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在地下跑了约一刻钟, 左拐右绕,跑得自己都不知道跑到了哪儿,方才暂时摆脱了身后紧追不舍的脚步。
杜子衡不敢放松警惕, 用法术做了个小型的隔音结界, 方才开口说话:“你们如何?受伤没有?”
“没有。”暂时脱离危险,郭朝阳此刻才慢慢从被魔修伏击的紧张中缓和过来, 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伙魔修为什么来伏击我们?”
“想来是因为我们发现了地下的魔修法阵,想来灭我们口。”杜子衡道。
“可那有什么用?我们不是已经把这件事告诉……”郭朝阳说着说着突然停下来,看着杜子衡, “你是说……?”
“我们只将此事告知了苏城主。”杜子衡神色凝重, 他们发现魔修法阵一事,只告诉了苏寒云,而且即便魔修发现了商砚书和路乘遗留的痕迹, 但也不该这么快就找上他们,虽他也不愿相信, 但一切事实却都指向对方。
“难怪他不让我们将此事告知旁人……”郭朝阳喃喃着,犹如突然明悟过来, 一拍大腿,“还有先前,也是他阻止我们剑宗介入!原来是他跟魔修早有勾结!”
“可是为什么?”他又道, “他跟顾城主可是一起诛杀的劫火太岁, 应该跟魔道势不两立才是,为何此刻会跟魔道勾结呢?”
“不论如何, 玄武城已经不可信, 必须将此事尽快回禀师门!”杜子衡道。
目前看苏寒云嫌疑最大,但玄武城中有问题的却未必只有他, 杜子衡正要跟郭朝阳商议如何给师门传信,却见路乘好似此刻才如梦初醒一般,四下张望道:“我师父呢?”
两人霎时一静,杜子衡面露不忍,安慰说:“依那魔修方才所言,商前辈应该暂无性命之忧。”
郭朝阳虽总跟路乘拌嘴,此刻却也是拍拍对方的肩膀,许诺说:“别担心,等我们联系上师门,一定帮你把商前辈救回来!”
“救回来?”路乘又是愣了愣,商砚书中毒倒下的景象在他眼前浮现,他像是终于明白过来那不是幻觉,怔怔地问说,“我师父被坏人抓走了……?”
两人沉重地点头。
“抓去哪里了?”路乘呆愣的语气带上些许急切,他似是忆起了什么,说,“极乐殿是什么地方?”
“是……”两人对视一眼,虽他们百般回避此事,但此时此刻,却也容不得再逃避了,杜子衡愧疚开口:“是魔尊萧放豢养男宠的宫殿。”
路乘:“男宠……?”
“就是……”杜子衡简直不知该如何描述。
“我来说吧。”郭朝阳虽同样耻辱,但到底不像杜子衡关系那么近,因而好开口一点,从头解释道,“现任魔尊萧放,曾是我承天剑宗门人,是我师叔座下大弟子,子衡的大师兄,五十多年前,他因对我师叔心生不轨僭越之心,而被逐出师门,从此叛投魔道,成为现今的破天魔尊,且他这些年依然不知悔改,四处搜集长相类似我师叔的美貌男子,作为豢养的男宠,供他淫乐。”
然而再类似,到底也不过是虚假的替代品,难敌他师叔万一,萧放大抵也知道如此,因而对待这些男宠格外暴虐残忍,往往在他手下活不过数日,便会被凌辱折磨至死。顾及路乘的心情,郭朝阳选择性地没有讲述这段。
然而光是郭朝阳讲的那些,就已经给路乘带来了深深的震动,他现在大概明白男宠是什么了,也明白了他哥哥被抓走后大致会遭遇什么。
其实光是如此,他还不至于过分慌乱,即便商砚书在他面前败了,还败的那样迅速,但路乘仍有一分自信和期望,觉得也许是他哥哥故意为之,有什么留藏的后手,但听到郭朝阳说的这些,他的期望却是一下破灭了。
天外镜给出的预言中,他哥哥此生最大之劫便是情劫,而被魔修抓走,成为魔尊的男宠,从此开始一段仙魔苦情狗血虐恋,不正是应了情劫的预言吗?!
安逸了太久,路乘都快把情劫一事忘了,此刻劫数突然降临,情劫男宠等字样在他脑中来回滚动,越滚越慌乱,越滚越害怕,路乘颤声说:“你、你们什么时候能去救我师父?”
“我们不行。”郭朝阳扭过头去,不忍迎着路乘的目光,“得等我们联系上师门,师叔他们赶来才行。”
今日他们能够从魔修围杀中逃脱都是因为恰巧而至的地动,否则在不能御剑快速逃离的情况下,即便有剑符在手,那些魔修只需要拖上片刻,待他们剑符用尽后,便可围而杀之,是以他们绝不能再去主动招惹对方,不然非但救不了人,还会把自己一起搭进去。
“那你那个师叔要多久才能来?!”路乘急切道。
“起码三四日吧……”郭朝阳这还是往快了说,事实上,他们现在连消息都还没有传出去,等他师叔收到再赶来,更是不知道在多久以后。
即便路乘不知道那极乐殿在什么地方,但想也知道,三四日的话,他哥哥恐怕早就被送走了,到时候再赶来又有什么用?他哥哥那时候说不定已经被送到魔尊的床上,成为男宠了!
郭朝阳和杜子衡商议了一会儿,决定先找路回到地面上,路乘在后面跟着他们,一路默不吭声,手指却无声地越攥越紧,眉眼也越压越低,犹如慢慢下定了什么坚定无比的决心。
又走了一炷香后,三人找到一条同样被地动震裂出的通往地上的裂缝,郭朝阳和杜子衡让路乘暂时待在尚算安全的地下,他们两个则离开去用法术传信,但路乘却并未在原地乖乖等待,在两人离开后,他也来到地面,朝着另一个方向,转身就走。
与此同时,玄武城城郊,一处偏僻的别院中。
元婴魔修阴沉地听着属下的汇报,斥骂道:“一群废物!三个筑基期都抓不住!”
那哪是普通的筑基期,那两个剑宗小子身上可是有化神期剑符的,而且元婴魔修当时也在,不也让他们跑了嘛?这名金丹魔修心中腹诽,却不敢出声顶撞,他们魔道可不像仙道那样讲什么仁善道义,高阶魔修可以随意虐杀低阶同道,没有任何规则法条会怪罪责罚,而且作为元婴魔修的心腹下属,他们都被血咒控制着,对方想杀他们甚至不需如何动手,只需心念一动。
元婴魔修气恼了一阵,眼神一扫,扫到倚靠在房间角落昏迷不醒的商砚书,心情终于稍缓,笑道:“幸好还有此人,今夜也不算白跑。”
金丹魔修闻言请示道:“是否要送去交于狱主?”
人虽是他们抓获,但献人却不该由他们来献,他们归为血河狱主伏见手下,若是越过狱主去向魔尊献人,便是对狱主的僭越和冒犯。
“交给他做什么?”元婴魔修提及自己的上司伏见,却是颇为不屑,冷哼道,“伏见当年协同虞歌欢暗杀尊主夺权一事,真以为尊主不计较了?这些年尊主对我血河狱的冷落和打压便是因此,他早晚步了虞歌欢的后尘,我等岂能绑在他这条将沉之船上?”
他看到商砚书的脸后,心生意动,违背灭口的命令,将人带来,便是想要以此讨好魔尊萧放,待他日伏见被萧放解决后,血河狱主的位置空出来,他便可取而代之,若是机缘合适,他或许还可以借由伏见的内丹晋升化神期呢。
魔道向来如此,同僚下属,师徒好友,皆是可以随便利用背叛的,行事只为自己利益,从不讲究什么虚伪的仁义道德。
“若是被狱主发现……”金丹魔修担忧道,伏见或许是条将沉之船,但在未沉前,却仍然是血河狱主,他们的顶头上司,一狱之主处决几个手下这种小事,魔尊可不会过问。
“他不会发现的。”元婴魔修一副笃定神色,“尊主对伏见的打压人尽皆知,堂堂化神期魔修,一狱之主,在空花狱那群元婴小辈面前都得低声下气,被指派的也尽是些善后灭口的杂活,说出去都让人笑话,伏见现在大概正在哪处憋火撒气,哪有功夫管我等?”
“现在只需尽早把那几个筑基期小子解决掉,找到了就地处理掉。”吩咐完后,金丹魔修离开,元婴魔修独自站在屋中,想了想,来到商砚书面前,想要为对方抽出些毒素,他自是没有那么好心的,无非是怕商砚书直接死了,萧放可没有凌虐死人的爱好。
其实他下的血咒毒素,以元婴期修士的体质来说,短时间内应该都不致命,但这家伙实在是太弱了,方才输的那样快,不免让元婴魔修升起一抹担心,担心对方死的也一样快。
可他此刻蹲下身体,却未在商砚书右手上看到中毒的血色脉纹,元婴魔修心生疑惑,暗道难不成是他记错了,当时血蛇咬的是另一只手?
元婴魔修正要翻动商砚书的身体查看,却在手将要触及对方前一刻,突然心中一紧,即便他什么征兆都没感觉到,却还是顺着心中那股毫无由来的危机预感向后疾退。
几乎在他闪身疾退的同时,一股可怖灵压蓦然压向他方才站立的位置,青石地板霎时被压得粉碎,裂纹朝外蔓延,堪堪停在疾退了数步的元婴魔修脚下,正在他庆幸逃过一劫时,却又突然听到“噼啪”一声,低头一看,竟是他随身携带的一件地级防御法宝现出了一道裂纹,而这甚至不是什么法术攻击,而仅仅是一团随手砸下的灵力扩散的余波,若是他未曾躲开,怕是已经被砸碎了全身骨头,烂泥似的趴跪在原地。
“跑得倒快。”
一声轻笑在屋中响起,元婴魔修立即看向前方,本该中毒不醒的商砚书此刻迤迤然站起,那悠然含笑的模样,哪有半点中毒迹象?
刹那间,元婴魔修什么都明白了,他目露惊骇,哆嗦着嘴唇:“您、您是……”
如此可怖之威势,是化神期的血河狱主伏见,甚至魔尊萧放都未曾带给过他的,那么比化神期更高的,似乎只有……
他惊骇到几乎不敢将那个名字诉之于口。
“我?”商砚书笑意和蔼,温柔提醒,“我不是要献给你们尊主的男宠吗?”
霎时间,元婴魔修脸上的血色似是一下被抽空了,变得一片惨白,极致的恐惧下,他心底竟是又生出一分清明,如果对方真是那个人的话,他绝无被放过的可能,既然横竖一死,不如一搏!
他咬破舌尖,催动全身血液,血液如沸水一样翻腾,从皮肤下渗出,转瞬间化作一团狰狞可怖的血浆怪物。
这血浆怪物跟之前的血蛇一样,全身每一滴血液都带毒,且毒性更烈更强,寻常修士若是不小心触及半分,便会顷刻间腐蚀大片皮肤,这副形态可谓是元婴魔修最强的形态,他每每用出此招,对敌者必然惊骇退避。
可这一回,商砚书并未退避,化为血浆怪物的元婴魔修也未像以往一样仗着自己这全身血毒而猖狂攻击,他虚张声势地射出数道毒血箭后,本体便直奔窗边,看那仓惶的模样,竟是要跳窗而逃了。
“哪儿去?”商砚书悠然站在原地,含笑的模样似是亲切的调侃,也似是不满的责怪,“问过本尊了吗?真是不懂礼数。”
他语调依然轻柔,可在他说话的同时,一股与轻柔语调截然相反的可怖灵压蓦然朝四周席卷,空气在骤然升起的极致高温下开始扭曲,疾射至他面前的毒血箭霎时化作蒸腾的血雾,而跑至窗边的元婴魔修刚刚撞开窗棂,便发出一道惨声痛嚎,犹如被什么灼伤般,全身毒血顷刻间被灼烧掉大半,不过数息时间,跌回屋中时身上竟是已没剩几块好肉。
商砚书五指虚虚一握,那满身焦糊痕迹的人形血团便被一股巨力带着来至他身前,他见着元婴魔修这副模样,皱紧的眉头现出些许嫌恶,以及自己下手是不是有点重了的虚伪反思,挑拣了一会儿,才总算是在颅顶找到一块尚算完好的皮肤,在元婴魔修惊骇瞪大的瞳孔中,他将五指轻轻覆于其上,微微一笑,在这一刻他依然笑得温和且无害,彷佛一种温柔的安抚,但下一刻,他指尖骤然发力——
元婴魔修的霎时开始抽搐不断,他双瞳歪斜,眼白外翻,原本惊恐的神情慢慢消失了,只剩痴傻的呆板,而商砚书的神情倒是时而变化,一会儿饶有兴味,一会儿嫌弃不堪,他离开这几十年,魔域真是愈发无趣和没用了,连这种货色都能身居高位。
正在消化这庞杂记忆时,突然有脚步声接近,方才那名金丹魔修去而复返,似乎是有事要汇报,刚刚唤一声“主上”,便为推门所见的这一幕惊骇得僵立在原地。
那本该中毒不醒的男人此刻竟是醒了,正站在屋中,掌下跪着一人,而他掌下那人,虽满身斑驳灼痕,血肉模糊,金丹魔修却还是一眼认出,那分明就是他那不久前还完好无恙的上司!
“搜、搜魂术?”犹如从元婴魔修那痴傻的神情上认出了什么,金丹魔修不敢置信道,“不可能!你怎么会搜魂术?!”
这等邪恶歹毒的法术,正道怎么可能会使?!
商砚书斜他一眼,没搭理对方,就像他早感知到有人靠近此处,却也没管一样,他慢条斯理地把仅剩的几段记忆也消化完,提取到一些自己想要的有用信息,随后五指一握,这具血肉模糊、被商砚书百般嫌弃的丑陋躯体霎时被黑红的火焰吞没,血肉最先消亡,骨骼多撑了一会儿,但即便是最为坚硬的颅骨,却也在商砚书松手落地的瞬间,碎成一滩碳化的黑灰。
黑火燃烧时短暂照亮他的眉眼,依然俊美无俦,一尘不染,光是静静站在那里,就美得像是一幅画,但若是联想到他刚刚所行之事,便会觉得这幅画美艳之余,又平添了一抹邪异妖冶的艳丽,让人不自觉屏住呼吸,只不知道到底是因为那摄人心魄的美感还是因为恐惧。
只是金丹魔修无暇欣赏,他早在那黑红火焰出现时,便已被其间蕴含的可怖气息所慑,他终于回过神,不再呆傻地站在原地,用起法术,掉头就跑。
在商砚书把元婴魔修解决掉后,他已经跑出了数十丈远,几乎就要跑出小院,但这点距离,却也不过是商砚书一次抬手而已。
但在商砚书抬手将其也解决掉前,却突然有一人出现在金丹魔修逃跑的前方阴影处,黑暗中血光闪现,金丹魔修甚至还未反应过来,便已经被血刃斩切成数段,可尸块散落于地上,却未流出任何血迹,仔细看去,那尸身中的血液竟似在瞬息间被吸干了一样,变得干瘪枯槁。
那动手的人影越过尸块,慢慢从阴影处走出,露出一张阴鸷的男子面孔,若是那金丹魔修死的慢一些,便会认出,此人正是他和元婴魔修的直属上司,本绝不该出现在此处的血河狱主,伏见。
伏见来到商砚书身前,单膝跪地,恭敬请罪道:“这些蠢货有眼无珠,冒犯了尊主,属下未能及时发现惩处,请尊主恕罪!”
“哦?未能及时发现?”商砚书看着他,似笑非笑,“我还以为你是为了等着看看本尊实力还剩几分呢。”
他先前感知到而未管的那道气息,可不是指金丹魔修。
伏见面色霎时一变,额头渗出冷汗,头低得更低,态度也更加恭敬道:“属下绝无此意!”
商砚书懒得戳穿他,自顾自走到窗边坐下,无聊地转着碧霄说:“说说罢,萧放这回在玄武城是想做什么?”
大概是地位不够高的缘故,他用搜魂术从元婴魔修魂魄中得到的记忆,只存有一些在地下布置维护阵法的微末细节,并无整个计划的全貌。
伏见不敢起身,仍跪着说:“萧放来到玄武城,明面上是与城中某人合作,在地下布置阵法,抽取忘川河中的生气。”
“实际上呢?”商砚书看向他。
“实际上……属下只知道他似乎掌握了某种能直接到达地眼处的方法,并且在那里在做着什么实验,好像跟神兽玄武有关,具体的……属下也不知。”伏见几乎不敢抬头。
商砚书眉梢一挑,现出些许意外。
伏见硬着头皮,继续道:“萧放只让属下负责外围事项,连通地眼的核心阵法处皆由萧放所直接统领的空花狱主持。”
虽已经从元婴魔修的言语和记忆中知道,参与叛乱夺权一事后,空花狱主虞歌欢被杀,萧放接掌空花狱,伏见侥幸被放过一马,这些年却也被萧放多次打压和排挤,但商砚书实在也未想到对方身为一方狱主,竟混得如此凄惨,沦落到跟一帮普通魔修一起做些外围的安保杂事,对真正的核心机密事项竟然一无所知。
“伏见呐伏见。”商砚书摇头叹道,“你竟是没比你那没用的属下强上多少,你说,本尊留着你干嘛呢?”
他看向伏见,像是真诚的疑惑。
伏见背脊霎时被冷汗浸透,立刻表态道:“属下立即去为尊主查探!”
“罢了。”商砚书道,“先把你知道的告诉本尊。”
伏见于是开始细细讲述他们潜入玄武城行事的经过,商砚书转着碧霄,百无聊赖地听着。
在讲到今夜的变故和行动时,伏见犹如突然想起什么,请示道:“尊主,与您一起的那三人如何处理?”
负责此事的元婴魔修已经被杀,但他的属下却还听令在外搜捕追杀三人。
“你的新主子如何说?”商砚书随意道。
“萧放说……”伏见抬起头观察商砚书的神情,小心道,“都杀。”
商砚书坐于窗边,支着下颌眺望屋外月色,开口时漫不经心的语气就像是吩咐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那便都杀。”
第032章 光音浩瀚
郭朝阳和杜子衡未免藏身地暴露, 特意去了一个稍远些的地方释放传信法术,他们有诸多顾忌,既担心被魔修发现, 也担心被玄武城的人发现, 玄武城当然不可能全部都跟魔修有勾结,但他们眼下也实在分不清谁是敌谁是友, 便只能都躲着,一路小心观察,避开一切人声响动,走得十分缓慢。
而往另一个方向走的路乘就毫无顾忌, 甚至有点横冲直撞了, 他谁都不避,直接走到夜间依然热闹的闹市中,途中还碰到了几个巡城站岗的玄武卫, 他运气不错,这些玄武卫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只是正常的巡逻站岗,并没有注意路过的路乘。
凭借着绝佳的运气和一股不管不顾的莽劲, 路乘顺利来到了目的地,白天他们喝茶听八卦所在的云客来附近,云客来夜间早已歇业, 茶楼内空无一人, 但路乘依然不死心地在四周寻找了一通,无意间, 他路过一座玄武庙。
玄武庙在偌大玄武城中有大大小小许多座, 这座似乎算是规模比较大一些的,门楣建得很是气派, 路乘想到白天那场祭祀游行,想来就是这庙里办的了,虽然夜间庙里香客已经散尽,内里空空如也,但在路过时,他却也不由往庙里多看了一眼。
就是这多看的一眼,被他发现庙中并非是空无一人的,一名青衣男子独自坐在庙前的台阶上,他抬着头,似乎在观赏月色,可月色清冷,照得他的神情也是一片凄清寂寥。
路乘往前迈的脚步一下停下来,他径直拐弯,走进玄武庙中,人还未走至青衣男人身前,急切的问询声便先至:“我师父在哪儿?你知道是不是?!”
