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乘和商砚书在城中又待了三日, 像之前那几日一样,两人成天窝在客栈房间里,路乘无所事事, 商砚书倒是还有点事做, 除却投喂路乘陪路乘去买乱七八糟零食的小部分时间,他大部分时间, 都在屋中安静地雕刻那枚铃铛。
从风翼船上那晚算起已经过了七日,商砚书终于于昨夜路乘窝在他怀里熟睡时完成了最后也是最难的一道工序,分割自己的魂魄,并将魂魄碎片炼入铃铛之中。
魂魄至关重要, 甚至更甚于血肉躯体, 在身体上动刀都要小心再小心,切割魂魄更是凶险非常,修士的魂力比凡人强上许多, 但魂魄依然脆弱,分割时稍有不慎, 便可能神魂受创,就此修为尽废, 成为一个痴傻的白痴也说不定,但商砚书做着这么危险的事,脸上却毫无紧张严肃之意, 唇边反倒一直挂着一抹笑容, 仿佛非常愉悦。
他一边在自己魂魄上毫不留情地动刀,一边又愉悦而笑, 让这笑容不显和蔼, 反倒有种不见血的诡异,就好像某种常人难以揣度的怪物正在切割自己, 要将自己的一部分作为礼物赠给某人,在常人看来是礼物,但对于怪物变态般的思维而言,那更近似于一种标记烙印,象征着受赠者自此独属于他,碧落黄泉都难以逃离。
而路乘对于这些一无所觉,在睡醒后,商砚书把炼制好的魂铃赠给他时,他开开心心地就收下了,还主动让商砚书帮他系到脖子上。
“师父师父,是不是以后我晃一下这个铃铛,你就会来找我了?”路乘已然迫不及待地拨动了一下铃铛,却没响。
商砚书帮他把铃铛系好,又从后面拥着,带着路乘的手将灵力注入铃铛中,温声说:“要先注入灵力。”
说完,他再握着路乘的手指轻敲一下,铃铛这回发出清脆的轻响。
这是路乘能听到的声音,对于以魂魄炼制这魂铃的商砚书而言,铃铛被敲动时,他的灵魂也犹如被触动了一般,在轻轻震响,久久不能平息。
商砚书不自觉地摸向胸口,因为是第一次用魂魄炼制法宝,是以他也是第一次感觉到灵魂被直接触动的感觉,陌生且奇妙,又有种从未有过的亲密感,就好像灵魂都在与对方交融。
未等他细细体味这一刹那近乎于悸动的异样感,就见路乘把那枚铃铛拿在手里把玩,犹如拨浪鼓一样左敲又晃,商砚书的灵魂随之来回晃动,不再轻柔似悸动,只像是被一只不老实的小马蹄来回踢踹,踹得商砚书原本还很温和愉悦的心情渐渐消失,额头浮起青筋。
“不许乱敲!”他拎着路乘的后领将其提起来,犹如教训一只不老实伸爪的小猫那样教训道,“没有特别重要的事情都不许敲!”
特别重要的事?路乘正要举手提问,就听商砚书好像料到了什么,直接补充说:“肚子饿了不算!只有上次那样,你走丢了找不到我才可以!”
“喔。”路乘把手放下,又老实地把铃铛放到衣服下收好。
等商砚书将他放下来后,他又道:“师父,我们还要在城里待多久啊?”
虽然玄武城很大,好吃的也很多,但待了那么些天,路乘也有些吃腻了。
“应该快了。”商砚书估算了一下,又说,“为师今天有事要出门一趟。”
“我也去!”路乘立刻要来拉商砚书的手。
商砚书却道:“为师有正事要办,不能带你,你在这里等为师,乖,等为师回来给你带好吃的。”
“不要。”路乘撇着耳朵,“你上回就是这么说的。”
然后他就一觉睡丢了,差点变成一只流浪小马,而商砚书说要带给他的吃的,自然也是没吃到的。
“那是因为你乱跑。”商砚书没好气道,他当时可是特地绕到城东去买路乘要的春生海棠糕的,结果一回来人就不见了,等三天后找到人时,他之前买的糕点也早已变质不能吃了。
“你不走我怎么会乱跑?”路乘胡搅蛮缠,抱着商砚书的胳膊不撒手,“带我去带我去——”
“不行。”商砚书很坚决。
“为什么?你是不是要去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路乘说。
商砚书知道路乘是在胡说八道,就像和离一样,这家伙就是喜欢乱用词语,但是,路乘这回某种意义上倒是说对了,他确实是要去做见不得人的事。
“怎么可能?”商砚书道貌岸然地否认,他拍拍路乘的脑袋,“听话,为师去去就回来了,而且你不是有铃铛了?若是遇上什么事找不到为师,你摇一下铃铛就是了。”
路乘还是很不情愿,但他也知道,商砚书应该是铁了心不会带他去了,于是退而求其次道:“那你要给我带好吃的。”
“自然,爱徒想吃什么?”商砚书笑眯眯的,因为路乘的懂事退让而变得很好说话,但在路乘一口气报了十来个点心名且看样子还要继续报下去后,他的额头再次浮起青筋,打断道,“够了!不许一次吃那么多!”
“那就这些吧。”路乘也觉得似乎差不多了,他再次叮嘱道,“你要早点回来喔。”
说着,还巴巴地抱住了商砚书的手,试图用可怜攻势让商砚书回心转意。
这点装可怜的小伎俩,搁以前,商砚书大概会完全不为所动,现在,他仍然大部分是不为所动,但似乎又有那么一些微的短暂意动,让他真的设想了一下带路乘去的可能性,只是他要去的地方是魔修据点,他有些事要跟伏见交代,那地方那么多魔修,大部分长得就不像好人,个别的还因为修炼的诡异功法而长得奇形怪状的,他难道要对路乘说这些人都是在演戏,穿的都是戏服吗?
路乘还真可能会信,但是万一穿帮的话好麻烦,算了算了,还是把他留这儿吧,自己早去早回就是了。
因此,商砚书最终只是愉悦也坚定地把手抽出来,说了句“知道了”,便独自走了。
路乘躺在客栈二楼的房间内,拨弄了一会儿胸口挂着的铃铛,又四肢摊开,在床上滚了几圈,最后把窗户打开,趴在窗边,像只等主人回家的小狗一样巴巴地等着商砚书回来。
虽然商砚书其实才走了半个时辰,但路乘真的好无聊啊,他无聊到都有点怀恋跟郭朝阳吵架拌嘴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无聊过度出现了幻觉,路乘恍惚间好像真的听到了郭朝阳叽叽喳喳的说话声,但他顺着声音看向街对面的茶水摊,发现说话的只是个跟郭朝阳音色有些相似的陌生男人。
“这苏寒云当真是道貌岸然人面兽心的伪君子!他的命是命,我们的命就不是命吗?”
男人话音刚落,身旁的人便纷纷附和:“就是就是!堂堂一城之主竟做出这等卑鄙无耻之事,玄武城的脸面都被他丢尽了!”
又在说这件事。路乘心想,虽然今天已经是苏寒云自尽的第十日,但大街小巷上人群谈论最多的还是此事,而且谈及时多是这样的斥责鄙夷口吻,更有甚者直接破口大骂,用尽一切污秽诅咒字眼。
其实玄武城各项法规条例中,有一条近年新立的法律是禁止随意谈论城主,辱骂自然更是不行的,违者会被直接捉拿下狱,且刑罚相当严苛,几乎相当于杀人放火那样的大罪了,这也是之前众人即便对苏寒云多有不满,却也不敢随意谈论的原因。
路乘原本以为这法条是苏寒云自己立的,毕竟历代城主中也只有苏寒云名声这样不佳,但后来发现颁布法条的人原来是顾今朝,时间也正是在十年前,苏卓羽那件事发生,苏寒云被众人指责太过狠绝无情之后。
不过在苏寒云跟魔修合作一事暴露,身败名裂的眼下,这法条却也是名存实无了,大街小巷几乎天天都有人在谈论辱骂苏寒云,有玄武卫路过听见,也不管不理,想来即便是玄武城内部,也对苏寒云的行事有所不满吧。
路乘在楼上听了一会儿,想把窗户关上,他对苏寒云的观感跟旁人不太一样,谈不上多喜欢,但也不想听旁人这样骂他,不过他正在关窗时,一个无意的抬眼,恰好见到正下方的街道上,一抹似乎恰好路过此处的青衣身影。
是他。路乘耳朵一下撇了下来,转身就往屋外跑,“蹬蹬蹬”地跑下楼梯,追到对方身侧,也不管这是人来人往的大街,开口就是质问:“那天我在风翼船上睡着了,是不是你搞的鬼?”
虽然是问句,但路乘心里几乎已经认准了是他,不会有旁人了,那夜只有他和男人在码头边,他一觉起来睡到风翼船上,一定跟男人有关。
男人并不答话,甚至没有看路乘一眼,只像是没听到一般,径直往前走。
“等等!”路乘叫了一声,本来想继续追问,但是数道奇怪他为什么在自言自语的视线看过来,让他嘴里的话一下又憋了回去。
路乘不说话了,就闷不吭声跟着男人往前走,边走还边看对方,一副“你不说我就一直跟着你”的倔强模样。
男人不为所动,至始至终,他都没有理过路乘。
路乘跟着对方走了一段路,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觉得今天的男人有些不一样,虽然他一共就没见过对方几面,但每次见时,男人眉目间总是有种淡淡的哀伤,而今日那股哀伤似乎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股死寂般的麻木,他在街上游荡着,便如一具浑噩的行尸走肉。
不知不觉间,路乘跟着对方来到一处通往地下的排水渠,而沿着排水渠走上一会儿后,便见到渠边的一个隐蔽处,有一个跟上次类似的似乎是地动所致的裂缝遂道。
男人径直走入裂缝,路乘跟了上去,上回他不敢独自跟随,要专门回去喊商砚书,但几次下来,他不说对男人有多熟悉,却也能确定一件事,对方对他是没有恶意的,不然之前也不会帮他指路,而且即便他睡在风翼船上的事是男人做的,这举动也不像是想伤害他,更像是想送他离开,虽然路乘并不明白对方为什么想送他走,就像他现在也不明白对方这是要走去哪里。
这道裂缝较之上回更加曲折幽深,通往更深的地下,路乘举着金鳞照明,感觉已经走了很远,却还是远远看不到尽头。
又走上片刻后,路乘突然撞上了什么东西,明明眼前什么都没有,但他好像被一层看不到的结界挡住了一样,而且……路乘把金鳞往前递了递,贴近这层虚幻结界的边缘,金鳞能发出的光亮有限,只够照亮路乘周边几尺远的地方,但在此刻,路乘这侧狭窄的甬道依然被照亮,在结界的另一侧,光却仿佛被吞噬了一样,眼前所见的只有茫茫的黑暗,幽深浩大得像是另一重世界。
男人兀自朝前,将路乘拦住的结界他却视若无物般,径直穿过。
路乘没再跟着了,不光是因为这过不去的奇怪结界,也因为在地下走了那么久,他心里早就已经有点打鼓了,眼前这结界也不知通往哪里,看起来又深又黑,他本来也不是非要跟着对方的,得不到答案就得不到答案嘛,不如早点回去等他哥哥算了。
但他刚刚生出这样的想法,就听到这安静空寂的地下甬道中突然传来一道陌生的男子嗓音,像是泠泠的清泉。
“你不是想知道一切的因由吗?”男人站在结界另一侧,黑暗尚未吞没的中间带,停下来,回望着路乘。
“你会说话?”路乘愣了愣,没等他追问男人明明会说话为什么一直装哑巴,以及这个“一切的因由”是指什么,男人在说完那句后,便已经转过身,自顾自走入那深不见底的黑暗中。
“等等!”路乘立即叫道。
但男人既不理会他的叫喊,也不理他“前面是哪里,要怎么过去”的发问,对方的身形很快被黑暗吞没,消失在路乘的视线中。
路乘在原地又站一会儿,握住胸前挂着的铃铛,想着大不了摇响铃铛喊他哥哥过来,如此,他终于是下定了决心。
但是,决定跟着对方,却还需要解决一个问题,怎么穿过这层结界?
路乘试着用金鳞砍,结界纹丝不动,他又试着踹了一脚,他的脚力是很惊人的,元婴期的修士体魄都不一定受得住,但这结界仍然不动,甚至连点震荡的波纹都没有。
怎么这么结实。路乘烦恼地思考了一阵,他突然左右望望,虽然知道这地下隧道中应该不会有人,男人也早已走远了,但他还是小心地再确认了一遍,然后才抬起手,低低念道:“我此法门——”
光从他掌心亮起,却不像以往那般普照四方,攻无不克,它同样被结界挡住了。路乘第一次在使用光音天经时感受到了阻力,他仿佛正在硬撼某种本源也强大的禁制或者法则,光照射到结界上,虚幻的空处彷佛有两股强大力量对冲引起的无形波纹在震荡,路乘不由卯足力气与其对抗,他甚至不自觉地变换回了麒麟原身,四蹄一起用力,双角前抵,光符愈加盛大,终于,他似乎是打开了一道狭小的缺口,浩大的黑暗被撕破一角,光从中照入,而路乘也顺着这道打开的缺口一起,因为卯力前抵的惯性,咕噜噜地滚了进去。
路乘滚得晕头转向,等终于停下来后,他晃晃悠悠地站起,甩甩发须鳞片上沾的水珠,抬起头观察四周。
他看到一片茫茫无际的黑暗,黑暗中没有日月星辰,却有其它光亮,一条缓缓流淌的银色长河横亘其中,浩大宽广,蜿蜒无际,一眼望不到尽头。
而路乘此刻正站在这条银色长河中央,这条河这样宽广,水倒是不深,刚刚没过路乘小腿的一半,他低头看去,看到自己的倒影,也看到河水中许多细小的银色光点,犹如散落的星辉,这些星辉正是河水呈现银色微光的由来,无数银色光点顺水流向远方,漫长得像是要去往死生彼岸。
这里是……路乘意识到了什么,这许多的银色光点分明是许多的亡者魂魄,那这条承载它们的长河自然也不做他想,只能是传说中渡众生往轮回彼岸的冥河忘川。
所以,他这是来到冥界了?
第042章 金乌阁倾
难怪刚刚那层结界那么结实, 那根本就是死生之限,若非他有光音天经,想来除亡者外的任何活人都是无法到达这里的。
所以那个青衣男人真的是亡魂?不然对方怎么能来到这里呢?路乘又觉得不像, 他四处张望, 想要寻找对方,突然又听到响声。
“好痛……”
路乘一愣, 这声音依然痛苦又无力,却又好像比先前几次近许多,似乎就在附近。
他涉水而行,循着声音找去, 慢慢的, 他眼前现出一个巨大的黑影,像是一座静静卧伏的山峦,再走近些, 路乘渐渐能看清对方的外貌,像一只通体黑色的巨龟, 除却背脊上没有缠绕一条同生的青蛇,他简直跟传说中的玄武形象一模一样。
不, 也有不同,众人所想象中的玄武,向来是威严气派的, 是镇守地眼的四象神兽之一, 而路乘眼前的玄武却痛苦无力,上方的黑暗中不知从何处伸来数条锁链, 紧紧锁住了玄武的四肢, 其紧迫到甚至勒进了皮肉中,绽开的皮肉没有流出血液, 因为血液早已干涸结成黑色的血痂,在这重重束缚下,他动弹不得,每一次轻微的动作,都是彻骨的剧痛。
“是你在说话?你是玄武吗?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这些锁链是哪来的?”路乘仰着头问,即便玄武是趴伏的状态,但他幼鹿一样的身形却还没有对方的眼睛高。
“好痛……”玄武眼神浑浊,似乎是在长久的苦痛折磨中失去了意识,只会无意识呢喃这两个字,并不会回答路乘的问题。
路乘走到侧边,一条从空中伸下锁住玄武左足的锁链处,玄武的身形巨大,这锁链也粗大无比,但路乘还是想试试有没有办法把这锁链弄断,他正欲靠近,突然又像是被什么吓到般,退后两步,因为他发现了,这锁链并非他以为的某种金属,那锁链上的黑色阴晦又浓郁,赫然是缓缓流淌的阴翳。
他环顾四周,那从空中伸下,不知何处而来的数条巨大粗壮锁链,竟全都是由阴翳组成,其体积比平安县的邪祟庞大了何止数倍。
“是谁做的……”路乘惊疑不定,阴翳是苦海泛滥的前身,但其本质上就是一种东西,只是后者规模更加浩大,而苦海是能将人世带向败亡的坏劫,它强大到能吞噬万法,根本不是人力能够操控染指的。
“好痛……”玄武仍然只会重复这句。
路乘在发现这锁链是阴翳组成的后便退后了两步,但他此刻在原地站立一会儿,却是又往前走去,他边走边念:“我此法门,救一切苦,真实不虚……”
他闭眼又睁开,眸光变得灿金,周身同时亮起光符,光符如缎带一样环绕于他身侧,映照于全身金色鳞角之上,虽身形仍然稚嫩,但路乘此刻却也有了几分百年前圣兽渡世的姿度,只是他到底不是他哥哥,他散发的光亮照亮了周边数丈远的水域,却无法照亮整个忘川,也无法驱散那由浓重阴翳压缩凝聚成的巨大锁链。
也不是完全无用的,路乘能感觉到阴翳在光芒普照下在缓缓消散,只是它其中的苦恨太深太重,凭路乘现在的力量,想要净化它,大概需要很久很久,不是十天半月的那种久,而是数年,甚至数十年,而这还是阴翳不继续加重恶化的情况。
路乘知道眼下做的近似于无用功,但他此刻就是卯足了劲儿,犹如不信邪一般。
“没用的。”青衣男人从黑暗中走出,他仰头看着被锁链捆缚住的玄武,语气平静,近乎一种死灰似的麻木,“你救不了他。”
路乘也知道很大可能是这样,但他仍未停下,一边催动法力一边问男人:“你到底是什么?你刚刚说的‘一切的因由’又是什么?你为什么之前一直不说话?”
