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外面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红晶酒店三楼某个房间内, 秦一凉趴在猫眼上向外张望。
刚才爆炸的那声巨响,他和陆子青都听到了,两人吓了一跳, 打开门查看情况,还未获得什么信息, 就被路过的夏高明吼了回来, 只能暂时退回屋里。
现在外面已经没了动静,之前乌泱泱涌过来看热闹的人也没了,走廊上静悄悄的,秦一凉好奇心起,又跃跃欲试想出门看个究竟。
“别管闲事。”陆子青坐在床上,认真看着全息屏幕上播放的自由联邦时政新闻——他对这些内容很感兴趣, “夏高明不让咱们凑热闹, 就说明这事儿和咱们没关系。”
“我这不是担心嘛。”秦一凉小声嘟囔,“我看刚才所有人都在往东边跑,小安他们的房间就在最东头啊。”
陆子青一怔,转过了头:“他们住在最东头的房间?”这个他可不知道。
秦一凉点点头:“昨晚在餐厅吃饭时, 我问了夏立群主管,他告诉我的。”
陆子青:“……你竟然还敢在星河会的人面前提安寻他们?”
秦一凉尴尬地挠挠头:“我当时嘴快, 没多想就问了……夏主管也没生气, 很爽快就回答我了!”
陆子青无语扶额,他懒得再说教好友,仔细回忆了一下。
“最东头的那间房……门外好像是有人站岗的。”
他们下楼吃饭时,在楼梯口可以看到最东头的房间门, 从昨天到今天, 陆子青都看到有人守在那间房的门口,本以为是什么大佬的保镖站岗, 现在得知是安寻的房间,那就不是护卫,更像是盯梢和看守了。
“就一眼。”秦一凉竖起一根手指,再次恳求道,“我实在担心小安他们,我去悄悄看一眼,就一眼!看完立刻回来,好不好?”
陆子青想了想,翻身下床。
“要去一起去。”
虽然心里知道应该避嫌,但陆子青已经有点破罐破摔的心态了,尤其和安寻在船舱底层密谈完之后,他明白无论怎么表现,他和秦一凉都已经很难在星河会高层的心里加分了,倒不如放开手脚,做点自己真正想做的事。
两人悄无声息地打开门,此时警报声已经停了,虽然楼下乱哄哄的,走廊里却很安静。
他俩贴着墙根往东边走去,刚拐过一个弯,远远看到东边尽头的309号房里,出来了三个人。
秦一凉和陆子青同时睁大了眼睛。
若不是因为足够熟悉,他俩差点没认出来:这三个穿着自由联邦服装,变了发色,戴着墨镜,从头到脚都看不出半点星族特征的人……不正是安寻他们吗??
走在最前面的是司良,他一眼瞧见远处的秦一凉和陆子青,也怔了一下,不过他没有停留,反而加快了脚步,迅速行至楼梯口,毫无留恋地转身下楼。
白飞源紧跟其后,他的目光倒是往这边瞥了好几眼,但被司良在前面用力一拉,也顾不得看陆子青他们,迅速小跑着下楼了。
安寻垫后,他表情沉着冷静,根本没有多看秦一凉他们一眼,只是在转身下楼时,背对着两位昔日好友,轻轻扬了扬手。
那是一个告别的手势。
整个过程不到二十秒,秦一凉和陆子青在拐角处呆呆地站着,良久后,秦一凉喃喃道。
“他们……走了。”
话音落下,少年突然鼻头一酸,大滴大滴的眼泪夺眶而出。
他知道他们终将分开,却没想到这一刻来得如此之快,年少挚友,往昔记忆,历历在目;就此一别,海阔天空,后会无期。
陆子青望着空荡荡的楼梯口,也有些怅然若失。
他并不是悲春伤秋的性格,但看着安寻他们离去,少年心底蓦然升起一股物是人非的苍凉——已经回不去了。
他们已经离开了星洲,已不再是无忧无虑的孩童,曾经在星洲家乡天真烂漫言笑晏晏的旧日时光,终究是结束了。
从这一刻起,他们正式踏上了两条截然相反的道路,命运的车轮滚滚向前,任何人都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到底会通向何方。
陆子青伸出手,帮秦一凉擦去眼角的眼泪,轻声道。
“小凉,你要记住,我们刚才什么都没看到,也什么都不知道,明白吗?”
秦一凉用力点点头,他强忍住泪水,哽咽道。
“我们以后,还能再见到小安他们吗?”
陆子青沉默片刻,叹了口气。
“……谁知道呢。”
他一只手伸进兜里,默默握住了安寻送给他的那枚共生草叶片。
一路保重。
我的朋友们。
***
安寻他们沿着楼梯飞快下到一楼,大堂内仍旧一片混乱,三位少年的现身根本无人注意。
几乎是在同时,管辖这条街区的巡逻队也赶到了现场,他们全副武装,从正大门冲进来,安寻不慌不忙,混在人群中等着这群卫兵全都上了楼,再装作普通客人的样子,带着两位同伴从后门离开了酒店大楼。
踏上外大街的地面,呼吸着新鲜的空气,白飞源长出一口气,兴奋地握了握拳:“好耶!”
“现在还不是放松的时候。”安寻压低声音,目光警惕地扫视一圈,指了个方向。
“走这边。”
三人若无其事地混进熙攘人群,他们的脚步并不匆忙,与普通的路人无异,但如果掀开帽檐,会发现他们脸上都写满了戒备和紧绷——安寻从不认为离开酒店就算成功,充其量只是另一场奔逃的开始。
他不会小看星河会,更不会小看这个表面繁荣内里肮脏的罪恶城市,这里不是世外桃源的星洲,也不是秩序井然的联邦中心区,他们三个星族人,孤身跃入这片波涛汹涌的洪流,必须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才能游过危险的深海,抵达安全的彼岸。
顶着灿烂的正午阳光,安寻他们沿大路直行,很快来到一个公共星梭车站,安寻看了看电子站台上的地图,挑了个与夏高明他们追人方向相反的班次,很快坐上了车。
车内不算拥挤,但已没有座位,安寻他们在后门旁站定,车行驶过两站,身边的一对情侣开始小声说话。
“宝贝快看这条推文,红晶酒店出事了!”
“诶?是我们差点预订的那家酒店?不是说他家很安全吗?”
“不知道啊,我看评论区说那边爆炸了,可能又是帮派抢地盘闹事。”
“我的天,这边怎么这么乱啊!果然靠近十三区的地方不能久待,等咱们的入境手续办好,赶紧去第三区,那边就安全多了。”
“没错,我再催催入境局的人,多花点钱也认了,安全要紧。”
在网络通讯极度发达的时代,红晶酒店这个知名地标建筑发生了爆炸事件,这条消息很快在当地民众中传播开来,不止这对情侣,不多时,安寻听到车厢的其他角落,也陆续有了关于这起爆炸事件的议论声。
安寻他们罔若未闻,面不改色,公共星梭车又驶过几站,到了一处繁华地段,三人一起下车,一头扎进街边的一家大型商场。
在商场的卫生间,他们迅速更换了新的衣服,旧衣物全部收纳进空间项链,墨镜也摘了下来,换成平光的黑框眼镜,又用特殊眼滴液改变了眼眸的颜色,然后三人戴好口罩,先后离开商场,在事先约定好的大路拐角处聚头,一转身又进了一家露天的走私集市。
他们在市场里逛了一圈,买了些要用的走私物品,等时间差不多了,再度不动声色地抽身,扭头又进了一家高朋满座的酒楼。
他们不断的变换地点,不断的变换着装,这期间的体力和精力消耗可谓巨大,安寻担心两位朋友撑不住,不断地鼓励他们。
“坚持一下。”
“找我们的人绝对不止星河会,他们用精神力追查的手段很多,我们必须多做几重伪装,才能甩掉所有人。”
司良点点头:“放心,我撑得住。”
白飞源气息微喘,也坚定地点点头:“没问题,一定不拖后腿!”
***
“什么?有人袭击了红晶酒店?还把星河会的人劫走了??”
薛凯听完手下的汇报,简直惊呆了。
他昨晚接到通知,说原本他和安寻的私人约饭,变成了星河会和薛家主事人的公开饭局,当时他就挺懵的,虽然心里很不爽,也只能接受,结果中午即将出发的时候,突然又接到了“饭局取消”的通知,取消原因还如此炸裂,他差点以为自己还没睡醒。
“红晶酒店的背后老板是叶沈云,哪个不长眼的敢在他家地盘闹事?”薛凯非常诧异。
若说他们薛家是十三港的霸主,那叶沈云就是海夜城的无冕之王,对方背靠的叶家是威名远扬的军部世家,整个海夜城的巡逻队都任由对方驱使,和他们这种军阀地头蛇完全不是一个级别。
虽然叶沈云从军校毕业后没有从军,而是来到海夜城成为了一名生意人,但他当初在海夜城立威的事可是赫赫有名,如今海夜城的繁盛与叶沈云立威时整顿过当地的风气也大有关系,大家忌惮叶沈云的手段,更忌惮他身后的军部背景,无论是海夜城的黑势力,还是十三港的军阀们,平时就算内斗互殴打出了狗脑子,也从不敢打到叶沈云的地盘上。
“劫持者的来头我们也不清楚,巡逻队的人已经勘察过现场了,确定硝火晶石是引爆物,不过现场并没有发现血迹,应该是没人受伤。”
“被劫走的星族人是谁?”薛凯问。
他本是随口一问,那名手下的眼神突然有些奇怪,小心翼翼地看了薛凯一眼。
薛凯:“?”
手下答道:“是……昨天坐过少爷您车的那三个人。”
“什么?!”薛凯差点跳起来,“你是说安寻和白飞源他们?被劫走的竟然是他们??”
“对。”
薛凯在原地呆站了几秒,回过神后,一把抓起外套,大步朝门外走去:“带齐人手,我们立刻去趟红晶酒店。”
他刚冲到大厅,一个严厉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薛凯!站住!”
薛凯抬头,看到自家父亲沿着楼梯走下来,后面还跟着梁叔和其他几名家族心腹。
“父亲。”
薛凯对自己的父亲是有些惧意的,对方年轻时是刀尖舔血的狠角色,现在上了年纪,依旧威严不减,在家里说一不二,除了大公子薛子义和大管家梁叔,家里就没人不怕他。
“父亲,”虽然内心焦急,薛凯还是耐着性子打了个招呼,“我有急事,要先……”
“如果是红晶酒店的事,就不用提了。”薛父板着脸,“这事儿轮不到你管,回屋待着去。”
“但是……”
“我让你回屋去!”
薛凯扭曲了下表情,没敢直接反驳,他将求助的目光望向薛父身后的梁叔,梁叔轻轻摇了摇头,表示爱莫能助。
经过短暂的僵持,薛凯恨恨一跺脚,扭头回了房间,重重关上房门。
薛父深知这个儿子的脾气,不以为意,他不紧不慢地走下楼梯,来到一楼书房,在里面泰然坐定。
“老梁,这事儿你怎么看?”薛父问。
薛家派出去的探子不止一个,红晶酒店的事他们也已经收到风声,知道的内情甚至比薛凯还更多一些。
比如,挂在窗外的那条床单绳索——这可一点都不像是劫持事件中应该出现在案发现场的东西。
“依我看,外人劫持的可能性不大,这次的事更像是星河会内讧。”
薛父一挑眉:“怎么说?”
“昨天我们去港口接人的时候……”
梁叔将昨天在码头发生的事详细讲了,包括他事后盘问那几个目睹了夏仪和安寻争执的打手,诸多细节全都说了一遍,基本将当时的情景还原了个七七八八。
薛父听着听着,威严的表情上,多出几丝玩味。
“居然还有这种事。”
“我起初只以为是小矛盾,毕竟一个是前妻的儿子,一个是现任的儿子,后者想给前者一个下马威,这种家族争斗的戏码很常见,我就没放在心上,没想到……”梁叔笑着摇摇头,“竟然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人直接跑了。”
薛父嗤笑一声:“那个安寻也不怎么聪明,伤敌五百,自损一千,他以为和星河会闹掰,自己能有什么好下场?就算他是纪家的媳妇,这里可不是联邦中心区,纪家的手就是伸得再长,一时半刻也护不住他。”
两只老狐狸对视一眼,同时看到了对方眼里的精光。
“这可是个难得的机会。”梁叔说。
薛父点点头:“派些擅长精神力寻人的高手,海夜城就这么大点儿地,找个特征明显的星族人还不是易如反掌?”
“对,而且动作要快,必须抢在其他势力介入前,先把人找到。”
一系列命令很快吩咐下去,梁叔带着手下离开,薛父给自己斟了一壶茶,边优哉游哉地品茶,边遥遥望着红晶酒店的方向,目露笑意。
呵,有多少人眼红星河会独占星洲,奈何找不到合适的突破口,现在天降喜事,肥肉自己跳出了锅,那就别怪我们也要分一杯羹了!
***
不夜街。红莲赌坊。
一场赌局结束,几家欢喜几家愁,胜利者欣喜若狂,失败者失魂落魄,身为荷官的枚兰始终面带微笑,熟练地洗牌切牌,为新一轮的赌局做热场预备。
耳后隐藏在波浪长发下的精神力印记突然灼灼发烫,枚兰不动声色地起身,将工作临时交代给其他荷官,身姿款款地走向后台休息室。
进入空无一人的休息室,她关好房门,手指在耳后一滑,炽红帝国标志性的红莲印记在皮肤上显现,与此同时,耳畔传来了焦急的声音。
“头儿,不好了,星河会出事了。”
枚兰一怔:“怎么回事?”
“红晶酒店的一个房间遭到爆破,住在里面的星族人被劫走了,目前下落不明,生死不知!”
第042章 第 42 章
42
听到这个消息, 以枚兰的职业素养,都罕见地愣了两秒——这消息实在出乎她的意料。
众所周知,红晶酒店是叶沈云的产业, 哪怕之前十三港的两大霸主薛家和王家恶斗,都不敢波及到叶沈云的地盘, 这次是哪家势力吃了熊心豹子胆, 敢动红晶酒店?
“星河会那边的是什么反应?”
“事发后,我看他们带了不少人匆匆离开了酒店,不久后巡逻队也赶到现场,把酒店内外全都围了起来,我们不敢靠得太近,咱们的内应也没探到太多消息, 只知道被劫走的是三个星族人, 但那三人的具体情报就不清楚了。”
枚兰在原地踱了几步,红色高跟鞋在瓷砖地面踩出清脆的声音,她沉吟片刻,冷静地吩咐。
“这事儿我会通报上级, 你们继续监视,有新的情况随时向我汇报。”
“是!”
通讯结束, 耳后那枚炽红帝国的红莲标识, 很快又隐没在女人白皙的皮肤之下。
枚兰对着镜子调整了一下表情,然后拉开休息室的房门,重新回到了赌场内。
她没有回到自己的牌桌前,而是穿过人群, 来到了吧台的位置。
此时吧台没什么客人, 除了调配酒饮的酒保,只坐着一个身型圆润的白胖男人。他手持酒杯, 一边小口品着酒水,一边扫视着在场内进出的人员,不时有人向他打招呼,男人也笑眯眯地举杯致意,看起来非常和善。
赌坊的常客们都知道,这位笑眯眯宛如笑面佛的白胖男人,正是这间赌坊的老板,名叫张央。他远远看到枚兰过来,毫无架子地冲她笑了笑。
“老板好。”枚兰莞尔一笑,然后对酒保道,“33号房的客人要一杯虞美人。”
酒保点点头,开始调制酒水,旁边张央喝光了杯里最后一点酒,起身离开。
几分钟后,枚兰端着盛酒的托盘离开赌场大厅,去了楼上的私人包厢,她打开33号的房门,张央已经在里面等着了。
“出什么事了?”
张央满脸关切,他帮枚兰拿走托盘,又特意拉开一张椅子,方便对方坐下,这副周到恭敬的样子,完全不像是老板,更像是在面对自己的上级。
枚兰不客气地坐下,直奔主题:“盯梢的目标出事了。”
张央一愣:“你是说星河会?”
