。

    詹致淳面不改色:“林止渊虽有残暴不仁之恶名,但实非他本意。恩恩怨怨,是非曲折,终是没有回头路可走。如今,他的遗志不愿解开这等束缚,想来,应是怕纷争再起,血流成河吧。”

    “你这话说得,好像真觉得他是个好人一样。”柳惊霜不知道在气什么,无声地用口型说了句“我不会原谅你们的”。

    詹致淳不言,只是深深地看了曹若愚一眼,对方还是没怎么听明白,就听懂了最后一句血流成河什么的。他道:“既然是这样的话,那那位柳城主的确是好人啊,只是他的好意被后人曲解利用了而已。”

    曹若愚想了想,就走到骨河边,“扑通”跪了下来。

    柳惊霜吓了一跳:“你干嘛?”

    “向他祷告啊。”曹若愚并没有觉得哪里不妥,他解开身上的剑袋,置于膝前,身子一伏,额头抵在剑身上,大声说道:“柳城主,晚辈曹若愚向您祈求,解开夜城遗志。晚辈向您发誓,必不会重蹈覆辙,必不会让这世间再成为人间炼狱。”

    无所回应。

    柳惊霜两手抱胸,指节却掐紧了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施未也跟着跪了下来。见状,孙夷则亦是如此。

    几个年轻人齐刷刷跪着,看得柳惊霜直发笑:“你们有病是不是?”

    曹若愚磕了三个头,还是没得到回应,就有点急了,直起上半身,大喊道:“我们一定活着回来!求您了!打开城门吧!”

    风声骤停,阴云顿散,隐隐地,好像有个什么东西,突然碎掉了。

    柳惊霜愕然,久久不能平静。

    “哎?”曹若愚愣了愣,猛地站起来,欣喜若狂地问,“是不是成功了?是成功了吧,柳前辈?”

    “嗯。”柳惊霜面色铁青,很不好看。

    “事不宜迟,我们赶紧进去!”曹若愚斗志昂扬,柳惊霜扶额:“老弱病残别进,进了就是找死。”

    “留在外面,你照顾他们?”燕知盘腿坐着,一脸不耐烦,她讨厌目前磨磨唧唧的状态。

    柳惊霜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自己不想进去。

    于是,他就被留下来照看沈景越、文恪和芽儿。其他所有人,都驾鹤直奔夜城之内。

    “连那条受伤的小鱼都能进入夜城,你却去不了,会不会不甘心?”柳惊霜直直地盯着文恪,像在挑衅,又像是单纯想笑。

    “我天生灵气欠缺,即使能出剑,也不能长时间战斗,去了,也只会拖累他们。”文恪很平静,一点情绪都不外露。

    “那要是曹若愚回不来,你岂不是连他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这话说得太难听了,难听到文恪眼神都冷了下去。

    “他会回来的,我相信他。”

    “所以我说是如果。”

    “没有这个如果。”

    文恪斩钉截铁的态度实在令人不爽,柳惊霜一下没了兴趣,不作声了。

    第186章 第 186 章

    鹤鸣九天, 声震万里。

    曹若愚向下看去,夜城仍是几年前那残破不堪的模样,倒塌的断壁残垣不断风化, 直至成灰。

    路上无人, 连一丝影子都不见。

    众人一路深入夜城腹地, 来到大殿之外。如果曹若愚记得不错,这大殿应该是损毁最严重的,可现在再看,除却那些斑驳的裂痕,整体建筑尚是完好。曹若愚很是困惑:“奇怪, 这里不是被夷为平地了吗?怎么还好好的?是我记错了?”

    “你没有记错。”薛思答道,“是聚魔池, 支撑住了这里。”

    “啊?”

    薛思仰头看去, 那无数裂痕中,隐隐露出些怪异的阴影,像是一双双人手,正要从阴暗的缝隙里爬出来。

    “你们要小心。”薛思察觉到了敌人的意图,“魔族并未完全覆灭,只是变成了影子,藏在各个角落。一旦他们被聚魔池唤醒,我们恐怕势单力薄, 寡不敌众。”

    曹若愚顿时提紧了心:“是,师父。”

    “越接近聚魔池, 你受到的影响就会越大吧?”薛闻笛眼底闪过一丝忧虑, 不由自主摸了摸薛思的背,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又悄悄红了脸, 蜷着手指,慢慢垂下手腕。

    “会。”薛思并没有隐瞒,“但我必须要去,只有这样,才能避免他们复苏。”

    “嗯。”薛闻笛点点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们一路畅通无阻地进入到大殿内。

    曹若愚抬头看了眼满是裂痕的横梁,上次进入夜城之后,他们就陷入了苦战,并没有看清这座城的面貌,而现在,一切却又显得太过平静,平静到令人发抖、发颤,就像在暗无天日的深海里潜行,谁都无法预料前方会有怎样的惊涛骇浪,要将他们彻底吞没。

    “不知道二师兄和小师弟怎么样了。”曹若愚喃喃着,走在他身侧的孙夷则听了,只道:“傅及一定会及时赶到的,我相信他。”

    曹若愚应着,看了他一眼,孙夷则神色凝重,亦是有无限心事不可言。

    傅及已于离开临渊后的第三天抵达青木镇旧址。

    “李姑娘,能否请你在这里稍等我片刻?”傅及恳切地请求着,李闲只是点点头,并不多问:“好。”

    傅及向她颔首致谢,就领着周昂继续走,直至来到了一片废墟前。

    “你不用再装了,这里没有别人。”傅及轻声说着,周昂也出乎意料地,没有和他僵持,而是手一甩,活动了两下筋骨,又是那副看谁都不顺眼的样子。

    “之前为什么要假装被叶星控制?”傅及问他,目光却不曾落到这人身上,而是静静地注视着面前这片废墟。

    他年少时的家。

    “因为如果保持清醒,你们这群人就会一而再再而三地逼问我。”周昂很不耐烦,“我不想多管闲事。”

    “你的意思是,并不想帮我们救人?”

    “是啊。”

    “为什么?”

    “为什么?”周昂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竟是不自觉地笑了两声,“你不觉得你问这个问题很蠢吗?”

    “那你又是为什么,要冒着生命危险偷走叶星的兰因琴弦?”傅及听见他笑,终于回过头,看了他一眼,“我以为你是不想苍生受难,所以才——”

    “嗤。”周昂哂笑,眼神甚是不屑,“你是不是有病?当所有人都是为了你那所谓的大道,所谓的正义?”

    傅及沉默不言。

    “我偷叶星的琴弦,纯粹是因为我恨他。”

    “我记得荆溪叫你师兄,你与他一样,都是浣秋的徒弟。”傅及缓缓说着,“传道授业解惑,方为——”

    “你他娘的有完没完!”

    不知是哪句话踩中了周昂的痛脚,他愤怒地一步上前,拽住傅及的衣领,骂道,“你以为每个人都是你,兄友弟恭,师恩如山吗?这世上多的是兄弟阋墙,反目成仇!”

    傅及垂下眼帘,没有与他争辩,周昂腕上的伏仙锁感知到他暴涨的戾气,自动发起了阵法,他闷哼一声,松开了手。傅及一愣,下意识地抓住他的手:“没事吧?”

    “滚!”周昂怒不可遏地甩开这人,质问道,“你想怎么样?在这儿杀了我?”

    “没有。”傅及默默收回手,无声地注视着他,眼神沉静,似有千言万语即将脱口而出。

    可是,傅及并未开口。

    周昂终于想起他为什么讨厌这个人了。

    明明有千次万次,千百万次的机会杀了自己,却总是用这种担忧的、怜悯的、不舍的眼神看着他。

    “我说你,想当活菩萨也不挑着点儿时间?”周昂有些烦躁地磨着手腕上的伏仙锁,磨得这冰冷的刑具咔咔作响,傅及瞥了眼他的手,问道:“浣秋和我说,支撑着你活下去的理由,是一定要再回到这里。”

    “是。我记得你都听到了吧?怎么还要再提一遍?”