他哥哥被魔修抓走了,而之前能够发现魔修的地下阵法,都是靠着青衣男人引路,路乘不知道男人到底是什么,但对方似乎对魔修很了解,那想来也是知道他哥哥会被抓去哪里的。
当然,也可能不知道,但这是他唯一的希望了。
男人观月的视线慢慢下移,落到满脸焦急的路乘身上,他看着他,不说话。
“告诉我!”路乘急得又踏前一步,他想直接伸手去抓男人的袖子,可他的手穿过对方后,方才想起,这只是一抹不知来历、不可触碰的幽魂幻影。
“告诉我……”路乘的声音带上了点哀求的哭腔。
男人仍然不说话,但又看了路乘片刻后,他突然伸手,似是想安抚地擦一擦路乘的眼角,可就像路乘无法触碰他一眼,他同样无法触碰路乘,指尖隔空轻抚两下后,他对着路乘笑了笑,虚幻的身体随即开始溃散,化为无数莹莹的光点,轻盈地拂过路乘,飘散向茫茫夜色,犹如一条在尘世流淌的银河。
路乘愣了愣,犹如突然意识到什么,赶紧追着光点飘散的方向而去。
他跑了没几步,就听到身后追来的脚步声和叫喊声。
“路乘!”郭朝阳叫道,“你上哪儿去?!”
“外面危险,不可贸然行动!”杜子衡也叫。
两人好不容易传完信回来,便发现原本该好好躲在地下等他们的路乘不见了,两人当即开始寻找,顺着痕迹一路找到这里,好消息是路乘并没有被魔修抓走,也并没有遇险,坏消息则是对方似乎另有打算,对他们的叫喊阻拦不理不应,就闷头往前跑。
“我知道你想救商前辈,但你一不知道商前辈在哪儿,二来也敌不过那么多魔修,回来,我们从长计议好吗?”
“路乘!我保证,等我师叔一来,一定立刻让他去帮你救商前辈!”
两人追在后面不断劝阻,可路乘就置若罔闻,一门心思地跑,两人实在劝不动,对视一眼,互相示意,却谁都不想动手。
他们当然可以把路乘打晕带回去,可是事后他们要怎么面对路乘呢?路乘跟商前辈感情这样深厚,此刻不惜一切想去救人,是情理应当,而他们呢?虽是理智地保全自己,却也是冷漠地作壁上观,这本就不合他们平时奉行的道义,更何况,这件事归根究底还是因他们剑宗而起,萧放曾是承天剑宗门人,有今日之恶果,皆是他们剑宗未能及时清理门户之故,眼睁睁看着商前辈在他们面前被抓走,若真有个三长两短,他们恐怕余生都要活在愧疚之中。
两人内心艰难地挣扎着,纠结又犹豫,愣是追着路乘跑了半天,一直没动手。
他们本来想,路乘根本不知道商前辈被抓去哪儿了,此刻跑应该也只是瞎跑,也许跑累了就愿意停下来听他们说话,跟他们回去了,但他们追着追着,渐渐发现路乘似乎不是在乱跑,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给他指路一样,他每一次拐弯换向都目标明确,毫无犹豫。
慢慢的,三人跑到了玄武城城郊,一处偏僻的小巷中,巷旁都是普通的民居,夜间早已歇息,幽暗且安静,但郭朝阳却突然感觉有些不对,问杜子衡说:“你有没有感觉到……”
杜子衡点点头,眉头紧蹙:“附近像是有一层隐藏的禁制结界。”
这结界很隐蔽,若非他们已经极其接近,可能压根感知不到,而且这结界的布设方法,隐隐约约让两人感觉有些许熟悉,就很像是之前魔修伏击他们时所布设的那种。
意识到危险,两人这下终于没法再迟疑犹豫了,正要动手拦住路乘,却见路乘已经径直来到一间看似普通的民居门口,两人刚说了一个“等”字,路乘就已经抬脚往紧闭的大门上一踹。
霎时间,木门上浮现出数道血红色的阵法纹路,纹路荡起涟漪,犹如被巨力所击,伴随着木门打开的“吱呀”一声,笼罩着整座民居的幻象结界也破开一道缺口,露出其间隐藏的魔气。
木门洞开时,郭朝阳杜子衡也终于跑至路乘身边,一抬头,便见到别院中数十名满脸梦幻,仿佛怀疑自己眼花了在做梦的魔修。
郭朝阳和杜子衡:“……”
他们知道魔修们在梦幻什么,这数十名魔修中有几个熟面孔,赫然就是先前伏击追杀他们的人,按照常理,他们本该四处躲避,极力避免与魔修遭遇,结果他们非但不躲,竟然还直接杀到了魔修隐藏的大本营,别说是魔修们觉得这场景梦幻,他们两个都觉得很梦幻。
两拨人的面面相觑,呆滞愕然中,唯有路乘依然清醒坚定,他抬脚就迈入别院中,四下一扫,没看到商砚书的影子,便对魔修质问道:“我师父呢?!”
无人回答,魔修们看着路乘,面色古怪,他们很确定眼前这人,以及后方那两个小子,都只有筑基无疑,而他们这边数十人,全都是金丹期,人数修为都是碾压,他们实在想不通对方为什么敢直接过来,且如此大胆地出声要人。
难不成对方有什么厉害的法宝?否则如何会有这样的底气?想到之前那道化神期剑气,魔修们顿时心生警惕,不敢妄动,只悄悄分散开,将三人围住。
郭朝阳杜子衡见着这一幕,心里一阵阵发虚,他们哪有什么底气,师尊给的剑符虽厉害,但两人加起来也就能再用四次,用的时机合适,或许能给这伙魔修造成点杀伤,但四次用完,他们就真的必死无疑了。
两人来到路乘身侧,一左一右,手握灵剑,警惕地盯着散于四周的魔修,防止对方偷袭,同时悄声对路乘说:“待会儿我们来拦住他们,你找机会快走。”
即便已经来到了这里,但他们完全不觉得己方能够成功从魔修手中救走商砚书,光是眼前这十来个金丹魔修他们就战胜不了,更何况,对方可不止有这么多人,先前的元婴魔修暂不知去向,而除此之外,还有一名很可能也藏于城中主持这一切的狱主级化神期魔修,实力和人数的差距都太大了,救人是根本不可能的事,他们今夜若能在这重围中逃脱,都已经是万幸了。
然而路乘完全不管他们的提醒,像没听到一般,越过两人就往前走,他见魔修们不回答他,竟是想直接往院里闯,自己去找。
“小心——!”两人一齐叫道,在路乘往前走的同时,有一名金丹魔修也终于按捺不住地试探动手。
一道黑色气刃攻击径直向路乘袭来,郭朝阳杜子衡当即要驭使剑诀,帮其挡下,可路乘却先他们一步抬手,眸中亮起金光:“我此法门——”
不同于之前对阵邪祟时的悲悯和轻柔,他的念诵声高亢威严,犹如怒目金刚,也犹如震震雷霆,蕴含无尽天威,在别院中浩瀚荡响。
“诛一切恶,普照无量——!”
光霎时在他手中爆散,犹如一轮骤然升起的圆日,光以其极致的明烈,将此方昏黑天地照彻。
黑色气刃霎时间在烈光中消陨,四方魔修面色齐齐一变,不约而同地向后退去,这光虽未给他们造成直接伤害,可其席卷而来时的浩瀚威严,仿佛在刹那间洞穿他们的灵魂,便如凡人直面苍天,灵魂都不自觉颤栗,而紧接着,他们发现了更让人惊恐的事,他们的一切法术灵力,竟是在这光芒普照下,俱都失灵了。
“这是什么法术?!”有人失声惊叫。
“这到底是什么法术?!”郭朝阳也叫,他上次见路乘用其净化阴翳,就已经很惊愕了,这次发现这法术还不止能净化阴翳,竟然还能无视修为境界差距,直接剥夺魔修们的法术灵力。
方才虽只有一名魔修动手,但其余魔修却也在蓄力准备,数道灵力积聚的波动他和杜子衡都感觉得很清楚,而此刻,这些灵力波动一齐消失了,这些魔修就仿佛一下变成了没有灵力的凡人,属于金丹期的境界压迫感也随之一同散去。
这怎么可能呢?!什么法术这么厉害?不符合郭朝阳对法术规则的一切认知,强到简直不讲道理!
杜子衡同样满心愕然,但他很快意识到这不是刨根问底的时机,对郭朝阳喝道:“先对敌!”
说罢,率先提剑冲上前去。
郭朝阳也回过神,紧接着持剑跟上,魔修们的法术失灵了,但他们的还没有,于是,原本几乎不可能战胜的艰苦一战,瞬间转变成史无前例的轻松一战,两个筑基大圆满的剑修,对阵十来个法力全失的金丹魔修,不说是砍瓜切菜,但也差不太多了。
两人杀入敌阵,简直如入无人之境,两三招便撂倒一个,越打越上瘾,直感觉这辈子都没打过这么轻松的架。
魔修们自然不是真的只会挨砍的瓜菜,见此情状,有的调头就跑,也有的,悄声绕到路乘身后,显而易见,己方一切法力的消失皆是因为路乘所使的法术,只要除掉他,战局天平便会立即调转。
血河狱的魔修大多擅长血咒邪法,却也有些擅长隐秘暗杀之术,此刻便有一名魔修鬼魅一样地无声绕过前方的郭朝阳杜子衡,藏于阴影中,径直来到路乘身侧,三人无一察觉,唯在其出手的瞬间,寒光锋刃在夜色中一闪。
“不好!”郭朝阳杜子衡终于察觉,虽出声提醒,却已经来不及回援。
路乘的法术目前看来只能针对由灵力驱动的法术攻击,对于冷兵之类的直接攻击,是无用的,而能用于应对的剑术……路乘的剑术,郭朝阳和杜子衡是很清楚的,即便那魔修法力全失,这一击袭杀的阴狠刁钻,都不是路乘那蹩脚的剑术能挡下的,即便路乘此刻在他们提醒下注意到了那向自己袭来的阴寒冷刃,但想来也应付不了。
两人正在心焦,却见路乘根本连拔剑抵挡一下的想法都没有,在魔修杀至身前时,他直接抬脚,“砰”一声,魔修瞬间倒飞出三丈之外,听落地时清脆的声音,骨头起码断了三根。
两人回援的脚步霎时顿住,杜子衡不由说:“路乘道友的脚力真是惊人……”
他和郭朝阳看得清楚,路乘那一脚可不是什么法术,也没用灵力,就是单纯地抬脚一踹,便有此等威力,不得不让他们叹服。
两人这下不再忧心,专心对付眼前的魔修,而路乘把拦路者踹开后,便又径直往后院走。
他手举金光,神色肃然,如缓缓移动的日轮,携光音天经无边道法,向那最深的黑暗阴晦处盛大而来。
“那是……”别院后方,正单独在屋中向商砚书汇报的伏见看向前院亮起的烈光,面色惊疑不定,他已是化神之境,不至于像那群低阶魔修一样法力全失,可那光遥遥照来,竟是让他丹田中灵力也开始不稳,若非他及时运功对抗,血魔功法竟隐现溃散之相。
商砚书站在窗边,在路乘将门踹开,前院生出骚乱时,他就已经有所感觉,面上现出些许意想不到的讶色,而此刻,光盛大如海,随着路乘一起坚定奔他而来,照彻幽夜,也由远及近地照亮他的幽暗瞳孔,他眸光闪动,除被映照出的金光外,又泛起些别的奇异光亮,伏见无意中一转头,便见到商砚书脸上这一刻露出的,他作为其下属数百年所未见,骤然见之几乎叫他胆寒心颤的兴奋和欢欣。
把仅剩的几个魔修都料理解决掉后,郭朝阳杜子衡赶紧追上路乘,虽己方已经大胜,但他们仍未放松警惕,因为那元婴魔修还未露面,而且这别院中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别的厉害魔修,路乘这法术对金丹期有用,却未必对更高阶的魔修同样有用。
两人跟着路乘来到后院,一左一右地护在身侧,持剑戒备时,突然见到前方屋中似有一跌撞闯出的人影,两人正要准备迎敌,路乘却好像意识到什么,瞳孔突然睁大,下一刻,郭朝阳和杜子衡也看清了那张被光照亮的熟悉脸孔。
“师父……”路乘看到商砚书,脸上的一切坚定和决然好像都瞬间消失了,就好像寻觅一路终于见到长辈的幼崽,卸下强装的面具后,他声音带上些许真实的哽咽,下一刻,随着手中蓦然散去的金光,他扑进商砚书怀中,委屈大哭,“师父——”
“为师没事。”商砚书的语气从所未有的和蔼,却又不同于他起杀意时的那种带着些恐怖意味的温柔,他像是无比的愉悦,不光能容忍路乘将眼泪擦在他衣袖上,对于路乘一直叫“师父”却什么都不说的哭声也耐心非常。
“师父——”路乘哭得不能自已,仿佛要借此发泄出自己这一夜所有的恐慌和急乱,但他尚未将自己这一腔委屈发泄完,便先因为脱力倒在商砚书怀中,沉沉睡去。
第033章 似假还真
路乘睡了很长很长的一觉, 这一回的消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多,他也就睡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久,而且他在睡着时一直能感觉到商砚书的气息陪伴在身侧, 便睡得无比安心, 等睡足了,才懒洋洋地打着哈欠睁开眼。
商砚书坐在榻边无聊地看书, 在路乘眼睫刚开始眨动,将醒未醒的时候就有所察觉,他将书放到一边,专注且期待地等待, 于是, 路乘睁开眼所见的第一幕,便是笑吟吟看着他的商砚书。
这一幕倒是很寻常,路乘经常睡在商砚书怀中, 醒来时所见的大多如此,顶多是商砚书今日的笑容格外和蔼些, 他仍有些刚醒的迷糊,一时以为他和商砚书还住在山中, 这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早晨,但很快,繁多的记忆纷杂而来, 路乘瞳孔突然睁大, 犹如忆起什么重要的事,猛一下坐起。
幸好商砚书及时抬了下头, 否则依路乘这个猛劲, 现在就是“砰”一下,两人的下颌和脑门同时受创的惨剧。
商砚书眉目一拧, 还没问路乘这么莽莽撞撞是做什么,就见路乘坐起后怔怔看了他片刻,眼里突然聚起一团水汽,然后果不其然地“汪呜”一声,扑到商砚书怀中,再一次用眼泪把他新换的衣服弄脏。
“师父——”路乘在睡足恢复力气后,续接上那夜没哭完的部分,继续委屈大哭。
“在呢在呢。”商砚书未有丝毫不耐,愉悦地将路乘揽住。
然而他尚未愉悦多久,便听路乘汪汪呜呜地哭道:“你不要去做男宠——”
商砚书唇边笑容霎时一僵,虽然他能懂路乘的意思,但这话说的好像是他主动求着去做男宠一样。
他嘴角微抽着说:“为师没有想去做男宠……”
虽然他确实是主动落败被劫走的,但他暂时没有开启男宠游戏的想法。
“也不要喜欢那什么魔尊——”路乘继续哭。
在刚来人间的时候,路乘还没有把情劫这件事忘掉,因而在流浪中,以及跟商砚书在一起的初期,会格外注意人类那些讲情爱的话本故事,其中卖的最火热传唱最广的自然就是各种仙魔苦情狗血虐恋。
虽只分开了几个时辰,但他着实脑补了许多可怕景象,就像话本中写的那样,明明是作为替身的玩物,却爱上了魔头将其当做白月光时流露出的一丝温情假象,被百般折磨虐待,言语羞辱,却仍痴心不改,痴痴守望,而这种故事的最终结局,无论是魔头终于被真情打动,浪子回头,还是替身终于心灰意冷,跳崖自尽,都不是路乘想见到的,他哥哥绝不能跟这种魔头在一起!
“为师也不会喜欢那什么魔尊……”商砚书继续抽着嘴角,路乘看的那些话本故事,都是用他的钱买的,他自然也是看过的,因而他一下猜到路乘在想什么,光是想想那画面,他都一阵恶寒,他是喜欢玩扮演游戏没错,但一般不会这样作践自己,就像他玩这个师徒养成游戏,也是选择做师父,而不是做徒弟一样,路乘脑补的那些故事,他要是演,也只会演那个魔尊角色,甚至都不用演,他本来就是魔尊。
“好了好了,不哭了。”商砚书又哄两句,路乘的哭声终于慢慢缓和一些,而此时,屋外恰好响起了脚步声,没一会儿,郭朝阳和杜子衡便推门而入。
两人见到路乘,原本愁眉不展的眉宇间立刻现出些喜色:“你醒啦!”
“嗯……”路乘揉揉眼睛,把最后一点泪意哭腔收回去,但他仍然赖在商砚书怀中,像是生怕对方又被坏人劫走了一样,听郭朝阳杜子衡讲述他昏睡这几日的经过时,也紧抱着对方的手臂。
路乘这一睡就是三日,三日前的那夜着实发生了许多事,他们被魔修突然伏击,商砚书被劫走,而没过多久,他们便又杀上了魔修的老巢,将商砚书救出,这都是路乘知道的,他不知道的是后面的部分。
路乘脱力昏倒后,郭朝阳杜子衡从商砚书口中得知,那先前带头截杀他们的元婴魔修不知道因为什么暂时离开了,大概是觉得商砚书中毒昏迷无力逃跑,因而并未留人在屋中看守,但商砚书其实早已清醒,装着昏睡,实则在暗中运功解毒,在他将毒解得差不多,正要伺机逃跑时,恰好路乘三人闯过来,于是便有了三人看到的商砚书跌跌撞撞地从屋中跑出来的那一幕。
四人汇合后快速交流完情报,郭朝阳杜子衡意识到元婴魔修可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回来,而路乘昏睡,商砚书血毒刚解,灵力尚未完全恢复,遭遇对方己方很可能会再次落败,因而立刻就想撤离。
在撤离前,他们特地挑了一名被打昏的魔修带走,因为己方占据了绝对优势,是以郭朝阳杜子衡对战那十来名金丹魔修时并未下死手,只让其暂时失去行动能力,想着事后审问一番,问清楚这伙魔修在城中行动的计划和目的,以及问清玄武城中与魔修勾结的内鬼是谁,是否是他们猜想的苏寒云。
然而未等他们带着魔修和昏睡的路乘离开小院,玄武城的人便突然而至,带队的赫然是一名熟人,苏寒云的直属卫队长,苏穆。
苏穆接管现场后,立即命人拿住了所有魔修,无论死的活的,全都带走,至于他们四个,苏穆说是奉苏城主的命令,请几人到城主府中暂住,以防止魔修再对他们下手,于是几人就来到了城主府。
“所以我们现在是在城主府里?”路乘插话说。
难怪他醒来后觉得这屋子布置有些陌生,跟之前下榻的客栈完全不一样。
在郭朝阳和杜子衡点头后,路乘又问:“你们之前不是说那什么苏城主有问题,玄武城不可信吗?”
那他们现在住在城主府里,不就相当于住在坏人的大本营吗?