“嗯。”
枚兰和张央皆隶属炽红帝国的情报机关,常年在自由联邦执行情报收集任务,因为某些原因,枚兰和张央两年前撤出了自由联邦中心区,卧底在了海夜城的不夜街,他们明面上仍效忠于炽红帝国的情报机关,实际早已改弦易辙,暗中另效他主。
他们半个月前接到监视星河会的任务时,都很诧异,虽然星河会颇有名气,但和他们那位远在炽红帝国的主人毫无瓜葛,为什么突然要关注自由联邦的这个医疗组织?
不过命令就是命令,枚兰和张央尽忠职守地执行着任务,没想到监视目标居然出了事。
枚兰将刚才收到的线报快速讲了一遍,张央听得直皱眉头。
“不应该啊……”他疑惑地嘀咕。
“就算是要打星族人的主意,也不该直接在酒店动手,这等同于结下星河会和叶沈云两个仇家,太不划算了。而且星河会的反应也挺奇怪,他们的人被劫走,红晶酒店也是要负责任的,叶沈云可以驱使海夜城的巡逻队,星河会却不等巡逻队抵达就先着急忙慌地去找人,这到底是急昏了头,还是他们根本不愿其他势力介入,企图先一步息事宁人?”
枚兰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这事儿挺蹊跷。”
“会不会……”张央突然压低了声音,“会不会殿下已经提前知晓了什么,所以才让咱们监视星河会的动向?”
枚兰想了想:“有这个可能,殿下向来步步为营,绝不会无的放矢,这事儿耽误不得,你立刻开启通讯塔,我要亲自向殿下汇报。”
“现在?”张央看了一眼腕表,“这个时间,帝国那边才是凌晨两点,人都睡熟了,要不再等等?”
枚兰看看时间,觉得张央说得有道理,现在联络国内未必能得到回音,不过殿下对星河会的情况格外关注,如果不及时汇报,没准会引来斥责,她想了一下,定了个折中方案。
“你先用通讯塔发个简报,等殿下有回音了,我再当面汇报。等待回复期间,我们抓紧时间刺探新的情报,也可以再派些人手,暗中追查被劫走的三人下落,咱们掌握的信息越全面,才越能帮到殿下,否则一问三不知,就太不好看了。”
“好。”张央点头,“我这就去办。”
两人商议完毕,立刻分头行动:张央迅速潜入房间后的密道,进行跨国传讯;枚兰则离开房间,以发牌荷官的身份重返赌场大厅。
之后的三个小时,张央和枚兰这边不断收到前方线人的情报——
红晶酒店的骚乱已经平息了,只是谣言满天飞,目前根本没法判断哪些消息是真,哪些消息是假;
巡逻队撤出了酒店,但奇怪的是,他们并没有配合星河会寻人,可能双方私下的交涉并不愉快;
星河会那边的寻人进展几乎为零,好像是对方的反侦察能力极强,精神力追踪手段根本不奏效;
除了他们和星河会,还有其他势力在暗中搜寻那三名星族人的下落,目测这样的势力还不止一家……
下午枚兰和张央在休息室碰头,两人交换完情报,脸上都是不可思议。
“这都三个小时了,居然还没找到人?”
“人没找到,跃跃欲试冒出头的家伙倒不少,好家伙,这么热闹。”
“有点意思。”枚兰若有所思,她是资深情报官,复杂的场面见得很多,很快有了结论。
“那三个被劫走的星族人,身份一定不简单。”她对张央说,“让咱们的人去打听下,这批星族新人里有没有身份特殊的人,尤其是家里长辈能在星洲说得上话,有一定威望和话语权的那种。”
她以前对星洲并不了解,但接到监视星河会的任务后,已经迅速把星河会和星洲的资料恶补了一遍——这是一名优秀情报官必备的职业素养。
旁观者清,通过对各种资料的比对分析,枚兰看得出来,星河会最大的倚仗,就是对星洲资源的独家垄断。如果丢了三个普通的星族人,星河会未必会这么着急,但如果丢了一个有特殊资源和地位的星族人,那问题可就大了,也只有这样的星族人,才能引得海夜城这帮饿狼蠢蠢欲动,探头探脑想要捞点便宜。
张央作为枚兰的副手,执行力一向很强,领了命令立刻去办了。
枚兰没在休息室停留太久,不久也起身离开。她走在通向赌场大厅的走廊上,正暗自复盘和整合脑中的各种情报,突然听到有人喊她。
“枚姐姐!枚姐姐!”
她扭头,看到一个小姑娘气喘吁吁地跑过来。
枚兰认出这是在后厨帮工的小丫头,对方不是情报员,只是个普通的小童工,这种来自十三区贫民窟的童工在海夜城遍地都是,枚兰对这个小丫头一直很好,一方面是觉得对方早早出来打工,实在不易;另一方面是枚兰有个差不多年纪的妹妹,推己及人,她总觉得自己对别人的妹妹好一点,别人也会对她的妹妹好一点。
“枚姐姐,”女孩跑到枚兰面前,小心地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这位漂亮俏丽的女子。
“我刚才出门买菜,回来时有人在门口拦我,让我把这个转交给你。”
那是一个粉红色的信封,封面写了“枚姐”两个字,字体隽秀飘逸,还挺好看。
“林大厨说,这可能是你的爱慕者送的情书呢,嘻嘻。”
“你听他乱讲。”枚兰笑骂一句,从兜里掏出两颗巧克力糖,塞到女孩手里,“小月,那个送信的人长什么样?”
“唔,他戴着墨镜和口罩,看不到脸,不过我觉得他很帅,人挺年轻,手也好看,手指又白又长,像是有钱人家的少爷呢。”
枚兰“哦”了一声,温柔地摸了摸女孩的头。
“没事了,去忙吧。”
“嗯!”
女孩拿着巧克力糖一蹦一跳地跑走了,枚兰脸上的笑意渐渐褪去,冷冷瞥向手里的信封。
她先用精神力扫描了一下,没有识别到危险物,拆开信封后,看到里面装着一张折叠起来的白纸。
枚兰揭开白纸,入目的第一行字就让她眼瞳骤缩,身上的汗毛瞬间根根竖起。
——【梅姐,贵安。】
梅姐。
对方竟然知道自己的底细!
枚兰猛地抬起头,警惕地扫视一圈周围,确认无人看到自己的失态,连忙脚步匆匆,又返回了自己的专属休息室。
仅仅几步路的工夫,枚兰脑中思绪云涌,翻江倒海——“枚兰”只是她的假名,她的真实名字里,其中一个字就是“梅”。
但问题是,知道自己真实姓名的人寥寥无几,哪怕是同僚张央,也只知道她在组织内的代号是“M”,至于更多的信息,别说张央了,情报系统内大部分情报员都一无所知。
一上来就道破了自己的真实姓名,简直就像是用枪指着自己的头,告诉说他们已经掌握了自己的底牌,让自己别耍花样。
来者不善!
将房门反锁好,枚兰深吸一口气,凭借自己从业多年的心理素质,强行压住激荡的情绪,把心跳调整到平稳的频率。
她做好了接受最坏可能的心理准备,展开信纸,继续看了下去。
但枚兰万万没想到,后面简简单单一句话,又在她心中掀起惊涛骇浪,带来山呼海啸般的震撼冲击——
【你妹妹的病,并非绝症,我能治好她。】
枚兰死死盯着那句话,看了很久很久,捏着信纸的手指用力到几乎泛白。
她突然将信纸揉成纸团,恨恨地用力丢开,她大口喘气,孤零零地站在原地,宛如淋了雨的落汤鸡一般,浑身发抖,片刻之后,又猛地冲过去捡起纸团,拼命将已经皱巴巴的信纸抚平,一遍又一遍地看着信纸上的那行字。
她的理智在脑中不断叫嚣,反复提醒着她——假的。不要信。这是骗局。这是陷阱。千万不要着了对方的道!
可在她心底,另一个声音也在不断浮现,盘桓不去——
万一是真的呢?
万一对方没有说谎呢?
万一的确有办法救自己的妹妹呢?
……妹妹。
她最爱的妹妹啊。
如果不是为了妹妹,她或许早已撒手人世,她吃过那么多的苦,受过那么多的罪,支撑着她从尸山血海的地狱中爬出来,让她用人的模样重新行走于世,这一切的源头和动力,就是她的妹妹。
枚兰怔忡了许久,目光缓缓下移,果然不出所料,后面的内容是约她单独出来见面,并警告不能告知第三方,如果发现有人跟踪或是意料之外的布置,对方会立刻中止见面,治疗妹妹的事,当然也会不了了之。
枚兰盯着见面的地点和时间看了一会儿,良久,嘴角溢出一丝苦笑。
要不怎么说,卧底的底细就等同于自己的生命,一旦被人掌握,就只有等死的份呢?
因为对方太容易拿捏你了。
就算知道这是不怀好意的阳谋,等着自己的可能是有去无回的结局,却还得按照对方写好的剧本,乖乖走下去。
枚兰闭了闭眼睛,再度睁开时,眼底已没有了任何软弱和迷茫。
她掏出打火机,点燃了手里的信封和白纸。待它们都化为了灰烬,女子脱去身上的旗袍,抹去脸上的浓妆,素面朝天地换上一套普通衣服,从隐蔽的后门离开了红莲赌坊。
这场鸿门宴,她必须去。
以一名平凡姐姐的身份。
第043章 第 43 章
43
约见的地点在南大街一间小餐馆, 对方写明了桌号,枚兰过去的时候,没见到人, 桌上只摆着一个粉红色的信封。
枚兰打开信封,里面是一张便签, 写着新的见面地点, 是邻街的一家咖啡馆。
还挺谨慎。
枚兰心里觉得好笑,她这个被拿住了要害的人都没怕,对方倒是小心翼翼,生怕被暗算了一样。
不过枚兰欣赏这种谨慎,狡兔三窟,做他们这行的, 不谨慎一点, 就等着送死吧。
她离开餐馆,很快来到了目标咖啡馆,对方指定的座位在东南靠墙的角落,灯光暧昧, 气氛安静,周围用植物围出了一圈隔离带, 算是一个半开放的小空间, 挺适合情侣谈情说爱。
当然也很适合谈些私事。
枚兰大方落座,她起伏的心绪在路上已经梳理完毕,此时又恢复了一贯的冷静从容,甚至非常的自在和放松——面对一个对自己知根知底的人, 任何伪装都是多余的, 她不用再戴着卧底的面具,只要用真实面目去迎接暴风雨就好。
几分钟后, 一个人走进了这个角落,在枚兰对面坐下来。
那是一个年轻人,和小月丫头说得差不多,虽然对方戴着帽子墨镜口罩,看不出具体样貌,但给人的感觉就是很帅,举手投足有种天然的优雅气度,和她这种从底层摸爬滚打爬上来,靠后天训练才伪装出的气质完全不同。
两人相顾无言,似乎都等着对方开口,在长达一分钟的诡异沉默后,枚兰开口了。
“在室内戴墨镜,会显得很奇怪,也很失礼。”
她本是随口一说,没想到对方点点头,竟真的摘下了墨镜。
“是我疏忽了。”
对方的声音很好听,清冽悦耳,他露出眼睛的那刹,枚兰一愣,条件反射地冒出一个念头——
这人的眼睛,还真是漂亮。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她忍不住看得更加仔细,片刻后。
“……你用了变色滴剂,伪装了你的瞳色。”
“嗯。”
“头发也是染过的。”
“没错。”
“用过气味香薰,是最基础的版本,只能抵挡住短时间的精神力追踪。”
“是的。”
枚兰从职业角度出发,逐一点评对方的纰漏,最终总结道。
“……你伪装的技巧谈不上高明,更像是个不熟练的新手。”
“的确如此。”对方轻笑出声,“梅姐你是行家,不如给点改进建议?”
枚兰刚要侃侃而谈,突然又闭住了嘴。
等等,自己到底在干嘛?
她可是豁出了性命来赴这场约,敌在暗我在明,自己要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与之周旋,才能侥幸全身而退,怎么三言两语间,自己竟连基本的警惕心都没有了呢?
枚兰一向机敏,略一回想,很快察觉到了问题所在——
太自然了。
对方表现出来的态度太过亲切自然,从肢体动作到言谈用语,都自然极了,在这种气场的影响下,自己不由得就被主导了节奏,就算她的表意识还保持着警惕,她的深层意识已经完全向对方屈服,并被这份“自然”的假象所影响,她大脑接收到的所有信号似乎都在说服她:你们并不是针锋相对的对手,而是早已相识,久别重逢的老友。
想通这些后,枚兰几乎惊出一身冷汗。
她可是接受过特训的专业人士,对方仅仅通过节奏控场,就让自己卸下了防御,什么叫杀人于无形,什么叫无招胜有招,这就是了。
她立刻收回了指点对方拙劣伪装时的轻视心态,重新给对方下了定义。
——是个高手。
“我们以前认识吗?”枚兰忍不住问。
“我认识你,你不认识我。”
这话说得模糊,信息量却很大,枚兰已经在脑内用思维导图推演这句话涵盖的多种可能性了,对方又平静地补充了一句。
“梅姐,我知道你目前无法信任我,但我没有恶意,就像我在信里说的,我有把握治好方雪兰的病,你只要知道这件事就好。”
对方准确无误地叫出了妹妹的真名,比起先前的心惊,此时枚兰反而升起一丝希冀——对方既然知道妹妹的情况,想必对她的病情也是清楚的,连炽红帝国的高级医官都直言妹妹无药可救,眼前的这位年轻人,莫非真有治好妹妹的办法?
她没有急切地追问治疗方法,而是冷静地问道。
“条件呢?”
天上不可能凭空掉下馅饼,她还不至于天真地认为,对方就是免费来献爱心的。
对方微微一笑:“梅姐你是情报高手,我都坐在你面前了,我的诉求是什么,你还猜不到吗?”
枚兰一怔,不由得又打量了对方一遍。
她边打量边思考,终于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对方的这套外形伪装,骗骗普通人可以,但在自己这种专业卧底面前,是根本不够看的。可对方明知自己是这方面的专家,还以这样的形象与自己见面,说明了什么?
这说明,他穿成这样,根本不是给自己看的,而是给别人看的。
这个“别人”又是谁呢?
改了原本的眸色发色,还使用了反精神力追踪手段,说明他在躲避自己的熟人,或者是熟知他原本体貌特征的人。那些人可能正在四处找他,不排除使用包括精神力在内的一系列寻人手段,所以他连反精神力手段都用上了。
自然而然的,枚兰脑中罗列出一组情报——此时此刻,海夜城里还真有不少人,有明的有暗的,正在想办法寻找三个失踪的人,还找了三四个小时都没找到。
……不会吧?
不会真的这么巧吧?
枚兰愣愣地望着眼前气定神闲的年轻人,半晌,迸出四个字。
“红晶酒店?”
“嗯。”
“星族人?”
“嗯。”
枚兰差点跳起来:“你……!”
她及时收住了声,警惕地环视一圈,压低了声音。
“你们不是被劫走了吗?”
“这你都知道了?”对方笑了,“不愧是炽红帝国的高级情报官,消息真是灵通。”
嗯?
枚兰心中一动,从这句话里提取到了一丝新的信息。
她不意外对方知晓自己炽红帝国的背景,但听对方的口气——他似乎只知道自己是炽红帝国的情报官,却不知道这个身份现在只是个幌子,自己实际早已暗中另效他主。
怪不得啊,枚兰恍然大悟。
想必对方是笃定了自己是炽红帝国人士,不会插手当地的势力纷争,更不会打星族人的主意,是一个绝对客观的局外第三方,所以才敢来找自己谈判。
这的确是一个完美的方案,对方的思路非常清晰,只是……他并不知道自己早就领下了监视星河会的任务,从某种程度来说,自己这股势力,不属于旁观者,而是已经下了场的“局内人”。
枚兰心念电转,面上却毫无破绽,她没有片刻停顿,非常丝滑地接话道。
“消息灵通谈不上,我们只知道红晶酒店发生了劫人事件,但真实情况是怎样,我们也不清楚。”
“不是劫人。”对方说,“是我们炸了房间,自己跑出来的。”
“……”
枚兰也算身经百战了,可今天受到的震撼,比她过去五年加起来都多,她愣了许久,才缓缓吐出几个字。
“你们,够有胆。”
“彼此彼此。”对方笑了,“梅姐你敢来见我,也很有胆气了。”
“我是为了自己的亲人。”枚兰坦然承认,“你们这样大费周章地出逃,又是为了什么?”
