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舍路乘是知道的, 就是强占别人的躯体,将其归为己用,至于被夺舍者的魂魄, 则要么被吞噬, 要么直接灰飞烟灭,是一种很邪恶的邪法。
但裴一鹤可是德高望重的剑宗前代掌门, 他怎么会用这样的邪法呢?而且他是要对谁用?不,也不能说明对方用了,裴一鹤只是来砍了这棵夺魂树的树枝,他未必就是要用来夺舍, 也许是有其他的用途呢?
路乘觉得裴一鹤不会是一个坏人, 因为他接触的剑宗中人行事都很正派,也因为那是他哥哥这辈子的生身父亲啊……但他同时也忍不住追问昊苍说:“裴一鹤,就是百年前砍断了你们圣树的那个人, 他还做了什么?”
“百年前有一段时间,他时常出入谷中, 不过我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他很注意隐蔽, 只有偶尔的时候,谷中的鸟雀能看到他出入的形迹。”昊苍回忆说,“对了, 有一回, 他带了个人类崽子来,好像就是那一次, 他就再也没出现过了, 那个人类崽子是独自离开的。”
“你说的那个人类崽子是多大年纪?长得什么模样?”路乘急声追问。
“多大年纪……”昊苍说不上来,他跟人类打交道很少, 也判断不出人类的年龄大概,但他用爪子在商砚书胸口处隔空划了一道,“大概这么高,长什么样不记得了,是一身白衣服。”
年龄和服饰都对上了,八成不会错了,在百年前,裴一鹤寿元将尽前的最后一段时间,曾经单独带裴九徵离开过一阵,剑宗众人都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对此众说纷纭,但现在,路乘可能无意窥见了一点百年前的真相,裴一鹤带他哥哥去的不是别处,正是他眼下所在的万妖谷。
那么裴一鹤带他哥哥来这里到底是做什么呢?此地群妖聚集,人迹罕至,林中还有如此多的沼泽瘴气,要说灵气,别的洞天福地也有,何至于选择此处呢?
唯有一个优点是其他地方没有的,那就是此地足够隐蔽,不隶属于任何仙门和魔修的势力范围,因而在其中做什么也很难被外人知晓,而即便如此,裴一鹤也如此注意隐蔽行踪,他若是行事光明正大,又何必这样遮遮掩掩呢?
路乘又想到之前听到的那些未曾深想的传言片段,例如他哥哥在此行后突飞猛进的天赋,改变的性格,这一切、这一切……跟那截被砍下的夺魂树枝有什么联系呢?
路乘脑子一下很乱,他闭上眼,深呼吸几下,将这些杂乱的思绪全部摒除,他现在想再多都没用,都只是虚无缥缈的猜测,无论怎么样,他都相信他哥哥,这件事的真正因由经过,等他回去当面问裴九徵,自然就真相大白了。
路乘原本对这桩往事是不如何在意的,只想着哪天想起来了就问一嘴,但现在,他却是打定主意要搞清楚了。
“爱徒怎么了?不舒服吗?”商砚书关切地摸摸路乘的毛发。
路乘抬头看着对方,目光中突然带上了一丝怀疑,说来,商砚书带他来这里到底是干嘛的?怎么就那么巧地撞破了这桩百年前的往事呢?说是找灵草,但商砚书自己却找的并不上心,有一个瞬间,路乘简直怀疑对方是故意的,故意带他来这里,故意让他知道一些事。
但细想又不对,商砚书的反噬不是装的,六十多年前与顾今朝苏寒云在万妖谷的一战也不可能是伪造的,确实是巧合地发生在了同一处,而且商砚书又怎么能知道百年前裴一鹤的所为呢?他跟此事毫无交集,裴一鹤行事又这么隐秘,没道理会被商砚书知晓。
所以应该就是单纯的巧合吧。路乘想到此,收回视线,他没再追问裴一鹤的事,只将重点放回追寻戾气的来源上。
这株青木古树,虽然有着夺魂树这样可怕的名称,但其本质上只是一种稀有的高阶灵木而已,会使用夺魂法术的是以灵木做阵法材料的人,而非灵木本身,像在青木狼族眼中,它就只是一株可以助于族人增强体魄的圣树,因而,它跟戾气的来源也没什么关系,只是长期被戾气侵蚀才沾染上了些许。
路乘转而去搜寻别处,在昊苍的领路下,他在青木狼族的领地附近逛过一圈,通过草木上沾染的戾气多寡,渐渐缩小了范围,在天色近晚时,他来到平原东侧,一条宽广的大湖旁。
白日的时候还不太明显,但此刻夜幕将近,光从天边退去后,湖面上萦绕的阴冷的气息也就愈发明显起来。
“就是这里了。”路乘判断这湖水就是戾气传播的根源,无论是走兽,还是植物,都是要饮水的,而这条大河又连通万妖谷的所有水系,地上的溪流,地下的暗河,戾气便以此不断向外传播。
“为何湖水中会有戾气?”昊苍问,“这条河存在数百年了,我的族人们也一直饮用湖中之水,从没出过什么问题。”
路乘也不知道,他猜测说:“会不会是河底有什么东西?”
“我下去看看。”昊苍直接跳下湖中,他虽是狼妖,但到了这个修为,闭息潜水也不是难事。
在水下探寻一阵后,昊苍重新游回岸上,他抖抖发毛,甩掉身上的大部分水珠后,冲着路乘摇摇头:“水下什么都没有。”
那真是奇怪了,一条河为何会突然聚起这样多的戾气呢?路乘想不明白,但当务之急,还是要先想办法将河水中的戾气净化掉,否则戾气仍会沿着水系不断向外传播,而谷中生物是不可能不饮水的。
“可不可以将这湖水中的戾气净化?”昊苍也有此忧虑,他居住于此,自然更加担心谷中的环境。
“除了那株灵草,你还想要什么?只要你愿意帮忙,我青木狼族一定竭力帮你达成心愿。”昊苍承诺说。
“我没有什么想要的……”路乘眼下除了找到冰心兰草帮商砚书治愈反噬,以及早点回去向哥哥问清楚百年前的经过,他其他什么都不想要。
“那……我们奉你为妖王,以后都听你差遣如何?”昊苍又说。
这不是随意许诺,虽然他不知道路乘的真身来历,但那份血脉威压却是切身感受过的,妖族本来就很重视血统阶级,路乘此刻修为虽然不如他,但想来有着这样厉害的血脉,修至化神也只是时间问题,奉强者为尊本来也是妖族的传统,而路乘若是又能解此万妖谷之危,那么拜其为妖王,众妖都会心服口服。
“我也不想当什么妖王……”路乘的身份已经够多了,剑宗的神马师叔,魔域少主,再加个妖王,他岂不是马上就要统一神州大陆了。
昊苍的耳朵耷拉下来,似乎在犯难要开出什么样的价码才能说动路乘。
“我不是不想帮你。”路乘主动开口说,“这湖水中的戾气太多了,我恐怕驱散不了。”
驱散那些小狼身上的戾气他都那么费力了,要歇一会儿才能继续下一个,这湖水中的戾气那么多,路乘根本没法与其对抗。
闻言,昊苍一下变得很失落,他说:“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唔……”路乘回头看着商砚书。
“爱徒看我做什么?”商砚书装傻。
“你有没有办法?你应该有对不对?”路乘叼着商砚书的袖子把其带到一边说悄悄话,虽然没有证据,但他直觉商砚书有。
“有是有。”商砚书承认了,他笑眯眯说,“但为师有什么好处呢?”
“你帮他们解决戾气,他们会更尽心地帮你找冰心兰草的。”路乘说。
“为师就算不解决,他们也会尽心找的,而且找灵草是爱徒的事,为师如何好插手呢?”商砚书事不关己说。
路乘又想踢他了,但有求于人,他按捺住蠢蠢欲动的小蹄,好声好气说:“你想要什么?”
“为师想要的,自然是爱徒不再心心念念着裴九徵,只与为师待在一起了。”商砚书伸手抚上小马的面庞,长声叹道。
但在路乘退后一步,拒绝的话将要出口前,他又自嘲道:“为师知道不可能,爱徒心中裴九徵永远是最重要的。”
确实是这样,哥哥永远是路乘心中的第一位,因为对方陪伴他,养育他,兄弟相伴长达上百年的光阴,他们是彼此唯一的家人,但除了最重要,也总有其次重要的,以前的路乘或许除了哥哥不在乎其他任何事,此刻的路乘却已有了别的牵挂。
可他没吭声,就像之前商砚书问他类似的问题,他也从来不正面回答一样。
第102章 鹊桥枝
“罢了, 爱徒不愿,为师终究是勉强不得。”商砚书没再提要好处的事,只道, “爱徒想驱散戾气, 其实也很简单,准备一个能够增幅灵力的聚灵法阵即可。”
戾气不是阴翳, 即便因为一些不知是何的原因导致它比普通的戾气更加难以驱散,但尚不到万法在其面前消寂的程度,路乘驱散不了无非是灵力不足,那么辅以增幅灵力的阵法, 便可达成。
“那阵法要怎么布?”路乘对这个也一窍不通。
“爱徒这些年到底学了些什么。”商砚书叹了口气。
“你教了什么我就学了什么。”路乘说。
商砚书忆起自己和路乘在山中互相糊弄的那段时光, 认命道:“为师来布就是。”
两人重新走回昊苍面前,说了他们的计划,昊苍立刻面露喜色, 表达了谢意后,又道:“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
虽然他也不会布阵, 但这是为了助他们万妖谷驱除戾气,他也想出把力。
“有, 叫你那些狼子狼孙去谷中寻些阳属性的矿石来。”商砚书描述了一番这种矿石的特征,昊苍立即吩咐族人前去寻找。
等群狼找了一天,终于找到两块商砚书要的矿石后, 商砚书也终于懒洋洋地开始绘制阵法, 这种聚灵阵法并不复杂,只是因为需要的规模大而工序繁多些, 同时材料也要的多, 这两块矿石远远不够。
青木狼族继续在谷中搜寻着,商砚书也每天摸鱼晒网地绘制一点, 两边同步进行,在第七日,终于将阵法准备完毕。
但准备完毕后还不能立刻开始,为了确保成功率,还得等到正午阳气最烈的时候,如此又等了一天,在第八日的正午,路乘做好一切准备后,在群狼的注目中独自走入阵中。
戾气深藏于湖水中,阵法也布置在湖面上,路乘原本是不会踏水而行的法术的,但随着阵法的运转,从未有过的庞大灵力注入他的体内,他竟是无师自通了这一法门。
路乘四蹄踏水,缓步走向湖心,水面荡起一重重轻浅的波纹,与层层旋转的金色阵纹重叠在一起,形成繁复又无声的美妙纹路,他全身洁白,虽外形仍然只是一匹普通的小马,在此刻阵法光芒映照下,却披上了一层朦胧的金色光晕,使其平添一股空灵又神圣的气质,像是走下凡尘的神佛,令人不敢造次。
所有妖怪都屏息静气,四野一时静到只有水波的荡漾声在轻响,在这寂静中,路乘走到湖心中央,也是整个聚灵阵法的最中心,万千缕无形无色的灵力随着阵法的连接汇入他的体内,他的力量在此刻达到巅峰,路乘深吸口气,闭上眼睛。
再睁开时,他眸光变得灿金,伴随着低低的念诵声,古奥玄妙的金色光符从他周身向外荡去,湖水霎时起了反应,那些深藏于湖水中的戾气平日里未曾显现,但此刻在光符所激下,却是如沸水般剧烈翻涌起来。
湖水沸腾,巨大的黑色云团积聚于水面下,像是一张深不见底的深渊巨口,翻涌着要将站于水面上的路乘吞噬,昊苍等狼妖见着这一幕都是心中一紧,商砚书神态倒是依然闲散,像是对情势无比笃定,也像是对路乘无比自信。
平静的湖水激荡不断,犹如深海中的怒涛般上下起伏,路乘却岿然不动地站于其上,光柔和地向外散射,以温柔又浩大的力量,抚平怒涌的波涛,将黑暗重重消解。
慢慢的,那团戾气所凝聚成的黑暗云团不复初时的嚣张声势,它越来越黯淡,越来越渺小,最终,路乘聚集力量,比天上烈阳更明烈几分的光芒在他周身盛放,一鼓作气地将湖水中的戾气彻底驱散。
光拂过澄澈的湖水,拂过湖边看这一幕看得几乎忘记了呼吸的一众狼妖,仍未停下,它的力量浩荡无际,拂过远方的重重山林草木,拂过山谷中的万千飞鸟走兽,所有生灵都在此刻驻足,看向光照来的方向,犹如一场无声且盛大的洗礼,谷中积郁了数日的阴郁戾气,在此刻澄澈一清。
待到光黯淡下去,阵法的符文在湖面消散,路乘重新走回陆上,昊苍等狼妖才如梦初醒般,兴奋地仰天嚎叫。
不需要再询问确认了,所有人都能感觉到那种困扰他们多日,一直压在心头让人变得暴躁不安的戾气已经彻底散去了,便是性情素来较为稳重的狼王昊苍此刻也忍不住跟着族人一起嚎叫。
路乘见着这一幕,虽然自己筋疲力尽,但也不由被这种开心的气氛所感染,只是他的快乐并没能持续太久。
夜间,青木狼族的领地平原中央,那棵青木古树的宽广伞盖下,燃起了巨大的篝火,狼妖们在举办庆典,庆祝族人的康复,也庆祝谷中危机的彻底解除。
庆典上备足了美酒佳肴,狼妖们在篝火旁大快朵颐,载歌载舞,气氛热烈又欢腾,路乘作为最大的功臣,却独自坐在角落里,一个人闷闷不乐。
不是狼妖的原因,虽然庆典上准备的佳肴基本是迎合狼妖口味的肉食,但昊苍也有专门吩咐族人为路乘准备灵草,也有人邀请他去热闹的地方跟大家坐一起,但路乘没去,没有人怠慢他,是他自己不开心。
“爱徒怎么不去玩?”商砚书坐到路乘身旁,将手里的灵果递给他。
路乘没接,也没答话。
商砚书将灵果拿在手里把玩,果实在火光映照下显出一种艳丽的通红,即便路乘一个字都没说,但他也对路乘的心事猜得很准。
“爱徒在想冰心兰草的事?”
是的,路乘就是在想这件事,经过八天的准备,湖水中的戾气成功被驱除,万妖谷的危机得以解决,但冰心兰草仍然没有线索下落,算上之前没遇到狼妖们,路乘和商砚书自己寻找的时间,已经快半个月过去了,而他们至今一无所获。
昊苍已经为路乘发动了群妖,他们的足迹踏过万妖谷大部分地域,可能是他们找的尚不够仔细,也可能这根本就是一场注定无果的搜寻。
商砚书之前就跟路乘说过,冰心兰草千年才能长成,即便是万妖谷中,也未必再有第二株,只是路乘之前一直心存侥幸,觉得自己运气不会那么差,他努力去找,一定能够找到,但这么多天下来,他不得不去想另一个可能,万一……万一,真的就没有呢?