    “这里,”傅及不知为何,有些哽咽,“这里也是我家。”

    周昂眼底闪过一丝错愕,可仅仅只是一瞬,他不愿,甚至是不敢去深究,很快挤出一副无所谓的表情:“哦?那挺巧啊。但我和你并不是一路人,你少费点心思比较好。”

    傅及一时无言。

    他设想过很多很多重逢的场景,却在此时,完全不可控地认为,也许相忘于江湖会是最好的选择。

    于是他拔剑,干脆利落地砍断了周昂手上的伏仙锁。

    冷铁落下,周昂的心也随之一震。

    “你打算放我走?那我这同乡的面子可真大。”

    周昂说着话,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眯了起来,傅及长剑入鞘,说道:“你义父义母在天有灵,也会希望你好好活着。”

    周昂一怔,傅及又道:“他们那个不争气的儿子,也还活着,所以你就放下执念,好生过日子吧。”

    周昂听了,紧紧盯着他,仿佛要从这张悲天悯人的脸上看出些端倪来,可时间太久了,好多细节都被遗忘,那些逝去的时光不再重来,模糊的记忆也全部葬送在过往。

    周昂冷声道:“你就算告诉我这些,我也不会帮你的。”

    “我不是要你帮你,只是希望你下半生过得安稳些,不要执着于仇恨。”

    “没有仇恨,也就没有现在的我。”

    “叶星和无渡峰,我都会解决。”傅及说得很慢,像是累极了,有点接不上气,“除了这个,你还有什么心愿吗?”

    周昂盯着他,忽然笑了一声:“我有时候真讨厌你们这种人。你凭什么认为我可以放下?又有什么资格来说教我指责我?”

    他说着说着,就激动起来:“我原本的目的,是想让你们和叶星同归于尽!我恨,我怎么不恨?你要是活成我这样,你也能一笑泯恩仇吗?我恨不得这个不堪的世道今天就彻底崩坏!所有人都别活!”

    失去会让人崩溃,得不到会让人疯狂。千次万次,每一次见到那些享受着爱和幸福的笑脸,他就会无比怨恨这不长眼的老天,这玩弄他的命运。

    所以他要亲眼见证着一切的灭亡,要让他们和自己一起下地狱。

    周昂说到最后,近乎是在吼叫,傅及静静地听着,直到他发泄完毕,才定定地说道:“对不起,是我让你受苦了。”

    如果当初被抓到的人是我,也许你就不会变成这样了。

    傅及心如刀绞。

    他想起那场惨绝人寰的大火,年少的周昂和自己一同逃命。可四处屠戮的魔都众人穷追不舍。

    “少爷,我去引开他们。”

    周昂奋力地将他往另一条路上推,自己转身奔向了火海的尽头。

    傅及连一句“别去”都没说出口,就被砖石绊了一下,滚进了废墟之中。倒塌的墙角一侧恰好形成了一个隐蔽的空间,将他藏了起来。

    傅及昏迷之前,想着等他逃出去,一定要把周昂找回来。

    可是他在废墟里找了一遍又一遍,只找到母亲给他和周昂一人缝的一个平安符。

    他死了。

    傅及捏着那个灰扑扑的锦囊,眼泪簌簌而下。

    周昂听见他说“对不起”,像是后知后觉明白了一件事,犹如被当头棒喝,内心筑起的名为怨愤的高墙瞬间破了个大洞,许久未见的柔软无声地流露出来。

    可他没有办法去面对,他还是恨,恨这一切的苦难和不公。

    周昂是周家收养的一个孤儿,和傅及差不多大,在傅及八岁那年进的周家。

    “以后你们一起练剑,谁输了,今晚就不准吃晚饭。”

    周父对贪玩的儿子毫无办法,只能狠狠心,下了这个命令。可周昂却很珍惜这来之不易的生活,总是故意输给傅及半招,没几天就被周父发现,一个跪祠堂,一个罚紧闭。

    半夜,周昂从房间里偷偷溜出来,给傅及带了两个馒头。

    “少爷,你要是再勤奋点,义父就不会怪你了。”周昂劝着正在狼吞虎咽的傅及,并递给他一个水袋。

    傅及咕噜咕噜喝了大半袋,若有所思:“可是我都会了啊,重复地练这种剑招有什么用?又不能成为绝顶高手。”

    “义父说,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

    “好了好了,”傅及不耐地打断他的话,“你别把我爹的话奉作箴言,他的话要真那么有道理,他早成为绝世高手了,还用得着指望我?”

    年少的傅及笑笑:“我们明天去山上玩吧,逮两只野兔回来。”

    周昂很为难,他怕周父不高兴,又不好碍着傅及的面子。傅及也不催他,反正他们最后还是会一起出门的。

    最后一次一起出门,就是生离死别。

    再见便是陌路人。

    “你偷了叶星的琴弦,某种意义上也是帮了我们。”傅及再次强调了他的立场,“只要以后,你不与我们为敌,其他的——”

    “你们会杀了荆溪吗?”

    周昂冷不丁问了一句。

    “这要看他自己,若是他弃暗投明,我答应你,不再追究。”

    “荆溪本性不坏,但他愚忠愚孝。因为浣秋收养了他,又是同族,所以他对浣秋十分敬重,便也十分听从叶星的命令。”周昂敛了神色,平静地说着话,仿佛之前的争执从未发生过,“我知道你心软,所以能不能放过他?”

    傅及听了,没有立刻回答,周昂又道:“算我求你,可以吗?”

    “嗯,好,我答应你。”傅及点了个头,终是答应了。

    周昂神色复杂,找不到合适的言语来形容此刻的心情。他想,他应该知晓了傅及的意思,可这个时候,偏偏无法再进一步。他不能,不愿,不敢,甚至很想一拳把这可笑的命运打得稀巴烂。

    他说:“你人蛮好的,想必薛掌门很疼你吧?你那几个师兄弟又蠢又呆,但对你也很不错。还有孙夷则,虽然他看上去一派正气凛然,但我觉得他好像对你图谋不轨,你小心点,别被他骗了。”

    傅及哑然,愣了半晌,才小声道:“谢谢你,但小年是我的道侣。”

    周昂:“……”

    “怪我多嘴。”他皮笑肉不笑。

    傅及微微颔首:“就此别过。”

    “去当大英雄了?”

    “他们都在等我。”傅及与他擦肩而过,没有回头。

    空野无声,山风寂静,离别远比重逢长久。

    周昂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眼碎掉的伏仙锁,鬼使神差地将它捡了起来,喃喃着:“你也平安啊。”

    第187章 第 187 章

    傅及与李闲会合。

    “李姑娘, 我们走吧。”

    李闲愣了愣,歪了下头,眼神看向他的身后。

    没有人跟上来。

    傅及也没有多做解释——他不知道该怎么向李闲解释。

    可小姑娘出乎意料地没有追问, 只是点了个头:“好。”

    傅及很是感激:“多谢。”

    “啊?谢什么呀?”李闲有些摸不着头脑, 傅及却是莞尔:“没什么, 走吧。”

    “嗯。”

    李闲这两年成长了不少,已经不是那个咋咋呼呼的小姑娘了,可她生性活泼,话还是一如既往的多。一路上的枯燥烦闷,也因为她的能言善道消解不少。

    李闲和傅及说了很多她那年受伤时发生的事情。

    “中了焚魄箭, 还能记得那么清楚吗?”傅及很是好奇,李闲摆摆手:“我记不清了, 但是沈姐姐记得清楚, 好多事都是她告诉我的。”

    “她和我说,大个子总喜欢和狗哥切磋,但他那时候剑法实在称不上精妙,狗哥也不让着他,每次都把他打得满地乱滚。”