对方摇摇头,没说话。
“不对啊。”枚兰突然想起来,“你既然是星族新人,应该从未离开过星洲才是,为什么会认识我?”
“梅姐。”对方不紧不慢道,“你就不用费心打听我的事了,我很了解你,比你想象得还要了解,你在我面前装傻演戏,没意义。”
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枚兰终于住嘴了。
不是她有意打探,实在是职业习惯使然,三句话套不出有用的信息,心里就憋得难受。
不过枚兰也看出来了,对方非常谨慎,也无意与自己深交,始终维持着一种交易谈判的客观立场,这对自己来说,倒也不是坏事。
“所以,”枚兰将话题拉回最初的轨道,“你开出的条件,就是让我帮你躲过他们的追捕,保证你们的安全?”
“不止。”对方说,“我们刚从星洲出来,还没有联邦公民的合法身份,需要你们代为办理一份。”
“可以。”
“我们估计很难正常入境,大概要通过别的方式进入自由联邦中心区,你有渠道吗?”
“有的。”
“我手里还有一批星洲的货需要出手,要懂行的,不能压价太狠。”
“这个好办。”
对方满意地点点头,他从袖中拿出一个巴掌大的小瓶,推到枚兰面前。
枚兰低头一看,这枚透明小瓶中盛满了水样的清透液体,液体之中浸泡着五枚银针,这些银针看起来平平无奇,不知有什么玄机。
“它们是普通的银针,不过都被我用精神力淬炼过,暂时盛在星洲的灵泉水里保鲜,这些针被拿出来后,需要立刻在方雪兰身上使用,你让炽红帝国懂得医针的治愈师下针,确保将针上凝聚的精神力全部推入方雪兰的气脉,汇入她的精神识海。”
枚兰立刻打断了他:“兰儿没有精神识海,她不是精神力者。”
“她是。”对方肯定道,“这其实也是她的病因,我暂时没法详细解释,你先去照我说的去做,不亲眼看到效果,你肯定无法完全相信我。“
枚兰收下了那枚小瓶,心里却已不抱太大希望。
她知道星族人是天生的治愈者,但对方刚从星洲出来,连二次觉醒都没有,根本称不上是“治愈师”,仅仅是初级的“治疗者”,用“治疗者”的精神力来祛病,普通病痛还行,大病是完全指望不上的。
不过她没有把内心的失落表露出来,收下小瓶后,她抽过桌上的纸巾,用随身携带的笔在上面写了一个地址。
“外面找你们的人很多,你和你的同伴可以先在这里落脚。”枚兰指了指自己写的地址,“这里绝对安全,进门时如果有人问起,你就说‘是枚姐介绍来的’,他们自然会明白。”
枚兰将纸巾递过去,对方没有接。
“你都还没有验证我到底能不能治愈你妹妹,就肯收留我们?”
“不过藏三个人而已。”枚兰笑了笑,漂亮的眉眼流溢出几分飒爽豪气,“我要是连这点小事都斤斤计较,和那些在菜市场讨价还价的庸俗妇人又有什么区别?”
对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片刻后,伸手拿走了纸巾。
“那就多谢了。”
正事谈完,两人约定好下次见面的时间和地点,然后分道扬镳。
回去的路上,枚兰在脑内复盘了一遍见面的情景,突然想起,自己竟忘了询问对方的名字。
不过……就算自己问了,对方也未必会说,不仅因为对方防范心很强,更因为自己主动提供庇护时,对方似乎有点起疑心了。
哎,都怪自己太心急。
枚兰暗暗懊悔,她因为星河会的任务,不管对方是否能治好自己的妹妹,都不敢与对方断了联系,更担心被别人截了胡,所以很想让对方处在自己的监控视野内。可惜关心则乱,这步棋走得有点仓促,反而露出了破绽。
枚兰很快返回了红莲赌坊,刚在休息室内换好衣服,张央就找过来了。
“收到殿下的回复了。”张央一脸严肃,“他要求立刻与你面谈。”
第044章 第 44 章
44
红莲赌坊有间地下密室, 专门用来进行跨国通讯。从密室发出的信号波,可以躲过自由联邦的信号捕捉和信息源监测,安全性和保密性都很高。
但相应的, 通过这种方式传递的声音和画面,效果不太稳定, 有时声音会失真, 画面也不太清晰,如果不是遇到必须当面沟通的重大事项,他们一般不会启用实时传输通讯。
枚兰认为星河会的突发事件,的确值得开启一次实时通讯,不过语音通话足矣,她没想到自己的主人对此事竟然格外重视, 自己进入密室时, 通讯视频都已经连接好了。
画面那端的人坐在书房桌前,身上只潦草地披了件外套,像是一接到消息就立刻开启通讯了。
“殿下贵安。”
枚兰对着画面里的人行了一礼,对方点点头, 经由加密通讯后传来的声音有些失真,语气是平缓温和的。
“以后收到这样重要的情报, 直接用紧急内线通知我, 哪怕这边是半夜凌晨,也不要紧。”
“是。”枚兰恭敬应道,“在下以后一定严格执行。”
“距离事发已经过去四个小时,你们又收集到了什么新的情报?”
枚兰将汇总过来的信息逐一呈报, 画面里的人静静听着, 没有插嘴一句,等枚兰汇报完毕, 对方沉思片刻,开口道。
“他们不是被劫走的。”他说。
“多半是炸了房间,自己跑出来的,所以星河会不敢声张,只想着息事宁人。”
枚兰心里一惊,她尚未叙述自己在咖啡馆的经历,主人居然已经将真相猜了个七七八八。
大概是察觉到了她的异样,画面里的人影问:“怎么了?”
“刚才汇报的信息,只是线人们传来的情报。”枚兰不敢隐瞒,如实陈述,“我这边,还有一份新的线索……”
她先从自己收到那封邀约信件说起,当她提到,对方在信里提到可以治好自己妹妹的绝症时,只听“哐当”一声,似是有瓷器跌落,摔了个粉碎。
枚兰惊讶地抬起头,发现并不是屋内器具破损,而是来自对面的声音——
画面中的男人不知何时已豁然起身,他没有理会不慎碰落的茶盏,向前快走几步,像是突然意识到这只是全息通讯,又突兀地停了下来。
“你去见了他?”男人不复先前的沉稳,声音罕见有几分急切。
“是。”
“有留下影像吗?”
“有的。”
“放出来。”对方几乎是在催促了,“我看看。”
枚兰赶紧取下自己的红宝石耳钉,里面装有微型摄像装置,录有在咖啡馆里见面的完整经过,她刚要放出录像,对面的人又改了主意。
“开启空间传送,我要看最清晰的版本。”
这间密室里有一个空间传送通道,是SS级的空间精神力者亲手构建的,可以远距离传输一些小体积的东西,只是空间通道每使用一次,都要消耗掉一枚高级晶核,这么昂贵的代价,除非是传送特别重要的物品和机密文件,枚兰他们平时根本不会启用。
眼下自己的主人明显对这次会面非常重视,只是场景重现的录像而已,都非要看第一手的资料,枚兰一边着手开启空间通道,一边暗暗思忖——莫非殿下认识那名星族人,才一定要亲眼辨认一番?
通道很快开启,除了放入红宝石耳钉,枚兰将盛有五枚银针的玻璃瓶也一并放入。
设置好传送地点,提供能量的晶核如炭火般迅速燃尽,空间通道内的东西蓦然消失,于此同时,远在数万里之外某间书房的暗格内,悄无声息多了两样东西。
画面中的男人打开抽屉,从暗格里取出红宝石耳钉和玻璃小瓶。他先将那枚小瓶稳妥放好,然后立刻开启了耳钉内的投影录像。
隔着一道屏幕,枚兰看到下午见面时的情景,以全息画面的形式重新放映了出来。
虽然是自己的亲身经历,但从旁观者的视角二度审视,必然能挖掘出更多细节,枚兰正聚精会神地一同观看,在放映到画中人摘下墨镜的那一幕时,录像画面突然停住了。
咦?
枚兰起初以为是出了故障,见自家主人毫无反应,她忍不住出声提醒。
“殿下?”
没有回音。
枚兰何其敏锐,立刻意识到:停滞的画面并非源于故障,而是她的主人自己暂停的。
那个人一动不动地坐在桌前,久久注视着画面中乔装过的星族少年,目光仿佛凝固了一般。
漫长的沉默,漫长的寂静,不知过了多久,通讯画面内才重新传来声音。
笑声。
很低很沉的笑声,丝丝缕缕,断断续续,压着喉咙一点点泄出,像是受尽折磨的人在临死前吐出的最后一口气,既是如释重负,亦有感慨唏嘘。
他低低地笑着,笑着,千言万语,无可诉说,千头万绪,啼笑皆非,最后全都化为了一声悠长的叹息。
“终于啊……”
他像是在向录像里的人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终于。”
****
下雨了。
此时正值黄昏,因这场突如其来的小雨,天空布满阴云,不见丝缕落日霞光,淅淅沥沥的雨滴从阴沉天幕坠落下来,在透明玻璃窗上划出一道道扭曲的水痕。
安寻坐在窗前,借着窗外微弱的天光,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摊在手心里的纸巾——是枚兰写了地址交给他的那一张。
耳边传来脚步声,安寻下意识握拳藏住纸巾,抬头一看,是司良走了过来,坐到他的身边。
他们现在待在一个三无旅社的小房间里,十三港这边的偷渡客有很多,一些黑心旅社也愿意接这种生意,他们假扮成偷渡客的一员,无需身份登记就顺利入住了,虽然不是长久之计,但挨过这一晚是没问题的。
“飞源已经睡了,”司良装作没看到安寻藏起纸巾的那一幕,语气平常,“你不去休息下?”
“我还不累。”
“你的脸色可不是这么说的。”司良仔细看了看安寻的脸,“还在为下午见面的事烦恼?”
安寻和枚兰见面的事,司良和白飞源都知道,当时他们也在那间咖啡馆里,只不过坐在另一个角落,因为距离较远,他们并不知道安寻具体和对方谈了什么。
但三人再次汇合时,司良明显感觉到安寻有了心事,只是对方闭口不谈,他也不好直接去问。
后来他们在三无旅社的房间里安顿下来,白飞源因为太累,一沾床就睡了,他也小憩了片刻,睁眼后发现安寻仍心事重重,这下他可坐不住,觉得非问不可了。
“倒也不是烦恼……”安寻本想自我消化,可对上司良的眼神后,那股绷在胸口的气一下就散了,他放弃了自作主张,默默将手里的纸巾递给对方。
“你看吧。”
司良接过,快速扫了一眼。
“这个是?”
“安全屋的地点。”安寻低声道,“如果去这里,就不必再担惊受怕,至少在海夜城停留期间,我们的安全是绝对有保障的。”
这是解他们燃眉之急的好消息,司良见安寻没有丝毫喜色,立刻意识到了什么。
“你担心这是个诱饵?”他问,“里面有诈?”
安寻动了动嘴唇,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因为他也不知道。
枚兰,不,应该说是方雪梅,是他上辈子在炽红帝国皇宫里结识的朋友,对方的妹妹方雪兰,是穆丽皇女身边的琴童。
安寻和穆丽皇女关系很好,闲谈之间,得知对方很爱护的一名琴童得了一种怪病,安寻身为闻名自由联邦的高级治愈师,对各类疑难杂症很有兴趣,立刻要求去看看。
在安寻的深入诊断和多次尝试后,他发现那名琴童的怪病只是在精神力觉醒时出现了问题,导致她的精神识海凝固成了一团死物,除非遇到可以调和化解这种死凝状态的精神力,否则病情持续发展下去,必死无疑。
幸运的是,安寻的精神力恰好就是极为罕见的“调和”——他不仅可以模拟出所有类型的疗愈系精神力,还可以针对病情调整自己的精神力频率,从而达到调服患者精神力的效果。
虽然过程费了不少功夫,最后安寻还是成功治好了方雪兰,总算没有辜负穆丽皇女的期望。
安寻本以为事情就这么结束了,没想到方雪兰还有个姐姐,对方得知安寻治好了自己的妹妹,立刻赶来皇宫,并在穆弃陛下面前立下死誓,表示愿意成为安寻的忠仆死士,为其鞍前马后,在所不辞。
安寻当时都惊了,甚至怀疑对方是不是和穆弃串通好的,假意当自己的仆人,实则是当穆弃的眼线。不过后来相处得久了,安寻发现是自己想多了——
方雪梅根本没什么企图,只是单纯想要报恩而已,她视自己的妹妹如生命,对治好妹妹的自己,全当救世主一般供着敬着,事事尽心尽力。安寻询问过对方的身世背景,得知方雪梅原本是炽红帝国情报机关的高级情报官,曾潜伏在海夜城内一间叫“红莲赌社”的地方,她并非穆弃的心腹,只是尽忠职守的高级打工人罢了,谁是当今陛下,她就听命于谁。
正因如此,这次重生,安寻才敢联系上她——目前炽红帝国仍是老陛下掌权,穆弃只是个正在和太子斗法的四皇子,他就算手再长,能力再强,也不可能在此时插手帝国情报机关的事,更别提和长期潜伏在自由联邦的枚兰相识了。
安寻原本对自己的计划很有信心,只是今天下午和枚兰见完面,他突然又有了疑虑。
在未验证自己可以治疗方雪兰之前,就迫不及待地给出了安全屋的地址,这……这不像是枚兰的行事风格啊。
当然,也许可以解释成,对方怕验证完之前自己就出了意外,所以提前给予庇护,但以枚兰的行事作风,她更可能暗中派人跟着自己,在暗处留意自己的安全,因为双方目前还是谈判关系,谈判最讲究心理博弈,绝不能提前示好,这个道理还是对方教给自己的,怎么换成她自己上阵,就忘了呢?
安寻实在想不通,只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胡思乱想间,他甚至连上辈子的事都开始怀疑——
他怀疑上辈子枚兰来到自己身边,其实就是个局,对方故意把背景交代得那么彻底,连她效忠于谁,潜伏在哪里都说得仔仔细细清清楚楚,就是为了引自己上钩,让自己这辈子一到自由联邦,就会放心大胆地联系她……
思维越发天马行空,安寻赶紧刹车,暗骂了自己一声。
真是的,自己瞎想什么呢!
如果真有人故意布局,岂不是要连自己重生的事都算计到,才能让枚兰这个棋子发挥作用?
但自己的重生属于意外,是根本无法解释的奇异现象,哪怕是穆弃这个心机深沉的老狐狸,也不可能预料到这种违背常理的事。
安寻觉得再这么钻牛角尖,自己就要魔怔了,于是掐头去尾,把一些重点信息模糊掉,将自己的疑虑全都说给司良听了。
司良听完,沉思了一会儿,问道。
“如果安全屋是个陷阱,你觉得最坏的情况是什么?他们会把我们交给别人?”
安寻一愣,摇了摇头:“这倒不会。”
“他们会囚禁我们,不让我们离开?”
“呃……好像也不至于。”
“那你还担心什么?”司良问,“她主动示好,也许的确另有所图,但既然是有所图,主动权就还在你手上。也许你担心她的立场不够客观,不是你所想的‘公平交易,钱货两清’,但眼下这个局面,本就浑水一潭,没有谁是绝对可靠的,各怀心思很正常。”
说到这里,司良微微一顿,淡漠的表情微有波动。
“别说她一个外人,就连你,不也有很多事情没和我们说吗?”
