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keinauadqtqb【个签】:这家伙很懒, 什么都没有留下。
怕水的海绵宝宝【个签】:人一天需要四个拥抱才能生存0.0-
2月14日情人节当夜,崔栖烬点开手机屏幕,成都当天的天气预报显示——白天多云夜晚阴。
根据气象学分类,多云是位于晴阴之间的一种定义, 指天空中的云量占比四成至八成。多于这个比例的云量, 就会被定义为阴天。[1]
崔栖烬二十六岁生日。好像白天的云移开了, 却又在这个夜晚汇聚成更充沛更错乱的云。
这个夜晚是阴天。
截止到这个阴天, 她和冉烟陈文燃相识八年, 和池不渝相识十一年。
这是她第一次,对这三个人提及她的恋爱史。第一次,移开这片云。
她突然想看一眼珊迪的朋友圈。
不知道那个爱情天气预报酒馆灯箱上,会怎样摘写今日的天气预报?
不过她还是没能看成。
《普通朋友》再一次唱到结尾,蓝牙音响里轮到Twins在唱她没听过的一首歌;在玻璃壁试图越狱的巴西龟,摔了个大马趴一时之间没办法翻身;陈文燃咽下最后一个砂糖橘, 和冉烟对视好一会,发出一声尖锐爆鸣,
“我靠你竟然还谈过恋爱!”
崔栖烬缓缓掀开眼皮。
眼前仍旧是晃动丰饶的蓝色水波纹,以及坐在她对面的池不渝。
她说不准池不渝到底是怎样的表情。
只看到池不渝今夜偏浅偏绵的瞳仁,此时此刻却格外迷茫的眼, 以及在看到她看过去之后, 瞬间垂下微颤睫毛, 拿起自己右边水杯给自己猛灌了一口的行为。
看样子应该也是不可置信的。
甚至在喝完之后又喝了一口,嘴巴上沾了点水光, 抿直着唇角。直到冉烟一把拦住她举水杯的动作, 友情提醒,
“哎水水你拿错杯子了,这是我刚兑的百利甜。”
“啊?”
池不渝有些茫然地放下杯子。低头看到里面的奶白色液体, 愣了半晌,指腹磨了磨杯壁,抿了抿唇,讲一句,
“哦哦那是我不小心看错了。”
准备把杯子还给冉烟,却又砸了砸嘴,“不过怪好喝的,甜甜的,口感像奶茶。”
“我加了点乌龙茶,你想喝这杯就给你,我正好还没喝过。”
冉烟说,又不太放心地拿起杯子看了一眼里面的量,看样子不多,又往里头添多一点乌龙茶,才放心地给了池不渝,补了一句,
“不过你酒量不好,还是少喝点。”
何止是酒量不好。
崔栖烬想,不过百利甜这款利口酒通常用来兑饮料,添多一点乌龙茶酒精浓度降低,想来也不至于像那天夜里的爱尔兰之雾,是传说中的一杯倒。
池不渝点头,像一只机灵的豚鼠,应得很好。希望不会变成一只喝醉的豚鼠。
“啪——”
是陈文燃在她眼前打了个响指。
崔栖烬看向陈文燃,听到这人仍然觉得不可思议,
“你真的谈过恋爱?你诶,你崔栖烬诶,你标榜独身主义者多久了?你真的谈过恋爱?”弦注敷
话题又回到了崔栖烬身上。
崔栖烬站起身来,从桌上绕出去,背对着三个人,先是把蓝色氛围灯关了,换成一盏不那么刺眼却也不那么昏暗的暖黄吊灯。
然后又走到玻璃缸面前,把翻了个个的巴西龟翻过来,再重新坐到桌前。
全程不疾不徐,最后轻描淡写,
“这很稀奇吗?”
她没有看池不渝,但知道池不渝在看着她,也许是和冉烟陈文燃如出一辙的惊诧,又或许是一种夜盲症在重新适应灯光时的迷茫,亦或者是池不渝的常态——
反应迟钝,简单直接,喜欢在别人讲话的时候盯着眼睛看。
“当然稀奇啊!”
陈文燃说,“咱好歹也说认识七八年了吧,以前我们讨论这种事你硬是一声不吭,要不是今天我们三个都UNO了,你是不是准备一辈子都不开这个口光听我们三个在爱情里伤春感秋啊?”
“快说到底怎么回事?”
这三个人里面就陈文燃最吃惊。冉烟过了半晌倒没那么惊讶,只顾着叮嘱池不渝喝慢点,间隙才有空讲陈文燃一句,
“你那么好奇难不成你以前暗恋崔栖烬啊?”
陈文燃呲牙咧嘴地“呸”一声,“不一样好吧,好歹我和崔栖烬也算是大学四年朝夕相处,毕业后这么久又算是共患难过来的,这件事她一句都没跟我提这合理吗?”
冉烟还想再说什么。结果陈文燃顺着这句话,语速飞快地堵回去,“假如现在水水才跟你说她那段网恋之后还有别的故事你怎么说?”
“怎么可能呢!”
池不渝突然插嘴,大喊一句,脸蛋红扑扑的,“你们吵架归吵架,啥子嘛,就扯到我这儿来咯。”
冉烟没话再讲,“什么乱七八糟的!”
陈文燃抱抱拳,给池不渝道歉,“就是打个比方嘛。”
转而问崔栖烬,“所以你那个恋爱到底怎么回事?”
崔栖烬觉得自己这个时候应该看一眼池不渝,很自然地看一眼。于是她看了一眼,发现池不渝也正好在看着她,脸颊鼻梁上连着漂亮的微醺腮红。
蓝色氛围灯已经关闭。
但她的视线还是像一条滑溜溜的热带鱼,抓不住,避不开。
直到她们同时避开。
崔栖烬才仰仰下巴,把刚刚抽出来的真心话卡牌洗进去,“赢过我再说吧。”
陈文燃撸起袖子,仿佛三人特务的小组长一般宣誓,
“你等着吧!今天一定让你输得干干净净!”
一般来说,这种话一般到最后都无法实现。今夜也是如此,崔栖烬没有再输过一次。反倒是陈文燃输红了眼,在那盒真心话大冒险里,把自己罗曼史接吻史说了个干干净净,还当场用夹子音唱完整首好汉歌。
不知玩了多少盘,输主终于换了人,陈文燃发出反派般的大笑,咬紧牙关给崔栖烬对面的池不渝支招。
池不渝皱紧鼻尖,时不时抿一口百利甜,大概是她认为这样能够让自己冷静。她当自己是热血漫里的女神探,靠喝酒来释放大招。
于是她脸蛋上的微醺腮红妆,变成了真正的微醺。崔栖烬出完最后一张,池不渝对自己手里的一堆牌不太满意,往桌上一扔,纸牌散落一堆,她抿一口百利甜,从惩罚卡牌中抽出一张大冒险——
“打一通电话给初恋,跟她说——古娜拉黑暗之神——呜呼啦呼——黑魔变身!”
