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宫寝殿内。
水晶玉璧做的屏风, 南海明珠做的灯盏,殿中各种镶金嵌玉的摆件挂饰极尽奢靡繁复,而这一众奢华布置中, 当数那重重帘幕遮挡后的床榻最为华丽昂贵。
能容纳数人并躺的宽广床身通体都由金玉打造, 其上所铺就的也是世上最为柔软也最为珍惜难求的鲛丝银缎,这样一张华丽床榻上, 躺卧着的若是一名衣衫半敞的绝世美人,必然是无比美艳的光景,但趴卧在其上的是一匹白毛小马时,场面就变得有些难言起来。
“变回去。”商砚书眯着眼与小马对峙, 第不知道多少次开口。
“哼!”路乘戴着金色的铃铛, 系着通体黑色又绣着暗红火焰纹路的全新围兜,铁骨铮铮地扭过头,并发出绝不妥协的哼声。
“你要怎么样才肯变回去?”商砚书试图好声好气地商量。
路乘正要开口, 但商砚书紧跟着又补了一句:“不许再提裴九徵!”
路乘话音霎时顿住,又“哼”了一声, 把头扭得更偏。
商砚书把他的脑袋掰回来,正对着自己, 皮笑肉不笑道:“你对他还真是念念不忘啊。”
“他是我哥哥!”路乘把自己脑袋从商砚书钳制下拔出,争辩道。
“我还是你师父呢。”商砚书说。
“那是我拜错了,我一开始想找的就是我哥哥……”路乘说到这件事气势不由又弱了几分。
“你确定你现在就没找错?”商砚书看着他, 话里有话。
“当然!”路乘很笃定。
商砚书似乎想说什么, 不过他看了路乘片刻,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既然错已铸成, 为师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 你难不成想就这么不认账了吗?”他道。
路乘确实这么想过,他还想过干脆就这么瞒一辈子, 再也不在商砚书面前出现了,相当一段时间里他都想逃避这件事,但眼下既然已经坦白,他就也已经决定好面对这一切,担负起自己要负的责任。
他突然把脑袋伸进围兜里翻找,翻了一会儿又突然想起来,这不是他原来那个围兜,商砚书在把他抱进魔宫放到床上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他的剑宗围兜和他哥哥给他的那枚小剑挂坠一起拿走没收,眼下,绣着剑宗标志的金色围兜换成了绣着火焰图案的黑暗版围兜,银色的小剑挂坠也变成了金色的铃铛,并且商砚书在将小剑挂坠没收时,还在上面一连套了上百层黑红色的魔纹禁制,想来他哥哥是无法再凭这枚挂坠找到他了。
路乘把脑袋拱到商砚书的袖口中,将对方收走的金色围兜叼出来,一边把里面的灵草储备粮腾出来放到新围兜里,一边从里面寻摸出一封早已备好的书信。
商砚书眉梢一挑,心道这是给他准备的道歉信?看来路乘果然也是一直惦记着他的嘛。
抱着这样的想法,他笑眯眯地凑过去一看,就看到信纸上一行似乎是用嘴巴叼着笔写的歪歪扭扭的大字——道友,我们和离吧。
在商砚书看到这行字的同时,路乘还掏出一盒一齐配套备好的印泥,把蹄子抬起,哈了下气,又在印泥上踩了两下,随后,将小马蹄郑重地往落款处一按。
商砚书:“……”
在路乘把印泥推给他,似乎要他也按一下,让和离书正式生效时,商砚书指尖蓦然燃起一股黑火,将信纸顷刻间烧成飞灰。
“不、许、和、离——!”他一字一顿,用力到近乎咬牙切齿。
“为什么?”路乘撇着耳朵。
他都说了这是认错了,那现在不该纠正这个错误吗?
商砚书揪住小马两侧的脸颊,神情扭曲又幽怨,像是被抛弃的糟糠妻子质问抛弃他的渣男丈夫:“为师养了你十年,你就用一封和离书把为师打发了?!”
“当然不是!”路乘说,“我会给你一笔和离费的。”
商砚书:“和离费……?”
路乘点头,像每一个玩弄别人感情的渣男那样理所当然地说:“你养我这些年的付出,我会折算成灵石补偿你的。”
同时,他还比人间大部分渣男更渣一点,因为他还说:“不过我没有钱,你跟我回剑宗,我哥哥会替我出钱补偿你的。”
“所以你自己什么都不出?”商砚书都被他气笑了。
好像是有点说不过去,可他还有什么能补偿的呢?路乘思索一番,心一横,说:“你要是实在生气,就打我一顿吧!”
说着,他还把脑袋主动伸了过去,一副慷慨就义的模样,但在商砚书真的抬起五指时,他却是害怕地闭上眼。
他紧张地等了半晌,没等到大力扇来的巴掌,只等来落到背脊上的轻抚,以及一声百般无奈的叹息:“为师哪里舍得?”
路乘心里一下变得无比愧疚,但在商砚书说“你若是真觉得对不起为师,就变成人形,让为师再好好看看这一手养大的徒儿吧”时,他还是想也不想地拒绝:“不行!”
“为何?”商砚书心道这招竟然不好使了?还是这匹小笨马识破了?
“因为……”路乘支支吾吾,商砚书的要求自然不过分,但他总有种冥冥中的感觉,好像一但变成人形,就会发生某些很可怕的事。
他把自己的感觉说了后,商砚书眨眨眼,无害笑道:“怎么会呢?”
“为师都舍不得打爱徒,又怎么会对爱徒做可怕的事呢?”
“那你上回在幻境中是想做什么?”路乘并不上当,他撇着耳朵指控,“你先是咬我,然后还想拿绳子绑我!”
“那不是咬。”商砚书纠正,“那也不是要用绳子绑你,只是一些小情趣而已,为师之前不也是先用锁链锁住了自己吗?”
他循循善诱:“不必害怕,爱徒若是不喜欢这些,那为师这回什么都不用如何?或者像上次那样,爱徒将为师绑住,由爱徒来主导如何?”
路乘有片刻的松动,但很快,他还是拒绝说:“不行。”
“这次又为什么?”商砚书笑容僵硬,脸上的和颜悦色渐渐要装不住了。
“不知道,但我觉得你想做的应该不是什么好事。”路乘没有任何证据,只凭直觉推测。
“变回去!”商砚书耐心彻底告罄,他捧住小马脸颊,语气危险,近乎一种威胁。
“不要!”路乘把头一撇,发出绝不妥协的冷哼。
又一轮交锋后,二人又饶回一开始的起点。
但不同的是,商砚书这回在威逼利诱装可怜等招数俱都用过且无果后,他突然冷笑一声:“你以为变成一匹马为师就奈何不了你了?”
说着,他的视线落到路乘后方,伸手在那覆满白毛圆润挺翘的小马屁股上轻轻拍了两下,笑容重新变得和蔼:“为师也可以。”
嗯?!可以什么?!路乘不知道,但他在与商砚书那含笑的视线对视时,背脊上的毛毛犹如波浪一样从上到下地翻滚了一遍,而在商砚书站在床边,慢条斯理地脱去那身纹样跟他的新围兜类似,黑色绣着暗红火焰纹的魔尊华服时,心中更是瞬间冷汗遍布。
“爱徒~”商砚书将外衣全部脱去,只着一身半敞胸膛的黑色里衣,便要往床上一扑。
路乘于同一刻飞奔而起,逃命一般地往殿外逃去。
却在跃起到半空时被商砚书抱了个正着,一起摔到那张奢靡华丽的柔软大床上。
殿中烛火无声熄灭,路乘惊恐地剧烈挣动时,却听黑暗中,耳畔传来一道轻柔的“嘘”声。
“为师只是想跟爱徒一起睡而已,爱徒反应那么大做什么?”商砚书贴蹭着路乘的脸颊,在他的毛耳朵边低笑。
路乘惊魂未定地急喘,但在商砚书轻柔的顺毛安抚下,终于慢慢平复,他侧卧着被商砚书抱在怀中,虽然是商砚书自己做了那么些让人误会的举动,又恶人先告状,责怪路乘反应太大,但路乘现在也不想争辩了,他只想平安度过这一夜,毕竟,那些变态的事情,商砚书也未必真的做不出来。
夜色已深,路乘想安静睡觉,商砚书却不断跟他说话:“爱徒啊,跟为师说说罢,你跟你那好哥哥,以前在涿光山是怎样生活的?”
路乘把耳朵撇下,像是人捂住耳朵那样,装着听不见商砚书说话。
商砚书抚着他背脊的手往下一摸,路乘顿时一个激灵,老实回答:“就是每天讲讲经,授授课,但我经常开小差,没学到多少,大部分时间都在山里乱跑,寻找好吃的灵草,无聊时再去欺负一下山里的猴子。”
“就像你欺负剑宗弟子那样?”瀛洲同行时,商砚书也是听卢新洲说过恶马的事迹的。
“嗯……”路乘有些心虚,越是回忆越是感觉他不务正业,基本没怎么干过正事。
“为师这里倒是没有弟子和猴子……”商砚书一下一下地轻拍着路乘背脊,思索着,“去伏见的血河狱调些人来如何?”
“爱徒可以随意欺负他们,为师也可以陪你一起。”他笑吟吟地提议。
“不要。”路乘已经把这个坏习惯改掉了,他对欺负魔修也没兴趣。
“你和他是亲兄弟?”商砚书又问。
路乘下意识想答,但随即又变得有些不确定,人间关于亲兄弟的定义是出自同一对父母,但他和他哥哥显然都没有父母,他哥哥是如传说中那样历经九万九千九百十九劫后,得天地造化应运而生,因而一诞生便有强大的法力,那他是怎么出生的呢?
路乘对这一段的记忆模模糊糊,只知道他的意识尚在蒙昧时,就已经与哥哥在一起了,之后也是对方一步步带着长大,说话写字,修行法术,甚至相当一段时间里,路麟还会耗费自己的法力,用商砚书曾经用过的那种注灵方法,帮助路乘开蒙智慧,提升修为。
说是哥哥,但路麟其实对他跟父亲也没什么差别,路乘的所有,包括名字,都是对方给的。
“是。”路乘最终还是这样答了,无论是否符合常人眼中的亲兄弟定义,但他一直是这般看待的,而且天地间只有他和哥哥两只麒麟,不会有人比他和哥哥更亲了。
“你说涿光山中有一面能知过去未来的天外宝镜?听起来倒是跟尘世镜很像。”商砚书自言自语着,又道,“情劫是怎么回事?这是天外镜的原话?”
“没有,那个破镜子说话弯弯绕绕的,这是我自己看出来的。”路乘将镜中显示命理时那团粉色的雾气描述了一番。
“桃花雾障,倒确实是情劫的特征。”
不过……用命理测算命数时,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桃花雾障在大部分时候确实代表情劫,有时候却也只是在复杂命数中一层最表象的遮掩罢了。商砚书看了眼怀中这匹对自己推测出的结论深信不疑的笨蛋小马,自知指望对方将命理的各种细节记住是不可能的,便也没有将这些说出口。
“那你哥哥他历劫后就可以重新归来,这句是天外镜的原话?”商砚书道。
“嗯。”路乘点头,要不是在听到哥哥死讯后天外镜紧跟着说了这句,他大概直接就崩溃大哭了。
商砚书:“你哥哥百年前到底是怎么死的,你一点都不知情?”