安寻心里一突,他去看司良的眼睛,发现对方只是平静地望着他,并没有责怪的意思。
“我不是不说。”安寻自知理亏,声音都小了很多,“只是有些事……现在还不方便告诉你们。”
“我知道。”司良点点头,“所以我和飞源都没有问。”
安寻忍不住笑了:“那真是委屈飞源了,以他的性格,肯定憋坏了吧。”
“可不是么,忍得可辛苦了。”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他更多是在担心你。”笑过之后,司良停顿了一下,有点别扭地又补充了一句,“……我也一样。”
“我知道。”安寻压低了声音,“司良,你们再等等我,总有一天,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们的。”
“不告诉也无所谓,我……我们只是觉得,你背负的东西似乎太多了点。”司良叹了口气。
“老实讲,我最初以为你脱离星河会,只是一时赌气,没想到他们的做派如此不堪,你父亲对你的态度又是那样……我真没法想象,这些年你是怎么忍过来的,而且对谁都没说过。”
“不是我不说,”安寻摇摇头,“是我以前太蠢,分不清好人坏人,被当枪使还不自知,不过……”他抬起头,望着司良的眼睛,微微笑起来。
“现在迷途知返,改过自新,认清谁是需要警惕的毒蛇,谁是可以信赖的挚友,也不算太晚吧?”
窗外的路灯逐一亮起,湿漉漉的地面成了光怪陆离的反光镜,与道路两边五颜六色的霓虹灯交相辉映。缤纷光影落在蓝发少年的脸上,如梦似幻,尤其那双漂亮的眼眸,在明灭的光影中闪闪发亮,宛如世上最瑰丽的宝石。
令人惊艳,过目难忘。
司良深深凝视着眼前微笑的少年,恍惚间想起了一些久远往事。
他一直都当安寻是挚友知己,哪怕对方后来变得陌生,两人渐行渐远,这份友谊的初心他也从未忘却。
本以为眷恋和珍视这份旧时情谊的只有自己,没想到那位越走越远的朋友,突然有一天又回过头,还跑来拉起自己的手,带着他一起向前奔跑。
失而复得,他无比庆幸,被冷落疏远的时光仿佛只是黄粱一梦,梦醒之后,他们仍像儿时那般交好,虽然两人都变了很多,但有些东西,也始终都未改变。
嘴角勾起淡淡的弧度,司良望向窗外雨景,两人默契地听着雨滴敲打玻璃的声音,谁都没有再说话。
外面的雨渐渐变大,距离他们不远处,躺在床上的白飞源不知何时也已经睁开了眼睛。他静静地听着窗外的雨声,悄悄地笑了笑,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
第045章 第 45 章
45
一夜过去。
天刚蒙蒙亮, 枚兰就起床了。
她洗完脸,换好衣服,坐到梳妆镜前开始上妆, 因为一夜未眠,她眼底的黑眼圈有些重, 但眼里的神采是充满喜悦的, 她往脸上扑着粉,思绪渐渐飘远,又想起昨晚在密室里的情景。
“他说的没错。”
观看完整个录像后,屏幕对面的男人点点头,语气无比笃定。
“这世上能治好方雪兰的,也只有他了。”
枚兰怔了怔, 反应过来后, 脑中蓦地一片空白。
她知道这位主人从来不会说空话,对方既然如此肯定,那就百分百是真的,毋庸置疑, 自己的妹妹,她……她真的有救了!
“你也不要高兴得太早。”对方不紧不慢地补充道。
“他给你的那瓶东西, 只是为了证明他有治病的能力, 离根除还差得远,这个病想要完全治愈,需要他二次觉醒成功,成为一名真正的治愈师才可以。但他目前的处境你也看到了, 别说成为治愈师, 他能不能活着进入联邦中心区,都不好说。”
“我愿亲自护送他前往中心区!”枚兰完全沉浸在妹妹求生有望的巨大喜悦中, 想都没想便单膝跪地,抚胸立誓道。
“无论刀山火海还是枪林弹雨,就算舍了我这条命,我也会护他周全,一定让他平平安安进入中心区,任何人休想伤他分毫!”
画面里的男人没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她,枚兰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激动之下,居然当着主人的面公然宣誓对别人的忠心,这……这和当场打脸有什么区别?
纵然如此,她也只心虚了一秒,又继续目光坚毅地同男人对视——无论对方是否许可,她都已经决心护卫那名星族人,当初她投至主人麾下,就是因为对方承诺说,会动用一切资源帮她延续妹妹的生命,妹妹是她最大的软肋,这一点主人也是知道的,对方既然敢用自己,就该预料到这一天的到来。
如此静默良久,画面里的人结束了审视与端量,勾起嘴角。
“你有这个觉悟就好。”
这是同意了她的要求,允许她护卫那名星族人的意思了。
枚兰内心喜悦,激动得不能自已,她再三衷心感谢,恨不得立刻赶去安全屋,看看对方是否已经入住,如果哪里不太满意,她立刻就帮对方料理妥帖。
像是看穿了她的想法,画面里的人笑着摇摇头。
“他明显起了疑心,今晚肯定不会去安全屋,你想为他做事,怎么也得等到明晚了。”
这的确是自己的失误,枚兰讪讪点头,突然又想起另一件事:“那他提的三个条件……”
“这个不急。”对方打断她,“有些东西不是那么好办,这三个条件,还得再面议一下。”
枚兰一怔。
面议?
“对,当面商议。”
对方尾音上扬,似乎很是愉悦。
“……这件事,我会亲自去和他谈。”
***
枚兰因喜悦一夜未睡,在海夜城的别处,也有人为其他原因,彻夜无眠。
“饭桶!统统都是饭桶!”
一声清脆的碎裂声,砸到地上的花瓶四分五裂,夏诗英红着眼睛,她恼羞成怒,破口大骂。
“出了事顾头不顾尾,人家根本没走窗户,大摇大摆从正门走的,都傻眼了是吧?!一群没用的蠢货,被耍得团团转,这都过去多久了,别说找着人了,连半点线索都没有,你们是干什么吃的!”
夏高明被喷得狗血淋头,夏仪站在他身边,低着头大气不敢喘一下。
他们白天几乎跑断了腿,该花的钱都花了,能用的人也都用了,大半个海夜城几乎翻遍了,可邪门的是,根本找不到那三个人。
后来他们调出酒店的监控录像,发现安寻他们居然一直藏在屋里,趁没人时大摇大摆从正门出去了,夏高明和夏仪看得目瞪口呆,差点当场气死过去。
因为错失了找人的最佳时间,他们再次组织人手重新去找,甚至动用了精神力手段,已经毫无效果,那三个人仿佛人间蒸发了一样,一点踪迹都没有。
夏诗英骂得口干,坐下来喝茶润嗓。
她现在仍在洛桑谷内的临时驻扎营里,是通过全息视频与外界通讯,在场的除了夏高明和夏仪,还有其他几名星河会干事。见这帮人一个个蔫头耷脑的窝囊样,夏诗英气不打处一来,放下茶杯怒吼道。
“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继续找人!”
所有人都把祈求的目光望向了夏高明,夏高明心知众人的难处,虽然心里发怵,还是硬着头皮开口了。
“大会长,我们也找了很久,可城里实在没线索,也许、也许他们已经离开了海夜城,去了别处……”
“放屁!”夏诗英气得一拍桌子,“他们就在海夜城里!一定还在!!”
这是她的精神力直觉传递来的讯息,她预感那三个人根本没走远,就藏在海夜城的某处,只是自己这帮手下太过蠢笨,愣是找不到突破口。
夏诗英越想越气,抓起手边的茶杯又要砸下,一只大手突然握住了她的手腕。
她怒气冲冲地转过头,发现是自己的丈夫季宇,火气顿时消了大半,想要摔茶杯的手也温顺地放了下来。
“你怎么才来。”她小声抱怨道。
季宇依旧是儒雅随和的样子,仿佛天塌下来他也可以顶住,根本没把现在乱成一锅粥的局面放在眼里,他将妻子的手握在掌心里,轻轻拍了拍。
“你骂他们也没用,”男人心平气和道,“阿寻他们明显早有准备,既然有准备,肯定会防着我们,海夜城虽然不大,但旁门左道那么多,找个藏身之处还是容易的,我们短时间内想把人找出来,没那么简单。”
一众人等听了都要感动得哭出来:还是季大会长看得透彻,这是实话啊!海夜城这边势力复杂,关系盘根错节,谁都不是好捏的软柿子,他们去找人,也不可能见门就闯,见人就拦,否则人没找到,仇家倒结下不少,以后每年从十三港运船走货,还能有好日子过?
夏诗英之前气急攻心,现在被季宇一点,也很快明白过来,但理智上想通了,情感上却难以接受,她恨恨一跺脚。
“混账,难道我们真拿那三个兔崽子没办法了?“
季宇笑而不语,夏诗英见他如此从容,心里一动:“你有办法了?”
“嗯。”男人点点头,“守株待兔即可。”
“我们能守什么株?”夏诗英满脸疑惑,“他们连蛊毒都没服,咱们半点牵制手段都没有,还能指望他们自己送上门来?”
“夫人你有没有想过,他们现在最急需的是什么?”
夏诗英张了张嘴,一时竟说不出来。
不是她想不到,而是可供选择的答案太多,她一时难以筛选:三个刚来到外界的星族新人,他们急需的东西太多了,外界的知识,合法的身份,安全的住所,可靠的倚仗,长期的保障……这桩桩件件,哪个不是在陌生社会里安身立命的根本?
季宇用手指沾了点茶水,在桌上写了一个字。
夏诗英低头一看,喃喃道:“钱?”
钱。
是啊,钱!
她心中一喜,因为她记得夏高明说过,安寻出来时,身上只带了三万左右联邦币,白家那边也筹了一些,大概是五六千,所有钱加在一起才不到四万,且不说安寻他们购买硝火晶石和伪装衣物已经花去了一些,就是他们想要走地下黑市办理一套合法身份,没个五六万都是打不住的!
可夏诗英没高兴太久,很快又想到了另一件事——
“他们没钱,但他们有星珠。”她一把抓住丈夫的手,又急又气,“如果他们想卖星珠,那该怎么办?”
夏诗英这一嗓子,全屋的人都听到了,夏高明和夏仪一愣,一时没反应过来:他们已经默认了安寻会把星珠全部献给纪家,从未想过对方还会把星珠变现卖钱,因为星族人几乎没什么金钱观念,根本不知道钱财在外界多么重要,尤其刚出来的新人,基本只认星河积分而不认钱。
现在夏诗英这么一提醒,夏仪立刻想通了来龙去脉:怪不得哥哥宁可早早翻脸,都坚决不肯交出星珠,原来他早就盘算好了,是想要用星珠卖钱,再用金钱开路,让他在自由联邦站稳脚跟!
夏高明也明白过来,悔得捶胸顿足:“原来他们打的是这个算盘!”
“是我们小瞧了他们。”夏诗英虽然气愤,思路还是清晰的,很快抓住了关键,“我们不能再用对付普通星族人的思路去对付他们了。”
星族新人一向好拿捏,十几年来都是如此,他们一直把这些天真的蠢货当傻子,料理地得心应手,在这个过程中,不知不觉就产生了思维惯性,一直是用老思路做事,所以才屡屡受挫,被三个小辈牵着鼻子走。
季宇点点头:“没事,现在改正也不晚。”
见丈夫如此气定神闲,夏诗英原本焦躁的心,不由得就安稳下来:她知道季宇从不打无把握的仗,既然对方洞悉到了安寻的意图,就肯定会有相应的对策。
只是她实在不知道季宇会怎么做——星珠如此抢手,一经面世,必然被抢爆,他们星河会能耐再大,也不可能拦着别人不去买吧?
看出了妻子的疑惑,季宇笑着说:“你知道我刚才去联络谁了吗?”
夏诗英对着众人发飙时,季宇并不在场,夏诗英本以为他是为了洛桑谷的事情出去了,没想到对方是在另一个房间与别人联络。
“你联络了谁?”她好奇地问。
季宇俯身在妻子耳边低语了一番,夏诗英听得眼前一亮,神情也越来越振奋,到最后,她忍不住搂住丈夫的脖子,猛地亲了一口。
“这招好!”她高兴极了,“不愧是你,居然能想出这么妙的法子!”
“雕虫小技罢了。”季宇谦虚地笑笑,“原本也不必做到这种地步,只是事关星珠,还是谨慎些的好。”
“没错。”夏诗英心中一动,“星珠的垄断权,我们必须牢牢抓在手里。”
她和季宇对视一眼,交换了一个只有对方能看懂的眼神——此次洛桑谷之行,让他们发现了星珠的新用途,而洛桑谷的布局,事关星河会更加光明的未来前程,他们绝不能在这个时候出岔子,必须保证星河会对星珠的绝对垄断权!
“他们休想卖掉一颗星珠。”夏诗英冷笑道,“那三个星河会的叛徒,等被断掉了财路,看他们还能撑多久!”
第046章 第 46 章
46
上午十点半, 枚兰准时抵达了约见地点。
这次的会面地点,是在安寻最初约她见面的那家餐馆里,上次安寻为求稳妥, 临时更改了见面地址,这次倒是没有——枚兰走进餐馆的私人包厢时, 安寻已经在桌前坐好了。
只是一个照面, 安寻心里立刻有了底:枚兰已经试过那瓶银针的效果了。
果然,不等他开口,枚兰已经迫不及待道。
“我妹妹睡着了。”
自由联邦和炽红帝国有时差,联邦的上午十点,正对应帝国的半夜十二点。以往方雪兰只要太阳一下山,就会头疼欲裂, 有时疼得狠了, 服用止痛剂都没用。
可昨天傍晚,因为及时拿到了那瓶特殊的银针,并依照安寻说的方法,将银针里的精神力灌注进了少女的气脉, 方雪兰没有再出现头疼的症状,她数年来久违的, 在未服用任何止痛药剂的情况下, 早早就顺利入睡了。
事已至此,枚兰对这位星族人的能力心服口服,再无任何疑虑。
“那就好。”
虽然对这个结果不意外,但听闻那位饱受折磨的小姑娘终于能得一夕安睡, 安寻身为治疗者, 心里肯定是高兴的:“之后我会按时把这种银针交给你,只要方雪兰及时使用, 头疼的问题会缓解不少。”
“不过你也不要高兴得太早,”安寻又提醒道,“我目前的能力还不足以完全治愈你妹妹,至少要等到我正式成为治愈师后,她的病才有根除的可能。”
这话昨天自己的主人也说过,枚兰有了心理准备,自然不会意外:“好。”
“既然你已验证了我的能力,那我们的合作,是不是可以继续推进了?”安寻问。
“当然。”枚兰点点头,“不过你提出的三点条件,我们需要再详谈一下。”
安寻颔首:“可以。”
上次他提出的条件,只是一个粗略的方案,现在双方正式合作,肯定要进一步斟酌和商榷,尤其涉及到利益方面,少不了一些谈判和扯皮,上辈子安寻跟在穆弃身边,没少耳濡目染,应付眼下的事情,他自认不成问题。
“方便的话,最好让你的两位同伴也在场。”枚兰说,“这些事与他们也息息相关,尤其是办理公民身份方面,还需要采集身体信息,就算是要伪造,也不能和本人差得太多吧。”
这话合情合理,安寻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
如果不是怕事情有变,安寻也不会单独来见枚兰,现在证明枚兰没有问题,自己这边再藏着掖着也没什么意义,于是安寻起身出去了一会儿,再回来时,司良和白飞源也跟着来了。
三人在桌子对面坐了一排,枚兰的目光在他们身上逐一扫过,然后爽朗一笑,大方地伸出手。
“很高兴与各位见面,我先做一个正式的自我介绍,我叫枚兰,你们也可以叫我枚姐,我目前隶属炽红帝国皇家情报机关,负责十三港及海夜城周边的情报收集工作,我是帝国安插在这个区域的最高情报官,手里掌握有一些特殊的渠道和资源,希望我们之后能配合良好,合作愉快。”
安寻事先已经和司良和白飞源交代过枚兰的身份,所以两人都表现的很镇定,倒是安寻暗暗吃了一惊:说是自我介绍,但这介绍得也太详细了吧?不过是个短期交易,怎么弄得像是要长期合作一样……
不过对方愿意坦诚交底,这肯定是好事,为表诚意,安寻摘下帽子和口罩,回握了一下女人伸来的手。
“我叫安寻,希望之后合作愉快。”
少年展露的真颜让枚兰忍不住惊艳了一下——这还是伪装后的样子,若是对方洗掉脸上的涂层,改回原本的眸色和发色,以星族人的真实样貌示人,那会是何其的貌美惊人,风姿绝伦啊。
有安寻做示范,司良和白飞源也摘掉了帽子和口罩。
“我叫司良。”
“我叫白飞源。”
经过一夜的刺探,早上枚兰的情报网已经把“被劫走的三位星族人”名单提交给了她,正好和眼前三人的名字对上了。尤其安寻——枚兰阅读情报时真的很惊讶——他居然是星洲大族长的亲外孙,同时也是星河会季宇会长的大儿子,这种身份的人居然会从红晶酒店里“出逃”,这件事本身实在耐人寻味。
“安先生。”枚兰自然而然换上了敬称,“既然你们的人都来了,我也介绍一下我带来的副手。”
她从腰侧拿出一样物件,摆在桌上,笑容和煦地介绍道:“这位是Q先生,别看他其貌不扬,但能力极强,各方面的业务水平都很熟练,对海夜城当地情况也了解颇深,有他帮助,你们肯定能得偿所愿,顺顺利利进入中心区。”
没人说话。
不仅白飞源和司良瞠目结舌,安寻望着桌上的“Q先生”,表情也怔愣了片刻——
这、这不就是只电子宠物吗?