冉烟念了出来,撇一下嘴,“幸好不是那种恶心吧啦的玩意儿。”
陈文燃一晚上没等到崔栖烬再开口,兴致缺缺,捻起纸牌看一眼,“这还不够恶心啊?”
“丢脸比再续前缘好。”冉烟说,又看向池不渝,“你应该没有你初恋的电话吧?”
池不渝抱着所剩无几的百利甜,脸上的微醺腮红似乎开始蔓延,眯着眼说,“没有。”
“没有就算了。”崔栖烬适时加上一句,“反正也是最后一轮——”
“但我有Q/Q!”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一点百利甜喝嗨了,池不渝兴冲冲地截断她的话,然后歪歪扭扭地跑到吧台那边,埋头在自己拎过来的腕包里翻找一会,突然自带音效地发出一声“噔”,从其中掏出一部旧得很可以的手机。
黄澄澄的灯光像融化的果汁淌在周围,崔栖烬看清那是一台款式很旧的iphone。她突然想把池不渝那杯百利甜抢过来灌给自己。
冉烟问一句“这是什么”,陈文燃“哇塞”一声。
池不渝还站在吧台那里没有过来。晃了晃手上的手机,自己也晃晃悠悠地站着,有些不稳地说,
“我以前的旧手机,前几天被表姐翻出来,今天正好要拿去处理掉……”
一边说,又一边按紧侧边的开机键。按了一会,在微弱的手机光线里,眼睫毛眨了眨,语速缓慢地说,
“开机了。”
陈文燃看热闹似的凑过去,“十年前的手机还能开机?”
冉烟一反常态,竟然也跟过去问,“这么多年Q/Q还登录着吗?”
一瞬之间这边就只剩崔栖烬一个人。
她发觉自己已经维持双手抱臂的姿势许久,下意识松开手,又拿起手机看了一眼,确认是她常用的静音状态。
再很自然地挺直背脊,背部皮肤隔着毛衣,贴紧在椅背上,好像这样,就不会有一点风声漏出来。
“你这时候打过去人家也不一定还用这个Q/Q。”她不露声色地讲。
吧台光线比这里更昏暗,她看到池不渝盯着屏碎掉的手机,像是很费力地在找什么。她以为过了这么多年,池不渝对着一个这样的碎屏手机没有什么耐心。
结果池不渝冷不丁冒出一句,“找到了!”
陈文燃煽风点火,“那快打过去!”
冉烟给出合理方案,“既然是Q/Q,那就发条消息就好吧,这样也有可能被当成盗号,看见了之后也不会以为你找她再续前缘。”
池不渝点点头,手指在碎了的屏幕上滑来滑去。看上去这个惩罚对她来讲,完全不值得扭捏。
过了半分钟。
崔栖烬继续双手环臂,看这三人鬼头鬼脑凑在一起的头,心平气和。她不打算参与这种无聊游戏,也不知道池不渝到底有没有发完这条Q/Q消息。
就在这时候,陈文燃突然看过来,提醒一句,“崔栖烬你的手机一直在亮,好像是有人打电话给你。”
崔栖烬贴紧椅背的背脊松了松。
微微点头,说“我知道了”,一时之间没有看屏幕上的电话到底是谁,拿起手机走到阳台落地窗边,发现是一串陌生电话。
情人节的夜和以往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天上的云更多,能遮蔽住的东西也就更多。她坦然自若地按下接听键。听到那边忽而传来尤其鲜亮的一句,
“巴啦啦能量——”
恍惚间她听见楼下有人在这个情人节很应景地大喊“宝贝再给我一次机会吧!”,然后是不知从何而来的“哒”地一声,与此同时电波信号和现实空间连通双重奏。在那一秒钟她下意识回头——
“生日快乐!!”
陡然间有三张热气腾腾的笑脸拥挤着从木质吧台底下冒出来,吵吵嚷嚷地整齐大喊。
此时视野黢黑,她先看到的是2和6两根蜡烛,再看到两根蜡烛背后的池不渝狡黠地笑,看到池不渝小心翼翼地端着一个loopy形状的奶油粉蛋糕;
冉烟顿了半拍,忽然又蹲下去掏出一个生日帽;
陈文燃拿着还没来得及放下的火机,看到她之后忽然背过了手装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蓝牙音响忽然切到Twins的《Happy Birthday》,以及三道不算太整齐的伴唱声音……县诸负
其中有一道声音在耳边贴得最紧,嗓门最大最亮,不像是小时候在台湾待过,反而像是在哈尔滨待过一段时间。
楼下那个喊“再给我一次机会”的人没了声音,不知道今晚到底能不能得到皆大欢喜的结局。
崔栖烬缓慢松开贴紧耳廓的手机,手垂落到腰侧,手机屏幕发出微弱白光。
“Happy birthday to you~Happy birthday Happy birthday~ ”
三个人护着蛋糕缓缓绕过吧台,朝她走过来,年轻脸庞被摇晃烛火映得轮廓模糊,光线笼统,她们好像在一幅色调统一的印象派油画里,光影迷虚,笑得好开心。
崔栖烬慢半拍地挂断电话。
“Happy birthday to you~”
貌似这首歌的意义就在于重复。三个人的歌声整齐而喧腾——
很快就飘到她近前,冉烟显然不太熟悉业务,笑眯眯地给她戴上生日帽,一下子又掉落下来,似乎正砸落在她脚边。
逗得池不渝扑哧扑哧笑出声来,眼睛眯得快要看不见,嘴里噗噜噗噜地,却还是在坚持用瘪瘪音调给她唱“Happy birthday to you~”。
忽然间只剩池不渝一个人在唱,于是陈文燃又手忙脚乱地快速弯腰捡起生日帽,一边哼哼着,一边又像个老管家似的重新给她戴上,戴得牢牢的才满意地松开手。
“Happy birthday to you~”
最后一句欢快而整齐地结尾,三张窜着热气的脸庞挤到她跟前。陈文燃呼出一口气,指一指正中间的池不渝,
“是水水的主意,她说这是第一次给你过生日,总得来点惊喜,蛋糕是她订制的,可爱吧,也是她今天跑到春熙路那家网红店去拿的,差点迟到。”
猜到了。这么喜欢loopy的还能有谁?
冉烟不满陈文燃推卸责任的行为,“是我们三个共谋,一个也别想逃。”
然后又给崔栖烬解释,“知道你不太喜欢惊喜,但想着买个蛋糕也不算什么大惊喜,本来还想让陈文燃故意和你吵一架然后再亮蛋糕的,后面水水说那种太老套了而且还容易惹你生气,打个电话应该没有吓到你吧?”