“嗯。”路乘再次点头,来到人间这十年,他当然也想过要调查,只是他一不知从何查起,二来,路乘觉得找到哥哥的转世,守护对方平安度过情劫更为重要,因而这些年一直跟商砚书寸步不离,若非今日被商砚书抢来,他也会继续跟裴九徵寸步不离。
“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商砚书将怀中的小马抱紧,在寂静的黑暗中,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音量低喃。
第092章 逃跑计划
一大早, 应该是一大早,魔域的天空不论何时都是暗红色,没有白天黑夜之分, 因而路乘也分不清时间, 只知道是他睡得还迷糊的时候,商砚书就有事从寝殿离开了。
以前在无名荒山的时候, 商砚书除了盯着路乘修炼没有任何正事,而且在后期,还经常会跟路乘一起犯懒,师徒两一起睡到日上三竿, 但在重回魔域, 再次以劫火太岁的身份出现于众人眼前的现在,一些乱七八糟的事便也都找上门了。
路乘对魔域的事情不感兴趣,他睡醒后见商砚书不在, 便戴着与商砚书服饰同款的黑暗火焰围兜,以及那枚有着商砚书气息的铃铛, 迈着四蹄在魔宫中溜达。
他刚刚走出寝殿的殿门,门前矗立着的两名双瞳燃着火焰的高大魔甲卫兵便无声地跟上, 不用问,这一定是商砚书的安排,大概也是从路乘在玄武城的跑丢事件学到了教训, 知道不能小看这匹小马乱跑的能力, 上回能变成马跑路,谁知道下回会不会变成个别的什么呢?因而即便给路乘戴上了可以定位的魂铃, 也同时还要安排两个魔甲卫兵寸步不离地跟在其后。
他的担心是有道理的, 路乘在魔宫中可不是胡乱溜达,而是在寻找有没有什么能逃跑的路线, 他对商砚书心有愧疚,但他更在意自己哥哥,劫难尚未历尽,萧放或者其他什么人,会不会什么时候再对他哥哥下手,这些都说不准,路乘要时刻守在哥哥身边才能安心。
不过,他大致溜达了一圈,发现逃跑计划的难度太大,即便不提殿中各处那日夜巡视不需要休息,防护严密堪称水泼不进的数千魔甲卫兵,就说魔殿外侧,那些常燃不灭的劫火,就根本不可能在不被商砚书允许的情况下越过。
劫火狱直接设立在狱海深处、劫火燃烧最烈的火海之中,在劫火太岁横空出世以前,魔域其实只有三狱,劫火极其威力衍生出的火带周围,都是无人能够靠近的禁区,是商砚书出现以后,劫火才能够被人力控制,众人也方才在其力量开辟出的这片劫火暂熄的地域上建立起劫火狱的魔宫。
但在商砚书假死后,劫火狱周围熄灭的劫火便重燃而起,数十年间再无人能够踏足,因而萧放即便继任了魔尊之位,却也只能居住于空花狱。
在昨天商砚书重回魔宫时,劫火狱周围的劫火便再次熄灭了,尘封多年的大殿再次露于人前,向整个魔域昭告它主人的归来,但不知道是不是为了防着路乘,路乘今日再看,便发现魔殿周围劫火以火带的形式燃烧着,不复曾经那般剧烈,却仍然难以跨过。
而魔殿正前方,那唯一未被劫火覆盖的进出口处,则又是重兵把守,尤其路乘身后还跟着两个寸步不离的尾巴,想混出去同样不可能。
不,还是要试试的。路乘回头看着身后的两个魔甲卫兵,实验般地说:“蹲下。”
两名魔甲卫兵听话地俯下高大的身躯,单膝跪地,蹲立于路乘眼前。
“站起来,抬起双手。”路乘又说。
两名魔甲卫兵依言照做。
“转个身,站着别动。”
两名魔甲卫兵一背过身去,路乘便一步一步往前走,走到三丈远的时候,他听到了身后的沉闷脚步。
路乘停下步伐,思索时,恰好一名魔修从他附近经过。
“少主。”像之前遇到的魔修一样,对方恭敬地对路乘行了一礼,同时也忍不住悄悄抬眼打量这匹白毛小马,想看看到底有什么特异之处,竟能被劫火太岁收为徒弟,还成为魔域的少主。
路乘却没有像之前一样直接无视,他看了对方片刻,突然道:“揍他。”
“啊?”魔修还在发懵,两名魔甲卫兵就听令地挥起拳头,重重砸来。
“少主!饶命啊!”魔修不敢还手,只狼狈躲闪,连声大叫。
“你还手啊,我又没不让你还手。”路乘学着商砚书那副睥睨冷酷的样子说,“你若是赢了,本……本少主重重有赏。”
无论一匹小马的重重有赏是指什么,但再不还手,魔修就要被揍成猪头了,因而心下一横,手中幻化出两柄弧形利刃,与两名魔甲卫兵互斗起来。
而路乘趁双方激斗的功夫,撒开蹄子就往外跑,这回跑出三丈远后,身后没有响起紧随而来的脚步,魔甲卫兵想追,却被魔修给拖住了,路乘心下一喜,正觉得此计可行,就迎面撞上了一具堪称铜墙铁壁的坚硬又高大的傀儡身躯。
在甩掉那两名魔甲卫兵后,附近站岗的队列中竟是又走出两名魔甲卫兵,替代了先前两人跟随路乘的职责。
路乘撞得泪花都要出来了,于此刻,终于发现这所有的魔甲卫兵都是联防一体的,除非他能一口气把殿中数千名魔甲卫兵全部解决,否则绝对甩不开他们。
这自然是不可能做到的,因而路乘灰溜溜地选择回头,彻底放弃了逃跑这一想法。
他往回走时,全然没想起正被数名魔甲卫兵围殴的倒霉魔修,也全然不知道在今日之后,一则“少主看起来纯良无害,实则性格跟尊主一样恶劣可怖,只因多看了他一眼,就被他揍成猪头”的谣言即将随着魔马之名一起传遍魔域。
魔宫正殿。
商砚书坐姿松散,在殿中王座上百无聊赖地听伏见汇报魔域各部的动向,他展开一封据说是殷槐送来的书信,大略扫过一眼,便看到无数肉麻的字句,殷槐在信中声泪俱下地向商砚书表述了一番自己的忠心和受制于萧放不得不从的不得已,以及痛骂萧放的可恶,并发誓会与商砚书里应外合将其除去,助尊主再度一统魔域。
他阅读的时间比平常稍久,伏见似乎有所担心,忍不住出言道:“殷槐不过是在两头下注,他定然在萧放面前也是这般说辞,只要尊主在与萧放的争斗中稍落下风,他立刻就会反咬一口。”
“这样说,你倒是对本尊忠心耿耿咯?”商砚书漫不经心地抬眸,伏见本想立刻表态,却在对上商砚书的视线后,心中一紧,低下头去,不敢再出声。
商砚书哼笑一声,无论是殷槐还是伏见,其实都是一样的,魔域中从来没有忠心这种东西,只有威胁控制,以及在绝强实力下生出的不敢违逆的恐惧,伏见追随他不过是因为没得选,萧放容不下他,否则此刻也一定作壁上观,等自己和萧放斗出个高下后再来站队,而即便他一统魔域,再次如以前那般成为万人之上的魔尊,但只要他稍微露出些许弱势,往日对他言听计从的下属立刻就会如闻到血腥味的狼群一样,对他露出獠牙。
商砚书在魔域出生,也在魔域长大,对这些背叛与谎言倒也司空见惯,但是在这背叛与谎言中待久了,却也着实无趣。
可正道仙门之中同样也有这些,他活了这么些年,看过这样多的人,深知什么仙门魔域都是一样的,仙修魔修,归根结底,都是人而已,是人就会有谎言,是人就会有背叛,区别无非是一者更加道貌岸然,善于伪装罢了。
只有路乘,只有他那爱徒,是那样纯粹,在说着无论碧落黄泉苦海尽头,都要来找他时,坚定得便彷佛亘古不变的日月星辰,不会因任何事移转,虽然商砚书现在知道路乘是弄错对象了,他说的这些话其实都是对裴九徵说的,但他仍不愿放手,就算是抢,也要把对方抢来。
他此刻看着手中信纸上那些肉麻话语,倒也不是真的相信了殷槐的忠心,只是忍不住想这若是路乘写给他的道歉信就好了,那他一定立刻原谅对方,只可惜他这不听话的徒儿只会给他写和离信,且字还写得那么难看。
商砚书五指握起,掌中信纸便在劫火中化成飞灰,他正要继续听伏见汇报,却又见殿门处出现一抹白色带毛的身影,眸光霎时一亮,松散的坐姿也随之兴奋坐直。
“空花狱和蚀骨狱虽仍在萧放掌控下,却也人心浮动,只要尊主如在剑宗那般再亲自出手一回,必然能一鼓作气将……尊主?”伏见发现商砚书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没在听自己说话了,只眸光发亮地看着他身后。
伏见转过头,便见到了那匹魔域少主迈着四蹄“哒哒”地走进殿中。
他一时静默,虽然他带头呼其为少主,但他其实跟其他人一样,对商砚书把一匹马当爱徒的举动百般不能理解,事实上,他连劫火太岁竟然会收徒弟,还对徒弟这样在乎这件事就很不理解。
说来,之前在玄武城商砚书就有过一个徒弟,在对方走丢了后还大肆寻找,不过在瀛洲之后,商砚书就没再提过要找徒弟了,却紧跟着去剑宗抢了匹马来当徒弟,而商砚书遇到这匹马的时间,好像也正是在瀛洲之时……伏见心中隐隐有了一个猜测,但他什么都没说,只在商砚书示意下识趣地退去。
“爱徒来找为师?”商砚书将殿中闲人屏退,正要把路乘抱过来撸毛,却发现自己还没动作,路乘就已经主动凑过来,往他身上蹭了蹭,还配合地趴卧到他腿边,抬手就能撸到的位置。
商砚书眉梢一扬,满脸都写着意外。
这匹小马昨晚还铁骨铮铮誓死不从,怎么今日就突然转性了?
路乘自然没有突然转性,只是在发现逃跑不可能后,他决定转换策略,来硬的肯定不行,他打不过商砚书,所以只能来软的,正好,他听过人类的三十六计里,有一记名为美人计,此计看似平平,却着实厉害,在以前人间尚有国别之分的时候,许多厉害的君主都中过招,甚至因此灭城亡国呢。
路乘想要效仿一二,来个美马计,即便无法直接说动商砚书放他离开,但放松对方的警惕,也许就能寻到机会。
在趴卧到商砚书腿边后,路乘还犹嫌不够,他咬住商砚书的衣袖,将对方因意外而一时没有动作的手拉到自己背上,用自己的毛发主动去蹭对方,同时用湿漉乌黑的小狗眼神,巴巴地望着对方,像是在求摸一样。
第093章 大骗子
商砚书感觉到手中毛绒柔顺的触感, 眉梢又是一扬,虽然不知道这匹小马在打什么鬼主意,但送上门的, 岂有不摸之理?
他笑吟吟地在小马背脊上狠摸了一把, 又干脆从王座上下来,盘膝坐在地面柔软华丽的昂贵软毯上, 让路乘趴卧在自己腿间,将其从上到下的毛毛撸了个爽。
路乘原本的眼神湿漉是装出来的,但被么一通大力狠撸,却是被摸的有些痛了, 眼中的水汽更真挚了几分, 他顺势往商砚书怀里一倒,软乎乎地叫道:“师父~”
“爱徒~”商砚书心情大好,主动开口, “爱徒想要什么,直接说吧。”
“我想要什么都可以吗?”路乘眼睛亮亮地问。
“当然。”商砚书微笑说, “除了放你回去找裴九徵,凡爱徒想要的, 为师都会倾力满足。”
他就知道。路乘在心里悄悄撇了撇嘴,不过他本也没指望能让商砚书直接放他回去,他用这出美马计, 是为了打探另一件事。
“师父师父, 你好厉害呀,萧放那个魔头完全不是你的对手呢!”路乘拍着马屁。
“不然如何能当爱徒的师父呢?”商砚书在言语和行动上都回拍了一下路乘的小马屁股。
路乘一个激灵, 按捺着撒蹄子跑路的冲动, 继续趴卧在商砚书腿间,用崇拜的眼神问说:“师父的劫火那么厉害, 那为什么以前没教我呀?”
“爱徒想学?”商砚书笑着问。
“想!”路乘用力点头,他不指望学得有多厉害,但只要掌控了控制劫火的方法,应该就能突破魔宫外围的那层劫火结界,从而成功逃出。
“劫火修炼起来可是很危险的,对天赋的要求也极高,爱徒先变成人形,让为师摸摸根骨,看看爱徒有没有修行劫火的天分。”商砚书说得一本正经。
但路乘与他对视,莫名觉得商砚书现在脑袋上像是长了对狼耳朵一样,说话时大尾巴还在身后晃悠。
“现在不能摸吗?”路乘满脸警觉。
“当然不能,人骨和马骨如何能一样呢?为师只会摸人骨,不会摸马骨。”商砚书煞有介事。
有点道理。路乘心里直觉危险,又不想放弃机会,正在纠结,就听商砚书又说:“为师只是摸摸根骨,不会做别的,爱徒若是觉得有什么不对,立刻变回来就是了。”
也对,有什么不对,他就变成小马,商砚书又能拿他怎么办呢?路乘被说服了,他心一横,站起身,退后几步,在商砚书眼前变成了人形,太久没变了,他低头整理衣服,也就没注意到那一瞬商砚书亮到吓人的眸光,以及极度兴奋下不受控收紧的手指。
等路乘整理好衣服抬头时,商砚书也已经将大部分可怕的神色以及不小心捏碎的案几一角俱都藏好,只那双黑眸深处,仍闪烁着些许难以掩饰的危险暗光,像是食肉的猛兽盯紧美味的猎物。
“摸吧。”路乘一无所觉地走过去,将胳膊伸到商砚书眼前。
商砚书装模作样地伸手摸上路乘的手臂,初时,他的动作还是很正常的,只是撩起了路乘的些许袖摆,但随着他的手指渐渐往上,路乘的衣襟也越敞越开,很快,几乎整个上身的衣物都被解开,松散地披挂在身上。
“摸根骨要脱衣服吗……?”路乘拽着快要被完全脱下的衣服,不确定地说。
“当然,隔着衣服怎么摸得清楚呢?”商砚书言之凿凿地说完,又安抚道,“不用怕,为师又不是没见过,爱徒莫不是忘了,你以前洗澡都是为师帮忙的呢。”
确实是这样,十年间,两人坦诚相见都不知道多少次了。路乘想到此,按捺下心中那些许不对劲,任由商砚书将他的上衣完全脱去。
跟之前撸小马毛发时从上到下的大力狠撸不同,商砚书这回动作放得很轻,却让路乘越发感觉不自在了,对方手指轻轻划过的地方,都麻麻痒痒的,痛自然不算,要说不舒服……似乎也不算。
“好了吗?”他有些受不住似的,把商砚书的手拨开。
“哪那么快?”商砚书突然用力一推,又伸手在路乘腰后一揽,将人轻柔地放倒到柔软的软毯上,轻笑说,“爱徒并非寻常人族,为师不得好好摸上一番,才能最终确认吗?”
他说的总是有道理,但路乘心中的不对劲感觉越来越强烈,在商砚书将他翻过来,俯身压上时,那股不对劲感觉终于到达巅峰。
路乘双手一撑,就要将商砚书顶开,同时变回小马的形态,但双手在用力前就已经先被商砚书攥住,反剪着按在身后,而转换形态时本该自如运转的灵力也随之被封住。
“爱徒啊。”商砚书一边按着路乘的双手压制住对方的挣动,一边俯下身来,在对方耳鬓间厮磨低笑,“想让你变回人不容易,但想让你变不回马,不是简单封个穴位就可以了吗?”
说着,他还屈指在路乘脑袋上轻弹了一下,像是要让他长个教训。
“放开我!骗子——!”路乘生气大叫,挣动愈发剧烈,商砚书的五指却如铁铸的一样纹丝不动,并且在钳制住他的同时,路乘感觉到对方正慢条斯理地将某种能抑制灵力的绳索一圈圈捆到他手腕上。
若是被捆实了,那就再没有逃脱的机会了。路乘心一横,念道:“我此法门——”
某段不好的记忆霎时从心中涌起,商砚书唇边笑意一僵,手中动作也同时停住。
路乘趁机脱困,飞快离开商砚书身旁,变回小马的形态,虽没有继续念下去,却也是警惕的蓄势待发状。
“为师就是跟你开个玩笑。”商砚书举手投降,笑容纯良。
“骗子——!!”路乘已经不会再相信他了。
商砚书无辜道:“爱徒这话说的就很没道理了,不是爱徒先来骗为师的吗?为师只是将计就计,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而已。”
路乘心中一虚,强作镇定道:“我骗、骗你什么了?”
“哦?难不成是为师误会了?”商砚书挑眉,“爱徒今日突然献殷勤,难道不是想从为师这里学到劫火的用法逃出魔宫,所使的一出美人计吗?”
“不,应该是美马计。”他严谨地纠正。
“你、你怎么知道?”路乘说完,又突然意识到什么,叫说,“那些魔甲卫兵都是你的眼线!”
所以商砚书才知道他在预谋逃跑,才能猜到他搞这一出的缘由。
“不能叫眼线,只是那些都是由为师的法力驱动的,他们所看到听到的,为师自然也能感知到。”商砚书说着还歉意一笑,笑容做作又虚伪,“忘记对爱徒说了。”
“骗子——!!!”路乘第三次大叫。
“这顶多算是隐瞒,不算骗吧?”商砚书说。
“不!我不是说这件事!”路乘在方才问商砚书为什么没教他劫火时,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情,在刚拜入商砚书门下那段时间,路乘因为觉得练剑太苦问过商砚书有没有别的修行法门,而商砚书的答案是没有,当时他信了,但现在看来,对方不光有,甚至商砚书至始至终都不是个剑修。
由此深想下去,便又引申出另一个一直被路乘忽略的问题,他拜错了人,但商砚书为什么要将错就错地收下他呢?而且,他一个魔头,当时为什么要穿得仙风道骨,还扮成了个剑修,取了个跟承天剑宗如此相似的门派名呢?
“这个……”面对路乘的质问,商砚书难得地没有立刻回答。
路乘心里却已经有答案了,若是普通人,那可能是心血来潮,觉得合眼缘,收下就收下了,但商砚书的另一重身份可是劫火太岁,恶名昭著的魔尊,他哪来的好心捡个徒弟养?尤其这个徒弟还格外娇气气人。
结合商砚书过往的一系列事迹,以及他在路乘面前有意无意说出的那些话语,真相其实很容易推导出,甚至路乘曾经就在去往玄武城的路途中胡说八道地无意言中过。
“你一开始收我就是来玩的!什么平天剑宗,都是你编出来骗我的!你养着我只是为了玩游戏!”路乘越想越气,如果不是商砚书当时扮成那副仙风道骨的样子,他从一开始就不会认错人,也就不会跟哥哥平白错过十年,不会横生那么多波折!
“大骗子——!”路乘最后大吼了一句,也不管商砚书似乎想要说出口的解释,气冲冲地转身就跑,很快,便消失在商砚书的视线中。
第094章 叛逆小马
这是路乘第一次跟他生这么大的气, 商砚书独自待在魔宫正殿中,颇有些烦恼。
冤枉肯定是不冤枉的,他一开始收徒确实如路乘想的那样居心不良, 甚至可能比对方想的还更不良一点, 但烦恼也是真的烦恼,这个师徒游戏早已超出了商砚书一开始的预期, 他对对方的纵容和上心程度也大大超出了他初时的所料,否则以他的脾性,怎么能容忍有人胆敢这样对自己耍脾气呢?