具体来说,是只电子宠物小熊——它只有成人的半个巴掌大,身上覆盖的不是冰冷坚硬的金属壳,而是Q弹柔软的仿生材质,它皮毛雪白,耳朵圆圆,小短腿和小熊掌都胖乎乎的,身后的短尾巴也毛绒绒像个小雪团,乍一瞧还挺可爱。
虽然它的身体和真实小熊差别不大,脸部却有着明显的电子宠物特征——它的面部表情是以电子像素形式呈现的,待机时是“●_●”的样子,等枚兰介绍完,它的像素眼睛缓慢地眨了眨,往前走了几步,小脑袋准确地望向了安寻的方向,像素表情也变成了“∩_∩”的样子。
“你好,安小先生。”
萌萌的电子音,发音标准,口齿清晰。
“呀!”白飞源惊了,对从未见识过电子宠物的星族人来说,这只电子宠物小熊实在太神奇了,“它、它会说话!还笑了!笑得还这么可爱!”
小熊把头转向白飞源,仍是笑眼弯弯的模样:“谢谢您的夸奖。”
“啊啊啊它居然能和我说话!”
白飞源兴奋得不行,安寻却皱了皱眉,看向枚兰。
“这真是你的副手?”
枚兰面不改色:“是的。”
安寻想了想,突然抓过那只小熊,在它身上检查起来,果然,掀开它的小尾巴后,在小熊屁股的凹槽里,插着一枚正在运转消耗的高级晶核,安寻用手在晶核附近摸了摸,隐约感觉到了精神力的波动——估计是辅助远程通讯的那种。
“呀!”在安寻又摸又按的时候,他手里的小熊叫了起来,声音听着不生气,倒像是受宠若惊的娇羞,“不要对我做奇怪的事!”
表情也变成了脸红红“(*////v////*)”的样子。
安寻:“……”
枚兰:“……”
安寻面无表情地把它放回原位,旁边的白飞源跃跃欲试,也想拿过来看看,结果宠物小熊迈开小腿,飞快地退了几步。
“请不要随便碰我。”它恢复了待机时的表情,声音也一本正经,一副公事公办的腔调,“我有洁癖,谢谢配合。”
白飞源:“……”
刚才小寻碰你的时候,你可不是这样的熊!
“他本人为什么不过来?”安寻问枚兰。
这个“他”,指的就是“Q先生”——这只宠物小熊明显只是个通讯媒介,它身上的晶核和通讯精神力都已经说明,枚兰的这位副手是在远程遥控这只电子宠物,本人却不露面。
枚兰秉承着一位卧底的优秀素质,演戏演得滴水不漏,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他比较害羞,还有点社恐,不好意思直接与你们见面,不过请诸位放心,见物如见人,这种交流方式不会耽误你们商议正事的。”
安寻听出了潜台词:“要和我们协商谈事的,是他?”
“没错。”枚兰点点头,“安先生,不怕你笑话,我的强项只在情报收集方面,但涉及具体事务的执行,我的能力并不比手下人强多少,Q先生在这方面比我出色,肯定能为你们做出更合理的规划。”
安寻一听就知道枚兰在故意谦虚,他上辈子和枚兰相处了两年,对她的能力知根知底,从理智上来说,他认为枚兰推荐的人,再差也不会差到哪儿去,但从感情上说,他对这个完全陌生的Q先生,多少有点不信任。
像是看出了安寻内心的犹豫,宠物小熊一个标准的90度鞠躬,非常诚挚道。
“甲方爸爸,请给年轻人一个机会。”
安寻:“……”
不是很想给。
“安先生,你们的事,我不是放手不管,也会继续跟进。”枚兰适时补充道,“只是关于你提出的几个条件,Q先生认为你考虑欠妥,需要与你当面商议,你不妨听听他的意见,再下结论。”
哦?
这么一说,安寻倒是来了兴趣,他望向面前的小白熊:“你认为我哪里考虑欠妥?”
谈及正事,小熊的仪态端庄了很多,声音也正经起来:“所有。”
“所有?”安寻愣了愣,“我的要求是办理公民身份,进入联邦中心区,出售手里的星洲物资,这些事对你们而言,并不难办到,对我而言,也是当下最该去做的,究竟哪里考虑不妥了?”
对方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问了安寻一个问题。
“安小先生,你觉得这三件事里,哪一件是最核心,也是最紧要的呢?”
安寻想了想:“出售物资。”
因为他需要钱。
走黑渠道办理合法公民身份,雇佣可靠的佣兵团护送他们去联邦中心区,乃至缴纳中心区的过路费、安置费,这桩桩件件,都离不开大量的资金消耗。
虽然他对枚兰有救妹之恩,可那充其量只算私人交情,枚兰背靠炽红帝国的情报机关,不可能无偿动用官方资源,自己肯定要支付一笔不菲的费用让她疏通关系、打点上下级,所以在自己提出的三件事里,重中之重的,当然就是出售物资,换取金钱。
“据我所知,星洲出产的各类物资,其中最值钱的就是星珠。”小熊眨了眨圆溜溜的电子眼睛,“安小先生,你要出售的物资,莫非就是星珠吗?”
安寻一听对方的语气,顿时有了不详的预感:“的确如此,这有什么问题吗?”
“你这个方案,原本是不该有问题的。”小熊说,“星珠是稀缺资源,只要你肯出售,想买的人自然络绎不绝,但问题是,你的对手既然知道你下一步会出什么牌,你这张已经漏了底的好牌,可就不再是张好牌了啊。”
第047章 第 47 章
47
Q先生把话说得这么明白, 安寻一听就懂了:对方的意思是,星河会那边既然知道自己握有星珠,必然会做针对性的安排, 让自己无法顺利出售星珠,但……
“我有考虑过这方面的隐患。”安寻说, “所以我才会找到你们——就算星河会有所防备, 他们能影响到的只是自由联邦的商人,你们是炽红帝国的人,可以走炽红帝国的渠道,应该可以规避掉星河会的影响。”
“没那么简单。”电子小熊摇摇头,“你们可以翻翻今天的新闻,如果我所料不错, 应该已经有消息放出来了。”
安寻他们把目光对准了枚兰——他们没有合法的公民身份, 无法购买联网设备,在场只有枚兰带有通讯腕表,可以上网搜索消息。
枚兰立刻操作起腕表,并将联网内容投屏在了墙面上, 她刚点进自由联邦的新闻页面,都不用翻找, 目前冲上星网热搜第一的火爆新闻正是——
【骇人听闻!造假产业又出新招——星珠造假!】
安寻一愣, 蓦地握紧了拳头。
都不用看具体内容,光是看这个标题,他已然明白了:原来这就是星河会的回击。
枚兰点进热搜标题,安寻草草浏览完里面的内容, 心头一片冰凉。
发布这则新闻的, 是自由联邦一家知名官方媒体,公信力一直很强, 而新闻稿的主笔人,也是自由联邦一位颇有声望的业内大佬。
他开篇先点评了当今晶核市场上的造假乱象,不少人为提升精神力觉醒概率,铤而走险使用了假的高级晶核,结果造成了严重的身体残疾,有图有真相,那一张张惨烈的图片,看得人触目惊心,心有戚戚。
然后他笔锋一转,说除了晶核造假,那些良心泯灭的大胆狂徒居然开始制造假星珠,据他的线人供述,近期就会有一批造假星珠投放市场,这批星珠做得极为逼真,靠仪器根本检测不出真伪,可一旦服食到体内,很容易对精神识海造成污染,严重的话甚至会危及生命。
在文章的结尾,主笔人再三呼吁大家一定要擦亮双眼,不要为贪图便宜,就去购买无星河会官方认证标识的星珠,精神力的觉醒之路走不得捷径,千万不能抱有侥幸心理。
这种揭露行业造假黑幕的新闻,有证词有证据,民众们自然深信不疑,下面的评论都是一面倒的支持,枚兰又往后翻了翻,发现支持转发这条新闻的媒体不少,明显就是联邦中心区的舆论机器全开,铺天盖地都是星珠造假的宣传。
更可怕的是,这股势头还蔓延到了外网,枚兰切换到炽红帝国的页面,发现已经有人搬运了这条新闻,她又接连切换了好几个国家的页面,也全有这样的新闻,虽然不至于像自由联邦这样炒得火热,可输入关键词一搜,置顶的就是星珠造假的消息。
包厢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良久,司良轻轻吐出一口气。
“好狠。”
是的,好狠。安寻想。
都不用星河会亲自出面,只是找人发篇报道,再推波助澜宣传一番,不费一兵一卒,就把他们的路结结实实堵死了。能在短时间内想出这种一击制敌的狠招,只有自己那位不好对付的父亲了。
“在这个风口浪尖上,如果拿不出星河会的认证,怕是不会有商人敢收购星珠的。”枚兰叹了口气,“无论哪国商人,都不敢冒这个险。”
商人做生意也讲究风险管控,就算枚兰可以向炽红帝国的商人打包票,说这批星珠没问题,但没有星河会的官方认证,那些商人就算收了货,怎么出手也是个麻烦事,他们也不可能按着人家的头,强逼对方达成交易吧?
“如果你们卖得不多,看在合作关系的份上,我们倒也可以自掏腰包,购买一批囤起来,毕竟星珠这东西的确珍贵。”小白熊说,“但问题是,你们要出售的星珠,不会是个小数目吧?”
安寻缓缓点了点头。
他这批星珠,是他打算在联邦中心区扎根发展的启动资金,他们光是在中心区落户,都要缴纳三千万联邦币,更别提在那个寸土寸金的地方购置房产,建立行会,以及为精神力二次觉醒做准备,购买各种珍稀材料等等,这一笔笔的开销,都不是小数目。
安寻自认已经做足了准备,他甚至都想到了星河会可能要整幺蛾子,所以专程与枚兰接了头,以为走炽红帝国的渠道更保险,谁能想到,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自己还是棋差一着,被季宇治得死死的。
“所以,你才会说我提出的条件,全都考虑欠妥。”安寻看向桌上的小白熊,比起先前的防备,此时他对这位Q先生,已经有点钦佩了,“没有资金来源,我的一切打算都是无源之水,无根之木,核心都无法盘活,更别提后续的实施落地了。”
“安小先生,你也不必太过悲观。”看出安寻心情低落,电子小熊安慰他道,“星河会用这招,是因为不知道你有退路,只要你避开风头,不与他们对抗,星河会其实拿你也没什么办法。”
“退路?”安寻有点疑惑,“我有什么退路?”
宠物小熊用小熊掌拍了拍自己的胸口,笑而不语。
旁边的枚兰瞬间明白了自家主人的意思,眼前一亮。
“是啊!”她高兴地对安寻说,“安先生,你们可以加入炽红帝国啊!”
星洲是大灾变之后蓝星存留下的唯一净土,星族人没有建国,亦没有国家的概念,属于真正意义上的无主之民,只是因为星河会建立在自由联邦,视星河会为第二家园的星族人才默认自己是自由联邦人,十几年来,从无例外。
但安寻他们不一样。
他们已经脱离了星河会,自然也不需要再和自由联邦这个国家绑定,天高海阔,任其选择,他们完全可以前往邻国,开始自己的新生活。
“只要去了炽红帝国,我们就能给你们提供更多助力。”枚兰保证道。
他们这种低调潜伏的卧底,在自由联邦无法施展手脚,可一旦回到炽红帝国本土,那就是如鱼得水,很多急需金钱开路的事情,靠枚兰他们的人脉,轻松就可以办成,所以能不能立刻卖掉星珠,变现大笔资金,也不是迫在眉睫的事了,他们大可以从长计议,等星珠造假的风波过去后,再寻找合适的买家。
白飞源和司良对视一眼,对这个提议都有些意动——他们现在势单力薄,与其留在自由联邦与星河会硬碰硬,倒不如另辟蹊径,换个地方重新开始。打不过就跑嘛,这叫随机应变,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不过当他们望向安寻,却发现后者眉头紧锁,对这个提议显然并不赞同。
“不行。”安寻说,“我是绝不会去炽红帝国的。”
枚兰一怔:“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安寻声音冷硬,语气颇为坚决,“不去就是不去。”
安寻这种强烈拒绝的态度,大大出乎了枚兰的意料。她本以为对方既然找到自己,肯定是不在意国籍之分的,至少也是对炽红帝国抱有好感,可现在……
“我不是对炽红帝国有偏见,”察觉到众人的困惑,安寻略微缓和了一点语气,态度却依旧坚持,“我也知道去炽红帝国是个不错的选择,但……我不想去,我要留在自由联邦,这是我的底线。”
既然都涉及到了对方的底线,饶是枚兰再想劝说,也不好意思开口了。
室内陷入短暂的寂静,半晌,桌上的小白熊眨动了一下电子眼,开口道。
“既然不肯走退路,那事到如今,安小先生你只能破釜沉舟,迎难而上了。”
安寻点点头:“我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
他制定的方案不止一个,售出星珠获取大量资金,是所有方案中开局最轻松的版本,如今无法达成,只能退而求其次,走比较艰难的开局,只是后者变数更大,面临的风险也更多,他必须好好筹划,原本的计划也要全部推翻重来,这的确是件困难的事。
“不不。”电子小熊摆了摆手,“你没懂我的意思,我说的‘迎难而上’,重点不是‘难’,而是‘上’。”
安寻怔了怔,有点没听明白。
“星河会掐掉你的资金源,是想断你后路,逼你不得不就范。这就像是关门打狗,一旦关上了门,无论你怎么扑腾,是出售别的物资也好,换个地方重新开始也罢,只要你还在自由联邦的地界上,就逃不过他们的控制与打击,而事情一旦走到这个地步,任你如何筹谋规划,局面都很难再翻盘了。”
安寻隐约猜出对方要说什么,心头猛地一跳:“所以?”
“所以,你现在的思路不该是如何逃出生天,更不该是考虑怎样艰苦地极限生存,你现在唯一要做的……”
小熊突然摊开双手,做了一个烟花爆炸的动作。
“……你现在唯一要做的事,就是把门彻底炸开,让他们想关也关不上。”
安寻张了张嘴,他眼眸闪烁,对这番话并未质疑,却明显有些犹豫不定。
“还需要我说得更直白点吗?”小熊歪了歪脑袋,电子眼弯成了一个笑脸。
“安小先生,别再犹豫了。”它说。
“我知道的,你手里还有王牌,一张可以打出王炸的王牌——只要布局得当,就算伤不了星河会的根基,也能让他们元气大伤!”