    “沈姐姐劝狗哥手下留情,可狗哥却说,他当年也是这么挨鬼主前辈打的,打着打着, 马上就会了,沈姐姐就怪他胡说八道。”

    李闲叉腰, 一脸骄傲:“但是大个子真的进步很多, 顾师叔说他朴实憨厚能吃苦, 将来一定会有一番作为。”

    “哈哈。”傅及笑着,“小师弟听见你这么夸他, 也一定很高兴。”

    “我每天都夸他呢,”李闲洋洋自得,“师父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他救过我的命。”

    她说着,忽然叹了一口气:“其实我很怕大个子会自卑,我们临渊呢,好多人都是因为觉得自己比不过别人,所以才变得扭曲,最后叛变了。”

    傅及一怔,只听李闲又道:“十几年前,临渊大乱的时候,我还小,不懂事。可那次大乱之后,我觉得好多人都变了,等我长大,才知道,原来从那天起,祸根就被埋在了每个人心里。”

    李闲与徐向晚同出孙重浪门下,可孙重浪严肃板正,断不会对一个几岁的小孩子说这些。如此种种,应是她成长的过程中,自我感知到的。

    李闲与孙夷则关系最为要好,许多地方也十分相似。

    比如说在某些时刻,对旁人情绪的变化就尤为敏锐。

    是个优点,也是个缺点。

    傅及想到孙夷则也曾因为旁人的议论和审视的目光陷入纠结与茫然之中,便柔声说道:“小师弟与我们一同长大,并不是一个爱争爱抢,妒忌心强的人。相反,也许现在对他来说,是个正正好的时候。”

    李闲摇摇头:“不明白,什么是正正好的时候?”

    “我也说不清。”傅及轻叹,“但就是觉得,小师弟就是这样一个人。”

    善良的,质朴的,且不会被外界的花言巧语蒙骗的人。

    张何已经与傅及他们失联许久。

    叶星的雷火几乎波及了整个曜真洞天,他被巨大的灵气冲开,掉进了地下溶洞,又被暗河冲到了外面。

    再睁眼时,他已完全不知身在何方。

    天高云深,草木茫茫。不远处的河水未曾停止奔涌的脚步,正裹挟着泥流不断冲击着岸边。

    张何茫然地坐着,耳畔嗡嗡作响,强烈的眩晕感让他不由自主眯起了眼睛。

    他没有死。

    这是脑海里蹦出来的第一个念头。

    他现在在哪儿?

    这是脑海里蹦出来的第二个念头。

    张何强撑着站了起来,这才发现距他几步之遥的岸边还躺着一个人。

    浑身泥泞,差点就和岸边的泥土混为一体,乍看之下,很难分辨出人形。

    张何心下一惊,摇摇晃晃朝他走去。那人面朝下,直挺挺地趴着,不知是死是活。但看身量,不大像他的师兄们。张何松了一口气,将人翻了个面儿,擦去对方脸上的污秽,这才惊觉,这是谢照卿。

    张何探了探他的鼻息,发觉他还活着,只是气息微弱,看上去受伤颇重。张何再看,猛地发现他右边胳膊不见了,断开的肌肉骨骼全部裸露在外,只是被泥块糊住,才没有鲜血淋漓。

    但这显然十分不妙。

    张何犹豫片刻,还是选择背起他去求援。

    哪怕他们曾经是敌人。

    张何在幽深的森林中走了许久,久到他完全分不清东南西北,久到四肢麻木神色昏昏。

    “好怪,怎么会这样?”

    张何感觉眼前的一切都在摇晃,他再上前一步,视野之中突然出现一个身着粗布麻衣,绑着头巾的年轻女子,她手里捧着一盏烛台,昏黄的烛光只映出她半张脸,明暗交织,尤为渗人。

    张何吓了一跳,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又在一个陌生的地方。

    张何起身,发觉自己身上已经被打理干净,睡在一个不大的床铺上。张何正困惑着,就见面前又出现那个手持烛台的女子,他惊得差点跳起来:“有鬼!”

    “我不是鬼。”那姑娘说话轻飘飘的,好像总差□□人气儿,张何心脏咚咚咚直跳,问道:“在下——”

    “不用告诉我姓名。”对方似乎并不愿意细听,“萍水相逢,养好了伤就赶紧走吧。这林子幽深,不是你这种小辈能进来的。”

    张何哑然,半晌没说话。

    “你那个同伴伤得很重,目前还在昏迷,少说也要七日才能醒。”那姑娘将烛台放在张何床头的小柜子上,轻声道,“能走的话,晚点来帮我劈柴生火。”

    “好,多谢姑娘。”

    “要叫前辈。”

    “啊?”

    那女子神色自若:“我二十五岁时就进了这林中生活,只有中间去过两次朋友家,少说也有五十年了。”

    张何一怔,忙问道:“那,那前辈,对曜真洞天很了解?”

    对方不言,沉默地注视着他,张何心想,这位前辈怕是有隐衷不便透露,再刨根究底,实在无礼,就颔首致歉道:“对不住前辈,我并不是有意要冒犯您。只是我几位和师兄和好友与我走散了,我得去找到他们,所以才有些急切,请您莫怪。”

    “我不怪你。”女子眼神无波,看不透她在想什么,“你要离开的话,拿上我的烛台就行,它会指引你离开这里。”

    言罢,她便转身离开了。

    张何见状,也没有再躺下,而是赶忙起身,去看了眼谢照卿的情况。对方也被换上了一身干净衣服,伤口敷了草药,目前正沉沉睡着,看上去已无性命之忧。

    张何松了一口气,就去给那位前辈劈柴。

    那些柴火不多,应该是一个人平常做饭、取暖用的。张何一鼓作气,很快劈完了,还将它们整整齐齐摞好,顺手将墙角不知道是不是被黄鼠狼刨的小洞堵了起来。而后他将这窄窄的厨房收拾了一下,熬了点粥。没一会儿,他就捂着心口,靠着墙边直喘气。

    “你的伤没好,不用这么着急报答我。”那姑娘走了进来,给了他一碗热药,张何默然,接过来慢慢喝完了。

    苦,特别苦,甚至有几分酸涩。

    张何舔了下嘴唇,低声道:“我赶着出去,可能要辜负前辈的好意了。”

    对方看了他一眼,不咸不淡地说着:“这林子里没有其他人,你那几个同门要么活着离开了,要么就死了。”

    张何一怔,有些无措地立在原地。

    “不过我倾向于他们还活着,若是死了,”对方顿了顿,像是在思考,片刻后,她低声道,“若是死了,我三哥就要生气了。”

    “三哥?”

    “他以前在镇上做守门人,但我们也有好几十年没见过了。”那女子轻叹,“毕竟是肉体凡胎啊。”

    “可惜我那时候年纪小,一心要去外面,若是我接下了守门人的重担,他也许不会那般操劳吧。”

    “子孙无能,注定是个悲哀。”

    那女子说的尽是些张何听不懂的话,可那眼神里的哀戚他却是见过的,在无数个熟悉的又或是陌生的脸上。

    张何低头看着手里的空碗,一点点残渣就沉在碗底,那苦涩的药味在嘴里弥漫开来,令他无法开口,再说些好听的冠冕堂皇的安慰之言。

    很多事情是无法用语言去抹平的,伤痛不是不存在,也不是被淡忘,而是被故意尘封在某个角落,日复一日,等它结了痂,落了灰,直到看上去不再面目可憎。

    张何默默去洗了碗。

    “哐当——”

    不知道哪儿传来一声巨响,那姑娘神色未变,转身去了堂屋。张何也赶忙跟过去,结果一看,谢照卿竟然单手扒着凳子,扑腾着要站起来。见到张何,他瞠目欲裂,嘶吼着:“我的胳膊呢!我的手呢!”