确实不算什么大惊喜。
崔栖烬看着loopy蛋糕上两根缓慢融化的蜡烛,尘埃落定地想——
这就是陈文燃一定坚持在家吃火锅的原因?还从准备火锅开始就一直在用蓝牙音响放歌,称这为情人节的浪漫?这就是冉烟一反常态和她们两个凑热闹的原因?这就是池不渝……
今天下午行为举止这么奇怪,一直不让她接近吧台和冰箱,刚刚又很爽快接受那些惩罚的原因?
她们铺垫了整整一个春节,就为了这样给一个二十六岁的成年人过生日。
阳台落地窗开了半扇,今夜风大。
崔栖烬看到面前的池不渝微微抿着唇,护着被吹动着的烛火,隔着暗黄火苗谨慎地望她,有些不太自信地强调,
“我看你上次还挺喜欢loopy的。这个蛋糕手稿是我自己画的,你就算嫌我画得丑,也不要在我面前说出来。”
其实不丑。
她们高中都学的美术,毕业后池不渝又走的服装设计这一块,平常手稿一张张的画,画一个已经形象非常饱满的loopy,怎么会丑。
而且……
“这家蛋糕店手艺还不错。”
在一整首重复单调的生日快乐歌之后,崔栖烬终于讲出第一句话,看到池不渝不服气地瘪瘪嘴,便不经意地问,
“所以你们今晚玩这么久的真心话大冒险,都只是为了铺垫这个蛋糕?”
“诶我先说明啊——”陈文燃接了话,
“刚刚那张卡牌我们可不是设定好的,完全就是随机的,本来想着随便抽一抽最后就想个办法把蛋糕亮出来的,结果这张卡牌抽得还算挺妙的,适合我们见机行事,水水刚刚突然来这么一下,还是我和冉烟眉毛都挤掉了才来的默契。”
原来“巴啦啦小魔仙”完全是现场发挥。
“好了嘛,快别说咯。”
大概是今晚提及那段狼狈往事的次数太多,池不渝到现在才露出一点对提及初恋的抵触情绪,低声催促着,
“要吹蜡烛了,等下都要融掉了。”
“还要吹蜡烛?”
崔栖烬不太习惯这个流程,挪了挪步子。
“对哇!”池不渝把她拦得紧紧的,一双眼睛眨呀眨,“你过生日不吹蜡烛不闭眼许愿算什么过生日?”
“这可是你二十六岁大寿。”陈文燃添油加醋。
“许一个吧,说不定真的能实现。”冉烟也附和。
池不渝对她做了个鬼脸,强调,“就是就是。”
貌似配合一下也没有什么坏处。崔栖烬没有再挪动步子,只是在三人直勾勾地注视下,不太自然地闭上了眼睛。
许愿。
——一个对她来说极其陌生的词语。
她从来不信生日愿望真的能实现,也几乎从来不过生日。这种对别人来讲是家常便饭的事,不知为何对她而言反而有些茫然无措。
人在茫然的时候思绪就会乱飘。
她轻而易举地想起上次这样类似的场景——是在她十八岁生日之后的三天。
她很突然地讲自己坚持不婚主义。
余忱星当时还很小,还没有像现在这样顶着混身发亮的钉子。
刚放学回来换鞋,听到她这句话,平淡地看了一眼崔禾和余宏东,书包扔到房间,又出来叼着棒棒糖一屁股坐到沙发上,开始摆弄吊着亮晶晶吊坠的手机。
崔禾坐在她对面,始终面带微笑。半晌,从拉到下巴处的冲锋衣外套里掏出手帕,搓了搓手心——她的手非常容易出汗,印象中这一点一直没有变过。
她那时十分和蔼,没有问她为什么,只对她讲一句讲过很多遍的话,“这没什么不好的崔栖烬。”
盖住她的手背,汗液很黏,以至于她以为她要在她十八岁生日过后的三天很亲热地拥抱她。但是崔禾没有,她只是在对面注视着她,像往常一样,讲,
“只有一点你需要稍加注意。”
说完这句,像是特意给她留了个提问的话口,才说,
“你就是太渴望认可了,好像做什么事都要经过别人的同意,才会更有动力去做,但我一向认为你是独立的,我们都讲自己的声音要大过其他人的,才不会总是渴望从别人那里得到一切。”
崔栖烬低头,接住崔禾的视线,也接住崔禾的话,“我不应该这样。”
崔禾柔和地笑,“我并没有讲你是错的。你是成年人了,对一切都应该有自己的判断,你觉得我说得对吗?”
崔栖烬点头,“您说得对,对不起。”
崔禾笑着拍拍她的手背,把手收了回去,没有再讲话。
余宏东也坐在她对面,和崔禾隔了一个位置。他扶了扶眼镜,他的眼镜框好像也一直都是变形的,不知道为什么不去换。
他平和地盯着她,和崔禾放在桌上的手隔了好像有一米远,和她的手好像有两米远,记忆中家里那张餐桌实在是尺寸太大了。险祝副
然后他蹭了蹭拖鞋鞋底,抿了一口酒,突然问,“崔栖烬你今年是不是十八岁了?”
她有些紧张地说是。
他又笑,“原来你已经这么大了,那完全可以自己决定这种小事。”
看了看手表,
“我今晚的航班飞上海,如果你还想和我聊一聊的话,可以给我微信电话,我这周日下午有时间。”
崔栖烬说,好的,然后心平气和地看他们从门口接过外卖蛋糕。
蛋糕上面有一圈草莓,很酸的草莓。崔栖烬一个都没有吃。迫于时间安排,他们询问是否可以省去吹蜡烛环节,崔栖烬善解人意地表示可以。
于是切完蛋糕。
崔禾就裹着那套不太御寒的冲锋衣,和她的学生开始视频会议交流论文的事情。余宏东踩着点去实行自己的今日日程计划——这个时间点他有一节在成都还未上完的健身课。
在沙发上坐了半晌的余忱星,对着他们的背影很不礼貌地嗤一声,轻快地走到蛋糕面前,挖了一大口吞进去,耸着肩和她讲,
“可能我哪天犯病在外面死了,你们三个也会用这种等边三角形状态来讨论我的葬礼吧。”
三角形是最稳定的结构。
这有什么不好的吗?