即便是他的错也不能,恶人向来不讲道理, 而商砚书无疑是恶人中的恶人。
之前那些看似强迫的举动, 其实也如他所言那般,确实是个玩笑而已,路乘有光音天经又如何?他若是真心想动手, 路乘又哪来的机会施展呢?
商砚书是有粗暴的手段把人直接吃到手的,但他没有这样做, 就像此刻他也并未因路乘的冒犯而恼火,反而烦恼非常。
他试图从过往与路乘相处的经历中得到些哄人的灵感, 但很快意识到,没有,因为路乘以前根本不会这样跟他生气, 顶多撒娇闹个和离, 其他大部分时候都跟个尾巴一样跟在他后面,师父长师父短的叫, 哪会像现在这样, 这小驹子生气到撒蹄子就跑,头也不回。
嗯?商砚书突然从魔甲卫兵的视野中看到了异样的景象, 路乘在跑出大殿后都是一路埋头前冲的气冲冲模样,但跑了一段路后,他的步伐渐渐慢下来,在某一刻,他还突然停下了。
路乘站在原地,似乎经过了一番深思,片刻后,他转头往寝殿的方向走。
这似乎是某种好转的征兆,商砚书稍一思虑,去自己的魔殿库房里挑了几株灵气浓郁、口味清甜的高阶灵草,将其做成精美的摆盘,亲自端到正趴卧在寝殿床榻上的路乘面前。
“爱徒要不要吃些东西?”他试探着唤了一声。
路乘看着凑到鼻前的灵草,把头一撇。
“爱徒还在生气?”商砚书将灵草放到一旁,在榻边坐下,正准备温言好语地好好哄上一番,却听路乘说:“没有。”
似乎是商砚书脸上的诧异太过明显,路乘又补充道:“我认真想过了,没什么好气的。”
“为何?”商砚书说。
“你一开始收下我是为了玩,但你确实也有好好照顾我,把我当徒弟养。”路乘说。
他的剑法烂是他自己懒,而非商砚书教的不用心,作为一个师父而言,商砚书做的并没有什么毛病。
认错人这件事,跟商砚书有关,跟路乘自己也有关,他如果不迟到,也不会错过裴九徵,遇上商砚书这个冒牌。
而且这件事虽然导致了路乘跟哥哥错过十年,但他方才又细细想了,如果没有这十年,他没有认识商砚书,那么在瀛洲的时候,在剑宗的时候,萧放打上门来,谁又能来帮他呢?
大概他哥哥现在已经被萧放掳回那什么极乐殿去了吧,从这点上而言,路乘甚至是需要感谢商砚书的。
当然,欺骗这件事还是很可恶的,而且还有很多小账路乘没翻,就例如玄武城中商砚书被魔修劫走那回,亏他当时还那么担心,现在想来对方怎么可能会败于什么元婴魔修之手,分明就是演的一出戏,也不知道商砚书演这出戏到底是去做什么,但八成不是什么好事。
路乘也不想追究了,论迹不论心,目前来看,商砚书没有伤害过他,反倒为他出过头,帮他救下过哥哥,这些已经足以抵消那些欺骗了。
“爱徒竟如此大度?”商砚书听了路乘的想法,颇有些不可思议,虽说他是盼着把路乘哄好的,眼下还没哄路乘就自己想通了,但他怎么不觉欣喜,反倒莫名地感觉有点不太妙呢?
果不其然,在他试图如往常一般去撸路乘背脊上的毛发时,路乘立刻往后一躲,同时,商砚书给他准备的灵草他也仍然不吃。
“爱徒这是做什么?”商砚书问。
“以前的事都算了,我们就当扯平了,以后……”路乘沉声说出他思虑多时的打算,“我要跟你和离。”
“不许和离!”商砚书想也不想地说完,又道,“为什么?”
“不和离也行,你放我回去。”路乘说。
“不可能!”商砚书拒绝得比上一句更干脆。
“那就和离!”路乘从床榻上站起来,骤然拔高的身形让他的气势也拔高了几分。
之前他虽然也说过和离,但是抱着纠正错误的想法提的,而非要彻底与对方撇清关系,而且在商砚书把和离书烧了后就没再提过,因为他对对方一直心怀愧疚,但现在好了,以前的事扯平了,他的愧疚也没了,路乘挺胸抬头,理直气也壮。
“不行!为师不同意!”商砚书也站起来,在榻边与站在榻上的小马对峙。
“你不同意也不行!我已经单方面跟你和离了!”路乘有了床榻的身高加持,第一次压过商砚书一头,居高临下地宣布,“你没有徒弟了,大坏蛋!”
商砚书都要被他气笑了,连声道:“好好好,没有就没有,本尊倒要看看,到底是谁吃亏!”
说罢,五指虚握,灵力形成的虚无巨掌就要将这匹小马抓来。
路乘却灵活地一躲,之前在雾岛地下的魔修据点内,他就在与魔修一战中展示过自己的敏捷,那么多魔修都轻易拿不下他,而商砚书,在不动真格的情况下同样难以办到。
两人在寝殿内玩起了魔尊抓小马的游戏,数次抓空后,商砚书心中的恼火程度直线上升,他冷冷地看着路乘,五指握起又松开,在用粗暴手段给这匹叛逆小马来点教训的念头中反复挣扎,终于还是一甩袖,冷哼一声离开殿中。
他真的走了?路乘在原地等待片刻,小心翼翼走到殿门处朝外张望,在他想把蹄子迈出门外时,殿门处矗立着的两名魔甲卫兵突然横下兵器,交叉着拦在他身前。
傀儡的铁面后传来商砚书的嗓音,对方冷笑道:“既然不想做徒弟,那你就做本尊的阶下囚罢!”
路乘撇下耳朵,他知道商砚书能透过魔甲卫兵的视线看到自己,于是生气地仰头瞪视对方,随后也像商砚书那样,冷哼一声,转身回到殿内。
接下来一整天的时间,魔域暗红的天空也经历过微明微暗的日夜变化后,路乘都趴卧在床上,没有吃过一口东西。
明明商砚书给他准备的香甜灵草就放在一旁,他自己的储物围兜里也还有一大堆储备粮,但他愣是一口都不吃。
商砚书也一直没有再回到殿中,像是把他关在这里就不闻不问了。
如此又过去了两天,绝食三天尚不至于让路乘饿死,但他的毛色却是肉眼可见地黯淡了许多,腹部脸颊微微下凹,不再像先前那样圆润好看。
说不上是睡着了,还是饿晕了,路乘陷入了一种朦胧的状态,他迷迷糊糊地感觉有人过来,他没有精力辨别是谁,只觉得应该是熟悉的人,便本能地往对方怀里一靠。
对方温柔地将他抱到怀中,给他喂了点水,香香甜甜的,像是某种灵草熬的汁液,路乘无意识地喝了一碗下去,饿了三天,什么都不吃时尚能凭毅力忍住,但眼下这香甜的灵草汁液一下肚,却是将胃里的馋虫都勾了起来。
他将碗底都舔干净了,还不断蹭着对方,像是在说:还要。
对方又给他喂了一碗,但路乘想吃第三碗时,对方却没有再给了,只一下一下轻揉着他的肚子,像是在为他这饥饿罢工了三日的胃肠做助消化的按摩。
路乘被按得很舒服,精力也渐渐恢复了些,仍未恢复清明,却是有力气说话了,他挨蹭着对方,无意识地低唤了一声:“哥哥……”
对方揉着他肚子的手霎时一顿,路乘隐隐听到了吸气的声音,对方像是在做深呼吸,做了数个后,似乎终于勉强平复下来。
他继续在路乘肚子上按揉着,路乘没有再说话,只享受地瘫着四肢,慢慢的,意识再次下沉,他睡熟了。
等路乘睡了足足一觉,再度醒来时,发现屋内空无一人,他吃过的碗碟也不在了,只有不再像之前那般饥饿难耐的肚子证明之前那一切并非他睡梦中的幻觉,确实有人来过。
是谁似乎也不用多想,路乘耳朵撇了撇,不是生气的那种倒撇,但也不是开心,是一种他自己都说不清的复杂。
他走到殿门处,发现门口一直矗立着的两名魔甲卫兵不在了,他试探着将蹄子迈出去时,也没有任何东西阻拦他。
但是再往外走一会儿,便会发现殿中各处的守卫依然森严,魔殿外围的劫火也仍然烈烈燃烧着,他还是出不去,想来他绝食三天下来,商砚书只是退让了部分,不再禁锢他在寝殿中,也不再派傀儡魔兵跟随他,但仍不放他离开。
路乘倒是可以继续绝食,不达成目的不罢休,但是他不想再继续了,一来绝食真的很痛苦,他不想再来第二次了,二来绝食说到底折磨的也是他自己,而且以他的修为应该也不会真的饿死,商砚书但凡心狠一点,跟他耗个十天半个月,说不定路乘就练成辟谷了。
路乘回到寝殿,趴卧在商砚书三日前准备好的那盘灵草前,一边嚼草补充力气,一边决定转换思路,不放他回哥哥身边他是不会罢休的,但是美马计和绝食他都用过了,没什么用处,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不反其道而行之?不再折磨自己,他要去折磨对方。
路乘环视着自己身处的这座奢华大殿,心中暗哼一声,决定待会儿就把这里拆了,给商砚书一个大惊喜。
第095章 选择题
路乘吃饱喝足, 正磨蹄擦脚,准备开始拆迁工作时,突然又意识到一个问题。
把寝殿拆了他晚上睡哪儿?路乘是要折磨对方, 又不是折磨自己, 苦什么都不能再苦了他。
秉持着这一原则,路乘停住蹄子, 他站在原地思虑片刻,“哒哒”地走去了商砚书常待的正殿。
恰好,商砚书此刻并不在,殿中空无一人, 路乘一蹄把殿门踢上, 隔绝殿外魔甲卫兵的视线,然后……哼哼。
一阵叮铃咣当的巨响声后,殿门再一次打开, 路乘优雅地从身后那一地狼藉中走出,深藏功与名。
如此一番运动后, 路乘又饿了,他回到寝殿后, 便安然地趴卧在床上,一边吃灵草,一边等着商砚书大发雷霆地来找自己。
然而, 他等了一天, 商砚书都没来找,但对方显然也是知道路乘做的这一切的, 因为路乘第二天又去正殿时, 发现殿中的一切,被自己踢歪的桌椅, 踢碎的摆件,都已经复原换新了,而且路乘想再拆一次时,发现殿中所有用具都用了防御法阵加固,他竟是踹不动了。
不光是这里,这魔殿中所有殿宇,竟然在一夜间全部加固过一遍了,路乘恨恨地踢在一扇被法阵罩住保护,一看就价值不菲的玉石屏风上,却纹丝不动。
路乘气喘吁吁地尝试数次,终于不得不在这一轮交锋中认负,他的拆家计划,正式宣告失败。
不过他并未放弃,商砚书一日不放他回去,路乘的斗争就一日不会停止。
他很快想了一个新方法,拆不了商砚书的房子,那就去踢商砚书的下属,反正魔殿里的都是魔修,从上到下,包括最大的那个魔修头子,都不是什么好人,路乘踢起来毫无心理负担。
每天除了吃饭的饭点,路乘都在魔殿中溜达巡视,见人就踢,魔修们自然是不敢跟少主动手的,被踢得四处逃窜,狼狈非常。
绝食三天让路乘的毛色黯淡了不少,身形也有削减,但每天这样充足的运动加上灵草补充,以及他自己本身的丰腴底子,体态很快养回了先前的样子,皮毛也重新变得油光水滑。
相对的,魔修们就很苦不堪言了,恶马的存在像个噩梦一样压在众人心头,他们现在去魔殿都要小心翼翼的,避开恶马经常出没的饭后时段,每每见到白色带毛的东西,心里都不可避免地要心惊肉跳一下,简直是一朝被马踢,十年怕白毛,毕竟那匹小马看着不大,踢起人来却着实厉害,那小蹄子的威力,谁挨谁知道。
短短几天的时间,恶马的名字就已经在整个商砚书统辖的魔域范围内流传,甚至伏见都有耳闻,某次向商砚书汇报时,他还委婉地提了一下此事,暗示商砚书能不能稍微管一下那匹……那位少主,甭管是什么吧,这匹马天天在魔殿巡逻踢人,恶劣得颇有商砚书的风范,不是亲生胜似亲生,但也着实耽误事情,简直干扰他们日常的工作了。
伏见试着提议:“少主若是喜欢踢人,不如抓些人当桩子供他取乐,正好仙门那边近期屡屡在我魔域外围活动刺探,属下可以去抓些仙门探子献给少主。”
商砚书神情恹恹地听着伏见的话,闻言在心里冷嗤一声,他这个提议是很典型的魔修思维,在魔域一众大小管事中,确实也有那么些人有这种凌虐的喜好,隔三差五就要抓上些人取乐,就说萧放,在极乐殿中所做的事,便也与之相差不多。
但路乘不是魔修,若真抓了仙门修士,尤其是剑宗那些人,路乘肯定就不踢了,八成还会摇着尾巴凑上去,问对方裴九徵的近况。
对于路乘踢人的原因,商砚书是很清楚的,并非本性恶劣靠此取乐,纯粹是为了给他捣乱,来气他的,目的也无非是那句,放他回去。
商砚书知道只要他一见到路乘,路乘肯定就会这样说,说不准还会因此跟他吵架,而他势必不会同意,两人见面也只是徒增恼火,所以他这些天干脆就没有回过寝殿,也没有去见路乘,只从魔甲傀儡的视线中看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他当然也知道下属们在恶马的欺压下苦不堪言,但他完全不打算管,他堂堂魔尊,如今连寝殿都回不去了,夜夜宿在外面,这些下属又凭什么过得顺心呢?
商砚书原本是这么想的,不过长久下去也不是办法,若是有机会能缓和一下跟路乘的关系,他还是愿意退让尝试一二的。
伏见的提议没有提到点子上,却无意中给了商砚书一点跟路乘缓和关系的灵感,他敷衍地挥退对方,在王座上独自思虑片刻,这些天来头一次,他主动回到寝殿中。
正是午间,路乘在床榻上趴卧着吃草,一听到有人接近的脚步声,耳朵就旗杆一样警觉地竖起,而在商砚书出现在寝殿大门,迈入路乘的视线中时,他一个咕噜直接从床上站起来,前蹄微微伏低,一副时刻准备躲闪战斗的警戒模样。
“爱徒~”商砚书面带笑容,语气亲切,彷佛这几日的冷战争吵都没有发生过,他甚至还想来摸一摸路乘的毛毛。
路乘自然是不给摸的,往旁边一跳,轻盈得像只小鹿,一蹦就是几丈远。
商砚书也不追,只负手站在原地,说:“你不想知道剑宗那些人最近在做什么吗?”
路乘耳朵一抖,单论“剑宗那些人”,他其实不是很关心,但是剑宗的动向某种程度也代表了他哥哥的动向,他被劫来魔域也十多天了,也不知道他哥哥现在怎么样了,伤势如何,最近又在做什么。
想到此,他不由往前走了两步,却又犹豫着不太敢靠近商砚书,毕竟前不久他才刚吃过亏。
“爱徒这些天闹了这许多,无非是想回去而已,为师也可以直接告诉爱徒,不可能。”商砚书笑容温和,说的话却很决绝。
路乘立刻又往后退了两步。
“不过……”商砚书话锋又一转,“为师也可以稍退一步,把剑宗那边的动向近况都告知爱徒,作为交换,爱徒也不要再胡闹躲着为师了,如何?”