    他跌跌撞撞地起身,又“扑通”栽了下去。张何不忍心,要去扶他,被那姑娘拦了下:“行了,我救你们的时候,你的胳膊就断了。”

    “是不是你!是不是你!”谢照卿半跪半爬地奔了过来,张何下意识地后退:“不是我。”

    “不是你?”谢照卿全然失了理智,竟是抽出他的八棱锏,径直打了过来,那姑娘眼神一凛,一脚踢飞他的武器,并将他踹倒在地。

    “在我家打人?反了天了。”女子很不悦,瞪了张何一眼,“这不是你朋友?”

    “呃,”张何有些尴尬,摇了摇头,“我们,立场不同。”

    谢照卿喘着粗气,爬着要去捡他的八棱锏,那姑娘脸色很是无奈,眉头微蹙:“别在屋里打,打坏了东西你们赔。”

    “好。”张何连连点头,对方转身就走了,谢照卿紧随其后,照着他的头劈了下来。张何赶忙躲到屋外去,叫着:“你的胳膊应该是被叶星打坏的,和我没关系。”

    可谢照卿根本听不进去半句,又是迎头痛击,结果脚下没劲儿,“扑通”又摔了个狗啃泥。

    张何:“……”

    “我说你要不——”

    “啊——”

    谢照卿声嘶力竭地大吼一声,左手重重砸进了泥地里,泥点飞溅,溅入了他那双血丝遍布的眼中。

    第188章 第 188 章

    张何左右为难, 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就这么手足无措地站着。他也不敢, 怕越劝, 这人越想不开。可这样僵持着也不是个办法。

    张何眼见着谢照卿砸着砸着就没声了, 还是没敢轻举妄动。直到那位前辈倚着门,幽幽地说了句:“人都哭昏了,还不快抗回来?马上再失血过多,又要鬼门关走一趟。”

    张何这才回过神,连连点头, 小心翼翼把谢照卿抗进了屋,给人重新上了药, 一番折腾下来, 时间就晚了。那姑娘随便煮了点吃的,两个人围着个巴掌大的小桌板简单填了填肚子。

    “你打算什么时候走?”她问。

    “尽快。”张何答道。

    “你那,呃,我的意思是他好像受到的打击挺大的。”那姑娘说着,默默放下筷子,两手搁在膝盖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对面这个年轻人,“他要是再发起疯来, 怎么办?我家可经不起这么折腾。”

    张何没有回答,对着个空碗发愁。他当然明白这位前辈的意思, 但耽搁下去, 实在不知还要纠缠多久……

    思虑良久, 他支支吾吾说道:“我只能在这里待三天,您看行吗?”

    “可以。”那位前辈答应得十分爽快, 听得张何愣了一下,而后才慢吞吞点了个头。

    第一天无事发生。

    谢照卿昏了一整天,没个动静。张何就帮着那位前辈砍柴劈柴,修葺茅屋,翻新那块两步就能走完的菜地。他扫灰的时候,在屋里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看见了一个木质的挂牌,约莫只有三寸长,一寸宽,用镀金小楷写着八个字。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张何轻轻扫去上面的灰尘,再把挂牌翻了过来,背面则是刻着一个遒劲有力的“凌”。

    “凌?”

    张何总觉得好像在哪儿听说过,但一时半会儿竟想不起来了,索性作罢。

    第二天出了点意料之外的事情。

    谢照卿又爬起来了,但这回没说要跟张何拼命,而是呆呆地坐了一会儿,那姑娘叫他,他也只是睁着双鹰眼,扫了她一圈,就没了下文。

    “打击太大,傻了?”那姑娘若有所思,张何却不这么认为,但也说不清楚究竟是为什么会这么认为,便没有开口。

    这个情况一直持续到晚上,谢照卿大概是坐累了,脑袋一歪,栽在床上,睡了过去。

    张何隔得老远,朝屋里面张望了两眼,这才端着个碗,坐在门槛上吃饭。那姑娘也坐了过来,和他说着:“下大雨了。”

    “嗯。”

    “这雨,不喜庆。”

    张何听了,抬头看去,天地昏沉,本就幽深的密林更显黑暗,仿佛有许多不为人知的危险,正在悄悄逼近。

    “来者不善啊。”

    那姑娘咬着筷子,像是预感到了什么。

    “嗯,多谢凌前辈提点。”张何应着,对方忽然“咦”了一声:“你怎么知道我姓凌?”

    “昨天扫灰的时候,看到了一个挂牌,我猜可能是你的。”

    “那是我的好友送我的,那也不是个挂牌,是我的陪葬品。”

    张何吓了一跳,那姑娘却笑了声:“我放心我现在还活着。”

    “哦。”

    那姑娘笑得更大声了,她轻轻拍了下张何的后背,便悄悄回了屋。

    这件小事很快就被淡忘。

    第三天一大早,谢照卿没醒。

    张何照例在忙前忙后,那位凌前辈从背后闪了出来,又给他吓得一愣一愣的。

    “你的剑。”那姑娘递过来一把长剑,“应该是被河水冲到下游去了,好在我找到了,洗了洗,还你。”

    张何十分感激,他当时心焦,都没注意佩剑丢了,这两天又过得恍惚,愣是没想起来。

    他接过自己的佩剑,郑重道谢:“多谢前辈。”

    “不客气。”那姑娘笑笑,“过了今天,你就好好奔你的前途去吧。”

    “嗯。”

    张何万分感动,喉中酸涩。

    他和这位前辈最后吃了顿清汤寡水的晚饭,就捧着那盏烛台出发了。

    “不要让烛台熄灭。”那位姑娘叮嘱道。

    “是有什么讲究吗?”

    “不要问,听我的就是了。”

    张何闻言,便温顺地点了点头,向她躬身行礼,就离开了这方寸之地。那位姑娘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才转身进屋,再看,谢照卿也没了影。

    “唉。”

    她似乎早有预感,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惊讶,只是喝了碗水,沉默地坐了片刻。

    张何捧着那盏烛台,沿着那位姑娘告诉他的方向一直走。那烛火笔直地燃烧着,没有偏移。

    密林深深,那种危险的逼仄感愈发强烈。

    张何神色一凛,就见面前闪现出一个人影来。

    “谢照卿?”

    张何迟疑的一瞬间,那把八棱锏就迎头劈了下来,他往旁边一躲,原本站着的泥地顿时被砸了个大洞。

    “你!”张何有点郁闷,“我救过你。”

    “奉我主之命,绝不能让你走出这个林子。”谢照卿左手握着武器,声音却夹着粗气,听上去不太妙。

    张何很是困惑:“叶星向你发号施令了?”

    谢照卿不答,只是抬手指了指苍天。

    大雨滂沱,可这林中竟无雨落下。

    耳畔淅淅沥沥全是雨声,近在咫尺,却又显得遥不可及。

    张何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灵术剑法,符咒法阵,他没一样比得过谢照卿。但现在没有退路,他必须越过这个人,离开这里。

    于是他将那盏烛台嵌在泥地里,之后,往前一步,正面对上了谢照卿。

    “你一定要与我斗个你死我活?”他问。

    谢照卿不答,挥着那把八棱锏就冲了过来。张何横剑以挡,对方的左手明显不及右手,力道小了许多,张何应付起来相对要轻松些。

    二人在林中缠斗。

    谢照卿伤势未愈,攻击的力道和速度全部减弱许多,可架不住他那要和人同归于尽的狠劲儿,张何也讨不到半点好处。

    “当啷——”

    那八棱锏威力巨大,每次接招,张何都被震得胳膊发麻,他想,必不能再这样下去,否则剑身就会有崩裂的危险。

    这把剑,还是顾青借给他的,孙雪华还是临渊掌剑时的剑。

    张何一直默默无闻。

    默默无闻到甚至没有自己的佩剑。

    谢照卿一招劈下,二人相互角力,谁也不相让。张何望着对方怒气冲天的脸,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句:“谢照卿,你是为何要为叶星拼命?”