“在人世我的力量太过薄弱,只能化为幻影般缥缈的东西,旁人不可目视,我也无法发出声音。”男人只回答了这一个问题,便道,“你自己看罢。”
他伸手一点,浩大的银色河流中,便有一枚微小的银色光点浮起,这枚光点混杂在无数的魂魄中时路乘注意不到,但它此刻独自浮起,路乘便立即从那有些许熟悉的气息上意识到:“这是……苏城主?”
苏寒云的魂魄不断往下洒落银色的细小微尘,那是被忘川河冲刷洗去的此生记忆,所有轮回的魂魄都要经历这一遭,这些记忆将会融入河水中,化为一片虚无,但此刻,这些银色微尘犹如受到牵引般朝男人这边飘来,男人将其接住,又拂手一扬,便像是洒落了漫天星辉,星辉在空中幻化成一片光幕,光幕上显现出影像。
这似乎是什么幽暗的地牢中,狱中关押着数人,路乘借着地牢摇晃的烛火看清那些犯人的脸孔,隐隐觉得有些熟悉,在某一刻他突然惊觉,这不是那晚他遇到的那些魔修吗?
就是他哥哥被劫走,路乘又强闯魔修据点的那晚,这几名魔修中赫然还有一名挨了路乘一脚断了好几根骨头的倒霉鬼,但这些魔修早就死了,死于苏寒云的私狱中,明面上是因为咒术反噬,但实际上,从后续郭朝阳他们的叙述来看,是苏寒云在杀人灭口。
而眼下,这些魔修却还活着,路乘意识到这段记忆应该是在魔修们被灭口前的那夜,那么很快就会发生……他正这样想着,黑暗中便突然出现了一个影子,他无声无息地到来,直到走到近前,路乘方才发现对方,烛火照亮他的面孔,却并非路乘想的苏寒云,而是顾今朝,在这一夜本绝不该出现在这里的顾今朝。
顾今朝显然是暗中潜入,而非光明正大地以城主身份到来,他悄声来到狱门前,神色不复路乘平日所见的儒雅随和,他目光冰冷,居高临下地看着狱中被囚的魔修,便如看着一群将死之物。
他手中亮起法术的灵光,杀意浓烈到穿过时间与空间,直逼到路乘眼前。
魔修们被囚多日,全身灵力都被枷具压制,自然是反抗不得的,而且顾今朝本就是化神期,杀一群金丹期的魔修,也不过是抬掌一下的小事,但在他得手前,黑暗另一侧,突然又传来声响。
“这回,你还不认吗?”苏寒云从黑暗中走出,冷冷地看着顾今朝,便如路乘初到城主府那日,他径直闯入顾今朝的别院,看着顾今朝的眼神也是如此冰冷含怒。
顾今朝动作顿住,脸上现出些许愕然,他随即反应过来:“你在诈我?”
什么找到了解开魔修咒术的方法,根本就是说给他听的,今夜这狱中恰好无人的空档,也是为他准备的。
“你怎可做出这等事?!”苏寒云怒声质问,神情是路乘从未见过的愤怒失态。
“我做什么了?!”顾今朝一副莫名的无辜状,“我不过是想进来看看审讯的进展,你总是拦着不让我见……”
“够了!”苏寒云直接打断,路乘这样对顾今朝不熟悉的人或许会被他的神态欺骗,但他跟顾今朝相处何其久?对方撒谎与否,他再清楚不过了。
“在我身边安插眼线的是谁,抢先一步向魔修传信的是谁,暗中截杀那几人的是谁,你真当我是个傻子,什么都查不到吗?!”苏寒云愤怒到胸口不断起伏,他恨声道,“顾今朝,你今日再说一句谎话,你我就此恩断义绝,死生不复相见!”
像苏寒云了解他那样,顾今朝同样了解对方,因而他也十分清楚,此刻苏寒云是认真的,这般狠绝的断情之事,顾今朝做不来,苏寒云却可以,就像几十年前,他受了七十二道雷火鞭的那天,苏寒云也是这样离他而去,头也不回。
顾今朝沉默下来,片刻后,又低低开口:“我也是为了你啊……”
“与魔修勾结,致使城中地动不断,百姓死伤数人,你说是为了我?!”苏寒云愈加愤怒。
“我也不想的!”顾今朝急忙辩解,“抽取忘川生气势必会造成冥河地眼的震荡,我已经努力控制在微小的范围了,否则何至于拖延上那么许多日!”
“抽取忘川生气……”苏寒云看着他,像看一个疯子,“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忘川河确实有自我修补的能力,但抽取其中生气仍然是危险无比的事,凡人根本无法界量忘川河承载的极限在哪里,稍有不慎,都是轮回秩序的彻底崩塌,那将是导致整个玄武城覆灭的大灾劫。
“我知道!我知道!我都知道——!”顾今朝用力吼道,下一刻,他又好像无比疲惫,声音甚至带上了些许哽咽,“可我没有其他办法了……”
“寒云……”他看着苏寒云,双目含泪,“没有其他办法能救你了……我找不到了……”
像是被这句话中的哀痛与绝望所触,苏寒云脸上的愤怒慢慢消失,他陷入长久的沉默。
“你还做了什么?”他疲惫地问。
“没有了!”顾今朝仿佛窥见了机会,立刻答道,“我只是想为你治伤,除却让魔修帮我抽取忘川生气,我什么都没有做!”
苏寒云却不信,道:“魔修怎么可能无所图谋?你用了什么跟他们做交换?”
“不过是几件天阶的法器,给他们就给他们吧。”顾今朝一副轻松的口吻,天阶法器确实昂贵,但终归是死物而已。
“你信吗?”苏寒云看着他。
“我……”顾今朝愣了下,正要若无其事地作答,苏寒云却又突然唤道:“顾今朝。”
他念着他的名字,犹如在提醒什么一般。
顾今朝已经到嘴边的话霎时顿住,他避开苏寒云的视线,重新开口说:“要抽取忘川生气除却在全城布置规模巨大的能打破两界界限的法阵,还势必需要控制住神兽玄武。”
玄武守护地眼,而抽取忘川生气会造成地眼的震荡,玄武自然不会允许。
“我不知道萧放到底是如何做到的,但整件事,包括抽取忘川生气的主意,和控制玄武的办法,都是他主动找上我提出来的。”顾今朝道,“我猜他真正的目的跟玄武有关,也跟地眼有关,他似乎想要在这里做某种实验,从中得到某些力量。”
顾今朝说完,又紧接着道:“但我一直也在提防他!我时刻在关注地眼处的变化,寒云,我只是想救你,又怎么会任由他破坏玄武城呢?若是情势失控,我会立即阻止他!”
他说得信誓旦旦,苏寒云却只用一种复杂难辨的眼神看着他:“如何算失控?城中有人因地动而死,因你而死,这些都无足轻重,是吗?”
“我自会补偿他们的亲眷!”顾今朝道,“而且你当年救了半城的人,若没有你,他们本也活不到现在!”
他上前几步,拉住苏寒云的手,温声道:“不会有问题的,等再过几日,大阵抽取的生气便已足够,我可以以此炼制丹药,助你恢复,魔修届时也会离开玄武城。”
“然后我们就可以一直在一起,像以前那样,无病无痛地度过一个又一个百年,不好吗?”他描绘着畅想中的愿景,眼中闪动美好又期冀的光亮,轻轻揽着苏寒云,将其拥入怀中。
苏寒云没有回拥他,却也没有拒绝,只在顾今朝贴蹭着他的颈边时,说:“如若情势真的失控,你阻止不了呢?”
顾今朝动作顿了下,随即斩钉截铁道:“不会的!”
苏寒云却已然从那刹那的停顿中明白了什么,但他什么都没说,顾今朝将这沉默理解成默许,继续与对方亲近,但在光幕外旁观这一切的路乘却看到,苏寒云这一刻露出的神色,哀伤又决然,仿佛于无声中做了什么无可回转的决定。
“所以他那天会那样……”路乘想到与苏寒云一起赏花的那个下午,看来那一刻他从苏寒云身上感觉到的日暮之气并不是错觉,而是对方确有赴死之意。
那这样说来,后面被剑宗找到的有苏寒云剑伤证据的魔修尸体,应该也是苏寒云故意留下的,他就是要留下证据,故意不在第一时间毁尸灭迹,故意不澄清所有对自己的怀疑,甚至在对峙那日,他也是将一切引导到自己身上。
“所以真正有问题的是顾城主,苏城主只是在替他顶罪?”路乘自言自语着,慢慢理顺了一切,大概不止是要顶罪,苏寒云这样做,应该还有想让顾今朝断念死心的意味,顾今朝一切魔念皆是因苏寒云的伤势而起,即便这回遮掩过去,对方依然会再起妄念,只有苏寒云死了,顾今朝大抵才会真正死心,而顾今朝那日见到尸体上的剑伤时那样错愕,想来也是他那时才终于发觉苏寒云的打算的缘故。
“他说的萧放想在这里做的实验是什么?萧放想要得到什么力量?”路乘仍有些问题没有得到答案,他问着男人,突然又想到什么,看向眼前在光芒照耀下仍然阴晦又浓郁,难以退去的阴翳锁链,喃喃道,“他难道想操纵阴翳……”
“不可能!”他随即自我否定道,“阴翳是不可能被人力操控的!”
即便阴翳聚集成了本不该有的锁链状,并且萧放成功用其压制住了玄武,但无论用何种方法达成的这一效果,都注定不能长久,这无非是因为此时的阴翳尚不够壮大,当它泛滥成苦海时,没有任何力量再可以控制它。
“自然不可能。”男人叹道,“但在他自取灭亡时,毁灭的灾劫将一同席卷人间。”
“不,不会的!”路乘已经有些力竭,却仍然在努力照亮这幽暗忘川,他道,“人世不会毁灭,有我哥哥在!对,有我哥哥在!他一定可以救你!”
对话至今,路乘其实已经有些隐隐猜到青衣男人的真身了,玄武身上缺失的本该同生的青蛇,以及男人对忘川自如的操控,对玄武城中诸事的无所不知,都昭示了真相。
男人轻轻摇头,似乎想说些什么,但他突然抬头看向上方,喃喃道:“来不及了……”
“什么来不及?!”路乘立即问。
男人却不再回答,只自言自语般念诵起一首谶言似的偈语:“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
陆上的玄武城中,最高的金乌阁上。
“城主……?”值守的侍从惊愕地看着来人,正是将自己和苏寒云的尸体一起关在房中,关了整整十天的顾今朝。
十天中,顾今朝谁都不见,谁都不理,但今日他不知为何突然出门来到这金乌阁中,他单手提着日曜月影两把神剑,另一手拿着壶酒盏,他边走边喝,满身酒气,发冠散落,走路也摇摇晃晃,全无往日城主的威仪。
对于沿路侍从的问询注视他俱都不理,只如此跌跌撞撞地来到金乌阁顶的丹房中,丹房顶部镂空,八面宝镜镶嵌于四周,将日炎之力源源不绝地输送到丹房正中熊熊燃烧的丹炉中。
他在丹炉前停下,仰头将最后一口酒饮尽
“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男人的声音在浩大的黑暗中回荡,和着顾今朝将酒盏掷地碎裂的声响。
“城主?!”
在身边侍从惊惧的视线中,顾今朝手握两把神剑,面无表情地持剑斩下,数丈高的丹炉瞬间倒塌,炙烈的太阳真火失控地朝外蔓延。
人群惊慌叫喊,仓惶逃窜,但大火蔓延得却更快,在太阳真火可怖的威力下,几乎是在转瞬之间,整个金乌阁便都燃起了熊熊大火。
木质的结构在火中解体,顾今朝在火中大笑,疯魔又癫狂,然后一切分崩离析,无论是血肉躯体,还是这座巍峨屹立的高大楼阁,都在顷刻间轰然倒塌。
百丈高的楼阁向城中倒下,无数火星随之一起朝城中砸落,霎时间,半座玄武城都陷入了地狱火海。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男人浮飞到半空,他的袖袍鼓动,忘川河同时开始震荡。
路乘抬起头,便见到一股急流突然从空中倾泻而下,带着密集繁多的银色光点,那是……路乘瞳孔一缩,那是无数新死的魂魄,这些魂魄俱是横死,除却魂魄本身的银光外,又多多少少带着一丝黑色,若是只有少数几个,忘川河水可以将这些黑色净化,但是太多了,如此巨量的黑色在同一时刻涌入忘川,被净化者寥寥,它们反倒慢慢汇聚,化为一片污秽粘稠的黑水。
他立即用出光音天经想要将其净化,但是他早已力竭,此刻也不过是勉强阻止住了黑水的扩大蔓延。
“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男人嗟叹般的声音在路乘身后低低响起。
“什么意思?!”路乘转过头,惊慌又焦急,他全然不知陆上发生了什么,也不知自己该如何做,带着黑色光点的魂魄不断从空中涌下,苦恨愈聚愈深重,他快撑不住了。
“未受劫痕的麒麟啊……”玄武突然张口说话,跟浮飞到他上方的男人声音重叠在一起,汇聚成洪流般的巨大声响。
“你迟早会明白,此间众生,终将在苦海中……沉沦——!”
男人化作青蛇缠绕回巨大的龟甲之上,捆缚住玄武四肢的阴翳锁链突然开始溶解,却并非消散,而是化作黑水,蔓延向玄武全身。
从空中新落下的黑水同时开始潮涌,两方黑水渐渐汇合,不断向路乘涌来,无边无际,竟似一片汪洋大海。
光符在如此深重的黑暗前消陨破碎,路乘再支撑不住,转身逃跑。
他跌跌撞撞,不断因为拦路的黑水改变方向,但无论他跑到何处,黑水仍然汹涌而来,惊慌逃亡中,他听到身后的巨大声响,翳化的玄武仰天怒吼,整个地眼空间随之剧烈震荡,上方的黑暗中突然裂开一道缝隙,人世的天光从中透入,忘川河水倒涌而上,玄武破地而出。
震天动地般的巨大震荡中,滔天的巨浪将路乘卷到空中,正好落到玄武的背脊上,他下意识地变成人形,抓住龟甲的凹凸不平处,随之一起被带往人世。
“又上哪儿去了?”商砚书自言自语,他像上回一样买了路乘要的点心回来,也像上回一样一回来就发现人不见了,不过他并未太过着急,料想路乘要么是贪玩要么是贪嘴出去了,不然若是遇上什么事了,应该摇响铃铛唤他才对。
他只需要在屋中等待,不过左右无事,商砚书便出门随便找一找,他走到一座望楼上,本想着俯瞰一下城中街道,搜寻一下他那喜欢乱跑的徒儿,却意外发现了远方金乌阁上突然燃起的熊熊大火。
“哦?”商砚书跟四周惊惧看着这一幕的人不同,他唇边是止不住的玩味,像是久等了一般叹道,“终于开始了。”
金乌阁在他面前轰然倒塌,半座玄武城化作火海炼狱,惨痛哀嚎声不绝,周围人都在亡命逃窜,他却犹如置身事外一般,在这望楼上安然观赏。
玄武城正中的街道向下塌陷,巨大的玄武带着黑水破地而出,如此可怖的景象,商砚书依然笑意盈盈,像是看着一出格外精彩的好戏般愉悦,但很快,这份愉悦在他注意到玄武背脊上一个隐隐有些眼熟的人影时转变为些许的惊疑不定,而那人影似乎也同时注意到了他,路乘放下手里正要摇动的铃铛,遥遥大叫道:“师父,救命呐——”
商砚书唇边的笑容霎时僵住。
第043章 灭城之劫
在金乌阁燃起大火时, 玄武城内所有上层便都被惊动,然而大火烧得太快,他们尚未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 百丈高的楼阁便在大火中解体倾倒, 偌大玄武城转瞬落入火海,看着满城灾难般的景象, 一众人等终于从惊骇中醒过神来,赶紧组织人手进行救援。
本以为丹火焚城就已经足够灾难,却不曾想,真正的大劫压根还未真正降临, 在玄武破地而出, 黑水向人世蔓延潮涌的那一刻,惊骇已经不足以形容众人此刻的心情,百年对凡人是相当漫长的时间, 几乎囊括了一生,但对于修士, 尤其这些动辄数百年年龄的长老们而言,百年前的那件事其实并未过去多久, 昔日的景象几乎还历历在目,而眼下,便仿佛噩梦重临, 同样的劫数在百年后以另一种面目再次上演。
“天亡我玄武城……天亡我玄武城——!”有长老仰天哀呼, 即便玄武破地而出的位置离城主府尚有一段距离,但他在此也看得清楚, 本该神圣庄严的玄武身上密布着可怖的黑色魔纹, 而仔细观察,便会发现这些纹路竟然还是缓缓流动的, 那赫然是无数道细小的黑色水流,黑水如蛛网样密布巨大的龟蛇全身,而在玄武脚下,更多的黑水还在从地下涌出,向四方奔涌,其泛滥之势已然磅礴若海。
忘川倒涌,苦海翻腾,此情此景,几乎与百年前翳化的苍龙从东方地眼破界而出的景象一般无二,而其产生的后果,也注定将是同样的灾难性。
太阳真火是顶级的火焰,其威势在此间恐怕只次于劫火,它也确实展现出了在短时间就将玄武城化作火海的可怖威力,然而这样强横的火焰,在遭遇黑水后便也开始偃旗息鼓,便如百年前那般,苦海面前,一切道法皆将消寂,除光音天经外再没有任何东西能够阻止它的泛滥蔓延了。
可光音天经唯圣兽麒麟能够掌控,而圣兽麒麟消失百年,此时此刻,又能上何处去寻呢?