路乘陷入沉思,他继续闹下去,大概真的像商砚书说的那样,没什么可能和结果,但是折中一下,他想要回去其实只是因为担心哥哥,怕萧放再次找上去,或者其他什么类似情劫的危险再次到来,如果能知道哥哥平安无事的话,他倒也并不是很着急回去。
这样想,似乎也不是不能答应……路乘思虑再三,慢慢走上前,却又在离商砚书最后一步时停住,讨价还价道:“你也要把萧放的信息告诉我。”
萧放就是他哥哥最大的危险,因而萧放的动向同样值得关注,而且商砚书跟商砚书同在魔域里,对萧放行动计划的感知,想来会比仙门那边更敏锐,他若是能提前知道萧放的下一步行动,说不定还能给他哥哥提个醒传个信。
对了,还得把这条也加上。在商砚书同意他的要求后,路乘又道:“如果萧放有要对我哥哥不利的行动,你要帮我传信给我哥哥示警。”
“爱徒,是该说你把萧放看得太厉害,还是把裴九徵看得太纯良了呢?裴九徵此人……”商砚书轻嗤一声,似乎有话想说,但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只应允道,“也可以。”
得了保证,路乘终于迈过了那最后一步距离,让商砚书将手放到他脑袋的毛毛上。
重获这久违的柔顺手感,商砚书不由感叹一声:“爱徒还是这样子比较好摸。”
不像几日前,绝食状态的路乘不光毛色黯淡,摸起来的手感也没有那么顺滑了。
“快点说快点说,我哥哥最近在做什么?”路乘用蹄子扒拉他,连声催促。
“且听为师慢慢道来。”商砚书在床榻边坐下,将路乘抱在腿上,慢悠悠讲述。
似乎是故意吊着路乘的胃口,他先讲了萧放那边的情况,自剑宗一战后,萧放便退回魔域,而商砚书也于同期重新入主魔域,魔域一下有了两位魔尊,明面上魔域现在一分为二,血河狱劫火狱都是商砚书的势力,空花狱蚀骨狱则归属于萧放。
但是实际上,就像殷槐这个墙头草两边站队一样,大部分魔修也是如此,即便归属于一方麾下,也未必忠心出力,只等着商砚书和萧放再斗过一场,分出个高下来,他们才好真正做出选择。
然而这么多天了,商砚书和萧放双方都没有约战打上一架的意思,商砚书是对一统魔域没什么兴趣,其实若非要养徒弟,他本来都没打算回来当魔尊,实在是路乘太难养了,商砚书自己的灵草库存早都被对方吃光了,若是不回魔域,他那些法器灵石全部变卖了换成灵草,被吃光也只是时间问题。
当然,也有穷养的方法,就像之前一样,给路乘买些人类的便宜点心,他也是能接受的,但是商砚书不能接受,裴九徵养着时顿顿给路乘吃灵草,攀比心作祟下,他只能比对方养得更好,绝不能更差,因而只能选择回来当魔尊,以整个魔域的资源,来养他这匹格外精贵挑嘴的爱徒。
但是养徒弟目前的资源也够,若是哪天缺钱了,商砚书可能会动一动去找萧放打上一架,把空花狱和蚀骨狱也收归麾下的念头,眼下他每天忙着为路乘的叛逆而烦恼,哪有心情去管什么萧放?
萧放不来的理由则更简单,他在剑宗吃过亏,对商砚书心有忌惮,自然不敢妄动,而且魔域现在人心浮动,魔修很多都在观望,萧放对众人的掌控力也大不如前,他这段时间忙着镇压不听话的下属,倒也一时没顾上再去找裴九徵的麻烦了。
虽然知道商砚书是故意吊他胃口,但对方说的这些姑且也是路乘想知道的,而且多少算个好消息,便也耐着性子听了。
“剑宗那边……”商砚书终于说到了这里,路乘耳朵立即高高竖起,像只大白兔子。
“四大仙们近期频繁联系,伏见的部下在魔域外围也发现了仙门的探子,大概正计划着潜入这里,或者直接四大仙门一起联手,攻入魔域,将为师和萧放这两个魔头一锅端掉罢。”商砚书对自己倒是很有自知之明,不过他说起这些时,似乎也并不如何在意。
路乘知道商砚书为何不在意,魔域和仙门之间,一来有狱海天堑,由魔修把守一切安全隘口,除了能操纵劫火的商砚书,没有任何人能直接穿越狱海,而若是从易守难攻的隘口攻入,对仙门是大大不利的,是以这么多年了也没能把魔域奈何,这回同样困难。
二来,仙门和魔域现今的实力对比,撇去其他层级的不谈,单说渡劫期,仙门只有他哥哥,魔域却同时有两位渡劫期魔尊,商砚书自然不会和萧放联手,但萧放却对裴九徵虎视眈眈,裴九徵若是想从商砚书手中夺回路乘,无论战胜战败,萧放都势必会插手。
到时候,没把路乘救出去是好,若是再把自己赔进去就糟了,所以即便四大仙门联手,攻下魔域的机会也着实不大,除非商砚书离开魔域,如此或许还有机会。
但商砚书为什么要离开?人他都已经抢到手了,干嘛要给裴九徵机会呢?因此路乘听闻此事也没有萌生出太多的期待,指望剑宗的人能把自己救出去,他只要知道哥哥最近的动向,知道对方没事就好了。
他等着商砚书说下去,但是等了许久,商砚书除了摸毛,什么都没说。
路乘:“?”
“没了?”他说。
“还有什么?”商砚书反问。
“我哥哥呢?”路乘说。
“不知道。”商砚书说。
在路乘撇下耳朵,要愤怒开口前,他先一步,振振有词说:“为师答应你的是告诉剑宗的动向,又没说是裴九徵的。”
路乘指责对方是骗子的话一顿,他回忆了一下,好像确实是这样?只是他本能地觉得剑宗就代表他哥哥,所以无意识地将这两者划等号了,但实际上并不相等,就像此刻,商砚书便可以借此混淆模糊,看似说了,却又没说路乘最为在意的事。
“骗子——!!!”路乘还是说出来了,他才不管商砚书答应的是什么,愤怒地就要从其怀中挣开。
商砚书一边躲避着他那胡乱踢踹的小蹄,一边辩解:“裴九徵近期都没有公开露过面,大概在闭关休养,而且为师是魔尊,顶多能知道点仙门明面上的消息,剑宗内部的事情,为师如何得知?”
倒也很有道理。路乘扑腾的动作一停,裴九徵现在的近况和动向大概只有孟正平那些人知道,若是魔修能随便打探到,那剑宗内部岂不是被渗透成了个筛子?
想到此,路乘重新安静下来。
商砚书揪揪其带着些许肉感的圆润小马脸蛋,又将其半搂在怀中,下颌贴蹭着路乘的脑袋,轻声发问:“若是哪一天,为师跟裴九徵打上一架,你会站谁那一边?”
“我哥哥。”路乘毫不犹豫。
商砚书搂着路乘的手臂骤然收紧了些许,眸光闪烁,似乎是用了极大的力气才克制着没有发作。
但还是有一丝怒气没克制住流泻出来,他惩罚性地咬上路乘的耳朵,用一个介于痛和痒的力道在其耳边低喃:“没良心的。”
第096章 劫火反噬
与商砚书达成约定后, 路乘确实没有再胡闹去巡逻踢人了,魔修们顿时如释重负,终于不用再胆战心惊担心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一只马蹄突然踢来将他们踹飞了。
但是商砚书的日子却没有好过多少, 他对路乘是退了一步, 答应告知对方剑宗那边的动向,让路乘能知道裴九徵的消息, 但路乘对他,其实也只是退了一步。
摸毛可以,但不能多摸,夜间搂着睡也是不行的, 之前谈好的没这一条, 除非商砚书肯加价,例如让他跟哥哥通信。
商砚书听着路乘理直气壮地说这些,心道这小驹子真是变了, 不再是初见时那个清澈单纯的笨蛋小马了,这满肚子坏水是跟谁学的呢?
似乎是他。商砚书短暂反省了一息, 随后便若无其事地将这个问题抛之脑后。
“通信不行,但为师可以放出消息, 让裴九徵知道你现在没事,如何?”商砚书说。
路乘思索片刻,觉得也行, 起码能让他哥哥不要太担心他, 于是点头答应了。
在路乘看不到的角落,商砚书唇角露出一抹笑容, 这个放出消息, 可是有很多种方式的,而他准备放出的那一种, 跟他在剑宗当着裴九徵的面把路乘抢走时说的差不多,大意就是小马他养得很好,比在剑宗好上一万倍,路乘在剑宗只能当个什么吉祥物般的小马师叔,但是在魔域,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少主,裴九徵就不要再惦记了。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做徒弟的想要跟师父斗,还是太嫩了。
商砚书如愿跟路乘睡到了一起,只是夜间,他一边摸着马毛,一边又有些怅然,这回是用这种方式骗到了,下回又要用什么话术呢?
或者说,要怎么样才能让路乘回到从前呢?
似乎不太可能,他跟路乘眼下最大的矛盾便是路乘一门心思地想回去找裴九徵,而商砚书绝对不可能同意。
明明他对他也不差,商砚书几乎把自己一辈子的耐心和宽容都给对方了,但路乘做起选择时还是毫不犹豫。
每每想到此,商砚书牙就痒痒,有时候他都怀疑他养的到底是匹小马还是头小驴,怎么就那么倔呢?
又是半月过去,一人一马在不断的讨价还价和斗智斗勇中,渐渐也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在底线问题上,双方仍然互不让步,但别的事情,却也可以商量着来。
“爱徒,这么久了,为师还没看过你的真身,变成麒麟的样子让为师看看如何?”商砚书刚刚帮路乘洗过澡,又拿了甜美多汁的新鲜灵草来喂他。
路乘吃是吃了,洗澡时的擦毛按摩也享受了,但他对商砚书的要求毫不理睬,只趴在一旁,撇着耳朵装听不见。
“为师有一条关于裴九徵的新消息。”商砚书说。
路乘耳朵一抖,犹如捕获到了什么关键词,撇下的耳朵立刻又直竖起来。
他站起身,抖抖毛发,往前走上几步,额顶生出双角,全身覆上金鳞,等他走到商砚书面前,他已经从一匹白色小马变成了金灿灿的小麒麟。
他如此听话,商砚书却不觉得有多欣喜,他强压下心中又一次窜起的怒火,努力仍然以温和的态度对待对方。
他抬手摸上路乘的鳞片,不像毛发那样柔软,但仍然光滑好摸,并不会觉得硌手,像是名贵的金色缎面。
“倒是跟传说中的麒麟一模一样,不过为师还是更喜欢爱徒小马时候的样子。”商砚书自语道。
“什么消息?”路乘变回小马的形态,用蹄子轻轻碰了他一下,催促问。
“前些时日,裴九徵出关了。”商砚书将路乘揽在身前,拿起一缕其脖颈上的鬃毛,手指缠绕着将其编成小辫子。
“出关?他伤好了吗?”路乘面色一喜。
“不知道。”商砚书说。
路乘耳朵一倒,立刻就要从商砚书身前站起走开。
“应该是好了,他那点伤势,本也不如何重。”商砚书把路乘搂住,又补充了这一句,路乘才勉强愿意继续趴在原位。
“就知道关心裴九徵,也不见你关心下为师。”商砚书语气充满抱怨。
他哥哥受伤了,商砚书又没有受伤。路乘只当商砚书是无理取闹,并不理他。
“他到底哪里好?”商砚书又说,他一边继续给路乘编辫子,一边喋喋不休,心中的幽怨之气简直藏不住。
“他能给你的,为师都可以给你,他给不了你的,为师也可以给你。”
灵草,华美的宫殿,崇高的地位,温柔包容的耐心,无微不至的照顾,路乘在剑宗有的这些,商砚书都努力给他了,他强耐着性子忍了这么多时日,就是想慢慢打动对方,但一个月下来,路乘别说是被打动,这匹小倔马满脑子仍然只有裴九徵。
讨好他是为了裴九徵,跟他闹脾气是为了裴九徵,眼下愿意让他摸毛编辫子,也是为了裴九徵!
“不一样!他是我哥哥!”路乘大声说,或许别的都能替代,但是这一点是改变不了的,就算路麟这辈子的转世并不是多如何厉害的仙尊,而仅仅是一个平庸的普通人,无法给路乘提供任何灵草,宫殿,地位,但路乘仍然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对方。
“你就那么笃定?他可未必是……”商砚书冷笑一声,被路乘激得几乎就要口不择言了,但像之前那数次提到裴九徵时的停顿一样,在话最终出口前,他又一次停住了。
“他就是!”路乘半点不怀疑这点,虽说他认错过人,但那是因为他那时候没见过裴九徵,与裴九徵初见的第一面,那种灵魂中的共鸣与震动,是不可能出错的。
商砚书跟路乘对视着,他很想像以往一样,带过这个话题,但到底没控制住心中积压了这么多时日的怒气。
“你只看得到面上的事,裴九徵私下里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你又知道多少呢?”商砚书冷嘲道,“他若真的光明正大,问心无愧,夜间又为何不敢与人同寝呢?”
因为……路乘一噎,这件事他也一直弄不明白。
“傻徒儿。”商砚书没有再说下去,只是抱住路乘,低喃说,“若非为师把你抢来,也许哪天你被人剥皮拆骨了都不知道。”
他虽没有指名道姓,但结合前面的话,这个“人”在暗指谁,其实也很明显。
路乘的脸垮下来,在商砚书起身去拿一旁的木梳时,他突然用脑袋顶向对方。
商砚书捂着后腰,像是还没反应过来:“你刚刚是不是用脑袋顶我了?”
“不许你说我哥哥坏话!”路乘又顶了他一下。
他现在的形态额顶没有双角,顶人倒是不痛,但商砚书还是很不敢置信:“你为了裴九徵顶我?”
“是你先说他坏话的!”路乘刨动小蹄,像是在警告对方。
“你还想为了他踢我?!”商砚书原本都想结束这个话题了,此刻却是怒从心起。
“说了又如何?裴九徵自己做的那些事,难道还说不得吗?!”
“我哥哥很好,不许你说他!”虽然路乘也不明白裴九徵之前为何夜间不能与人同宿,又为何在从瀛洲回来后,这个怪癖突然消失了,但他坚定地要维护哥哥,就像他曾经维护商砚书那样。
他前蹄刨动两下,像是在助跑蓄力,随即便像是离弦之箭一样疾冲出去,对着商砚书飞起一蹄。
商砚书闪身躲过,在与路乘擦肩而过的间隙,将这匹腾跃到半空的小马一把抱住,又在对方的剧烈挣扎中,同对方一起摔倒在地。
“大坏蛋!”路乘四蹄乱踢,在商砚书手臂禁锢下拼命扑腾。
商砚书将其牢牢按住,五指捏紧,心中的怒火第一次如此失控,简直想撕毁这些时日一直装着的温和表象,不再搞什么慢慢打动,只顺着自己冷酷残忍的本性,管路乘愿不愿意,他本就是恶名昭著的魔尊,又为什么要在乎他人的感受和意愿呢?