    “为了出人头地。”

    谢照卿这一生都在追求至高武学,他要成为天下第一,要登峰造极,要让曾经看不起他的人,践踏他自尊的人,乖乖朝他下跪,听他们求着自己原谅,求着自己宽恕他们犯下的罪。所以他选择了叶星,因为那人强大、威严、高不可攀。

    张何不说话。

    谢照卿说他是个孤儿,说他自小就和弟弟相依为命,他因为和别的乞丐抢一个馒头而被打得头破血流时,是叶星救了他。

    所以那些恨,全部成为了他前进的动力。

    “我二师兄说,你并不是滥杀无辜之人。”

    张何被八棱锏打中了肩膀,被迫后退两步,谢照卿仰天大笑:“他懂什么!他懂什么!我不杀你们,只是觉得你们可怜!你们可怜,明白吗!”

    可是现在他的右手没有了,他再也无法完成年幼时立下的目标,他就要再次回到那暗无天日的时间里。

    所以他恨,他加倍地恨。

    可他无法去恨叶星,便只能去恨那些,因为他一时心软,留下的祸根。

    张何脑袋没有转明白。

    他不知道叶星的恨从何而来。

    张何也是个孤儿,甚至这个名字,都是路上捡的。那天村东头来了个识字的抄书匠,他就眼巴巴地捡了两张写坏的,被扔在地上的纸,和那人说:“叔叔,这个给我好不好?”

    “你要这个做什么?”那人看上去文邹邹的,说话也很亲切,年幼的张何就说:“我没有名字,想要个名字。”

    “这个好看,就要这个。”

    他攥着那两张皱巴巴的纸,低声提出了自己的请求。

    那个抄书匠笑笑,答应了他。

    张何自那以后,就叫这个名字。但这名字,没有任何特殊的含义,只是证明了他的存在。

    他那会儿十岁了,无父无母,村里有好心人会给他送点剩饭剩菜,也有人会给他送点破布衣裳。可他长得高高大大,又不像那些小乞丐面黄肌瘦,有的小孩就欺负他,说他是个妖怪。

    张何从不去告状,笑一笑,隔天就会忘记这件事。

    他还是会和人一起玩,有次摔到河里去,差点淹死,被路过的一个仙人救了。

    张何呆呆地坐在地上,仰头望着他,一时间忘了说话。

    那仙人没有停留,在村子里转了一圈,像是在找什么人,但似乎没有得到有用的消息,很快就要走了。

    张何悄悄跟在他后面。

    “你怎么跟着我?”那仙人问他。

    张何局促地摇摇头,没有吭声。

    那仙人就继续走,他就继续跟,直到快出十里地,对方又停下来,回过身看着他。

    张何低着头,不敢多说什么。

    仙人又走了,可这回,张何眼睛一眨,他就不见了。

    神仙回到天上去了。

    张何想着,朝着面前一棵大树跪了下来,磕了几个响头。

    “你为什么跪我?”

    树上幽幽地传来一个冷冷清清的声音,张何抬头望去,发觉仙人坐在树上,这回,他终于有了回答:“我在向仙人许愿。”

    “许什么愿?”

    “许愿以后不会饿肚子。”张何认真想了想,“要有父母兄弟,姐姐妹妹,叔叔伯伯……”

    他嘀嘀咕咕说了一大堆,好像真拿对方当神仙。

    薛思听完他这一长串的心愿,无声地从树上跳了下来,落到他跟前。

    “起来吧,跟我走。”

    “去哪儿?”

    “去见你的兄弟。”

    张何十分惊讶,心想,这神仙真灵啊,马上就成功了。

    薛思领着他回了岁寒峰。

    “这是你们的小师弟。”薛思对那几个小少年说道,傅及第一个反应过来:“是,师父。”

    他那会儿十三四岁了,已经是个有模有样的师兄了。施未和曹若愚勾肩搭背地站着,时不时窃窃私语,薛思看了他俩一眼,又乖乖站好。

    “我的兄弟?”张何躲在薛思身后,有些前言不搭后语地说着话,薛思点了点头:“嗯。”

    “那师父是什么?”

    “师父就是师父。”

    “不是爹爹吗?”

    傅及吓了一跳:“不行,不可以!”

    剩下两个人也都愣住了,施未更是嚷嚷着:“他不会是个傻子吧?”

    薛思却一脸平静:“你们多多照顾他,他就不是傻子。”

    “是,师父。”

    几人齐齐点头。

    张何就在岁寒峰住下,开始了他的修行。

    他学得很慢,人也确实不够聪明,悟性不高,而且他入门时,已经错过了启蒙的最佳时机,因此修行路上很费力。傅及时常安慰他:“没事的,小师弟,我们再来一遍。”

    张何只会点头,并不会多说什么。

    施未鬼点子多,不知道是从哪儿学来的,出招容易剑走偏锋,每次比试都不会落于下风。曹若愚是因为有点贪玩,反应也有点迟钝,输多赢少,但他比起张何,明显底子好上不少。

    张何是个完完全全的,不开窍的普通人。

    他慢慢长大以后,也发现了这个问题。夜里边躺在床上,他问曹若愚:“小师兄,我是不是不适合练剑?”

    “哪儿的话?”曹若愚半睡半醒地说着,可他咂咂嘴,也想不出个理由来。

    小师弟的进步确实太小了些。

    张何不言,只是翻了个身。

    曹若愚迷迷瞪瞪地睡了会儿,忽然蹬了下腿,说着:“小师弟,你一定要继续练剑啊,不然你下山了,我们一年到头都见不了几次了。”

    你一定要继续练剑啊。

    为了能和我们并肩前行。

    我们可是兄弟啊。

    “神仙,我向你许愿,将来要有父母兄弟,和其他小伙伴一样。”

    “咚!”

    谢照卿被狠狠打倒在地,头撞在了树杆上,昏了过去。张何握着剑的手也松了下来,喘着粗气,瘫坐在地。

    我练剑的理由是要赶上他们。

    因为我也不想再过那样孤独的日子。

    张何眼睛一闭,也脱力地倒在地上。

    树上,那盏烛火依旧散发着昏黄的光晕,一双素手握住了它。

    “唉,我就知道。”凌姑娘叹了口气,又费力地将两个人拖了回去。

    第189章 第 189 章

    张何昏迷了有一段时间。

    这其实不太正常。

    他伤得并不重, 昏过去也只是因为和谢照卿打斗的过程中断了几根骨头,致使气力耗竭,才倒在地上, 照理来说, 应该很快就会醒来。

    大抵还是因为这场不寻常的大雨。

    凌满蹊很无奈, 点上安神香,以此来保佑这人尽快苏醒。

    她像往常一样生活着。

    一个人生活。

    只不过这次,她将自己的那张木牌挂在了屋檐下。

    “差不多也该回来了。”凌满蹊指节轻触那上面镀金的小字,细细的金粉悄然落下,如同飞舞的蝴蝶, 无声无息地钻入林中。

    凌满蹊等待着天地的回音。

    不知是第几天后,张何猛地从床上坐起来, 但因为躺得有点久, 这一下直接给他干昏头了,他捂着眼睛又重新倒了回去。等头不晕了,他才慢慢下了床,活动了下筋骨。

    “醒了?”凌满蹊刚好端着饭碗进来,见状,随口问了句。

    张何点点头:“多谢前辈。”

    “不客气。”凌满蹊将手里的吃食放下,“垫一垫吧。”

    “好。”张何扫了一圈,有些奇怪, “谢照卿呢?”

    “没醒呢,我把他塞柴房了。”

    “啊?”