甚至都不是万一,而是很大概率的事件,十年前他吃掉的就是唯一一株冰心兰草,也是唯一能治愈商砚书反噬的解药。
路乘为此烦忧不乐,但他此刻抬头看向商砚书,却发现对方还是一贯的轻浮含笑模样,像是对这件事的结果毫不在意。
“你是不是又在骗我?”路乘不由生出这种怀疑,是不是冰心兰草就是商砚书编出来骗他的,不然这事关商砚书自己的反噬伤情,怎么他自己就一点都不在意呢?
“骗你什么?”商砚书眉梢一挑,“爱徒是指冰心兰草?唔,可能也算骗了一点吧。”
没等路乘生气,他就又说:“之前跟爱徒说冰心兰草或许能稍微压制失控的劫火,其实只是为师以前这样觉得,现如今,为师早就不这么想了。”
“以前为师虽受反噬之苦,但强压也能压下去,可在瀛洲那一战后,它便越来越不可控,也越来越强大,翳化后的朱雀都在它的力量下被焚烧殆尽,一株灵草能够压制住它吗?可能性微乎其微,所以找不到也无妨。”商砚书伸手想摸摸路乘的脑袋,却被路乘躲过了。
“翳化后的朱雀?焚烧殆尽?”路乘满脸惊愕,随后他又像是突然顿悟了什么,“瀛洲那回,朱雀没有冲出地下,是因为你截住了他?”
商砚书眨眨眼:“为师没有对爱徒说过吗?”
“好像是没有,罢了,也不重要,谁让为师倒霉,朱雀醒来的时候,偏偏跟他待在一起,于是便被其一路追杀,不得不战,倒也不是为了旁人。”他自言自语着说完,又道,“总而言之,即便找到冰心兰草,八成也是没用的,所以为师对此行的结果并不在意,而且为师其实也没多少时间了,估计也根本等不到能找到的时候罢。”
“什么意思?!什么没多少时间了?!”路乘语气一下变得很急切。
“万妖谷是妖族的领地,仙门平日不会踏足这里,但不代表他们不会监控此地,妖族不像魔修那样,跟仙门完全对立,但跟人类平日里的摩擦也不少呐,妖怪吃人,人类杀妖,也许保不准哪天,谷中的妖怪就越界来到仙门的地盘,大肆杀戮食人了,因而四大仙门一直对谷中妖怪有所防备,也在周遭布有监控的眼线,谷中出现异动,他们会立刻知晓,爱徒今日净化戾气搞出了这样大的阵仗,想来再过上几日,仙门就要派人来查探了吧,为师一个恶名昭著的魔头,若是被他们发现在这里,岂不是要立刻集结围剿?为师有伤在身,还是不动手的好,而且为师要真的动手杀了他们,想来也不是爱徒乐意见到的吧?所以最迟再过三日,为师就要回魔域去了。”商砚书说。
原来是这个没多少时间了。路乘虽然仍然烦忧不乐,但脸上的急切却一下退去不少。
“爱徒以为是什么?”商砚书笑着问,“以为为师时日无多,快死了?”
路乘没吭声,像是并不想承认自己刚才那副急切的模样是因为担心商砚书。
“其实爱徒的担心也不无道理。”商砚书却说,“虽然短时内暂时无虞,但劫火的反噬会一次次加重,为师的寿数会比常人短上许多罢。”
“不会的,我会找到冰心兰草赔给你的。”路乘闷闷地说完,又想到此刻毫无线索的现状,以及如商砚书所说的那般无多的时日,于是更加闷闷不乐。
“为师说了,找到冰心兰草大概也是无用的,为师都不在意,爱徒也不必在意。”商砚书瞧着路乘的神情,说,“还是爱徒在担忧无法实现承诺,就无法回去?”
“其实也无妨,当日那样说,也只是想再拖延一段时间,无非是为师还不愿死心,盼着爱徒能够放弃裴九徵,选择跟着为师,但终究是一场空想妄念罢。”商砚书自嘲地笑完,对路乘说,“三日之后,为师会回魔域,届时爱徒便可自行离去,无论寻找的结果如何,你我都在此分别,如何?”
他说着还从袖中掏出一物,是那枚初来魔宫就被他没收走的裴九徵给路乘的小剑挂坠,此刻,他将这挂坠重新还给路乘,还主动帮对方挂到了脖颈上。
路乘看着失而复得的挂坠,却没有任何开心的情绪,耳朵倒得很低。
商砚书把路乘将挂坠的挂绳理好,手指无意中碰到那枚同样挂在路乘脖颈上的金色铃铛,于是顺手拨弄了一下,笑说:“想想为师还真是亏,为了做这枚魂铃,连魂魄都分割了一部分给你,到来头你还是不选为师。”
“魂铃?分割魂魄?”路乘听得一愣。
“是啊。”商砚书点头,指尖用上灵力,铃铛在拨动下发出清脆的响声,他捂住震动不已的胸口,轻笑说,“没有法宝的效果能达天涯海角、碧落黄泉之远,天上地下,唯此一物而已。”
想到商砚书雕刻铃铛的那些日夜,霎时间,一股莫名且汹涌的情绪涌上路乘的眼眶,他低下脑袋,努力掩饰着。
商砚书安静地坐了片刻,又说:“真是越想越亏,不如爱徒也还我一个吧?放心,不需要爱徒分割魂魄,只需要爱徒的一缕神识和一滴血而已。”
路乘收拾好情绪,说:“怎么还?”
“那棵夺魂树。”商砚书看向那棵平原正中的青木古树,“其实它一开始也不叫夺魂树,这种树的枝干天生适合连接魂体,可以用来夺魂,但其最初的用途,是用来为有情之人心心相印准备的桥梁,所以,它最开始的名字其实是鹊桥枝。”
“互许终身的情侣会折下一截它的枝干,雕刻成一对饰品,互相烙印上对方的神识和血液,如此鹊桥枝的力量便可以连接他们的神魂,让其互相感应到对方的状况,为师和爱徒不是爱侣,不需要做成一对,只要一个足以,这样哪天为师若是因反噬焚身而亡了,爱徒也能感应到,来为为师收尸,如何,爱徒愿意还一个给为师吗?”商砚书笑着说。
“不要这么说……”路乘倒着耳朵,闷声反驳完那句“收尸”后,对着商砚书点了点头。
商砚书于是站起身,走向昊苍那边,说明来意后,昊苍很爽快地同意了,青木古树是他们的圣树,旁人要折一截枝干,他自然不会答应,但路乘和商砚书对他们部族有恩,因而昊苍答应得毫不犹豫。
很快,商砚书带着一截新折的枝干回来,路乘按照他说的,在其烙印上一缕自己的神识,又滴上一滴血液。
做完一切,路乘安静感应了片刻,却什么都没有感应到,不由疑惑道:“我怎么什么感觉都没有?”
“因为这并不是一对,你我的神魂并未连接,鹊桥枝的效用自然也就没法发挥,不过为师回头会在上面雕刻些阵纹法术,为师死……”像是想起了路乘方才的话,商砚书带过了这个字眼,“反正需要的时候,爱徒自然会感应到的。”
他将这截枝干小心地收入袖中,珍重地像是收起了什么无价的珍宝。
做完这些后,两人对着跃动不停的篝火,再次陷入无话的安静中。
“咚——咚——”
突然有鼓声响起,两人一起望去,就看到热闹的妖群那边,一名古铜肤色,赤裸的胸膛和脸上都有着青色兽纹的高壮男子正站在庆典的高台上,以其肌肉强健的臂膀,擂起一面兽皮大鼓。
路乘从气息辨认出那是昊苍的人形,在他身旁还有几名类似打扮的变成人形的狼妖,他们手拿兽骨制成的不同乐器,奏起一首奇异又苍莽的荒原乐曲。
庆典欢庆的气氛被推上又一个高峰,妖怪们聚在高台篝火旁,以妖形,以人形,随着乐声一起欢快而舞。
商砚书看着这一幕,突然说:“一起去跳舞吧?”
“我不会跳……”路乘不会,也不想跳,他能理解狼妖们的快乐,可他实在快乐不起来。
“为师也不会,走,跳着跳着就会了。”商砚书说着,直接搂着路乘的脖颈,将其带入那热闹的场中。
妖怪们见到他们,立刻为他们让出地方,还有热心的妖怪热心地在旁边比划,教他们怎么跳。
路乘不想跳的,但已经被商砚书拖过来了,也只好跟着学了学,商砚书很快上手,跳得有模有样,路乘却还跳得磕磕绊绊,他便带着路乘一起,在震耳的鼓乐声中,大声指点路乘下一步的动作。
慢慢的,路乘似乎也能掌握一些要领了,无非是扭扭屁股,转个圈圈,抖抖毛发,踢踏小蹄,一二三四,再来一次。
他越跳越熟练,也越跳也投入,烦恼忧愁俱都忘却,路乘笑起来,这一刻,好像除了这满场欢庆的鼓乐舞蹈,世上再无其他。
周围人来了又去,妖怪们并不局限于跟单一一个人跳,他们时常会换位交换舞伴,但路乘被篝火点亮的瞳孔中,永远都是含笑看着他的商砚书,就像商砚书眼中,也永远都是他。
苍莽的荒原上,火光热烈到映染了漆黑的夜空,鼓乐震天而响,路乘想,无论以后怎么样,他大概永远不会忘记这个夜晚。
三日的时间转瞬即逝,路乘本已经不抱任何希望,只以一种悲观的心态,想守到这一日的最后一刻,可在第三日的一大早,路乘还没睡醒的时候,就突然有狼妖来叫醒他。
“你说的冰心兰草是不是通体冰蓝的,叶子像冰晶一样的?”狼妖比划描述着。
“是啊。”路乘愣了愣,随后又突然意识到什么,瞌睡一下都没了,他急声道,“你们找到了?”
“不知道,但有鸟妖看到西边的雪峰那边有一株灵草,跟你描述得特别像。”狼妖说。
路乘于是立刻拽起懒洋洋的商砚书,问清楚更具体的方位后,也不等狼妖带路,便让商砚书御风带着自己直接飞到那边。
他们很快到达狼妖说的地点,一通搜寻后,路乘终于在峰顶的一块巨石缝隙中,看到那株通体冰蓝,叶子像冰晶一样,在阳光下闪烁着琉璃样色彩的灵草。
不会错的,就是这株了!路乘从那与记忆中一般的气味中确认了这一点,他兴奋地取下灵草,叼在嘴中,回头看着商砚书。
商砚书却没有笑,他站在路乘不远不近的位置,抬头望着远方的天空。
他在望什么?路乘很快就知道了,就像那一日剑宗的祭典,他跟裴九徵在白玉京城中游逛时一样,天边突然射来数道法术的灵光,只是上一次是一团代表着魔修的巨大阴云,这一回天边则仙气缥缈,灵光大盛。
数百名仙门修士疾射到这万妖谷中,他们悬立于雪峰上空,为首之人踏前一步,清冷高洁的姿态一如路乘记忆中那般。
裴九徵一袭白衣,持剑而立,他冷冷地看着下方的商砚书,剑锋中杀意森然。
第103章 麒麟真身
在商砚书原本的预计中, 仙门从发现万妖谷中异状,再到派人前来查探,大概需要两三日的时间, 而等他们发现商砚书的踪迹, 再调集人手前来围剿,则又要两三日, 因而商砚书定下的这个三日期限,理论上是很保险的。
然而,也许是早有准备,也许是从别的地方得到了消息, 仙门反应的速度远比他想象的要快, 今日刚刚是第三日的早上,仙门的围剿便已经至此。
这不是突然闯入,而是准备万全的围剿, 即便是路乘也看得出来,这数百名服饰各异的修士, 有剑宗的,有玄武城的, 也有碧海阁和一些散修,他们来自不同势力门派,修为却都是元婴期, 甚至化神期也有数名, 路乘认识的有孟正平,闫柏涛, 还有另一名他叫不上来名字的梳着道士发冠的素衣女子, 再加上经过一月休养伤势已经全然恢复的渡劫期的他哥哥,可以说仙门最精锐的战力此刻都集结于此。
他们要围剿的对象倒也当得起这份郑重, 商砚书统御魔域数百年,虽这几十年销声匿迹,但威名仍然远非萧放可比,仙门早有诛杀他的打算,只是在劫火太岁的时代,仙门尚没有渡劫期的修士能与其匹敌,而在裴九徵终于修至渡劫后,商砚书名义上也已经身死多年,但此刻,这个时机却是来了。
没有狱海天堑,没有魔修援助,商砚书在这万妖谷中孤身一人,今日,便是除魔卫道的大好时刻。
“剑宗的孟宗主,碧海阁的闫掌门,散修盟的任盟主,还有这位大名鼎鼎的照夜仙尊,今日好大的阵仗啊。”商砚书仰头看着天上诸人,倒是还有心情说笑,“如此兴师动众,是为了在下来的吗?倒真是让在下有些受宠若惊了。”
“阁下劫火太岁之尊,自然是再大的阵仗都不为过。”闫柏涛朗声笑道。
“哦?那不知诸位今日来找在下是为何事呢?”商砚书笑得彬彬有礼,“总不会是来找死的吧?”
闫柏涛正要答话,身旁的任灵素便先一步开口,她嗓音不似寻常女子般婉转温柔,反倒如一柄出鞘利剑般,杀伐果决:“与他废话作甚?小心他拖延时间,唤来魔修援兵!”