仅有的一丝理智阻拦着他,他若是真用上这些粗暴的手段,欲望固然可以得到一时满足,但路乘大概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对他,黏糊信赖地叫他师父了。
在按住路乘的同时,商砚书也在努力压抑着自己心中暴虐的怒火,只是有一物也在随他的怒火一起高涨,且更加暴虐不受控。
一人一马缠斗时,商砚书面色突然一变,他按着路乘的手臂也同时一松,路乘立刻站起来跑开几步,本想生气地离开这里,但他又意识到什么不对,回头看着捂住胸口,眉宇蹙起,似乎正强自忍耐着某种痛苦的商砚书。
路乘脚步停住,却也没有贸然接近,怀疑地看着对方,疑心对方是不是又在演戏,他已经吃过不止一次亏了。
但他看了一会儿,看到商砚书愈发苍白的脸色,和额间密布的冷汗,意识到这回应该不是装的,于是赶紧跑回去,问说:“你怎么了……?”
是因为刚刚的胡闹吗?可他也没真的踢到他啊。路乘有些慌张,见商砚书不答话,便道:“我去帮你叫人!”
他不懂医理,但商砚书那些属下中应该是有懂的。
路乘转身想往外跑,却被商砚书叫住:“回来!”
似乎是缓过一口气来,商砚书一边运功将丹田内躁动反噬的劫火强压下,一边讥讽地笑说:“你将为师内功反噬的事告诉他们,是嫌为师死的不够快吗?”
他又自语道:“也对,反正你本来就不关心为师的死活,只在意裴九徵。”
路乘的耳朵倒下,不是生气,而是一种心虚和内疚,之前商砚书质问路乘不关心他,以及方才看到商砚书面色不对没有立刻跑回来,都是因为路乘觉得商砚书根本不会真正受伤,他曾经觉得自己这个师父很弱,一个普通的元婴魔修都能轻易打倒他,事实证明他错了,后来他又觉得这个师父很强,连能控制阴翳力量的萧放都不是他的对手,世上应该也没人能伤得了他,事实证明,他又一次错了。
“什么内功反噬?为什么会突然反噬?”路乘趴伏到商砚书面前,观察着对方苍白的神色,突然想起,他曾经也见过类似的画面。
在十年前,他刚认识商砚书的那段时间,夜间运功时商砚书便时而会出现这样的症状,路乘不知如何是好,便用光音天经为对方缓解痛苦,后来慢慢的,也不知道是不是被治愈了,这病症很久没再出现过了,路乘便也渐渐忘记了此事。
无暇问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既然光音天经可能有用,路乘立刻就念道:“我此法门——”
像曾经一样,他用光温暖柔和地照入商砚书的经脉丹田之中,但这一回,光未能再无往不胜,在光符照入商砚书丹田的同一刻,路乘感觉到一股格外暴虐可怖的气息,犹如被他的力量所激,那暴虐的气息威势骤然暴涨!
路乘向后疾退,正躲过倏然从他眼前燃起的黑红火焰,黑火腾燃,焰光张牙舞爪地要朝路乘追击而去,却又被一只因剧烈疼痛而有些泛白的修长指节牢牢抓握在手中。
商砚书五指缓缓收紧,虽将这缕劫火按灭,额间冷汗却是更多了几分。
路乘惊魂未定地急喘,他这下不敢再轻易动作了,只站在商砚书身旁不远不近的位置,看着对方盘膝入定,双手运功,慢慢将失控的劫火压制住。
分外漫长的一炷香后,商砚书的神色终于好转,他重新睁开眼。
路乘立刻凑过去,问:“怎么样了?”
“暂时死不了。”商砚书恢复了往日的轻浮笑容,反问道,“爱徒是开心呢,还是失望呢?”
“你能不能不要这样说话?”路乘倒下耳朵。
“为师先前让你不要那样胡闹,你听了吗?”商砚书嗤笑一声,但到底没再说下去。
“到底是怎么回事?什么功法反噬?你以前那样是不是就是反噬的原因?”路乘连声问。
“是,我六十年前的假死,并非有意为之,而是在与顾今朝苏寒云的对战中,功法意外反噬而不得不为。”商砚书似乎有些脱力,调息完后,便仰面躺下。
路乘趴卧到他脑袋边,俯身看他:“为什么会反噬?”
商砚书看着悬于上方的乌黑鼻头,抬手捏了捏,捏得路乘忍不住甩甩脑袋,打了个喷嚏,他才笑说:“我也想知道,之前带你去玄武城,便是想从顾今朝苏寒云口中,打听到线索。”
“那打听到了吗?”路乘又问。
“从他们口中没有,不过……”商砚书说,“应该是劫火本身的原因。”
“本身的原因?”说到这个,路乘又想起一件事,“你的劫火是怎么来的?为什么会有这么强的威力?”
在剑宗的时候,看到商砚书的劫火竟能击退萧放,甚至还对阴翳有所克制时,路乘就很不可思议了,不过后来忙着跟商砚书闹,一直也没想起来问。
按理说,阴翳除了光音天经是没有任何法术可以渡化的,商砚书的劫火好像也确实不是渡化,而是摧毁?路乘回忆着方才那暴虐到彷佛要焚天灭地的气息,越想越觉得像。
“不知道。”商砚书枕着胳膊,回忆说,“劫火是很早就存在的,魔域也因此而诞生,我只是从狱海中得到了它。”
“怎么得到的?”路乘顺嘴问了一句。
“几百年前,我被困在化神期瓶颈的那段时间,有一天来到狱海附近,感受到劫火的威势,觉得若是能收服这火焰,定然能助我更进一步,然后……”
路乘:“然后?”
“我就从狱海跳下去了。”商砚书漫不经心的语气就像是说他临时起意跳进了路边一汪只有几尺深的无害小水坑。
路乘:“……你一点准备都没做?”
“要做什么准备?”商砚书反问。
路乘想说准备些自保的法宝,这样万一收服劫火不成,也能安全退……不,路乘忆起商砚书带着他深入狱海时感觉到的那种气息,以及劫火历来展现出的可怖威势,感觉大概准备了也是多余的,只要进入狱海之中,就不可能全身而退。
不过,也正是因为劫火如此危险,正常人才不会随随便便靠近吧?不说敬而远之,商砚书似乎连片刻的心理权衡和挣扎都没有,随随便便心血来潮就跳下去了。
之前听到商砚书功法反噬,路乘内心短暂闪过一个念头,话本里经常会有功法反噬致使性情大变的情节,那么商砚书这种变态的性格,会不会也是受劫火影响?
现在看来,他属实是冤枉劫火了,商砚书的变态纯属天生,跟劫火一点关系都没有!
“然后你就成功收服劫火进阶到渡劫期了?”路乘说。
“自然,不然为师若是失败了,那一日爱徒岂不是要被别人捡走了?”商砚书说到这里,像是突然有了一丝后怕,自语道,“幸好没有失败……”
路乘一边心想举世无双的大变态果然是该有些举世无双的天赋,竟是这样就成功收服劫火了,一边又想劫火的真正来历,既然劫火诞生得如此早,还能对阴翳,以及他的光音天经都有克制作用,三者间必然有所联系,他哥哥应该是知道的,也许还对路乘讲过,只是路乘是个不学无术的小麒麟,所以他想了半天,什么都没想出来。
“你说反噬应该是劫火本身的原因,会是什么样的原因?以前有过异样吗?我是说在你第一次功法反噬之前。”路乘试着跟商砚书一起分析。
“没有。”商砚书说
“那问题出在你与顾今朝苏寒云的那一战?是他们做了什么?”路乘又自言自语地否定,“不对,你已经向他们打探过了,应该不是他们。”
路乘不断思索,努力地想帮商砚书诊断出真正的原因,商砚书却好像对此兴趣缺缺,路乘问话推测时,他只是有一句没一句地答着,望着路乘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路乘分析了一圈,也没分析出个所以然,他决定换个方向。
“之前你不是许久没有反噬发作过了吗,为什么今天会突然这样呢?”路乘问。
“爱徒觉得呢?”商砚书挑眉看他。
他觉得……路乘回忆刚刚跟商砚书做的事,心里突然一虚,他是没有踢到商砚书,但对方反噬突然发作,不会是被他气的吧?
“就是被你气的。”商砚书直接说出来了,不给路乘一点逃避的机会。
路乘低下脑袋,小声嘟囔:“我又不知道你会这样……”
他试图补救:“那有没有什么办法能治愈,或者稍微缓解一二?”
他说着把自己的围兜解下,用嘴巴叼住递到商砚书面前,他这围兜里,装着很多灵草,有裴九徵给他的,有在瀛洲收赔礼收来的,也有剑宗弟子主动上供的,路乘的身家现在恐怕比某些小宗门全宗都丰厚,他也一直把自己这袋灵草储备粮捂得很紧,只放心让哥哥保管,但现在他主动拿给商砚书,想着里面会不会有些灵草,正好能对商砚书的反噬有用?
商砚书却看也不看,说:“寻常灵草都是没用的,为师早都试过了。”
在没遇上路乘的那五十年,为了压制住反噬的劫火,他自然是试过很多种方法的,查阅古籍,尝试灵药,都没什么用处,最终也只能靠他自己在每回发作时硬挨,慢慢将失控的劫火重新压制回丹田。
“不过……”商砚书又道,“为师在古籍上看过一种属性极寒灵气也极其浓郁,要千年才能长成的灵草,或许能稍微压制劫火。”
“什么灵草?”路乘立刻问。
“冰心兰草。”商砚书说。
路乘在自己的围兜里翻找,翻了一会儿又想起自己根本不知道冰心兰草长得什么样子,见到了也不认识,便追问道:“冰心兰草长得什么模样,有什么特征吗?”
“通体冰蓝,叶片像冰晶一样剔透,在日光下会呈现出琉璃一样绚丽的色彩。”商砚书慢悠悠地说,“气味清凉,吃起来大概还有点像薄荷,入口的口感是冰凉带着丝甜味的。”
商砚书说前面那些特征时路乘都毫无印象,但他说到最后,却是隐隐勾起了路乘的一段记忆。
“入口冰凉带着甜味……我怎么好像在哪里吃过?”路乘应该不会记错,因为这口感相当独特,他在涿光山都没有吃过,那是在……他冥思苦想一阵,终于忆起。
“我好像在梦里吃过。”路乘自言自语,“不对,我做梦怎么会梦见以前完全没吃过的东西呢?而且那天醒来,我嘴巴上好像还有半片叶子……”
他说着说着突然沉默下来,望向商砚书。
商砚书微笑看他,点了点头。
路乘:“……我那天吃的是冰心兰草?”
虽然他当时迷迷糊糊醒来并没有注意那片叶子的颜色,但这口感,跟商砚书描述的简直分毫不差。
“爱徒聪慧,一猜就中。”商砚书坐起身来,击掌赞道。
路乘:“……”
“你为什么要把这么重要的灵草喂给我?”又是一番沉默后,他开始质问商砚书。
商砚书被问得很是愣了片刻,他重复道:“你说为师把冰心兰草主动喂给你?”
“不然怎么会跑到我嘴里?”路乘有理有据地分析,“我当时在睡觉,怎么会去吃你的草呢?”
就是你睡觉时乱拱钻到我袖子里吃的!商砚书都要被他气笑了,他把当时的场景向路乘描述一遍。
路乘立刻说:“不可能!我睡觉一向很乖的!”
商砚书:“谁说的?”
路乘:“我哥哥。”
商砚书:“他有说过你不好吗?”
路乘:“没有。”
商砚书没有再问了,他翻了个白眼。
路乘:“……”
“……那、那你为什么不把这么重要的灵草收好呢?”路乘心虚得冷汗直冒,却还结结巴巴地想为自己找理由,以减轻内心的负罪感。
“为师要如何想到随手捡的徒儿是只麒麟,还如此嘴馋好动,一不留神,就让他钻进了为师的乾坤袖内呢?”商砚书说,“对了,这只小麒麟还真是识货,为师乾坤袖内当时有那样多的灵草,他只奔着最重要的那一株。”
路乘当时吃的但凡是其他灵草,商砚书都不会那样恼怒,当然,他大概也就不会因此生出要跟路乘玩到底的决心,只能说因缘际会,时也命也。
路乘:“……那、那你为什么不早点把它吃掉?”
“为师又不是你,可以直接生吞,自然要炼制成丹药才能服用,为师本是想待伤势稳定后抽个时间闭关炼药,却不想先进了你的肚子。”商砚书说。
他这一句句压下来,彻底压碎了路乘那些微想要逃避的侥幸,他四蹄瘫着趴开,低头忏悔:“我不是故意的……”
他也不想的,只是把一株香香的灵草摆在他面前,跟把一条小鱼干摆在小猫面前有什么区别呢?实在是太香了,他只是犯了每匹小马都会犯的错误。
“哪里还能找到冰心兰草?你上次是在哪里找到的?”路乘想要补救。
“万妖谷,为师六十年前跟顾今朝苏寒云打的那一架,便是在万妖谷中。”商砚书说,“你想赔给我?”
“嗯。”路乘点头,他之前跟商砚书说过去的事两清时,还不知道有这么一茬,现在既然知道了,自然还是该负起责任的。
“冰心兰草千年才能长成,即便是在万妖谷中,也未必再有第二株,而且……”商砚书深深地看着路乘,他突然说,“罢了,反正你也一心只想回去,若你能找到冰心兰草,你我之间就此两清,你是去是留,我都不再阻拦。”
“真的?”路乘耳朵一抖。
“这回是真的。”商砚书神色间现出些疲态,他说完这一句后,便起身离开。
路乘在原地看着他,虽然商砚书经常骗他,之前还假大方地让他做过类似的选择题,但他直觉,商砚书这回说的真的是真的。
在商砚书走到殿门处时,路乘突然说:“就算你不放我回去,我也会找到冰心兰草赔给你的。”
商砚书停了一下,他站在殿门前,似是轻笑了一声。
“为师知道。”
他径直离开。
第097章 采灵草的小白马
万妖谷位于大陆中部, 与仙门四大洲之间相互接壤,却又不归属于任一方势力,是一片原始苍郁, 古树林立的广袤谷地。
谷中灵气浓郁, 不输于某些洞天福地,却同时也瘴气环绕, 沼泽密布,危险重重,人类难以在其间生存,但对于灵草灵植而言, 此地却是得天独厚。
路乘和商砚书从魔域中来到这里, 三天的时间,几乎每天都能碰见好几株灵草,虽然路乘围兜里的灵草够他吃上几个月, 但灵草这种东西自然是不嫌多的,路乘美滋滋地将它们全部收进自己的围兜家当里, 有个别香气浓郁的,他还当场就品尝了一番。
只是, 普通灵草捡了不少,商砚书说的那株冰心兰草,三天下来却是连点影子都没见着。
“你上次到底是在哪里找到的, 你就一点都想不起来了吗?”路乘第不知道多少次这样问。
“几十年前的事了, 为师如何记得那么清楚?”商砚书也第不知道多少次这样答。
他说得倒是也很有道理,这植被茂密的深林中各处几乎都长得一样, 记不清具体位置也情有可原, 但路乘还是觉得商砚书的态度有点敷衍,明明冰心兰草是为了他找的, 与他反噬的伤情息息相关,商砚书自己却好像并不怎么关心,这三天里一直都是路乘在埋头苦找,他跟在后面,犹如游山玩水般,一会儿摘几朵野花别在路乘的脑袋鬃毛间,一会儿又摘几颗野果问路乘吃不吃。
“不吃。”路乘说完,又甩甩脑袋,把鬃毛上乱七八糟的小花甩下些许,顶着残留的几朵碎花,用一副滑稽又严肃的模样说,“你能不能认真点?”