“玄武城不是全部有问题,只是我们一时无法分清谁有谁无,所以最好不要直接接触。”杜子衡解释道。
他们那夜自然也不想跟着苏穆走,毕竟苏寒云的嫌疑是最大的,谁知道带他们走是不是想换个地方灭口,然而苏穆虽与他们也算相熟,但到底是忠于苏寒云的直属下属,那夜行事丝毫不讲情面,强行从他们手中带走所有魔修还不算,名义上是“请”他们到城主府,实际上说是强制押送也没差了。
好在,他们那夜搞出的动静足够大,尤其是强闯魔修据点时,路乘用的那至今不知名的法术,冲破魔修设置的隐匿结界,几乎照亮了半座玄武城,不光是顾今朝被惊动,整个玄武城的上层,现在基本都知道了有魔修在城中暗中行动的事,因而苏寒云或者其他与魔修勾结的人,即便想将他们灭口瞒下此事,现在也是瞒无可瞒,更不敢明目张胆在城主府中动手了,他们目前暂时是安全的。
只是安全是安全了,他们原本想的调查审问魔修一事,却是一筹莫展,苏寒云那夜让苏穆强行带走所有魔修后,便将其关押进自己的私狱中,三日中别说是他们几个见不了,甚至其他玄武城的人,包括顾今朝,都被苏寒云拒之门外,除他自己以外,不让任何人参与审讯。
“那审出什么了吗?”路乘问。
“当然没有。”郭朝阳愤愤道,“最有嫌疑的就是他,自然是什么都审不出。”
除却他和杜子衡之前推导出的几个疑点,三日前那夜,明明其他同样被惊动的玄武城人都还未来得及动作,苏寒云的人却那样快到达现场,再结合如今对方犹如做贼心虚般不让任何人见那伙魔修的举动,郭朝阳现在觉得对方有问题几乎是板上钉钉的。
杜子衡其实也很怀疑对方,但他还是谨慎地说:“不可妄下定论,苏城主说那伙魔修被下过咒术,所以才什么都审不出,这确实是魔修一贯的行事手段。”
他们承天剑宗经常追捕魔修,也就时而会跟其打交道,知道魔修内部的行事作风,向来是只讲实力,不讲任何同僚情谊的,实力强的魔修为了控制实力低的魔修,让其不能随便泄密背叛,下禁制咒术是非常常见之事。
“那他为什么不让其他人参与审讯?”郭朝阳还是很不平,“行,我们是外人,不让我们参与可以,但他可是连顾城主都不让!这除了做贼心虚还能是什么?”
玄武城内竟有魔修暗中行动,顾今朝对此事自然也是很重视的,但三日中,他像郭朝阳杜子衡二人一样,屡次提出要参与审讯,屡次碰壁,饶是他跟苏寒云感情甚笃,苏寒云如此行事,他却也是难免不动怒的,就在不久前,郭朝阳杜子衡又一次去询问审讯进展时,正撞见顾今朝跟苏寒云在屋中大吵一架,虽未听见具体内容,却也看到了对方甩袖离开时脸上难掩的怒容。
杜子衡也不理解,只道:“苏城主说了已经找到了解除咒术的方法,约莫今晚就能审出结果,我们且再等等吧。”
郭朝阳兀自憋闷,却又突然想起什么,说:“说起来也等了三天了,怎么师叔他们一点消息都没有?”
三日前的夜间他们就将遇到魔修的事传了出去,最快两天就该收到回信了,现在却是三天了,了无音讯。
杜子衡正要说话,路乘却先插话说:“你们师叔还没来啊?”
他一副“我就知道靠不住”的神情。
两人:“……”
他们很想反驳,但事实确实如此,三天了,裴九徵至今未至,甚至回信都没来一封,若非那夜路乘直接杀到魔修据点,可能商砚书现在已经被送到萧放的极乐殿做男宠去了吧。
“对了,你那天晚上用的到底是什么法术?”郭朝阳突然想起来问。
他实在太好奇了,哪怕之前问过被拒绝了,他还是想再问一次,究竟什么法术这么厉害?他简直闻所未闻。
路乘原本很懒散地倚靠在商砚书怀里,而在郭朝阳问出这句后,商砚书清晰地感觉到怀中的人一下变得很僵硬,犹如瞬间石化了一般。
“是……”路乘表面镇定,实则内心疯狂冒汗,未免自己是只小麒麟的事暴露,他原本打定主意绝不再在外人面前做出什么异样举动的,结果那夜为救他哥哥,情急之下什么也顾不得了,于是又一次用了光音天经,虽然仍然可以用师门秘法不能告知外人的说辞,但路乘自己都感觉这个说法无法糊弄过去两次。
他这样说了后,郭朝阳果然也没有被糊弄过去,他道:“我知道是你们师门秘法,但这秘法的威力强到简直有点离谱了,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要知道,路乘只有筑基期初级啊,还是那种修为虚浮像是被丹药强行提上来的筑基初级,结果他靠着这法术一人横扫十来名金丹魔修,虽然那夜郭朝阳和杜子衡也有帮手,但他们深感,有没有他们无关紧要,路乘哪怕只有一个人,依然可以把这十几名魔修一脚一个踹倒。
“还有那夜,你是怎么找到魔修据点,知道商前辈在哪儿的?”杜子衡也提了一个让路乘答不出来的问题。
“我……”路乘内心双倍冒汗,正在紧张地头脑风暴时,突然听到身后一声轻笑,自己随即被人往怀里一揽,商砚书将下巴抵在路乘脑袋上,代为答说:“因为我和爱徒身上有互相感应的法宝,爱徒自然能感觉到我在哪里,至于那法术,是我们师门秘传的一种禁咒,使用的代价大,是以威力也很大。”
“禁咒?”郭朝阳一副狐疑状,他知道禁咒的威力会远超常规术法,甚至可以越级击败对手,但真的能够超越那么多吗?那法术可是强到根本不讲道理啊!
“不然呢?”商砚书微笑反问,“难不成还能是传说中的光音天经吗?”
他这样一说,郭朝阳和杜子衡都是立刻生出不可能的想法,虽然这个不可能仔细推敲并没有那么不可能,但他们仍然本能般的冒出这个答案,犹如被什么人洗脑了一样。
见两人慢慢露出一副被说服的神情,路乘身体的僵硬一下缓解不少,他附和说:“没错,就是禁咒,我怎么可能会光音天经,我又不是什么小麒麟。”
“那你的身体可有影响?”杜子衡关切道。
郭朝阳也回过神,急忙问:“对,你用这个禁咒要付什么代价?严重吗?”
没什么代价,就是有点饿了。路乘正要说话,商砚书却先一步开口道:“这是爱徒第一次用禁咒,因而还不算太严重,只是对经脉有些损伤,静养一阵应该就能养好,但若是再用,后果就难料了。”
他说着,还装模作样地严肃训斥了路乘一声:“下次不可再用了,知道吗?”
“知道啦。”路乘配合地演道。
“那路乘道友好好休息,我们就不打扰了。”两人赶紧起身,留空间给路乘休息。
等他们离开房间后,路乘和商砚书待在屋中,他眨了眨眼,问说:“师父,你知道我是谁吗?”
“当然是为师的爱徒了。”商砚书笑眯眯地捏捏路乘的脸颊。
原来他并没有想起来。路乘心想,刚刚商砚书主动替他编理由圆谎,他还以为是哥哥恢复记忆了呢,现在想来,大概是跟之前一样,只是单纯的体贴吧。
“师父,我有个小秘密。”路乘突然说。
他知道商砚书肯定是会觉得他奇怪的,但对方从不追问,还体贴地帮他圆谎隐瞒,他其实也不想瞒着对方,他很想早点跟哥哥相认,只是因为怕破坏对方历劫的进程,而什么都不敢说,但一直憋着却也很难受,无论是对他,而是对目睹他种种奇怪表现却得不到答案的商砚书,所以在不透露身份,不破坏历劫进程的情况下,路乘也想稍微说些什么,让对方安心。
“什么小秘密?”商砚书问。
“暂时不能告诉你。”路乘道。
商砚书眉梢一扬:“那什么时候能告诉为师?”
“我也不知道,可能很快,也可能还要很多年。”路乘抱住商砚书,仰头看着对方,保证说,“这期间,我会跟师父一直在一起的,不让任何人欺负你。”
“不让任何人欺负我?”商砚书饶有兴味地重复。
“嗯。”路乘说得很认真,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说,“之前那句说得不对,我不会轻易再用那种法术的,但如果师父再被坏人抓走的话,我还是会用的。”
哪怕用完后会脱力昏睡,哪怕用完后会暴露他的身份,但只要商砚书涉险,他一定会像昨晚那样,不管不顾地坚定奔他而去的。
“那坏人如果特别厉害,爱徒也对付不了呢?”商砚书问。
光音天经是一切道一切法,理论上不存在任何战不胜之物,但显而易见,路乘的光音天经并不完整,金丹,或者元婴期的魔修无法抵挡,但是更高的化神期,路乘的力量影响就没有那么大了。
“就例如魔尊,魔尊可是很厉害的,为师若是被魔尊抓到了魔宫,爱徒也要来吗?”商砚书做出一副夸张神色。
“那我就去魔宫找你。”路乘想也不想,他把商砚书搂紧,犹如在说着什么无可置疑之事,“碧落黄泉,苦海尽头,我都去找你。”
临行前,天外镜说的话路乘不是没听到,但是他不在意,因为无论有多远,有多危险,他都是要去找他哥哥的。
“为师那么重要啊?”商砚书的语调拖长,弯起的眉眼间此刻露出的愉悦和欢欣,他自己若是见了,怕是都会觉得陌生。
“重要!师父是我最重要的人!”路乘坚定道。
“所以师父你千万不要喜欢那什么魔尊。”他还没忘记这茬,强调道,“也不要喜欢别人。”
谁都不喜欢的话,情劫应该就不会应验了吧。路乘是这样想的,商砚书却另有一番理解,唇边笑意加深,问说:“爱徒也不能喜欢吗?”
那当然不行,他又不是情劫。路乘立刻说:“除了我。”
“哦——”商砚书拿腔作调,“爱徒好生霸道啊——”
“你答应我——”路乘晃商砚书的手指,一副“我就是这么不讲道理”的无赖语气。
商砚书任凭他如何无赖,就是不应,待路乘眼里又聚起一团委屈的水雾,即将哭出声前,他方才一把将人搂住,将脑袋搭在路乘颈边,低笑道:“为师答应你,不喜欢那什么魔尊,也不喜欢别人,只喜欢爱徒。”
他说话时唇角习惯性弯起,露出一抹与以往一般无二的虚伪弧度,可此刻瞳孔中闪动的光亮,却是比那夜照彻黑暗的烈光还明亮真实几分。
第034章 杀人灭口
第四天的一早, 郭朝阳杜子衡像以往一样,一大早就急不可耐地前去苏寒云所在的别院,想去询问审讯魔修的进展。
之前三天路乘昏睡, 商砚书则在旁守着, 这回既然醒了,两人便跟着一起去了, 虽然他们其实各自都对审讯进展并不怎么关心。
路乘向来是除了他哥哥外什么都不太在意的,之前在意地动一事是因为有一个只有他知道的线索,而他没法告诉别人,也就只能自己想办法调查, 但是现在魔修的线索大家都知道了, 想来玄武城,或者郭朝阳常挂在嘴边的那什么师叔都会想办法调查,那他自然就不用再操心了。
商砚书不关心的原因则更简单, 他知道的恐怕比那几个被抓的金丹魔修要多得多,对他们能供出什么实在毫无兴趣, 不过……对审讯魔修他不感兴趣,对审讯结果出来后各人的反应, 他倒是很感兴趣。
按照苏寒云昨日所说,已经找到了解开魔修咒术的方法,今天就该有结果了, 不知道是否也是为了这个结果而来, 四人到时,发现顾今朝已经坐在屋中, 正为身侧的苏寒云斟茶。
那日初见, 顾今朝也曾用法术为路乘几人斟茶,但对待苏寒云, 他却是亲力亲为,仔细地撇去茶沫,方才将茶盏递到对方身前。
苏寒云神色依然冷淡,像是并不如何领情,但不知为何,郭朝阳杜子衡觉得两位城主间的气氛似乎较之昨日缓和了一些,明明昨日两人刚刚大吵过一架,顾今朝离开时那样愤怒,今日却表现得很温和,甚至还有一丝隐隐的讨好之意。
“几位来了。”顾今朝将茶盏放下,目光落到路乘身上,关切道,“小友终于醒了,身体可还有不适?我府中有些疗伤的丹药,小友若有需要,可以随意取用。”
他这句话是单纯的客套,但路乘立即抓住机会说:“不要丹药,要灵草可以吗?”
丹药路乘是吃过的,跟商砚书一起在山上的十年,为了把他这株懒苗的修为往上拔一拔,商砚书用过很多方法,自然也包括喂灵丹,这些用多种材料炼化成的丹药,吃起来就像一个压得很实的粉面丸子,既干巴,又没什么滋味,比不上鲜嫩多汁的灵草半分。
顾今朝有些讶异,但还是点头道:“可以。”
路乘正美滋滋盘算这回能薅走多少灵草时,就听顾今朝又道:“听说遭遇魔修袭击那夜,路小友为了救师父,找到了魔修的据点,又用一种奇妙的法术跨境击败了数十名金丹魔修?”
“我实在是好奇,那法术到底是何来历,为何能有这般威力,路小友能否解答一二?”顾今朝的神情依然温和含笑,可目光中暗含的审视之意却是让路乘身体一下都僵住了。
苏寒云之前都未说话,此刻却是跟顾今朝一起看过来,本来他的冷淡气质就已经给人很大压力,眼下两个身居高位本身就自带威严的化神期一起看着路乘,路乘原形的鳞片都夹紧了,他悄悄往商砚书那边挪了挪,抱住对方的手臂。
“是我师门的一种秘传的禁咒,使用需要付出巨大代价,因而威力也相当不俗。”商砚书神态自若,代为答道。
“师门秘传禁咒?那阁下应该也会用咯?”顾今朝转向商砚书,眸中审视意味不减,“路小友能凭此秘法跨境战胜数十名金丹魔修,阁下是元婴期,为何那夜却败于一名元婴魔修之手呢?”
郭朝阳杜子衡只觉得路乘用的法术奇怪,但对于顾今朝和苏寒云而言,落败于元婴魔修手中,又那么恰到好处逃出的商砚书同样奇怪。
“是我一时大意,未曾想到玄武城中竟藏有这般厉害的魔修,血毒咒术如此了得,自然也就未曾想到用这秘术对敌。”商砚书晒道,又转过来摸摸路乘的脑袋,一副愧疚担心状,“害得爱徒担心了,还以经脉受损的代价,帮玄武城除掉了这么一伙歪魔邪道。”
他虽是对路乘说话,但又明里暗里地提及玄武城管理不善之责,弄得顾今朝倒是不好再追问了,无论如何奇怪,这两人确实是在玄武城的地盘上遭受魔修伏击,且也是这二人出手捣毁了一处魔修的据点。
“苏城主昨日说找到了解咒之法,审讯魔修一事可有进展了?”郭朝阳可算是找到机会说话了,他最关心的就是这个,要知道,城中可还有不少魔修潜藏呢,就例如之前袭击他们那夜却未在现场的元婴魔修,甚至还可能有狱主级的魔修在暗中主导一切,魔修的下落和计划目前都还不清不楚,实在是让人无法安心。
“死了。”苏寒云收回视线,冷冷开口。
“死了?”郭朝阳和杜子衡都是一愣。
“是在解咒过程中触动了另一重禁制,导致这几个魔修全都受反噬而亡了。”顾今朝帮着解释,又叹道,“魔修行事着实歹毒,对自己人都下如此恶毒的咒术。”
这个说法不是说不通的,魔修确实向来如此行事,但在之前已经有过数次怀疑的情况下,郭朝阳又骤然听到目前唯一的线索全都在苏寒云手中因反噬死了,当下再忍不住,直接站起身,怒声质问说:“到底是反噬而亡,还是苏城主在杀人灭口呢?!”
“朝阳!”杜子衡想阻止,却是慢了一步。
苏寒云冰寒冷厉的视线“唰”地望过来:“你是说本尊与魔修勾结?”
他声调依然如常,可随之而来的化神期威压却是叫郭朝阳额间瞬间布满一层冷汗,几乎难以直立。
郭朝阳踉跄一步,挥开想来拉他的杜子衡,拔剑拄于身前,顶着山岳般的重压一寸寸抬起头,质问之声不改:“难道不是吗?!”
“四日前,我等只将发现了魔修法阵的事告知于你,你也嘱咐我等暂不要告知旁人,结果我们离开城主府,当晚便遭遇了魔修的截杀!”郭朝阳冷汗浸湿衣服,还是抬着头,一字一句地说着他的所有怀疑,“还有那夜,我们攻破魔修据点,其余人尚未来得及反应,你的人却那样快地到达现场,先我们一步带走所有魔修,四日间不让任何除你以外的人参与审讯,今日又说他们全都反噬而亡,苏城主是想说这全都是巧合不成?!”
“本尊如何行事,岂需向你等小辈交代!”苏寒云声音更冷。
郭朝阳感觉到的压力也愈加大,在他即将不支跪倒前,顾今朝插话圆场说:“罢了,寒云,是有些巧合,他们有此疑惑也不无道理。”
他说话时轻轻一抬手,将苏寒云施加于郭朝阳身上的威压化去,同时也肃容斥责了一句:“寒云绝不可能与魔修勾结,此次便罢了,若再有下次,即便是剑宗门人,我玄武城却也受不得如此平白污蔑!”
苏寒云看他一眼,不再说话。
“朝阳!”杜子衡赶紧将脱力踉跄的郭朝阳扶住,又对顾今朝苏寒云赔礼道,“是朝阳莽撞了,两位城主请勿见怪,他也是忧心魔修一事,玄武城地动频繁,应该就与魔修地下所为有关,此事非同小可,恐怕其所图甚大。”
“此事我玄武城自会处理,即便那几名金丹魔修受反噬而亡,但这几日在城中搜查,却也搜出了些藏匿魔修的形迹,几位不必担心。”顾今朝道。
“如此便好。”杜子衡代替郭朝阳,再次郑重地行了一礼赔罪,随即找借口告辞离开。
回他们暂居的那座别院的路上,郭朝阳慢慢从化神期的威压中缓和过来,虽然仍然需要搭着杜子衡的肩膀走路,却不妨碍他怒声大骂:“他分明就是有问题!若是问心无愧,为何不敢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只会以势压人,若我师尊和师叔在——”
“好了!”杜子衡及时打断他,等路过的那几名玄武卫过去后才低声说,“这里是玄武城的城主府,慎言!”
杜子衡也不是不怀疑苏寒云的,顾今朝那番话并未能说服他,但这是别人的地盘,苏寒云是化神期的尊者,又是地位崇高的玄武城城主,掌管半座玄武城,在没有任何实质证据的情况下,只凭怀疑推断来质问指责对方,本身就是极大的不妥和冒犯。
正道不像魔道那样行事乖张残忍,稍有不顺心便动手杀人,但低阶修士胆敢这样冒犯高阶修士,却也是要受些教训的,也就是他和郭朝阳背靠承天剑宗,师门来历大,玄武城不想轻易交恶,不然今日郭朝阳恐怕不止是要受一遍化神期的威压那么简单。
郭朝阳何尝不知道?他愤愤道:“我就是不服气!我们这样辛苦拿下的魔修,一点有用的线索都没问出来,便被他带人劫走了,现在还在狱中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我们连尸体都见不到!”
“不会不明不白的。”杜子衡说,“事关魔修,师尊不会让这件事就这么过去,玄武城迟早得给我们一个交代。”
“对,等师叔来撑腰,看这位苏城主再怎么说!”郭朝阳终于稍稍冷静下来,他道,“师叔怎么还没来?”
“许是出了些变故。”杜子衡忧虑道。
已经第四天了,即便裴九徵因故无法前来,也该回信一封,但他们至今仍未收到任何回信,这显然是不正常的,他们师父不可能不理他们,不回信无非两种可能,没收到,或是门派内部也出了变故。
后者概率低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他们承天剑宗是东洲第一大派,裴九徵又刚晋升当世唯一的渡劫期,谁敢招惹?
所以几乎可以肯定,他们之前传的信出了意外,恐怕根本就没有送到裴九徵手中。
“定是被人拦截了!”郭朝阳说,“这城中又有魔修,又有内鬼,定然是不想让师叔他过来的,无论到底是哪一方动手,想来我们在城中都是传不出任何消息的!”
“嗯,得想办法出城去传信。”杜子衡点头应和。
两人合计了一番,回到别院稍作休整后,便想找个借口离开城主府。
商砚书和路乘则留在府中,传信的法术是承天剑宗师门特有,他们去了帮不上忙,而且他们也没想帮,路乘在回来的路上不断地打哈欠,他睡了三天,能保持清醒了,但法力却是还没恢复完,除却靠香香的灵草补充,最经济实用的方法自然就是睡觉了,就这么一上午的功夫,他的身体便自然地开始犯困了。
郭朝阳杜子衡出城传信,商砚书留在城主府,陪着路乘睡觉恢复,两拨人计划得很好,但是在郭朝阳杜子衡离开后不久,路乘正躺下准备睡觉,商砚书却突然说:“为师有事要出门一趟,爱徒一个人待会儿可好?”