说罢,一扬手中拂尘,尘尾的白丝便生长拉长,转瞬间化作数百丈长的缠丝缚网,朝商砚书铺天盖地罩去。
“诶,任盟主……”孟正平想说几句,却见另一人比任灵素动手更快,在任灵素话未说完时,裴九徵便已经俯冲攻下,剑光如银月般皎洁美丽,其间蕴含的却是极为恐怖的杀意剑气。
路乘瞳孔一缩,这剑光自然不是冲着他而来,但他却也无比紧张害怕,他一直都很想见到哥哥,却不是今日这种方式。
“等等!”情急之下,路乘也顾不得许多了,直接口吐人言,同时朝商砚书那边跑去,想要让他哥哥的攻击停下。
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的声音被剑光斩落的巨大风啸声盖住了,裴九徵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但他注意到了路乘靠近的动作,左手捏诀,一道金色的符文禁制在路乘面前升起,拦住了外界一切法术激起的灵力乱流,也同时拦住了他的去路。
商砚书独自面对如瀚海狂澜般劈下的剑光,他脸孔上未现惧色,反倒像是极为兴奋般,黑红的火焰伴随着大笑声在他周身席卷燃起,雪峰顶部的雪尘顷刻间汽化消散,火焰迎风暴涨,剑光未能将其斩灭,反倒助长了其焚天灭地的威势。
任灵素的拂尘缠丝甚至都还未触及黑火,末端便已经碳化,化作飞灰漫天散去,而商砚书的注意力也至始至终没在她身上,他紧盯着裴九徵,笑容挑衅又猖狂。
裴九徵回看着他,目光森冷,他手中剑诀再变,无数透明的灵力剑影现于天穹,又在他心念转动间,如肃杀落雨纷繁而下。
商砚书五指虚握,黑火蹿高化作火幕,将剑影焚毁大半,却仍有几道剑影穿破火幕朝他本体袭来,他袖袍一震,将其击破搅碎,又全身燃起黑火,如流星一样疾冲上天穹。
裴九徵同时跟上,一黑一白两道影子在空中数次相撞,缠斗着来到更加高远的层云间。
孟正平见此情景,心知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与任灵素闫柏涛一起飞身冲上,商砚书渡劫期的实力,正面交战他们自然不敌,主要是帮裴九徵掠阵袭扰,对付这种魔头不需讲究什么单打独斗,只要能将其剿灭除去,那便是正义之理。
剩下的数百名元婴期各宗弟子们则是完全插不上手了,但他们来此也并非是单纯地为了充人数壮声势,路乘注意到他们在空中无声地变换阵型,似乎是在准备某种阵法。
路乘急得不断踢踹撞击面前的这道符文禁制,虽然以目前的局面看,商砚书以一敌众,竟是也丝毫未落下风,在那路乘看不清交战细节的云端高处,黑火铺天盖地燃烧,原本晴朗的日空此刻都变成魔域般压抑的黑红,其间虽也有其他的法术灵光闪过,却难以压过黑火的威势。
但路乘知道仙门一定还有后手,他们今日来此必然是做了万全的准备,而且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商砚书的反噬伤势,六十年前他便是因为劫火反噬而不得不在苏寒云顾今朝的围击下落败假死,而在六十年后的今日,商砚书的反噬情况是又加重了许多的,他每次动用劫火都可能诱发,若是再一次反噬发作,他还能假死脱困吗?
不会了,仙门不会中第二次计,他哥哥也不会,他们会杀了他的,一定会的。
路乘尝试数次,撞得全身疼痛,面前的符文禁制都纹丝不动,甚至光音天经的力量都无法击破它。
他在疲累喘息时,突然注意到上空那数百名正在布阵的元婴弟子中,有一个熟悉的脸孔,是卢新洲。
路乘立刻像是抓住了什么机会,朝对方用力大喊,但这禁制似乎连他的声音也隔绝了,卢新洲并没有听见,不过他似乎也在关注路乘的方向,见路乘看着自己,还蹄子乱踢,好像在跟他比划什么,便悄悄传音道:“小马师叔,别急,待会儿击败这魔头,我们一定把你救出去!”
救你个头!路乘终于意识到,跟卢新洲比划也没用,因为这家伙基本就没有把他的意思理解准过!
他继续撞击禁制,尝试他能想到的一切办法,焦急间,路乘突然听到一道前所未有的巨大声响在天际炸开,火焰如怒涛一样在云间翻滚,朝四方席卷荡去。
孟正平任灵素闫柏涛三人,甚至裴九徵,都不得不在此刻退去,但他们退至远方后,面色未见对商砚书实力的惊惧,而是显出些许惊疑不定。
谁都能看得出来,在黑火中央,商砚书此刻的状态有多不对劲,他面色苍白,额间无端布满许多细汗,黑火在他指缝间燃起又灭下,犹如不受控般。
“这魔头怎么了?”闫柏涛疑惑也警惕,防备这是什么阴谋。
“看来是魔功反噬了。”任灵素将拂尘搭于臂间,冷斥道,“邪魔外道,理当如此。”
“反噬……”孟正平心念一转,喝道,“师弟,趁此时机!”
裴九徵对着他轻轻点头,持剑再度冲入火焰中,商砚书虽在反噬的痛苦中竭力迎战,但显然不复先前,他在剑光下节节败退,被裴九徵压着一步步击落下云层。
而孟正平三人则同时飞掠至下方的众弟子处,他们以三角位置分立,三人各自祭出法器结印,准备多时的阵法霎时在他们身前显形。
数千重繁复的金色阵纹旋转着现于空中,阵法的金光盖过劫火黑红的焰光,天穹上金光大作,商砚书在光照下不由微微眯起眼,而后他便看到,那数千重旋转的阵纹突然有一重急速下落,半透明的阵纹在撞击到商砚书时却如山岳一般沉重,撞得他喉间气血翻涌,连灵魂都在其下震颤。
而这只是开始,大阵一重重落下,每一重都凝聚更多的阵纹,更多的法力,千重杀阵像是鸣响的钟鼓,每一次撞击,都发出钟鸣般的沉闷声响。
商砚书竭力抵挡,但在抵挡到第九重时,他便像是力竭般,被大阵压着笔直下落,重重撞击向地面。
待到激起的尘土散去,路乘看到前方巨大的陷坑,以及陷坑中,唇畔染血,看起来连站起都费力,却仍在笑着的商砚书。
在他上方,大阵一时再未落下,却是有前所未有的威势在其间凝聚,那将是杀阵最后也最为可怖的一击,而在阵心之中,还有一道比杀阵更让人胆寒的冷寒剑芒正在亮起。
在路乘缩紧的瞳孔中,裴九徵的剑光与阵法的金光一同斩下,这一剑便如亘古之初那道开天辟地的明光,天地都在其下色变!
在这一刻,路乘脑子里一片空白,但空白中,好像又有某种极致的恐慌,某种主人一直不敢面对的情感,在驱动他的身体,使其爆发出超越极限的力量,他全身亮起金光,撞破身前的禁制,向那杀阵与剑光落下的方向疾冲而去。
裴九徵眸光中是至始至终的冰冷,杀商砚书,他不会有任何犹豫,可在剑光贯穿对方身体的最后一刻,他瞳孔却是不受控地缩紧,凝聚了无上威势的剑势也硬生生停下。
没有人质问他,因为驭使杀阵的孟正平三人在此刻也不自觉停下了。
孟正平不敢置信地喃喃:“那是……”
闫柏涛和任灵素同样是满面愕然,在他们三人,以及在场所有人视线中,出现了一只奇特的异兽,全身覆满金鳞,头顶生着短角,似马似鹿,也似龙,甚至其周身环绕飞舞的光符也如传说中一般神异。
“圣兽麒麟?!”
不知道有谁喊了一句,却是喊出了众人此刻的心声。
不会错的,虽然身形看着小了些,麟角也稚嫩许多,但各种特征,都是圣兽麒麟无疑。
但圣兽麒麟为何会出现在此?为何会……护在那魔头身前呢?
第104章 血洞骸骨
瀛洲岛上曾经也有麒麟现世, 然而却是萧放炮制出的幻象假货,那么眼前这一只,是否也是假的呢?
这不是不可能的, 因为这只麒麟虽然各种特征符合, 但模样太稚嫩了,像是只年幼的小麒麟, 百年前那只麒麟分明早已成年,麟角峥嵘,与眼前这只截然不同。
他们可能并非同一只麒麟,可理论上麒麟是不该有第二只的, 这便是第一重疑点, 第二重疑点则是对方的所为,慈悲渡世的圣兽,为何要保护一个恶名昭著的魔头呢?
若非他突然闯入杀阵中, 商砚书现在大概已经伏诛了,而眼下, 他也仍挡在裴九徵的剑前,与其在陷坑中对峙着。
跟其他人内心的惊疑不同, 裴九徵看到这只突然出现的麒麟,似乎并没有多少惊讶的情绪,他在最后一刻停了剑势, 却并未将剑放下。
“让开!”裴九徵持剑指着路乘, 语气冰冷又严厉。
路乘耳朵下意识地一倒,他哥哥从来没有这样跟他说过话, 他能感觉到, 他哥哥很生气,前所未有的生气。
但他还是不退, 一步都不退。
低低的闷笑声在他身后响起,商砚书唇边血迹未干,却犹有心情踉跄着走上前,手指一寸寸抚过路乘背脊上的鳞片,揽住他的脖颈。
“为师就知道,你一定舍不得为师。”他以极近的距离,贴在路乘耳边缱倦耳语,音量却让前方不远处的裴九徵也清晰可闻。
“让开——!”裴九徵又说一次,声色更厉。
路乘耳朵倒得也愈发低,若非商砚书现在受伤颇重,他简直想直接踢对方一脚,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挑衅他哥哥,是生怕他哥哥不动手吗?
他正这样想着,就见裴九徵左手五指突然虚虚握起,无形的灵力在路乘身边聚集,凭空生出一股巨大的力道,将其强拽着就要带回身边。
却又有另一股力量将路乘牢牢抱住,商砚书一手揽着路乘,另一手重新燃起劫火,他唇边勾起兴奋到近乎癫狂的笑容,在所有人刹那色变的神情中,黑红的火焰如龙卷一样朝外翻涌席卷,所有人,包括裴九徵,都在此刻火焰恐怖的威势下向后退去。
退了数丈远后,众人堪堪停下,闫柏涛惊疑道:“这魔头已经伤重至此,竟还有这般实力?!”
没有人小觑劫火太岁,但即便如此,商砚书今日展现出的实力依然叫人心惊,若非其突然发作的反噬,可能哪怕他们做了这样多的准备,今日胜负仍旧难料。
“不好,他要跑了!”任灵素叫道。
在那高大到几乎连接天地的火焰龙卷中,有一颗不太显眼的黑火流星正向外疾射,正是商砚书,以及被他搂抱着一起带走的路乘。
众人立刻向其追去,孟正平边追边向众人提醒:“别伤了那只麒麟!”
虽然尚不知这只麒麟的真假,但只要有一分的可能是真,那都轻易伤他不得。
其实也无需他提醒,在发现商砚书是带着麒麟一起跑的那一刻,闫柏涛和任灵素出手便克制了许多,玄武城和瀛洲岛的阴翳只是被暂时封印住,灾祸尚未真正解决,圣兽至关重要,甚至比诛杀商砚书这件事更为重要。
裴九徵跟旁人在意的点不同,却同样受其掣肘,竟是一时难以将其拦截,然而,在发现商砚书似乎并不是想要逃脱,而是径直往某个熟悉的方向掠去后,他神色微不可察地沉凝了些许。
森然杀意在他剑上凝聚,他试图冒险出剑,将商砚书斩落,却总是顾忌路乘,剑光在真正出手时,总是差了寸许。
商砚书一路向西,穿越无数追兵的拦截封锁,如入无人之境,终于,他逼近了目的地,位于两座狼首峰西侧,一座独立也寻常,在谷中丝毫不起眼的山峰前。
他在此停下,带着路乘悬停于空中,仙门众人便也跟着停下,结成阵型,提防地看着对方。
众人正不知所以,不明白商砚书为何不继续逃跑,反倒在此停步时,就见商砚书转过身,擦掉唇畔血迹,对着众人温雅而笑:“劳动诸位追我至此,真是辛苦了,但是不要紧,今日这场好戏,定不教诸位失望。”
“魔头,你在搞什么把戏?!”闫柏涛喝道。
“魔头?”商砚书闻声笑道,“在下倒也一直以此自居,但今日在此,却着实愧不敢当。”
什么意思?众人一时惊疑,孟正平三人互相对视一眼,眼中俱是不解。
路乘也是莫名其妙,唯有裴九徵神色淡漠,像是对这妖言魔语毫不关心,也像是自知今日再无可隐藏,便也坦然以对了。
“你们不是一直在寻找百年前那只麒麟?”商砚书突然提起这个话题,他朝众人微笑道,“其实想知道他的下落,也不难,只需弄清楚他在消失前最后去了哪里便可。”
“他不是回世外仙山去了?”闫柏涛不想被商砚书牵着话题走,却还是忍不住接话,因为此事实在是重要非常。
“不错,在我师尊协助其封印苍龙地眼后,圣兽麒麟便独自离开了。”孟正平应和道。
“非也。”商砚书却道,他摸摸路乘的脑袋,向众人示意,“这只麒麟便是百年前那只麒麟的弟弟,百年前他目睹对方离山,但他在山中苦等百年,却再未见其归来,只从一面能知晓过去未来的宝镜口中得到了对方的死讯,因而才来到这人世,试图寻找对方的转世。”
路乘不明白商砚书突然说起这些是做什么,他心中同时生出一种莫名的恐慌,但他还是点头承认了这一点。
“你是说圣兽麒麟已经意外身故?”闫柏涛道。
“身故是真,意外可未必。”商砚书笑得意味深长。
“胡言乱语!”任灵素斥道,“圣兽麒麟何等法力,如何有人能够伤他?即便是你这魔头亲自动手,怕是也难以抵御光音天经的威力罢!”
“全盛状态下自是不能。”商砚书自若答道,“但若是圣兽麒麟因为某些事耗尽法力,再乘其不备,以诡诈手段偷袭,未必不能将其擒住,甚至都未必要本尊这般的实力,上述条件下,想来化神期便足以做到。”
“荒谬!”孟正平素来老持稳重的脸上现出怒容,只因商砚书这字字句句,都在往他师尊头上引。
以圣兽麒麟的法力,只有重新封印苍龙地眼这样的事可能让他力竭,而恰在他做此事时,身边也只有一人,正是剑宗的前代掌门,孟正平的亲传师尊,玄鹤真人裴一鹤。
“我师尊行事素来光明磊落,品行更是在修真界有目共睹,他虽已身故百年,却岂容你这魔头玷污他的声名!”孟正平简直怒不可遏,祭出岳峙剑,宽厚的剑身在空中暴涨,化作数百丈长的巨剑,便要向商砚书重重斩来。
商砚书却先一步出手,黑火燃上巨剑剑身,竟是在短时切断了孟正平与其的联系,趁这刹那的时机,商砚书一举夺得岳峙剑的控制权,他右手高抬,巨剑幻形飞悬至他上空,两股力量相抗的灵力乱流在他周身急转。
“真相如何,今日便劈开这山,让一切重见天日罢!”大笑声中,他驭使巨剑,以开天之势悍然劈下!
霎时间,地动山摇,在经年风雨中屹立不倒的山石在剑威下顷刻土崩瓦解,庞大黑气霎时从其间冲出,众人瞬间色变。
“好重的戾气!”闫柏涛抬头看着天穹,这戾气甫一现世,竟是庞大到连天色都被其遮盖,其中怨恨之重,简直是他平生所未见。
其他人也是类似的感受,唯有路乘在惊愕之余,又觉得这戾气有几分熟悉,这不正是之前在万妖谷中肆虐,又被他彻底净化了的那团戾气吗?
不,他根本没有将其彻底净化,他甚至都没有找到其真正的源头,不在湖水中,而在这山峰底部!