第048章 第 48 章
48
这话落下, 白飞源和司良立刻看向安寻,发现他没有丝毫意外,只是沉默不语。
这个反应足以令两人惊诧了:安寻手里竟然真的握有王牌?还是一张足以对星河会造成巨大冲击的王牌?
“你是怎么知道的?”安寻开口道, 望向电子小熊的目光带了几分警惕和审视,“你怎么知道, 我还有压箱底的手段?”
小熊动了动圆耳朵, 笑眯眯地。
“我猜的。”它说。
“我觉得安小先生你不是鲁莽之人,你既然敢早早和星河会撕破脸,怎么可能只有星珠这种物资兜底呢?都说艺高人胆大,如果没点真家伙傍身,你也不敢带着同伴贸然脱离星河会吧?”
这个分析倒也合理,安寻姑且认可了:“好吧, 我的确还留了一手, 但这张牌,不是我不想打,而是它很难打,眼下还不是出牌的时候。”
“你想等到什么时候再出牌?”对方反问。
安寻犹豫了一下。
“至少……要等我们有足够的自保能力后。”
“错。”电子小熊摇了摇小手指, “大错特错。”
“安小先生,我之前说过的, 你要迎难而上, 这个‘上’,是要进攻,而不是防守,你必须摒弃弱者思维, 对星河会不再有仰视心理, 才能把这张牌打好,如果你只想把王牌当成压箱底的护身符, 那这场博弈里,你永远只会处于下风,根本占不到先机。”
占到先机……
安寻心念一动,隐约领悟到了什么:“你的意思是,让我立刻动手?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
小熊点点头,脸上重新露出了笑意。
“你之前犹豫不决,是因为你很清楚,这是一场豪赌,但既然是赌,就不该想着怎么自保,赌的奥义在于孤注一掷,以小搏大,如何用最微小的代价得到最丰厚的回报,这才是你需要考虑的事。”
“但想要达成这种效果,在联邦中心区是实现不了的,因为那里太和平,和平就意味着存在秩序,秩序是由人来制定和维护的,凭你现在的实力,根本拼不过星河会十几年的积累和沉淀,他们多年经营出的人脉关系和社会根基,靠你这张王牌是撬动不了的。”
“但海夜城不一样。这里的缺点是太乱,优势也是太乱。强龙压不过地头蛇,星河会就是能耐再大,手也伸不过来,你大可以把水搅浑,浑水摸鱼,才能实现利益的最大化。”
“而且,星河会目前很怕外人知道内部分裂,更怕内部真的出现分裂,既然如此,你一定要高调,一定要将自己的存在宣扬得人尽皆知,进攻是最好的防守,舆论宣传的武器他们可以用,你自然也可以用,你用得越好,用得越激进,自己才能越安全。”
Q先生的这番话,给安寻打开了一个从未想过的新思路,他起初是惊喜,再想后是心惊,揣摩得再深一点,甚至隐隐约约……觉察到一丝熟悉的影子。
“你到底是谁?”
安寻皱起眉,怀疑地看着眼前的宠物小熊,也许是他多心,但越听对方的分析,他越会联想到一个人。
一个令他忌惮的,同样善于谋略筹划,喜欢以攻代守的人。
小熊眼睛出现了两个“?”号,声音也十分无辜:“枚兰小姐不是一开始就介绍了吗?我是她的副手,名叫Q先生。”
切,欲盖弥彰。
安寻盯着小熊看了一会儿,虽然心里怀疑,可仔细想想,堂堂四皇子穆弃怎么可能远程操控个电子宠物来教自己如何和星河会斗法,那家伙还不至于无聊到这种地步,应该是自己想多了。
他中止了猜疑,就事论事地思考了一会儿,点点头。
“你说得有道理。”安寻实事求是道,“但这张牌想要发挥出最好效果,光靠我是做不到的,还需要一些联邦中心区的人脉。”这也是他一开始根本没想动用这张王牌的原因之一。
“关于这方面,我们恰好有些资源,可以出一份力。”小熊笑眯眯地,“我们的情报机关在中心区也有秘密驻点,不过事成之后,你获得的收益,我要求三七分成。”
安寻挑眉:“你七我三?”
“我三你七。”小熊说,“够划算吧?”
“是挺划算。”安寻不置可否地笑笑,“划算到我都觉得奇怪了——你为什么要这么帮我?对你有什么好处?”
他说这话的时候,没有去看枚兰,只是盯着眼前的Q先生。
因为安寻已经看出来了,这位Q先生名义上是枚兰的副手,其实更像是她的上司,连枚兰都得看他的脸色说话,对方的真实身份和现实里的地位,绝对不一般。
“想帮就帮了,何必需要什么理由?”
安寻没说话,面无表情地盯着它。
如此僵持了一会儿,大概觉得实在糊弄不过去,电子小熊耸耸肩,退让了。
“好吧好吧。”它的表情是笑脸,声音却有点无奈,“你可以理解为,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安寻怔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
“星河会是你的敌人?”他有些不可思议,“你和星河会有仇?”
“算是吧。”
“具体是怎么回事?”安寻追问。
他倒不是好奇八卦,只是Q先生为他出谋划策,十分尽心尽力,本着投桃报李的原则,安寻觉得自己也该出点力,而且别的不说,涉及星河会的事,多半就是和星族人有关,安寻上辈子对星河会也算熟悉,只要Q先生肯开口,他大概率能提供一些有用的线索。
对方却摇摇头,短促地笑了一下。
“一些陈年往事,不提也罢。”
****
当天下午,安寻他们转移到了枚兰指定的安全屋。
那是地下黑市里的一间小酒馆,他们从隐蔽的后门进去,因为枚兰提前打过招呼,接头的人非常识相,多余的话完全没问,领着安寻他们直接进入了酒馆后方的密室。
密室是个布置得挺舒服的小房间,配有淋浴间和厕所,还有个送饭的小暗格,想要出门的话,按动门口的电铃,很快会有人来接他们出去。
“这里很安全,你们尽管放心休息,外面的人绝对找不到这里。”安置他们的大叔说,“有什么要求尽管提,老大说了,你们是VIP客户,如果招待不周,她可不会饶过我们,哈哈。”
安寻笑着道了谢,等大叔离开,房门关上,他转身看看白飞源和司良,三人不约而同地,一起松了口气。
从红晶酒店出逃后,整整两天一夜,直到现在,他们才算是安全了。
不过,也只是暂时的安全。
三人轮流去淋浴间清洗了一下,换好干净的衣物后,谁都没有睡意,他们盘着腿在床上围坐,开始讨论当前的事情。
关于那张压箱底的王牌,安寻没再隐瞒,直接告诉了白飞源和司良,两人听完后,震惊得半晌都没有说话。
“如果放出了这个消息,星河会必定要与我们不死不休了。”司良说。
安寻点点头:“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星河会肯定弄死我们的心都有了,所以我之前一直想着,等有了自保实力后再推动这件事。”
“真要等到那时候,黄花菜都凉了。”白飞源往床上用力一捶,“狠狠干他一票!反正无论干不干,星河会都不打算放过我们了,是他们先不仁,就别怪我们不义!”
“干肯定是要干的,但退路要提前留好。”司良看向安寻,“你有这方面的预案吗?”
安寻点点头:“有些思路,不过具体怎么实施,还得看实际情况再调整。”
他们又讨论了一会儿,不久到了晚饭时间,暗格递进来新鲜的饭菜,他们用餐完毕,又聊了一会儿,早早都睡下了。
房间的灯熄灭,视线里一片昏黑,安寻躺在床上,只有待在无人看到的黑暗里,他的脸上,才敢浮现出一丝迷茫。
他说了谎。
下午司良问他对退路有没有规划,他嘴上说着有,可实际上,他没有。
不是他不想去定个计划,而是他很清楚:这件事一旦开始运作,之后究竟会引发多大的连锁反应,不仅司良和白飞源无法想象,就连自己,都难以预料。
因为这不单单再是星河会的事,事关洛桑谷未来的布局,整个联邦中心区,不,估计整个自由联邦的权贵阶层,怕是都要掀起波澜了。
偏偏Q先生还说,自己一定要高调,可一旦暴露在公众视线中,站到风口浪尖上,那自己就不可能再有退路。
这件事,不成功,便成仁。
安寻翻了个身,他脑中乱糟糟的,根本毫无睡意。思绪纷杂间,他不由得又想起了Q先生最初的提议——离开自由联邦,前往炽红帝国。
不得不说,这是个好建议。他如今的所有困扰,所有难题,所有危险,一旦去了炽红帝国,都将不再是问题。
但他不想去。
不仅仅因为炽红帝国有穆弃,更是因为——安寻总觉得如果这么走了,就像是提前认输了。
军队作战,士气很重要;人与人争斗,心气是关键。穆弃就曾不止一次的说过:如果想要苟活,逃避并不可耻,但逃避的最大弊端是会散了心气,一旦支撑你的那股心气没了,想要再重振旗鼓,就会很难。
安寻揣着心事,辗转反侧了大半夜,才略微有些睡意。
他闭着眼睛,迷迷糊糊中,黑暗的视野里,突然出现了一束光。
安寻茫茫然不知所在,只是本能地向光而行,当他彻底走进了光束里,天地倒转,黑白交替,周围的场景瞬间变幻,等他回过神时,发现自己居然站在一栋巍峨的城门下。
他茫然地扫视着周围的一切,隐约觉得这里有些熟悉,浆糊般的大脑迟钝地想了许久,才终于想起答案:这里,是炽红帝国的皇宫门口。
不远处传来了说话声,他循声望去,发现在宫门外的杨柳树下,有两个人相对而立,正在说话。
安寻仔细辨认后,不由得微微一怔。
两人中,其中一个人是自己。
另一个人……是四皇子穆弃。
第049章 第 49 章
49
仿佛是被磁石吸引了一般, 安寻不由自主地迈开脚,朝那两人走去。
随着距离的拉近,两人交谈的声音渐渐清晰起来——
“……我没想到, 你居然真的说服了陛下,让我能够离开这里。”“安寻”低声说, “我之前对你有诸多误解, 言语也非常冒犯,真的很抱歉,穆弃殿下。”
“那些不算什么,我从未放在心上,你也不必介怀。”褐发金眸的英俊男子摇摇头,微微笑道, “好在一切顺利, 你马上就可以返回自由联邦,与自己的朋友家人们团聚了。”
“安寻”水蓝色的眼眸却黯淡下去,嘴角也溢出一丝苦笑:“我并不打算回星河会,等进了自由联邦境内, 我不会去联邦中心区,应该会直接返回星洲。”
穆弃先是一愣, 很快想到了什么, 不由得放轻了声音。
“你是听说了纪泽辞即将大婚的消息?”
“嗯。”
“那你应该也听说了……即将与他成婚的人是谁。”
“对。”“安寻”点点头,声音平静,“是我的异母继弟,夏仪。”
穆弃沉默了。
他知道安寻对纪泽辞一往情深, 若不是他们炽红帝国横插一脚, 强拆姻缘,如今该和纪泽辞成婚的, 本该是安寻才对。
“殿下,您不必露出这么沉重的表情。”“安寻”笑了笑,漂亮的蓝眸微微弯起。
“其实我早已放下了,当年是我毁婚在前,如今泽辞另娶新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他俩一个是我的初恋,一个是我珍视的弟弟,他们能够结合,我是由衷高兴的。”
“但我和泽辞有过婚约,如今大婚在即,我突然回去,有心人也许会拿旧事搬弄是非,我不能让那些人得逞,更不能给婚礼添乱,所以先回星洲避避嫌,等婚事过后,再与小仪他们见面吧。”
穆弃盯着面前的人看了良久,目光复杂:“你真的放下了?你……真的不怪我们了吗?”
知道对方是指当年皇族强行介入自己婚约的事,“安寻”摇摇头。
“有什么可责怪的呢?太后殿下爱子心切,她也是听信了国师的话,觉得我可以救她儿子,才执意要求联姻的。至于阿迁,他全程都被蒙在鼓里,比我还懵逼。”想起故人,青年的目光变得柔软,声音也带上了几分怀念。
“他得知要和一个不认识的人结婚时,肯定也吓了一跳吧。”
“不是的。”穆弃突然打断他,声音冷硬,“他没有你想得那么无辜,不如说,他才是这件事的始作俑者。”
迎着青年惊讶的目光,穆弃皱紧了眉,神情几乎有些冷酷。
“你难道从没有想过,为什么母后能准确地找到你?国师的预言只是个幌子,其实是穆迁在自由联邦的新闻画面里看到了你,他对你一见钟情,母后觉察到之后,为满足儿子的心愿,才千方百计地要把你绑到这皇宫里来,而这,就是整件事情最初的源起。”
“安寻”一开始还未在意,但越听越震惊:“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去说服母后放你离开时,她亲口告诉我的。”
“安寻”又惊又疑,还有些茫然:“可我和阿迁相处时,他从未表露过对我的恋慕之情。”
“因为他不敢。”穆弃扯出一个古怪的笑,垂在身侧的手也慢慢握攥成拳,指甲自虐般深深扎入掌心,勒出道道红痕。
“他心虚,他愧疚,他知道他根本配不上你!他虽是皇子,但手无实权,还身残体弱,终日被困在寝宫,连宫殿外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他这种奄奄一息的废人,却把你这个正值青春年华,前途一片光明的天之骄子拖下了水,让你不得不陪他困守在皇宫里,他害怕你知道真相后,会憎他恨他,自然小心翼翼,不敢让你知道他真正的心意。”
现场陷入了长久的寂静。
“他没必要这样的。”“安寻”沉默许久,叹了口气,“就算知道了真相,我也不会憎他恨他。”
“为什么?”穆弃猛地看向他,“如果不是他痴心妄想,你根本不会遭遇后来的这些事,你为什么不恨他?”
“我没法恨。”
青年微微仰头,凝望着身后巍峨矗立的皇宫,高大的宫殿外墙挡住了日光,他们站在这座古老宫殿的阴影中,渺小得连自己的影子都看不到。
“所有人都清楚,这场联姻的本质就是一场交易,无论阿迁和太后殿下是出于什么动机找上的我,既然我已经得到了自己想得到的利益,又有什么立场和资格去责怪他们呢?”
“获利的人不是你,而是你的父亲和你的弟弟,你自己什么都没得到,反而失去了很多!”
“都是一家人,只要父亲他们过得好,我就心满意足了,何必分得这么清楚?”
见男人难以置信地望着他,像是无法接受这样的说辞,“安寻”开玩笑道。
“阿迁已经辞世,我也早已释然,怎么殿下您还一副耿耿于怀的样子?这可不像是你平时的潇洒做派。”
穆弃张了张嘴,良久才挤出一句。
“你……本不该落到这种境地。”
青年摇摇头:“人生在世,最意难平的就是一句‘本不该如此’,但纠结过去又有什么意义呢?沉湎过去的本质是在逃避,但过去的……终究还是会过去啊。”
言谈间,接人的车已经来了,“安寻”向前跨出两步,离开了宫墙脚下的阴影,明亮的日光泼洒在他身上,整个人都似在闪闪发光,他扭头冲穆弃微微一笑,那双漂亮的水蓝色眼眸宛如洒进了碎金,明耀动人得不可思议。
“我不为自己走过的路而后悔,人只有朝前看,才能过好以后的人生。穆弃殿下,我要走了,您多保重,我们有缘再见。”
在青年即将进入车内时,穆弃像是突然惊醒一般,猛地快走几步。
“你有对他动过心吗?”
“安寻”动作一顿,回头疑惑地看了男人一眼,似乎没有听懂。
“你是否对穆迁动过心?”穆弃直直望着青年的眼睛,他喉头发紧,表情也异样的僵硬,“你是否爱过你这位名义上的丈夫?”