路乘本来睡眼惺忪地都要睡着了,闻言却是一下坐起来,拉住商砚书的手说:“我也去。”
商砚书被魔修劫走的事还历历在目,那什么魔尊也没有落网,路乘可不放心商砚书独自离开。
路乘总是把心里想什么都写在脸上,商砚书愉悦地安抚道:“没事,为师答应爱徒,绝不会再被坏人劫走,爱徒不是困了?正好睡上一觉,为师差不多就回来了,爱徒有什么想吃的,为师回来给你带,如何?”
路乘确实很困,他虽然因为之前的经历担心商砚书,但心底仍然有几分对哥哥实力的盲目信赖,此刻听到这保证,心里紧绷的弦一下放松许多,终是点头同意了。
“我要吃城东那家的春生海棠……”路乘声音越来越低,话未说完,便已经沉沉睡去了。
“好,为师给你带城东那家的春生海棠糕。”商砚书搂着已经睡着的路乘,煞有介事地勾了勾对方的小拇指,又将人慢慢放到床上,仔细地掖好被角,随后才带着那一脸难以掩饰的愉悦笑意,出门去了。
第035章 海棠花落
路乘这一觉本该直接睡到天黑, 但事实上,商砚书离开了刚刚一个时辰,他便被人叫醒了。
“醒醒——”来者是名陌生的玄武卫, 他往空荡的屋中望了望, “只有你一个人在?”
“嗯……”路乘揉揉眼睛,有气无力地答道。
“你是叫路乘?”玄武卫问。
路乘又应一声, 他抱着枕头,一副马上就要倒下去的困倦状。
“城主叫你过去一趟。”玄武卫道。
“做什么?”路乘语气有点不耐烦,他才不管什么城主不城主,他只想睡觉。
“好像是要帮你调养经脉。”这名玄武卫也不太清楚。
调养经脉?路乘耳朵一下挺立起来, 他想起来了, 之前顾今朝答应了要再给他一些灵草的,想来现在是要兑现了。
“那快走吧!”路乘把枕头一扔,精神抖擞地就起床了。
然而, 他跟过去一看,却发现去的并不是上回挑灵草的库房, 而是另一座从没来过的陌生别院。
别院中栽满了海棠,虽说海棠在玄武城或是城主府内都随处可见, 但这间院子里似乎尤为多些,而海棠花林后,隐隐可见一片朦胧的白色雾气, 走近一看, 原来是一座人造的露天温泉池。
温泉池底部似乎铺设了某种聚灵的法阵,使得此地的灵气相较别处尤为浓厚, 且池水中似乎也调和了些许助于温养安神的灵草汁液, 人还没泡进去,光是被这蒸腾的水汽迎面一拂, 便觉得四肢百骸都一下放松许多。
原来不是灵草啊。路乘的兴奋劲一下消去许多,但这灵泉也不错,确实也有助于他恢复,因而等领他来此的侍从退去后,他便把衣服一脱,舒舒服服地泡进池中了。
温泉很大,像个小型泳池般,即便是变成原形,也够路乘游上好几圈,只可惜他不可以变成原形,温泉池边没人,院外却有,万一一个不小心,被人发现池子里的人不见了,多了一只金光灿灿的小麒麟,那就不太妙了。
路乘按捺着变回原形洗鳞片的冲动,只把头发洗了洗,随后便靠坐在岸边,感受混杂着灵草汁液的温热泉水冲刷自己的经脉百骸,舒服到让路乘又有些昏昏欲睡,他也确实睡着了,不过只睡了一会儿,就因为滑到池中呛水又扑腾着醒了。
这一回,他倒是不敢再泡在温泉池里睡觉了,但是光这样泡着也好没意思,尤其泡了这么段时间后,他又有些饿了。
他哥哥怎么还不回来。路乘看着还很明亮的天色想,其实商砚书才走了一个多时辰,他中午也不是没吃东西,只是大概跟他这几日都很嗜睡一样,尚未恢复的身体亟需休息或食物来补充,所以他饿得也就比平日更快些。
好饿……路乘的饥饿感越来越强了,他从水里起来,随便披了件衣服,拿起自己的储物袋翻找,在发现自己的存粮已经吃光了后,顿时感觉人生灰暗,在他被这灰暗的人生击败躺倒前,突然又隐隐约约地嗅到一种香气,像是某种灵气很足的灵草。
哪来的灵草呢?即便知道就算找到了,他也未必可以吃,但路乘还是忍不住顺着香味找过去。
穿过一处长廊,路乘来到一面墙壁前,香味越来越浓烈了,似乎就来自于这墙壁背后,路乘爬到院墙上,眺望墙壁对面的院落,他先看到重重的海棠,跟他刚刚来的那座布置了人造温泉的院落一样多且繁茂,便如一重厚重又轻薄的淡粉纱幕,透过这花海纱幕,他又见到院中屋舍的回廊下,坐着一名墨蓝衣袍的男子,他前方摆着一张案几,案几上有一个正烹煮着茶水的小炉,旁侧的侍从将切块处理好的灵草放进烧滚的茶水中,同时恭敬传话道:“顾城主说知道您不喜欢吃丹药,便吩咐我等将有助于安养恢复的灵草放到茶水中一起烹煮,想您多少能喝点。”
苏寒云脸上是一贯的冷淡,对于侍从的话也是不理不应,甚至连眸光都没有落半分在对方身上,只抬头安静地观赏院中海棠。
侍从似乎也习惯了对方如此,将顾今朝吩咐的事做完后,行了一礼,便退了出去。
路乘趴在墙头看着这一幕,一开始奇怪苏寒云为什么会在这儿,随即又突然反应过来,这里似乎就是对方的别院,那座疗养温泉所在的小院,跟这里根本就是连着的,所以……叫他来这里的其实是苏寒云,而不是他一开始想的顾今朝?
这想法刚一出现,路乘便下意识地想要否决,即便他跟苏寒云打交道不多,但仅有的几次,苏寒云留给他的印象都是冷若冰霜,不好相处,前不久还刚刚对着郭朝阳前发过一番脾气,实在不像是会细心想到专程叫他来泡温泉疗养的样子。
可如果不是对方,似乎又说不通眼下的状况。路乘正开动自己的小脑瓜试图思考,突然对上一道冷冷看过来的视线,似乎是对他趴在墙头偷窥还久赖着不走的举动忍耐到了极限,院中突然刮起一阵劲风,直冲路乘而去。
但在这风聚集成型将路乘吹下墙头前,路乘就已经先因为这道眼神恫吓吓得一个不稳,手忙脚乱地乱抓乱爬了一阵,最终还是没抓稳,脑袋朝下地便要栽进院中。
虽说跌落只是一瞬间的功夫,但化神期的神识何等敏锐,苏寒云清晰地看到路乘摔落的每一个过程,也看到对方摔落的过程中没有做任何防护应对,真就准备以脸接地。
苏寒云:“……”
在路乘摔到地上前的最后一刻,那股原本是要将他吹下去的风突然转变了朝向,在下方托举了他一下,虽然最后仍然是摔到地上,但因为这一刻的短暂缓冲,路乘终于有时间改变一下姿势,不再是脸着地,只是屁股摔了一下,并不痛。
路乘站起身,掸掸身上沾着的泥土,抬头对上苏寒云冷然的视线时,再次现出方才被抓包的心虚和忐忑,他结结巴巴道:“我、我这就走……”
说着,就要沿着院墙,原路爬回去,但不知是紧张,还是这边的院墙比较光滑不太好着力,路乘爬了一半,就又滑下来摔到地上。
苏寒云:“……”
似乎是被他这蹩脚的身手无语到了,苏寒云长长吸了口气,路乘听到这声音,顿时更加紧张,以为对方要凶他时,却只听到一句“过来”。
虽然还是一贯的冷淡,但似乎并无多少凶怒之意,路乘回头看了眼,犹犹豫豫,还是慢慢走过去了。
“你是剑修?”苏寒云看着站到自己身前的路乘,目光中是带着些许怀疑的审视和打量。
剑修都是以剑入道,即便不用灵力法术,身手都比常人强上一大截,而路乘,身手差得恐怕连某些通习武艺的凡人都不如。
“是、是啊……”虽然路乘只会在被商砚书盯着练习时比划两下剑招,真正遇到危险的时候根本想不起来用,直接就顺着习惯上脚踹了,但他不答说是剑修又能是什么呢?总不能说自己是只善于踢人的小麒麟吧。
“你的剑呢?”苏寒云道。
“这里。”路乘把自己腰间挂着的金鳞拿下来,刚用灵力将其变成正常的大小,就突然感觉到一股凌厉剑气冲他而来,“咣当”一下,他都没来得及反应,金鳞就脱手砸落到几丈远的院墙角落。
“连剑都拿不稳。”苏寒云虽只是如实描述,言辞间却隐隐有一种嗤笑嘲弄之意。
“你跟你师父的门派地处何处?”他又道。
“明吾山。”路乘的耳朵往下撇了撇。
“名无山。”苏寒云重复着,嗤笑之意更浓,甚至直接表现在了脸上。
路乘耳朵撇得越发低。
“你师父说的那些什么同门长辈,你一个都没见过,可对?”苏寒云明明没有直接问询过路乘的师门,却又好像对其很了解一样。
“嗯。”路乘很不高兴地应。
“小心点你师父,他……”苏寒云话未说完,便突然被打断。
“我师父很好!”路乘大声道,“不许你说他坏话!”
苏寒云冷冷看着路乘。
路乘原本是很生气的,因而才想也不想地反驳了对方,但说完后,在苏寒云冰冷的视线注视下,终于后知后觉地想起来,眼前这个人地位高实力强,脾气还不太好,并且有过杀死自己堂弟的前科。
那日在茶楼中讲的八卦,路乘虽然记挂着别的事,但也听了一耳朵,他不知道苏卓羽到底做了怎么样过分的事,因而也就不太好共情,但他却是真的有一个哥哥,所以路乘对同样身为哥哥,却亲手杀死堂弟的苏寒云也就更添了几分代入般的恐惧,尤其他哥哥现在还不在他身边。
郭朝阳之前冒犯苏寒云感受到的威压惩戒路乘虽没有直接感受到,却也看到了郭朝阳虚浮踉跄的脚步和满头的冷汗,料想对于自己的冒犯,对方也绝不会容忍就是了。
路乘的耳朵再次缩回去,几乎想要拔腿就跑了。
但他忐忐忑忑地等了一阵,却并未感觉到任何威压或惩戒,苏寒云冷冷看了他一阵后,只是说:“你倒是维护他。”
说完,他便转过脸去,自顾自斟了杯煮好的茶水。
“因为哥哥是对我最重要的人。”茶水倾倒时,那股吸引着路乘一路来此的灵草香气顿时更浓了几分,他鼻翼动了两下,注意力不自觉被吸引,顺嘴就把心里的称呼说了。
“哥哥?”苏寒云看他一眼。
路乘一僵,赶紧找补说:“我是说,师父就像我哥哥对我一样重要。”
“你有哥哥?”苏寒云说。
“有啊,我哥哥对我很好的,总是把最好吃的果子给我,手把手教我修行,我瞌睡打盹他也不生气……”路乘越说声音越小,因为他意识到他说这些跟哥哥相处时的幸福细节,对于兄弟关系并不和睦的苏寒云来说,似乎并不是多么动听的话题。
但在他话音完全停下前,苏寒云却是倒了一盏茶给路乘,说:“继续。”
路乘观察了一下,看苏寒云的眉宇间只有一贯的冷淡,似乎未有怒容,方才大胆继续说下去:“我有时候吃多了,哥哥还会帮我揉肚子,夜里睡觉的时候,哥哥也是让我睡在他怀里,帮我挡风,他还会帮我洗澡……”
在涿光山时,路麟虽能够变成人形,但大部分时候都是以原形跟路乘相处,因而路乘说的这些很多举动,例如夜里睡在哥哥怀里,其实就是一大一小两只麒麟依偎着团在一起,而哥哥帮他洗澡,路麟倒是变成人形了,但路乘仍然是原形,一只金灿灿的小麒麟在河水里不老实地甩尾巴泼水,路麟则无奈又放纵地由着对方,找机会帮路乘把身上的鳞片擦亮洗净,还有很多很多,其实在他们原形看来都是很寻常的举动,但是路乘以人形的口吻说出来时,则显得比正常的兄弟更为亲密几分。
苏寒云一直没说话,他视线不知何时落到了院中的海棠花上,像是在安静旁听,又像是在单纯赏花。
路乘不管他听没听,兀自滔滔不绝了一阵,他十分心机地借着说话要喝茶水润喉的遮掩,说一会儿喝一口,没了就自己再加,不知不觉间,已经悄悄把这壶用灵草煮的茶,连茶水带里面的草都一起吞了。
喝了个水饱后,路乘终于停下来,他捂着撑圆的肚子,一不小心,打了个小小的嗝。
路乘立刻心虚地看向苏寒云,担心对方发现自己说了那么多话其实只是想偷吃对方草的事实。
苏寒云并没有发现,他甚至没有对这个嗝声做出反应,他只是对着满院的海棠出神。
花到底有什么好看的?路乘不理解,他只觉得春生海棠糕好看,但他却也顺着苏寒云的目光看了看,恰巧,他看到一瓣海棠花从枝叶上枯萎飘落。
“这里的海棠也会枯萎的吗?”路乘颇有些意外,他记得来城里的第一天顾风就跟他们几个讲过,城中的海棠底部都用特殊的供灵阵法,是常开不败的,而他这几日在城中所见的似乎也正是如此,无论气候如何变化,海棠花永远灼灼盛放。
“世上哪里有常开不败的事物。”苏寒云突然说话了,他似是在回应路乘的话,可目光又没有看向对方。
“生死枯荣,天命定数,又岂是人力能够强行挽留,强行改变的。”他仍然看着海棠,又像是在透过海棠在看着别的什么,突然又自嘲一笑,低低叹道,“终究是满眼空花,一场虚幻罢了。”
路乘愣愣地看着对方,没太听懂,但在这一刻,他好像突然在苏寒云身上看到了一种日暮般的沉郁之气,明明苏寒云的面容还这样年轻,身为化神期尊者的寿数也还相当悠久,可对方给他的感觉,便如院中那株刚刚飘下落花的海棠,虽仍灿烂盛放,可盛极之际,也恰恰就是凋零衰败的开始。
第036章 暗流汹涌
玄武城西, 一处尚未被发现的魔修地下据点内。
商砚书嗤笑一声,以轻蔑不屑地嗓音说:“这样?”
“七成。”伏见道。
商砚书将嗓音压低一些,轻蔑中又带上了些许暴虐:“这样?”
“九成。”伏见道。
商砚书调整神态, 将方才外显的暴虐压抑下去, 转变成一种更加隐忍可怖,仿佛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带着周围人, 甚至自己一起毁灭的疯狂,他眸光一转,居高临下地看向伏见,轻慢中又带着些许杀意道:“如何?”
“十成。”伏见恭敬低头。
商砚书维持着这副神态, 启动了萧放留下的一件可以与玄武城中某人通话的法器, 法器很快被接通,对方近日似乎也一直想联系萧放,只是萧放于四日前, 在下完截杀的命令后,便因故离开城中, 且这法器使用有距离限制,萧放并未带走, 是以一直联系不上,因而此刻对方接的极快,但接通后对方也并未立刻说话, 而是谨慎地等萧放先开口。
“是我。”商砚书学着萧放的嗓音说。
虽然从未与萧放打过交通, 仅仅是通过伏见的描述来模仿,但商砚书的声音中不见丝毫心虚忐忑, 他以前就时常玩些扮演游戏, 对表演模仿一道可谓是颇有钻研,游戏至今, 大抵也只有路乘能让他屡屡破功。
对方果然也没有发现异样,确认了身份后,法器中立刻传来急不可耐地问责声:“看看你做的好事!”
商砚书听到这道熟悉男声,眉梢一挑,他真是……一点都不意外。
“不是你叫我做的?”他轻慢着回道。
“我只叫你想个法子善后,把被发现的阵法痕迹遮掩过去,何曾叫你对那四人下杀手?!”男声似乎无比恼怒。
“他们既然见到了,那自然要杀了,才能一了百了。”商砚书满不在乎。
“够了!”男人怒声打断,“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心思!你听着,我不管你跟裴九徵的恩怨,再过几日,等计划成功,你离开这里爱怎样怎样!但是在城中,你不准对那四人,尤其对那个裴九徵的徒弟动手!裴九徵已经修至渡劫期,他若来此,你我的计划很可能会功亏一篑!”
“渡劫期又如何?”商砚书轻慢的嗓音中又带着股跃跃欲试的疯狂,“六十年前你们联手击败的劫火太岁也是渡劫期,今日你我二人联手,裴九徵也未必不能胜之。”
“你把渡劫期当成什么了?”男声嗤道,“当年劫火太岁若非受功法反噬,别说是我二人联手,就是四大势力所有化神期一同出手,都未必能胜之!”
“哦?功法反噬?”商砚书一副好奇惊讶语气,“你们做了什么,竟让他功法反噬了?”
“我如何知道?你们这些魔修修的都是些激进邪门的术法,反噬不是很寻常?”男人不耐道。
言辞间,他似乎也对商砚书当年被功法反噬的缘由毫不知情,商砚书眼神闪了闪,沉吟时,男人再次开口说:“无论如何,不准再对那四人动手,另外城中已经发现了你们的形迹,尽快想个办法将此事解决掉。”
“如何解决?”商砚书未等对方回话,便哼笑道,“我是能交出几个魔修让你好对城中交代,但你当真以为这样就完了?即便你不杀那两个剑宗弟子,他们也暂时传不出消息,但这件事又岂是能这样过去的?他们知道的太多,只要他们离开,承天剑宗就一定会知道城中之事,那么多疑点,你如何解释?”
男人沉默了一瞬,说:“你待如何?”
“事到如今,不若杀了推给我们,或还可遮掩一二。”商砚书循循善诱,虽还是模仿萧放的语气,脸上却是不自觉露出了些许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兴味。
男人又是一阵沉默,他最终道:“在城外动手。”
“尽量吧。”商砚书弯起唇角,露出一丝真实的恶劣弧度。
玄武城外,回城的路上。
“子衡,你说这回师叔他们总该收到信了吧?”郭朝阳无聊地闲聊道。
为了防止传信被拦截,他们这回可是足足往外走了三十里路,确认已经远离了玄武城的势力范围,且无人跟踪后,方才放出传信的信剑。
“应该不会出差错了。”杜子衡道。
“咱们走到哪儿了?还有多远啊?”郭朝阳遥遥望了眼前方,仍未看到玄武城巍峨的影子,不由嘟囔了一句,“地眼附近真是不方便,不能御剑,不然这么点距离,我们半个时辰就飞完一个来回了,哪像现在,天都快黑了,还在路上。”
“但是外人想来进犯的话,同样也不方便,玄武城在四大势力中向来被认为是最坚固难攻的,也算是有利有弊吧。”杜子衡说。
“什么最坚固难攻,不照样被魔修渗透成筛子了?”郭朝阳来之前对玄武城还是有很多滤镜的,但是经过这一遭,却是觉得其徒有其表,远不及他们承天剑宗。
“那是因为他们内部出了问题,再坚固的堡垒,也是防外不防内的,就像……”杜子衡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
郭朝阳也是想到了那件事,跟着一起沉默了片刻,但过了会儿,他又突然想到什么,说:“子衡,你说那个叛徒在不在城中?”
城中大概率是有化神期魔修坐镇的,光靠元婴期可搞不出那么多风浪,从之前伏击他们的魔修看,幕后之人似乎是血河狱主伏见,但城中却未必只有这么一位化神期魔修,魔尊萧放是否会亲自在此坐镇呢?