骤然意识到什么,路乘立刻又低头朝下看,其他人同样,就见灰暗天色下,渐渐散开的烟尘中,现出一座被劈开的洞穴,洞穴似有法阵保护,上方无数碎石砸落,它内部却毫发无损,让众人得以清晰地看到其中的一切。
一具人类的枯骨坐于洞壁旁,而在枯骨前方,是一片巨大的血池,血池中浸泡着兽类的尸骨,明明看起来应该跟池外那具人骨死于同一年代,人骨的血肉早已在多年日月中腐化殆尽,兽骨却仍然保留着大致的形貌,因而所有人看到他的第一眼,便可以认出他的身份。
路乘睁大的瞳孔中映着那分外熟悉的身影,身形外貌跟他记忆中几乎一般无二,只除了对方腐败的瞳仁中早已没有任何生机,黯淡的金鳞上也再没有任何华美的光泽。
他在血水中沉浮着,死寂多年的池水因为劈山的震荡而起伏摇晃,在血水涨落的间隙,路乘看到更多的细节,他看到他背脊上的鳞片被人剜去,血肉被剖开,本该是脊骨的地方空无一物,因而整个尸身也以一种十分怪异的姿态在池水中瘫软着,像团不成型的烂泥。
他怔怔地看着,大脑在过大的冲击下,进入一种自我保护的木然状态,但木然中,他又能清晰地听到旁人的对话声。
“这是……”孟正平方才比其他人都愤怒,此刻却是比所有人都惊愕,嘴唇哆嗦着,几乎难以保持一宗之主的仪容。
因为在那不辨形貌身份的人骨前,插着一柄剑,一柄他曾经见过无数次,他师尊的佩剑。
“这是玄鹤真人?!”闫柏涛从孟正平的反应上看出了什么,他视线在裴一鹤和那具麒麟骸骨中来回切换,心念几番急转。
“据玄鹤真人所言,圣兽麒麟应是在封印苍龙地眼后便独自离去了,今日为何会与其一起出现在这血洞中呢?烦请孟掌门给我等一个解释!”任灵素依然冰冷质问,但此番却是将矛头调转向了孟正平。
身后跟着的一众弟子中,剑宗众人也是望向他们的宗主,魔修攻上山门时他们未有动摇惧怕,此刻却是惊惧不已,犹如他们坚信的某种信念即将坍塌。
孟正平被所有人望着,一时怔忪,想说什么,却又完全不知如何开口,因为他对此事根本毫不知情,他与他师尊见的最后一面便是……
犹如猛然意识到什么,他扭头看向一旁的裴九徵。
“师弟……你知道多少……?”他颤声说。
裴九徵漠然不言。
“自然是全部都知道!”商砚书替他答,“冰魄剑骨,寒光照夜,不到百岁的化神,最年轻的渡劫期,孟宗主是见过幼时的裴九徵的,敢问他那时可有这样惊人的天赋?”
“没有……”孟正平怔怔地答。
“那他是在何时突飞猛进?可是在那次裴一鹤带其独自离山,又再未归来后!”商砚书又问。
“是……”孟正平再答。
“谷中有一妖族,名为青木狼族,他们在百年前曾见一化神期的老者带着一名少年来此,想来正是你们的前宗主裴一鹤和年少时的裴九徵,裴一鹤除了此次之外,此前还多次往返万妖谷,并且抢夺过一截青木狼族所有的夺魂树枝干,此刻这血洞中也仍有夺魂阵法的残迹,以上种种,真相已然不难推导出。”商砚书以灵力加持的声音清晰地传进在场每一人耳中,比这声音更震耳的,是其述说的这桩百年前的往事真相。
“百年前,裴一鹤大限将至,却突破无门,于是心生一计,以夺魂阵法夺取他人身体,便可重获新生,但他堂堂一宗之主,化神尊者,这一夺舍,修为地位便都要重头来过,可能修至化神者本就无几,即便他有曾经的经验,若是新身体的天赋不够,他恐怕也难以重回巅峰,更何况,他所求的,从来都不止是化神期,他想要更进一步,想要破境渡劫,想要肉身成圣!”
“他需要一具天赋绝佳的年轻身体,在他所剩无几的寿数时限内,这具躯体要如何去寻?根本无处可寻!但彼时恰逢人世大劫,苦海泛滥,圣兽麒麟携光从天外来,渡世化劫,他于是又一次窥见了机会,无处可寻,那便自己生造,圣兽得天独厚,应劫而生,这世上不会有比圣兽的根骨更佳之物!”
“于是裴一鹤在协同圣兽麒麟封印苍龙地眼时,趁其灵力耗竭虚弱之际,将其擒住,又寻了这人踪渺茫的万妖谷将其关押囚禁,准备多日,最终,他带着自己的亲子前来此处,一来裴九徵的身份他最为熟悉,便于夺舍成功后伪装顶替,也便于他日后重回宗主之位,二来,诸位皆知,夺舍之法施展时若是有血缘联系,那么成功率会比常人更高,且年少的裴九徵对他全然信任,根本不会抵抗防备!”
“他以为裴九徵重塑根骨之名,带他到这血洞之中,剖开他的凡人脊骨,替换上麒麟的圣骨,如此裴九徵便有了一日千里的卓绝天赋,而他再施行夺舍之法,这举世无双的天赋便归他所有!”
众人听着一阵心惊,裴一鹤行事之恶毒,简直耸人听闻,但各种证据却又都印证了商砚书的说法,由不得他们不信。
闫柏涛道:“那这样说来,我们眼前的裴九徵,其实应当是夺舍之后的裴一鹤?”
他一边说着一边看向裴九徵,神色带上了无形的戒备。
“未必,裴一鹤夺舍若是如计划般顺利,那今日这血洞便不该存在,应当早被他毁去才是。”任灵素道,但她看着裴九徵的神色同样充满忌惮打量。
“你究竟是谁……”孟正平喃喃地问。
“他这具身体里装的究竟是谁的魂魄,只有他自己知晓。”商砚书冷笑,“就像百年前血洞中的经过曲折,也只有他一人亲历!”
无数双猜忌提防的视线向他看去,裴九徵漠然如初,不回答,也不反应,他像是全不在意众人对自己的看法,至始至终,他都只看着路乘的方向。
路乘一直怔怔地看着下方的尸骨,但此刻,他木然的大脑像是慢了好几拍终于反应过来,他突然从空中跃下,径直往那粘稠污秽的血池里跳。
裴九徵立即抬手,商砚书却先他一步反应,他抱住路乘,却没有完全制止对方的动作,只带着其落至下方,让其在血池边缘,凑近那在血海中沉浮了不知几万个日夜的尸骨。
血水被商砚书震开,路乘将身体前探,试图像曾经一样,去嗅闻贴蹭哥哥的身体,虽然他早已闻不到任何熟悉的温暖气味,对方的眼眶里也满是空洞的腐肉,但他还是这样做,他努力靠近对方,可在他即将触碰到哥哥的最后一刻,面前的尸身却突然破碎,像是在墓穴中尘封多年的丝帛,这具靠着浓重怨恨在黑暗洞穴中不腐不化的尸身,在重见天日的这一刻,便也在轻微的风吹触碰中,化作无数飞灰散去了。
一声哀恸至极的幼兽啼鸣从路乘口中发出,其间悲意之深重,闻者无不动容。
商砚书站在路乘身后,眼神闪烁,他一直游刃有余的笃定神情中,此刻似是多了一丝悔意。
但事已至此,却是也无法再挽回了。
“路乘,不要难过,哥哥在这里。”突然有安抚声响起,路乘用噙满泪水的眼睛抬头望去,裴九徵向他伸出手,眉宇间的温柔神色似乎一如往昔。
路乘却没有再像以前一样全然信赖着奔向对方,方才众人说的话,他都听见了,眼前这具躯壳下,装的到底是谁的灵魂呢?
他曾经如此笃定,这就是他哥哥,那种灵魂中的共鸣,那种与生俱来的熟悉感是不会错的,可让他产生这种共鸣与熟悉的,究竟是裴九徵本人,还是他身体里那条脊骨呢?
路乘不确定了,他在原地站着,神色中带上了与旁人相似的猜疑打量,还有几分惧怕。
“路乘,跟哥哥走。”裴九徵又说一次,他将手前伸,想要带路乘离开。
路乘仍然不动,周围众人却是暗中做好了准备,裴九徵的真身存疑,但无论如何,绝不能让他再带走另一只麒麟。
他们以为裴九徵会动手强抢,但裴九徵却只是伸着手,无声也漫长的对峙后,他前伸的手慢慢放下。
这一刻,他像是无比的失望与难过。
他转身离开时,几乎是本能般的,路乘往前追了两步,却被商砚书拦下。
“慢着!”孟正平等人试图去追,但他们如何能追上渡劫期的裴九徵?
几息之间,裴九徵便已经化作流星光点,消失在远方天际。
第105章 求不得
无人的荒野中, 一处隐蔽的洞穴内。
商砚书将路乘抱在怀中,一下一下轻抚着对方的背脊,他维持这样的姿势, 已经两天了, 而路乘这样一动不动,不吃不喝, 也已经两天了。
“爱徒有没有什么想吃的?为师这里有碧幽草,还有金焱果,都是爱徒喜欢的香甜口感。”商砚书不断与路乘说话,虽然两天内路乘从来没回应过他。
“对了, 还有这株冰心兰草。”商砚书突然想起似的, 将那株通体冰蓝的冰心兰草从乾坤袖中拿出。
曾经他将冰心兰草看得无比主要,而这回为了重新找这株冰心兰草,他和路乘也都花了很大的功夫, 但此刻,他却是毫不心疼地将其递到路乘嘴边, 温声问说:“爱徒要不要尝尝这个?看看这株冰心兰草是不是跟以前那株一样好吃。”
虽然将最珍贵的灵草都拿了出来,但商砚书并没抱很大的期望, 可不知道是不是哪个关键字触动了路乘,还是时间已经过得已经足够久,这一回, 路乘有了反应。
他用蹄子轻轻推开商砚书拿着冰心兰草的手指, 闷闷地说:“你的伤是不是还没处理?”
两天中路乘一直封闭着自己,但他并不是对外界的情况全然不知, 他知道在裴九徵离开后, 商砚书便也带着他离开,仙门的人没有追, 这场声势浩大的围剿在百年前的这桩往事重现于众人眼前后,便注定无法再继续下去了。
商砚书带着他离开万妖谷,来到了这不知道是何处的荒野洞穴中,一待就是两天,路乘不记得商砚书这两天跟自己说了什么,但他能感觉到对方一直抱着他,所以想来对方也是压根没处理过伤势的。
商砚书眨眨眼,眉宇间因路乘终于肯同他说话现出些许喜色,他搂着路乘再接再励道:“无妨,为师的伤不要紧,爱徒不吃这株冰心兰草,要不要吃些别的什么?只要爱徒开口,为师定去给你找来。”
路乘摇摇头,他低着脑袋,依然不吃不喝,但安静片刻,他又突然开口:“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商砚书抚着路乘背脊的手一下顿住,虽然路乘这句话问得没头没尾,但他们都知道他指的是哪件事。
“也没有很早。”他道。
“什么时候?”路乘抬头看着他。
“瀛洲那次。”商砚书敛去笑容,将他所知的一切都向路乘坦白,“在地下意外遭遇朱雀被其缠住时,我被阴翳短暂吞噬过,那时候,我坠入了一片陌生的幻象,幻象中是一片血池,血池中还沉浮着尸骨,当时我不知那幻象从何而来,又预示了什么,但事后想来,那似乎是裴九徵的一段记忆。”
“有一件事没有告诉过爱徒。”他低头看着自己的五指,“其实为师以前就发现劫火跟阴翳有种奇特的联系,在触碰到阴翳时,劫火便会燃得更烈,甚至会有些失控,但那时为师接触到的阴翳并不多,劫火的失控情况也就不怎么严重,而且在与苏寒云顾今朝那一战时,周围也并没有阴翳存在,为师一直也就没有往那方面想过。”
“但是那回在阴翳形成的幻象中,我除了看到了血洞中的景象,同时还看到了那两座标志性的狼首峰,我立刻想到六十年前那次不明原因的反噬,于是在瀛洲一事了结后,便只身来万妖谷中探查,也是在这一次,我知道了百年前那件事的真相。”
“但你没有告诉我……”路乘闷声道。
商砚书嘴唇微张,似乎想解释,最终却又一字未出,因为无论何种缘由,他确实没有告诉路乘,在明知对方一直在找哥哥的情况下。
“你不想让我难过……”路乘自顾自替他说下去,两天里,他一语不发,但内心其实想了很多,也想明白了很多事。
“可这一回,你又故意设计,用冰心兰草引我来万妖谷,仙门的围剿来的这么快,也是你故意安排的,对吗?”
商砚书没有否认。
“你大费周章搞这一出,因为你想试我对你的感情,也因为我一直不听你话,你给了我那么多暗示,我还是只想去找他,所以你想当众揭开这件事,用这种方法让我知道真相……”路乘说着说着,眼泪也“啪嗒”“啪嗒”落下。
“为师错了。”商砚书搂住他,闭眼依偎在路乘脸侧,平生以来第一次,他认真向一个人道歉。
“我其实……没有怪你……”路乘抽噎着说。
虽然两日前的那一幕有商砚书故意设计的成分,但商砚书的反噬伤势是真的,路乘吃掉了他的冰心兰草也是真的,血洞中的尸骨是真的,百年前的真相更是真的。
如果没有商砚书,那么路乘大抵现在还被蒙在鼓里,全然不知自己哥哥遭遇了什么,也不知裴九徵身份的疑点,对方若是他哥哥还好,但若是旁的人,例如夺舍成功的裴一鹤,那么商砚书曾经那句告诫,也许哪天他被人剥皮拆骨了都不知道,未必不会成真。
而且还有很重要的一点,那就是路乘对商砚书的感情,商砚书这回试出了这一点,也让路乘终于直面着认清了自己的内心,他是在意他的,很在意他。
若是两日前商砚书在仙门的围剿下身死,那路乘的难过大抵不会比见到哥哥尸骨的那一刻轻。
他将脑袋靠到商砚书怀中,将一切的难过泪水向对方倾泻,商砚书耐心温柔地轻抚着他,他的动作显然不太熟练,不像路乘的哥哥那样天性温柔,善于照顾旁人,抱着路乘时时而会让他感觉被硌到,但路乘却也感觉得到,商砚书在竭尽所能,给他能给的一切。
哭了一阵后,路乘的泪水慢慢止住了,在商砚书拿出灵草喂他时,他也没有再拒绝。
“你之后要去哪儿?回魔域吗?”路乘吃完灵草后,又问。
“听爱徒的,爱徒若是想继续当少主,那为师便回去为爱徒一统魔域,不过为师猜爱徒此刻应该是更想去找裴九徵,弄清他的真实身份吧?”商砚书笑着道,“所以为师准备去将他擒住,将他交给爱徒拷问,如何?”