这个问题不仅突兀,还有点冒犯,“安寻”仔细看了看穆弃,大概是发现对方十分认真,他便也肃正了表情,仔细想了想。
“爱分很多种,如果你说的是心动的爱情,那没有。”青年认真答道,“但如果是相依为命的亲情,应该是有的。阿迁他是个好人,对我也很好,我不后悔与他成婚,唯一的遗憾……就是我没能陪他走得更长更远吧。”
穆弃怔怔听完,他微微张了张嘴,因为声音太低,站在车前的“安寻”根本没有听到,唯有站在穆迁身边的安寻,才听到了男人那声自言自语的低喃。
“……这样啊。”
有风拂过男人身后的杨柳,青翠的枝条摆动起来,宛如是挥手道别的手。安寻看到“自己”最后冲穆弃笑了笑,然后俯身进入星梭车,车门随之紧紧关闭。
安寻想要跟上去,但有种奇怪的力量制住了他,让他只能在穆弃身边徘徊,无法跟着“自己”离开。
安寻只能站在皇宫门口,他和穆弃一起,望着星梭车启动,开走,车影越来越远,直至化为路尽头的一个黑点,再也看不到了。
穆弃在原地站了很久很久,安寻侧头去看,发现男人的表情哀伤怅然,他凝望着空荡荡的路口,眼底涌动的情愫那样浓烈,完全不像是与离去之人仅有几面之缘的客气交情而已。
良久,男人翕动嘴唇,声音细微,宛如叹息。
“……保重,阿寻。”
头顶的天光突然暗下,安寻只觉得眼前一花,像是剧幕转场一般,等视线清晰后,他已身处在另一方空间里。
这是穆弃的书房。
安寻向前看去,发现穆弃正坐在靠窗的大书桌前,窗外是春意盎然的景致,与上次在宫殿门口道别的时间似乎差不了几天。
书房里除了穆弃,还有几名仆从,个个风尘仆仆的样子,他们刚从自由联邦返回,回府后根本来不及打理,立刻就来面见自己的主人了。
“殿下,人已经安全送回去了。”其中一人说道。
穆弃问:“是回的星洲吗?”
“是,我们亲眼看着安先生在十三港上了船,期间一切都很顺利。”
穆弃点点头,眉宇舒展,似是终于安心了:“那就好。”
那名仆从没有退下,反而蹙了蹙眉:“不过,我们在码头逗留的时候,打听到了一些别的消息,据说……据说现在的星洲已经移主了。”
穆弃一愣:“怎么回事?”
“据说两年前,星洲的大族长安浦和旧疾复发,突然暴毙,那之后星河会就迅速接手了星洲,他们完全取代了长老会的职权,对星洲进行了大幅度的改革,如今的星洲已经算是星河会的私产,和过去大不相同了。”
穆弃越听越惊愕,到最后,人都不由得站了起来。
“你们确定?信息来源可靠吗?”
那名仆从点点头:“我们询问了很多人,还特意绕道去联邦中心区打探了一下,虽然细节有差别,但星洲已经被星河会完全掌控,这件事绝对是真的。”
穆弃皱起眉头,嘴唇也抿成一道冷冽的直线,良久,他吐出一句话。
“安族长两年前过世,安寻是他的亲外孙,就算不能回去尽孝,至少也该知情,他们竟然提都没提。”
这个“他们”,指的是星河会。
安寻“嫁入”炽红帝国后,五年里从未回过自由联邦,但他只是远嫁,又不是被囚禁,平时和自己的生父胞弟是可以进行通讯的,尤其到了年节,通话问候更是少不了,在这种通讯不受阻的情况下,那边竟然没把安浦和过世的消息告诉安寻,怎么想都很奇怪。
“也许他们是怕安先生知情后,太过伤心?”仆从猜测道。
穆弃缓缓摇了摇头:“这种事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安寻总会知道的,如果星河会及时把死讯告知我们,安寻想要回去参加他外公的葬礼,我们肯定也不会拦着,他还能趁着回去吊唁的时候和家人团聚几天,但星河会把这件事瞒得严严实实,分明就是……”
他没有把话说完,安寻在心底下意识将对方的话补全了。
——分明就是,不想让“我”回去。
在场几名仆从对视一眼,他们都是穆弃的心腹,听穆弃这么说,立刻猜到这件事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这里的水很深,有些事明显脱离了他们的预判,而且走向不明。
“殿下,还有件事。”为首那名仆从突然想起什么,又连忙汇报。
“星洲现在归星河会掌控,所以取消了以往一年才通航一次的限制,我们听码头的船员说,就在安先生出发前几天,刚有一艘星河会的航船前往星洲,船上的人有安先生的胞弟夏仪,似乎纪家的纪泽辞少爷也同行了。”
“什么?”穆弃一惊,“夏仪和纪泽辞此时也在星洲的地界上?”
“是。”
“他俩的婚期就在半个月后,怎么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去星洲?”
“这我们就不清楚了。”
穆弃沉默良久,微微握紧了拳。
“安寻和他们……怕是要撞上了。”
不,应该是说绝对会撞上。
他没去过星洲,但听说那地方的聚落布局与普通村庄无异,就那么大点儿地方,安寻身份又那么特殊,一回去肯定全星洲的人都知道了。
穆弃垂下眼,他想到安寻踏上故乡的土地时,看到一个已经被星河会改造得面目全非的星洲,同时惊闻外公两年前已经辞世,接着又看到自己的前未婚夫牵着胞弟的手亲亲热热地站在自己面前,这一重重的冲击……他受得住吗?
深深的担忧萦绕在心间,而那人临走时说的话,又恍然在耳畔响起。
——人生在世,最意难平的就是一句‘本不该如此’,但纠结过去又有什么意义呢?
——人总得朝前看,才能过好以后的人生。
穆弃紧蹙的眉头微微舒缓了一些。
他相信这不是空话,那个人既然这样说,必然也会这样做。来炽红帝国的五年,对方已经成长了很多,虽然独自扛下一切会很艰难,但他知道安寻一定可以做到。
那个人无论遭遇什么,都仍然乐观坚强,他不会哀叹命运,只会像温柔坚韧的流水一般,包容一切,翻越一切,无可阻挡,一直向前。
他就是这样的人。
作为旁观者的安寻并不知道穆弃在想什么,只是看对方脸色慢慢缓和,眼底浮现出些许怀念神色,像是想起了一些往事。
对方并未在这种情绪中沉湎太久,安寻看到穆弃很快恢复了冷静,他向那几位仆从又询问了些细节,等再无可问,就挥退了那些手下。
书房重新安静下来。
穆弃重新坐回到书桌前,他随手翻开一份文卷,像是要处理公务,目光却望向了窗外,久久再无动作。
安寻见对方目光发怔,明显是在发呆,他伸手想碰穆弃,却发现自己的手从男人身上穿了过去,就好像是幽灵无法触碰到活人一般。
安寻愣了愣,他倒不觉得这有什么奇怪,因为潜意识已猜到自己无法和场景里的人物交互,现在的触碰无果,只是让他心底模糊地升起一个“果然如此”的念头。
但下一秒,一种微妙的感觉突然在心间荡漾开来。
这份感觉是无数情绪的糅杂体,有担忧,有思念,有怅然,有牵挂,它们在自己心中徘徊波动,剪不断,理还乱,安寻愣神了半晌,不由得看向仍在望着窗外发呆的穆弃。
虽然无人告知,但他就是莫名笃定——这些情绪,是来自穆弃。
这种感觉很奇妙,虽然安寻无法直接看到穆弃的所思所想,对方种种情绪的起伏波动,却全都映照在了自己的心中。
安寻清楚地感觉到,在种种情绪的叠加中,一种名为“不安”的情绪渐渐压倒了所有,它产生得有些突兀,更像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预感和直觉,安寻看向穆弃,不知男人想到了什么,他的眉头越皱越紧,最后直接站了起来。
没有丝毫迟疑,穆弃大步朝书房外走去,最后甚至奔跑起来。
安寻立刻跟了上去,迈出书房门的那一刻,他眼前一花,场景又一次陡然变幻,等视线重新变得清晰后,安寻看到了一排排密密麻麻的魂灯。
这些魂灯形似无数摇曳的烛火,它们在架子上罗列得宛如金字塔一般,像是无数沉默凝视的眼睛,无声俯瞰着站在门口的安寻。
这里是炽红帝国皇族的祠堂。
皇族的祠堂很大,有专门供奉亡者的牌位厅,也有专门摆放生者的魂灯室。
所谓的魂灯,其实是延续了大灾变之前的称呼,因为以前有“人死如灯灭”的说法,当时的人们认为在祠堂里摆放生者的明灯,就可以得到先祖庇护,灯旺人旺,家族也旺。
这种做法以前只是迷信,但大灾变之后,人类进化出了精神力,魂灯突然变得实用起来——将人的一缕精神力放入魂灯内,用特殊方法保存,的确也可以燃起一盏“灯”。若本体死亡,这盏“魂灯”就会熄灭,也算应了那句“人死如灯灭”。
安寻与穆迁成婚,也入了炽红帝国皇族一脉的家谱,在魂灯室里自然有他的一席之地。
穆弃步履匆匆,他走过一排排摆放魂灯的架子,很快就找到了安寻的那盏魂灯。
穆迁已经病逝,他的魂灯半年前就撤下了,如今在标着“迁安殿”的格子里,只有孤零零的一盏小灯。它盛在琉璃盏内,散发着柔和的水蓝色光芒,小小的一团,像是一闪一闪的糯米团子,有种说不出的娇小可爱。
穆弃凝视着这团小小的灯火,紧绷的表情渐渐舒缓,嘴角也浅浅地勾了一下。
安寻感觉得到,穆弃心底的忧虑和不安,已慢慢散去。他久久地凝视着这盏小魂灯,小而明亮的灯火映入男人的眼眸,那双冷金色的眸子都柔和了许多。
异变陡生。
原本安稳的灯火突然猛烈摇晃起来,忽大忽小,时明时暗,像是在痛苦地挣扎,又像是在艰难地支撑,穆弃甚至没来得及露出惊愕的表情,那团蓝光簌地一声,彻底暗去了光芒。
在这间魂灯室里,在一片灯光的海洋里,这个小小的角落,悄无声息地灭掉了一盏灯。
灯灭,人亡。
安寻他……死了。
第050章 第 50 章
50
无知无觉的梦境依然在继续。
安寻看着那盏灭掉的魂灯, 心底出奇的平静。
这种感觉很奇怪,他明白灯灭意味着什么,也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但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就好像是置身事外的观众注视着舞台上的戏剧, 内心没有丝毫波澜, 顶多……顶多是在心里喃喃自语一句——我又死了啊。
又?
宁静的心湖突然泛起了微小的涟漪,仿佛是一个迟钝的人,后知后觉地察觉到这出宏大戏剧中,一个早已存在的bug。
为什么我想的是“又”?
微小的涟漪渐渐掀起了波澜,直至演变成滔天巨浪,周围的世界在巨浪冲击中岌岌可危, 摧枯拉朽, 全面崩塌,安寻下意识闭上眼,等地震般的摇晃终于平息后,他听到了欢声笑语。
人们的交谈声, 孩子的嬉戏声,喜庆的音乐声, 热情的道贺声, 人声鼎沸,攘来熙往,安寻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站在一片碧绿的草坪上, 周围全是带着笑脸的人群, 他们手持酒杯,嘴里说着各种吉祥祝词, 很显然,他们今天聚集于此,是为了共同庆贺一件大喜事。
在草坪的中央,有一个搭建好的华丽舞台,舞台上方挂着一副醒目的红色横幅,内容是——
【敬祝纪泽辞先生和夏仪先生新婚快乐,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这里是纪泽辞和夏仪的婚礼现场。
此次婚宴的两位主角,此时就在人群的中央,他们一个高大英俊,一表人才,一个俊美娇俏,笑靥如花,两人站在一起,真是赏心悦目,般配登对,谁看了不得赞一句天造地设,佳偶天成?
除了夏仪和纪泽辞,安寻还看到了自己的父亲季宇和继母夏诗英,两人都春风满面,喜不自胜。
今天联邦中心区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全都来了,季宇和夏诗英面上有光,自然志得意满。他们很清楚,众人如此捧场,不仅因为纪泽辞的父亲已竞选成功,是自由联邦新一任总统,更因为星河会如今已是自由联邦医疗系统的第一大会,他们手握最顶级的医疗资源,就等于握住了这些人的保命券,但凡脑子不傻的,都会对他们极尽奉承,笑脸讨好。
人与人的悲欢并不相通,安寻行走在热闹的人群中,无悲无喜,只剩漠然。他觉得这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实际上,也的确与他无关。
——因为,他已经“死”了。
突然,一片宾主尽欢的繁闹景象中,传来一丝不和谐的骚动。
起先只是入口处小范围的骚乱,动静很快越来越大,声音也越来越近,宾客们不由得停止了谈笑,纷纷抬头望去,接着露出惊愕的表情——
一队身着异国服饰的肃穆卫兵闯入了会场,他们个个煞气腾腾,为首那人更是脸色阴沉,面寒如冰,尤其那身黑衣,哪像是来赴婚宴,更像是来吊丧一般。
夏仪最先露出了气愤的神色,今天是他的大喜日子,以星河会如今的权势,哪个不长眼的混账敢来触他霉头?
但当夏仪看清领头人的面目,脸上的愤怒瞬间凝固,他惊愕地直接叫出了声——
“穆迁?”
这个名字像是落入水中的惊雷,顿时炸出了更多惊呼。在场宾客反应过来后,立刻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他们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当年安寻和穆迁皇子的跨国联姻,可是件轰动自由联邦的大事,一向高傲的炽红帝国居然让尊贵的皇后殿下亲自出马,恭恭敬敬地拜访星河会,为自己的小儿子求娶那位星族的少年天才。
而这件事最劲爆的点在于,那位星族少年早已有了婚约,是别人家的准儿媳了,可最终这桩强求的婚事竟然还是促成了,旧婚约作废,新婚事达成,这场联姻里两位主角——安寻和穆迁的名字,也因此在自由联邦家喻户晓。
这队突然闯入婚礼现场的卫兵,明显来者不善,相比其他人的慌乱,季宇最先冷静下来,他打量了一眼来者,目光微闪,面上露出了温和的笑意。
“原来是穆弃殿下。”
众人一愣,随即恍悟,内心忐忑的夏仪在听到这句话后,也悄悄松出一口气。
是啊,来的人怎么可能是安寻的那位病秧子丈夫呢?
死者不可复生,那位穆迁皇子早在半年前病逝,听说他有位孪生哥哥,名叫穆弃,只是没想到两人居然长得如此相像,乍一看,还真以为是穆迁本尊过来了。
穆弃没有理会季宇,他的金眸森寒如冰,刀锋般的视线牢牢钉在夏仪和纪泽辞的脸上。
“安寻呢?”穆弃问,“他人现在在哪里?”
夏仪脸色微变,下意识抓紧了纪泽辞的手。
纪泽辞倒是很镇定,他作为总统之子,论身份地位,并不比穆弃这个炽红帝国的皇子差,自然不会像别人那样心存忌惮。
纪泽辞安抚地拍了拍夏仪的手,对着穆弃傲然一笑。
“穆先生,你这话问得真是奇怪,安寻早已远嫁炽红帝国,一连数年都没回来,你要是想找人,不去你们自家地盘上找,怎么反而跑来质问我们?难道你以为我们自由联邦人也如你们帝国一般,只要看上的东西,管他什么先来后到礼义廉耻,反正先把人绑走了再说?”