崔栖烬找不出这个结构的缺点。某种程度上,她无法反驳当时的余忱星,因为她自己可能也是这么认为的。
顿了半晌,发现自己已经把蛋糕捣烂,奶油黏哒哒地和蛋糕胚混在一起,像某种泥状物体。
而那块双层蛋糕缺了两块三角体,也还是那样完整无缺。
她盯了半晌,最后将勺子一扔,不耐烦地说,“吃蛋糕吧余忱星。”
而余忱星舔舔鼻尖的奶油,没所谓地说,“好的崔栖烬。”
这三个人都向来只喊她的全名,也从来不因为任何事问她为什么。她们是一家人,有一个名为“全家人”的四人微信群,记忆里有家连锁便利店与这个群名异曲同工,连广告语都说“全家就是你家”。她们是一家人,很整齐很圆满。时至今日,她也时常用这句话提醒自己——
这没什么不好的,崔栖烬。
“崔木火?你许完愿了吗?”
耳边倏地传来这道声音——音量不大,还伴着一点甜甜的奶油味道。以至于她这一刻突然想,怎么会有人的声音是能被闻到的?
下一秒,奶油甜腻味道离她更近。不是草莓,很酸的草莓。她很不喜欢草莓。
微微睁开眼,烛火跳跃。
loopy的粉脸笑得很傻,池不渝今天特意化的微醺腮红妆此时此刻看起来也有点傻,红扑扑的。
夜盲症要怎么过生日呢?
是不是在她没有任何原因地注视她的时候……
池不渝只看得清两根蜡烛,看不清她的表情到底是恶劣还是可悲,看不清她到底是谁,也完全不知道今夜超过百分之八十的云量背后到底是什么。
但或许,看不清对她来讲才最好。阴天总归不是一个好天气。
“嗯?”大概是没等到她反应,池不渝歪了歪头。
“没有。”
崔栖烬重新闭上眼睛,这是她成年之后第一次过生日。
三角形是最稳固的形状。
她需要最稳固的形状,她需要任何人都无法打破这个结构,包括她自己。
于是她许:
我希望,今夜的云永不散开,我的三角形永不坍塌,我的世界永远一成不变-
loopy蛋糕没做得太大,六寸,一人一块刚刚好。
争争抢抢地吃完被崔栖烬四等份平均分配的蛋糕,冉烟和陈文燃换好衣服准备回家,陈文燃的第六次分手之旅终于到了尽头,被冉烟牵着手用一行李箱的甜食接了回去。
而池不渝吃完蛋糕后,对自己一整天的表现十分满意,又大概是觉得自己实在是辛苦需要加倍奖励,于是又趁她们不注意抱了一杯百利甜兑乌龙茶,悄悄咪咪地喝起来。
等她们发现的时候。
她已经顶着红通通的脸,双手抱着膝盖在沙发上窝着,美滋滋地抿一口又一口,两边的丸子头还没有解下来,像一只在偷乐露着门牙笑的垂耳兔。
今晚的池不渝好像很开心。
是开心吗?崔栖烬觉得是。
临走之前,冉烟本来想把池不渝也带走送回去。陈文燃在那里和崔栖烬挤眉弄眼,“让崔栖烬送吧,反正她近。我们还要回南边呢,等下没有地铁了。”
她们是酒鬼情侣,从来不开车出门。
崔栖烬对上陈文燃的视线,很迟钝地想起——这场生日宴的初衷,是为了还东西给池不渝,是为了跟池不渝划清界限。
结果被突如其来的生日惊喜打破。现在是陈文燃提醒了她。
她揉揉眉心,看一眼在沙发上眯着眼东倒西歪的池不渝,点头同意。
她这次没有喝酒,应该不会出什么其他意外,还可以趁池不渝喝醉,直接把东西还给池不渝,省去一份尴尬。
二十点三十四分。
崔栖烬懒洋洋地在阳台上撑着头吹风,看陈文燃和冉烟给自己带上门,又在阳台上低头往下看。
小区绿化多,陈文燃推着行李箱顺着花坛边边走,路过一棵挂满灯笼的树时,忽然坐在行李箱上转了个圈,欢快地朝她挥手,朝她这边大喊一句“崔栖烬生日快乐!”。
冉烟慢半拍,推着另一个行李箱跟在后面走,却也还是跟着陈文燃一块抬头,似乎是分不清是哪个方向,朝她邻居那边挥了挥手,后头跟了一句“生日快乐”。
不知道小区是不是还有其他闲着的人,反正成都这座城市的本性就是爱凑热闹。
于是在她们两个之后,底下又零散地传来几道陌生声音,吵吵嚷嚷地跟着用成都话喊了一句——
“崔栖烬生日快乐哟!”
就好像,全世界都在祝她生日快乐。二十六岁,二零二四年,她已经当了八年的成年人,已经不再当自己的生日是一回重要的事。
却突然有人给她精心准备惊喜,突然就有这么多人喊着祝她生日快乐。
喊声在仍未平静的夜显得有些模糊,很快就被路边的车流声掩盖。
但崔栖烬还是听得一清二楚。
她双手撑在阳台栏杆边上,有些犹豫地往外伸了伸,看到有人路过抬头看她时下意识地又收回来,最后等路人走了,才又慢慢伸出手,朝这两人的背影很不明显地挥了挥,很轻很轻地说一句,
“希望你们两个不会再有下一次分手了。”
这大概也能算她的生日愿望吧。毕竟今天还没有结束。她可以一直许愿。至于实现不实现,也不算作是她的事。
“生日快乐。”
身后传来一句很微弱的梦语。
崔栖烬转头,背靠着阳台栏杆,看到了在墨绿色皮质沙发上的池不渝——
她抱着膝盖,坐得歪歪扭扭,或者说不是坐,是缩在沙发边边,抱着陈文燃今天送给崔栖烬的生日礼物,一个长了绿色四肢的洋葱,细瘦手腕从衣袖里垂落,环住洋葱抱枕的四肢,拎着带把的loopy杯,那里面已经被崔栖烬刚刚换成了蜂蜜水。
总之很奇怪的姿势。像一个拥抱。和一个长了四肢的洋葱的拥抱。
也不像是刚刚在说话,或者自己刚刚说了一句什么自己也不知道。
崔栖烬吹着风看了她一会,拿出自己的手机,微信里是陈文燃发来的已上地铁汇报,一些工作内容的交接,一些迟到的新年祝福,泰餐店老板对她这次选购绿植品种的认可……
四个人的微信群里悄然无声,余忱星仍然没有消息,最新一条记录停留在余宏东的“祝你新的一岁前程似锦”,大年初一那天,他们就已经都给过她生日祝福。
他们没有忘记,他们都记得,只是崔教授和余教授做事向来讲究效率,觉得做过的事没有再做第二遍的必要。
“生日快乐~~”