路乘没有应声,他沉默了片刻,用脑袋轻轻拱商砚书:“你先去养伤。”
仙门的围剿是商砚书有意设计的,但反噬受伤是真的,他的伤势不致命,但也绝不像他说的那般轻描淡写。
路乘同时叼起那株被商砚书随意放到一旁的冰心兰草,将其放到对方手里:“也许用处不大,但你试着炼化一下,有一点效果是一点。”
“但是炼药需要闭关些时日,再加上调息养伤的时间……”商砚书用手指揉捏着这株珍贵的灵草,抬头看着路乘。
“我等你。”路乘说,“你闭关养好伤,再帮我去找他。”
“爱徒不急吗?”商砚书问。
“急,但我不想你出事。”在认清内心后,路乘说话便也坦诚许多,他回看着商砚书,目光中有着真实的后怕,“你出事的话,我也会很难过的。”
商砚书眸中泛起奇异的光亮,这一刻,他像是无比欣喜,搂住路乘,用下巴蹭过对方耷拉着的耳朵,笑说:“为师不会出事的,为师向爱徒保证,待伤势一调养好,便带着爱徒去找裴九徵。”
“嗯……”路乘低低地应了。
又与路乘亲近一会儿,商砚书终于在路乘的催促中,前往洞穴深处的僻静处,闭关调养。
路乘站在外侧,他本该在此安静等候,一直等到商砚书调养好伤势出关,但在确认商砚书已经进入了闭关状态,感知不到外界后,他便留下一封告知自己去向的书信,迈蹄往洞外走。
他对商砚书说谎了,他确实想去找裴九徵,弄清楚对方的身份,但他并不想带着商砚书一起去。
这两人一碰面,必然会是一场恶战,谁受伤都不是路乘想见到的,找哥哥本来就是路乘自己的事,与他人无关,商砚书本就有反噬伤势在身,路乘不想再拖累对方了。
他自己去势必会很危险,若是裴九徵对他心怀不轨,那么他很可能有去无回,但路乘其实并不是很惧怕这种危险,不然他当初也不会一个人离开无灾无痛的涿光山,来到这八苦俱齐的人世。
而且……路乘其实还是觉得裴九徵就是他哥哥,不光是因为那种灵魂中的感应,也因为天外镜给出的预言中,他哥哥是有历劫归来的机会的,裴一鹤既然想抽出麒麟骨来为自己的新身体改造天赋,这般恶毒,他又怎么会放过他哥哥的魂魄呢?
他哥哥的魂魄没有消散,就说明裴一鹤的夺魂计划一定出了变故,那么作为唯一活着从血洞中走出去的人,很大可能,他哥哥的魂魄就在裴九徵身上。
路乘也不能确定,他要自己去弄清楚这个答案。
商砚书此时尚不知路乘已经离开,但仙门却是在那日后,就一直在搜寻他的下落,百年前的圣兽已死,那么路乘就是天下唯一的麒麟,也是唯一有可能净化阴翳的圣兽,其重要性堪称无与伦比。
但路乘现在并不想与仙门众人打交道,他时而变换着以人形和马形在人世行走,躲避仙门搜寻的耳目,同时也借机打听他哥哥的去向。
真相大白后,裴九徵自然是没有再回剑宗的,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但路乘听到了一些真假难辨的传闻,似乎在魔域附近,有人发现了与裴九徵相像的身影。
这消息很大可能是假,裴九徵去魔域干嘛呢?无论这具躯壳里装的是谁的灵魂,萧放却是一直对他虎视眈眈,去魔域不是自投罗网吗?
可路乘也没有别的情报线索了,他还是决定去找一找。
他又一次回到魔域,没有商砚书的带领,他无法直接穿过狱海,而且他要去的也并非商砚书统辖的那两狱,在传闻中裴九徵出现的地点,是在萧放的空花狱附近。
路乘找到能前往空花狱的安全隘口,变成小马,试图蒙混进去。
他其实没指望能成功,只是想探探这隘口的看守严密程度,但出乎意料的,他竟是很顺利地就进去了,全程没有任何阻拦,甚至还有人为他带路。
他要带自己去哪儿?路乘看着身前的魔修,对方一言不发,只是沉默地拦下他,沉默地为他引路。
路乘便也跟上了,他冥冥中有种预感,他要找的人就在前方。
魔修沉默地带路乘来到巍峨屹立的魔宫大殿,殿前是一片黑水,唯一的过道横亘在黑水中央。
路乘起初以为这些黑水只是在魔域暗沉天色的反射下显出这般颜色,但随着他被魔修带领着走上那条横亘在黑水中的过道,他终于发现,这些黑水的黑色并非来源于天空的反射,而是来自于它本身,这过道两侧的池水,竟都是浓重污秽的阴翳。
阴翳在池中不断翻涌,时而有黑水翻涌上过道,又缓慢粘稠地下滑,在前方行走的魔修视若无睹,至始至终,他都表现得像个没有意识的傀儡木偶。
路乘停顿了片刻,但很快,他还是决定跟上去。
越过这片漫长的黑水,在道路尽头,高耸的台阶上,路乘看到华美尊贵的王座,王座旁矗立着数人,包括本该为此狱之主的萧放,此刻都像仆从一样垂首低头,而在他们恭敬的簇拥中,王座前站着唯一一人。
那人一身与魔域格格不入的白衣,虽背对着路乘,但路乘还是一眼认出对方的身份。
裴九徵转过身,对着路乘温柔而笑:“你来了。”
他在高台上,向路乘伸手。
路乘没有走上去,他站在下方,喃喃地问:“你是谁……?”
“怎么连哥哥也不认识了?”裴九徵似是责怪,语气却更多是无奈的宠溺,他一步一步走下台阶,身形也在走动中发生了无声且微妙的变化,每一步都不明显,但在他走下台阶,来到路乘身前后,他已经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
路乘睁大眼睛,与记忆中一般的熟悉面容出现在他眼中,他情不自禁地唤道:“哥哥……”
“哥哥在这里。”路麟温声应道,他轻轻抬手,路乘施展的变化法术便被无声消解,露出他的麒麟本相,路麟抚上路乘的金鳞,眸中满是喜爱与欢欣,像是曾经一样,他将他抱在怀中。
时隔百年的光阴,难以计数的路途,路乘终于找到了对方,但这一刻,在这黑水翻涌的魔殿前,他又觉得对方无比的遥远与陌生。
第106章 往事真相
“哥哥知道你有很多疑问, 待会儿哥哥一件一件讲给你听,好吗?”路麟带着路乘一步步走到高台的王座旁,温柔的语调一如往昔。
“嗯……”路乘迈过一级级台阶, 离王座愈近, 旁边矗立着的魔修脸孔也就愈发清晰,虽萧放此刻是一副低眉敛目的恭顺状, 但无论是其脸上扭曲的阴翳魔纹,还是路乘之前与其打交道的经历,都让他本能般地对其有几分畏惧。
他不自觉往远离对方的另一侧走了几步,路麟似乎是注意到了, 微微抬手, 周围的魔修就像是得到了什么示意般,无声且恭敬地退去。
魔殿中很快空无一人,只有路麟独自坐在宽大华丽的王座上, 向路乘伸手。
路乘知道他该怎么做,他应该走过去, 趴卧到对方膝上,路麟也会自然地揽住他, 这个动作他们做过无数次,彼此都相当熟稔,可这回路乘动作间却透着股迟疑和忐忑, 但最终, 他还是缓缓地靠到了这个有着跟他哥哥一般面容的人怀中。
“该从哪里讲起呢?”路麟将手指伸入路乘颈边的鬃毛,在其上轻轻按抚着, 他思考了一阵, 道,“你去问过天外镜, 你对我的事知道多少?”
路乘摇头:“那个破镜子什么都不跟我说,说什么天机不可泄露,只告诉我你已经转世,什么具体的都没说。”
“然后你便下山来了?”路麟轻笑,“百年过去,我在山门处设下的禁制你已经可以打开了,你还学会了化形,我的小路乘长大了。”
说着,他还点了点路乘的鼻头,动作和神态间的亲昵与曾经别无二致,路乘原本的不安和忐忑似乎也在这互动中减去了不少,虽然有些变化,但这个人应该就是他哥哥。
“我等了你好久。”他对着哥哥委屈倾诉,“我每天都去山门前等你,一直等一直等,但你一直都没有回来。”
“是哥哥食言了。”路麟柔声道歉,“在解决完人间的阴翳后,我本也想立刻回涿光山找你,只是出了些意外。”
“什么意外?”路乘立刻问,“那个洞里的……是你吗?”
时至今日,再提起那具尸骨,他的嗓音都仍有些发颤。
“是我。”路麟低叹一声,“就像你见到的那样,在封印苍龙地眼后,裴一鹤趁我虚弱之际偷袭,又将我关押囚禁在万妖谷的幽暗洞穴中,用污秽血池压制我的法力,磋磨数日后,剖去我的脊骨,再用夺魂阵法,夺得那具被他改造完美的新躯体。”
他一边说,也一边在抚摸路乘的鳞片,像是某种无声的安抚,但路乘听到他说起这些,哪怕他早就已经知道了其间大致的经过,此刻却还是忍不住泪湿眼眶,难过地抽噎:“有、有多久?”
“你被关在那血洞中,有多久……?”他抬头看着路麟,泪水不断滑落。
“都过去了。”路麟拭去他眼角的泪水,又俯身搂抱住他,哄孩子一样轻拍他的背脊。
路乘的眼泪却“啪嗒啪嗒”落得更凶,他哭道:“都怪我没用,如果我当时跟你一起去,你就不会遭遇这些了……”
“这是劫数,逃不过的。”路麟将下颌轻轻贴在路乘的脑袋上,“在离山前,天外镜便与我说过,我命中尚有一劫未历,无论你来或不来,做了什么样的努力,劫数都终将到来,所谓在劫难逃,便是如此。”
说是这样说,但路乘又难过地哭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慢慢平复下来,他继续问:“然后呢?为什么裴一鹤夺魂,但最终变成裴九徵的是你?”
“因为夺魂阵法启动时,出了些变故。”路麟回忆道,“其实夺魂阵法并不是一定会毁灭被夺者的魂魄,也可以只是将其驱逐出原本的身体,但裴一鹤此人行事太过狠绝,即便是对着亲子,他都不愿给其留一丝余地,因而在启动夺魂阵法时,他做的第一步,便是毁灭裴九徵的魂魄。”
“这个名为裴九徵的少年对裴一鹤非常信任和仰慕,因为听信对方的话,甘愿主动承受换骨之痛,在法阵启动时,他都仍不相信他父亲会害他,直到他的魂魄即将完全毁灭的最后一刻,他才终于醒悟。”
“爱意越是浓烈,那么转为恨意时,也就越是极致,在那一瞬间,他的苦恨翳化,阴翳有令万法寂灭的力量,即便它尚未泛滥成海,却仍然对运行中的夺魂阵法造成了干扰,致使其紊乱失控,裴一鹤想要中止停下,但阵法已经运行到半途,连他也关闭不了了,他的魂魄被卷进阵中,而我,裴一鹤虽然杀死我的肉身,但或许是还想用我的魂魄做些什么,因而我的魂魄被他收纳在法器中,放置在洞穴内,在那时,便也被失控的阵法一齐裹挟进去,最后,也许是因为我的魂力最强,也许是因为那具身体中有我的脊骨,一阵我也记不清细节的混乱后,我以裴九徵的身体走出了洞穴。”
路乘又有问题想问,但路麟似乎知道他想问什么,顺了顺他的鳞片,主动解释道:“那一次,裴一鹤裴九徵俱都身死,我虽然获得了这具新的躯体,但我的魂魄大概也在阵法中受到了一点损伤,致使之后的百年时间,我的意识都处于一种浑噩的状态,不记得过去,甚至不太记得血洞中发生的一切,只有一些裴九徵魂飞魄散前残存在身体中的记忆碎片,我以为那是我的记忆,我的过去,所以我回到剑宗,以裴九徵的身份继续生活。”
“但我终究不是裴九徵,之后百年的时间,我时常会看到一些不该有的记忆碎片,有血洞中的景象,有涿光山的过去,这些记忆困扰着我,让我总是很混乱,甚至有时候会让我性情大变,白天时尚不严重,但在夜间我闭目调息,放空思绪时,幻象便覆满我的视野,我有时能辨清,有时辨不清,在幻象影响下做出一些平时不会做的事,我知道这很不正常,为了掩盖这点,我在夜间入定时从不与旁人同寝。”
原来是这样……路乘又问:“那为什么瀛洲那次之后,你说不需要了?”
“因为在那一次,我找回了全部的记忆,便也不再受幻象所扰。”路麟捧起路乘的脸,目露歉意,“本该早些与你相认,但哥哥有一些考量顾忌,便没有立刻告知于你。”
路乘不在意这个,只要他哥哥平安,对他有一些隐瞒也无妨,但……路麟这番话,以前的路乘大概会想也不想,直接全盘相信,可此刻,经历了这样多的事,路乘早已不再是曾经的路乘了,他解开了许多疑虑,心中却是生出更多的疑虑。
冥冥中,路乘有种感觉,路麟隐瞒的并不只是这些,或许对方说的大致经过都是真的,但其间一些被其轻描淡写带过的细节中,藏着真正重要的东西。
“萧放是怎么回事?”路乘突然问,“还有那些魔修?”
无论是先前为他领路的魔修,而是方才的萧放和站于王座旁的众人,神色动作间都透着股呆板僵硬,像是受人操纵的木偶。
“他妄图操控阴翳,以此获得超越于众生的强大力量,但阴翳这种东西,从来都不是人力所能掌控的,在他借用阴翳力量的同时,殊不知,他也在苦海中越陷越深,最终自我被其吞噬,成为受阴翳操纵的傀儡,那些魔修同样。”路麟漫不经心道。
“那你呢?他们受阴翳操纵,但为什么又听命于你呢?”没等路麟回答,他便又道,“你说在瀛洲之后,你便恢复了全部的记忆,为什么会突然恢复呢?”
路乘越想疑虑越多,但某一个瞬间,又好像有一丝灵感,将他的所有疑虑全部串起。
“因为在瀛洲的时候,你被阴翳吞噬了,对吗?”路乘看着这张曾经无比亲近熟悉的脸,心中却突然生出些许惧怕,“我在驱退瀛洲的阴翳时,在最后僵持的关头,有一种被注视着的感觉,是你在看着我,对吗……?”