“唔……”杜子衡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道,“其实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郭朝阳问。
“就是那夜,我们遭遇伏击的原因。”杜子衡分析说,“我们一开始觉得,那是魔修和城中内鬼想要杀我们灭口,瞒下魔修在城中活动一事。”
“难道不是吗?”郭朝阳道。
“是,但我想,会不会还有别的原因,对我们动手风险很大,无论成败,都可能会惊动师尊他们,这其实并不是个瞒下此事的最优选项。”杜子衡道,“这个举动太冒险了,甚至是有点冲动的,我觉得这不像是一个理智之人做出的决定……”
“萧放……”郭朝阳神色一变,“所以那夜魔修真正想杀的其实是我们……?”
或者更精确一点,想杀的其实是杜子衡,毕竟杜子衡跟萧放同为裴九徵的徒弟,且杜子衡跟早已入门的二师兄卢新洲不同,他是萧放被逐出师门后才被裴九徵收入门下,某种意义上也算是顶替了萧放的位置,依萧放对裴九徵那堪称病态的执念,他想杀杜子衡,简直丝毫不让人意外。
“很有可能。”杜子衡之前一直没想通,此刻郭朝阳提到萧放的名字,便犹如给他提了个醒,瞬间让他将一切串联起来,越想越觉得就是如此。
“糟了!”杜子衡在想通一切的同时,也突然意识到了另一件事,“萧放是想对我们动手的话,那我们出城就是……”
他话未说完,神色便蓦然一变,郭朝阳同时察觉了什么,面现警觉。
不知不觉间,天已经完全暗下来,他们此刻走的这条路段荒芜又偏僻,周围是茂密的树丛林木,而此刻,这些茂密寂静的林木中有隐隐的娑娑响动,越来越明显,便如那夜一样,从四面八方向他们包围而来。
郭朝阳和杜子衡背脊相抵,手握上剑柄,面色凝重。
玄武城内。
他哥哥怎么还不回来。路乘坐在院子里,第不知道多少次这样想。
距他从苏寒云的别院回来,已经又过了一个多时辰了,金乌西坠,眼看着再过不久天就要完全暗下来,商砚书却仍没回来。
其实这个时间倒也不算很长,如果路乘下午没被人叫醒去泡灵泉的话,现在可能还在睡着,但他醒了,且或许是因为灵泉和灵草茶的滋养,他回来后也没什么困意,等待的时间就变得尤为漫长和无聊。
好饿……路乘原地躺倒,在苏寒云的别院里他是喝了整整一壶灵草茶的,但显而易见,水饱并不顶用,就这么会儿功夫,他就又饿了。
他哥哥到底什么时候能回来?路乘仔细回忆了一遍,商砚书并没有说具体的时间,只说在他睡醒后就差不多回来了,可他早就醒了,也不知还得等多久。
不行。路乘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他决定不再枯等,要努力为自己饥肠辘辘的胃肠做些什么,他们住的这间院子里肯定是没吃的的,路乘早找过了,但这偌大的城主府,肯定有厨房之类的有食物的地方的吧?
路乘走出院门开始觅食,他一路嗅闻,靠着自己出色的嗅觉和对食物冥冥中的感应,他还真的找到了一间小厨房,内里做的不是常规的凡人食物,而是用灵草灵果加工成的一种对修士也有好处的点心,不过这好处也很有限,且两位城主都不注重口腹之欲,因而这点心基本也就是待客时会拿些出来。
正好,路乘就是客,他试探着向厨房内的仆役开口,可不可以给他一点点心,对方自然不会不应,很大方地就给了他两盘,还贴心地帮他用油纸包好带走。
路乘将一包放进储物袋里,另一包则拿在手上,边走边吃,腮帮子鼓得像只幸福的仓鼠,他准备直接往回走,回去继续等商砚书回来,但是路乘走到半道,却不经意间瞥到了一抹有些眼熟的青色衣角,在前方墙壁的拐角处一闪而过,他原本要左拐回去的脚步不由一停,犹豫片刻,还是选择追上去,无论是不是,都弄个清楚。
他是小跑着追过去的,按理说很快能追上对方,但不知为何,他连续追着走过数条回廊巷道,都只看到了拐角处一闪而过的青色衣角。
路乘越追越远,即便连正脸都没看清,但从这神出鬼没的出现方式,他也已经确定,这就是他想的那个人,而且对方明显是故意的,似乎又是想引着他去哪儿,哪怕他在身后喊,青衣男人也并没有停下。
又追着跑了一段路后,路乘渐渐从城主府的中庭来到西南侧的一处偏僻侧门,侧门无人看守,也没有上锁,路乘本来很奇怪,但穿过侧门一看,方才发现原来这里原来并不通向外界,而是一处临水的小码头。
玄武城的物资多是依靠风翼船从水路运输,进城那日顾风也跟他们说过,城中另有装卸货物的小码头,想来便是指城主府后方的这里。
眼下恰好有一艘风翼船停靠在码头边,夜幕已至,船上的玄武卫们大概已经忙完了活计,离船去休息了,是以船上和码头边都没有人影,四周既空且静。
青衣男人独自坐在码头边一个堆放货物的木箱上,像以往一样,他安静地看着湖水对岸,目光悲伤又寂寥。
路乘走过去在男人身旁一个稍矮些的木箱坐下,仰头看了对方一会儿,才说:“你带我来这里干嘛?你在看什么?”
没有应答,男人的目光也没有向路乘偏转,像是并不想搭理他。
路乘顺着对方的目光看过去,除了夜幕下安静的城镇,和城中民居繁星样亮起的灯火,什么都没看到,他又等了等,确认男人不准备搭理他后,又自顾自说:“之前的事谢谢你。”
路乘可没有什么能感应到商砚书位置的法宝,那不过是商砚书为他遮掩扯的谎话,要不是青衣男人为他指路,他哥哥可能现在已经被魔修带去魔宫了。
男人仍然不回应。
按理说,这时候路乘就该离开了,他追上来其实就是想说一句谢谢,但也许是几次相处路乘自觉跟对方已经有些熟了,也许是他现在回去大概也是一个人继续无聊地枯等,于是仍然坐在这儿,跟这个奇怪又神秘的男人以一种自说自话的方式闲聊。
“你到底是什么啊?为什么总是神出鬼没的,还好像对城中的事都很了解?”
“那天你带我去河道那里,是想让我看地下的魔修法阵吗?”
“我带我师父一起去看了,现在玄武城也知道魔修的事了,不知道那个苏城主到底有没有问题,郭朝阳他们说有,我一开始也这样觉得,但是下午我从墙上摔下来,他还接了我一下,好像也没有很坏。”
“你为什么总是那么难过呢?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你可以说出来,哦对,你不会说话,那你也可以写,说不定我可以帮你呢?”路乘说着又突然想起什么,说,“难道是因为城中地动一事?你带我去看魔修法阵是不是就为了这个?”
男人之前对路乘的自说自话都未有反应,可此刻却是侧头看向他,路乘只当自己说中了,立刻做了个虚拍对方肩膀的动作,安抚说:“放心吧,现在那么多人在关注这件事,玄武城的人,还有郭朝阳他那什么很厉害的师叔也会来的,而且我师父也在,我师父是最厉害的,有他在一定没问题。”
男人看着路乘,这一刻,他目光中的哀伤犹如沉默泛滥的海潮,无声且浩大,也犹如冷月银辉下一段缓缓流转的宿命,它注定到来,不因任何人而移转。
只是,路乘这时尚不能理解这些,他兀自跟男人聊着天,又说了一会儿话后,他打了个哈欠,也许是灵泉滋养的效果过了,他的哈欠越来越多,不知不觉间,靠着木箱,沉沉睡去了。
第037章 不期而遇
“这里应该暂时安全了。”顾风布下隐匿气息的结界, 又小心地朝山洞外张望片刻,确认附近无人后,方才稍歇口气。
“子衡, 你怎么样?!”郭朝阳候在打坐调息的杜子衡身旁, 语气焦急。
杜子衡紧闭双眼,突然“噗呲”一下, 吐出一口红中带黑的血来。
“子衡!”郭朝阳愈加惊慌。
“让我看看。”顾风走过来蹲下,拿起杜子衡受伤的那条胳膊观察,伤口并不深,但却不断往外渗着黑红的血液, 显然是中了某种毒素。
“像是蛊毒。”顾风也不太确定, 他从储物袋里翻出一瓶丹药,喂给杜子衡服下后,杜子衡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变好了一些。
“毒解了吗?”郭朝阳急不可耐地问。
“没有, 这个只是能稍微压制一点,想解毒还是得回城中。”顾风说。
“没事, 已经好一些了……”杜子衡又咳了几声,但体内灵力总算不像先前那样乱冲乱撞了。
他安抚了郭朝阳几句, 又对着顾风道:“顾兄今夜为何会在此处?”
他和郭朝阳在荒林间遭遇魔修袭杀后,虽有剑符护身,但魔修们显然对此已经有了提防, 他们仅剩的四次使用剑符的机会, 用了三次,都未能造成杀伤, 也未能逼退对方, 若非顾风及时出现,以玄武卫的身份, 辅以一种幻术类的符箓,制造出大批玄武卫增援来此的假象,短暂迷惑了魔修们一阵,由此为郭朝阳杜子衡创造了逃走的机会,三人这才暂时摆脱魔修,躲到这山林间一处隐秘的岩缝洞穴中。
“也是赶上了。”顾风在两人身旁坐下说,“我那日跟你们道别后,就一直想法子调查城中地动的事,我猜想这地动不该是毫无缘由的,八成是什么人在捣鬼,我就开始关注城中形迹可疑的人,上面调查总是从各种法术痕迹着手,但有时候普通人也能发现些奇怪的地方,恰好我认识一些市井上的朋友,四处一打听,还真被我发现了一个很可疑的地点,前几天听说城中有魔修出现,更是印证了我的猜想,那屋里很可能就是魔修的一处据点,不过我怕是误会,也怕走漏消息,就一直没跟人说,想着先找到证据,我在旁蹲守了几天,今天发现屋里的人似乎有事出城,就一路跟来了,正好撞上你们。”
“你们又是怎么回事?怎么出城了?又怎么会被魔修追杀?”顾风问道,“对了,前几日魔修被抓那件事,好像也跟你们有关?”
“对。”杜子衡的气力还是有点不济,郭朝阳代为将这几日的经过讲述了一遍。
顾风听其他的倒是都很安静,唯独说到他们怀疑内鬼是苏寒云时,他却是立刻反驳说:“不可能!”
说完,他又顿了顿,补充说:“苏城主我不敢打包票,我确实不太了解他的为人,但是苏穆绝对不会跟什么魔修合作,即便是苏城主的命令也不会,他那夜去找你们绝对不是要对你们不利。”
“是没不利,但是从我们手里劫走了所有魔修,交给苏城主后,转头就都死在狱里了。”郭朝阳忍不住嘟囔,苏寒云若真是内鬼的话,苏穆的行为又何尝不是一种助纣为虐呢?
“朝阳……”杜子衡虚弱地制止了一下。
“我回头去问问他。”顾风正色道。
“先不谈这些,子衡的毒不能拖,我们得赶紧想办法回城。”郭朝阳道。
即便城中也有魔修和内鬼存在,但只要进入玄武城,魔修总要投鼠忌器一些。
“我们现在大概是在这个位置……”顾风对玄武城周边的地形很熟,他用手指在地上写画着,规划着能避过魔修追捕逃回城中的路线,但写画到一半,他动作突然一顿。
郭朝阳杜子衡同时听到了那阵微弱的窸窸窣窣响动,像是某种虫豸在爬行,山林中有虫豸自然不奇怪,但是突然有这样大规模密集的虫豸爬动声就很不正常了,而且这声音,他们不久前与魔修交战时刚刚听过。
这回带头围捕他们的不是上回的元婴魔修,但修为同样是元婴,且实力更加强大,善于驭使蛊虫,杜子衡身中之毒便是拜他所赐。
三人听到这声音都是立刻屏住了呼吸,顾风布设的隐匿阵法能够隐藏声息,也能制造一层浅薄的幻境,若是那元婴魔修亲自来此,这点障眼法自然瞒不过对方,但是对方明显是在驭使蛊虫大范围搜寻,运气好的话,这隐匿阵法能瞒过蛊虫的耳目也说不定。
三人一动不动,大气都不敢出,他们听到虫豸的爬动声越来越近,甚至有那么一只直接路过了他们所在的洞口,但似乎是并未发现异样,那只蛊虫又向前爬走了,其他密集的窸窣声也渐渐远去,三人将将要松一口气,顾风神色却又突然一变。
“快走!”伴随着他的话音,一道威势恐怖的法术攻击直直在他们头顶炸响,山石刹那裂开,滚落的巨石和着威势未减的法术攻击一起向三人砸去。
顾风掏出一面盾牌样的法器朝上方一挡,盾牌迸射出土黄色的灵光,险之又险地替几人挡住这一击,虽在下一刻便不堪重负地裂开损毁,却也为他们挣得了一瞬的逃脱之机。
郭朝阳背着杜子衡,和顾风一起,在魔修和黑云样铺天盖地的蛊虫追捕下,再次在夜色中亡命奔逃。
玄武城内。
商砚书是去城西办事,但是为了答应路乘的事,特地又绕远了一大圈,专门去城东买了路乘要的春生海棠糕,以致于他回来的要比预计的更晚些。
他那徒儿应该是醒了,大概在一边饿肚子一边嘟囔他怎么还不回来。商砚书几乎能想到路乘哀怨的神情,但是不要紧,只要他一回去,路乘就又会开开心心地扑过来,像以往许多次一样,师父长师父短的叫。
商砚书想着想着,嘴角不自觉带上了一抹愉悦的笑容,但等他真正回到院中,所见的却跟他想象中的完全不同,屋内空空如也,路乘并不在房中。
哪去了?商砚书将点心在桌边放下,稍一思索,就猜到路乘大概是饿的受不住,出去觅食去了。
等上片刻就是。商砚书迤迤然在屋中坐下,等了约莫两炷香的时间,路乘仍然没有回来,商砚书终于决定出去找一找。
他找到路乘之前去的小厨房,也从房中仆役口中打听到了路乘在一个多时辰前确实来过,但拿完了点心,他就又离开了,按理说把饿肚子的问题解决后,路乘该继续回院里等自己才对,眼下却不知去哪儿了。
商砚书又去其他地方找,他又问了一些人,却无人知道路乘的踪迹。
他这徒儿到底哪去了?
商砚书搜寻的范围越来越大,甚至离开了城主府,到外面的街巷去搜寻。
夜色越来越深,虽近来乱事不断,但到底玄武城繁华的体量在这儿,夜间仍然会有集市游人,所以一队衣着样貌都很普通,似是某个小宗门的师长带着十来名弟子在街上走过时,并不惹眼。
唯一有些异样的,大概就是他们用了一种遮掩外貌的幻形法术,但这也算不得多稀奇,有些携带重宝的人为了交易能够安全保密,常常会用类似的遮掩手段,商砚书满心想着找人,初时也未曾注意对方,但在与这队人擦肩而过后,又走了几步,他的脚步突然停了一下。
商砚书回头看向那队伍为首之人,双眸微眯,突然又勾起笑容,满脸兴味,犹如看着一幕即将开场的好戏,但他很快又想到,他眼下没功夫看戏,他得去找他那走丢的徒儿。
到底哪儿去了?在商砚书转过头继续去找人的同一刻,那为首带队的男人突然也停了下来,回头看向身后。
“师尊,怎么了?”队伍前列的一名弟子开口询问道。
男人沉默片刻,开口说话,声音清冷似霜雪:“我感觉到剑符被触动了。”
“剑符?难不成师弟遇到了什么危险?!”这名弟子惊疑不定道。
“新洲,你来带队,我离开一阵,在我回来前不要妄动。”男人吩咐道。
“是。”卢新洲刚刚应完,男人便已一步踏出,身形转瞬间在几人眼前消失。
一炷香前,玄武城外的一片竹林中。
“朝阳……”杜子衡伏在郭朝阳背上,声音因蛊毒影响而变得无比虚弱,“萧放想杀的是我……我还有最后一道剑符……你们等会儿找机会……”
“胡说什么!”郭朝阳都不听他把话说完,就想也不想地打断道,“我怎么可能把你一个人丢下?!你想都别想!”
顾风落在后方,放出一道蓄力多时的火幕将追击的魔修和蛊虫稍微阻挡一会儿后,很快追上两人,听闻此言,也是立刻道:“我可做不出此等贪生怕死之事,不然即便脱险,也没脸活下去!这种话不要再说了!”
杜子衡闭了闭眼,他心中自然是感动的,只是更多的却是无力和绝望,郭朝阳和顾风不走的话,他们今夜注定难逃一劫。
事实也果然如此,三人穷尽一切法术手段,甚至杜子衡把最后那道剑符也用了后,也只是再拖延了一炷香的时间。
郭朝阳扶着杜子衡,和顾风一起,环视着周围将他们重重包围的魔修,为了用出那道剑符,杜子衡强行催动被蛊毒影响的灵力,导致毒性加重,此刻面色苍白若纸,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顾风也没有好上多少,左臂受伤,血浸透了衣物,额上冷汗密布,完全是强撑着一口气勉强站着,郭朝阳倒是没有受伤,却也是灵力耗竭的强弩之末,几乎挡不住任何一道随意的攻击了。
但魔修们此刻却是没有再向先前那样攻击不断了,因为那为首的元婴魔修发话道:“都别动手,这几具鲜美的□□,要留给我的孩儿们来享用。”
他发出“桀桀”的怪笑,宽大袖袍一展,成千上万只蛊虫再次从他衣物下钻出,如一道黑色的旋风,锋利的口器开合着,密密麻麻地朝三人飞来。
郭朝阳握紧灵剑,踏前一步,挡在无力再战的杜子衡和顾风身前,他自知不会有什么用处,这蛊虫某种意义上很克制剑修,剑气再如何凌厉,斩出时却也是一道,蛊虫却会随时聚散,被斩落数只,却有更多的蛊虫源源不尽,这也是他和杜子衡的剑符俱都用尽却未能给元婴魔修造成分毫杀伤的原因之一。
他先前灵力充沛都无法战胜这蛊虫,此刻更加不能,不过是负隅顽抗,垂死挣扎,只是哪怕结局无可改变,在临死前,总要争上一争的。
在蛊虫飞掠至身前的一刻,郭朝阳也蓦然出剑,这一剑灌注他殊死一搏的决意,即便灵力不济,威势却更甚以往,几乎触及了金丹期的瓶颈,然而即便真到了金丹期,对比眼前的元婴魔修,却还是差得太远了。
蛊虫被斩灭了一部分,更多的部分四散而去,随后再次汇聚而来,蛊虫飞行的嗡鸣和口器的开合声几乎逼近耳畔,三人俱是满心绝望,想来再过数息,他们就会在万虫噬咬下化作森森白骨。
然而穷途末路之际,竹林间却突然起风。
竹枝飒飒摇动,竹叶随风散落,起初无人在意,但随着这阵被风卷落的竹叶轻轻柔柔地落至魔修身边,数道血光在黑夜中无声闪现时,魔修们终于有所警觉。
“这是……”元婴魔修惊疑不定地看着四周突然倒下的几名下属,他们的身体俱都一分两半,犹如被利器所斩断,可他分明未曾感觉到什么利器出鞘的锋芒或剑气,只看到竹叶轻柔掠过……
竹叶?!犹如骤然意识到什么,元婴魔修立即驭使蛊虫回护在自己身前,拦住飘散而来的落叶,他同时向所有人出声提醒:“小心落叶!”