无处可寻,也无时间可寻,跟位于苍莽荒原的东方地眼不同,玄武城直接建立在北方地眼之上,这也意味着苦海在此泛滥时,玄武城将首当其冲,恐怕再过不了多久,黑水就将吞没整个城镇,以及城中数以万计的百姓,不论凡人或修士。
玄武城本就受地眼影响而难以飞行,阴翳蔓延而过时更是会生成一种万法消寂的禁制领域,就像在平安县中被黑水包围无法再施展法术的郭朝阳和杜子衡一样,即便尚未触及,灵力也会受到压制,而黑水越是磅礴,其领域影响的范围越是广阔,是以此刻修士也跟凡人一般,在苦海来临时,只能在街上仓惶逃命。
城中一片慌乱景象,所有人都在逃亡,唯有商砚书站在原地不动,他原本悠然看戏,看得正到精彩处,却不想会在舞台中央,看到他那徒儿闪亮登场。
路乘怎么会在那里?!商砚书简直不知此时是该先恼火,还是先对他这徒儿乱跑的能力叹服好,但在理智做出决断前,他的身体已然先下意识地踏前一步。
玄武全身布满黑水组成的魔纹,而路乘正挂在尚未被魔纹污染的龟甲缝隙中,一边躲避仍在扩张蔓延的黑水,一边努力地在玄武动作带起的巨大震动中把自己挂住,虽暂时无虞,但看那摇摇晃晃的模样,多少显出了几分岌岌可危之象。
商砚书立即驭使碧霄,想要以飞剑将路乘接回来,然而即便是他,此刻用起的飞剑之术,也难以跨越过苦海,碧霄剑刚刚飞到黑水上方便垂直落下,犹如羽翼折断的飞鸟,坠落之后径直被黑水吞没。
商砚书“啧”了一声,路乘是真的很会给他找麻烦,一惹就惹了个最难搞的,苦海唯光音天经可渡,但某只会使光音天经的小麒麟正挂在玄武背上,看起来自身难保,想也知道,路乘那尚不完整的光音天经并不足以净化这样规模庞大的阴翳,对于其他人而言,眼前这是无力可为的绝境,但商砚书不然,他并非没有应对阴翳的方法,只是……
商砚书五指不断捏紧又放下,像是有所顾忌,因而一时难以做出决定,正犹疑间,他突然注意到望楼下方,一名恰好路经此地的玄武卫。
这名玄武卫护卫着几名从大火中救下的百姓,为他们指明逃亡出城的方向,他同时对一枚令牌样的传讯法宝说话,像是在对上级汇报城中情况。
“黑水蔓延到东街那边了,挡不住!什么法术都挡不住!薛长老让我们不要再管了,都散出去带着百姓撤离……”他话未说完,令牌便被一股劲风掠走,径直飞到从望楼下来的商砚书手中。
“你——”没等玄武卫质问商砚书为何抢他的东西,商砚书便已经语速很快地在对令牌对面的人说话:“你们要弃城?这并非真正的苦海,阴翳百年前被净化过一次,百年间再如何积聚也绝比不上百年前的规模,此刻的泛滥不过是因为短时间大量的苦恨积聚和玄武的意外翳化,玄武城还有机会!”
“你是何人?!”令牌中传来一名老者的声音,语气惊疑不定。
“说下去!”另一名老者的声音响起,将之前的声音急切打断。
“找七名会驱散阴翳法术的人,再从你们库里找七件天阶以上的法器,以北斗七星的方位在城中布列星穹宇阵!”商砚书快速说。
“即便引星辰之力增幅,他们也不可能净化眼下的阴翳!”令牌对面的声音同样快速。
“不需要净化!只需要拦截,趁着苦海尚未真正成型,止住它继续扩张的趋势,再在乾、震、坎三个方位嵌套入明光锁魂阵,以此将玄武和阴翳封印回地眼!”
“若是明光锁魂阵无法压制住玄武?”
“那就再辅以神器玲珑千钧塔!”
“玲珑千钧塔在萧放要的法宝名单里,已经失窃!”
“那就再叠加一重瀚海潮音阵!我记得你们城中有一名会驱散阴翳的长老正精于此道!”
快问快答了几轮后,令牌对面一时安静,但安静中似乎又有隐隐的说话声。
“此人是谁?为何对我玄武城中实力如何了解?”
“他所说之事太过冒险,恐怕只有五成的成功率。”
“五成就五成,不搏一搏,玄武城今日就将亡了!”
短暂沉默后,似乎是达成了一致,令牌中再次响起声音:“照他说得做!”
命令通过玄武卫内部的传讯法宝飞速向各处下达,众人纷纷行动起来,而商砚书将抢来的令牌扔回身旁那名玄武卫手中,也转身径直离开。
玄武城北部,往日最繁华的闹市城区中央,大地向下塌陷,形成深不见底的巨大空洞,磅礴黑水正不断从空洞中向外涌出,浸没过周边所有的建筑和活物,也浸没过昔日香火昌盛的玄武神庙。
石质的玄武神像上爬满了粘稠的阴翳,使原本宽厚仁和的神情变得无比邪异,一如那布满恐怖魔纹的玄武真身。
他的身形巨大,比神像庞大了数百倍,高过路旁的所有楼阁建筑,他每一次落足,都带起脚下大地的震动,黑水的激荡,青蛇嘶嘶吐信,与背负着他的玄龟一起,在满城绝望哀叫的哭喊声中,以摧枯拉朽之势,带着愈加磅礴的黑水向南侧的城主府行进奔涌。
“来了——!”城主府正中的一座高楼上,顾坤向身旁的老者出言提醒。
他语气焦急,黑水已经逼近城主府外围的院墙,玄武也就在后方不远处,很快就将逼至他们眼下所在的高楼,而阵法尚未准备完毕,若是黑水逼至近前仍未将其启动,那么无论是拦截黑水的计划或是逃跑,都来之不及了。
老者不言不语,只拄杖站立在原地,犹如屹立不倒的松石,老迈的眼中是种孤注一掷的决意。
黑水愈来愈近,在粘稠黑水开始攀爬向高楼的最后一刻,通讯法器种突然传来声音:“好了!”
“启阵!”老者同时大喝。
霎时间,连同他们脚下的这座高楼在内,玄武城七个方位的七座高楼上,亮起七道巨大的光柱,光柱冲入天际,像是能连通天地一般高大,而若是从上空俯瞰,就会发现这七道光柱的方位正应和了天上的北斗七星,星辰之力被引动,星辉投射向人间,以七道光柱为节点,玄武城四周升起高耸的灵光幕墙,黑水撞击在幕墙之上,摧枯拉朽的冲势为之一阻。
玄武前进的脚步并未随之停下,但其背上的青蛇却支起身体,蛇眸警惕地环视四方。
“这是……”路乘挂在玄武的龟甲上,也注意到了四周的变故,他本来还以为是他哥哥来救他了,但似乎又不是,那灵光幕墙确实阻挡住了阴翳,却也仅仅是阻挡,而且看其在黑水冲击下荡起层层涟漪的摇晃不稳之势,远不及光音天经威力的万一。
玄武迈过城主府外侧高大的院墙,被踩塌带落的砖石落入黑水之中,黑水如潮涌的浪涛,一重重拍打在前方光幕之上。
光幕愈加摇晃不支,眼看着就要破碎,但下一刻,天空中突然出现巨大的由金色符文组成的锁链,犹如密布的罗网,兜头朝玄武罩下。
警惕四方的青蛇瞳孔一缩,霎时昂头,却是慢了一步,符文锁链转瞬间将偌大如山峦的玄武罩住,且不断收紧,以一股磅礴巨力,将玄武往后方的地眼空洞中拖去。
玄武一时不察被后拖了几步后,立即就要回击,但四周又突然响起念经声,不似光音天经那般浩大无声,有无尽的净化之力,这念经声更类似于一种音波类的攻击法术,砸得玄武不住摇晃,犹如醉酒眩晕一般,站立都有些不稳,原本的攻势自然也难以维持。
龟背上的路乘同样被波及,不过这法术并非主要针对于他,因而虽也有点眩晕,但尚能保持清醒,没有晕晕乎乎地直接从龟背上掉下去。
法阵各处的众人抓住机会,由城主府高楼上的老者带头,众人一齐变阵,光幕开始前推,黑水在推挤下开始回退,玄武也在明光锁魂阵和瀚海潮音阵的双重夹击下又退后几步,然而,尚来不及为计划的奏效欣喜,下一刻,变故陡生。
玄武顶着眩晕,突然用力甩了甩头,龟蛇一起仰天狂吼,声势之大竟一时盖过了有法阵增幅的诵经声,锁魂链同时开始剧烈颤动,犹如被巨力所击,透出破碎之相。
“长老,快撑不住了——!”高楼上的法阵阵心处,众人俱是一副满头冷汗,苦苦支撑的模样,他们都是元婴期修为,配合以天阶法器和星辰之力,对抗阴翳时却仍然如此艰难,几乎再难支撑。
“撑不住也得撑!今日,就算我等皆亡,也得守住玄武城!”老者说着再次加大灵力输出,发须在灵力急速流动带起的旋风中怒张。
众人咬着牙跟上,不计后果地压榨己身灵力,将摇晃不支的锁魂链再次稳住。
龟蛇剧烈挣动,双方陷入角力般的短暂僵持,但黑水源源不尽,仍在从地洞中涌出,玄武城众人的灵力却难以为继,终于,在南方一侧阵法的某位长老口吐鲜血不支倒下后,大阵也出现了一个缺口,青蛇趁机从破口处钻出,咬住符文组成的锁链,就要助玄龟一起脱困。
“不好!”高楼上的老者急声大叫,却已经无力可为。
眼看着一切就要功亏一篑,玄武城东侧,金乌阁倒下的方向,商砚书抬头看着这一幕,“啧”声道:“就知道这帮废物靠不住。”
他手中握着两把刚刚从烈火中拾出的灵剑,赫然是玄武城世代相传的日曜月影双剑,神剑这一代剑主皆已亡故,但商砚书无论是血脉还是心性都绝非它们认可的新剑主,因而两把神剑在他手中不断挣动,嗡鸣着想要逃离。
然而商砚书的手却是犹如铁铸般,比身为冷兵的神剑更强硬几分,在挣动中纹丝不动,神剑逃脱不得,但是商砚书却也对其的挣扎生出些许不耐,他向来和蔼含笑的声线中显出些许真实的阴冷睥睨:“不过冷铁,也敢违抗本尊?”
他双手蓦然燃起一股黑红火焰,火焰蕴含可怖的高温,转瞬间将两把神剑炙烤得通红,温度再升高下去,即便日曜月影身为有化神期实力的神剑,也将在黑火中融化为不成型的铁水。
两把却神剑仍是挣动不断,像是宁死不屈般,然而商砚书根本不管它们屈不屈从,他握剑的双手渐渐合拢,犹如推举着万愈斤重的巨石般用力,他以数倍于对方的实力,强制地控制住两把神剑,然后,像六十年前顾今朝苏寒云在他面前使的那样,他使双剑合一,剑芒直射向天穹。
风云开始涌动,原本晴朗的天空霎时开始变换,东侧太阳依然照耀,但西侧却现出月影,天地一半白昼一半黑夜,日月同天而现。
“那是……”各处高楼上的玄武城长老们都看到了这一刻日月同天的异象,他们同时也在瞬间认出那道引起天象异变的剑芒,赫然是双剑合璧后的日曜月影神剑。
“是谁在驭使神剑?!”众人惊疑不定,顾今朝苏寒云皆已亡故,神剑分明还未择新主,而且即便临时择了新主,又怎么可能立刻就用出这双剑合璧的最为强横一招呢?
只是那剑芒所在的位置太遥远,他们只能遥遥看到升到空中的神剑,而看不到下方的御剑之人。
“等等,那方位是……”有长老在惊疑不定之余,又注意到了另一点异样,下一刻,仿佛是在印证他的猜测,神剑也飞到了既定的位置,那恰是城中三重大阵灵力汇聚交叠之处,而剑身此刻钉在这阵心中央,不光瞬间将三重大阵连接到一起,还同时将己身引动的日月之力一同注入其中。
大阵的灵力骤然增强,玄武本已即将脱困,此刻却再次被锁魂链压制住,众人虽仍不明白御剑之人的身份,但见此也立刻抓住机会,各方一起使力,汇同日月星辰之力,终于是压过玄武一头。
黑水本已经吞没了大半的城池,但在此刻不断收拢的光幕前,却是倒涌回地眼之中,玄武不甘嘶吼,却被重重大阵压制着随着黑水一起退后。
再过数息,玄武就将退到那破界而出的地洞处,届时玄武城那一边会将大阵完全闭合,将其连同黑水一起封印回地眼,而在封印即将完成的最后一刻,也是阴翳力量影响最弱的时刻,商砚书便可趁机将挂在玄武背上的路乘救下。
这已经是商砚书能想到的在不动用劫火的情况下,唯一能救下路乘的方案,虽然需要费上许多功夫,但好在目前看一切顺利。
只是,也不知是他和路乘谁的运气比较不佳,亦或者是整个玄武城的运气都不太好,在玄武退回地洞,大阵即将闭合的最后一刻前,异变陡生。
仿佛垂死挣扎的困兽,玄武发出一道前所未有的可怖嘶吼,其间蕴含浓烈的怨愤与不甘,几乎叫人胆寒心颤。
下方的黑水犹如被这吼声中的苦恨点燃一般,沸腾着潮涌到玄武身侧,攀爬于巨大的身形之上,那道道阴翳组成的魔纹骤然加深,玄武的力量随之增强,竟是一刹那冲破了法阵的束缚。
玄龟震地而击,青蛇仰天狂舞,一股巨大的黑水龙卷拔地而起,直冲向天幕,撞破上方拦截的法阵,迸碎为无数细小的黑色水滴,犹如落雨,散向城中各处。
众人惊骇地看着这一幕,商砚书同样瞳孔紧缩,却并非因为这漫天落下的黑水,而是因为在黑水落下的同一刻,路乘被青蛇舞动时的尾尖不慎扫到,从龟甲上笔直坠落。
商砚书身体踏前一步,指尖燃起劫火,他正欲出手,却又突然目光一凝,回头看向身后。
有风在街巷中吹过,玄武城中数万棵海棠在风中飒飒摇动,淡粉的花瓣不断飘落,又被风轻柔卷起,落花从四面八方汇聚,犹如繁花织就的锦缎在天空铺展,也犹如盛放的海棠花海,以与黑水截然不同的轻缓柔美姿态,从空中徐徐卷过。
黑水迸裂成成千上万滴,海棠花也有千千万万朵,每一滴黑水都被淡粉的花瓣接住卷起,可怖的黑雨霎时变成盛大柔美的海棠花雨,而在这漫天的落花雨中,向黑水笔直坠落的路乘也落入一个清冷温柔的怀抱中。
路乘怔怔地抬起头,对上一双淡漠的浅色眸子,如霜似雪,如冰似玉,也如路乘记忆中的一重遥远幻影,以陌生又熟悉的姿态,在他灵魂中共鸣。
花雨纷繁落下,天地寂静无声,这一刻时间仿佛静止,路乘看得几乎呆住了,但裴九徵垂眸与他对视片刻后,便抬起头,望向嘶吼不断的玄武方向。
他凌空踏风,一手环抱着路乘,另一手并指捏诀,海棠花雨犹如受到牵引般,调转朝向,柔美轻缓的姿态不再,轻薄的花瓣化作肃杀的利刃,成千上万地朝玄武席卷而去。
玄武唤起黑水挡于身前,将大部分花刃拦截,但花一重重落下,在裴九徵剑意影响下,满城花谢,海棠花杀,化作数之不尽的繁花剑阵,纷繁而舞,纷繁而杀。
越来越多的花刃突破黑水,在玄龟与青蛇坚硬的鳞甲上留下浅淡的剑痕,一片花刃尚不够击破玄武的防御,但剑痕层层交错,越斩越深。
玄武发出一声痛吼,随后犹如被激怒一般,黑水磅礴卷起,化作巨大的浪潮,将周边落花尽数扫落。
裴九徵眉头微微蹙起,他看向路乘,温声说:“不用怕。”
“等……”路乘犹如意识到什么,正要说话,但裴九徵已然将他向后扔出,路乘径直飞出黑水涌动的范围,落地时身边又聚起一股清风无形地托举了他一下,助他卸去冲力后才将他缓缓放下。
路乘在地上踉跄两步,站稳后再次抬头,就见裴九徵一袭白衣,独自立于黑水之上,照夜剑被从丹田中唤出,他持剑指天,天象再度开始变换。
由日曜月影引发的日月同天异象被一股阴云所取代,日光月华俱都隐去,阴云在空中缓缓旋转,化作巨大的云卷漩涡,细碎的电光在云层中闪动,恐怖的威压在空中聚集,犹如即将压下般,阴沉沉地罩在众人头顶。
众人俱都屏息静气,在这从所未有的可怖剑威下连大气都不敢出。
玄武昂起头颅,他似乎也为这剑威所慑,青蛇不自觉弓起身体,但下一刻,他又发出一声无比愤怒的狂吼,黑水旋转翻涌,与天空翻卷的层云遥遥对应,两者皆在蓄力,黑水愈涌愈汹,电光频频闪动。
四周的灵力几乎被抽到真空,然后,在积蓄到极致时,黑水率先倒涌而上,巨浪滔天而起,而在下一刻,剑光也悍然劈下,九霄雷霆齐动,万雷齐发!