又是一句醉语。
崔栖烬已经记不得这是今夜的第几次。怎么有人喝醉了就一直喜欢说重复的话?也许还是不能让池不渝喝酒。就算是百利甜也不行。
她没什么情绪地想。
又去看池不渝,就这么一会,池不渝就已经换了个边缩着,像个多动症儿童。
然后池不渝像是被自己不自觉说的这句话吓了一大跳,猛地惊醒,睁眼,睡眼惺忪,往周围看了一圈。
看到她之后,端着loopy杯抿了口甜水,咂巴咂巴嘴,头顺势一歪,又昏睡了过去。
崔栖烬在这一刻突然想到了一部动画片,假老练和风车车。池不渝不像假老练,也不像风车车。她像随时可以在这部动画片里拥有一个角色,也像这部动画片的总和。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
崔栖烬低头看看手机。
手机里还有一个新到的快递信息,寄件人是王女士。王女士每年在这个时候都会给她寄一个快递,有时候是一颗眼睛,有时候是一颗牙齿,有时候是一个木乃伊头,都是糖果,她从看到的第一秒就知道是糖果,也在那个时候就知道——王女士就是余忱星。
不知道这次王女士又送她什么。
她叹了口气。
转眼听到一声砸嘴,然后是皮革摩擦声,她抬头,看到池不渝在墨绿色皮质沙发里滚了一圈,手里的粉色陶瓷loopy已经垂到边缘,快要掉下来。
幸好里面的甜水已经喝了个干净。
崔栖烬头痛地走过去,靠近沙发,伸手去拿池不渝手里的杯子。
拿到了。拿不出来。
反而是池不渝的手跟着她抬了起来。
她用了些力。池不渝的手抬得更高了。可能如果这是一部搞笑片,她能用一只loopy杯牵池不渝绕完整个地球,第二天醒来发现她们在非洲看大象;如果是爱情片,她会小心翼翼蹲下来,把池不渝的手指掰开,紧接着事故发生,池不渝摔进她怀里,她们亲密接触;如果是文艺片,她会看着池不渝缩在沙发里,点一根烟抚摸她的脸庞,不讲话,但此时一定有内心旁白在诉说如果……
现实是崔栖烬犹豫不决地站着。
结果不知道哪一秒钟,池不渝忽然就松开了手,于是整个人往前倾,脸像是快要砸到地上去。
事故发生,电光火石间。
崔栖烬只看见她毛绒绒的后脑勺越来越往下,猛然间直直伸出手去,小臂直挺挺地截住了池不渝的颈。
一瞬之间小臂横在池不渝颈间,手肘贴在颈侧——这个动作异常熟悉,像她给了她一道肘击。
而此时池不渝微微仰起下巴,全身重量压在她手肘处,就这样也没有醒,迷迷糊糊地蹭了蹭下巴。
崔栖烬站定几秒。
松开自己刚刚下意识握拳的手,一只手拿着杯子,另一只手小臂背部撑起池不渝的下巴,异常僵硬,将人这样送回到沙发边边。险主副
池不渝很配合,直接缩了回去,再没任何纠缠。
崔栖烬收起自己微微发麻的小臂,松了口气,顿时许多诸如此类的事故浮现脑海,她盯她歪七扭八的睡姿,古怪地想——
她们大概,永远都是一部救人像肘击的无厘头动画片-
池不渝猛地清醒过来。
连忙去捂自己的嘴,没有发现口水的痕迹,她松了口气,手放下来,舒舒服服地抱着怀里的抱枕,迟来地发现下巴有点不适。
看来她又张嘴睡觉了。
她打了个哈欠,室内留了一盏睡眠灯,黄暗暗的,不算太黑,周围的家具摆设都看得清。
头往沙发边枕仰,她看到玻璃缸里的巴西龟好像也睡着了。往沙发背枕外悄悄伸,她看到崔栖烬——
穿花灰色毛衣,黑色裤子,盘腿坐在角落,黑色长发随意盘起,只露了个侧脸在这边,下巴微微抬起,嘴巴红红的,看上去已经没有痂。
面前是一个行李箱,一只手放在膝盖,另一只手,手里……好像是一个手机。
但没有开机,崔栖烬只是愣愣看着。
那边光太弱,池不渝也看不清到底是个什么手机,只看清是一个屏幕很小边框椭圆的,很有年代感。
她不知道崔栖烬这样盘腿坐了多久,盯这个手机盯了多久。但崔栖烬这时候严肃得像是在做法事。
池不渝不敢打断,只敢偷偷地想。没过多久,她就看到崔栖烬慢悠悠地拉开那个行李箱,把手机放了进去,拉紧行李箱,这个行李箱也很老了,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流行的款式,很小一个,应该是三位数的密码锁,崔栖烬在上面随便摸了两下。
接着,她就看到崔栖烬冷不丁回头,看到了她。她两只手还趴在沙发背枕上没有缩回去,酒劲还没又全消,晕晕沉沉的,下巴在上面戳了戳,
“你在爪子哟?”
崔栖烬看到她也没有太惊讶,“醒了?”
池不渝觉得没有,便回答,“还没有。”
崔栖烬听了这句。
从容不迫地将行李箱放到角落,站起身来,非常优雅地拍了拍身上压根不存在的灰,不疾不徐地走到衣帽架旁,拿起外套扔到她头上,
“那你一边梦游着一边跟我回去吧。”
其实池不渝并没有睡太久。
崔栖烬裹着一件盖到小腿的黑色大棉袄,到楼下的时候也不过才九点二十三分,这里是爱情迷航街的街尾,走出小区就是一条夜市,不算太晚,到处都是小吃摊,烧烤炒饭炒河粉烤苕皮烤淀粉肠王孃热卤曹氏鸭脖,一路飘香,一路都是拎着小吃的人。只要不下雪,成都的冬天不算太冷,但夜里的风总归有些凉。
崔栖烬一只手拎着要还给池不渝的纸袋,另一只手插在衣兜里取暖,慢悠悠地踱着步子,听到池不渝问一句,
“这是啥子哟?”
风吹过来,崔栖烬咳一声,把手里的纸袋伸过去,本想顺势就还给池不渝。
一抬眼,瞥到池不渝笑眯眯地捧着loopy杯,里面是刚刚在树夏倒进去的生椰冻啵啵水牛乳。
店员说不能自带杯,于是池不渝点了一杯自己倒进去,一定要用loopy杯喝,这个女人貌似真的很喜欢loopy。
“给我的?”
池不渝的脸还是红扑扑的,双手捧着loopy杯,手腕上挂着一个芭比手腕包,嚼着啵啵讲,“除了loopy杯杯还有别的礼物哇?”