有的魔修反应及时,立即用法术防御抵挡,有的反应不及,竹叶便已飘至身侧,但无论反应得及时或不及时,防御或抵挡与否,竹叶轻柔而过时,都是血光飞溅。
这竹叶中蕴藏的剑意内敛而不显,几乎叫人难以察觉,但同时也浩大而强横,几乎难以抵挡,横扫一切,即便是元婴魔修,挡于身前的蛊虫也是不断被竹叶斩落。
他的蛊虫有成千上万只,难以被剑气斩尽,这使得他在对战郭朝阳杜子衡他们时占尽优势,但此刻,剑气依附于竹叶之上,分化为千千万万片,竹叶无声飘落,杀机无处不至。
大片大片的蛊虫在与竹叶相触后被斩杀,元婴魔修惊骇不已,顾不得心疼,转身便欲逃,即便他还未见到这剑气主人的真身,但无论是这剑气中蕴含的威势,还是将剑气分化成千万片且俱都操控自如的堪称恐怖的控制能力,都代表此人绝不是他能战胜的。
然而他尚未逃上多远,前方便也有落叶飘来,在元婴魔修惊骇瞪大的瞳孔中,转瞬间将他席卷。
月夜下,一场盛大而柔美的杀戮无声降临,大多数魔修甚至连叫喊声都未能发出,便已被斩灭,郭朝阳三人愣愣地看着这一幕,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什么,三人一起抬头,就见身后的高耸竹海间,有人乘风踏月,立于随风轻轻舞动的竹枝梢头,他眸色清冷,气质雅淡,虽行杀戮之举,雪色衣袍却依然如白玉般皎洁不染。
郭朝阳和杜子衡看着那道熟悉身影,不由瞳孔睁大,那是……
“狱主,截杀失败了,裴九徵已至玄武城。”
魔修据点内,一名魔修向伏见汇报道。
“知道了。”伏见不咸不淡地应。
“狱主为何不亲自动手?”这名魔修忍不住又道,“若尊主知道,恐怕会怪罪。”
第一次失败还可以用那两个剑宗弟子有化神期剑符护身己方一时不察当理由,第二次他们却是已经知道的,即便派出去的人手也能应付,但到底不如伏见直接出手来得快,若他亲自参与截杀,那几人又如何能等到裴九徵来援?
伏见“呵”笑一声,自然是因为下第一次命令和第二次命令的尊主已非一人,萧放是真的想杀那两人,商砚书却只是想看热闹,他又怎么会真的如城中那人所愿,替对方将这两人在城外无声无息地除掉呢?
不过伏见并未解释,商砚书暂无重新接掌魔域之意,这位前任魔尊未死的消息也还不便让太多人知道。
让属下退去后,伏见启动与商砚书通讯的法器,将截杀失败一事告知后,又说:“裴九徵已至玄武城,我们是否要再添一把火?”
在对方手下多年,伏见算是少有的见过商砚书真实面容也知道对方真名的,他同样知道对方那永远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恶劣趣味,此刻主动提议便是意在讨好,料想商砚书该会很愉悦地应允。
然而商砚书听完后却说:“这个不急,先帮我找一个人。”
他语气不耐,带上了些少有的烦躁。
“谁?”伏见语调如常,心中却难掩愕然,什么人竟能比他这位尊主看热闹更重要?
他心中奇异,在商砚书说出那个名字后,不光立刻安排属下去找,甚至自己也忍不住参与了搜寻,想见见这位让商砚书苦找了一夜的人到底有什么奇特之处。
然而,商砚书一夜未寻到路乘的踪迹,魔修们同样没有,他这爱徒简直像是蒸发了一样,在城主府,甚至整座玄武城中都不见人影。
到底哪儿去了?商砚书烦躁得体内安稳多时的劫火都有些蠢蠢欲动了。
玄武城外,百里远的河道中。
一艘满载货物的风翼船在夜间启程,开始例行的货运航程。
堆放货物的底层船舱中,某一个木箱内,路乘四仰八叉,睡得又沉又深,全然不知今夜发生了多少事,又有多少人在找自己,只呼呼大睡着,随着展翼远航的风翼船一起,离玄武城越来越远。
第038章 漫漫归途
乡野间的一条土路上, 路乘拄着树枝做成的拐杖,步履因连日的赶路和饥饿而虚弱蹒跚,“咣当”一声, 不小心绊到一块石头摔倒后, 他趴在地上久久没有起来。
三天了,自他从风翼船上醒来已经整整三天了!
三天前的晨间, 路乘照着往日的作息,睡到日上三竿后,揉揉惺忪的睡眼,正要伸个懒腰起床, 却突然发现眼前漆黑一片, 天像是还没亮。
嗯?他今天起得这么早吗?等等,为什么他哥哥也不在?这都多久了还不回来?而且他现在在哪里?这地方怎么那么狭窄?跟他之前睡的卧榻完全不一样。
路乘察觉到不对了,想坐起身, 却发现脑袋顶上盖着什么,伸手摸了摸, 像是层木质的箱板,他一脚把箱板踢开, 这回视野终于不再那么漆黑一片了,但仍然很昏暗,他像是在什么地下的仓库里, 周围堆放着很多木箱货物。
不对, 路乘很快又否定了地下仓库的猜想,因为他从木箱爬出来后, 感觉到脚下的地面在轻轻摇晃, 跟地动那种摇晃又不同,这种左右摇摆的感觉, 就很像之前坐在船上……
船上?
路乘心中突然生出一股不妙的预感,在仓库里摸索一阵,找到通往上层的木梯后,很快爬到甲板处。
来到甲板的第一眼,他先被明烈的阳光晃了下眼,伸手挡在眼前缓了片刻后,他才慢慢看清四周,是茫茫无际的碧涛水波,而他正在一艘造型分外眼熟的大船上,巨大的风翼如记忆一般在船尾展开,气浪切割翻涌的水浪,在阳光下折射出五光十色的色彩,绚丽得犹如彩虹,也犹如一个绮丽的梦境。
恍惚中,路乘几乎以为自己在做梦,但他很快从飞溅水珠扑到面庞上的真实冰凉触感顿悟到,这不是梦,他真的在风翼船上,正在大河中央乘风破浪着高速航行。
短暂呆愣后,路乘内心发出无声但也尖锐的暴鸣:他为什么会在风翼船上?!这里是哪里?!他哥哥呢?!
前后两个问题都不太好得到答案,但是中间那个,路乘很快从船上的一名玄武卫口中得知,他们正在离开玄武城的航线上,具体在哪里说不好,大河茫茫也没什么参照物,但船只很快会到达一处名叫渔家渡的渡口,渔家渡离玄武城是大概八百里远。
八百里?!
他只是睡了一觉就离开玄武城八百里了?!
尚来不及消化得知这个消息后的震撼和抓狂心情,风翼船便已经缓缓减速,驶入停靠的渡口,路乘于是立即下船,他已经走得够远了,不能再远了!
下船后路乘便沿着河道原路往回走,他哥哥还在玄武城里,他得回去找他!
凭着一股想找哥哥的冲劲,路乘一走就是三天,第一天他靠着之前在城主府打包的那袋点心,尚能支撑,第二天便存粮告竭,开始气力不济,第三天,就如此刻般,他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躺下。
虽然十年前路乘为了找哥哥也走过很远很远的路,足足走了两个多月,但是十年前他下山时做了足足百年的心理准备,是抱着一定要找到哥哥的决意出发的,这回却是睡了一觉,猝不及防下就开始流浪了,他到底为什么会一觉起来就睡在风翼船上,离开玄武城八百里了啊?!
路乘这三天心中几乎时刻在问这个问题,他此刻的疲累是身体上的,更多的却是心理上的,除此之外,他还有很多的委屈,委屈他莫名其妙把哥哥弄丢了,也委屈他都丢了三天了,他哥哥还不来找他。
虽然很大可能上,他哥哥根本不知道他去哪儿了,也根本无从去找,但是路乘不管,他就是好委屈。
路乘像条晒干的咸鱼一样趴在土路上,一动不动,有乌鸦在枝头歪着脑袋旁观了一阵,跳下来,试探着往他屁股上啄了一下,路乘立即抬头,以一种气压很低的神色看着对方,乌鸦赶紧扑腾翅膀飞走,惊慌得羽毛都掉了一根。
赶走讨厌的乌鸦,路乘继续咸鱼趴,在内心把“他到底为什么会一觉起来就睡在风翼船上”这个问题又重复问了八百遍后,时间渐渐到了正午。
带着饭食香气的炊烟遥遥地从远方飘来,打着旋儿地在路乘鼻尖绕过,路乘心里仍在重复那个问题,身体却是不由自主地站起来,犹如被鱼饵钓走的鱼,无意识地顺着香味就走过去了。
“诶诶,你有钱吗?没钱别碰!”茶点摊的老板语气很凶地开口。
路乘一下从那种迷魂的状态惊醒,诚实地摇摇头。
“去去去——到别家要饭去!”老板说着还把路乘面前那屉南瓜糕端到了自己这边,像是生怕他抢了就跑。
路乘风尘仆仆赶路了三天,刚刚又在地上咸鱼趴过一阵,脸上衣服上都沾着泥灰,模样确实有些邋遢,像个乞丐,虽然五官底子还在,但也不过是个好看的乞丐。
之前流浪的时候,靠着这张脸,路乘得到过不少白来的食物,但这招不是对所有人都管用的,尤其他现在还长大了,不是之前容易引起同情的幼崽模样了,眼前的茶摊老板显然就不吃这套。
路乘在茶点摊前又站了一会儿,巴巴地望着蒸笼里的点心,最终还是准备倒着耳朵失落离开。
在他路过摊位上的一张方桌旁时,坐在方桌边的一名灰衣男子突然开口说:“想吃吗?”
路乘立即抬头,他没怎么注意灰衣男子的长相,只一眼被桌上那几碟看起来就很美味的点心吸引了注意力,他直勾勾地看着点心,用力点头。
“想吃可以,不过——”男人拖长语调,拿着一碟点心放到路乘鼻前,又突然往回一收,他看着往前踉跄了一下的路乘,笑吟吟说,“你用什么来交换呢?”
“不会是想吃白食吧?”他一副做作的夸张语气。
路乘倒了倒耳朵,他就是想吃白食,他又没有钱。
不,等等。路乘突然又想到什么,摸向腰间挂着的金鳞,虽然他不太懂什么法宝的品级价值,但这把剑金光闪闪的,应该也值一些钱吧?
他几乎就要把金鳞解下来,跟男人交换点心了,但突然又放下手,说:“不行。”
“嗯?为何不行?”男人也是名修士,他看着路乘手中那把变换为金错刀形状的法宝,估量说,“这个的话,倒是可以换些点心。”
“这是我师父给我的,不能给你。”路乘把金鳞重新系回腰上。
“哦?”男人正要饶有兴味地问一句“你师父对你很重要?”,却听路乘先开口说:“我给你打个欠条吧,你回头找我师父还。”
男人唇边的笑意微不可察地僵了下,他勉强维持着常态:“为什么不是你还,是你师父还?”
“因为他是我师父啊!”路乘很理直气壮,“而且我又没有钱。”
“你师父就有钱了?”男人道。
“唔……应该有吧?”路乘不太确定,他对商砚书的身家财产没什么概念,只知道他每次想买什么他师父都能拿得出钱来就是了。
“反正没有他也会想办法替我还给你的!”路乘一副只管花不管还的甩手语气。
“你还真是他的好徒弟啊。”男人皮笑肉不笑地说。
他又道:“但我要去哪里找你师父?”
“玄武城!”路乘立刻说,“我可以跟你一起去找他!”
这样的话,他一路上的饭钱就都有人付账了,等到了玄武城就可以直接带着账单找他哥哥报销,简直不能更完美了!
“为了要账我还得专门去一趟玄武城?”男人连连摇头,“不行不行,这个不行。”
路乘的耳朵又倒下来,扒在桌边,难过且不舍地看着桌上的点心。
“这里离玄武城可不近,为何你师父在玄武城,你却在这里?”男人问道。
“我不小心在风翼船上睡着了……”路乘说。
其实不是不小心,路乘很确定自己睡着的时候是在码头上,他当时也只是坐在木箱上,并没有睡在里面,更没有盖上箱盖,按理说搬运货物的人不会注意不到他,但他愣是被这么盖在箱子里无知无觉地搬上船了,路乘心里有一个怀疑对象,只是不便对旁人说。
“你还真是够不小心的。”男人的语气带上了些莫名的责怪,仿佛路乘的不小心给他带来了很多麻烦。
“所以你睡醒了就立即下船,一路往回走,想去玄武城找你师父?”男人说。
路乘点头,同时再次尝试说:“我师父应该也在找我,你跟我走一段路,也许不用到玄武城就能遇到他,可以让他付钱了。”
“这可说不准。”男人煞有介事地说,“你走丢多久了?看你这模样也有几天了吧?你师父找来了吗?说不定他已经不要你了。”
“不可能!”路乘有些生气了。
“就算他没有不要你,那么多天还没找来,足以说明你师父很没用。”男人微笑提议,“不要你那师父了,做我的徒儿如何?为师可比你那没用的师父厉害多了,而且你答应后,这些点心都是你的,如何?”
他说着,还很有诚意地将一盘点心放到了路乘面前。
路乘垮着脸,方才还对这些点心馋得不行,此刻却是看也不看,他抬起头,正要大声驳斥,但在第一次认真看向对方的脸后,他却是突然愣了下,到嘴边的话也随之一转,欢快道:“好啊~”
嗯?男人方才还很游刃有余,逗乐闲聊般,此刻额角青筋却是跳了一下,再开口时语气变得无比和蔼,和蔼到甚至让人有几分毛骨悚然:“你答应得还真快啊——”
没等他这句咬牙切齿的话说完,路乘就已经精准地往他怀里一扑:“师父——”
犹如流浪的小狗终于找到了家,他在商砚书怀里蹭来蹭去,蹭得商砚书都有些招架不住,叫停说:“好了好了。”
他把路乘微微拉开,摸着自己的脸说:“你怎么看出来的?”
他用的可不是本相,而是法术变幻出的陌生面孔,衣物也跟之前穿的不一样,他自问没什么破绽,但路乘却好像一下就识破了。
“什么怎么看?师父就是师父啊!师父变成什么样我都认得出来!”路乘其实也没有什么认人技巧,只是在跟一个人相处很久后,会有种冥冥中的感觉,就像无论怎么样,他都能认出哥哥一样。
虽然其实第一次见到商砚书的时候,路乘好像并没有那种灵魂被触动的感觉,但是不重要,一定是因为他哥哥转世的缘故!反正他是跟着天外镜的指引一路找来的,不可能认错人!
路乘答得分外理所当然,商砚书听着却是一阵难以形容的奇妙,他假身份众多,即便是在魔域共处数百年的属下,也未必能认出,他每次玩这种扮演游戏,暴露身份大多是他玩得倦了,主动使然,但路乘却好像不论如何,都能认出他,就像那夜保证的那样,碧落黄泉,苦海尽头,他都会找到他,奔他而来。
“爱徒啊——”商砚书将人搂在怀中,贴蹭着路乘的脸颊,这几日找人的烦躁和恼火尽数被此刻的愉悦取代。
“为师都有点舍不得离开你了呢。”他似假似真地说。
“为什么要离开?”路乘立刻把商砚书的袖子抓紧,一副担忧恐慌状。
自然是因为,游戏迟早是会结束的。商砚书从不觉得这段师徒关系会长久,本就是一时兴起的游戏,难道他要跟路乘玩一辈子吗?等游戏结束,他可是要在路乘面前现出真面目,再给这傻徒儿一个狠狠的教训,来发泄他这些年在路乘这儿受的气的。
正常人大抵会觉得圣兽麒麟很珍贵,尤其这还是只实力不强好控制的小麒麟,即便不杀了剥皮炼宝,栓在身边做个豢养的使役兽也不错,但商砚书的思维逻辑向来跟正常两字不太搭边,他才不管什么圣兽不圣兽,珍贵不珍贵,他行事只凭喜恶,路乘惹了他,自然该付出代价,而劫火太岁要的代价,往往都很血腥残忍。
不过,这是商砚书以前的想法,现在……
商砚书看着因他不回答、眼中不自觉开始聚起泪光的路乘,笑吟吟说:“爱徒不想为师离开?”
“嗯!我要跟师父一直在一起!”路乘的眼睛犹如打花的荷包蛋般,忍耐了半天,终于还是忍不住害怕大哭,“师父——”
“你不要走——!”路乘往商砚书怀里一扑,泪水混着脸上沾的泥尘一起抹到对方衣袖上。
商砚书向来是有点洁癖的,此刻被路乘抹的满身泥点,却丝毫不见恼意,只回拥住对方,用一副大发慈悲的语气说:“爱徒那么不想为师走的话,为师也不是不能考虑下。”
“不行!不许考虑!你就是不许走!”路乘一边哭得泪眼汪汪,一边还很霸道地放话。
“好吧好吧。”商砚书似乎很勉为其难,但眼角眉梢的愉悦欢欣却是藏也藏不住。
虽然商砚书答应了,但路乘的泪水却还一时无法止住,又哭了一阵,最终在商砚书的点心攻势下,才抽抽噎噎地慢慢停住。
填饱了肚子,师徒两便离开茶摊,商砚书撤去了变幻面容的幻术,也重新换了身干净的仙风道骨的白衣,再用法术把路乘那身泥污洗去,同样换了干净衣服后,师徒两便沿着河道往玄武城走。
“师父——”路乘走两步就不肯走了,他拉着商砚书的袖子,“你背我。”
他理所当然到甚至不是询问,而是直接要求。
“为什么?”商砚书眉梢一挑。
“因为我好累。”路乘一副指责语气,无论是三天的赶路还是之前的大哭都是很消耗体力的,他会那么累完全都是商砚书的错。
“怎么就是为师的错了?”商砚书莫名道,路乘刚才哭确实是他搞出来的,但是赶路难道不是路乘自己在风翼船上睡着的原因吗?说起来他这三天找人也是费了很大一番功夫呢,要问责也该是他问责路乘,害得他连玄武城的那场好戏都错过了。
“要不是你那天下午有事出门,我怎么会走丢呢?”路乘振振有词,恶马先告状,“所以都是你的错,是你把我弄丢的,你要负责!”
商砚书眉梢又是一挑,普天之下,大概也只有路乘敢跟他这么胡搅蛮缠,还胆敢让他背他了。
搁以往他肯定是要恼火的,即便不发作,也一定要把这笔账狠狠记上,等着游戏结束一并讨回来,但是现在,商砚书只是叹了口气,以一种看似不情愿实则心情依然很愉悦的语气说:“上来吧。”
话音落下,都不等他蹲下身,路乘就已经像只兔子一样轻盈地扑跳到了商砚书背上,商砚书同时也稳稳地将其接住,抱稳腿弯,不紧不慢地沿着乡间的土路前进。
此刻并非农忙时节,他们所在的位置又是偏僻的荒野,一路走来不见人烟,只有道路旁原始葱郁的林木和浩荡奔涌贯穿整片北方大陆的汤汤大河,天地无边广阔,空寂得好像只有他们两人。
路乘安静地趴在商砚书身上,搂住对方脖颈的手无声地紧了紧,他突然低低唤道:“师父……”
“嗯?”商砚书往后侧了侧眸。
“我好害怕……”路乘小小声地说。
“你怕什么?”商砚书心道你连我都不怕。
“我怕找不到你……”路乘呢喃般细小的声音中带着种真实的恐惧,即便商砚书答应不会离开他,可还有情劫这么个悬在头顶的利剑,他怕有一天劫数再次降临,他会跟哥哥因为各种意外原因分开,他当然会去寻找对方,但是寻找只是过程,却并非结果,红尘这样浩大,光是去玄武城这段八百里长的路,就已经很远很远了,而这对于整个人世而言,恐怕也不过是沧海一粟,路乘即便将整个人世都走遍,再上穷碧落下黄泉,可若是还找不到对方呢?
商砚书脚步停了一下,他回头看着路乘,突然笑道:“这有什么好怕的?”