雷光在浩大至极时,化作纯粹炙烈的白色,白光照彻天地,与下方的黑水在半空相抗,世间在这一刻似乎只余黑白二色,万物皆成拉长的剪影,在短暂也漫长的僵持后,白色渐渐压倒黑色,剑光钉入地面,汇同之前布下的阵法,将不甘嘶吼的玄武缓缓封印回地眼之中。
路乘在远处遥看着这一幕,商砚书不知道何时来到他身边,望着那浩大剑光,喟叹一般自语道:“这就是冰魄剑骨,寒光照夜……”
剑光已经在缓缓消散,但城中众人大多都还沉浸在这一剑的余威中,久久不能回神,甚至商砚书也不免感叹两句,却唯独不包括路乘。
相较于这一剑的威势,有更让路乘在意的东西,不会错的,那个人,即便只有那一刻的短暂对视,路乘也不会认错的,那种灵魂中的共鸣与震动,那个人一定是他哥哥没错。
等等,如果那个人才是他哥哥的话,那……路乘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他转头看向身旁的商砚书。
这个人是谁啊……?
第044章 劫难之后
玄武城事变的三天后。
城中仍然是大片大片的疮痍, 这样大的浩劫,重建起来需要很长的时间,但三天下来, 局势却也基本稳定, 流离失所的百姓皆被妥善安置,伤病的也都得到了救治, 人类向来有种野草般坚韧的生命力,在远离灾劫中心,毁坏不太严重的城西区域,有些商铺于今日甚至已经重新开业了。
路乘坐在客栈的大堂中, 对面是本该早已离去的郭朝阳杜子衡两人。
这三日除了进行善后安抚工作, 玄武城也重新调查了苏寒云与魔修勾结一事,一切真相在找到顾今朝自焚前留下的自白书信后,俱已清晰明了。
至始至终, 与魔修勾结的都是顾今朝,而非众人一开始以为的苏寒云, 苏寒云自十年前负伤养病后明面上就不再插手任何城中事务,但他也并非全然不问外事, 城中出现频繁异样的地动时,苏寒云便在派人暗中调查,而在察觉到这异象隐隐与顾今朝有些关联后, 他更是直接找上顾今朝质问。
那一日恰是路乘等人拜访城主府的时间, 苏寒云的突然闯入便是因此,而他直接拒绝剑宗介入的举动, 也不过是因为想要为顾今朝遮掩, 此时事情尚未不可转圜,只要阻止顾今朝一错再错下去, 便可保住对方。
然而面对他的质问,顾今朝却是以各种借口搪塞否认,苏寒云那时也没有决定性的证据,与顾今朝大吵一架后,两人不欢而散。
事后苏寒云继续以自己的势力暗中调查,在他查出结果前,路乘他们却先发现了地下的魔修法阵,苏寒云吩咐他们不要再告知旁人,便是在提防顾今朝,然而顾今朝仍然通过安插在他身边的眼线得知了此事,他先一步向魔修传信,本意只是想让萧放将阵法痕迹掩盖掉,但萧放得知那四人的身份后,却是杀心骤起,于是便由了那夜的暗巷截杀。
那夜苏穆带人第一时间赶到,并非是因为苏寒云与魔修暗中有联系,而是在察觉了身边眼线后,苏寒云立即意识到路乘四人可能会有危险,派苏穆去将人带回城主府,一开始只是单纯的保护之意,却未想到,他们四人如此有本事,竟直接找到了魔修的据点,且把一帮金丹魔修全部撂倒了。
苏寒云令苏穆将意外抓获的魔修全部带回,关押在自己的私狱中,单独审问,一来是防止顾今朝动手灭口,二来则是他仍然想保全顾今朝,不想让审讯结果为外人知晓,但因为魔修身上的禁制法术,他未能审问出什么有用信息,于是苏寒云便使了一招诈术,谎称找到了解开禁制的方法,又创造自己有事离开的假象,诱使顾今朝动手。
顾今朝果然中计,那夜潜入狱中,被苏寒云当场抓获,质问威逼之下,顾今朝终于向苏寒云坦白了一切,他同时自以为自己已经说服了苏寒云,得到了对方的默许,因而在第二日时两人之前剑拔弩张了多日的气氛难得的缓和,那天路乘他们感觉到的讨好之意也并不是错觉,顾今朝确实是在讨好苏寒云,为自己之前的隐瞒欺骗之过。
他那时沉浸在计划将成的喜悦中,未曾发现苏寒云为断他魔念,早已生出决然赴死之心,直到那一日裴九徵带着一众剑宗弟子当堂质问,搬出那两具有月影剑痕的魔修尸体。
想杀魔修灭口的是顾今朝,真正动手的也是他,他自然不会蠢到用会暴露自己的日曜剑,用的是一种更为隐秘无痕看起来就像是禁制反噬的杀人方法,即便尸身被别人看见,也很难从中得到能指向他的证据或信息。
但是由他动手的尸身上为何会有月影剑痕?那一刻,顾今朝终于察觉到了一切,却已经无力挽回,旁人在此,他或许还可以一搏,但在场的是渡劫期的裴九徵,他和苏寒云合力都未必能胜,更何况,苏寒云根本不会帮他。
苏寒云替他顶罪,将一切揽在自己身上时,顾今朝不是没有机会出言直接说出真相的,只是他那时尚在犹豫,他并不惧死,也不惧身败名裂,只是他清楚地知道,他若承认一切,那抽取忘川生气的阵法自然难以再运行下去,没有忘川生气炼制的丹药疗愈伤势,苏寒云同样难逃一死,有没有什么可以再拖延一二,让他将丹药炼制出来的办法?
他未能想到这个办法,苏寒云便在他眼前,以无比决然之意,拔剑自尽,而在那一刻,顾今朝也万念俱灰,魔念善念皆都消陨,他犹如一具行尸走肉般,数日间,只把自己关在不见天日的阴暗房间内,抱着苏寒云早已寒凉若冰的尸体。
只是他不理外事,外界的流言蜚语,却还是在各种不经意间传入他的耳畔,死灰似的心中再次燃起火焰,却是可怖无比的怨毒愤恨之火。
苏寒云在顶罪那日所说的一切,其实都是顾今朝的说辞,对人命的蔑视是他的,对百姓的怨怼也是他的,苏寒云会有如此伤势,皆是因为救人之故,结果这群被救之人还不知感恩,只知在背后诋毁指责,虽然这是百姓们并不知道真相之故,但顾今朝不管这些,他早已是具行尸走肉,唯有这份愈涨愈高的怨毒与愤恨,牵动着他再次活过来,却形如恶鬼。
于是,在苏寒云死去的第十日,金乌阁倾,丹火焚城。
这便是一切的真相了。
“所以那日,苏城主派人只是想保护我们啊。”郭朝阳说着此事,脸上神情复杂,这件事不光在顾今朝的自白书信中被提及,在发生焚城一事后,苏穆也终于开口道出真相,他证实了这点,那日快速赶到,只是因为他奉苏寒云的命令在城中搜寻保护他们,而他之后不说出此事,也是因为苏寒云在自尽前交代过他。
真相确凿无疑,郭朝阳现在每每想到自己曾经对苏寒云的怀疑和质问指责,都是无比后悔愧疚。
杜子衡同样,他叹道:“我们对苏城主误解颇深。”
不光是在此事上,在苏寒云的为人与性格上,他们之前也有许多误解,苏寒云并非像他们以为的那么尖锐刻薄,冷情冷性,事实上,他其实是个相当重情义,心性豁达的人,不然也不会为顾今朝顶罪,承担下一切骂名诋毁,且在十年前,苏卓羽做出那等事后,仍答应苏家一众长老,不将苏卓羽所行之事公之于众。
顾今朝因旁人对苏寒云的诋毁满心愤恨,不惜专门颁布了严苛的法令,苏寒云自己却并不如何在意这些无关痛痒的声名,苏卓羽父母对他确有一段养育照料之恩,且在年少时,苏卓羽尚未因神剑择主一事对他心生嫉恨走上邪道,两人也确实有过一段尚算融洽的兄弟相处时光,因而之后数十年,苏寒云对苏卓羽的冒犯屡屡忍让,否则即便玄武城的世家族系不会轻易对同族动用死刑,但以苏寒云向来冷厉专横的处事手段,又如何能让苏卓羽活着呢?
路乘也是在真相大白的眼下,才真正明白苏寒云坐在院中赏花那一刻的复杂情绪,想来听他说那些与哥哥相处的细节,苏寒云是有些羡慕向往的吧,如若他的堂弟也像路乘那般,那么很多事都不会发生,他和顾今朝也不会走到今日这个结局。
“希望苏城主来生平安喜乐,一生顺遂吧。”杜子衡道。
虽苏寒云也有为顾今朝隐瞒之过,但十年前确也有半数的玄武城百姓为他所救,功过很难评说,而今一切恩怨情仇皆已落幕,人死万事消,杜子衡还是希望苏寒云下一世好好的。
“可是北方地眼如今是这副模样,其中的魂魄真的还能正常的轮回吗?”郭朝阳忧虑道。
那当然是不能的。三人中唯一曾到达过地眼的路乘对此最有发言权,北方地眼虽被重新封印住,但玄武已经翳化,地眼中也密布着浩荡的黑水,这些黑水是不会自然消散的,也势必会影响正常的轮回秩序,无论是苏寒云还是顾今朝,他们的魂魄大抵现在都还在黑水中沉浮着。
路乘突然想到玄武说的那句,“此间众生,终将在苦海中沉沦”,以及蛇魂化作青衣男人与他相见时,为何总是一副哀伤的模样,因为那时的玄武已经被阴翳所影响,在翳化的进程中,也因为他早已预见,玄武城注定会走到这个结局。
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人世的爱别离之苦,本就是八苦之一,也是阴翳诞生的来源之一,除非能离于爱者,否则苦恨必将应运而生,而如何能离于爱者?身为四象神兽的玄武都未能做到这点,此间众生自然更加不能。
蛇魂在城中游荡时,总是出现在一些特定的地方,例如玄武庙,例如因地动而生的灾祸现场,他也常常哀伤又安静地注视着某一处,那时路乘不明白他在看什么,现在路乘明白了,他在看这城中芸芸众生,百姓祭祀玄武将其当做图腾,而玄武也爱着这城中的一切,也因此,预见那终将到来的结局时,他是那样难过。
苦海沉浮时,他或许也试着挣扎自救过,所以他在发现这只意外来到玄武城,唯一能看到他的小麒麟后,指引路乘发现魔修的踪迹,可是他同时也知道这注定是无用功,因为路乘的力量尚不足以净化捆缚住他,不断侵蚀他的阴翳锁链,那才是一切灾祸的源头,否则光是一场大火,黑水不会泛滥至此,玄武也不会就此翳化。
导致三日前那场大祸的两个关键人物,顾今朝已死,萧放却还潜藏在外,此人极其危险,虽然路乘至今不明白对方是如何控制的阴翳,又到底想用阴翳做些什么,但这力量都注定不是凡人能够掌控的,他迟早会自取灭亡,且像玄武说的那样,将毁灭的灾劫一同带往人间。
不过这并不是路乘眼下最关注的,他现在关注的是另一件事。
“你师叔现在在干嘛?还在协助玄武城加固地眼处的封印吗?”路乘说。
“那个已经差不多结束了,不过我师叔还有别的事要忙,他在和玄武城商议萧放的事。”郭朝阳说。
虽未能像路乘那样直接到地眼处看到捆缚于玄武身上的阴翳锁链,但玄武的突然翳化显然是有问题的,且顾今朝的自白书信中也说明了他对萧放目的的怀疑,是以现在众人基本都知道了萧放可能正进行着某种跟阴翳有关的实验。
“那他什么时候能忙完?”路乘已经等了三天了,都没能等到裴九徵空下来的机会。
“不知道,你问这个干嘛?难不成是被我师叔的英姿折服了?”郭朝阳洋洋得意,“我就说我师叔很厉害吧,他早就发现苏城主与魔修勾结的事可能另有隐情,所以带我们假意离开,实则这三日一直停留在邻近的县镇中,等待幕后之人原形毕露,如此才能在三日前及时赶来,斩下那关键的一剑,将翳化的玄武连同泛滥的黑水一同封印。”
郭朝阳说是这么说,但路乘真的点头承认,说“你什么时候能带我去见他”时,他却是比谁都诧异。
“你不是不想见吗?”郭朝阳道。
他可没忘记路乘反复拒绝他时吹捧自己师父的自信模样,本来以为依路乘那八百丈厚的滤镜,今日也依然会跟他辩驳比较谁家的师父更厉害,谁料到他就这么认负了,弄得郭朝阳猝不及防,且极不习惯。
那是因为他以前不知道那是他哥哥,但是路乘现在知道了,三日前救下他的男人,就是郭朝阳一直挂在嘴边的师叔,裴九徵。
“我现在想见了。”路乘撇着耳朵。
“为什么?因为我师叔那天救了你?对了,说起来你那天为什么会在玄武背上?”郭朝阳说。
杜子衡也看过来,路乘在的那个位置可谓是非常奇特,令人完全想不到他是怎么挂上去的。
“我、我就是正好在地洞塌陷的附近,玄武破地而出的时候,正好落到他身上了。”路乘把先前应付商砚书的借口又说一遍,随即道,“所以到底什么时候能带我去见他?”
“等师叔他空下来,我帮你找找机会吧,我早就跟你说想见我师叔不容易吧?让你之前不珍惜。”郭朝阳又开始得意。
路乘却没功夫搭理他,他沉默一会儿,又问杜子衡说:“你师父还收徒吗?”
“唔,亲传弟子的话,师尊已经许久不曾收了。”杜子衡说,“不过若是天赋特别出众,也是有可能收的。”
“那我算出众吗?”路乘说。
当然不算,路乘那蹩脚的剑术,修习剑道纯属误入歧途。杜子衡委婉道:“恐怕有些距离。”
“路乘道友为何打听这个?”他又问。
“对啊,难道你还想拜我师叔为师吗?你不是有师父了吗?”郭朝阳也说。
“没关系,我可以跟他和离。”路乘想也不想,脱口而出。
郭朝阳和杜子衡:“啊?和离?”
什么和离?是他们想的那个和离吗?
路乘正要再次开口,突然听到身后一道声音传来:“什么和离?爱徒在聊什么?”
商砚书笑吟吟地来到三人身旁坐下,路乘霎时变得无比僵硬,支支吾吾说:“没、没什么。”
郭朝阳杜子衡也是莫名其妙,完全没懂路乘刚刚那句是什么意思,因此只道:“我们在聊玄武城的事,说来玄武城这回能够得救,商前辈也是出力颇多。”
玄武城虽至今仍不知当日驭使两把神剑引动日月同天的人是谁,但指点他们布阵拦截黑水的人却是知道的。
“大劫当前,自然是要倾力相助的。”商砚书正义凛然道。
“对了,商前辈听说了玄武城新调查出的结果了吗?”杜子衡说。
“略有耳闻。”商砚书道。
三人于是又就此事谈论了起来,商砚书装模作样地感叹两句苏寒云和顾今朝的结局,又跟着郭朝阳杜子衡一起忧心了一下不知道到底是想做什么的萧放,随后两人因卢新洲的传信有事要回去一趟,便起身告辞。
路乘全程没说话,却也提心吊胆,生怕郭朝阳杜子衡把他先前说的某些话当着商砚书的面说出来,两人要走时,他自觉安全了,正要松口气,就见郭朝阳似是想起什么一般,回头说:“等我师叔有空了,我传信告诉你。”
路乘身体再次僵住,而商砚书也眉梢一挑,看向路乘的眼神意味深长:“告诉爱徒做什么?爱徒是想见那位照夜仙尊?”