“杯杯”不是故意撒娇。成都话喜欢用叠词。
“不是礼物。”崔栖烬看池不渝没有手拿,又把手撤了回来,“本来就是你的东西,等下到你家我再拿给你吧。”
池不渝说“好哇”,然后又开始嚼新的啵啵。
崔栖烬拿出手机。
看一眼冉烟发过来的地址,小区就在这条街的隔壁,走过去也就十几分钟的路程。
看一眼池不渝,池不渝在眯着眼鼓着腮帮子嚼啵啵。她的啵啵好像永远也嚼不完,这家树夏的晚班店员大方得有些过分了。不知道崔栖烬下次去会不会也得到这样的大方。
又看一眼天,还是有很多云。
“你在看啥子哟?”
崔栖烬听到池不渝凑过来,恶作剧式地压低声音装恶魔低语。往侧边看一眼,是一个刚嚼完啵啵的酒鬼恶魔。
崔栖烬说,“看天,看天上的云。”
一般人听到这种话,一定会说——云有啥子好看的嘛?成都的云,多得很嘛,看来看去都是那些啦,你真是无聊没事干。
而池不渝给自己闷一口奶茶,仰头,和她一块看了一会,气息甜甜地说,“今天天气不好。”
下一句却是,“我生成都的气。”
崔栖烬被她这一句逗得笑出声,“成都才懒得管你生不生气。”
池不渝皱鼻,“那我耍赖皮。”
“你耍赖皮成都也不会过来哄你。”
池不渝叹口气,“爪子今天还要天气不好哟?”
崔栖烬不疾不徐地走,“不只是今天,成都阴天多。”
不经意地仰头,那些云还是阴沉沉地堆在天上,成都阴雨天气一向多,云量也比其他城市更多。
“阴天?”
池不渝像抓住了什么关键词,突然扯着嗓子大唱,“阴天,在不开灯的房间——”[2]
她像一个自动点歌机器。
然后又忘了词,一下卡了壳,闷着头喝一口奶茶,又张嘴,跳了一句,“爱情究竟是精神鸦///片——”[2]
崔栖烬突然之间笑得肚子痛。这条街这么多人,只有她一个人笑成这样。
池不渝唱完这句也不唱了。脸上笑嘻嘻的,凑到她跟前,伸出手指,戳了戳她的腮帮子,
“你的心情好了点没?”
崔栖烬脸上的笑敛了一半,“为什么要这样讲?”
池不渝转了转眼珠子,喝一口奶茶,摇头晃脑地讲,“因为今天天气不好啊。”
崔栖烬以为这个醉鬼又要开始唱阴天,或者是晴天。
结果池不渝并没有唱,也没有继续往前走,只是站在原地,很突然地嘴一瘪,说,
“崔木火我走路走得好恼火哟,太远咯。”
像是在转移话题,很刻意。
“十几分钟路哪里远了?”看在阴天的面子上,崔栖烬维持着耐心,“你大学的时候扬言减肥每天拿杯奶茶在操场怒走十几圈这样长的路。”
“加油,你可以的,你还是当时的你。”
“我不是。”池不渝垂下头,认输得很快,“我长大了。”
不是来真的吧?
崔栖烬狐疑地盯一会池不渝,发觉池不渝真的没有继续往前走的趋势,强调一句,“我可不会背你。”
池不渝嘴角往下,嘴巴瘪得很不好看,看起来有点像生气。
崔栖烬选择循循善诱,“再走十分钟就到了。”
池不渝委屈地捶捶腿,说,“我今天拿蛋糕在春熙路找了好久好久,那里人好多好多,我手表都显示我消耗一千多卡了……”
崔栖烬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有些犹豫,“那我——”
话没说完,池不渝开始摇头晃脑,四处张望,然后突然跑向一个公交站牌下。
崔栖烬跟上去。
生怕她就这样趁着醉意跑到马路上去。结果池不渝只是凑到公交站牌研究了很久,最后喜滋滋地用手指戳着上面的塑料面板,冒着热气地讲,
“我们来坐公车!”
大半夜,坐公车。
崔栖烬看了一眼,“就一站,坐完也还要走路,你确定要坐?”
池不渝晕晕乎乎,头一晃一晃的,脑门快要碰到塑料面板,“坐嘛坐嘛坐嘛。”
崔栖烬眼疾手快,拎着她的芭比小腕包,用了点力把她拉得离冷冰冰的站牌远一点,自己又凑到站牌面前看,
“末班车是九点,现在可能没有——”
“来咯!”
话没讲完,她就听到这句声音很亮的话。崔栖烬下意识转过头,直接对上近在咫尺的车灯,刺得她立马阖紧眼皮。
再睁眼,还没看到到底是哪一辆车,就先感觉到了拦在自己眼镜之前的掌心,软软凉凉的,间隙中透着一点光。
她还没反应过来。
捂住她的掌心就松开,抓住她的手腕,极其热情地将她直接拉上了车。
那一瞬间她脸色苍白地被空气呛到咳嗽,踉踉跄跄地跟着这个醉鬼上了车,差点还以为她们在逃难,就像这次不上车就不会再有下次上车的机会。
不过,只要和池不渝待在一块,就总有这种处于计划之外的意外。她都已经不意外这种意外的发生。
反应过来时,是车门呲啦一声关上,车辆往前开,她和她已经一前一后地落座。这种车型仍旧没有并排座位,仍旧是复古的木质车座和全木的车厢和内饰,仍旧是卡通化的外观,十几年前的社区巴士,座位不多,功能落后,运行线路很短,如今还在运行。
成都似乎就是一座如此恋旧的城市。
崔栖烬有些陌生地靠在椅背,恍惚地看着窗外街景飞快掠过。
没看几眼,就看到池不渝突然从椅背后探头出来,晕沉沉地趴在她的椅背上。
先是往外看了几秒钟,用后脑勺对着她。过了一会,像是这边的风吹够了,脸又换了一边压着,面对着她,眯着眼用后脑勺来吹风。
两颗绑起来的丸子还是没有松下来,冒出来的发岔被夜风吹得乱乱的。
这时她闻到了她的味道,是已经变得极淡的柏林少女。她想她看到的风景她都没有看到。
“崔木火我头好晕哦。”池不渝迷迷糊糊地讲。
“忍着点,马上到了。”
崔栖烬微微挺直背脊,侧眼,忽而看到在池不渝脸上流淌的车灯,红的,蓝的,黄的,都有,那些光在池不渝脸上像一个打翻了的调料盘。
池不渝压着脸,蹙着眉,不太舒服的表情。
“谁让你喝那么多酒的?”