他伸手拭去路乘眼角的泪珠,语气不以为意:“你找不到为师,为师来找你就是了。”
“可我都找不到师父,师父要怎么来找到我?”路乘倒着耳朵,神情还是很低落。
商砚书背着路乘继续朝前走,他随意道:“为师回头给你做一个法宝,你只要将灵力注入这个法宝,无论你在哪里,为师都能感应到你的位置,自然就能找到你了。”
“真的吗?师父你还会做这种法宝?”路乘的耳朵一下扬起来。
“当然。”商砚书说得轻描淡写。
路乘于是放下心来,想来他哥哥这么厉害,做个法宝也是简简单单的吧。
他不知道的是,做商砚书说的这种法宝工序确实不难,只是受限于灵力流转的规则原理,法宝起效的范围总是有距离限制,就像萧放与城主府内某人通话的法器,就是只在玄武城范围内起效,而承天剑宗传信所用的信剑,则并非即时的传讯,而是类似于信鸽样的传信方式,因而能够对话的距离比一般传讯法宝远得多,但却仍然有其距离极限,想真正达到商砚书说的“无论在哪里”,天上地下,唯有一物而已。
人生有魂魄,三魂七魄,紧密相连,即便离散,也冥冥中自有感应,取己身魂魄炼器,如此,可达天涯海角、黄泉彼岸之远。
第039章 戏已落幕
商砚书背着路乘走了一个白天, 傍晚的时候,两人来到一处位于风翼船航线上的码头。
距离玄武城还有五六百里的路,商砚书自然不会像路乘一样傻傻地走回去, 他带着路乘在码头边的茶水摊坐下, 等待最近班次的船只到来。
路乘虽然一下午就没走过路,但此刻却是又饿了, 商砚书替他点了盘点心,自己则从乾坤袖中挑挑拣拣地寻找可以炼制法宝的材料,最终选中一枚通体灿金其上还隐现着灵光的铃铛,用一把锉刀型的法器, 在铃身上细细刻画。
一般人在法器上刻画灵力回路总是要非常专注, 最好还要在无人打扰的静室中,否则若是分心出错,价值不菲的材料可就损毁浪费了, 但商砚书不然,他不光不需要在静室闭关, 甚至还有闲心跟路乘说话。
“师父,你在给我做那个能感应到我位置的法宝吗?”路乘一边吃点心一边问。
“嗯。”商砚书用锉刀在铃铛上又划下一道, 漫不经心地应道。
路乘心中顿时一阵甜蜜,他就知道他哥哥对他最好了!
他甜滋滋地吃了两块点心,又问:“师父, 你这回是怎么找到我的啊?”
闻言, 商砚书抬了下眸子,没好气道:“自然是找遍整座城主府, 又去玄武城中找, 俱都无果后,为师推想你是不是出城了, 恰好你失踪那夜有一班离城的风翼船,就顺着航道找过来。”
他说得是事实,只是省略了一部分,例如参与搜寻的并非只有他一人,还有伏见在城中的所有魔修部下,以及为了追寻路乘的下落用了数种追踪寻迹的法术俱都无果后,他因愈渐高涨的烦躁而生出的干脆用劫火焚城,烧成废墟后再找人的丧心病狂且差点就要实施的危险想法。
“你为什么会在风翼船上睡着?”商砚书也问。
“因为……”路乘眨了眨眼,“我等师父等了好久,等到肚子饿了都没回来,就去厨房找点吃的,找到吃的我又想师父大概还得有一会儿才能回来,就四处转了转,一不小心就转到城主府后面的码头那里去了,又不小心在货箱上睡着了,然后我醒来的时候就在风翼船的货舱里了。”
他说得也基本是事实,只是省略了遇到青衣男人的部分。
“真的?”商砚书眯了眯眼。
“真的哦。”路乘又眨了两下眼睛,一副“我就是在撒谎但你不要追问了快点相信”的表情。
他转移话题道:“师父,你那天下午出门到底是做什么呀?”
商砚书也眨了两下眼睛,微笑道:“办点有趣的事。”
“什么有趣的事?办完了吗?”路乘说。
“唔、也算是办完了。”商砚书卖着关子,笑吟吟道,“等爱徒回到玄武城,差不多就能知道结果了。”
到底是什么呀?路乘被吊起了胃口。
商砚书笑而不语。
师徒二人在码头边闲聊着等船,等到夜间,茶摊已经打烊收摊后,风翼船终于缓缓靠岸。
两人买票登船后,找到一间空置的船舱,舱内格局跟之前住的一般无二,左右两张卧榻,不过路乘仍然是跟商砚书挤一张,窝在对方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便开始呼呼大睡。
商砚书靠坐在窗边,双手环过怀中的路乘,在银月光辉下,愉悦又专注地在铃铛上刻画着。
一夜过后,在路乘离开玄武城的第四天,他终于跟商砚书一起搭乘风翼船回到城中。
四天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好像又足够发生很多事,路乘暂时还不知道城中发生了什么,只是在进城时,隐隐感觉街上的气氛不太对,街边摊贩行人不像往常那样叫卖游逛,而是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闲谈,谈的内容还高度相似,“道貌岸然”、“人面兽心”、“与魔修勾结的败类”等词汇在不同人口中反复出现,还提到了什么剑宗,与之前的贬低斥骂的语气不同,众人提起剑宗时都是褒奖夸赞。
是魔修的事查出结果了吗?路心想,说起来他跟郭朝阳杜子衡两人也四天没见了,不知道他们这几天在干嘛。
想什么来什么,路乘和商砚书尚未走到城主府,就在街上遇见了迎面走来的郭朝阳杜子衡二人。
“是你们!”他们也注意到了路乘和商砚书,快走两步到两人身前,郭朝阳急不可耐地说:“你们上哪儿去了?我们还以为你们也遭遇了袭击呢!”
“什么袭击?”路乘说,“我只是在风翼船上睡着了,我师父去找我而已。”
“睡着了……?在风翼船上……?”郭朝阳和杜子衡听完路乘这几天失踪的前因后果,都是一阵无语,发现路乘和商砚书都不见了后,他们设想过很多可能,也找过很多地方,甚至拜托师长同门一起帮着找,唯独没想到真相会是这样。
“你们呢?袭击是怎么回事?城中这几天发生了什么,怎么感觉气氛怪怪的?”路乘问。
“自然是发生了很大的事。”郭朝阳抱着胳膊,卖弄说,“你这一觉真是把最精彩的地方全都睡过去了。”
“找个地方坐下说吧。”杜子衡提议,他说话时又轻咳了两下,带着股伤势未愈的虚弱。
众人就近找了个茶楼坐下,然后由郭朝阳主讲,杜子衡补充,为路乘商砚书二人讲了讲这四天城中发生之事。
一切自然还得从四天前的夜间袭击开始,那夜他们两人连同顾风,被魔修追杀得几乎被逼至绝境,千钧一发之际,裴九徵却突然出现在现场,明明他们新的传信才刚刚送出去,裴九徵怎么能到的这么快呢?别说是魔修们死的不明不白,郭朝阳和杜子衡当时也是满肚子问题。
不过,事后他们慢慢从裴九徵以及跟随其一起来此的同门口中得知,最初的传信裴九徵确实没收到,他会在那夜到达玄武城,是因为承天剑宗在外的情报网得到了一些魔修活动的消息,其中一条情报显示,魔尊萧放近日疑似在玄武城中活动,萧放堪称承天剑宗创派以来的第一大耻辱,全宗上下,都以除掉萧放清理门户为己任,而最为看重此事的,自然还得是一手教出萧放的师父,裴九徵,正好裴九徵修为稳固得也差不多了,于是便带着一队弟子来玄武城察看,刚到城中,便感觉到自己给杜子衡的剑符被触动,于是便赶至城外,有了四日前夜间那一幕。
承天剑宗向来与魔道势不两立,不过裴九徵那夜并未全部下杀手,他留了几个魔修活口,以灵力暂时为杜子衡压制住蛊毒后,便带着三人以及被俘魔修一起回到城中,与临时租了个别院落脚的卢新洲等人汇合。
在为杜子衡慢慢驱除蛊毒,以及郭朝阳顾风各自处理伤势的过程中,裴九徵听几人讲述了自他们到达玄武城后的所有经过,郭朝阳伤势最轻,不像杜子衡那么没精神,在讲述完后还狠狠告了通状,讲苏寒云的可疑,以及面对他的质问是怎样以势压人的。
跟随裴九徵来此的都是清霄峰弟子,并不是郭朝阳的直系师兄弟,但众人听完后也很是义愤填膺,辈分最高的卢新洲带头说:“师尊,玄武城欺人太甚!此事必须得有个说法!”
众人纷纷附和。
杜子衡体内蛊毒被驱除大半,精神好了些,虚弱开口说:“不能算在玄武城头上,苏城主虽如此行事,但顾兄也是冒死救了我和朝阳。”
众人这才想起房中还有个顾风,卢新洲抱歉地拍拍对方肩膀:“对不住,一时气愤失言。”
“师兄,你拍在他伤口上了!”郭朝阳叫道。
“啊——?!”卢新洲这才发现顾风正痛得龇牙咧嘴,衣物下还隐隐在渗血,顿时一阵手忙脚乱,招呼师弟们赶紧拿些伤药过来,但因为他没有指明哪一个师弟,一时间七八双手伸过来,场面霎时更加混乱。
裴九徵盘膝坐在杜子衡身后,单手抵在对方后背,无论是方才众人的义愤,还是此刻的手忙脚乱,他都未曾被扰动分毫,在为杜子衡清除余毒时,他一直敛眸不语,直到毒素散尽,他方才起身,淡淡扔下一句:“我已知晓。”
随后,便离开屋中。
裴九徵前去关押魔修的地方,在单独审讯一阵后,他又叫来卢新洲和另外几名弟子,吩咐他们去办一些事,具体是何事郭朝阳和杜子衡当时并不知情,只知道卢新洲他们出去后一夜都没回来,而在第二天一早,裴九徵便带着他们两个和剩下的弟子们一起,以真容真名正式拜会玄武城。
郭朝阳杜子衡他们之前想见到两位城主要费好一番功夫,但对于裴九徵,不过是简单报上名姓,整个玄武城的上层便都被震动了,以最高规格的待客礼仪相迎,顾苏两位城主也俱都出席。
裴九徵晋阶渡劫期的事尚未传开,只有少部分人知晓,但这回他亲自拜会玄武城,在座众人却是一下从其气息威压上察觉到了什么,同时也大致能猜到,对方这回过来可能多少带着点问责之意,正要说些恭维道贺的话缓和下气氛,再为之前的事解释一二,裴九徵却礼貌也冷淡地直接打断,他不给玄武城众人转圜的机会,直接叫出郭朝阳,让其将昨夜所说之经过,当着众人的面,再说一次。
郭朝阳自然不会留情,将入城至今的经历原原本本说了一遍,他不至于添油加醋,但光是所述的那些实情,却也是句句指向苏寒云。
“我徒儿和朝阳先后两次遭遇魔修截杀,城外这次姑且不论,城中那次,苏城主的人为何会那样及时赶到现场,带走魔修后又为何会突然一齐死在狱中,苏城主可有解释?”裴九徵抬眸看向苏寒云,他语调平缓,面色也淡漠如初,但其间质问之意,却是让屋中众人一时连大气都不敢出。
郭朝阳曾经也质问过苏寒云同样的问题,得到的是化神期山岳般沉重让人几乎直不起背脊的威压,以及那句“本尊如何行事,岂需向你等小辈交代”的冷斥,而今质问的人换成渡劫期的裴九徵后,苏寒云自然是不能再像之前那般回应了,不过他的态度也并未好上多少,只冷冷道:“无可解释。”
屋中气氛顿时更加僵硬。
“那些魔修是因为反噬而亡,并非寒云之过,那夜他其实……”顾今朝似乎是想帮着解释一二,却被裴九徵打断:“尸体何在?”
“烧了。”苏寒云犹如一块冷硬的坚冰,每每开口,都不给局面留任何缓和余地。
裴九徵则犹如飘逸的云,清淡的风,苏寒云这般说话,他的眉目依然无波无澜,只用一双静水流深的黑眸安静看着对方。
“魔修尸身留着无用,焚烧确实是正常流程……”顾今朝正欲再次开口,却有几人匆匆从屋外而来,将他的话再次打断。
“师尊,找到了!”卢新洲带着几名同门走进屋中,他们搬来了两具陌生尸体,摆在裴九徵和苏寒云之间,所有人的目光中央。
屋中一时议论纷纷,不明白剑宗这是何意。
“诸位。”卢新洲向裴九徵行完一礼后,便转身对屋中众人道,“这是我与师弟们昨夜潜入城主府中地牢,抢在被焚毁前得来的两具前日死于狱中的魔修尸体。”
“你们竟潜入城主府行窃?!”虽然卢新洲全句未用一个偷字,但一名玄武城长老还是立刻意识到了这个行为的本质。
“事急从权。”卢新洲大大方方道,“我们若不如此行事,证据岂不就焚毁殆尽了?你们玄武城的内鬼岂不是又能安然隐匿?”
闻听此言,原本想跟着发难的长老们一下安静下来,从城中出现魔修踪迹开始,几乎种种迹象都表面玄武城内必有内鬼,即便不提郭朝阳杜子衡他们的遭遇,就说这样多的魔修竟然能悄无声息地在玄武城内蛰伏了不知道多久,没有城中人配合是绝无可能的,而且这个人很有可能身居高位,如此才能为魔修们大开方便之门,这些天郭朝阳他们虽不知晓,但玄武城内部确实开展过多轮排查,只是他们未能查出什么结果,可能是他们能力不行,也可能是内鬼压根不在他们排查的范围之中,毕竟他们大多是向下调查,顶多查查同级,再往上,那可就不太好查了。
“这尸体上有何证据?”一名长老道。
“按照两位城主所言,魔修应该是死于反噬,但诸位请看。”卢新洲并指一指,便射出一道疾风,掀开了魔修身上的衣物,露出其下的剑痕。
这道剑痕贯穿丹田而过,一击致命,刃口极细极薄,且明明是贯体而过的伤痕,却是一滴血都未曾流出,是以方才被衣物遮盖时众人都未曾发觉这道剑伤,而此刻掀开衣物观察,便看到伤口处的血肉仿佛被什么极寒之物瞬间冻结了一样,萎缩卷曲,且这剑气冷寒之意残留至今,封冻着早已死去多时的尸体伤口,不让血液渗出。
“这是……?!”立刻有人认出了这剑痕,惊疑不定地看向苏寒云。
玄武城中,唯有苏寒云的月影剑有此等冷寒锋锐之剑意!
铁证在前,几乎无可抵赖,哪怕是一直为苏寒云辩驳解释的顾今朝此刻都忍不住面露愕然,他不敢置信地看着苏寒云,颤声道:“怎、怎会如此……”
“认吗?”裴九徵看着对面两人。
苏寒云沉默不语。
“定是在审讯时魔修突然动手偷袭,寒云才会动手杀之!”顾今朝似是回过神来,即便事情至此,他仍然在为苏寒云辩驳,虽然这个辩驳是如此苍白,不过金丹的魔修,在狱中关押多日后,如何能有能力偷袭化神期的苏寒云呢?
“认吗?”裴九徵又问一次。
苏寒云仍然是沉默,但片刻后,他突然冷笑道:“是我做的又如何?”
“你为何要如此啊?!”一名长老忍不住发问。
按理说,苏寒云曾与顾今朝一起诛灭过前任魔尊劫火太岁,是除魔卫道的正道英杰,同时也是玄武城主,名望权利财富,他俱都拥有,到底为何要舍弃这一切,与魔修为伍呢?
“我为何如此,诸位难道不清楚吗?”苏寒云冷寒的目光扫过在座的玄武城长老,众长老们似是想到了什么,一齐静默下来。
苏寒云却仍在说:“我为玄武城落得如此境地,如今大限在即,我为自己图谋,又有何错之有?!”
“当年苏卓羽一事,你确实是为玄武城付出良多,但怎可因此便与魔修合作呢!”有长老痛心疾首,“引魔修入城,无异于引狼入室,闹不好可是要酿成大祸的!”
“十年伤痛不在你身,你自然是说得轻松!”苏寒云讥嘲道,“酿成大祸又如何?当年若没有我,城中该有多少死伤?今日即便因此生灵涂炭,也不过是偿还我的!”
承天剑宗这边不知道什么苏卓羽一事,但从对话中也不难猜出一些前因后果,卢新洲道:“据昨夜在城外被擒获的魔修供述,他们这段时日分散在城中地下,一直在用阵法抽取忘川河中生气,忘川河是死生轮回的大河,生气与死气相依而存,交融圆满,贸然抽取河中生气,必然造成轮回秩序的失衡紊乱,河水激荡,震动从地眼处传达到地上,想来便是玄武城这段时间频繁地动的真正由来。”
“而魔修们抽取这些生气的用途,应该便是为了苏城主治伤吧。”卢新洲看向苏寒云,修为低的人或许看不出来,但他已至元婴,多少也能看出苏寒云周身灵气隐隐有逸散之相,这是大限将至命不久矣的征兆。
“不错。”事已至此,苏寒云倒也冷笑着承认了。
“不!绝非如此!”顾今朝突然站起身,像是很激动,然而他还未将话说完,便有一柄冷寒剑锋,抵在他的脖颈间,划出一道浅淡却也触目的血痕。
屋中众人一惊,下意识地跟着起身,各自捏好法宝法诀,苏寒云到底是化神期,他若是准备鱼死网破,即便身负伤病,却仍不是好对付的。
卢新洲等人也是各自戒备,唯有裴九徵淡然坐在原位,对眼前变故波澜不惊。
顾今朝怔怔地看着持剑指向他的苏寒云,一滴血珠从脖颈的伤口处滚落,沿着月影剑身,滴落在地。
或许是被剑气所激,顾今朝明明没有召唤,日曜剑却突然从他丹田中飞出,悬立在他和苏寒云身前,剑身不断颤动,犹如某种哀恸的嗡鸣。
苏寒云握着月影剑的手却依然很稳,便如他的声音那般冷硬决绝:“你炼的那些丹药注定无用,我丹田受损,十年间灵力不断逸散,药石罔效,死期将近,唯有忘川河中的生死轮回之力或可逆转,但今日事情既已败露,我无论如何都再无生机。”
“不……”顾今朝喃喃着,他好似预见了什么,颤动的眸光破碎成某种哀恸至极的绝望。
“死生有命,就这样罢……”苏寒云冰冷的声音中带上了些许疲惫,他最后看了顾今朝一眼,久到彷佛要看遍两人这分分合合的一生,但最终他还是闭了闭眼,低低叹道,“结束了……”
说完,他手腕翻转。
“不——!”顾今朝虽及时握住苏寒云翻转的手腕,止住月影剑下刺的剑势,但无形剑气却也同时射出,便如魔修尸身上的那道剑痕一样,贯穿丹田而过,一击致命。
“你这是何苦啊?!你这又是何苦啊——?!”顾今朝抱住脱力倒下的苏寒云,平日的威仪气度俱都不在,在这一刻,他像是凡人一样失态哭喊。
苏寒云用最后的力气抚上他的脸颊,像是有些留恋不舍,但随着眸光渐渐涣散,这只手终究还是无力垂落。
“所以……苏城主自尽了?”路乘听到这里愣了愣。
“对啊。”郭朝阳点点头,“三日前就自尽而亡了,他跟魔修勾结做下那些事,就算不自尽,玄武城以及整个修真界也是容不下他的,而且他本身就因为伤势大限将至,计划败露后,即便什么都不做,也活不了多久,自尽倒还体面些。”
“他的伤势是因为十年前的事?为什么说他为玄武城付出良多?”路乘之前也听过苏卓羽一事,但他听来的似乎并非事情的全貌。
“其实事情经过跟我们之前听得也大差不差,就是苏卓羽所做的事比我们之前想的要更恶劣。”郭朝阳道,“他因为嫉恨苏城主,下手暗害欲取其性命,并不只有我们之前听的那一次,而是许多次,下毒暗杀等一切卑劣歹毒的手段,苏卓羽几乎都用过,他行事这般狠毒,正常来说是要严惩的,甚至处死都不为过。”
这要搁他们承天剑宗,这等心术不正残害同门之辈,早在苏卓羽第一次对苏寒云下杀手之际,就该被就地正法了,但是玄武城……
“就像之前说的,玄武城内部对血脉族系比较看重,对同族也几乎不会处以死刑,而且苏卓羽的生父生母又是地位高的苏家嫡系,且对苏城主有过一段照顾养育之恩,和其他苏家长辈一起求情施压下,苏城主也就一直没有真正追究,虽然族中对苏卓羽也有罚责,但他还是屡罚屡犯,在这般放纵下,十年前,苏卓羽终于是酿成大祸,他又一次暗杀苏城主失败,但他执念成魔,竟是丧心病狂地将自己作为献祭,启用威力巨大的邪法,要拉苏城主,甚至大半个玄武城的无辜百姓陪葬,苏城主为了阻止这一切,冒着极大危险在邪法将成之际冲入阵中将苏卓羽击杀,却也丹田受损,从此伤病缠身,体内灵力不断逸散,注定命不久矣。”
“十年,已经是用玄武城各种灵丹妙药吊着的结果,丹田是修行的根基,受损后基本没法治愈,想来苏城主也是因为受不了这样慢慢等死的折磨,才会行差踏错,跟魔修合作的吧。”郭朝阳虽之前对苏寒云多有气恼,但此刻事了后却也为对方的遭遇有些唏嘘,“他本该是得万名敬仰的英雄,眼下却成为城中地动的元凶,遭百姓唾骂,如此折腾一番,又是何必呢。”
是吗?苏寒云是因为受不了慢慢等死的折磨才会跟魔修合作的吗?路乘想到四日前的那个下午,他坐在苏寒云的别院中与对方一起赏花,苏寒云当时说的那几句话,可不像是看不开生死之意。
“也未必完全是因为看不开生死的缘故,我想苏城主对玄武城,以及城中百姓,或许是有些怨怼的吧。”杜子衡突然开口说,“十年前苏城主杀苏卓羽一事的真相,仅有玄武城的世家上层知晓,苏卓羽行事太过歹毒,与魔修无异,欲拉半座玄武城百姓陪葬的事更是骇人听闻,传出去有损苏家的名望,因而此事被苏家长老们强压下来,外人所知的只有苏城主亲手杀了自己堂弟的结果,就像我们那日所见的,有许多百姓甚至觉得苏城主德行不端,所行太多残忍呢。”
“明明是救了大家,却被如此误会,心生怨怼,倒也不奇怪,这应该也是苏城主最终如此的原因之一。”郭朝阳点头应和。
似乎是说得通了,虽然路乘心里还是觉得有点奇怪,可他也说不出怪在哪里,便也没有说出口。
三人说话时,商砚书一直百无聊赖地旁听着,已经落幕的好戏再听实在没什么趣味,但在听到苏寒云与魔修合作的事暴露,畏罪自尽的结局时,脸上却是突然又多了一丝兴致盎然之意。
他突然问:“顾城主这几日在做什么?”