    “你们两个不知道谁会先醒过来, 万一出事怎么办?”凌满蹊准备吃饭了, 不想再多说什么, 张何恍然,这位前辈是怕谢照卿先于他苏醒, 会对他不利。这样分开,好歹有个房门能拦一拦。

    他万分感激:“多谢——”

    “好了,快吃吧。”凌满蹊已经扒了两口米饭,看上去是真饿了,张何便不再多言,坐下来和人一起吃。

    “吃完你就走吧,免得夜长梦多。”

    “嗯。”

    “那个叫谢照卿的,我只能答应你,不让他死,但他醒来以后会做什么样的决定,我不能保证。”

    凌满蹊若有所思,捧着饭碗,眼睛发直地盯着小桌上的某盘菜,半晌,等她把嘴里的饭菜都嚼完咽下,才慢吞吞地说道:“如果你要去干大事的话,可千万别死哦。”

    张何愣了愣,脑子还没转过弯来,嘴已经先答应了:“好的。”

    “嗯。”

    寂然饭毕。

    张何准备出发了。

    凌满蹊又给了他一个烛台,但这回,她告诉对方,往西南方走,就是青木镇。

    “有人回到了青木镇,你往那边去吧,他可能在找你。”

    凌满蹊说着,那被她挂在屋檐的木牌也随之轻轻摇晃。

    张何想再说些什么,却又觉得时间太短,见面与分别都太过匆忙,再说下去就会十分冒犯。于是他拱手行礼:“前辈,就此别过。”

    “嗯,去吧。”

    凌满蹊话音刚落,忽然听见远处传来一声鸣镝,那声音高亢嘹亮,犹如穿透岁月的呼唤,打破了沉沉暗夜,直奔黎明而来。

    “这是,鸣镝?”张何喜出望外,“二师兄?”

    “你朋友来找你了。”凌满蹊抿了抿唇,像是在笑,张何郑重地“嗯”了一声:“这是五柳山庄大管事送给我们的,说是到了曜真洞天,如果需要帮助,可以放出鸣镝。”

    “我知道。”凌满蹊目光如水,“去吧,不要让他们等太久。”

    “好。”

    张何太高兴了,高兴到忘记了许多细节。

    如果他能再想一想,就会记起来,陈彦曾经告诉过他,老庄主有位名叫凌满蹊的至交好友,就住在青木镇。

    只是很多年都不曾再见过了。

    凌满蹊倚着门,注视着张何离去的背影,忽地喃喃自语:“我的朋友也在等我啊。”

    林深路远,山高水长,如果不能现在见面,那就祝我们终会重逢。

    凌满蹊将檐下的挂牌取下,转身进了屋,关上了那扇单薄的木门。

    张何跟着烛光的指引,只用了两个时辰就走出了这神秘的林子。他逆着河流而上,回到那个千疮百孔的荒野,恰好撞见了正在寻找他的傅及与李闲。

    “二师兄!”

    张何大声呼喊。

    “小师弟!”

    “大个子!”

    傅及欣喜不已,忙向他跑来,李闲紧随其后,在跑到张何面前时,她一下跳了起来,和对方击了个掌。

    “大个子!”她笑得灿烂,就像烂漫的春花一般,张何注视着二人,难掩激动之情,傅及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没事吧?”

    “没事。”张何笑笑,“让你们担心了。”

    “你没事就好。”李闲还是像以前那样,跟个小麻雀似的说了一大堆,末了,才道,“我们快走,要赶去与师兄他们会合。”

    “嗯。”张何点了点头,将手里的烛台收了起来。

    “这是?”傅及有些疑惑。

    “我在林中迷了路,庆幸得了一位前辈相助。”张何应着,拉紧背上的剑袋,“路上我与你细说,二师兄。”

    “好。”傅及没有追问。

    他手里还有一支陈彦送的鸣镝。

    他寻遍这曜真洞天,也不见张何踪影,万般无奈下,才决定放出鸣镝。

    可没想到,居然得到了回应。

    那位前辈,会不会就是陈彦口中的那位呢?

    傅及想着,待一切解决之后,他们再作打算吧。

    一行人疾奔连天荒野而去。

    “你们来了?”

    大殿之内,叶星的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低沉阴暗,夹杂着些许不屑。

    “少给我装神弄鬼!快把剑匣交出来!”施未大声嚷嚷着,被燕知踢了一脚:“闭上你的嘴。”

    “你怎么又踢我?要是何长老有个三长两短,我爹得从阴曹地府里爬出来索我小命。”施未嘀咕着,他虽然对上一辈的事情知道得不算多,前前后后,懵懵懂懂,云里雾里,但何以忧毕竟是受父亲所托,亲自教导了他两年,这些恩情他都是记在心上的。

    殊不知,这简单几句又戳中了燕知的肺管子似的,她当即冷了脸:“你要去送死,那我也不拦着。”

    “我——”

    “剑匣已经被聚魔池腐蚀,想要,就来拿吧。”

    话音未落,地面骤然升腾起一层冷暗潮湿的水雾,将众人淹没其中,古怪的气味令他们不由地屏住了呼吸。

    薛思蹙眉,这个术法,和他的好像。

    施未捂住口鼻,眼前逐渐被水雾笼罩,辨不清人影,来不及多想,四面八方涌现出无数道野兽似的东西,似狼非狼,似虎非虎,飞檐走壁,上天入地。施未拔刀扫荡,却听“当啷”一声响,他一惊,只听到一句:“三师兄,是我。”

    “小若愚?”

    施未正要撤手,正前方却扑来一张血盆大口,顿时将他击倒在地,施未手持斩鬼刀,刀锋卡在尖锐的獠牙处,奇怪的是,明明这么近的距离,他却看不清面前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施未奋力一踢,那玩意儿瞬间分崩离析,他一个鲤鱼打挺起身,眼前剑光一闪,吓得他立刻缩回了脖子。

    “二师兄?”

    “小若愚?”

    施未刚要上前,又看不见曹若愚的身影了。

    “这到底怎么回事儿?”

    他直觉,这个阵法被放出来,不是为了要他们的命,而是为了拖住他们。

    叶星的阴谋,绝不止如此。

    聚魔池边,叶星正好画完了所有的符文。荆溪就站着他身后,面色苍白,眼神恍惚。

    与徐向晚一战,荆溪受创极大,那飞来的长剑彻底穿透他的胸膛,如今,那伤口还在不停地渗着血。他撑着最后一口气回到叶星身边,等待着对方发落。

    “站进来吧,荆溪。”

    叶星唤着,年轻人慢慢移动脚步,每走一步,脚下便是一个血印。他闷闷地咳了两声,嘴角就溢出了血。

    “这个阵法,能最大地激发你的潜能,但无可避免的,你会死。”叶星轻声呢喃着,温和亲昵,像在哄孩子,“你愿意为了我,奉上一切吗,荆溪?”

    “愿意。”荆溪气若游丝地应着,他已经神思混沌,只靠着本能在回应。

    这是多年来,被驯化的本能。

    荆溪眼前闪过无数张脸,绝望的、崩溃的、狠毒的,千种万种,陌生或是熟悉的脸。

    “乖孩子。”叶星抚摸着他的脸,温声说着,“你的老师,一定会为你感到骄傲。”

    荆溪蹙眉,他又想起了一个人。

    “师兄!”他叫住了飞奔下山的周昂,“你去哪儿?”

    “回家。”

    周昂只回答了这两个字。

    荆溪下意识地认为回家是一件幸福的事情,所以他没有阻拦,他甚至傻乎乎地说着:“师兄,你回家好好休息,过段时间再回来找我玩啊。”

    他不知道周昂偷了叶星的琴弦,更不知道再见面,他们会是在阴暗的地牢里。

    “师兄,你为什么要偷主人的琴弦?”

    荆溪没有怨怼,他只是不懂,因为一无所知,所以既单纯,又残忍。

    “那本来就不是他的。”

    “是主人的,师父说的。”

    周昂不回答,荆溪又悄悄和他传音:“师兄,你回去认个错,我去求师父原谅你。”

    “不可能。”

    “为什么?”