虽然崔栖烬这么说,虽然只有一站路,但她还是摸到了自己随身带的蓝牙耳机。
拿出来,连接手机。
瞥一眼倒在她椅背的池不渝,看池不渝被压得瘪瘪的脸。
她叹一口气,想池不渝喝醉了可真麻烦。她用两根手指抵住池不渝的脑门,将池不渝的头从硬梆梆的座位上移开,将耳机塞到池不渝的耳朵里。
接着在自己身上找了找,想找到一点东西给池不渝垫一垫,可翻来覆去,却只找到自己刚刚塞进衣兜里的纸袋。
思忖了一秒,看在她掌心里贴着脸的池不渝,将纸袋垫在椅背上,再把池不渝的脸小心翼翼地放了上去。
反正里面的衣物也是池不渝自己的,池不渝应该不会嫌弃。
池不渝果然没有嫌弃,咂巴了一下嘴,脸上的表情看样子舒适了一些。
车外的风吹进来,崔栖烬打开网易云,随意地滑了滑,点开日推里的一首Twins。过了几秒,池不渝迟钝地摇头,
“要普通朋友。”
醉成这样了还能挑?
崔栖烬看池不渝皱紧的鼻尖,服输地点开了《普通朋友》。
池不渝满意地舒展眉心,又在风声里含含糊糊地问她,“你不听吗?”
崔栖烬握着还剩一只耳机的耳机盒,“我不习惯和别人用一副耳机。”
这种在现代社会十分常见的亲密行为,在她看来却十分尴尬。这种习惯大概沿袭于有线耳机时代,而两个人用同一副耳机,必然因为一根线捆绑在一起,从而限制行动距离,互相干涉一整首歌的时间,或者不只一首歌的时间。
那时她就从来没有这样做过。
直到如今已经是蓝牙耳机时代,她仍旧坚信用同一副耳机不是一个好的习惯,还是会将两个本来是自由来去的人,束缚在10米左右的有效距离。
本来是一件好的事,结果变成束缚。
池不渝“哦”一声,嘟囔着,“那你为什么不把两只耳机都给我?”
给一只还不够,还要两只?
“给你两只怕你携耳机潜逃。”
“哇我有这么坏撒?”
“那我怎么知道你坏不坏。”
“拜托,这么多年了诶,我是什么人你还能不知道的哦?”
是啊,这么多年了。一不小心,我们认识了十一年。但我还是不知道你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你有时候和我一点也不合拍,有时候给我带来很多麻烦,总是自以为是总是想一出是一出。
我说看云的时候你又要说今天天气不好,说你生成都的气。然后我才知道,原来我也在生成都的气。为什么成都总是有这么多云呢?但我下一秒又希望云更多一点才好。我很矛盾,我知道我很矛盾。
每次我以为我足够了解你,你身上就会出现一些令我困惑的新变化。
池不渝,你真的一点也不简单。
“不知道。”
崔栖烬如实作答,池不渝没有再继续抓着她不放。她们一起心静气地坐车。
平心而论,许久没有坐过公交车,感觉还是不太一样。
现代人坐惯了时速很快的地铁,习惯了窗外是黑黢黢的轨道和一闪而过的轨道灯,早已忘记了,公交车外是敞开的路,是这座城市或热情或啰嗦的生活边角料。
譬如现在,社区巴士路过一辆歪歪扭扭的电驴,是两个贴得紧紧的女人,戴着头盔,一个双手把住车头,一个双手环住前面的人,她们互相取暖,车头贴着一道被淋湿的彩虹,两个人都笑得很开心。
崔栖烬看了一会,她不知道这一会到底有多久,只知道这一会自己什么都没有想。然后,她注意到池不渝也将脸换了一边,晕沉沉地看着窗外,脸上还是有好多颜色的光,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不知道是不是和她一样,在看那辆电驴,看这两个女人。
等这辆电驴与她们分道扬镳,她收回视线,看到池不渝突然转过头来,脸朝向她,慢慢睁开眼。
车窗是开了一点缝的,整座车只有她们两个乘客,像是全世界都只有她们两个乘客。她不知道司机到底是谁,只知道刮进来的风很凉,有一道红色车灯泼进来。
而她将下巴枕在她椅背旁边,右脸压出一道红印,就这样歪头看了她一会,像好奇,像茫然。
最后碰了碰她被风吹得扬起来的头发,缩手的时候冷不丁地说一句,
“崔木火你谈恋爱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的啊?”
崔栖烬没想到池不渝忽然会问这个问题,一下子顿住。
她不打算回答,可池不渝盯着她,很执拗,像是要非要得到答案。
她们好像在比赛大眼瞪小眼。
最后,池不渝先认输,将那一只蓝牙耳机让给她,凉凉手指塞到她的耳廓里。再继续用那双醉醺醺的眼盯着她看。
她们像只有一个耳机。
然后她让给了她,让她能有随时去向十米之远的自由。
“应该不怎么样。”良久,崔栖烬听到《普通朋友》唱到结尾又重新开始唱,然后这样回答。
“应该不怎么样?”池不渝困惑地眨了眨眼,手指戳戳她的头发,
“应该不怎么样是什么意思?”
“应该不怎么样就是不怎么样的意思。”崔栖烬耐心地讲,虽然这听起来很像绕口令。
“那为什么会不怎么样?”
她们像是在这一站路不停地说绕口令,试图先把对方绕进去。
她问她为什么。
崔栖烬不明白这一站路为何还没有到站,可能是她也喝醉了,可能是这是池不渝喝醉之后的梦境,她不小心入了梦,于是这辆公车原本就不会到站。就像她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真的回答这个问题。
她只知道,开到一个红灯,一直敞开的车窗外忽然有雨丝飘进来,水雾在车窗外弥漫,潮湿朦胧,忽然之间阴天变为雨天。
然后她听见自己特别漫不经心地说,“可能是因为我爱得太少了吧。”
“那我谈起恋爱来应该正好和你相反。”
那一瞬间,池不渝浅浅亮亮的眼也变得雾蒙蒙的,在她耳朵旁边咯咯笑,笑了好一会,才倒在椅背上,轻轻地讲,
“我好像爱得太多了。”
第18章 「普通雨」
“我怀疑我就是个恋爱脑。”
成都的雨总是来得很浅, 安静冷清,不太有哗啦啦的大雨,而且总是喜欢在夜晚落下,连天气预报都摸不透。以至于人们吃不准它到底会在何时何分来, 来了之后会带来什么……又到底会不会来。
似乎耳机里在唱的普通朋友, 也与之大同小异。
崔栖烬没有将车窗全部关闭, 而是选择维持那一点间隙, 细雨朦胧, 像绒绒毛边,将街景变得模糊。她看变模糊的街景,听变模糊的池不渝将下巴枕在她椅背上,睫毛晃来晃去,有一搭没一搭地讲,
“恋爱脑是贬义吗?我不知道。但要是放在其他人身上我觉得不一定是, 但要是放在我自己身上,我就觉得是了。”
你知不知道你这段话里有一个很大的矛盾?兴许你需要给恋爱脑道歉。
“你知不知道我喜欢上别人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唉……你肯定嫌我不太聪明。但我那段时间确实不太聪明, 整个脑子都被糖水粘住了似的,每天想些有的没的的东西。”
“我是不太聪明的恋爱脑,这才是贬义。”
你不谈恋爱的时候也不太聪明。但这不是贬义。
“你刚刚说你谈恋爱的时候不怎么样, 我不觉得。你是一个那么独立又那么聪明的人, 肯定不会像我这样, 肯定要很理智,估计都不会随便乱生气?”