“顾城主……”郭朝阳想了想,才说,“好像是伤心过度,守着苏城主的尸身,一直闭门不出吧,反正这几日搜捕城中魔修余党的事都是我们剑宗还有玄武城的长老们在负责,顾城主没管过。”
“对了。”郭朝阳又想起来一件事,他抱着胳膊,下巴微抬地看着路乘,洋洋得意道,“我师叔现在正在城主府中,你要是想见的话,我可以帮你引荐一下。”
“不要。”路乘很干脆地拒绝。
“我师叔可是很难得能见到的!而且再过两天,等清剿完城中魔修,我师叔可就走了!你想见都见不到了!”郭朝阳气急道。
“见不到就见不到,我本来就不想见。”路乘不为所动,同时往商砚书怀里一靠,抱着对方的胳膊说,“我要跟我师父在一起。”
商砚书摸摸路乘的脑袋,笑容愉悦。
杜子衡说:“商前辈和路乘道友既然回来了,那还准备回城主府中居住吗?”
“玄武城内这几日发生了这样多的事,想来城主府内非常忙碌,我和爱徒就不去叨扰了,在外面随便找间客栈住下就行了。”商砚书装模作样道。
杜子衡点点头,道:“城中魔修已经被清剿大半,想来住在外面也不会有危险,我和朝阳还有事,便先走了。”
他们走在街上本也不是闲逛,而是有正事办,只是意外遇到了失踪多日的路程商砚书二人,才坐下来闲谈一会儿,如今确认对方无事,自然该继续去办正事了。
两人辞行离开,只是郭朝阳被路乘反复拒绝,却还犹不死心,抱着一定要让路乘见识一下他光风霁月的师叔让对方开开眼界的想法,临走前还说:“等事情忙完了我再来找你们!”
路乘撇撇嘴,即便是他,也能看出郭朝阳打的什么主意,他其实本来是无所谓见不见的,他对那什么仙尊完全无感,但因为郭朝阳那种得意洋洋的卖弄态度,让路乘生出一种叛逆心理,他就是不见,哼!
第040章 后会有期
路乘和商砚书找了家客栈住下, 自回到玄武城后,师徒两便整日闲闲地窝在屋中,郭朝阳杜子衡则连同一众同门一起, 这几日在城中来回奔走, 忙得可谓是脚不沾地,除了协助玄武城清剿城中魔修余党, 他们还有另一项要务,查清萧放的下落,以及他与苏寒云合作的目的。
根据几日的调查以及从陆续被捕的魔修口中得到的情报,萧放确实在玄武城中出现过, 且停留过一段不短的时间, 苏寒云与萧放合作是为了抽取忘川河中生气,为自己疗愈伤势,萧放自然没有平白助人的好心, 他一定也有所图谋,而他所图谋的, 或许才是真正危险可怖的东西。
忘川生气被抽取会造成轮回秩序的紊乱,进而引发城中频繁的地动, 但忘川河也有自我净化修补的能力,只要不在短时间内抽取过量的生气致使轮回秩序的彻底崩塌,缺失的生气会随着时间慢慢恢复, 这或许也是苏寒云决定如此行事的原因, 他自认为此举尚不至于造成太大的后果,即便地动, 也不过死几个凡人而已, 若是没有他,这些凡人大概也根本活不到这个时候, 就像他说的那样,不过是偿还罢了,而且只要一切操作得足够小心,此事便可神不知鬼不觉地完成,他依然是风光无限的城主,不再有伤病之痛,将死之限。
苏寒云的行为虽也为人不齿,但尚不到特别丧心病狂的地步,而萧放则不然,论实力,他或许比渡劫期的前任魔尊差一些,但他的残忍与嗜杀比之劫火太岁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其豢养男宠的极乐殿更是犹如人间炼狱一般,殿中徘徊不散的血腥气和哭喊声,据说连许多魔修都闻之骇然,这样一个魔头亲自来到玄武城,其所图谋之事,即便尚未暴露出特别严重的后果,却也难免不让人心忧难安。
只是苏寒云已死,死前也并未供述出萧放与他合谋的目的,线索一时中断,虽然玄武城在苏寒云自尽后不久就带走了其所有的心腹下属进行讯问,但不知是否是因为苏寒云行事太过缜密小心,这些心腹下属们似乎对其与魔修勾结之事全然不知,唯有苏穆有些可疑,在郭朝阳他们第一次遭遇袭击那夜,便是苏穆最快带人赶到现场,也是苏穆带走了所有魔修,这些自然都是受苏寒云的授意,但苏穆一面坚称不知道什么苏城主跟魔修勾结一事,一面在被问及那夜为何那样快到达现场,苏寒云叫他带人过去到底是做什么时,他却又缄默不语。
仙门不像魔修那样残忍,会用搜魂术这类直接摧毁被施术者的神智,使其变成一个口歪眼斜的白痴的邪法,但在审讯时,却也是会用上些刑讯手段的,尤其此事还事关重大,苏穆被关在狱中这几日没少受刑,但他硬是什么都不说,无论什么人问,受怎样的刑责,都只是沉默以对,直到他入狱的第五日,来问他的人变成了顾风。
苏穆眼下是重刑犯,以顾风在玄武城的身份地位按理说是没资格来狱中看望或是参与审讯的,是拜托承天剑宗帮忙说情,才以他是苏穆的好友也许可以问出什么的借口得到了这次见面的机会。
不过,顾风进来后却是什么正事都没问,而是在牢房的栅栏前坐下,安静打量了一会儿四肢都被压制灵力的锁链锁住,连个简单的净身咒都施展不了,满身血污,看起来狼狈非常的苏穆。
“真是好久没看过你这么狼狈了。”顾风感慨说,“上回好像是去执行什么押运任务结果遭遇了劫道的魔修,那都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
苏穆靠坐在墙壁旁,像是很疲惫,闭着双目,并不搭话。
顾风自顾自道:“那时候整个押送队伍修为最高的队长也就金丹大圆满,魔修却是元婴,大家稍微抵抗了一下,便没想再管了,为了批货丢了性命实在不值得,就你较真,明明也就刚晋升金丹,非要死守着那批货,其他人把你带回来的时候,你也是这样满身伤,差点把我吓死,不过也是因为这件事,你被苏城主注意到,被他特令调到亲卫队中,还专门给了你治伤提升修为的丹药,慢慢有了今天。”
不然以苏穆的天赋,以及跟顾风一样同为偏远旁系的出身,是万万混不到如今的地位的,可以说苏穆有今天,完全是苏寒云一手提拔而来。
苏穆仍闭着眼,并不接顾风的话茬,只道:“我不能说。”
他睁开眼,对着空处喃喃道:“苏城主对我有恩,我不能说……”
“我不是来要你说的。”顾风摸摸脑袋,“虽然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苏城主怎么就成跟魔修勾结的坏人了,这几天城中发生的事我到现在都没太弄明白,不过你不说肯定有你的理由。”
“我听剑宗那边的人说,他们这两天从魔修口中又得来了些新进展,魔尊萧放跟苏城主合作是因为想要几件城中所有的天阶法器,长老们清点库房时确实也发现这几件天阶法器无故丢失了,看起来是合理了,但大家都觉得萧放的目的恐怕不止几件天阶法器那么简单,也不知道这魔头到底是想做什么。”顾风语气忧心,但随即又话锋一转,“不过萧放数日前就已经离开了玄武城,他既然已经走了,魔修又尽数被清剿,想来玄武城的事差不多也要告一段落了,你这个事说大也不大,他们总不会关你一辈子的。”
“等你出来了,我请你喝酒!”顾风爽朗笑道,这便是他来此的目的,不是要审讯逼问,也不是要怜悯同情,只是来告诉他最好的兄弟,他相信他,且会备上好酒在外面等他。
“嗯……”苏穆倚墙坐着,声音仍然很疲惫无力,但唇角却微微上扬了一下,就好像为这具疲惫不堪的躯体注入了一股挣扎向上的生命力。
在苏寒云死后第七天,一切俱已尘埃落定,无论是对魔修的清剿追捕,还是对萧放目的的调查,都已经基本有了结果,虽然这个结果并不如何让人信服,就像那日顾风说的那样,萧放除了想要那几件天阶法器外,他与苏寒云合作是否还有其他更可怕的图谋?不过萧放既然已经离开玄武城,且在抽取忘川生气的各处辅阵与主阵接连被捣毁后,玄武城的地动也已经停止,虽尚有些善后工作没有完成,但却是跟剑宗无关了。
“我师叔明天早上就要走了,是真的要走了,你再不见真的没机会了!”郭朝阳这几天一得空就来客栈找路乘,来来回回就这么几句,那急切的样子就差没直接跪下来求路乘,他师叔真的超厉害,就跟他去见一面吧。
“不见。”路乘“哼”一声,拒绝得毫不留情。
“你——你会后悔的!”郭朝阳气急道,“我师叔那么厉害的人物,你一定会后悔的!”
“不可能!”路乘自信道,“我师父才是最厉害的,各方面都是。”
“你都没见过我师叔!”郭朝阳还想再说,但是被杜子衡拦住了,虽然他也觉得他师尊是个各方面都很厉害的人物,但倒也不必强求所有人都这样想,就类似情人眼里出西施,依路乘和商前辈的感情,大抵无论旁人如何厉害,在路乘眼中,都永远是商前辈最优秀。
“路乘道友和商前辈还准备在玄武城停留吗?”杜子衡道。
路乘看向商砚书,商砚书微笑答道:“还准备再待上几日。”
“我和朝阳明日就要随师尊他们一起回门派了。”杜子衡感叹道,“与路乘道友商前辈同行这一路,虽短暂,却实在是经历了许多。”
“这是我师门信物。”杜子衡将一枚剑穗递过来,“他日路乘道友和商前辈若来到东洲地域,凭此物行事会方便许多,而且也可以直接来承天剑宗找我们,我和朝阳必盛情相待。”
“你们那边有什么好玩好吃的吗?”路乘接过剑穗,好奇问道,“跟玄武城比如何?”
“自然是比不过玄武城繁华的,不过剑宗所在的白玉京也是相当热闹的都城,有自己的特色风情,特产点心也有些,路乘道友来的话,我和朝阳可以请你吃。”杜子衡笑道。
“我考虑一下吧。”路乘矜持地抱起胳膊。
“你可以直接跟着我们一起走,正好还能见见我师叔。”郭朝阳还没死心。
“不见!”路乘想也不想。
眼看两人要进入新一轮拉扯,杜子衡找了个机会打断:“那我和朝阳就先走了。”
他拉着郭朝阳站起身,朝路乘和商砚书一起行了一礼:“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商砚书微笑着应道。
两人离开客栈,路乘趴在客栈二楼的窗边,眺望着两人渐行渐远的身影。
“爱徒舍不得了?”商砚书站到路乘身旁,笑吟吟道。
“有一点吧……”路乘撇着耳朵,郭朝阳和杜子衡大概是他来到人世后交到的第一对朋友,虽然他跟郭朝阳总拌嘴,但以后没人再拌嘴了,好像也挺无聊的。
“那爱徒为何不答应他们的邀约,跟他们一起回剑宗?”商砚书明知故问。
路乘收回远望的视线,回头看向商砚书,他突然扑到对方怀中,如商砚书预想的那般道:“我更舍不得师父。”
商砚书愉悦地弯起唇,回揽着路乘,摸摸对方的脑袋说:“爱徒想去剑宗玩,为师以后带爱徒去就是,东西南北四大洲,又或者是魔域四狱,爱徒想去,为师都带着爱徒去。”
“不论去哪里,我都要跟师父一起。”路乘仰起头,强调,“一直在一起。”
“自然。”商砚书笑得愈发愉悦。
隔天一早,承天剑宗一行人在暂居的别院中收拾行李,准备离开。
其他人早就收拾好了,修士出行本也不需要多少行李,且基本都放在储物袋中,整理花不了多少时间,唯独郭朝阳慢慢吞吞,磨磨蹭蹭,半天都没好。
“快点啊师弟,你这都收拾多久了?”卢新洲跟众人在外等了半天,没忍住直接走进屋来。
“快、快了——!”郭朝阳慌慌张张,把床榻上堆的乱七八糟零零碎碎的东西往储物袋里装。
“这都是什么?”卢新洲拿起一个看了眼,是个做成玄武造型的小型挂件,像是某种纪念品。
“是我们买了准备带回去分给大家的特产和纪念品。”杜子衡代为答道。
“那堆在床上做什么?”卢新洲还是不理解,纪念品买了装储物袋里就是,还专门一个个拿出来放在床上,这不是闲得慌吗?
“我、我想数数数目对不对……”郭朝阳蹩脚地找着借口。
杜子衡直接戳穿他:“他是想多拖一会儿,看看路乘会不会来送行。”
“路乘?”卢新洲听两人说起过这段时间在玄武城的经历,自然也听过这个名字,他道,“就是那个在平安县净化阴翳,又一个人打败了十几名金丹魔修的?”
“对。”杜子衡把路乘和郭朝阳关于谁师父最厉害争论的起因经过,以及郭朝阳如今费尽心机想让路乘见一见他师尊,就为了让对方心服口服的现状,全都向卢新洲讲了一遍。
他本意是想说明郭朝阳行为的幼稚,但卢新洲听完后却道:“他竟然觉得他师父比我们师尊厉害?岂有此理,是该让他开开眼界!”
“对吧对吧!”郭朝阳犹如找到知音一般,满脸感动。
杜子衡:“……”
差点忘了,他这位师兄,脾性跟郭朝阳极为相投,甚至时而让他觉得郭朝阳和卢新洲一定有一个人拜错师门了,这两人合该是一对亲师兄弟。
看着相谈甚欢,商量着等路乘来送行时要怎么给对方一个大大的震撼的两人,杜子衡扶着额头,转身出屋,犹如不忍直视一般。
他走出院中,本是想去前院与其他师兄弟汇合,却在路过花园时意外发现裴九徵正站在一株海棠树下,抬头赏花。
“师尊。”杜子衡上前行了一礼。
“你们在等人?”裴九徵背对着杜子衡,淡淡开口。
这花园离郭朝阳的屋子并不远,他们说话时也并未特意避人,料想以他师尊的耳力,应该是全都听到了的,杜子衡便道:“是,朝阳他们想等路乘道友来送行,不过我觉得他未必会来。”
毕竟路乘可是反复拒绝过郭朝阳好几次了,而且路乘又是个懒散性格,除了吃喝对其他事完全不积极,来送行的可能性实在是不大。
裴九徵仰头看着灼灼盛放的海棠,突然说:“他净化阴翳和对阵魔修时使用的法术分别是怎样的?”
“是一团光……”杜子衡回忆着当时的场景,“很盛大很璀璨的光,明烈到像是能照彻人的灵魂,而且……”
杜子衡有些拿不准道:“路乘道友每回用这种法术,我都感觉好像听到了某种很玄妙的声音,像是古奥的经文,可细细去听,光却又是无声的,而且我也复述不出来那种声音,一个音调音节都复述不出来,那似乎更像是一种感觉,一种直接作用于灵魂中的宏大力量。”
“师尊,你说这到底是什么法术?”杜子衡说,“我一开始觉得这很像是传说中以光为音,以光传法的光音天经,但是光音天经是一切道一切法,除了圣兽麒麟是不可能有其他人掌握的,还是说其实有例外的情况?”
“没有。”裴九徵淡漠却也笃定地说,“光音天经不可能有其他人能够掌握。”
所以他和郭朝阳的推测并没有错。杜子衡心想,至于另外一种可能,例如路乘就是一只麒麟,是有别于百年前那只已成年圣兽的小麒麟,他想都没想过,因为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所有人都知道,圣兽麒麟要历经九万九千九百十九劫才会应运而生,九万九千九百十九劫,一劫便是一世,横跨数十万年的光阴,能有多少灵魂承载得住这样的轮回历练,并最终在万劫之后修成正果呢?
这难度大到众人一度以为圣兽只是个传说,是根本不存在的神迹,直到百年前,圣兽麒麟携光从天外而来,以光音天经渡世传法,众人这才相信圣兽真的存在,但存在一个就是了不得的造化,是此间世界所有机缘气运的集合,世上又怎么可能凭空生出第二只麒麟呢?
既然不是麒麟,路乘用的也不是光音天经,那想来就是如商前辈说的那样,是什么师门秘传的法术吧。杜子衡没有再深想了,只道:“师尊,天色也不早了,要不要去催催朝阳他们?”
他感觉路乘是不会来的,而且他陪着郭朝阳等可以,让他师尊陪着等就不合适了,裴九徵显然是不会对这种无聊的事感兴趣的。
然而,裴九徵却并未照着往常的淡漠性子直接回答,他伸手接住一片淡粉的落花,将其托于掌心,垂眸看了片刻后,又覆手将其洒落。
“等到巳时罢。”他道。
巳时整,一行人正式启程,离城的路上,郭朝阳频频回头,像是仍抱着什么期待,然而直到他们走到玄武城的城门,出城离去,路乘都没有出现。
巳时二刻,路乘气喘吁吁地跑到城门处,即便他一路狂奔,但因为睡过头的缘故,到底还是没赶上送行,他到这里时,只遥遥看到一群愈行愈远的白点,最后面的两个好像是郭朝阳和杜子衡,路乘不太确定,只是依稀觉得有些像,但反正无论是不是,他们都跟着师长和同门一起离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