“没、没有!我才不想见他!”路乘内心疯狂冒汗。
郭朝阳:“你刚刚不是说——”
“没有!”路乘大声打断,恨不得把郭朝阳直接踹出去。
第045章 全新旅程
郭朝阳闹不明白路乘为什么前后变卦那么快, 莫名其妙地走了。
商砚书坐在原位,看着路乘那不住躲闪,不敢跟自己对视的心虚视线, 若有所思, 不过他并没有在此时追问,只配合地由着路乘找别的话题, 把这件事带过。
晚上,路乘心事重重地吃完饭,又心事重重地爬上床,正想心事重重地盖上被子睡觉时, 支着下颌坐在桌边的商砚书突然开口:“爱徒这几天为何都睡得如此早?”
“我、我有点累……”路乘背对着商砚书, 不光不敢看对方,声音也一阵发虚。
而在感觉到一阵起身的动静,以及渐行渐近的脚步声后, 他心里更是紧张得直冒汗。
“让为师看看。”商砚书好似完全没有发现路乘的异常,温和且耐心, 他坐到榻边,微俯下身体, 像是对待一个生病的病人那样关切地摸摸路乘的额头,又伸手搭了搭路乘的经脉,说, “灵力是有些亏空, 应该是三日前那次消耗太多还没恢复过来,感到疲累是正常的。”
三日前路乘虽未能成功净化玄武周身的阴翳, 但他确实也用尽全力了, 是以他身体上确实有些疲累,只是这些疲累远比不上心理上的重压和负担, 因而他自己其实都没怎么注意。
“睡觉恢复太慢了,为师带爱徒去泡泡灵泉如何?”商砚书温声提议。
“不、不用了,我睡一、一会儿就好……”路乘拒绝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商砚书不由分说地拉起来,半拎半抱着走出门去。
以前路乘被商砚书拎起来时肢体都很放松,就像是只身体拉得很长的小猫,可以把柔软的肚皮信任地露在人前,现在却是紧紧绷起,紧张又害怕。
他被商砚书带到了客栈后院的一个装修得比较奢华的房间,这间客栈是修士开的,接待的也主要都是修士,价格昂贵的同时,也会提供一些普通客栈没有的特殊服务,例如可以放松身体促进灵力恢复的灵泉浴池。
不过这里的灵泉浴池自然是比不上苏寒云的别院的,灵气没有别院里的浓郁,规模也小许多,大概就够两个人泡,再多就有些转不开身了。
商砚书将路乘在浴池边放下,示意道:“爱徒还站着做什么?是要为师帮忙吗?”
说着,他将手放到了路乘的腰带上。
路乘顿时一个激灵,退后一步说:“我、我自己来……”
他三两下把自己剥光,就跳进池中,温暖的泉水没过身体,就好像盖上了一层遮掩,他刚刚感觉到一丝安心,就突然又听到一阵“哗啦”的水声,健硕结实的胸膛贴上他的背脊,路乘犹如被烫到一样,立即往前一扑,想要逃离,却又被一双手强硬地环着腰拉回去。
“爱徒跑什么?又不是没有这样泡过。”商砚书一手搭在浴池边,一手揽着路乘,惯常含笑的语气中带上了些许不满的嗔怪。
确实是这样泡过的,还不止一次。路乘是只爱洗澡的小麒麟,他喜欢在水里撒欢把鳞片洗得亮晶晶的那种感觉,这是同样可以起到清洁作用的净身咒比不了的,因而但凡有条件,他就会三五不时地泡下澡。
而商砚书,就像他被路乘带的时不时会小睡休憩一样,十年中,他也会时不时地跟着路乘一起泡下澡,两人早都坦诚相见过不知道多少次了,而且每回泡澡时,路乘也总都像平日里那样,喜欢跟商砚书贴着。
对于商砚书这已经是司空见惯的事,但对于路乘却已经截然不同了,他以前那么喜欢跟商砚书贴贴,是因为他以为对方是他哥哥,但他现在已经知道自己认错人了,他的哥哥是裴九徵,那么商砚书对他来说,其实就是一个不知来历的陌生人而已。
哪怕一同相处过十年,但路乘仍然觉得对方很陌生,以前许多没有注意深想的细节在褪去他哥哥这层光环滤镜后,都变得分外可疑起来,就例如他们门派的名字和来历,还有那些只存在于商砚书口中的同门师长。
说来苏寒云也曾经提醒过路乘要小心商砚书,只是那时路乘坚信商砚书是自己哥哥,而且苏寒云当时又疑似与魔修有勾结,是以他对于对方的话是半点不信。
但在真相大白的眼下,苏寒云虽有过错,却也绝对算不上坏人,他甚至会记得路乘的灵力亏损,专门叫他去自己的别院中泡灵泉调养,而且他至始至终都没有对他们几人起过歹意,反倒还叫苏穆去保护他们,因而他说的话可信度其实很高,而商砚书的许多言行举止,则越想越可疑,越想越可怕。
虽路乘尚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证据,但他有一种冥冥中的小动物般的直觉,他觉得商砚书十分危险可怕,他那些以前看起来温柔和蔼的笑意,现在再看都觉得有些阴恻恻的,就像是对你展唇露齿的恶鬼,恶鬼笑得再温柔好看,都摆脱不了他是个噬人恶鬼的事实。
因而路乘完全不敢在商砚书面前坦白自己认错人的事,本来这件事也没有很严重,他虽然认错了人,但这实在算不上什么无可挽回的大错,只需要跟商砚书解释清楚,诚恳道歉,或者还可以想办法补偿一二,然后就可以和平分手,结束这段师徒关系后他再无牵无挂、开开心心地去找他哥哥。
但是这是商砚书是个性格温和正常的人情况,问题是他性格真的温和正常吗?路乘有种感觉,他如果直接说出真相,可能立刻就会发生某些很可怕的事,具体是什么说不好,他也不敢去尝试,只能先想办法见到裴九徵,有他哥哥撑腰,他这三日一直悬坠着的心中才能有几分安全的底气。
然而,他白天拜托郭朝阳帮他找机会跟裴九徵见面的事,因为害怕被商砚书发现端倪,他直接推翻否认了,也不知道郭朝阳还会不会帮他找,他又什么时候才能再次见到总是有一堆事要忙的裴九徵。
没有哥哥在身边的路乘忐忑又无助,尤其他旁边还有一个危险莫测说不上到底是什么来历的奇怪人物,他此刻被商砚书的手臂温和也强势地箍在怀里,灵泉滋养放松的效果是半点没显现,他全身都僵硬得像块石头。
这样明显的异状,商砚书显然是能察觉的,事实上,路乘这几天的躲闪和各种心虚害怕的表现,也都再明显不过,这只小麒麟向来藏不住心事,不过,即便是商砚书,也无法在缺失关键线索的情况下推导出真相,他确实有所猜测,却完全跑偏到了另一个方向。
“爱徒这几日总躲着为师,是在害怕为师的惩罚?”商砚书拿过池边放着的木梳,动作跟说话的嗓音一样轻柔,他仔细地帮路乘梳洗着头发。
对于自己一离开路乘就再次跑丢,还直接丢到了翳化的玄武背上,给自己惹了好大一通麻烦的事,商砚书是很恼火的,他原本留在城中是想看戏的,结果倒好,戏没看成,他竟还出手帮玄武城封印了阴翳,阻止了一场大祸,说出去都让魔域笑话。
三日前封印阵法完成,灾难止息,商砚书将路乘领回后,就用久违的严厉冷酷语气教训了路乘一通,并且表示要给其一些惩戒让他长长教训,而路乘的一切异样,也都是从这一天开始,于是商砚书想当然地将其联系到了一起,觉得路乘这些天的心虚躲闪,都是在害怕他那尚未落下的惩罚之故。
路乘听到前半句时心都提到嗓子眼了,但听到后半句时又一下放松许多,原来商砚书不是发现了真相,至于那什么惩罚,他自然也是有点怕的,但远不上被商砚书发现真相来得可怕。
路乘顺势应和道:“嗯、嗯……”
“是该怕,但也不用太怕,为师只是想让爱徒长长教训,不要总乱跑到危险的地方,为师可舍不得对爱徒用狠的。”似乎是前几天那股恼火劲过了,商砚书今天一直表现得非常温和,梳洗头发时动作轻柔小心,像是生怕弄痛路乘一般,此刻说起“舍不得”时更是好像蕴藏着无尽的温柔情义。
这让路乘不由生出一刹那的错觉,似乎他这位错认的师父也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可怕,说来那些可怕的想象归根究底不过是没有实证的感觉,事实上,商砚书好像并没有做过什么伤害他的事,反倒还矜矜业业地养了他十年,对于他这十年间的撒娇耍无赖举动,也是多为忍让。
那么,是不是,他其实也可以试着坦白一下,也许商砚书没那么不好说话?
就在路乘渐渐被这错觉说服,几乎就要信以为真时,商砚书又把脑袋搭在他肩膀上,用这样温柔含笑的嗓音在他耳边问了一句:“爱徒见那位照夜仙尊是想做什么?”
他说话的语气跟之前一般轻柔,状若寻常地像是聊着一件日常小事,路乘也就顺嘴答道:“我有些事找他。”
话说完后,路乘都还未意识到不对,直到箍在他腰上的手臂骤然收紧,犹如诱使猎物无知无觉走入陷阱后骤然收紧网丝的毒蛛,也犹如阴冷的蛇,商砚书捏住路乘的下颌,用一个略有些痛感的力道迫使路乘抬头与自己对视。
“爱徒果然想见那位照夜仙尊呐。”商砚书笑得依然温柔和蔼。
路乘:“……”
好、好可怕!
他一面内心惊慌得犹如见到恶狼真面目的小羊,一面又急中生智道:“他救了我,我就、就是想当面谢谢他……”
“哦?只是这样?”商砚书眯着眸子,“那爱徒为何瞒着为师?而且你这几天对裴九徵似乎颇为关注啊?”
这三天里路乘虽没能见到人,但跟郭朝阳杜子衡他们聊天时,总是趁机打听裴九徵的相关事项。
“我、我怕你生气……”路乘内心愈加慌张。
“为师岂是这样小气不讲理的人?”商砚书一边这样说着,一边仍紧追不放,他捏着路乘的下颌将其拉近些许,像是突然发现了什么似的在路乘脸上上下打量。
“说起来,你的年龄是不是差不多到了?”商砚书说着还低头往水面下看了一眼,一副若有所思状。
他捡到路乘至今也十年了,十年前路乘只是个没成年的小崽子,这也是他对路乘相当长一段时间的印象,但十年中,路乘似乎早已不知不觉长大成人了,虽对商砚书来说仍然稚嫩,但对于凡人而言,这个年纪早都可以结婚生子了,自然的,也早都可以开始游戏的下一阶段了。
商砚书想着想着,眼中渐渐泛起一股奇异的光亮,像是看着一只养了许久终于养肥可以开宰的小羊。
路乘被这目光注视着,搁以前他不会多想,现在只觉得好可怕,像要吃了他一样。
他内心的恐惧愈积愈深,终于,像是被积雪压垮的屋顶,路乘从浴池中一跃而起,扯了件衣服披上便落荒而逃。
商砚书没有追,他慵懒地靠在浴池边,心情颇为愉悦。
虽然今天有些把人吓到了,但是不要紧,之后去哄哄就是了,依路乘平常那副片刻离不得他的样子,难道还会跑走吗?
他慢条斯理地洗浴一番,又慢条斯理地披上外衣,慢悠悠地走回房中,却未看到本该先一步回到房中的路乘。
哪儿去了?商砚书仍然不觉得路乘会走远,大概只是被一时吓到跑出去躲他了,罢了罢了,他就纡尊降贵出去找找人,说几句好话,把人哄回来吧。
他走出客栈,不紧不慢地追着路乘的足迹离去。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那道足迹会在某一处突然消失中断,且在他离开后不久,客栈后侧的马棚中,一匹格外俊秀好看的小白马从正低头吃草的马群中探出头来,他鬼鬼祟祟地张望片刻,“呸呸”两下把嘴里不好吃的干草吐掉,然后一边小心地确认商砚书不在附近,一边头也不回地飞快跑了。
第二天一早,承天剑宗落脚的别院。
“师兄,我们这就走了?也太突然了,不再多待几天吗?”郭朝阳一大早就被告知他们将要启程离开的事,简直猝不及防,没有一点心理准备。
“门派里有些事情师尊要回去处理,而且还待着干嘛?事情不都解决了?还准备留在玄武城安家吗?”卢新洲说。
“可我和子衡还没来得及跟朋友道别……”郭朝阳看起来颇为依依不舍。
“上次不是都道别过了?”卢新洲说,“而且你那朋友也见过师尊了,我跟你说,你这回可别拖了,我们可是要赶风翼船的班次的,误了点你就自个走回去吧。”
他拍拍郭朝阳的肩膀,叮嘱完后便径直去准备了。
郭朝阳站在原地,杜子衡也来拍拍他的肩膀:“走就走吧,路乘道友不是反悔说不想见师尊了吗?道别的事我们托人给他带封信就是。”
路乘虽然变卦反悔了,但郭朝阳其实还是准备给他找找见他师叔的机会的,只是计划赶不上变化,即便现在去通知,大概也来不及了,于是也只能道:“好吧。”
他跟一众师兄弟们收拾好后来到别院门口处,裴九徵也站在这里,一切都已准备就绪,不过裴九徵却并未立即出发,他叫来卢新洲道:“你先带着大家去搭乘风翼船,为师还有些事情要处理,稍后会御剑赶上你们。”
地眼范围寻常修士因为灵力的异样流动而难以飞行,但绝不包括渡劫期的裴九徵,四日前封印玄武时,他便是御剑而来。
卢新洲自然知道他师尊一定是能追上他们的,不过,他却也对裴九徵说要处理的事很不解:“师尊要处理何事?”
地眼的封印已经协助玄武城加固完了,魔尊萧放的事也谈过了,虽仍未有明确的结果,但这件事本也不是在这里在此刻就能有结果的,那么裴九徵在城中还能有什么事呢?
“一些私事。”裴九徵并不准备解释,他答完后便想离开,但突然的,像是冥冥中有所感觉,他抬头向身后看了一眼。
晨间明媚柔和的光线下,一匹通体雪白,皮毛漂亮得像是披拂着日曜光辉的小白马站在巷口,他与裴九徵遥遥对望着,这一眼静谧又长久,久到要望穿彼此的前世今生。
裴九徵素来波澜不惊的眼中现出些许从未有过的怔然神色,而小白马在定定看了他片刻后,突然立着耳朵,迈着小碎马蹄,“哒哒”地向他欢快跑来。
其余人这时终于也注意到了这匹突然出现在这里的小白马,卢新洲挡在裴九徵身前,上前驱赶道:“去去去,哪里来的野马啊——”
路乘一蹄把他踹飞了半条街,在郭朝阳杜子衡等一众师弟的惊叫呼喊声中,他径直走到裴九徵身前,绕着对方转过一圈,边转边把身体往对方身上靠,脑袋往怀里拱。
裴九徵一动不动,但慢慢地,他试探性地抬手,抚过小马脖颈上的毛发,这一下是如此自然顺手,小马也配合地抬起脑袋,用湿漉乌黑的眼睛看着他,犹如开心地回应一般,又是在他怀里一阵乱拱乱蹭。
“那匹野马呢?!看我不——”飞过半条街的卢新洲被师弟们搀扶起来,他撸起袖子就要来复仇,但一抬眼就见到他那一向很少有情绪外露的师尊正弯着眼睛,抚着身前的小马,像是无比喜爱一般说:“这匹小马似是无主的,不若就一起带回门派吧。”
卢新洲和一众师弟:“啊?”
他们尚未从自己师尊在路上捡了匹马竟然还想带回门派的事中缓和过来,就又见裴九徵认真问了问小马说:“你愿意与我一起回去吗?”
小白马竟犹如听懂了一般,欢快点头。
于是事情就此敲定,卢新洲看着那匹在自己师尊面前不断撒娇贴贴要摸摸的小白马,再想到对方一蹄把自己踢开时那副又坏又狠的样子,只觉得这匹马前后两副面孔,心机颇深,不似好马,他越看越碍眼,他自然不能干涉裴九徵的决定,但他却可以出声提醒:“师尊,你不是有事情要处理吗?”
裴九徵刚刚还准备单独离开处理一些私事,但他此刻却只是温柔地看着小马,犹如缺失的已经被补全,一切已经圆满了一般说:“不,不需要了。”
在卢新洲的幽怨与不满,以及“哒哒哒”的欢快马蹄声中,一行人上路启程。
风翼船展翼起航,缓缓驶离这座巍峨屹立,埋葬了无数爱与恨的宏伟都城,一段宏大旅程就此结束,一场全新的旅程也在东风中徐徐展开。
第046章 恐怖如斯
万丈高的空处, 缥缈云海间,一艘两层高的渔舟造型法器在云海中乘风破雾地飞驰航行。
郭朝阳站在船头甲板,正跟卢新洲闲聊着离开这段时间门派内发生的事, 突然的, 郭朝阳像是发现了什么,紧张兮兮道:“师兄, 那匹马又来了,你快跑吧!”