“为师何时不认真了?”商砚书挑眉。
“那你不想想办法?就没有什么能搜寻灵草的法术,或者法宝吗?”路乘说。
不然光靠他们两个一寸寸找过去,十天半个月,不,半年,都不一定找得完。
“这样的话,到底是算你找到的,还是为师找到的呢?”商砚书说。
“这个重要吗?”路乘简直想踢他一脚,到底是谁被劫火反噬啊?眼下当务之急不是该尽快找到冰心兰草吗?还管什么是谁找到的?
“自然是重要的,若是为师找到的,那爱徒可就回不去了。”商砚书说。
“我……”路乘停顿了片刻,嘟囔说,“总会有别的机会回去的。”
“也是,都已经离开魔域了,爱徒想跑,不是大把的机会吗?”商砚书轻笑。
路乘突然停下步伐,看着商砚书,生气地说:“我不会跑的!”
“在找到冰心兰草帮你治好伤前都不会。”路乘继续朝前走,四处嗅闻搜寻灵草的踪迹,商砚书在原地站了片刻,也跟了上去,他再朝路乘逗话,路乘只把耳朵捂着,装听不见。
“寻找灵草的法术或法宝……”商砚书说了这么一句,路乘立刻把耳朵打开,直立起来看着商砚书。
“是没有的。”商砚书微笑着接上这四个字。
路乘立刻又把耳朵撇下,生气地快走两步。
“不过……”商砚书又道,“为师想起了些事情,当年与顾今朝苏寒云一战,交战的地点似有两座形貌奇特的山峰,像是相望的两座狼首,为师因反噬落败后,便在山峰附近寻了一处清静地调息疗养,后来应该也是在附近搜寻灵草时,无意碰见了那株冰心兰草。”
这样说的话,只要以那两座狼首山峰为中心不断向外搜寻,能找到冰心兰草的几率就大大增加了。路乘想到此立刻朝四周眺望,他腾跃几下,跳上前方一处高地,在山谷正西方,隐隐看到有两座斜立的奇特山峰,且造型也确实有些像相望的两座狼首。
确认了方位,路乘没有让商砚书直接带着自己飞过去,反正也是要在这山峰的周边区域寻找的,干脆现在便沿着这个方向一路往那边搜寻。
这仍然是一个浩大的工程,虽然几率增加了一点,但所需要搜寻的区域依然相当广阔,他们只有两个人,找起来效率太低,若是人手多上一些,那效率和成功率都会大大提升。
只可惜不行,属下商砚书是有很多的,但魔修素来没有忠诚可言,若是被他们知道了商砚书功法反噬需要寻找灵草治疗的事,直接篡权夺位倒是还不敢,但将此事告知萧放,联合萧放利用这一弱点将商砚书除去,再以此大功谋求上位却是很有可能发生的事。
因而此事一点风都不能漏,哪怕只说要找灵草而不说原因,都可能被通晓药理之人猜到背后的真正用途,所以这一行只有路乘和商砚书两人,且行程也相当隐秘,魔域众人只以为他们的尊主正带着少主闭关,全然不知两人已经离开魔域来到了万妖谷。
路乘和商砚书在谷中一路向西,又走了两天的时间,他们越来越接近那两座狼首峰,也越来越深入万妖谷的中心,山谷中心的灵气明显比外围要更浓郁一些,因而灵草也生长得更为茂盛。
冰心兰草的踪迹仍然没有,但路乘又在路边见到一株散发甜美香气的普通灵草,正要像先前一般美滋滋地将其采下收起,却又突然抬起头,上方茂密的树冠中,传来翅膀扑腾的叽喳叫声,还有几根羽毛在乱斗中在飘落,像是两只鸟正在打架。
这本是很寻常的景象,可能是为了争夺巢穴,可能是为了争夺配偶,但路乘的眉头却是微微蹙起。
他把灵草收好,走回去问商砚书:“你有没有感觉到这谷里的生物,身上好像都带着淡淡的戾气?”
若说初至此地还不明显,但随着他们渐渐深入,这种感觉却是越来越强烈了。
“发现了。”商砚书漫不经心道。
“为什么?”路乘说,“是因为这里生活着很多妖族吗?”
万妖谷谷如其名,是有妖的,数量也相当多,约有上万之数,是整个人世最大的妖族聚居地。
虽然路乘并没怎么跟妖族打过交道,他和商砚书这一路走来也没有直接碰见妖怪,但据他所知,妖族,尤其是原形是猛兽的妖族,脾性似乎都比较暴躁好斗。
就说这万妖谷中,虽多沼泽瘴气,危险重重,但这种危险也只是对普通人而言,修士则可以直接无视,但此地还是如此人迹罕至,哪怕其间生长着这样多的灵草,灵气这样富饶,寻常修士却仍不敢轻易涉足,就是因为其间妖族众多,妖性大多凶猛,还尤为敌视人类,一旦有外人闯入,便很可能会遭受到攻击。
所以路乘想,此地生灵身上异样的戾气,会不会是来源于这些脾性暴烈的妖族?
“为师如何知道?”商砚书不在意道。
“你以前不是来过吗?”路乘用蹄子戳他,“你上次来的时候谷中生物也会有这样的戾气吗?”
“没有。”商砚书说。
那就是近段时间才出现的?那么来源到底是什么呢?路乘一边继续搜寻冰心兰草,一边也在试图分析此事。
若是能找个妖怪问问此地的情况就好了,正好也能打听下对方有没有冰心兰草的线索,只是妖怪虽说好斗,但也深谙柿子要挑软的捏的道理,对于强大的对手,向来是退避为上,不会因为什么一时意气贸然上前。
商砚书虽未刻意外露气息,却也没有特意遮掩,对于敏感的兽类而言,大抵还是多少能察觉到一些危险,因而两人沿路虽也路过了一些妖怪的地盘,但在他们遭遇对方之前,那些妖怪就先远远避开了。
让商砚书把气息遮掩好后,路乘也有意地开始寻找妖怪的气息,如此又走上一阵,终于在西侧一处茂密的草木间发现了一丝微弱的妖气。
路乘钻进杂草循着妖气一路找过去,便见到一处被重重杂草掩盖着的树洞中,趴伏着一头小鹿。
鹿妖的修为很弱,约莫相当于人类的筑基期,而且状态似乎也不太好,身上缠绕着淡淡的黑气,神色虚弱,听到有外人接近的动静,他似乎想要逃开,只是没什么力气,努力站起,却又不支倒下,只好趴在原地,警惕又畏惧地看着两人。
“他身上也有戾气。”路乘站在不远不近的位置,对跟着过来的商砚书说。
“嗯。”商砚书随意应道。
“比普通的鸟兽要更重,而且这种虚弱似乎就是因为戾气侵蚀引起的。”路乘分析着,同时试图走上前,再仔细看看对方的情况。
只是他此举似乎刺激到了对方,鹿妖眼中的畏惧更重,虽身体虚弱,却还是在求生的本能下爆发出一股力气,踉跄着站起,脑袋俯低,以鹿角威胁地指向两人。
“不要怕。”路乘停下来,努力友善地说,“我就是想帮你看看病情,也许我可以帮你。”
若是确实如他猜测的那样,鹿妖的虚弱是因为戾气侵蚀引起,那他应该可以用光音天经帮其驱散治愈。
鹿妖眼中畏惧警惕的神色不减,不过路乘发现对方的畏惧警惕似乎主要并不是冲着他,而是冲着他身旁的某人。
麒麟不算是妖物范畴,是得天独厚的圣兽,但路乘现在是小马的形态,虽不像寻常妖物那样有妖气,但一匹会说话的小马,在常人或常妖看来,也应该是归属于妖族的,而且他还跟鹿妖同属食草的有蹄生物,鹿妖对他的戒心其实不大。
商砚书就不同了,他一个人族闯入妖族的地盘,本身还是个在人族中都恶名昭著的大恶人,即便隐藏了气息,但大抵气质还是藏不住,鹿妖的防备主要针对的就是他。
察觉到这点后,路乘用脑袋把商砚书顶到一边,推着对方退到一个让鹿妖觉得安全的距离,这回,鹿妖终于不再抗拒他的靠近。
“你是谁?”他虚弱地开口,“我在谷中从未见过你。”
“我是从谷外来的,来谷中找一株灵草,这个等会儿再说,我先帮你看看。”路乘来到鹿妖身旁,低头仔细观察片刻,确认鹿妖的虚弱确实是因戾气侵蚀引起的后,他低念道,“我此法门……”
一道金光从路乘周身柔和地向外荡开,光音天经连世间极致苦恨所化的阴翳都能驱散,对于普通的阴煞戾气,也向来是无往不胜的,只是鹿妖身上的这些戾气也不知道是何来历,明明看着也并不如何深重,起码还没到翳化的程度,但光音天经的光符照拂其上,却并未立刻消散,路乘又费了些力气,才终于将其彻底驱除。
“真的好了?”鹿妖感觉身体一轻,先前的疲乏不适一扫而空,他站起来轻快地走了几步,还仍有些不敢置信。
路乘则疲乏地趴卧在地上,两人的姿势一下掉了个个儿。
“你没事吧?”鹿妖趴到路乘旁边,担心地看着他。
“没事,歇会儿就好。”路乘从围兜里掏出两株灵草,原本想自己嚼了吃,但见鹿妖眼巴巴地望着他,便大方地分了一株给鹿妖。
能被路乘收进囊中的起码都是中品以上的灵草,即便是在草木丰饶的万妖谷,鹿妖这种修为低下的小妖也是没什么机会吃到这种灵草的,他受宠若惊道:“给我的吗?”
在路乘再三点头后,他才小心翼翼地接下,细嚼慢咽地揪下一片叶子慢慢品味,幸福地抖抖耳朵,满脸感动地对路乘说:“你真是个好马。”
说着还跟路乘蹭了蹭毛,俨然已经将其当成十分要好的妖友。
路乘高抬着头,矜持地晃晃小蹄,表示不过是一株灵草而已,他把自己嘴里的灵草咽下,终于恢复了些力气,问说:“你身上的戾气是哪来的?”
“不知道。”鹿妖的眼神清澈又懵懂,不光不知道戾气是哪来的,甚至不知道自己方才的虚弱不适是因为戾气侵入所致。
“那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舒服的?开始不舒服的时候去过哪里?有什么奇怪的地方?”路乘道。
“唔,说不上来,好像就是慢慢的,慢慢的越来越不舒服,大概是从一个多月前开始的吧?”鹿妖回忆说,“但我没有去过奇怪的地方,我一直住在这片林子里的,外面是其他妖怪的地盘,我去了他们会揍我的。”
一个多月前……路乘心想那差不多就是瀛洲之事刚结束的那段时间嘛,不过这两件事应该没什么联系,毕竟两地相隔那么远。
“那一个多月前,或者更远一些,谷中有发生什么不对劲的事吗?”路乘又问了一句,但他没抱什么希望,这只鹿妖显然对一切毫不知情。
鹿妖也果然摇摇头,不光是对戾气一事,对冰心兰草同样,他甚至都没听过这种灵草。
路乘叹了口气,准备起身离开。
鹿妖紧跟着站起,追着他说:“你要走了吗?”
“嗯。”路乘说,“我要去找冰心兰草,再顺道看看谷中的戾气是怎么回事。”
虽然这件事好像跟他没什么关系,但路乘既然见到了,便不免有些在意,想来鹿妖方才的虚弱不会是单例,戾气这样积聚下去,生病的百兽也会越来越多。
“唔……”鹿妖像是有些低落,既是因为新认识的马友这就要离开了,也是因为对方救了他,还给他草吃,可他并未能帮上对方的忙。
“对了,青木狼族也许知道你想找的那种草!”鹿妖冥思苦想一阵,突然生出一个灵感,他兴奋地绕着路乘蹦跳。
“青木狼族?”路乘停下步伐。
“嗯。”鹿妖说,“这是谷中势力最大实力也最强的妖族,他们应该知道谷中发生了什么,也许也知道你要找的那种灵草在哪儿。”
“那他们在哪儿?”路乘问。
“在那边。”鹿妖指了个方向,“那边有两座狼首峰,狼首峰后方有一棵巨大的古树,古树周边的那片平原,就是青木狼族的领地。”
那边正好是路乘原本要去找的方向,也是顺路了。
“好了吗?”商砚书从不远处的一棵树后走出,被路乘推过来独自等了这许久,语气带上了些许不耐。
“好了好了。”路乘已经得到了方位,便想跟鹿妖道别。
鹿妖一见到商砚书出现,立刻就又往后走了两步,躲到路乘身后,但在路乘道别时,他又自告奋勇说:“我给你们带路吧,我知道哪条路好走,哪条路走得快。”
“你不是不能离开林子吗?”路乘说。
“我送你们到林子边缘。”鹿妖巴巴地看着路乘,像是很舍不得他。
“那行吧。”路乘倒也不介意跟对方多相处一会儿,正好再多问问这谷中的情报。
鹿妖于是欢快地加入了队伍,一马一鹿加个人,再次向西出发。
在他们离开后,一只待在附近树干上的雀鸟突然飞起,它飞跃过重重林海,径直来到两座斜立相望的狼首峰高处。
通体苍青,脸孔和身体上都覆盖着奇特兽纹的巨大苍狼屹立在峰巅,听完雀鸟叽叽喳喳的讲述,幽绿色的狼眸微微眯起。
第098章 青木狼族
商砚书很不爽。
他本不至于跟一头小鹿计较, 但这头鹿话实在是太多了,一路跟路乘叽叽喳喳,间或还要蹭毛互动一番。
路乘的身形本来就不大, 跟小鹿差不多, 两人科属也相近,习性相似, 凑在一起边走边聊天时,看起来要多和谐有多和谐,跟在后面的商砚书就很格格不入了,对这一马一鹿聊的那些灵草口感品鉴交流, 更是完全插不上话。
这也就罢了, 这头鹿还用自以为小声但商砚书听得一清二楚的音量,跟路乘说他的坏话。
“你是不是他的灵宠啊?”鹿妖一边说着,一边小心地往后看了一眼, 看完后便立刻转回来,就像他这一路都走在路乘外侧, 离商砚书最远的位置一样,他对这个人类始终抱有戒心。
“灵宠?”路乘被问得一时没反应过来。
“嗯。”鹿妖煞有介事地点点头, 小声说,“我听说人类喜欢抓妖怪当灵宠,帮他们干活打架, 那个人一看就不像好人, 你是不是被他抓去的啊?”
在他看来,一只正常的妖怪是不该愿意与人类为伍的, 而这个人给人的感觉还如此危险, 所以路乘很大概率是被抓去当灵宠的。
“倒确实是被抓去的……”路乘也往后看了一眼,不过并不像鹿妖那样心虚小声。
“你要不要我帮忙?”鹿妖紧张地说, “我帮你去引开他,你赶紧趁机逃跑。”
“你要怎么引开他?”路乘好奇问道。
“我、我去踢他一脚!”鹿妖鼓起勇气说。
路乘又回头看了一眼,果不其然看到商砚书脸上露出的危险微笑。
“不用了。”他制止鹿妖的送死想法,说,“其实他是我师父。”
“师父?”鹿妖像是很不敢置信,一个人,怎么能收一匹马做徒弟呢?