路麟没有答话,他安静地看着路乘,漆黑的眸色中依然有着一贯的温柔,却又如静水流深的寒潭般深不见底。
“为什么你当年会毫不留情地将萧放逐出师门呢?明明你那么温柔……”路乘喃喃自语,“你说你受幻象影响,可能会性情大变,做出一些平日不会做的事,是因为如此吗?不,不对,从事发到公审,持续那样久的时间,你不是一直受幻象影响的,即便当时如此,事后你也有很多机会阻止。”
“你是故意的……”路乘的嗓音有些发颤,“你故意这样对他,让他叛逃到魔域,在无意识中推进你的计划,你要让阴翳重新在人间泛滥,你说的那些幻象其实也不是因为记忆的混乱,是因为你一直在被阴翳侵蚀,甚至在血洞之中,一切的最初,翳化致使夺魂阵法失控的,也不止是裴九徵,而是你,对吗……?”
说到最后,他就连身体都在不断打颤,路麟抬手轻抚,却只让路乘抖得更厉害,因为他突然开始不确定,不确定眼前这个人究竟是他哥哥,还是一团阴翳所化的有着他哥哥面容的怪物。
“若我如此处心积虑,在玄武城的时候,又为何要协助你们封印地眼呢?”路麟低低叹道。
是啊,为什么呢……?路乘也想起了这件事,还有在瀛洲的时候,他哥哥若只是想让阴翳在人间重新泛滥,又为什么要做那么多阻止对方的事呢?即便是伪装,也不必如此尽心。
“萧放那件事,我确实是故意的。”路麟承认了这一点,他靠在路乘额顶的短角旁,低语道,“你说的大部分都对,我一直受阴翳所侵蚀,但因为光音天经的力量,我并不像常人那般容易被吞噬,百年的时间,我的身体走出了血洞,灵魂却一直在苦恨的泥潭中挣扎。”
“我可以帮你!”路乘立刻说,“我的法术也长进了,我可以帮你一起驱散阴翳!”
“没用的。”路麟无奈笑着,像是看着年少无知而敢于夸下海口的孩子,“我以前总想,有光音天经的法力在,那么世间一切的阴翳苦恨都可以被度化,可在血池中沉浮的那些年月,我慢慢又想,也许世间的悲苦根本就是绵绵不绝渡之不尽的,即便是我也难以逃脱。”
看出路乘想反驳,他道:“我也质疑过,我还做过实验,我想看看有没有人能跨越过苦海,所以我推萧放下苦海,让他身败名裂,失去曾经有的一切。”
“萧放此人,虽偏激自大,但他的心志之坚韧,也已经胜过绝大数人,将他逐出师门后,我没有再对他做任何事,但他还是一步步走到这里,被苦海所吞没。”路麟看着魔殿前那宽广到近乎漫无边际的黑水,喃喃低叹,“于是我终于明白,此间众生,终将在苦海中沉沦,没有人能够例外。”
“我逃不过,你也是……”他伸手抚上路乘的脸颊,细小的黑色水流从他洁白的袖袍下钻出,沿着修长的五指,缓缓向上流淌。
路乘瞳孔一缩,在阴翳即将攀附上他金鳞的最后一刻,他从路麟手中挣开,疾退几步,惊惧地看向对方。
“你不愿意……”路麟像是很难过,“跟哥哥永远在一起,不好吗?”
路乘没有答话,他惊魂未定地急喘。
“没关系……没关系……”路麟又自言自语道,“你迟早会明白的,就像曾经的我一样。”
说完,他又一次露出笑容,温柔得如初时一般,路乘却只觉毛骨悚然。
第107章 坏劫将至
路乘独自待在魔宫的偏殿中, 偏殿不如主殿奢华,空间也小许多,但并非是路麟苛待他, 而是萧放的空花狱主殿中发生过太多污秽的事情, 唯有这偏僻的侧殿,尚算干净, 于是他便将路乘安置在此。
他对路乘还是那样温柔体贴,就像前几日的对话,路乘在表现出惧怕和不愿后,他便也没有勉强。
可路乘还是觉得对方很陌生, 他一个人想了几天, 想这个人到底是不是他哥哥。
从面貌上来看的话,那自然是的,甚至记忆也是, 这个路麟有着跟路乘在一起时的一切记忆,神态举止中的各种细微习惯都一般无二, 但究其本质,却已经截然不同。
路乘的哥哥是圣兽, 世间最本源玄妙的道法以光符的形态环绕于其周身,他的法力强大且神圣,连苦海都能度化, 可这个路麟却说世间苦恨是绵绵不绝渡之不尽的, 这跟他以前教路乘的完全不一样,在他那看似相同的外表下, 也再没有任何光音天经温暖普度的力量在, 他面孔上没有萧放那样明显的被阴翳侵蚀的魔纹,但路乘感觉得到, 他那洁白的衣袍下,他的躯体之中,都是浓重幽暗的阴翳。
在瀛洲阴翳泛滥,路乘与其对抗的最后关头,阴翳凝聚成巨大不成形状的泥浆样怪物,当时,路乘便感觉这没有五官的怪物在注视着自己,而在昨日,路乘说起这点时,路麟也已经默认了。
也许,那才是他的真身,至于路乘真正的哥哥,早在百年前,在血洞中因裴一鹤的背叛、剜鳞剖骨的痛苦而翳化的那一刻,便已经不在了罢,就像萧放那样,自我被吞噬,看似是掌控了阴翳的力量,实则在无知无觉中早已变成受苦恨操纵的傀儡,即便仍保留有他哥哥的记忆和形貌,但路麟眼下的所为,却也跟从诞生那刻起就不断蔓延扩张,注定要将整个人世都拖向苦海的阴翳没有任何不同。
他离开仙门,来到魔域之中,当然不是来此安闲度日的,自然状态下,世间的阴翳要积聚数百上千年的光阴,才会泛滥成海,形成灭世的大劫,而路麟百年前渡世化劫,光音天经的力量普照四方,将整个人世的阴翳晦暗都涤荡一清,正常来讲,之后的千百年,人间都不会再有阴翳泛滥的祸端。
但事实是,路乘之前已经见过数次阴翳的泛滥,因为四方地眼的失守,镇灵神兽的翳化,致使原本能净化阴翳抑制其泛滥增长的力量缺位,而且镇灵神兽本身的翳化也将制造大量的阴翳,眼下虽尚可以用法阵封印,但四方地眼一但全部失守,那么再没有力量可以阻止它,苦海将再次泛滥,灭世的浩劫重临人间。
除却已经失守的玄武朱雀两处地眼,苍龙地眼在百年前就已经被冲破过,是靠着路麟的封印修补才得以保全,他设下的封印,那破坏起来自然也很简单,所以说到底,人世只有白虎地眼尚存。
路乘不知道路麟具体在做什么,只知道对方非常忙碌,偏殿中没有魔修侍从,因为路麟知道路乘不喜欢他们,他便没有安排人在此,只自己每天抽空来探望路乘,看顾他按时吃饭,但停留的时间却也很短暂,话说不上几句,便又匆匆离开。
可一些偶尔的他与属下只言片语的对话中,路乘也听到了一些例如十万大山之类的关键词汇,十万大山位于大陆西方,隶属于散修盟的势力范围,同时也是白虎地眼的所在,而路麟和魔修提及此处又有什么用意呢?不会有别的原因了,他要对此地下手,就像萧放曾经做的一样。
甚至,他都不是在此刻才开始谋划此事的,路麟恢复全部记忆的关键节点在瀛洲,也是在那里,他被阴翳完全吞噬,在那之前,他应该是处于一种被阴翳侵蚀的挣扎状态,大概就像他说的那样,他的意识浑噩,因而大部分时候,他都顺应着身体中残留的记忆片段,作为裴九徵活着,那大概也是路麟尚未被吞噬的本我善念,所以裴九徵会封印玄武地眼,会在瀛洲一事中尽力去阻止萧放,但同时,他被阴翳侵蚀的恶念也在影响他,甚至会在某些时刻占据主导,所以,他推萧放下苦海。
但在一个多月前,萧放攻上剑宗时,路麟又为什么要落败呢?那已经是他被阴翳完全吞噬之后,依此刻萧放等人对他言听计从的现状看,即便同样被阴翳吞噬,他的力量仍然胜过其他众人,甚至可以号令主导,他想击退萧放易如反掌,那么落败只能有一个解释,他是故意的。
从结果反推,落败后他会随萧放来到魔域,脱离仙门众人的视线,这样他行事就会方便许多,就像现在这般,他可以直接主掌魔域,亲自推进自己想要的计划,但同时他也保全了在仙门中的身份地位,必要时他可以以此设计,同时调动仙门和魔域两股势力,让自己的计划得以万无一失。
只是出了个意外,商砚书的出现大概彻底打乱了路麟的计划,也让他放弃了在那时随萧放去魔域隐入幕后的打算,而在商砚书在万妖谷揭开百年前的真相后,裴九徵这个身份他也不得不舍弃,此刻虽仍然能掌控魔域,却只有空花蚀骨两狱,且仙门的势力也不会再听从他。
商砚书倒是无意中给路麟添了很多绊子,并且还抢走了路乘,也难怪在万妖谷时,他那样想杀他。
但即便如此,路麟也一定会把计划继续推进下去,路乘曾经对哥哥的能力有多信赖,此刻就有多恐惧,就像偏殿外又一次响起熟悉的脚步声时,路乘也再没有任何欢欣雀跃的情绪,只有畏惧和躲避。
“路乘,今日过得好吗?”路麟像往常一样,带了新鲜的灵草给路乘,他熟知路乘的口味,带的都是路乘喜欢的,但路乘还是缩在床榻角落,并不上前。
路麟似乎也知道路乘对自己的畏惧,因而这几天里他都是站在不远不近的位置,将灵草放下,跟路乘说上几句话,便离开了,可今日他将灵草放下后,却是在榻边坐下。
“哥哥这段时间有些事情在忙,一直没什么时间陪你,明日还要离开一阵,便连这样探望你的时间都没有了。”路麟满脸歉意,他温声道,“但是哥哥一定会回来的,哥哥不会再食言了,这一回之后,我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他的嗓音还是温温柔柔的,路乘内心却是寒毛直竖,因为他预感到了路麟这个所谓的离开一阵,是去做什么。
因为内心的恐惧与逃避,往常路麟对他说话,路乘都是沉默居多,偶尔应上两声,也都是简单的单字,但这回,也许是意识到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他突然道:“什么样的在一起?”
“你是要去破坏白虎地眼是吗?你要让苦海在人间泛滥,让所有人都在其中沉沦,是吗?”
“这是众生注定的结局,在百年前,他们就该如此了。”路麟叹道。
“你以前不是这么想的。”路乘说。
“哥哥以前想错了,路乘,没有谁能一直不错的。”路麟道,“哥哥想错了,也做错了,所以哥哥付出了代价,眼下,哥哥要纠正这个错误。”
“包括我吗?”路乘抬头看着他,“你要让所有人在苦海中沉沦,包括我吗?”
路麟沉默一阵后,说:“你现在还不明白,其实这就像是生死的轮转一样,成住坏空四劫本也是世间必定经历的四大劫难,无论是即将到来的坏劫,还是一直在持续的住劫,世间都在不断增减变化,你不必如此畏惧它,而且在此之后,我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不需要有旁人,哥哥不会再离开你了,你不想和哥哥在一起吗?”
路乘想和曾经的哥哥在一起,但面前这个人……早已经不是了……
“我若是不想呢?”他看着路麟说。
路麟:“没关系,你以后会明白……”
“我不明白!”路乘打断他。
“我若是一直不明白,也不想呢?”他又问一次。
路麟回看着他,漫长的沉默与僵持后,他轻轻叹了一声:“那哥哥就送你回涿光山,那是世外之地,如此,你就不必再害怕了。”
这一刻,有某种汹涌的情绪涌上路乘的眼眶,几天来头一次,路麟伸手揽住他时,他没有再躲避。
他倚靠在路麟怀中,泪水无声从眼中滚落。
“我不去涿光山……”路乘低低地呢喃。
他不去涿光山,他不去那独善其身的世外之地,他不会丢下路麟,不会丢下商砚书,也不会丢下此间的众生。
数次目睹阴翳的泛滥,苍生的罹难,路乘想的一直都是找到哥哥就好了,他哥哥一定可以将阴翳全部度化,可眼下他找到了,路麟却已经不再是曾经的路麟,他哥哥不会再度化众生了,他已经完全被阴翳所吞噬,唯有一分对路乘的温柔爱意仍然保留着。
天外镜占卜路麟的命数时曾说,历经劫数,他仍有归来之机,时至今日,路乘终于隐隐明白这个机会是指什么了。
这一回,不再指望旁人,路乘要自己去做,路麟说没有人能跨越过苦海,他要去做给他看。
泪水流尽后,某种光亮也在路乘眼中凝聚成型,像是百砺的锋刃那般坚不可摧。
他一定会跨越过苦海,一定会将哥哥重新找回来。
第108章 同魂共体
像是他跟路乘说的那样, 在隔日的白天,路麟准备离开魔域,他本未打算带上路乘, 但在他即将出发之际, 路乘却追在他旁边说:“我也去。”
“哥哥不是去玩的。”路麟似乎很无奈。
“我知道。”路乘说。
路麟还是把他当不懂事的小孩子看待,但路乘早已不是曾经那个只知道漫山遍野找灵草吃, 追猴子玩的小麒麟了,他内心有了许多牵挂的东西,也决定肩负起一些只有他才能肩负的责任。
他要把被阴翳吞噬的哥哥带回来,但是他要怎么做呢?