船舷过道处,隐约可见一抹白色带毛的身影,走路时还发出“哒哒”的轻快声响, 赫然是他师叔几天前捡的那匹小白马。
“他来就来, 一匹马而已,我还怕了他吗!”卢新洲说是这么说,身体却是不自觉绷紧, 虽没有拔剑,但也是严阵以待, 如临大敌。
马不是猛兽,没有獠牙利爪, 而且这还是一匹小马,看起来跟小鹿一样大,按理说实在没有必要如此紧张, 但是没办法, 他实在是被踢得有阴影了。
从裴九徵把小马捡回来跟他们一起同行上路算起,至今一共过去五天, 而五天里, 卢新洲被踢了三次,一次飞得比一次远。
第一次姑且算是情有可原吧, 他驱赶对方还叫对方野马的事大概是让小马不高兴了,踹得他飞了半条街,当时卢新洲是很生气的,撸起袖子就想给这匹不知哪来的野马点颜色看看,不过后来看他师尊对这匹小马似乎是格外喜爱,他拜入裴九徵门下几十年都没看过他师尊对任何人或物有过如此明显外露的喜爱情绪,这些天里一直把小马带在身边,每天都摸毛喂草,喂得还都是价值不菲的灵草。
说来也怪,这匹马看起来平平无奇,就是毛色白了点,模样在马中算是俊秀了点,但看蹄看毛看尾都只是一匹普通小马,可是他吃那些灵气浓郁的高阶灵草竟是没有任何消化不良的问题,来者不拒,且十分挑嘴,便宜的金禾草之类的他还不肯吃,就这几天时间,他吃下去的灵草价值估计也得有一座小型灵石矿了。
虽然败家,但总归败的不是卢新洲的家,他师尊开心就好,而且这匹马似乎还颇有灵性,能听懂人话,也许是得了某种机缘造化,又或者是混杂有什么灵兽血脉,只是血脉稀薄外形上没有显现出来,但反正他似乎可以勉强算做一匹不同于凡马的灵马。
豢养灵兽的修士不少,有些是作为战斗伙伴,也有些是作为宠物,他师尊自然不需要这么匹小马来做战宠,只是单纯作为宠物的话,别的仙尊多是养些可爱的外形类似猫狗的可以一手抱起的毛绒团子,又或者仙鹤那样轻灵飘逸的,马这个物种就没在灵宠类目出现过,裴九徵的审美可谓是独特到有点格格不入了,但还是那句话,他师尊开心就好。
虽万般幽怨,但卢新洲还是接受了他师尊在路上捡了匹马还准备当灵宠养的事实,他也大度地原谅了小马刚见面就把他踹飞半条街的事,作为裴九徵门下现有的辈分最大年龄最长的徒弟,他对一切新入门的师弟都是多有照顾的,新入门的小马自然也不例外。
于是,趁风翼船在码头停靠的短暂间隙,他特地在附近的集镇上买了一套马鞍马缰,准备给小马戴上,他还特地挑的材质柔软的皮革,结果这匹坏马不识好人心,在他拿着马缰走过来时,身体一转,后蹄一扬,将卢新洲连带着他手里的马缰套装一起踹进了风翼船航行的宽广大河里。
之后师弟们在船上惊叫呼喊,好不容易拜托玄武城的人临时把船停下来,把卢新洲从水里捞上来的事不谈,又挨了一脚还在大河里因为未来得及及时闭气而呛了好几口水的卢新洲尚且没有去告状,那匹恶马竟然先跑去告状了,叼着裴九徵的衣摆将人带到甲板,用蹄子比比划划,比划完后还躲在他师尊身后,一副卢新洲彷佛是什么登徒子要迫害他一样的嘴脸。
虽然小马从头到尾都没说过一句话,用蹄子比划的动作更是犹如天书,难以理解,在场旁观的其他人都对事情经过一头雾水,但裴九徵却彷佛全部听懂了一般,眉头微蹙着教训说:“他不喜欢戴那些,你吓到他了。”
没错,他教训的不是胡乱踢人的恶马,而是无辜被踢下河的卢新洲,天地良心,给马戴缰绳有什么错?除了无主的野马,哪匹马不戴?
全身湿漉漉的卢新洲顿时犹如怨气深重的水鬼,但他忍了,像第一次一样,看在他师尊的面子上,他忍了!
然而,有一有二就有三,在第二次被踹后没两天,卢新洲就再次被踹进河里。
这回更是不讲道理,马都是要驮人的,这天经地义,理所当然,卢新洲倒不需要这么匹小马驮他,那算是虐待,确实不占理,但让小马驮点行李总不过分吧?很快风翼船要到站了,之后有一段路需要步行,他们行李中有些不太好放进储物袋里的包裹,不算重,让小马驮着正合适。
为此,卢新洲还从玄武城管理灵兽的玄武卫手中买了点饲养灵兽用的金禾草,想喂一把草讨好一二再说出自己想让小马驮行李的事,结果这匹马对他喂的金禾草不屑一顾,他甚至还隐隐从马脸上看出了点鄙夷嫌弃。
也是这回,卢新洲发现了这匹马格外挑嘴的事实,但是不要紧,不吃就不吃,他依然说了自己想让小马驮行李的事,并且循循善诱,给小马上了一堂马德课,课程内容大致是“你是一匹马,你生来就是要驮行李的”,“如果你不驮行李,你就不是一匹好马,师尊就不喜欢你了”等一系列充满了大人类主义偏见和刻板印象的话语。
而卢新洲在滔滔不绝时,全然没发现小马的耳朵越撇越低,并且在耳朵撇到最低后迈着小蹄子后退两步,身体一转,后蹄一扬,以跟前两次一样流畅自然的动作踢出了全新的佳绩。
好在这回离岸已经不远了,不需要再劳动玄武城的人把船停下来捞他,但卢新洲带着满腹怨气自己从水里游上岸时,却发现那匹恶马又去先告状了。
这回的案情主要是他在给小马上马德课让他背行李,文字居多,跟上回简单的戴马缰案情不同,但小马一通比比划划,也不知道他师尊到底是怎么看懂的,简直像是会什么读马术一样,不光读懂了卢新洲想让小马背行李的事,还读懂了他说的那些充满大人类主义偏见和刻板印象的话,裴九徵又是蹙着眉头教训,全套否定了卢新洲的理论不说,还让卢新洲对小马道歉。
卢新洲带着强烈的怨气与不平道歉了,但是一而再,再而三,是可忍孰不可忍,他跟小马的梁子是彻底结下了,内心同时狠狠把这三笔账记下。
只是他这账记得颇有些无能狂怒的意味,毕竟他又能怎么办呢?那匹马有他师尊撑腰,而且不得不说,小马是有些实力的,那无情铁蹄的威力相当了得,卢新洲被连踢三次,不是不想躲,也不是他有喜欢被踢的奇怪爱好,而是他躲不掉,那小马蹄又快又狠,都不给人反应的时间,就一蹄给他踹进河里了。
因而,虽心里发着不报此仇誓不为人的狠誓,卢新洲身体却很老实地没有再去招惹小马,只是不招惹尚有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借口,看到马来,还要他跑,那也太丢脸了,他身为裴九徵门下现今资历最老年龄最长的师兄,怎么能在师弟们面前做这种事呢?好像他怕了这匹马一样!
所以那抹白色带毛的身影越走越近时,卢新洲就死撑着站在原地,一副区区小马有何可惧的大丈夫气概。
他不惧,旁边的郭朝阳却很怕,他急声催促道:“师兄,你再不跑,这回就不是飞进河里了!”
他们现在所在的云舟渡虽是渔船造型,却是件飞行法器,此刻穿梭在万丈高的云山雾海中,虽说离开地眼范围后已经可以御剑了,但依那小马蹄的威力,卢新洲能不能在着陆前及时缓过来唤出灵剑可说不定。
“不跑!说什么都不跑!”卢新洲眼中是视死如归的坚毅,“我堂堂七尺男儿,还怕了这么匹小马不成!”
“师兄!”郭朝阳感动地看着卢新洲,心想师兄不愧是师兄,这份勇气当为我辈楷模,于是他也豪情万丈道,“我陪师兄一起!”
“好师弟!”卢新洲揽住郭朝阳的肩膀,师兄弟二人深情对望,随后一起转头,犹如看着洪水猛兽般,看向那愈走愈近的实际上只有小鹿一样大的小马。
路乘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仿佛马上就要为了维护人类尊严而勇敢就义的两人,迈着小蹄“哒哒”从二人身旁走过,但走了几步后,他又突然回过头来,做了一个前扑的假动作,然后果不其然地看到两人惊叫一声,什么勇敢就义,视死如归,通通都变成被瞬间戳破的纸老虎,郭朝阳犹如兔子一样飞窜出去,不是他不讲义气,而是马蹄实在太可怕,他还没被小马踢过,但卢新洲三次飞出去的弧线郭朝阳都是看到了的,卢新洲是元婴期都会被踢飞,想来筑基期的他一定会飞得更远吧!
结果他刚窜了两步,便跟同样踉跄欲跑的卢新洲撞在一起,双双栽倒,胳膊腿互相绊着,难以爬起。
路乘看着这两人你绊我我绊你的狼狈模样,甩甩尾巴,马脸上露出一抹轻蔑又不屑的鄙夷,然后再次迈着小蹄,犹如胜利者一样高昂着头颅,骄傲自信地“哒哒”走了。
留仍栽倒在地上没起来的卢新洲和郭朝阳在原处,看着小马远去的背影,在心中同时倒吸口凉气,这匹马竟然还会用假动作吓唬人,真是恐怖如斯!
第047章 魂铃封印
路乘在云舟渡上“哒哒”地四处晃悠了一圈, 最后又回到二层最大也是唯一的船舱中。
他用脑袋把门顶开,再用后蹄把门带上,随后动作熟稔地往盘膝坐在屋中看书的裴九徵面前一趴, 霸道地把书叼走, 再身体一歪,正倒在对方带着股清冷松檀香气的怀中。
裴九徵手中正阅读到一半的书册被小马扔出去, 他也不恼,只配合地抬手将其环住,五指轻抚过小马颈部的毛发,温声说:“出去做了什么?”
随便逛逛。路乘闭着眼享受哥哥的顺毛, 嘴里发出两声哼唧, 搁旁人是肯定听不懂的,但裴九徵理解起来却仿佛毫无障碍。
“空中风大,不要太靠近船舷。”他仔细叮嘱。
云舟渡外侧是罩有一层防风结界的, 但是将风完全隔绝不免少了些许泛舟云海的意趣,因此这法器的制造者设置防风结界时只是将风力削减, 使高速航行的凌厉劲风柔和成徐徐的清风,不过空中气流急乱, 时而也会突然起一阵经过削减依然让人有些站立不稳的大风,而若是恰好站在船舷边缘,可能就不小心被风卷下去了。
当然, 他那些弟子自然是不惧, 即便真的没站稳飞出去也可以自己御剑再飞回来,可是小马不会御剑, 虽然他可以一蹄把元婴期的卢新洲踹飞, 一个前扑的假动作就让卢新洲和郭朝阳抱头鼠窜,人类的尊严扫地, 但在裴九徵眼中他仍然是一匹弱小容易受到伤害的小小马。
知道啦知道啦。路乘又哼唧两声,声音里是不以为意,他把脑袋在裴九徵怀里信赖地拱蹭着,像是在说:就算我被卷下去,哥哥也一定会来救我的。
裴九徵摇摇头,屈指在小马脑袋上轻敲了一下,像是不听话的惩戒,却更像是无奈的宠溺。
路乘耳朵抖了两下,完全没有反省的意思,他顺着裴九徵敲他的手,把脑袋拱进对方右手的袖子里,一阵乱钻,像是在寻找什么。
“在这边。”裴九徵抬起左手,露出袖袍中内嵌着的储物法器,他揉揉小马的耳朵,不解发问,“为何你总喜欢钻右边?”
因为某人的储物法器在右边袖口里,他钻习惯了。路乘不可避免地想到商砚书,说来他跑了也有五天了,不知道商砚书现在在干嘛,是不是在找自己。
路乘其实是有点后悔的,商砚书好歹养了他十年,他不该不辞而别的,走当然是要走的,和离也是要和离的,只是他在走之前,即便不当面说出真相,也可以留一封和离书,但他当时太害怕了,而且商砚书的表现也愈发可疑了,路乘不觉得自己当时那种要被吃掉的危机感是错觉,所以他即便后悔也不敢再回去。
算了算了,大概找一阵找不到商砚书自己也就放弃了吧,反正他也不做人了,就让路乘消失吧,以后他就是一匹小马,小马有什么错呢?小马什么都不懂。路乘一边吃着裴九徵喂给他的灵草,一边没心没肺地说服了自己。
“好了,不要吃太多。”裴九徵控制着喂给路乘的灵草数量,自然不是心疼灵石,而是担心小马吃太多消化不了。
好吧,他也差不多吃饱了。路乘还是很听哥哥话的,把嘴里的灵草嚼完咽下,他便往裴九徵怀里一躺,进行例行的饭后揉肚子环节。
每次给路乘喂完灵草,裴九徵都要帮其揉肚子,帮助消化,也是检查小马有没有不适的症状,虽说他冥冥中觉得喂这些不会有问题,但从常理上推断,这些灵气浓郁的灵草不是一匹小马能承受的,因而裴九徵每回喂得都很小心,控制数量,同时也要时刻观察小马吃完灵草后的反应。
路乘自然是没什么反应的,他只会在裴九徵揉肚子时舒舒服服地开始打盹,这一回同样,裴九徵揉了没一会儿,他就美美地睡着了。
裴九徵抱着熟睡的小马,目光显出一股卢新洲他们之前见了会分外惊诧的柔和,但是这段时间他们已经见怪不怪了,他们师尊对其他事依然淡漠,即便是门下唯二的两名亲传弟子,也从不会过分亲近,却唯对小马例外,就眼下这又是摸毛又是揉肚子的举动,搁以前卢新洲是绝对不敢信的。
不过,等小马越睡越深,裴九徵从小马的鬃毛里摸出一个藏在这里的储物袋时,他眸中的柔和就慢慢敛去了。
在捡到小马的第一晚,裴九徵就发现了这个储物袋,他同时也探知过其中的内容,都是些小孩子的玩具,一把地字级的变幻成金错刀造型的灵剑稍微值得注意些,但也实在算不上重要的,真正让裴九徵在意的是那枚铃铛。
他何等眼力,自然是一眼就认出,那枚金色铃铛赫然是用魂魄炼制的,用魂魄炼器多是歹毒的邪修,不过这枚铃铛上倒是没有阴晦血气,而且观其器纹,也不像是有什么邪恶的用途,更像是一枚可以远程定位的传信法宝。
因灵力流转规则,法宝起效多有范围限制,通讯类的法宝同样受其约束,难以跨越重重山海,却唯有一法可以例外,那便是用己身魂魄炼器,如此无论相隔多远,皆可以此确认对方的位置。
但是用魂魄炼器也是极为冒险的,即便是心意相许的道侣,都未必肯冒这个风险,又是什么人用自己的魂魄炼制了这枚魂铃给小马呢?
裴九徵把铃铛拿在手中,垂着眸端详,铃铛上系着一根红绳,看长度应该是挂在脖颈上的,想来小马跟这个人曾经也是相当亲近的,但也只是曾经,否则小马不会特意躲着对方。
这显而易见,不然若是走失,直接用灵力激活铃铛上的器纹,再轻轻敲动,以魂魄制作此物的人自然会有感应,但小马的做法是将其摘下藏起来,这已然说明了一些问题。
裴九徵看着熟睡的小马,无声叹了口气,也不知小马在没遇到他的时候,到底遭遇了些什么,又跟这铃铛的主人又何种牵扯,其实一般人对此事做推断的话,可能会觉得是小马做了什么对不起别人的事然后跑路了,毕竟这铃铛的主人可是把魂魄都切割下来做成法器赠给他了,这份情意之重,不是能轻易偿还的。
但裴九徵考虑都没考虑过这种可能,毕竟他的小马怎么会有错呢?他那么弱小、单纯,容易受到欺骗,只能是铃铛主人做了对不起小马的事,并且还对小马死缠烂打。
小马大概自以为自己不敲动这枚铃铛对方就找不到自己,殊不知即便他不激活法器上的器纹,制作者也可以反向激活定位,只是要费些功夫。
在裴九徵发现这魂铃的当晚,那制作者便在试着定位,不过在铃铛中的残魂响应主人的呼唤发出震动前,便被裴九徵用法术封住了,几天里,对方又数次尝试,只是都未能突破裴九徵布下的封印,不过,在今晚,那魂铃轻颤着隐隐有了要冲破封印的迹象。
真是难缠。裴九徵眉头微微蹙起,也不知他的小马到底招惹上了个怎样执着的变态。
是的,变态,因为小马已经这么明显地不想见对方了,正常人尝试一两次就该识趣放弃了,如此紧追不放只能用死缠烂打的变态来形容。
想要彻底摆脱对方,将铃铛直接丢掉自然是最省事的,裴九徵也确实动过这个念头,但最终还是作罢,想来小马只是将其藏起来,而不是丢掉,多少是对此人有几分在意的。裴九徵不想让小马难过,因而在发现这枚铃铛后,只是施加了一层封印,便将其原样放了回去。
但既然对方如此难缠,裴九徵此刻在铃铛上额外又多加了十八道层层相扣的封印禁制,堪称固若金汤,再无被突破的可能后,他才将铃铛重新放回储物袋,再原样把储物袋藏到小马的毛毛里。
熟睡的路乘对此一无所知,就像他也不知道在距此已经相当遥远的北方大陆,玄武城附近的一座山底洞穴中,商砚书从血色阵法中睁开眼,眸中的戾气犹如积聚的雨云,虽暂时无声无息,却不知何时便会以毁灭磅礴之势倾泻而下。
“尊主,城中附近都找过了,没有发现此人的踪迹。”伏见跪伏在阵法外,几乎不敢对上商砚书的视线。
“裴九徵那边呢?”商砚书声线平静,但就是这种平静才叫人心惊,在伏见记忆中,即便是杀意最盛的情况,商砚书都是温柔含笑的,可此刻他脸上一切笑意温柔俱都敛去了,只余那犹如暴雨将至的诡异平静。
“也未曾发现。”伏见头低得更低,大气都不敢出。
不过……他又忍不住微微抬眼,欲言又止。
人虽然没有发现,但是他的属下们却打探到了一个奇怪的情报,那位照夜仙尊竟是新养了一匹马,且似乎颇为宠爱,将其当成爱宠。这也真是奇了,放眼修真界,有哪家仙尊是把马当做灵宠的?裴九徵的审美在魔修来看都颇为奇葩,伏见听完都忍不住跟下属八卦议论了一番,但思来想去,尊主眼下如此盛怒,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还是不要打搅了,否则若是被迁怒……
秉持着少说少错的原则,伏见将头重新低下。
他的那些微小动作,商砚书未曾注意,路乘没有去找裴九徵,让他的心情稍微好了一些,但也只是一些,对于整体的阴沉而言仍然微不足道。
想来路乘跑走还是被吓到的缘故,而不是什么有了新欢之类的,不过他这笨蛋徒儿竟然知道在魂铃上设封印来阻止自己找到他,还真是长本事了。
商砚书此刻竟是又笑了,虽然笑意不达眼底,且那扭曲的神情其实也很难定义成笑容。
“继续去找,另外……”他眸色暗沉,彷佛难以逃脱的囚笼,“同时去找麒麟的下落。”
“麒麟?”伏见因为太过诧异,不由抬头发问,“那不是百年前就已消失的圣兽?”