这话显然是在讥讽当年炽红帝国的强娶行为,因为纪泽辞说得戏谑幽默,不少人都忍不住笑起来,但下一秒,他们就笑不出来了。
纪泽辞也笑不出来。
一股强横的力量突然压迫住他的身体,他的手脚开始不听使唤,双膝一沉,直接重重地跪了下去。
旁边的夏仪和他一样,青年面上是惊恐的,身体却像被操作的提线木偶,根本不由自主,也重重地跪了下去。
两位婚礼新人狼狈地跪在一起,像是在等待受审的罪人一样,季宇和夏诗英大惊失色,正要上前,那些面色阴沉的护卫先一步拦住了两人,卫兵们齐齐露出腰间的利刃,经由精神力加持过的刀刃反射出森森寒光,在场众人顿时都不敢再轻举妄动了。
穆弃走到纪泽辞面前,他动了动手指,纪泽辞就像是被人揪着头发一般,不得不仰起了头。
“我再问你一次,”穆弃冷冷盯着他,又看了一眼同样被迫抬起头的夏仪,“还有你。”
“安寻人呢。”他问。
“他现在在哪里。”
纪泽辞又惊又怒:“我们怎么知道!”
他被迫当众下跪,已是奇耻大辱,而最让纪泽辞难以接受的是,他堂堂一个SS级的精神力高手,居然无法反抗对方的精神力威压,这无疑说明穆弃的精神力底蕴比他更加深厚强横,这种压倒性的力量对比,让纪泽辞又狼狈又不甘心。
“穆弃,我警告你!”纪泽辞恨恨道,“这可是在自由联邦境内,不是你们炽红帝国!你不过是个普通皇子,如果闹出什么外交风波,导致两国交恶,这代价不是你能承受得起的!”
比起纪泽辞的色厉内荏,夏仪姿态更卑微一些,他像是吓得不知所措了,眼底涌出泪水,声音哽咽而委屈。
“穆弃殿下,我们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安寻哥哥他是发生了什么事吗?他不是在炽红帝国一直过得很好吗?他到底怎么了?究竟出什么事了?”
夏仪这副受了无妄之灾仍不忘关心兄长的淳良样子,让围观众人深深感动,对穆弃仗势欺人的做派也越发厌恶,穆弃根本没有理会那些恶意的目光,只是冷冷瞪着哭得梨花带雨的夏仪。
“安寻半个月前就回了星洲,十三港的很多人都看见了。”他说,“你和纪泽辞当时也在星洲,你敢说你们没见到安寻?”
现场寂静一瞬,接着一片哗然。
安寻竟然从炽红帝国回来了?这可是个重磅消息,为什么他们完全没有听说?
纪泽辞脸色微变,夏仪则露出惊讶的神情,失声道:“哥哥他是什么时候回的星洲?我们真的不知道啊!”
穆弃一扬手,几名侍卫挤入人群,将一个五花大绑的人丢在地上。
那人头发凌乱,表情惶恐,脸上还有淤青,显然是受过一番拳脚伺候,夏诗英一怔,睁大了眼睛。
“立群?”
被扔在地上的人正是她的弟弟夏立群,对方昨晚没有回家,这个花花公子向来有眠花宿柳的习惯,夏家人以为他又醉倒在哪个女人的温柔乡里了,根本没有多想,谁知竟是落到了穆弃的手里。
穆弃盯住夏立群的眼睛,后者似乎受过极大的惊吓,刚和穆弃一对视,立刻吓得魂不附体,凄厉地哀嚎起来。
“我说!我说!我全说!”他宛如魔怔一般,毫无形象地大喊大叫。
“我们的确在星洲见到安寻了,大家都很吃惊,都没想到安寻会突然回来,后来、后来小仪他们带着安寻去了灵泉源头的洞穴,我没有跟过去,后面……后面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了!求求你放过我吧呜呜呜呜……”
现场顿时哗然一片。
受邀参加婚宴的人没有傻子,若说之前他们认为穆弃是故意闹事,如今有了证人证词,先前拼命隐瞒见面事实的夏仪他们,就显得非常可疑了。
“你这是屈打成招!”纪泽辞立刻辩驳,“他显然是被你折磨过,精神都不正常了,才会这样一派胡言!”
夏仪也一副蒙受了天大污蔑的样子,他边擦眼泪,边对着夏立群喃喃道:“小舅,我知道你是被威胁了才这样说的,我不怪你,我们都不怪你……”
穆弃冷眼看着这两人演戏,声音阴沉:“既然你俩觉得冤枉,不如当场自证一番,让所有人都看看,到底谁说的才是真的。”
他从怀里掏出一枚金色的圆盘,那东西只有巴掌大小,表面光滑透亮,宛如镜子一般。
“这件精神力古物,具有测谎功用。”穆弃亮出圆盘,“现在我们各执一词,不如用这件精神力古物测一测,看看到底谁在说谎。”
所谓的精神力古物,是指从大灾变时期流传下的特殊古物,它们是在当时特殊变异环境下自然诞生的,无法复刻,亦无法仿制,这些东西表面看上去非常普通,实际具有特殊能量,有些古物的效用甚至比得过一位高级精神力者。
炽红帝国历史悠久,底蕴深厚,皇族宝库里类似的古物比比皆是,穆弃现在拿出一件,没人觉得意外,众人立刻将视线投向了夏仪和纪泽辞,等待着接下来的验证。
跪在地上的两人脸色变得极其难看,穆弃上前一步,将圆盘递出,声音冰冷。
“你俩谁先来?”
片刻僵持后,纪泽辞突然剧烈地挣扎起来。
“穆弃!你是疯了吧!”他拼命反抗着穆弃施加的精神压制,愤怒地嘶吼,“你一个没实权的帝国皇子,居然敢在我们自由联邦的地界上闹事撒野,我看你是活腻了!你等着,等我父亲来了现场,看到你对堂堂总统之子动用私刑,有你好受的!你……”
一个拳头中止了男人的怒吼。
穆弃一拳结结实实打到纪泽辞脸上,后者直接被打翻在地,脸颊迅速红肿起来,他咳嗽得惊天动地,吐出两颗断牙和一口血沫,正想挣扎着爬起来,另一侧脸又被穆弃狠狠补了一拳,男人像沉重的麻袋般栽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了。
围观人群发出惊恐的尖叫,穆弃置若罔闻,他一脚踩在纪泽辞肿胀的脸上,低头冷冷看着他。
“我问你的是安寻的事。”穆弃说,“不是别人,是安寻,是你曾经的未婚妻,安寻!”
“你们曾经两情相悦,他是个懂事的人,为了不给你新婚添堵,他放弃了与亲人团聚,独自回到星洲,而你呢?你又是怎么回报他的?”
穆弃突然扭过头,盯住旁边的夏仪。
夏仪在看到纪泽辞倒下时,已经吓得脸色煞白,他拼命想往后缩,但碍于精神力的控制,根本躲无可躲,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穆弃走到自己面前。
“当时发生了什么?”
那枚测谎圆盘被粗暴地塞进手里,夏仪知道,只要自己说话,这枚圆盘就会有反应,所以他闭紧了嘴,一个字都不敢说。
“你们在星洲对安寻做了什么?”
夏仪感觉脖子一紧,他被提着领子拽了起来,对上一双阴冷恐怖的眼睛。
“你们,到底对他做了什么。”
……疯子。
这个人是疯子。
夏仪狠狠打了个寒战,他自诩擅长识人,所以对上目光的那一霎,他立刻明白了——眼前这个男人已经疯了。
对方看似冷静理智,犹如正常人一般,但只要与他对视,看到那双森寒幽邃,偏执阴沉的眼睛,就知道这个人根本不正常。
他或许是来寻求真相的,但寻求真相这件事本身,只是岌岌可危维系着他理智的最后一缕丝线,一旦真相揭晓,那就是脆弱丝线崩断的时候,到那时,真相带来的不是和解与释怀,而是火山爆发般的毁灭与灾难——自己会死,纪泽辞会死,父亲母亲会死,所有人,他们所有人都会被这个疯子弄死!
夏仪咬紧牙关,他拼命摇着头,打定主意什么都不说,因为说出真相的后果他根本承受不起。
穆弃的眼神越发阴狠,正要继续逼问,身后突然一阵骚动,是一直被拦在外面的季宇终于突破了重围。
或许是护子心切,季宇竟爆发出了难以想象的力量,硬生生从穆弃手中抢走夏仪,将人护在身后。
“穆弃殿下,差不多可以了吧!”
这位一向儒雅随和的男人,早已不复最初的从容,大难当前,他拿出了星河会大会长的气势,毫不畏惧地同穆弃对视,严厉斥责道。
“我儿子的婚礼已经完全被你搅乱,纪泽辞少爷也被你殴打泄了愤,纪柏总统马上就会赶到现场,一旦他出面,这就不是私人恩怨,而是外交纷争了,殿下你真要把事情闹到无法收场的地步,才会甘心吗?”
穆弃看着季宇。
对方虽然是高级精神力者,可毕竟只是个治愈师,这种职业在硬碰硬的武力较量中毫无优势,季宇这个聪明人不会不知道此时对抗无异以卵击石,纵然如此,他还是豁了出去,拼死站出来护住自己的儿子夏仪。
舐犊情深,令人动容,可是——
“安寻也是你的儿子,亲儿子。”穆弃说,“现在他下落不明,你就一点都不担心?”
季宇目光闪动了一下,态度却没有松动。
“穆弃殿下,您现在还是离开吧,我也是为了您好。”
穆弃面无表情地盯着男人,突然说。
“安寻他死了。”
原本骚动的现场瞬间鸦雀无声,所有宾客都瞪圆了眼睛,他们震惊地看着穆弃,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
“安寻他,死了。”
穆弃上前一步,扬手一指瑟瑟发抖的夏仪。
“安寻是在星洲与他们碰面后才身亡的。”穆弃手指夏仪,目光却紧紧盯着季宇。
“季宇会长,你身为如今的星族族长,亦是安寻的生父,于情于理,你都该立刻审问夏仪和纪泽辞,为你大儿子讨一个公道,以慰亡灵!”
夏仪呜咽一声,紧抓着父亲的衣服不敢抬头,季宇安抚地拍了拍夏仪的手,平静地望着穆弃。
“穆弃殿下您千里迢迢赶来,就为我家长子讨个公道,真是慷慨仗义,情深义重。但这是我们自己的家事,不劳外人费心,您还是请回吧。”
就在季宇说话的同时,草坪上由远及近的传来大量脚步声,是接到消息的自由联邦卫兵们迅速赶来了。他们人多势众,其中也不乏精神力高手,瞬间将穆弃他们层层包围起来。
双方攻守互换,形势陡转,季宇越发有了底气,夏仪也从恐惧中缓过神,微微挺直了腰板。
“穆弃殿下,”季宇又一次下了逐客令,“到此为止吧,你在这里大闹一场,我们还愿意让你自行离开,已经给足了面子,如果你再赖着不走,后果可不是你能承受的。”
穆弃像是根本没发现形势的变化,又像根本没有听到季宇的警告,这位褐发金眸的皇子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他定定地看着对面的男人,良久良久,喃喃低语。
“……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原来你早就知道安寻死了。”
“你早就知道他死了,知道他死在星洲,还知道害死他的人是夏仪和纪泽辞,但你装聋作哑,不闻不问,甚至大办喜宴,粉饰太平……”
男人慢慢扬起嘴角,在所有人惊惶的目光中,大笑起来。
“哈哈……早知如此……早知如此……我何苦让他回来?我为什么要让他回来?哈哈……我想救他,却还是害了他,又一次,又一次害了他……哈哈,我好蠢,我真的好蠢!”
“疯了。”听着男人渗人的笑声和各种胡言乱语,夏仪背后窜起一股凉意,“他……疯了。”
季宇也有同感,他抓住夏仪的手,想远离这个癫狂的疯子,却猝不及防地发现——他们动不了了。
以季宇的精神力敏锐度,居然完全没发现自己是何时被对方控住的,他惊愕地抬起头,发现穆弃已不再大笑,男人垂下嘴角,冷金色的眼珠慢慢转了过来,野兽般的金瞳中除了阴狠,还透着一股偏执的疯狂。
“……他不该死得不明不白,不该是这个下场。”
穆弃朝他们走来,每踏出一步都让季宇他们心惊胆战;周围的卫兵们虽然想要上前,可被无形的精神力威压格挡着,谁都无法靠近。
“害死他的凶手,一个都别想逃。”
“血债,必须血偿。”
季宇和夏仪被猛地掐住了脖子。
他们眼中布满了死亡的恐惧,面前的男人比死神还要冷酷,掐着他们的手比钢铁还要冷硬,那双手不断收紧,无视两人的挣扎和绝望,收紧,收紧……
“嘭”地一声,两人突然跌倒在地。
夏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穆弃为什么突然松了手,他只知道:他和父亲没死,他们还活着,他们得救了!
夏仪贪婪地呼吸着失而复得的空气,他连滚带爬地逃了几步,扭头一看,终于明白自己为何得救——
那个冷酷可怕的男人似乎突发了严重的急病,他捂着胸口半跪在地上,脸色惨白如纸,殷红的血顺着嘴角汩汩淌下,转眼间就在脚下积起一滩鲜红的血泊。
任何人都看得出,这病来得又快又猛,此人已命不久矣。
夏仪怔了半晌,心底陡然升起一股狂喜。
天助我也。
真是天助我也!
“哈哈哈,你不是很嚣张吗?你不是想来讨公道吗?你算什么东西,真以为这世界是围着你转的,你说黑就是黑,你说白就是白?”
先前有多恐慌多憋屈,此时就有多快意多出气,夏仪恶狠狠地一指穆弃。
“你大闹我的婚礼,污蔑我的清白,瞧啊,现在报应来了!人作恶,天在看,你这就叫罪有应得,恶有恶报!”
周围的人也都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安寻看到半跪在地上的男人几次想要站起身,他显然无法接受自己被一场急病打倒,但无论怎么尝试,他都站不起来,嘴角溢出的鲜血甚至越来越多。
对方不明白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但安寻知道。
他走到穆弃身边,俯视着缠绕在男人身上的……密密麻麻的丝线。
别人都看不到,自始至终,只有安寻一个人看到了——从穆弃闯入婚宴现场的那一刻起,就有无数透明的丝线从四面八方向他涌来。
它们悄无声息,凭空出现,每一根都细如发丝,来自天空,来自地面,来自每一缕微风,来自每一次吐息。它们像是深海的庞大鱼群,聚拢,汇集,游动,然后铺天盖地地涌向穆弃,一圈又一圈,一层又一层,将他缠绕,捆缚,圈禁。
有些丝线钻入了男人的身体,融入了他的血液,缠住了他的心脏,在穆弃想要了结夏家人的性命时,这些柔韧的丝线陡然变成锐利的尖针,让他口吐鲜血,备受折磨,再也无法继续复仇。
“放弃吧。”安寻轻声道。
“你改变不了什么的,因为你对抗不了它们。”
穆弃无法听到他的话,纵然奄奄一息,这个人仍在努力地挣扎和反抗,他并不知道是什么导致了自己的悲剧,更不知道自己对抗的力量多么强大恐怖,安寻悲哀地看着他,心底蓦然升起一种同病相怜的悲悯。
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在触碰到穆弃身体的瞬间,安寻又一次感知到了对方的情绪。
痛苦,茫然,不甘,自责,仇恨,懊悔,以及……
穆弃猛地抬起了头。
四目相对,这个瞬间,安寻以为对方是看到自己了,但并没有。
男人的目光穿透了他的身体,望向更辽阔的远方。他像是听到了什么,又像是感应到了什么,眼底闪过了然,恍悟,震惊,直至定格成滔天的怒气与……恨意。
那样强烈的恨,像是泼洒在白色宣纸上的浓墨,白纸纤薄,无法承受墨汁的浓烈,于是被污染,被洇透,被浸成一团濡湿的浆纸,随便一碰,就会糊一手黏腻的脏墨,所以人人避之不及,不敢靠近。
却未料,这团吸饱了浓墨的浆纸中,竟燃起了火。
恨意的尽头,不是堕落与疯狂,而是执著的坚持与不屈的意志。
安寻怔怔地看着男人的眼睛,那双金色的眼眸仿佛化为了火光,星星之火,顷刻燎原,它烧得那样猛烈,灼烫着世间万物,毁天灭地,地动山摇,密密麻麻的丝线不见了,人群草坪不见了,一切的一切,都不见了。
安寻猛地一震,睁开了眼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