路乘想了一夜, 办法有且只有唯一的一个, 光音天经,唯光音天经可渡苦海,在瀛洲的时候, 萧放用光音天经残卷制造出了食梦兽,而在食梦兽失控阴翳泛滥之际, 路乘又得到了这卷残经的力量,使得他最终将阴翳驱退。
虽然不知道萧放是在何处得到的这卷残经, 但既然有残经存于世间,就说明他哥哥当年被裴一鹤暗害翳化后,他所掌控的光音天经力量并没有消散, 而是化作无数破碎的残卷飘落四方, 那么,只要路乘能找齐所有残经, 他就可以重获完整的光音天经力量, 自然的,将被阴翳吞噬的哥哥带回也不再是难事。
只是这偌大的神州大陆, 茫茫的红尘人间,要去找这不知道碎裂成多少块,又到底分布在何方的残经并不是易事,路乘深知这不是他一个人能办到的,所以他要找帮手。
剑宗众人,仙门,还有商砚书,有多少算多少,这是事关所有人的大劫难,想来他们不会不帮忙,路乘定的初步计划,一是先想办法把消息传出去,把路麟要对白虎地眼下手的事告诉众人,让仙门那边做好准备,二是让他们帮他去找光音天经的残卷,如此对上能操纵阴翳的路麟时方能有胜算。
不过光是传出消息都不太容易,路麟没有明着限制路乘的自由,但他知道,他哥哥必然是不会让他离开的,所以他要找机会逃跑。
魔域有劫火环绕,逃跑的难度路乘早就领教也实验过了,堪称经验丰富,他哥哥此次前去大概率是往西部的十万大山中,在更早一些的时候,萧放等人便已不在魔域中,想来是在路麟的命令下先一步前往了,在那里应该也像曾经的瀛洲一样,有着魔修的秘密据点在。
即便魔修据点依然守卫重重,但总好过这密不透风的魔域,而且路乘跟着过去,也可以更详细地知道路麟的计划打算,如此给仙门传信时,他们也能做出更准确的应对。
路乘心里做了这样多的打算,他嘴上却只是对路麟说:“我不想跟哥哥分开。”
他同时轻轻叼住路麟的袖子,像是曾经那样,用撒娇甩无赖的方式黏着对方。
“即便带你过去,哥哥也不能时常陪你。”路麟摸了摸路乘的脑袋,但在路乘的软磨硬泡下,他还是最终松口道,“那你要听话,不能乱跑。”
“我一定不乱跑!”路乘立刻说。
如果商砚书在此,听到路乘这句话,看到路乘说这句话的表情,一定会立刻警铃大作,心中瞬间涌现数段不好的回忆,不给路乘四蹄都挂上铃铛不能心安。
路麟不是商砚书,没有那样多的经验教训,但此刻,不知道是不是出于与路乘相伴百年的了解,他垂眸安静看了路乘片刻,看得路乘心里有些不受控的紧张时,他又轻轻笑道:“哥哥相信你。”
他捧起路乘的脸颊,用自语般的声音低喃念道:“无论如何,我的小路乘都不会背叛哥哥。”
路乘成功跟随路麟离开魔域,而对方去的地点,也果然如他所料般,是一路往西。
相对东南北三洲,西洲地域其实是最为广阔的,但其间人口却也是最少的,西部地势高耸,山脉绵延起伏,荒漠与雪原并存,宜居地极少,大规模的城镇更是几乎没有,虽然有散修盟坐镇,但严格意义上来说散修盟甚至不能算是一个宗门,而只是散修们组成的盟会。
散修盟不教功法,不收弟子,无论来自何门何派,只需每年交上一定的盟费,便可加入散修盟,入盟后可以借助散修盟的势力,承接一些委托聘请,赚取灵石,也可以发布任务,雇佣旁人。
它更近似于一个散修们沟通交流的平台,有时也会代表散修出席仙门的会议,但不会像其他宗门那样对入盟者提供庇护,同样的,它对入盟散修也几乎没有约束,能够直接调动的人手,也只有负责盟会日常运转的那数百人而已。
虽然玄武城和瀛洲的接连事变已经让散修盟心生警惕,为西方地眼增派了看护的人手,但由于盟会本身的构成,他们能提供的人手也相当有限,是以,西方地眼恐怕是四方地眼中防护最弱的一个,唯一幸运的是它离魔域最远,因而萧放之前尚未将动手地点选在此处。
不过,这回路麟却是直奔它而来了,他带着路乘来到西部的十万大山中,在其间一处藏于茂密林谷间,又以幻象阵法遮掩的魔修据点停下。
路乘不知道白虎地眼具体在哪儿,但从此地异样的灵力流动,他也能看出,这已经是地眼的影响范围。
带他到此处后,路麟也如他所说的那样,并不能时刻陪伴着路乘,他非常忙碌,路乘能见到他的机会比之前在魔域更少,只能无聊地在据点中每日闲晃,为见不得哥哥而低落叹气。
表面上是这样,实际上路乘心中求之不得,路麟不在,正为他提供了逃跑的机会,几日转下来他也基本把据点内部摸熟了,他知道魔修的行动习惯,也知道这处幻象阵法的薄弱处,万事俱备,只待一个完美的时机。
又两日后,路麟又一次有事离开,同时他也带走了一大批人手,萧放等人俱都不在,据点内难得的空虚,路乘期盼已久的时机终于到来,他准备在今夜实施自己的逃跑计划,而在傍晚时分,他则早早睡去,为深夜的行动养精蓄锐。
只是,在深夜到来,计划即将开始之际,路乘先坠入了一个有些奇怪的梦境。
他在一片陌生的山林中醒来,身体不知何时变成了人形,这都不算太过奇怪,真正奇怪的是,这个人形似乎跟他的人形还不太一样。
首先,这身玄黑色的衣服就不是他的,其次,这修长的五指也似乎比他的手指略长一些,还有腰腿身形,他站起来,感觉视野都比以前高了几分。
这、这好像不是他的身体?路乘立刻想要求证,他在身上一通摸索,在右边的袖口发现内里藏着的储物空间。
这乾坤袖倒是跟商砚书的一样在右边呢,而且内里的家当也像,好多法器灵石啊。路乘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在里边摸出了一面镜子法器来,他也不管这法器的真正用途,只用其照向自己的脸孔。
一张分外熟悉的脸孔出现在路乘视线中,不光是乾坤袖中的东西像,就连这张脸,也跟商砚书一模一样呢!
只除了这张脸上的表情,商砚书大概这辈子都没有露出过此刻这般纯真懵懂看着还有几分傻的神色,但下一刻,路乘兀自在对镜端详,捏着这张脸看看能不能把自己从梦中叫醒时,那镜中的脸孔突然起了变化,五官轻微的转变后,熟悉的似笑非笑神情出现在路乘眼前,他听到这具身体在开口说话:“爱徒,为师的脸好玩吗?”
像是变脸一样,商砚书的五官又做出一副惊恐的神色,路乘对着镜子,用商砚书的身体和声音说:“师、师父?”
“不是为师是谁?这世上还有其他两次三番被徒弟抛下的倒霉师父吗?”商砚书似乎颇为怨念,路乘不光从镜中的神色感觉到了,还从身体中那直直上升的血压感同身受了。
“那、那为什么我、我会变成你、你呢?”路乘惊得都要语无伦次了。
“还记得这个吗?”商砚书拿出一截树枝放到自己的视线中,路乘观察片刻后认出:“鹊桥枝?”
在万妖谷的时候,狼妖们举办庆典晚会的那夜,商砚书向路乘说了那枚魂铃的由来,而作为补偿,路乘将自己的一缕神识和一滴血液放入这截鹊桥枝中回赠给对方,据商砚书说,若是他以后有什么意外,路乘可以通过这截鹊桥枝感知到,但没说还有眼下这种作用啊?
“本来是没有的。”商砚书光从镜中的表情,也能猜到路乘在想什么,他道,“不过鹊桥枝夺魂树都是一种东西,夺魂树可以用来夺魂,鹊桥枝同样可以,为师于是突发奇想,用鹊桥枝和你身上那枚魂铃做连接点,甫以改良后的夺魂阵法,反向操作了一下。”
“意思是,我现在相当于在夺你的舍?”路乘说。
“可以这么说。”商砚书道,“你的魂魄已经来到我的躯体中,若是将我的魂魄驱逐,那就是夺舍成功了。”
路乘一点都不想成功,连忙问道:“你搞这个做什么?会对你有危险吗?”
“想将被夺舍者的魂魄驱逐,那起码得比对方强才行,爱徒的话,怕是还差些,所以无须担心,只是暂时跟为师共用一具躯体而已。”商砚书说完,又皮笑肉不笑道,“爱徒觉得,为师大费周章搞这一出,是为了什么呢?”
路乘一下静默下来。
还能是为了什么?必然是在发现他不见了后想要来找,却因为他待在路麟身旁,而无法靠近,商砚书的劫火能够对抗阴翳,却会加重反噬,而且路麟还可以操纵修为同至渡劫期的萧放,对上他们,即便是商砚书也很难赢,于是不得不出此下策,用这种方法,把路乘从路麟身边偷出来。
他正在汗流浃背,紧张地找着解释的说辞时,就听商砚书又道:“爱徒,你不知道现在用的是为师的身体吗?你没发现,你心虚流的那些汗都是为师在流吗?”
路乘于是愈发心虚紧张,流的汗也愈发多,他结结巴巴道:“我其实不是故意想骗你……”
“嗯,爱徒三番两次,丢下为师就跑,想来都不是故意的。”商砚书笑得好像很大度,但路乘却从此刻身体的各种反应中,判断出对方很生气,非常生气。
“第一次是故意的,这次,我就是不想你和他打起来,你身上有伤,而且……这其实是我和哥哥之间的家事,本来与你就没什么关系,你已经帮了我很多了,我不想再连累你……”路乘说着说着,声音突兀地停住。
“……你在想什么?”他突然问道。
“想怎么收拾你。”商砚书在镜中微笑着,答得分外诚实。
收拾他……路乘骗商砚书闭关养伤然后自己转头就走的行为是有些过分,商砚书想收拾他,甚至想揍他,他都可以理解,但为什么,商砚书硬的不是拳头,而是……那里?
第109章 局势转机
沉默中, 商砚书再次开口:“不问问为师具体想怎么收拾你?”
“不、不了……”路乘在商砚书愈加兴奋的身体反应中,直觉不太妙,因而也不是很想知道。
“无妨, 为师先把这笔账帮爱徒记上, 爱徒迟早会知道的。”商砚书宽容道。
路乘:“……”
他强作镇定地带过这个话题,将他离开商砚书后的经历跟对方讲了讲, 包括路麟的真正身份,他对对方经历的猜测,以及路麟眼下要对白虎地眼下手的事。
“你怎么一点都不惊讶?”路乘说完后,又道。
跟商砚书共用身体的一大好处, 他们双方的情绪都会在身体的共感中一同表现出来, 路乘清晰地感觉到,他说这些时,商砚书心里一点波动都没有。
“猜到了。”商砚书说, “他若不是你哥哥,我这傻徒儿如何能平安活到现在呢?”
说这句话时, 路乘又一次感觉到商砚书心中闪过的怒气,想来若非他真身不在此处, 商砚书无法直接对他动手,此刻一定会忍不住给他点教训,不是打, 唔, 也可能是打,但不是常人理解的那种打, 具体是……算了, 他不想知道。
“那他要对白虎地眼下手的事你也知道?”路乘说。
“爱徒觉得,我们此刻在哪儿?”商砚书反问。
路乘用商砚书的视野环顾周围的地貌, 虽然他此前未来过此处,但看附近这绵延的山脊,苍茫的林野,倒是跟他所在的十万大山很像。
“你在地眼附近?你不会是跟着我过来的吧?”路乘说。
“不然呢?为师千里迢迢来这深山老林里旅游吗?”商砚书心中还是还是带着些许幽怨之气,说话也夹枪带棒的。
路乘自觉有愧,也不敢跟他呛声,只讨好唤道:“师父~”
若是他原本的身体嗓音,这样唤倒是很自然,但他此刻用的是商砚书身体,商砚书看到镜中自己做出一副讨好神色,嗓音也变成一种自己都想不到自己还能发出这种声音的软乎状,听得他一阵别扭,夺回身体的控制权,勒令道:“不许用为师身体做这种表情。”
路乘:“哦……”
“等你回到自己身体里可以。”商砚书又补充道。
路乘:“哦——”
他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兴奋问说:“那你是不是也在我附近?我今夜准备逃跑来着,我哥哥不在,据点内没什么人,这个夺魂法术怎么解开?马上到午夜了,我用自己身体跑出来,再来跟你汇合。”
“解开可以,你想跑出来也很容易,为师可以直接去接你,但你确定要现在离开?”商砚书说。
他这一问,倒是给路乘提了个醒,他原本想跑是因为想给仙门报信,同时让他们帮他一起找光音天经的残卷,可商砚书此刻用这种夺魂法术,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让他的魂魄来到此处,一切信息都可以借此交流沟通,他其实并不是很需要逃跑了,逃跑不会再有任何助益,反倒会打草惊蛇,说不定还会引得他哥哥提前动手。
“你是不是有什么计划?”路乘看商砚书一副早有打算的样子。
“对了,外面现在是什么情况了?”他这些时日都待在路麟身边,不知道是对他有提防,还是单纯地不太想让路乘知道自己做的事,路麟并不会对他讲外界的情况。
“裴九徵,也就是你哥哥,他本名叫什么来着?哦对,路麟,他入主魔域的事仙门已经知道了。”商砚书从他的视角为路乘讲了讲此刻的现状。
在万妖谷一事后,裴一鹤所做之事大白于天下,在仙门中掀起了一番不输于萧放当年叛投魔域时的声讨浪潮,众人尤为关心的,自然就是裴九徵的真正身份,他这具道貌岸然的躯体里,装的究竟是谁的灵魂呢?
只是在万妖谷后裴九徵便不知所踪,剑宗,以及其他大小仙门,都在搜寻他的下落,路乘得到了有肖似裴九徵身形的人在魔域出现的消息,仙门同样得到了,并且他们在多方打探求证之后,确认那确实是裴九徵,同时也从从魔域外逃的殷槐口中得到了更多的关于其的情报。
殷槐是萧放的手下,不过路乘从来到魔域后就没见过对方,只见过萧放还有一些其他不认识的魔修,此刻从商砚书口中,才知道殷槐早就逃出魔域了。
裴九徵来到魔域的那天,连萧放在内的所有人都很惊愕,但随即而来的,就是狂喜,萧放在剑宗功败垂成后就一直憋着一股火,裴九徵没得到,魔域也不再完全归于他的掌控,他做梦都没想到,在那一日,裴九徵竟会自投罗网,主动到他所在的空花狱中。
万妖谷发生的事萧放也有耳闻,但他不在意这具身体里到底是谁的魂魄,因为夺魂是百年前发生的事,教授他剑法又将他逐出师门的至始至终都是同一人,他想要得到的,也只是那一人。
即便一月过去裴九徵伤势已经全然恢复,但空花狱是他的主场,那样多的魔修下属在,萧放就没想过自己会落败的可能,然而,事情的发展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面对萧放的放肆言辞,挑衅行径,裴九徵只是淡漠抬手,霎时间,萧放身上的阴翳魔纹像是失控一样扭动起来,这股让他突破渡劫期瓶颈的强大力量反过来将他吞噬,黑水覆上他的口鼻,几乎只是转瞬之间,萧放的自我意识便湮灭,他的神色变得无比的呆板。
而裴九徵无视魔殿中众人惊惧的反应,兀自缓步向前,他一身白玉般皎洁的衣袍,走过的地方黑水却都在无声蔓延,以摧枯拉朽之势席卷向整座魔宫大殿。
路乘所见的空花狱前的那池黑水,原本其实是供萧放淫乐的酒池,但在那日之后,就变成汹涌激荡的黑水,而殿中所有魔修,也在那一日几乎被全部吞没,同萧放一般成为受裴九徵所控的傀儡,只除了一人见势不妙及时逃脱,那便是殷槐。
殷槐虽成功逃脱,却也对裴九徵所展现出的力量惊惧非常,即便尚不确定裴九徵的真身,但他对裴九徵接下来要做的事也隐隐猜到了些许。
空花狱的事变,殷槐是唯一的目击者,除他以外,狱中魔修都已经成了裴九徵的傀儡,不会传出任何消息,仙门自然也不会对此生出警惕,裴九徵接下来的行事怕是会非常顺利。
殷槐是魔修,但他只是不想受仙门那些条条框框管教,不代表他想要让整个世界都沉沦在苦海之中,那是灭世的大劫,劫数一但到来,他注定也逃不过。
所以思来想去,他将此事设法告知仙门,其实他原本是想告诉商砚书,并且以此当投名状投奔于对方麾下的,只是商砚书那时尚在闭关养伤之中,伏见都找不到他,殷槐自然也找不到,而伏见又跟他不对付,殷槐只能先将此事告知仙门,让他们早做应对。
获知此事后,仙门一下顾不得声讨裴一鹤了,孟正平在万妖谷后便尤为颓唐,像是受了很大打击,整个剑宗上下也是人心惶惶,因多年信奉的师祖形象一朝崩塌,以及裴九徵的离去而动荡不安,可此事一出,众人却是重新振作了起来。
百年前阴翳从东方地眼冲出,剑宗所处的东洲也是受灾最重之地,他们比其他人更明白苦海泛滥的后果,而裴九徵此番在魔域的所为,几乎只预示了一个可能。
无论他究竟是谁,都不该能如此如臂使指地操纵阴翳,萧放对阴翳做了这样多的研究,也未能做到这点,裴九徵又为什么突然就能做到了呢?百年前的事不为人知,但这百年中裴九徵却一直待在剑宗,他根本没时间也没条件来研究阴翳,更何谈掌握?