在对上商砚书那乍看阴冷却又好似有黑色火焰在其中燃烧着的可怖视线后,他又猛然意识到什么,赶紧低下头应道:“属下这就去!”
说完,便匆匆离去,几欲逃一般。
商砚书站在原地,自语的呢喃声在黑暗的洞穴中回荡,像是阴魂不散的鬼魅。
“爱徒,为师一定会找到你的,一定……”
“你逃不掉的……”
笑容在他唇边绽开,艳丽得仿若带血一般。
第048章 白玉京
从玄武城到承天剑宗所在的白玉京, 一路御剑疾驰,昼夜不歇,大概需要三天的时间, 但裴九徵虽然也有事要回宗门处理, 却也没有那样着急,因而行程并不是很紧张, 在不拖延耽搁,同时也保证必要休整的情况下,在第六日的晨间,一行人终于接近了承天剑宗所在的都城白玉京。
路乘站在云舟二层的露台上, 把脑袋探出去, 朝下张望,透过重重云雾,他远远可以看到下方一座规模并不输于玄武城的宏伟都城。
玄武城地势平坦, 幅员辽阔,城外周边数百里, 都是大片大片的适宜居住的平原,但白玉京则不然, 山脉绵延起伏,峰峦叠嶂,路乘从空中俯瞰远望, 感觉大地就像老叟脸上的褶皱, 整个城镇就没有个平坦的地方,而在这些错落交叠的山脉丘陵中心, 还有一座格外高耸的山脉, 峰顶犹如利剑般直插云霄,甚至比路乘眼下乘坐的正在云海中穿行的云舟渡还更高耸几分, 巍峨如承接天地的天柱,难以看到其尽头。
论繁华,白玉京大抵是比不过玄武城的,这险峻的地势就注定了它不会是个便于贸易来往的枢纽型城镇,不过它同样有其独特的风光,整座城市依山而建,傍水而居,建筑错落有致地分布于山脉平缓处,又以无数桥梁和隧道将其连接到一起,比之玄武城更多了几分巍峨奇险的宏大气魄。
也不知这城中有什么好吃的。路乘对一座城市的关注点向来都是先从吃开始,玄武城有其特色的春生海棠糕,想来白玉京一定也有类似的特色点心的吧,说来杜子衡他们之前还答应他来这里一定会盛情招待他呢,他现在来倒是来了,只是换了副模样,似乎也就不太好去讨要原本该有的招待了。
但是也不要紧,他有哥哥在。路乘还没去跟裴九徵说自己的想法,裴九徵就已经像是看出了他在想什么般,来到他身后,含笑说:“你想去城中逛逛?”
路乘把脑袋缩回来,开心点头。
“门派中有些事情,等我空下来再带你去,好吗?”裴九徵温声跟小马商量,虽然以他的地位和实力,本不需要跟任何人商量,他行事时素来也不会考虑旁人的意见,但他此刻问起小马是如此自然,像是生怕对方不高兴一般。
好吧好吧。路乘大度点头,又靠着哥哥一阵贴蹭。
裴九徵配合地给他摸毛,一人一马相处得分外和谐友爱。
在下方甲板的卢新洲见着这一幕,不由撇了撇嘴,这匹马不去演戏真是可惜了,瞧瞧他在自己面前和在师尊面前那两副面孔,这匹马也就毛是白的,心跟蹄子一样黑。
他师尊也是,素来明察秋毫,不会为什么宵小蒙蔽,在玄武城时也是早就看出顾今朝有问题,怎么就在一匹马上栽了跟头,要不是笃信以他师尊的实力不会中什么幻术,他简直要怀疑这匹马会什么迷魂术了。
“这匹马莫不是会什么迷魂术吧?”郭朝阳显然有相同的想法,他在卢新洲旁边小声嘀咕,随即又自我否定道,“不应该啊,师叔他这么厉害,怎么会中这种伎俩?”
“什么伎俩?”杜子衡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把正在说马坏话的两人吓了一跳,差点以为是小马来了,他们要挨踢了呢。
杜子衡看着这两人一副受了极大惊吓的惊慌模样,莫名其妙,因为之前的蛊毒,他这段时间一直在休养,上云舟渡后也是一直在船舱中打坐,是以并不知道昨天发生了什么,不过他却也从郭朝阳和卢新洲身上新添的擦伤痕迹看出了些许异样,问道:“你们怎么了?”
他第一反应是被小马踢了,毕竟卢新洲被踢也不是一次了,但随即又觉不对,这痕迹不似马蹄踢伤,更像是跌倒磕伤,可是卢新洲都元婴期了,怎么会好端端地跌倒呢?而且郭朝阳身上也有类似的伤痕,细看还能发现两人的伤处竟然还颇为对应,简直像是两人互相把对方绊倒了一样。
“没什么,只是为了守护人类尊严留下的小小勋章罢了。”卢新洲高深莫测。
“是的,就是这样。”郭朝阳同样高深莫测,连连点头。
“啊?”杜子衡满头问号。
又行驶一炷香后,云舟渡飞过下方热闹噪杂的闹市城区,径直来到城中心那座最高耸的山脉,路乘远看时觉得这座山脉奇险非常,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但来到近处时便能发现山峰中也有几处平缓的谷地,承天剑宗的山门便建在这些平缓谷地中。
云舟渡在一处像是广场一样的宽广平台上缓缓降落,两名在此接应等待的弟子上前行礼道:“师叔,掌门和几位长老正在瑶光阁等您议事。”
裴九徵颔首道:“我稍后便至。”
他转过身,摸摸刚刚从云舟渡上下来正好奇地东张西望的小马,温声说:“我去办些事情,你先在门中四处转转,如何?”
路乘点点头。
“新洲,子衡。”裴九徵叫来两人,吩咐道,“你们带他四处转转,熟悉一下门派。”
“啊?”卢新洲一懵,他倒是带过不少刚入门的师弟师妹,而入门第一件事就是在门派四周转转,了解一下各处宫殿的用途和位置,但这是一匹马啊!马也要走这个流程吗?话说他师尊到底把这匹马当成了什么啊?难不成是他新的小师弟吗?
“是。”杜子衡也是有些意外,但还是应下了。
裴九徵特意叮嘱:“山路陡峭,不要让他太靠近崖边,注意安全。”
“是……”卢新洲内心凌乱,心道该注意安全的是他吧,这匹恶马说不定突然来一下就给他踹下山了。
果不其然,裴九徵刚走,小马就换了副嘴脸,刚刚还乖巧又听话,逮着机会就要在裴九徵怀里蹭两下撒个娇,现在则高昂着头,明明他的身高还不到卢新洲胸口,但看着卢新洲时,愣是看出了几分居高临下的鄙夷,他蹄子点了两下,像是在使唤仆人般使唤卢新洲带路。
卢新洲拳头捏紧,无能狂怒。
“你想先去哪儿?”杜子衡友好发问。
路乘用蹄子比划,杜子衡自然没有裴九徵那种读马能力,不过他猜测着说了几个地点,并且根据小马的反应最终确认道:“你想去膳堂?”
“可是膳堂在山下,只有还未筑基的外门弟子需要饮食,山上的都是筑基以上的。”杜子衡道,“下山的路很远,你确定要去吗?”
他们现在的位置不在峰顶,但也在抬手能摸到云气的高处,路乘遥遥看了眼下山那曲折漫长的路线,立刻歇了心思,他不高兴地撇起耳朵。
“不过山上有种植灵草的灵草田,你要去吗?”杜子衡又道,在小马开心点头后,他不由想,一到地方就先找吃的,这作风倒是颇似某位故人呢,而且其他很多方面也有点像,就例如不高兴就撇耳朵的小动作,也例如有事没事往人怀里倒的动作,区别大概就是路乘倒的是商砚书,而小马倒的是裴九徵。
真是越想越像,简直让他在某一刻生出小马其实就是路乘变的的错觉,但是怎么可能呢?杜子衡按捺下自己这离奇的想法,尽责地开始带路,同时也顺道介绍着沿途所经的宫观。
路乘在山中四处游逛着,到底是正牌的剑宗,山门占地的广阔以及宫观的华丽都远不是之前那座无名山随便搭的竹屋能比的,他逛了一个多时辰都还没有逛完。
不过,在西侧的一座奇险山峰,云雾环绕的瑶光阁中,裴九徵倒是已经结束了会议,跟孟正平并肩走在用法术搭建的悬空栈道上。
修至化神期之后,身体易经伐髓,脱胎换骨,无论年龄几何,外貌上基本都很年轻,但孟正平继承掌门之位时自觉太过年轻的相貌总是显得不太有威严,而且他本身性格也不似裴九徵那般疏离冷淡,自带一股不敢让人造次的气场,因而为了树立掌门威严庄重的形象,他常年蓄着长须,把自己打扮得像个老成的中年人。
虽然这举动的效用存疑,像他那小徒儿郭朝阳就总跟他没大没小的,不过多年来孟正平却也习惯了如此,他此刻一边捋着胡须,一边同裴九徵说话,语气颇有些忧心忡忡:“翳化的玄武虽然被封印住,但阴翳已经形成,你布下的法阵短时或许无虞,可随着阴翳越积越多,迟早还会有再泛滥的一天,唯光音天经可以真正度化苦海,可是圣兽麒麟此刻又在何处呢?”
“玄武城已经在全力搜寻,同时也传讯于各大仙门,若有麒麟现世的消息,会立即相互通传。”裴九徵道。
阴翳泛滥并非玄武城一城之劫,苦海一但成型,便会蔓延向四方大陆,或有快慢先后,但最终无人能够逃脱,因而所有仙门都对此事非常重视,势必会不遗余力地寻找圣兽麒麟的下落。
“希望能够找到吧。”孟正平忧心不减,他道,“我真正担心的其实是另一件事。”
“此次玄武城之祸,萧放才是真正祸首,他向顾今朝索要天阶法宝是假,想在地眼中实验如何控制阴翳才是真,阴翳何等危险,他要这力量到底是要做什么呢?”孟正平看着裴九徵,忧虑道,“师弟,我只怕他是冲着你来的。”
魔域之中萧放已经是至高无上的魔尊,伏见殷槐等人皆不是他的对手,而在仙门中,也没有谁敢说一定能胜过他,只除了裴九徵。
也只有渡劫期的裴九徵需要让萧放借助阴翳的力量,否则他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孟正平说是只怕,但其实一切几乎是确定的,萧放就是冲着裴九徵来的,只有裴九徵让他无法战胜,也只有裴九徵让他有这种不惜代价的疯狂。
“无妨。”裴九徵敛着眸子,淡淡道。
第049章 清霄峰
“罢了, 不谈这些。”孟正平虽然仍然忧心,但此刻忧心这些也没用,不过徒增烦恼。
“对了, 师弟, 我近来打算重新修订一下门规,你有什么想法吗?”孟正平开始絮叨, “宗门里这帮小子是愈发难管束了,原本的十条戒律根本就不够用,整天净给我钻空子,门规不许同门私斗, 好, 他们直接给我在太和殿打,说这是公然斗殴,不算私斗, 师弟,你说说, 这像话吗?还有更过分的……”
“师兄做主便可。”裴九徵打断道。
“听我说完,就在前几天, 云岭峰有几个弟子……”孟正平滔滔不绝。
裴九徵神色未有大的变化,依然淡漠,但似乎又于无声中轻轻叹了口气。
两人并肩而行, 渐渐走至武仪殿前, 殿前有一片宽阔的广场,素来是弟子们演武练剑之地, 今日广场上也依然站着许多人, 看似一切如常,但似乎又比往常噪杂些许。
裴九徵侧了侧眸, 便见到广场上的弟子们全都围聚在一起,而在人群正中,赫然是一匹格外漂亮俊秀的小白马。
“师兄,听说师叔他捡了一匹马当灵宠,就是这匹吗?”
“好漂亮的小马!不愧是师叔,捡的马都那么不同凡响!”
“他的皮毛像银缎一样,耳朵还是粉色的,真可爱!”
路乘在众人的夸赞议论声中,把头高高昂起,犹如唱戏走台的名伶般,迈着矜持的小碎马步,全方位展示自己傲人的身姿。
“那就是你捡的马?”孟正平也注意到了广场上的动静,奇道,“听人说了此事我还不信,师弟,你怎么会想起捡一匹马做灵宠?”
“不是灵宠。”裴九徵看着人群中的小马,唇边含笑,目光温柔。
那是什么?孟正平问了,裴九徵却没有作答,不过孟正平也并未在意,他感叹般地自语道:“我记得百年前,师弟你才十岁大的时候,有一回我带你出门,在驿站歇息时有一辆马车恰好停靠在旁,那马高大健壮,师弟你当年连那马的一半高都没有,对于你就如一个庞然大物般,你经过那马身边时,那马不知怎的突然踢踏了几下,将师弟你吓了一跳,之后你再在路上见到马之类的体型大的牲畜,都是远远绕开,却是没想到,你今日会这样喜爱一匹小马。”
裴九徵唇边笑容不知何时敛去,他淡淡道:“人总是会变的。”
倒确实如此,就像裴九徵幼时明明也是个有点黏人的性子,跟在孟正平身后师兄长师兄短的叫,但似乎从他们师尊仙逝开始,慢慢就变得疏离冷淡,不与任何人亲近了,即便是一手将其从襁褓中的婴儿带大的孟正平,时而也会有些距离感,不知道他这师弟心中在想什么。
他心中兀自感慨了一阵,又道:“不过师弟你这样喜爱也并非没有道理,这匹小马确实颇为……”
他正要说“可爱”两字,就见人群中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小马突然一个飞踢,将周边几名弟子接连踹上天去。
孟正平:“……”
看着几名弟子在自己眼前接二连三地飞到空中,又成一个完美平滑的抛物线远去,“可爱”两字一下卡在孟正平喉咙里,说不出口了。
“很活泼。”裴九徵接话道。
……活泼?孟正平欲言又止,这个把人踹上天的行为真的可以用活泼来形容吗?但他看到裴九徵看着小马时的温柔神情,心道罢了,他师弟难得这样喜爱一样事物,就当是活泼吧。
于是应和道:“确实很活泼。”
活泼到周边弟子纷纷退后,看着小马的神情从之前的好奇打量转变为眼下齐刷刷的惊恐。
而小马在踢完人后,把头一甩,犹如十分不屑般,但在注意到不远处站在武仪殿前走廊的裴九徵后,他又立刻“哒哒”地跑过来,神情从高傲的不屑瞬间转变成委屈的控诉,他用蹄子比划,跟哥哥狠狠告状。
“……他在说什么?”孟正平一句都没看懂。
“他说那些人说他坏话,说我不该养一匹马当灵宠,应该养些更威风好看的灵兽。”裴九徵一边翻译一边安抚小马,“我不会养其他灵兽,而且你就是最好看的。”
孟正平尚且沉浸在他师弟到底是怎么看懂这蹄语的,怎么他觉得这小马只是随便划拉了两下的怀疑中,就见裴九徵又眉头微蹙着转过头来,对他说:“师兄,此事需严肃处理。”
“啊、对。”孟正平回过神,正色表态道,“背后妄议师长,是该严肃处置,师弟放心,我一定会给你个交代。”
路乘抬头看着他,湿漉乌黑的眼睛一眨一眨。
孟正平莫名片刻,彷佛又突然顿悟了什么,对小马说:“也给你一个交代。”
路乘这才开心点头。
远处的卢新洲看着这一幕,即便他听不到他师尊师伯在说什么,但看小马那分外熟悉的比划动作,他也知道,这匹马一定又去告状了。
真的太熟悉了,无论是被踢飞的场景,还是把人恶狠狠踢飞后立刻一脸委屈去告状的举动,都仿如昨日,区别大概就是他从戏中人变成了场外客,还别说,这看人被踹的感觉真……咳,卢新洲把心中的幸灾乐祸压制下去,默默为那几位已经飞远的师弟哀悼片刻。
“惨。”郭朝阳也大致猜到那几位师兄弟的下场,被马踢飞还不算,事后八成还得被他师尊教训,真正是蹄黑心黑,恐怖如斯。
“幸好我不是清霄峰的。”他不由感叹。
因为闲着无事,卢新洲和杜子衡带着小马游逛门派的时候他便也跟着了,不过待会儿他就去找他师尊,一起回落霞峰去了,承天剑宗中除非一些全宗门都要参加的大事件,日常的演武修炼基本都是各峰弟子各修各的,轻易碰不着面,而且之后他还准备闭关冲击一下金丹,想来相当一段时间里,他都见不到这匹恶马,不用担惊受怕了。
但是杜子衡和卢新洲就不同了,他师叔这样宠爱这匹小马,肯定是要一起带回清霄峰的,而他们两个作为清霄峰弟子,势必要日夜与其相处,稍有不慎,惹马不快,想来就是一记无情铁蹄。
“你们保重。”郭朝阳沉重地拍拍两人肩膀。
卢新洲也是想到了这点,原本还算轻松的心情顿时变得很沉重。
“……也还好吧。”杜子衡虽然也目睹了小马几次踢人的过程,但归根究底,都是这些人先惹了小马,像他之前给小马带路,介绍各处山峰宫观,小马也没怎么样,这性格就跟路乘很类似,不惹他可以好好相处,惹了他就势必会被记仇报复,啊,真是越想越像了,他到底为什么会觉得一匹马和一个人如此相像啊?