    周昂沉默良久。荆溪躺在冰冷的地上,望着这黑漆漆的地牢,说些不着四六的话,说什么临渊居然也有这样的地方,说什么不知道那些正道会拿他们怎么样。

    “荆溪,你逃吧。”周昂突然开了口,听得荆溪一愣。

    “趁着如今兵荒马乱,你逃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这样,你就能摆脱叶星的掌控。等到天下太平,你再出来,师兄带你回家找你父母,你不想找到自己的亲生父母吗?”

    周昂这番话太过大逆不道,荆溪吓得捂住了耳朵,没有回应。

    可周昂没有放弃,他不断地重复着那句:“荆溪,快逃吧,叶星只是拿你当个杀人工具,若他真的有朝一日,翻云覆雨,主宰六道,那你只会落个兔死狗烹的下场。”

    这次,轮到荆溪没了回应。

    周昂最终被傅及带走了。路过荆溪时,他无声地扔下一枚锋利的铁片。

    他的本意是希望荆溪可以逃。

    可这铁片,最后却被用来暗杀徐向晚。

    荆溪的记忆只到了这里。

    他站在阵中,见那法阵灵光大作,无数道符文钻入他的体内,一股凶悍的力量在丹田处横冲直撞。他迷迷糊糊睁开眼,隔着道道灵光,看见了叶星的脸,忽远忽近,明明灭灭,看得很不真切。

    可是他想起来的,却是周昂。

    他小声说着:“师兄,你有没有到家啊?”

    “砰!”

    震天动地的爆炸声从天而降,巨大的冲击力几乎将所有人掀翻在地。

    “什么东西?”薛闻笛怔了怔。

    “狗吗?”孙雪华抬头看去,一个庞然大物正凛凛地俯瞰着他们,一双黑色的眼珠散发出强大的威压,凶相毕露。

    第190章 第 190 章

    大殿内, 空气仿佛停止了流动,头顶传来沉闷的极具压迫感的低吼,众人顿时提紧了心。

    “不好对付。”孙雪华几乎是第一时间下了定论。

    “嗯。”薛闻笛应着, 二人在这一瞬间达成了共识。

    “你们先走, 我俩断后。”

    话音未落, 那头庞然大物便以雷霆之势扑了过来,孙雪华与薛闻笛同时拔剑,顾青顺势将身边的孙夷则与曹若愚往前一推:“趁现在。”

    两个年轻人来不及多想,当即矮身从那凶兽身下穿过,施未与历兰筝紧随其后, 不曾想,那怪物长尾横扫, 直逼二人。危急时刻, 薛闻笛出剑,剑身穿尾而过,那凶兽吃痛,转身向他扑来。施未拉住历兰筝飞身一跃,冲向内殿。

    “他们——”

    “他们不会有事的。”

    施未让历兰筝不要担心,手却不由自主地攥紧了些。

    “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不辜负他们的嘱托。”

    施未目光如炬,拉着人径直冲入了黑暗深处, 追着傅及二人而去。

    “砰!”

    凶兽一脚踏破了本就裂痕遍布的地面,薛闻笛直直往下坠, 单手掐诀, 大喊一声:“横雁!”

    一把通身紫气的长剑瞬间抵住他的后背, 托着他在距离地面仅剩三寸的地方紧急停下,薛闻笛一个翻身站了起来, 就在此时,四野刮起一阵飓风,原本氤氲弥漫的水雾须臾间充斥了全部视线。

    “阿青,你先去找小年。”

    孙雪华镇定地顾青往里一推,只听对方轻呼了一声“师兄”,似乎还要拉他一把。可孙雪华迅速拂袖而去,顾青连他的衣袖都没能碰到,就被栾易山拉了回去。

    “走吧,莫要误了时辰。”

    栾易山还是那张冷酷到不近人情的脸,顾青五指紧攥,一言不发地直冲内殿。

    栾易山无声地跟上,一旁的燕知匆匆扫了眼面前的混乱的战局,似乎很无所谓地摆了下手,就不急不慢地追了上去。

    身后的通路被彻底封死。

    水雾凝结成了一道又一道冰冷的墙壁,阴森古怪,有什么奇形怪状的东西从每一面墙壁的缝隙里爬了出来。薛思顿感一阵剧痛,仿佛有无数根针刺入了骨髓,正慢慢地在血肉中生长。他眼前晃过一张白纸似的脸,明明没有五官,却可以清晰地感知到对方的表情,那些好奇的、厌恶的、贪婪的眼神,再次落到了他的身上,拼凑出一个个噩梦般的昨日。

    “也许我应该替聚魔池欢迎你再次回归夜城。”

    叶星低低地笑着,手掌轻轻抚摸过池边的每一块砖面,泉水中映照出薛思的原身,一尾银鱼正焦虑不安地挣扎着。

    远在城外的柳惊霜也察觉到了这些异样。

    他隐约有些不安。

    他觉得,自己应该是低估叶星的能力了。

    “我进去一趟。”柳惊霜只淡淡地留下这句话,就速速起身,踏浪逐水而去,很快就没了影子。

    文恪下意识地要跟上,可他迟疑了一瞬,便又坐下,没了动作。

    沈景越注意到了这个细节,温声道:“文长老,你若是担心,就也去吧。”

    文恪摇摇头:“我天生灵气欠缺,无法长时间用剑,阵法灵术也不是我所专精,去了只会添麻烦。”

    沈景越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

    “轰!”

    那凶兽横冲直撞,蛮力极大,接连撞碎了大殿上仅存的几根梁木。薛闻笛与孙雪华双剑齐下,剑锋却被那怪物的皮毛弹开,二人从背上滚落,一直滑到了尾巴上。凶兽甩尾,碎石飞溅,薛闻笛一手紧抓着那尾毛,一手持剑,劈开砸向他们的石块。

    “小楼!”

    孙雪华叫他,薛闻笛剑锋一转,反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同时松开,孙雪华一把抓住,捞起他飞快地闪到一处安全的角落。

    “这玩意儿刀枪不入啊。”薛闻笛摸了把额头上的热汗,却见那凶兽直冲薛思与詹致淳而去。

    “危险!”他大喊。

    詹致淳拂尘一扫,他与薛思的身影顿时如羽般散去。

    薛闻笛长舒一口气,那凶兽很快调转方向,又朝着他们扑来。孙雪华两指凝气,指腹划过长鲸行的剑身,剑气如海啸狂澜般,平地卷起。

    “轰隆——”

    那凶兽被冲了出去,滚入茫茫水雾中,消失不见。

    “去哪儿了?”薛闻笛一刻不敢松懈,这水雾和其凝结成的墙壁,明显是敌人的障眼法,又或者是一种杀人的利器。

    但他怎么觉得,他好像在哪儿见过?

    “小心。”孙雪华直觉不太好。

    角落里,薛思头痛欲裂,那些刺骨的针仿佛已经将他每道经脉截断,令他无法运气。

    “回来吧,快回来吧。”

    四面八方传来久远的、熟悉的、令他胆寒的声音。薛思抬眸,那些墙壁里闪过的每一道阴影,似乎在朝他不断逼近,不断在他耳边低喃。

    “这个术法,是聚魔池力量的具现。它在呼唤我?”

    薛思神识混沌,有些想不清楚。

    “你们在这儿干看着?”

    身后传来柳惊霜的声音,可他嘴上这么说,自己偏也双手抱胸,作壁上观,詹致淳不言不语,只是站着,茫茫的水雾阴影之下,显得尤为形削骨瘦。

    柳惊霜一愣,默默靠了过来,小声地说着话:“老头,你不会要死了吧?”