普通人自然不能,但商砚书素来跟普通是不沾边的,虽然一开始收路乘是人形,但在瀛洲的时候,他也确实收过一匹“爱马”。
“说来话长,反正他确实是我师父就是了。”路乘没有详细解释,只道,“虽然一开始确实是他把我强抢来的,但我现在是自愿跟着他的”
“真的?”鹿妖还有些不信,“你是不是担心跑不掉?其实我还有一个办法,我知道那些厉害的大妖怪的地盘在哪儿,我们可以把他引过去……”
“真的。”路乘打断他,“我现在确实是自愿的,我要帮他去找冰心兰草。”
鹿妖这回终于信了,没再继续说逃跑的事,只叮嘱道:“青木狼族脾气不好,很团结,也很护短,你进入他们的领地要小心,对了,不能碰他们领地中那棵青木古树,那是他们的圣树,碰了他们会很生气的。”
“嗯。”路乘一一应下了。
鹿妖絮絮叨叨地跟路乘一路聊到林木边缘,再往前,就是别的妖怪的领地了,鹿妖在此停下,依依不舍地看着路乘:“你还会回来吗?”
大概率不会了。路乘心想,他有好多事要做,帮商砚书找到冰心兰草,顺道查一查谷中戾气的由来,然后要回去找哥哥,陪伴哥哥度过情劫,应该是没工夫再回万妖谷找这只鹿妖的,不过……世间的因缘际会,又哪有定数呢?
“有机会的吧。”他道。
跟鹿妖分别后,路乘和商砚书继续上路。
“爱徒不是跟为师和离了?”商砚书的心情重新愉悦起来,既是因为鹿妖的离开,也是因为路乘跟鹿妖解释时说的那些话。
自路乘那次说要单方面和离之后,就再没叫过他师父了,但方才,路乘却跟鹿妖说商砚书是他师父。
路乘撇着耳朵,没吭声,但也没反驳。
其实他本也不是要真的与商砚书彻底撇清关系的,他说要单方面和离只是因为商砚书说什么都不放他离开的赌气之言。
两人往前继续走了半天,也不知走到哪儿了,离那两座狼首峰还有些距离,但路乘却是突然感觉到了些微异样的响动,像是正在接近的某种野兽脚步。
路乘前迈的蹄子一顿,耳朵警觉竖起,这不是普通的从林木间路过的野兽,他同时感觉到了妖气。
这一路走来,除了因为戾气侵蚀虚弱走不动的鹿妖,其他妖怪碰上他们都是远远避开,但此刻,这树丛后发出异动的主人却并未退避,而是径直向着他们靠近,这说明对方对自己的实力很自信,很可能是某种修为强大的大妖。
万妖谷上万的妖怪中,修为平平似鹿妖那般连变个人形都勉强的是大多数,却也有一些实力堪比人族化神期的大妖,就例如鹿妖方才跟路乘说的,青木狼族的狼王首领,应该就是化神期,当然,商砚书是渡劫期,真遇到化神期的妖怪也不用怕,但他现在功法反噬,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突然发作,能不动手还是不动手的好。
随着对方的走近,路乘能感觉到的气息越来越明显,确实是妖怪无疑,但要说多强……似乎也没有很强,甚至不能够让路乘感觉到压迫感,可能跟金丹期差不多,不过路乘还是严阵以待,并没有因此掉以轻心,毕竟妖怪也是会伪装的,就像猛兽在捕猎时,也会收敛气息不惊动猎物。
直到对方完全从树丛后走出,一只通体苍青,脸孔背脊上还有着奇特兽纹的狼妖出现在路乘的视线中,他的体型比普通的狼要大,约有一丈长,跟老虎差不多,但确确实实就是个金丹期的修为,没有任何伪装。
不知道是不是闯入了他的地盘,狼妖的视线在路乘和商砚书间扫过,随后对着两人呲起牙齿,喉咙间发出威胁的低吼,像是在驱逐他们离开。
“爱徒,想要一张新的狼皮毯子吗?”商砚书微笑提议。
路乘优雅地晃晃小蹄,既是拒绝,也是让商砚书待着别动,对于不同的妖怪,他有不同的应对策略,鹿妖那样无害虚弱的,路乘愿意相助一番,这种霸道凶恶的,他也乐意教训一番。
金丹期的小狼妖也敢跟涿光山山霸叫板,是时候用蹄子教他重新做狼了!
待商砚书识趣退到一边后,路乘便抖擞毛发,没有爪牙利齿的马脸上露出常人看觉得可爱,剑宗弟子见了却会做噩梦的霸道凶恶神情,他小蹄刨动,在狼妖飞扑而上时,他也旋身一踹。
妖族最大的武器便是其强悍的体魄,狼妖这一扑速度和力量都极佳,但对于一蹄能踹飞元婴魔修的路乘而言,还是有点不够看,锋利的狼爪半点没有挨着路乘,他无情的小马蹄便已经结结实实地踹上对方的胸腹。
狼妖应声而飞,他像是不服气自己一头猛兽竟然敌不过一匹小马,刚刚落地,巨大的狼身便再次扑袭而来。
路乘灵活地一闪,又在与狼妖擦肩而过时再次踹出一蹄。
他没有下死手,但也比踢剑宗弟子时更用力一些,即便狼妖的体魄强悍,但在接连被踹三次后,还是痛得直喘粗气,同时他也不再敢贸然进攻,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与路乘对峙着。
路乘本想乘胜追击,踢到狼妖彻底服气为止,但突然又想到一件事,鹿妖说的青木狼族,名字里有一个“青”字,眼前的狼妖也是通体苍青色,该不会这就是吧?
因为鹿妖一直说青木狼族有多强,而眼前这只狼妖很弱,以致于路乘一时没将二者联系上,但现在想来,鹿妖说的强应该只是指其首领和其族群整体,但再强的族群中也有实力一般的普通狼,就例如眼前这只。
坏了,鹿妖是不是还说青木狼族极其护短团结的?他踢了他们的族人,不会遭他们的记恨吧?路乘想到此,立刻想要亡羊补牢,摆出友好的姿态,准备与其对话一番。
但他正要开口,狼妖却又好像在权衡评估中发觉自己斗不过对方,因而兽眸闪烁片刻,他转身就跑。
“等等!”路乘叫道。
狼妖自然是不等的,反倒跑得更快了些,路乘于是也迈起四蹄,追着其闯入茂密的灌木林间。
林间霎时上演起一副十分奇特的景象,食肉的狼在前方狼狈逃窜,食草的马在后面迈蹄猛追。
路乘追着跑了约有半里路后,狼妖跳进一丛灌木中便再没有声息,像是躲在其中,路乘于是也停下脚步,对着那丛灌木喊说:“你是青木狼族的吗?我找你们有些事情,你出来说话,我不会再踢你的。”
“喂,你说句话啊。”
路乘等了好片刻,都没等到任何回应,终于还是忍不住走上前,正要把脑袋探入树丛中查看,却又突然感觉到什么,后退几步。
在他后退的同时,小山一样的阴影也慢慢从树丛中升起,依然是通体苍青,脸孔背脊上生着奇特的兽纹,但眼前这匹狼身形足有五丈,比先前那匹大了五倍,光是脑袋,都比路乘的整个身型大,他小小的马蹄踹上去,怕是不比蚍蜉撼树强上几分,巨狼的修为比之前更是强上数倍不止,其喉间的低吼,都如雷鸣般震耳,观其威压,怕是起码有化神期了。
在巨狼山一样的阴影下,路乘呆滞地眨眨眼,刚、刚不是还是金丹期吗?怎、怎么一下变得那么大,那、那么强?
很快,又有更多的狼从周边的树丛中窜出,大小修为不一,却全是同样的苍青色兽纹,像是某种同类族群。
路乘终于意识到不是大变活狼,是他先前追的跟眼前的根本不是同一匹,而且先前追的那匹恐怕也并不是真的因落败逃窜,狼向来是群体一起活动的,狩猎时更是相互协作分工有序,那匹金丹期的狼没道理要单独行动,只除非一个可能,对方至始至终就是个诱饵,而这个诱饵诱的是谁,似乎也不用多言了。
在群狼环伺中,小白马紧张地吞咽一下,背脊上冷汗直冒。
路乘追着狼妖离开时,商砚书悠哉悠哉地跟在后面,并不急着跟上,因为他知道这小狼妖不会是路乘的对手,也因为他知道路乘追到后自然就会回来找他。
然而他这么慢悠悠地走了一段时间后,神色突然一变,路乘的气息在他的感知中竟是凭空消失了。
商砚书立即用起法术,急掠向路乘气息消失的位置,便见到地面数道大小不一的狼爪印,以及附近一处像是早就准备好的便于隐匿逃窜的地洞通道。
商砚书见此情状,却是笑了,只是笑得要多恐怖有多恐怖,裴九徵想抢他的马也就罢了,如今一群狼妖也敢来抢,当真是好,好极了——!
他不再压抑丹田内躁动不息的劫火,全身火焰腾燃,如一颗黑焰流星,向狼群急追而去。
第099章 狼口夺马
路乘被叼着在地下狂奔, 对于巨狼硕大的身形而言,叼起他就跟叼一只小羊一样轻松,且巨狼的身手也颇为迅猛, 化神期的狼妖远非金丹可比, 以致于路乘都没什么时间反应,就已经被狼叼走了。
黑暗中辨不清方向和距离, 但以巨狼的速度,转瞬间,便已经跑出了数百丈远,路乘仍处在发懵的状态, 但突然的, 身后传来的巨大声响和骤然升腾起的灼热气浪唤回了路乘的注意。
奔行中的群狼同时注意到了这异动,巨狼回头看了一眼,喉咙间发出低吼, 周围的狼群便好像得到了什么指令,在前方的分叉路口突然分成两拨, 往截然不同的方向跑去,而叼着路乘的这只巨狼不跟随任意一拨, 他独自跳上地面,似乎用了什么隐匿的法术,在茂密林间无声也迅捷地穿行。
“放开我!”路乘终于回过神了, 他想扑腾, 但是自己又被狼牙叼着,那锋利的巨齿并未用力, 只是将他含在嘴中, 不会伤到他,可若是他自己不老实乱动, 那可就说不准了。
因而路乘喊是喊了,身体却很老实地没乱动,这自然是没什么用处的,巨狼对他不理不睬,眼神都未曾偏转一下,只径直向前奔行。
路乘的耳朵一撇,脸也垮下来,他深吸口气,一字一顿地用力喊说:“放、开、我——!”
这一回,他同时放出了麒麟威压,妖族素来最重血脉等级,而圣兽麒麟无疑凌驾于所有妖族之上,即便路乘的修为其实不如对方,但巨狼却是在这威压压制下双腿一软,急速奔行的身体瞬间失衡,若非在最后关头他及时稳住身形,差点就要栽下路旁的陡坡,在地上狼狈翻滚了。
不过他却也没法再叼着路乘,努力挣扎片刻,还是不得不在那血脉威压下将路乘松开。
路乘重获自由,刚在地上站稳,便转头质问说:“你是青木狼族的?为什么要劫我?”
巨狼不说话,他身体伏低,四肢肌肉绷紧,似乎在努力与那威压抗争着,同时幽绿的狼眸紧盯着路乘,像是想要再次将其强行掳走。
路乘生气了,之前商砚书就是不管他的意愿强行把他劫走的,现在一个不认识的狼也想这样把他劫走,当他是什么了?抢了就走的麻袋吗?
路乘跟这只狼可没有什么前尘纠葛,更没有愧疚心虚的情绪,他调头就走。
虽然他本来是打算去找青木狼族打听消息的,但看对方这样子也不会说,不如先晾着对方,回去与商砚书汇合。
“等等!”
身后突然传来声响,巨狼口中发出低沉的男声。
路乘回过头:“你现在会说话了?”
“晚了!”路乘是匹记仇的小马,他对着巨狼“略略略”地做了个鬼脸,然后优雅高傲地迈着小蹄,“哒哒”地就要离开。
但他刚刚走了几步,身后便再次传来异响,路乘回头一看,便见到巨狼四爪死死抵在地面上,坚硬的土层竟是在其的巨力下生出蛛网样的裂纹,犹如顶着万斤重的巨石,他一寸寸将身体重新抬起,不顾爪尖崩裂出的血痕,也不顾强行违抗血脉本能所受的反噬。
这、这也太拼了。路乘不由退后一步,他完全不明白对方为什么那么执着地要抢走他,要不是他很确信自己没见过这匹狼,他差点要以为自己曾经也不小心拜过个狼师父,并且一声不吭地跑路了呢!
巨狼身上的兽纹亮起,周身妖力暴涨,在其挣脱威压压制即将向路乘再次扑袭而来的同一刻,路乘也做好了准备。
不管这巨狼到底是为了什么理由,但反正路乘是不会乖乖被这样劫走的,他刚刚被叼走是没反应过来,但此刻,哼哼,路乘除了神兽威压,他可还有另一个威力很强的必杀技没用呢。
他闪身躲过巨狼的扑袭,同时叼起脖颈上的铃铛,用力摇晃。
铃铛清脆的声响在林间回荡,随着摇曳的林海层层叠叠地向远方荡去,巨狼警觉地停下步伐,但他很快意识到这铃声并没有任何攻击性,便想再次向那匹小马扑去。
修为的差距下,路乘躲过一次,已经是侥幸以及巨狼的轻敌,这回他却是躲不过了,眼看着他即将被巨狼再次叼走,但巨狼前扑的动作突然顿住,他瞳孔缩紧,犹如察觉到了什么危险,闪身向后疾退。
下一刻,伴随着周围骤然升腾起的灼热高温,黑红的火焰从天而降,方才还葱郁的林木顷刻间化为火海炼狱,商砚书从火焰中走出,他手里拎着一匹元婴修为的狼妖,正是方才带队分散的两匹领头狼的其中一匹。
狼妖已经修至元婴期,一身铜皮铁骨,便是同修为的卢新洲,都轻易伤其不得,但他在商砚书手中却如孱弱的小狗般,几乎都没什么反抗能力,便已经被其擒住,眼下还伤痕累累地被扔在地面上,正砸在那匹身形最大的巨狼眼前。
“一帮畜生,也敢算计本尊?”商砚书笑得睥睨又暴虐,显然是动了真火。
巨狼在低头看过元婴狼妖的伤势后,也是呲起牙齿,幽绿的兽眸中凶光毕露,一副要与其拼死一搏的架势。
等、等等,事情怎么就发展成这样了?路乘赶紧站到商砚书身旁,用嘴咬住对方的袖子阻止对方进一步的动作。
虽然他也对狼妖二话不说劫了他就跑的事很生气吧,但说到底,他们来这里是来找冰心兰草的,不是搞什么灭绝妖族的。
似乎是对这件事极为恼怒,即便袖子被咬住,商砚书眉宇间的危险杀意却不减,路乘没办法,干脆直接咬住商砚书的手指。
温热又柔软的触感通过指尖传递到商砚书的识海,他心中高涨的杀意霎时一顿,低下头,与咬住自己手指的路乘对视。
路乘眨眨眼,感觉到商砚书气势的变化,便想松嘴,但他松开时,那几根修长的手指却是又顶入几分,指尖碰到敏感的舌部,带着些搅弄的意味,又像是只是无意碰到。
路乘退后几步,怀疑地看着对方,商砚书只是无害微笑。
现在没功夫跟对方计较这个,路乘转过头看着对面的巨狼,商砚书的危险杀意是收敛起来了,巨狼却依然满脸戒备,将受伤的同伴护在身后,眸中凶光不减。
“谈谈吧,还是你要继续打?”路乘马仗人势,威胁说,“你知道他是谁吗?他可是恶名昭著的魔尊,劫火太岁,坏得不能再坏了,他做的那些事在人世简直骇人听闻,夜啼的小儿都怕他,你们敢惹他这个魔头,小心他把你们的老巢都烧光。”
“为师其实也没有那么坏……”商砚书试图挽回一下自己在路乘心中的形象,但是路乘却悄悄抬起一只后蹄,踩在他的鞋背上,商砚书于是识趣闭嘴。
“现在你好好谈话,我还可以代表他,对你们先前做的事既往不咎,怎么样,谈还是打?”路乘说。
巨狼眸光闪烁,没有直接回答,只沉声问:“我其他的族人呢?”