只除非他就是阴翳力量的本身,他怕是早就被阴翳所吞噬了,可能是在瀛洲,也可能是在百年前,而阴翳存于世上只有一个目的,那便是不断向外蔓延扩张,直到将整个人世都拉至苦海中沉沦。
以孟正平为首,剑宗立即连同其他仙门开始商讨此事,在有意提防下,他们很快察觉了西方地眼处的魔修形迹,这印证了众人早先的猜想,裴九徵就是要对白虎地眼,这人世尚存的最后一个完好的地眼下手。
“那他们怎么还不来阻止他?”路乘听到这里,忍不住插了句话,他原本还以为仙门不知道他哥哥准备做的事呢,感情他们早就知道了,那怎么一直没见人来?
“爱徒是觉得你那好哥哥好对付,还是萧放好对付?亦或是他们身上的阴翳好对付?”商砚书说。
路乘在问完后便也想到了这点,萧放是渡劫期,他哥哥……姑且也算渡劫期吧,但恐怕他现在的力量早已超越了常规的修为定义范畴,就像仙门猜测的那样,他就是阴翳力量本身。
反观仙门那边,裴九徵离去后,那便是连一个渡劫期都没有了,唯一的优势就是人多,若是对方单单只是两个渡劫期,那或许靠人命填也能填出个平分秋色来,但对于阴翳,他们却是一点克制的办法都没有。
阴翳面前万法都会消寂,管你是什么化神尊者,黑水蔓延而过时,众生皆将坠入苦海,唯有一个例外。
“仙门一直在找你,他们还以为是我把你掳走了,甚至还想打到我的魔殿去,他们做梦也没想到,你这个被他们视作唯一希望的小麒麟,早就自投罗网,跑去裴九徵身边了。”商砚书冷笑。
路乘又想露出讨好的笑容,但想到商砚书之前的勒令,于是又收起笑容,讪讪道:“可是找到我也没用,我又驱散不了那么多阴翳……”
“你以为他们不知道吗?”商砚书说。
剑宗众人又不是傻子,以前不知道路乘的真身,但在万妖谷后,路乘直接现出自己的麒麟原形后,一些事也就不难推导出来,小马师叔是麒麟,麒麟是有人形的,他的人形应该就是路乘,无论是跟商砚书的关系,还是路乘用的那种肖似光音天经的法术,都可以得证这一点。
但这只小麒麟的实力显然跟百年前的圣兽无法比,两次阴翳泛滥,玄武城,瀛洲,路乘都是在的,瀛洲最后阴翳退去应该就是路乘所为,可他也只是让其退去,阴翳仍然在地下汹涌泛滥。
是以,他们在寻找路乘下落的同时,也在搜寻光音天经的残卷,他们的思路跟路乘不谋而合,认定既然有残卷残留于世,就证明光音天经的力量并未消散,只需将其找齐,那么即便是这只实力尚弱的小麒麟,也可以渡过苦海。
太好了!路乘听到这里,一下振奋了不少,他原本还觉得自己在孤军奋战,现在才发现,原来有那样多的人在同他一起,剑宗众人,仙门,还有……
他看向镜中的商砚书,说:“你会帮我吗?”
“为师若不帮你,今日来这里作甚?”商砚书叹道,“别人收徒弟,都是徒弟服侍师父,来享福的,怎的为师收了一个徒弟,就变得这样劳碌?”
否则,以他的性格,管什么劫数不劫数,苦海泛不泛滥,商砚书向来看热闹不嫌事大,至于最后他会不会被牵连,他其实并没有那么在意。
“师父~”路乘身体一歪,想往商砚书身上靠,但他身侧并没有人,只用商砚书的身体径直往下倒。
在即将栽倒的最后一刻,商砚书险险地夺回身体控制权,重新站稳,并又给路乘新加了一条勒令——不许用他的身体往别人身上靠。
摔了都算好,若是倒在别的什么人怀里,并用商砚书的脸做出路乘这副甜甜的神情,那画面太美,商砚书都不敢想。
第110章 尘世镜
讲完了仙门那边的情况, 商砚书又讲了讲他这边的,其间自然免不了说一番他发现路乘不见了后的恼火。
其实不用他说,光是从商砚书的身体反应, 路乘也切身感受到了, 眼观鼻鼻观心地安静听着,一句话都不敢说。
等把这一茬熬过去后, 路乘终于从商砚书口中知道了后续,发现他不见后,商砚书不用想都知道,路乘肯定是去找裴九徵了, 而且路乘留下的书信也印证了这一点, 他自然立刻是动用自己的势力去寻找裴九徵的下落,随即也就从来投靠自己的殷槐口中知道了空花狱中发生的经过。
直接杀过去把人抢回来,这个想法商砚书自然想过, 不过他在去实施前,先得知了路乘没事的消息。
虽然空花狱已经完全为裴九徵所掌控, 但同在魔域,抓个魔修用搜魂术探知些情报还是不难的, 这让商砚书稍稍冷静,也是在此,他猜到裴九徵应该就是路乘的哥哥路麟, 而路麟大概在百年前就已经被阴翳吞噬, 他的下一步一定是白虎地眼。
路麟最后会不会对路乘下手不好说,但起码对方暂时不会动路乘, 这让商砚书有了慢慢图谋的时间, 他思量一番,他的劫火可以对抗阴翳, 但并不受控,而且他真要去跟路麟斗个你死我活,他那不省心的徒弟一定也会出来捣乱,最佳的方法还是如仙门那般,去寻找光音天经的残卷。
于是,几百年来头一次,仙门和魔域竟是暂时联手了,虽说有大劫当前,但百年前阴翳从东方地眼破界而出,苦海向整个人世蔓延时,商砚书也完全没有管的意思,只悠哉悠哉地在旁看戏,此番他如此主动,自然还是因为路乘。
不过虽说联手,指望这互相敌视了数百年的两拨人一下相亲相爱是不可能的,尤其他们前不久刚刚围剿过商砚书,即便商砚书主动表示不追究此事,但劫火太岁的声名在前,仙门仍然难以全盘信任于他。
魔修那边同样,双方互相提防戒备,行动也是分开行动,各自用自己的势力和情报网去寻找光音天经的残卷,只是会时不时互通一下消息。
仙门那边同时还要牵制住路麟,尽一切力量守护住白虎地眼,而商砚书则跟随路麟来此,既是为了确认路乘的状况,也是因为另一件要事。
“你说那面天外镜可以知晓过去未来,那么它应当也能知晓光音天经残卷的下落?”商砚书讲完他来此的经过后,终于言归正传。
“应该是能的。”路乘说,天外镜连路麟转世后的身份都能知晓,想必对光音天经残卷的下落也很清楚,若是能直接询问天外镜,那么找到光音天经残卷这件事便变得很简单了,路乘也早先就想过这个方法,只是……
“天外镜在涿光山,那是世外之地,靠我自己是回不去的。”他道。
天外镜镜如其名,它所在的地方已经是天外,不属于人世的范畴,从世外来到人间容易,从山门出来便可,但想要到达世外,相当于要跨越两界的壁垒,难度近似于得道飞升,因而,唯有代表一切道一切法的光音天经可以做到这点。
当然,是指完整版的光音天经,路乘是不行的,他在下山那一刻就已经有了这样的觉悟,除非他能找到他哥哥,否则他再也回不去这座世外仙山了。
而今,路乘倒是找到了,路麟虽然被阴翳吞噬,但依他所言,他应该仍然有前往涿光山的方法,路乘倒是可以假意让对方先送他回去,可问题是,他顶多只能让自己回去,不可能带上旁人,但一个人一生只能向天外镜问三个问题,他的次数早已经用光了,所以这条路完全行不通。
商砚书听闻这个消息,叹了口气,却没有太失望,因而他早先便已猜到了。
“那便只能去找尘世镜了。”他道。
“尘世镜?”路乘说。
“跟你说的那面天外镜类似,这是一面存于人世的,传说能知晓过去未来所有事的先天宝镜。”商砚书说。
寻找光音天经的残卷虽一直在进行,但在毫无线索的情况下,跟大海捞针无异,甚至他们根本不知道这红尘大海里到底有几根针,光音天经到底有多少残卷,他们又要找多久才能将其找齐,因而,仙门的高层那边和商砚书私下商议了一下,决定兵分两路。
大部人马仍然寻找光音天经的残卷,商砚书则只身秘密前往西部,寻找尘世镜的下落,不光是问光音天经的残卷,也是问战胜路麟的方法,以及,有关于自己的劫火,商砚书也有问题想问。
“对哦,要是找到这面镜子,那你的劫火反噬应该也有办法可以解决了。”路乘一下充满了十足的干劲,但片刻后又委顿下来,“我是不是不能跟你一起去?”
他一但离开,必然会打草惊蛇,而且他哥哥也一定会转头去追寻他的下落,商砚书秘密去寻找尘世镜的事也就无法进行了。
“为何不能?”商砚书却道,“爱徒以为,为师费心改良这夺魂阵法,只是为了跟爱徒说几句话吗?”
“这种阵法没有距离限制吗?”路乘说。
大部分法术都是有距离极限的,不然商砚书也不必专程来到这十万大山中,在魔修据点的附近实施这反向的夺魂阵法。
“有是有的,但是恰好为师要去找尘世镜的地方也在西部,距离此地只有几百里的路途,尚在阵法起效距离之内……”商砚书话都没说完,路乘就已经兴奋地蹦起来:“那我就可以跟你一起去了!好耶——!”
他欢呼一声,用商砚书的身体原地走了两圈,虽没有蹄子,但用靴底,他也硬是走出了几道欢快的“哒哒”声响。
商砚书再次夺回身体控制权,并又给了路乘加了一条新要求:“不许用我身体原地转圈!”
太傻了,傻到被任何下属看到,他魔尊的威严都荡然无存的地步。
“哦——”路乘很乖巧地应了。
闲话说完,商砚书又教了路乘一个离魂的法诀,只需要路乘念动这一法诀,商砚书以鹊桥枝和魂铃构建的夺魂阵法便会启动,路乘的魂魄便可以来到商砚书体内,而他的本体则会呈现睡着一样的状态,不近距离察看,根本察觉不出任何异样。
在那处魔修据点中,寻常魔修都是不会主动接近路乘的,他哥哥近日又不在,所以他可以放心大胆地以离魂的方式跟随商砚书前去寻找尘世镜,不过也不能整天都跟着商砚书,一睡睡一天未免太反常了,路乘还是要每天回去活动一下的,他跟商砚书约定,他会在夜间跟商砚书同行,白日则待在据点内,在魔修们眼前晃一圈,营造出一切如常的假象。
商砚书也配合路乘的时间,将调息打坐的时间放在白日,夜间再与路乘一起赶路。
两人约定后,天色也大亮了,路乘回到自己体内,若无其事地度过一天,在当日的夜间,念起商砚书教他的法诀,魂魄便已飞到了数里之外。
带着路乘一起,是商砚书的私心,他自己也可以去找尘世镜,并不需要旁人帮忙,而且实际上路乘也帮不了他什么忙,他都不知道有尘世镜这个东西,更不知道要在哪里去找。
商砚书想的是有路乘陪伴解闷也不错,还能满足一下他那种彷佛背着对方家长与其偷偷私会般的恶劣趣味,他没指望过路乘帮忙,然而,他没想到的是,路乘不帮忙也罢了,还竟给他添乱。
商砚书的身体对路乘来说就像一个新奇的玩具,商砚书的法力修为,在路乘来到这具身体后,便也可以施展了,像什么他以前不会用的法术,缩地成寸,御风飞行,商砚书的身体施展起来都轻而易举。
“让我来飞让我来飞!”路乘这样热烈的要求,并配合以“师父师父”的撒娇唤声,商砚书一时大意,也就答应了。
他让出身体控制权后,路乘初时还比较谨慎,顺着商砚书飞行的惯性,也稳当地飞了一阵,但很快,他就开始放飞自我,一边“哈哈哈真好玩”,一边用商砚书的身体在空中飘移旋转,尝试各种高难度的动作,最后果不其然,失衡栽倒,从万丈高空笔直下落。
单是如此,倒还没什么,商砚书可以及时拿回身体控制权,重掌平衡,但路乘一边往下落还一边在挣扎,像是溺水之人会使劲扑腾甚至把来救自己的人一起拉下水一样,路乘越是本能地在下落途中挣扎,商砚书越是难以拿回身体控制权,他一边叫着“别动!放开!让为师来!”一边被路乘拖的不住下坠,最后,两人一起砸到下方不知名的密林里,在空地上砸出几尺深的大坑。
商砚书躺在坑中,望着天穹,他对任何法术都有极高的天赋,基本是看一眼就能掌握大概,剑宗的剑法是,顾今朝苏寒云当年施展的双剑合璧日月同天也是,他初次练习飞行法术时,也是很快掌握要领,从未有旁人那般练习摔倒的经历,却不想,在他已至渡劫期后,倒是体会到了从空中摔落的感觉。
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不知道是怕痛还是怕商砚书找自己算账,在砸到地面前之前,路乘便已经解开离魂法术,回到了自己身体。
诸如此类的事不胜枚举,赶路这几天,商砚书的血压一升再升,简直梦回刚捡到路乘的那段时光,无论他给对方立多少条规矩,路乘总能用富有创造力的全新方法让他破功,终于,又一次被路乘坑的在缩地成寸时卡在了树干里后,商砚书痛定思痛,决心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说什么都要给这匹气人小马一点教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