    这次再见故人,他明显感觉到对方的力量被极大削弱,不知是岁月漫长,太久未见造成的记忆混乱,还是确有此事。

    詹致淳轻声应着:“老朽无碍,多谢柳公子挂怀。”

    “嘁,詹掌门还真客气啊。”柳惊霜哂笑两声,余光一瞥,薛思已席地而坐,试图运转周身灵气,以稳固心神,奈何身体里那些邪力像是已经钉死,他连通畅经脉都做不到,稍微一动,丹田处便剧痛不已。没多时,他便冷汗直流,气息急促。

    “看来,聚魔池还是被蛊惑了。”

    詹致淳抬眸,那些坚冰似的墙壁上,早已爬满了狰狞的影子,即使没有常人的五官,但他还是看出,他们都在紧盯着薛思。

    “要是那些魔物都跑出来,那两个人恐怕也扛不住啊。”柳惊霜仰头看去,薛闻笛和孙雪华二人与那凶兽陷入了苦战。

    那庞然大物再次从阴影中冲了出来,行动更为迅猛,那些来路不明的水雾将它的伤口包裹,并在它周围形成了一道坚硬的屏障,任凭剑气如虹,也无法突破。

    一道利爪挥下,孙雪华踩上一面墙壁,正要飞身转位,不想,右脚却被一双黑手紧紧抓住,令他动弹不得。薛闻笛挥剑砍断,推了好友一把,二人分开落地,那利爪正中冰墙,那东西瞬间四分五裂,被那凶兽吞噬殆尽。

    薛闻笛咬牙:“再这样下去,我们只会被它拖死。”

    少年回头看去,大喊着:“詹前辈,能否想想办法,破开这个阵法?”

    “砰!”

    身后的冰墙再次爆裂,薛闻笛挥剑挡下那些飞溅的碎片,利爪再次迎头压下,他侧身躲过,脚下的地面震了又震,巨大的体型差距下,薛闻笛也跟着抖了抖。

    “死老头,人家问你话呢。”柳惊霜搡了詹致淳一下,对方却道:“我没有办法。”

    “嗯?”

    “叶星正试图完全控制聚魔池,他放出此等凶兽,不过是为了拖延时间。”仙风道骨的老人微微颔首,眉骨下压,庄严悲悯,好似一尊淡然超脱的雕塑,“他要达成此目的,唯一的障碍就是薛掌门。”

    “薛掌门乃是聚魔池一缕精魂所化,虽说两年前的正邪之战,薛闻笛一剑斩断了他与聚魔池的联系,使他的三魂七魄重获自由,不再受那冷泉桎梏,但薛掌门毕竟诞生于此地,血肉筋骨皆是承继父母,又怎么可能完全脱离滋养魔族千百年的聚魔池呢?”

    “叶星将剑匣投入聚魔池,既是要借聚魔池之力,腐蚀剑匣,让何以忧永无葬身之地,也是要借剑匣,喂养聚魔池,使其威力大增,再次通过骨血,建立与薛思的联系。”

    “如此,他或许会拥有另一副,可以支撑他转生的身体。”

    柳惊霜大骇:“你是说——”

    詹致淳摇摇头:“我们无法出手,眼前这些魔物,若是被扫荡干净,那么受到刺激的聚魔池一定会将全部力量反扑至薛掌门身上,真到那时,后果不堪设想。”

    好恶毒的算计。

    柳惊霜错愕不已。

    “从我们踏进这座城开始,所有的陷阱就已经布下。”

    “这就是一场孤注一掷的赌局。”詹致淳闭上眼,似乎不忍心再看。

    就在此时,薛思忽然开了口:“还有一个办法。”

    他实在太虚弱了,虚弱到每说一个字,都会轻轻地喘一下,仿佛下一刻就会彻底没了声息。

    “不可。”詹致淳像是料到了他的想法,断然拒绝。

    “你很有可能会死。”

    老人始终不肯睁眼。

    凶兽仰天长啸,震天撼地,孙雪华与薛闻笛双剑合璧,撑开一个结界,才勉强保住几人不被这怪声贯穿头颅。

    “小雪!”

    “嗯。”

    二人同时将自身灵力灌入剑身,只见双剑剑光大作,华彩蔚然,交相辉映。

    “砰!”

    全部墙壁瞬间爆裂,那些怪异的影子也再次缩回了缝隙之中。

    “噗。”薛思吐出一口鲜血,额上的冷汗滑入他的眼角,令他有些看不真切。但他知道,现在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是至关重要的决定,他不能逃避,不能退缩。

    “二位前辈,晚辈——”

    一个“求”字哽在喉咙口,剧痛又一次从心脏中央蔓延开来,那些束缚死灰复燃,正拖着他往无边的地狱坠落。

    薛思抬起沉重的眼皮,刚好看见那抹熟悉的背影奋力向那凶兽冲去。

    他从年少时分,就喜欢这样看着薛闻笛,看着这人意气风发地奔向远方,看着这人不顾一切地替他挡下所有危险,也看着这人兴致勃勃地坐在崖边,折一根翠绿的草茎。

    他还会和这人有很多个以后。

    平淡的、幸福的以后。

    薛思用力攥紧了掌心,手背上的鱼鳞也渐渐显现,他埋下头去:“求您。”

    詹致淳听了,没有说话,沉默地走了过来。

    确实还有个办法。

    他与柳惊霜同时将自身力量灌入薛思体内,让那原本被剖去一半的命火再次燃烧,这样,薛思就可以在短时间内获得和受伤前同等的力量,便能与聚魔池抗衡,重新掌控夜城的一切。

    但这么做,也是一种釜底抽薪。以薛思现在的身体状况,能否承受住两股截然不同的力量,还是个大问题。若能,胜利的希望便可以被他们攥在手心,若是不能——

    詹致淳撩起衣袍下摆,端坐于地,叮嘱他:“薛掌门,从现在开始,你要摒弃一切外界影响,专注于你自身,你能明白吗?”

    “我明白。”

    薛思点了点头,表示他完全理解。

    柳惊霜听了个大概,心里却升起了另一团疑云:“你的命火被剖去一半,你怎么好端端地活着?”

    命火即为混沌之火,不仅是薛思力量的源泉,也是他生命的根基。若是命火有损,那他体内的魔血也该将他的灵力吞食,使他彻底堕魔才对,现在又是怎么回事?

    柳惊霜一脸困惑地坐下,与詹致淳一同施术,力量全部凝聚于掌心,贴上了薛思的后背。

    “唔。”对方闷哼一声,说着,“还有一半命火,在小楼身上。只要,他在我身边,与我同修,便不会出事。”

    柳惊霜:“……”

    “我还真小看你了。”他神色十分微妙,“你们年轻人,真会玩。”

    薛思不做辩解,当初情况紧急,他也是迫不得已,虽然后续,确实带来了一些意想不到的好处。

    他屏住呼吸,感知到自身的力量在发生变化,新生的火种正慢慢向上燃烧,热焰升腾,重塑奇经八脉,力量回溯,再造形神骨肉。

    聚魔池中,不再是一尾银鱼,而是薛思本人。

    叶星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无比的阴寒。

    “薛思,你真以为你能逃吗?”

    他持刀,一下划破腕上的皮肤,鲜血迸溅,落入聚魔池中。鎏金色的泉水逐渐变得浑浊不堪,一片殷红沉淀于其下,一丝一缕,慢慢向泉中的倒影逼近。

    薛思体内翻江倒海,詹致淳与柳惊霜的力量完全相克,在他丹田处横冲直撞,难以驾驭。

    柳惊霜啧啧两声:“你还行吗?不行就不要勉强。”

    薛思紧抿着唇,一丝血色已从嘴角缓缓溢出。

    他痛苦地摇了摇头:“我可以的,请相信我。”

    柳惊霜不知为何,感到一丝不悦。

    即使他曾在这座城中生活多年,甚至也曾坐过那万人之上的位子,可再回到这幽静之地,他仍然觉得自己像个异乡之人。

    也许詹致淳所言,并不是毫无道理。

    柳惊霜只有在那个人的夜城里,才是最能呼风唤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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