“那些狼崽子啊……”商砚书笑着说,“做成皮衣倒是不错……”
路乘又踩了他一脚。
“没死。”商砚书没笑了,对着巨狼不耐答道。
巨狼似乎并不如何相信他,仰天长啸一声,片刻后,四方传来不同的啸声回应,不知道狼群在啸声中是如何沟通的,但这一回,巨狼身上剑拔弩张的气势终于收敛起来。
有别的狼从远处赶来将受伤的那匹狼接走,巨狼则蹲坐在原地,与商砚书路乘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说话。
“我劫你是因为你有净化戾气的能力,我族中有人受戾气侵蚀,病得很重。”巨狼说。
原来是这样。路乘一边心想就这么点事,一边又很不理解:“那你为什么不好好来请我呢?”
都不用像人类那样讲究礼仪,就哪怕派个狼来沟通下呢?叼了他就跑算怎么回事?
“你身边那个人,我记得他的气味。”巨狼虽不再剑拔弩张,但望着商砚书的神色依然忌惮,“六十年前,他来过万妖谷,跟另外两个人族打了一架,烧了大片的山林,而且我听过一些人族的事,知道他被称作魔修,不是好人,我觉得直接找上你们,你们不会帮忙。”
所以就动了抢马的念头,路乘心想自己莫名被劫,说到底还是商砚书的名声太坏了,但是商砚书名声坏,遭殃的却是他。
路乘转头,无声且幽幽地盯着对方。
商砚书只做不懂,无辜笑道:“爱徒盯着为师望做什么?”
“没什么。”路乘懒得跟对方计较,他站起身,对巨狼说,“本来我是可以帮忙的,但是你们不分青红皂白出手劫我,我很生气。”
“你想要什么?”巨狼沉声说,“只要你能帮我救助族人,青木狼族会竭力报答你。”
路乘等的就是这句话,这下好了,也不用想办法打听冰心兰草的下落了,他可以直接提要求让这群本地狼帮他把草找来。
“我需要一株灵草,这个等会儿再说,先带我去看看你的那些族人。”路乘准备先去看看那些生病的狼族,鹿妖身上的戾气他驱散得并不轻松,也不知道这些狼病得怎么样,要是他驱散不了就糟了。
对于路乘的要求,巨狼是没什么问题的,可他却站着没动,因为商砚书同样站起,一副要随行的样子。
“狼族领地不允许人类进入。”巨狼对商砚书充满防备。
路乘停下来,看着商砚书,似乎猜到他想说什么,商砚书直接拒绝:“不可能。”
他摸摸路乘柔顺的马毛:“爱徒这么可爱,为师如何放心你独自进入狼窝呢?”
路乘心道那一窝狼加起来大概都没有商砚书这么一只大尾巴狼危险,不过他还是对巨狼道:“你听到了,要么他跟我一起去,要么我们都不去。”
巨狼眸光闪烁,像是无比的挣扎和纠结。
“本尊去或不去,你以为在你同意与否吗?本尊就是强闯你的领地,你们又能奈何呢?”商砚书不屑哼笑。
路乘伸出蹄子,准备再来踩他一脚,局面好不容易缓和些了,这个不省心的师父还要来多嘴挑衅,是生怕打不起来吗?
但在他的蹄子落下前,巨狼却是出乎意料地松口同意了。
兽类跟人类的思维方式不同,商砚书的话对人类来说是挑衅激怒,但在兽族一贯信奉强者为尊的思维习性中,却是觉得其说的很有道理,商砚书的实力巨狼已经领教过,知道对方说的是事实,对方真想强闯,他确实也拦不住,那么纠结这个问题就没什么意义。
“请吧。”巨狼转身带路。
第100章 夺魂树
路乘和商砚书跟在巨狼后边, 路途中,他们从对话得知,巨狼是青木狼族的首领狼王, 名叫昊苍, 除了统辖整个族群,这万妖谷中, 大部分妖怪也臣服于他,鸟雀这样的小妖会将平日里在谷中的见闻汇总成情报向他汇报,以换取青木狼族的庇护。
因而昊苍此前虽未曾见过路乘,却从那些无处不在飞鸟耳目中知道路乘有净化戾气的能力, 也知道路乘和商砚书这一路所行经的路线, 由此布下了这一出调虎离山的抢马计划。
他只说了这些,其他涉及一些更核心的内部族群的信息,他通通没讲, 大概还是对他们存有戒心。
路乘其实也差不多,他也只说了他和商砚书来谷中是找一株草的事, 在昊苍问他找那株草做什么,以及他到底是什么妖兽, 为何有那样强的威压时,他也只是含糊带过,并没有暴露此行的真正目的和他的真身。
三人穿过那两座相望的狼首峰, 来到山峰后的一片广阔平原, 平原正中有一棵高达数十丈的高大古树,单论高度它在这古树林立的原始丛林中不算突出, 但是它的枝干却通体泛着奇异的青色, 枝叶间灵气浓郁,是棵不知道什么品种的高阶灵树。
想来这就是鹿妖之前跟他说的青木古树, 也即青木狼族的那棵圣树吧,路乘看到有几头狼正在树荫下趴卧休息,但在嗅闻到生人靠近的气味后,他们都警觉地抬起头,目光跟着两人一路移动。
部族里其他的狼也一样,无论原本是在做什么,注意到有外人的到来,视线便都落到两人身上,在众狼的注目中,路乘和商砚书被昊苍领到古树后方的一处树根盘结出的中空树洞前。
几只小狼团卧着趴在洞内,跟之前的鹿妖差不多,他们都全身缠绕黑气,虚弱非常。
“能治吗?”昊苍虽仍然是沉稳的语气,但眼中的急切却泄露出了内心的担忧。
“应该可以。”路乘示意众人退开,他默默念起光音天经的法诀。
光从他周身柔和地向外散射,周围围观的狼群立即面露惊异,窃窃私语地用“嗷呜”声交流,像是在讨论这是什么法术。
昊苍呲了呲牙,喉咙间发出一声压抑沉闷的低吼,狼群的嗷呜声霎时停住,夹着尾巴,不敢再发出声音。
路乘得以专注地施法,跟上回一样,这戾气不知是何来历,明明看起来并不深重,路乘却驱散得很费力,但好在,费了番力气后,他成功将其驱除。
一匹小狼从地上怯生生地站起来,他发出疑惑的“嗷呜”声,像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其健康有力的四肢,精神的神态,都说明他已经恢复。
狼群兴奋地接连发出嚎叫,有一匹母狼妖似乎是这匹小狼的母亲,急切地凑上前,嗅闻小狼的气味,舔舐其的毛发,又叼住他的后颈,将其带到一个远离外人的安全角落。
但还有另外几匹母狼妖徘徊在路乘周围,狼眸中都是急切和担忧,因为路乘只治好了那一匹小狼,另外几只仍然虚弱地趴在原地。
“为何不继续了?”昊苍也急声问道。
路乘趴在地上,还没说话,商砚书便答道:“没看到我爱徒这般劳累吗?你们当这是什么轻松的活计吗?剩下的等爱徒好好歇上两天再说。”
两天……周围那几只母狼立刻发出焦急的嗷呜声,凑在昊苍周围,昊苍也沉声说:“不能快一些吗?”
商砚书又要答话,但这回被路乘制止了,虽然兽跟人有很多不同,但某些感情却也是共同的,就像那几只母狼对孩子的担忧,路乘就能感知到,因此,他决定努力一下,趴着歇了没一会儿,他就开始驱散下一只。
第二只小狼站起来后,路乘是彻底没力气了,他掏出自己的灵草储备粮开始嚼,昊苍见状,立即吩咐狼族族人,很快,有一名变成人形的狼妖用木碗盛了一碗青色的汁液过来。
“这是什么?”路乘看着碗中的液体,他嗅到了清甜的香气,也在其中感觉到了浓郁的灵气,这似乎是某种灵草汁液。
“是青木古树的汁液。”昊苍解释说,“喝下去后可以让筋骨变得更加强壮,这也是我青木狼族强大的根由,每一名族人在生长时都会饮下青木古树的汁液,以此获得比其他妖族更强的力量,喝下这个,应该也能让你恢复得快些。”
倒确实如此,这汁液中灵气的浓郁更胜于某些高阶灵草,但路乘却没喝,因为他除了灵气,还在这碗汁液中感觉到了淡淡的戾气,非常微弱,若非他对其极其敏感,可能压根就察觉不到。
奇怪,草木竟是也会沾染上戾气,那为什么他先前没发现呢?不,也许不是他没发现,是确实没有,草木没有思维意识,也就没有七情六欲,本来就不容易沾染这些阴煞戾气,但这棵青木古树却有,是否说明,戾气的源头就在这附近呢?
路乘向昊苍说了他的发现后,问:“你们不知道戾气的由来吗?”
昊苍摇头,虽然是统领偌大族群的狼王,但他对戾气的认知却跟之前的鹿妖差不多,只知其大概是一个多月前出现的,初时还不太容易被察觉,对他们也没什么妨害,但慢慢的,有修为低下的族人因此病倒后,狼群才意识到不妙,他们有在想办法治愈族人,却对戾气的由来仍然一头雾水。
“那谷中有发生什么奇怪的事吗?”路乘又问了一句,果然也没有得到答案,他暂时将这些疑问放在一边,恢复了些力气,就开始驱散下一只小狼身上的戾气。
靠着灵草的补充,以及商砚书不知道该被定义成吃豆腐还是放松按摩的顺毛抚摸,路乘花了一个白天的时间,时至深夜,终于将最后一只小狼也完全治愈。
没有管周围兴奋欢呼的狼群,路乘松了口气后,直接累得倒头躺下,最后的记忆就是自己被一个熟悉温暖的怀抱拥着,而他也在这个怀抱中安心地沉沉睡去。
再醒来已经是第二天的白天,路乘睁开眼,对上商砚书低头看着自己的视线。
“爱徒醒了?昨日真是辛苦爱徒了。”商砚书抱着路乘坐在草地上,背靠着一棵古树,动作轻柔地为路乘顺毛。
“嗯。”路乘自觉自己确实很辛苦,因而受得也很坦然。
商砚书拿出两株灵草喂给路乘当早饭,又叹气说:“只不知爱徒这样辛苦究竟是为了替为师找到冰心兰草,还是想早点打发了为师好回去呢?”
又来了。路乘嚼着灵草想,这些天商砚书就喜欢问他这些不知所谓的问题,答案重要吗?路乘觉得完全不重要,他想早点帮商砚书找到冰心兰草治愈对方的反噬,也想早点回到哥哥身边,这两件事完全不冲突。
因而他也没搭理对方,自顾自吃完了灵草,没等他去找昊苍,得到他醒来消息的昊苍已经找上门来了,他像是座小山一样蹲坐在路乘身旁,郑重道谢:“你救了我的族人,青木狼族不会忘记这份恩情,你要的那株灵草我们会倾全族之力,只要万妖谷中有,就一定会帮你找到。”
昨夜路乘昏睡时,商砚书已经向他们描述过冰心兰草的外貌特征,昊苍也已经派出人手,以及传令万妖谷中所有臣服于他的鸟雀兽类,一同寻找那株冰心兰草。
路乘闻言顿时放心许多,那么多妖怪一起帮着找,想来比他自己一个人乱找高效很多,既然如此,他也不用再做什么了,安心躺着等结果就是了。
但吃完草后,路乘还是站起来,对昊苍说:“我想在附近转转,找找戾气的源头。”
路乘对这件事还是有些在意,不将戾气扩散的源头解决,谷中百兽迟早还会生病的,而且昊苍他们这些修为强的成年狼妖看着虽没事,但在戾气侵染下,性情难免会潜移默化地变得暴戾好斗,这些危害性此刻尚未显现出来,但长期下去,对谷中众妖,以及万妖谷临近的人类村落,都会是一场灾难,若是可以,路乘想把这件事彻底解决掉。
昊苍也有此意,而且经过昨日的事后,他对路乘的能力已经信服非常,当下表态道:“你想去哪儿转?我来为你们带路。”
自然是先去看看那株汁液中含有戾气的青木古树了,路乘昨日没有细看,今日他走到近处,绕着青木古树的底部来回转了两圈。
“有什么发现吗?”昊苍问。
路乘摇头,在近距离的仔细观察下,他发现了跟昨日汁液中相同的戾气,同样的微弱难以察觉,浸染于根系深处,但真正关键的戾气由来,路乘却没什么头绪。
观察中,路乘突然注意到在青木古树左侧的树冠处,有一处比较突兀的断口,那处断口似是上了年头,枝干重新生长已经不太显眼,但仔细观察,还是能看到此处不太圆润的痕迹。
路乘于是问道:“那里是怎么回事?”
普通的树枝折断不奇怪,但这棵树是青木狼族的圣树,他们怎么会任由人将其折断呢?那断口非常平整,像是利器所致,这里是妖族生活的万妖谷,妖一般可不会使用兵刃。
“那是百年前的事了。”昊苍大概是对这断木之仇记忆犹新,因而看了一眼便道,“百年前有一个人族闯入过万妖谷,用剑斩断了一截青木古树的枝干,他修为很强,我斗不过他。”
路乘耳朵一抖,昊苍是化神期的狼妖,什么修士强到他都斗不过?
百年前,用剑,起码是化神期的修士……几个关键词组合到一起,路乘脑中突然冒出一丝灵感,他问道:“那修士长得什么模样?是不是白发苍苍的老者?”
“对,就是很老。”昊苍描述了一番他记得的特征,正印证了路乘的猜想。
人族修士修为越高,外貌反而会越年轻,路乘之前见过的连他哥哥在内的化神期尊者皆是如此,唯有一种可能会出现这样的老态,那便是寿命将近之时难以控制的天人五衰,而百年前,寿命将近的化神期剑修,天下也只有一人,他哥哥此生的生身父亲,裴一鹤。
“裴一鹤来万妖谷砍这截树枝干嘛呢?”路乘不明白,百年前这个时间段,裴一鹤的寿命已经剩不下多少时间,他千里迢迢跑到这万妖谷中,砍断青木狼族的这棵圣树枝干做什么呢?
“这棵树除了汁液能增强筋骨,还有什么作用?”路乘问昊苍。
昊苍摇头,他们青木狼族除了守着这棵青木古树,靠青木古树的汁液的增强族人体魄,并不知其有其他用途。
路乘又看向商砚书。
商砚书这才慢悠悠道:“这棵青木古树,在人族中其实叫夺魂树,食用其汁液增强体魄是偏门的用法,它真正的特异之处是其的枝干天生适合连接魂体,因而它经常被用作夺魂阵法的主料。”
“夺魂阵法?”路乘重复。
“也就是夺舍。”商砚书微笑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