三人闲话一阵,那边孟正平和裴九徵议完事后便就此分开,裴九徵带着小马,以及卢新洲杜子衡等弟子一道回了清霄峰,郭朝阳则迈着如释重负难掩雀跃的步伐去找他师尊。
清霄峰位于剑宗最东侧,山势高耸,比其他几大主峰都高上一头,四周空谷环抱,古树垂萝,雅致又幽静。
峰顶数座大小宫殿屹立,而规模最大的主殿坐落正中,牌匾上书“晗光殿”几个大字,取自日出东山,明光照来之意。
晗光殿前广场前有数十名正在演武练剑的弟子,他们见到裴九徵回来,立即收剑行礼:“师尊。”
裴九徵微微颔首,便径直从人群中走过。
路乘跟在后面,东张西望,这殿宇颇为华丽,雕梁画栋,飞檐斗拱,但路乘一路逛来承天剑宗的建筑大多如此,已经见怪不怪了,不过在步入主殿后,殿中香台上摆放的一尊牌位引起了他的注意。
裴一鹤。路乘默念着牌位上的名字。
“那是前代掌门。”似乎是注意到路乘的视线,裴九徵解释了一句。
前代掌门?那牌位怎么放这里?名字还跟他哥哥这么像?路乘心里刚刚冒出问题,就又突然想起了什么,在玄武城认出他哥哥后那几天,因为裴九徵在忙于协助玄武城加固地眼封印,路乘一直未能见到人,而在那些天中,他跟郭朝阳杜子衡他们打听过他哥哥有关的信息,其中好像就讲到,承天剑宗的前代掌门,玄鹤真人裴一鹤,是他哥哥的师父,同时也是生身父亲。
不过他哥哥这辈子亲情缘薄,裴一鹤在百年前就已经因为寿元耗尽而自然仙逝了,母亲则不知名姓,也不知下落,裴九徵是裴一鹤某天突然抱回门派的,据裴一鹤所说是他与一凡人女子所生,那想来百年过去,也早已转世轮回了吧。
路乘不太懂什么父母亲缘,因为他就没有父母,只有他哥哥,不过,凡人一向是对父母亲情很看重的,那想来这个裴一鹤对转世后的他哥哥也是很重要的吧。
他本来这么想,可裴九徵提及时却并未以父亲相称,且似乎不欲多言,态度冷淡地解释了那一句,便带着路乘继续朝后走了。
路乘没追问,反正他只在乎他哥哥,本来也不怎么在意这些无关旁人。
他跟着哥哥穿过回廊过道,来至后殿,裴九徵在此停下,摸摸他的脑袋,示意说:“你以后就住这里,就在我的房间隔壁。”
路乘本来都已经开心点头了,听到后半句又立马摇头。
我要跟你住一起。他用蹄子比划。
裴九徵现出一副为难神色,跟着进来的卢新洲见状,体贴地代为开口道:“师尊不习惯夜间与人同住。”
路乘撇着耳朵看了他一眼,像是在看一个胡说八道的骗子,以前在涿光山他哥哥明明都是跟他一起睡的,而且在船上那几日,他也一直睡在哥哥怀里。
他比比划划地告状,卢新洲虽看不懂马语,但也大致能猜到小马在说什么,他冤枉道:“是真的,师尊在入定时是不能有旁人在侧的,之前那几日是因为师尊压根就没有入定,也没有休息,是一直在不睡觉陪你。”
修士的入定跟凡人的睡觉无异,都能起到休息的效果,修为高深者可以几日不入定,也即几日不休息,但即便是裴九徵,六日下来也相当疲乏了,尤其他不久前还刚刚耗费过许多精力封印翳化的玄武,可以说,这几天他都是强撑着在陪伴路乘。
路乘“唰”地转过头,不敢置信地看向裴九徵,而裴九徵此刻也点头承认道:“确实如此。”
为什么?路乘一面满心不理解,一面又试图说服哥哥,入定时不能有旁人再侧,但他又不是人,他只是一匹小小马呀。
“不行……”裴九徵为难且不舍,但还是坚定拒绝了,他哄孩子一样地揉揉路乘的耳朵,温声说,“夜间你一个人睡,白天我再陪你,听话。”
意识到没有转圜余地了,路乘很不高兴地撇下耳朵,他也不是不讲道理的小马,知道哥哥这几天是一直没睡觉陪自己,他当然也是心疼的,只是却也难免生出些许委屈,即便是那个疑点重重的假哥哥,夜里入定时都是让他枕在腿上,靠在怀中的,结果找到真哥哥后反倒要孤零零一个人睡了。
这份委屈的情绪白天尚能抑制,等到了夜间,哥哥真的让他一个小马睡在清冷的侧殿后,却是再难忍受,他难过地团起身体,给自己盖上小被子,假装仍然依偎在某个温暖的怀抱中。
而等到入睡后,他好像还真的在虚假的睡梦幻觉中寻觅到了一个温暖熟悉的怀抱,只不知道是曾经的哥哥,还是错认的某人。
第050章 恶马威压
初时路乘是很不适应的, 但在清霄峰住上一段时间后,他好像慢慢也能接受夜里一个人睡的日子了。
除却夜里不会陪他睡,他哥哥其他方面倒是跟以前一样, 温柔又耐心, 满足他一切有理或无理的小要求,关心他有没有按时吃饭, 担心山上清冷他睡觉会着凉,除却给他搭了个特质的柔软小窝,准备温暖的小被子,还专门定做了顶可以把小马耳朵捂进去的睡帽, 平日里还会帮他洗澡梳毛毛。
当然, 虽然他哥哥已经尽力做到最好来弥补不能陪他一起睡的事,但路乘还是不会真正习惯的,只是他说服了自己, 等到他哥哥恢复记忆后,一定就能回到从前, 像以前在涿光山中那样,兄弟两依偎而眠。
而在忽略掉这点小小的不如意后, 清霄峰上的日子其实颇为自在,不需要练剑,却可以悠哉悠哉地看别人练剑, 有吃不完的灵草, 除却他哥哥喂给他的正餐,还可以自己溜达去后山的灵草田自助加餐。
无聊了呢, 就去跟清霄峰的弟子们玩玩游戏, 玩累了呢,就跑回他哥哥怀里睡会儿午觉, 也不用管他哥哥原本在干什么,是在看书,检阅弟子的修行进度,又或者是在讲经授课,他只管走进去往人怀里歪倒躺下,反正这里是他哥哥的地盘,他做什么都没人敢置喙,若真有胆大敢欺负他的,也不要紧,他哥哥一定会为他做主。
路乘这段日子过得悠闲又恣意,是匹无比逍遥的快乐小马,但相对的,清霄峰的一众弟子们则完全是另一番感受。
“太过分了!”大门紧闭的秘密议事屋中,一名弟子拍案而起,愤怒道,“师兄,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骆师弟。”他指向坐在左侧的一名正不断抹泪抽泣的年轻弟子,“辛辛苦苦养了几年的实验灵草,每天除草捉虫,天热搭棚,天旱浇水,就等着长成后出一份灵草种植心得上交门派,换点功勋点数,攒够了好去剑阁挑把好的灵剑,结果那些实验用的灵草全被马吃了!”
“陈师弟。”他又指向右侧的一名满面愁苦的弟子,“打扫主殿的时候让那匹恶马先出去一会儿,结果就被那匹恶马跑去师尊面前告状,说陈师弟欺负他,要赶他走,现在被师尊罚抄门规一万遍,抄得笔都断了,还有八千多遍没抄完!”
“还有我!”他掀开自己的衣襟,屋中几名女弟子不由抬手挡了挡,但从手指的缝隙中也能隐约看到其胸膛上的马蹄印。
他悲愤道:“我不就在他刚到门派那日说了他几句吗?而且说得哪里不对了?其他仙尊哪有养马当灵宠的?咱们师尊就该配威风凛凛的猛兽,或者俊雅飘逸的仙鸟,养个马算怎么回事?”
“师尊的爱好自有其道理,我等身为座下弟子,师尊就是养头驴,也不可妄议。”卢新洲听到这里忍不住打断了一下,同时不忍直视般地示意说,“秦元,把衣服穿回去,这里还有师妹在呢。”
等秦元把衣服穿好,卢新洲又道:“你胸口那马蹄印是怎么回事?这都半个多月了,还没消?”
“之前的消了,这是新的!”秦元愤愤不平,“是,我是不该妄议师尊,我这不是也被掌门责罚过了吗?结果这匹恶马就记住我了,天天逮着我欺负,我扫洒的时候他在旁边磨蹄子刨泥,我练剑的时候他在旁边做假动作吓唬我,我被他吓得不小心没拿稳剑,他还不屑甩脸,好像在嘲笑我一样!我气不过又说了他两句,他就直接动蹄,一声招呼都不打,太不讲武德了!”
“还有大家!”秦元扫视着屋中所有师兄师弟师姐师妹,“谁没被这匹恶马欺负过!”
众人俱都沉痛点头,不光是秦元有被马用假动作吓唬的经历,他们都有。
在小马刚到门派那日,便踹飞了数名弟子,秦元就是受害者之一,而自此之后小马的威名就在门派中传播开来,在清霄峰上更是尤其响亮,毕竟连他们一众弟子中最厉害的二师兄卢新洲都被踹飞过三次,是以众人对小马天然带有畏惧心理,每每见之,只要不是有事躲不掉,必然远远避开,而小马似乎是发现了这点,结合之前在云舟渡上用假动作吓唬卢新洲和郭朝阳的成功经验,他发明了一个全新的游戏,那就是犹如老鹰捉小鸡般追逐那些畏惧他而逃开的弟子,再时不时辅以假动作威慑,加深众人的恐惧心理。
他每回开始游戏时,清静的山门中总是会发生这样的场景,一群弟子在前方犹如无助的羊群般惊慌乱跑,一匹小马在后方“哒哒”地追赶,他没有獠牙利爪,但硬生生跑出了一种恶狼的气势,而且他同时有恶狼的坏心眼,追赶也不是胡乱追赶,有时会有意地同时追赶两拨人,让他们相绕着跑过一圈后,在终点齐齐相撞,在众人撞得人仰马翻后,小马便会在旁边“哒哒”路过,模样无辜得仿佛一切与他完全无关一样。
这种游戏多发于饭后,显而易见,小马是在为他的饭后消食溜达活动找乐子,而他们就是他的乐子!
众人想起被马追赶仓惶而逃的经历,都是面露一股悲愤的耻辱,而秦元在此时振臂一呼:“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师兄,你得为我们做主啊!”
“是啊!卢师兄,大家伙就指着你了!”
众人纷纷应和。
他如何做主?卢新洲面露难色,心道你们不敢惹那匹恶马,难道他就敢了吗?他可是货真价实地被踹飞过三次啊!
不过……他看着屋中众人,除了闭关冲击金丹的杜子衡以及其他一些当值有事的弟子,清霄峰的所有弟子几乎都在这儿了,这么多的人,若是一起联名去告状的话,他师尊应该多少会约束小马一二吧?
不,他师尊真的会吗?
霎时有很多画面在卢新洲脑海中浮现,最近发生的一幕,他师尊在晗光殿前广场对众弟子进行每月例行的讲经授课答疑时,小马突然“哒哒”走过来,打断了裴九徵的授课不说,还直接趴到裴九徵面前,脑袋往对方怀里一倒,就开始贴蹭求摸。
裴九徵不算很严厉的性格,但也不是会容人在自己的课堂上造次的,可小马就如此堂而皇之,视课堂纪律如无物般扰乱课堂秩序,换做旁人,他师尊必然会斥责惩戒一番,但是对于小马,他却是什么都没说,摸摸了小马的耳朵,便若无其事地继续上课。
之后课程自然也不会有多顺利,小马时不时就闹出点动静惹来裴九徵的主意,打断其原本正在讲解的经文,而裴九徵依然是不恼不怒,任由其胡闹,甚至在小马玩累了,趴在自己腿上睡着了时,他还突然停下讲课,目光柔和地看着对方的睡颜,示意众弟子暂时自习后,便将小马抱起,带回那张特制的小床上安睡去了。
是的,他师尊还将小马抱起来了,这匹马不驮人也就罢了,竟然还要人抱!也是难为他师尊竟然能把他抱起来,小马虽然不大,但也着实不小,看着跟某些大型犬类差不多,而且因为其修长难以安放的四蹄,抱起来尤为麻烦费力,可他师尊就一脸温柔地把他抱走了,看起来要多宠溺有多宠溺。
还有许多类似的画面,卢新洲简直越想越怀疑,越想越没底气,而在他跟众人说了联名去告状的事后,众弟子也是纷纷道:“不行!不能去找师尊!”
归根究底,这匹恶马为什么能有在清霄峰上横行霸道的底气?他们又为什么敢怒不敢言,只敢聚在这大门紧闭的屋中偷偷开批斗会议,还不都是因为师尊在给恶马撑腰吗!
明明裴九徵素来处事也是很公正的,从不偏颇徇私,偏偏在小马的事上,彷佛戴了什么选择性可视的滤镜一样,看不到小马的一点过错,错的只有旁人!
那怎么办?卢新洲正要发问,突然又“吱呀”一声,一名在门口望风的弟子躲进屋中,惊慌道:“马、马来了!”
众人立即现出一副惊恐状,卢新洲也是面色一变,“嘘”了一声,布下一层隔音的结界还不够,又示意众人赶紧屏住呼吸。
众人俱都屏息静气,在那落针可闻的寂静中,一道“哒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地在屋外响起,这脚步声十分轻快,但在众人听来又无比沉重,像是层阴云噩梦一样罩在他们心头,即便卢新洲不说,在这蹄声前,他们也是连大气都不敢出的。
“哒——哒——”
一蹄又一蹄,沉重到彷佛直接踩在众人胸口,这往常眨眼而过的短短数息的时间在此刻好像变得无比漫长难熬,而在马蹄声终于渐渐远去后,众人彷佛劫后余生一般,惊魂未定地喘息平气。
“师兄,你看到了吧,难道我们要一辈子都活在恶马的阴影下吗!”秦元悲愤发问。
“这……”卢新洲一副为难状。
有弟子彷佛从他这态度窥见了什么,顿时一阵绝望,不由掩面而泣。
悲哀绝望的气息在屋中蔓延,眼看着又有几名弟子开始抱头痛哭,卢新洲烦恼地摸摸脑袋,突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主意般,示意众人安静,又将大家招过来,小声说:“我有一计,找师尊告状师尊会袒护那匹恶马,那我们不如把事情闹大点,直接闹到掌门那里去!”
“掌门?”秦元思量了一下,拍手道,“好,就闹到掌门那里去!再把诸位长老也喊上,咱们来个三司会审,想来掌门他们定不会如此偏袒恶马!”
“此计可行!”
“我赞同!”
众人纷纷应和。
卢新洲于是拍板道:“那就这么干!”
他摩拳擦掌,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跟小马那三蹄之仇,也该就此清算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