独立?聪明?理智?
这些特质在爱情这件事情上算是褒义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莫文蔚唱——爱情究竟是精神鸦///片, 还是世纪末的无聊消遣[1]。这两组宾语都是贬义。
这样想来, 爱情这个词语也只是个贬义。
“说出来你肯定要笑我, 你肯定一直都觉得我隔着网络喜欢别人是一件很蠢的事情,对不对?”
“大家都说网恋很不靠谱的, 用大人的话讲就是网线一扯就没得咯,哎,话好像也不是这么说的,我们高中那会是不是已经在用Wi-Fi了?”
记得。然后你的手机就被班主任收掉无数次,班上同学手机被你借了个遍。很不幸,我也借给过你。有一次你还给我之后,我发现整个班的人都在转发同一条消息——
【注意了!今天是海绵宝宝的生日,腾讯老板女儿特别喜欢海绵宝宝,借此公布:只要将这条信息发给十五位Q//Q好友,账号就会多出一个太阳一个月亮!不信的话发完十五秒看自己的账号!】[2]
你言之凿凿地说你知道这肯定是假的,但下一秒又气昂昂地吹吹刘海——跟我说这可是海绵宝宝,试试反正也没差的啦!
“话又说回来,我也是在那件事发生很久很久以后,才慢慢开始怀疑我是一个恋爱脑的。”
“就比如说……就比如说,现在大家不都强调恋爱关系要正常健康,要独立有界限感也要互相支撑才能走到最后吗?虽然我不知道这到底是不是对的……”
“但起码我不是这样子的。我一陷入爱情的话,就会比现在更粘人,更烦人,讲得不好听一点就是大家说的作……屁大点的小事,情绪就会上上下下,跌宕起伏,不听使唤……这样干说你可能不太理解,我给你举个例子吧……”
池不渝说到这里,鼻子红红的,好像是被车窗外裹挟着雨丝的风吹的。
“就是,就是……”
磕绊了几下后,语气变得有些沮丧,
“就是有一次,我上体育课,在我们学校厕所里来了姨妈没带卫生棉。其实按照平时来讲,我要么就是跟厕所里其他同学借,要么就是联系班上同学,比如……比如找你啊,或者是找我们的蟹老板班长啊。对了,蟹老板班长叫什么名字来着,我怎么突然不记得了哇?”
我只记得你和她趣味相投,连那次海绵宝宝生日你们两个都是共谋。
“但是,但是我那个时候没有这么做。我拿出手机,我第一反应,就是去找一个网络上的人,我们当时甚至还没有见过面,而我在我们自己学校里发生了很小很小的事,我都要去找她哭。”
“我不是说一定得让她来给我送,而是,而是好像一旦陷入爱情之后,我就期待对方来给我解决任何事,给我提供很满很满的情绪价值。否则,我就觉得对方是不是不爱我,觉得天都塌咯。你就说我有好怪嘛?”
“我的意思你应该清楚哇,你这么聪明嘛,就知道我平时也是挺多麻烦的,反正我就总是犯些这种毛病,总之不只是这件事啊,这只是一个例子,还有很多这样的琐碎事情,我都要第一时间去找她,然后在她当下没来得及回复我的那一段时间里我觉得好难过,等她在放学后才回复我之后又要一边说自己没事一边生闷气。”
“当时也不觉得这很怪嘛,当时就觉得好委屈,完全控制不住的委屈。现在跳脱出那个情境之后回过头去看,就觉得明明大家都在念书,而且那个时候也不是每个人都会带手机去学校,我却对人家有这么高的要求……”
显然,池不渝喝醉的时候还有一个毛病,就是话密,一股脑儿地把自己往外倒,还要突然之间开始反思一些有的没的。
社区巴士一扇窗占据车体的一半,黑色边框,围着一圈棕木车架,像一台老式电视机一样框着一块玻璃。
水雾在上面弥漫,彩色车灯氤氲,粉的黄的,毛边混沌,风徐徐地刮着,时不时有雨飘进来,池不渝的侧脸就在这部老式电视机里,睫毛,眼皮,下巴,嘴巴,耳廓……
都映着这些发暗的色块,变幻晃动,像一个光影有些黯然的特写,在回溯十年前的往事。
她十分严肃地闭紧眼睛,像是豁出去,要把这些有的没的全都说了,
“但我一旦陷入爱情了,就总是控制不住这种行为,就好像全世界都只剩下这一个人了似的,她不围着我转圈圈我就要生气,就要难过,而且每天都差不多。甚至都想不起没有这一个人,我自己的生活是啥子样的。”
说了这些,她“唉”了一声,像是总结陈词,而后又特意强调一句,
“但我这是对事不对人,你不要误会。”
崔栖烬在这期间一直没有讲话。池不渝讲到这里似乎发现了这一点,半掀开眼皮,摘了她的耳机,往自己耳朵里一戴,
“怎么突然不唱歌了哦?”
崔栖烬把她没戴好的耳机拿过来,放进耳机盒里,换了另一只,再塞到她耳朵里,“这只耳机没电了。”
池不渝“哦”一声,等这只耳机重新连接上,歌自己开始放,又抠着手指问,
“你刚刚怎么一直不讲话?”
崔栖烬看车窗里倒映的池不渝,又瞥一眼歪头看她的池不渝。她的两个皮筋还在池不渝头上,池不渝还是顶着那两颗杂发冒出来的丸子头,晃晃悠悠的,像个垂头丧气的小狮子。
崔栖烬忍不住伸出手去,轻弹了一下池不渝的脑门,语气淡淡地讲,
“笨蛋。”
池不渝这次没跟她争自己不是笨蛋,捂住额头,皱巴着脸,有些颓丧地说,“可能我就是笨蛋吧……”
声音拖得老长。
一站路再长好像也快要到了,崔栖烬透过车窗看到了还没关门的真心话大芒果。叹一口气,
“人家都已经先把你抛弃了。你还在这里反思这么些有的没的,还要特意说一句‘对事不对人’,哪里有你这么好骗的笨蛋?”
“也不能这么说吧。”
池不渝有些困惑地蹭了蹭脸颊,脸上的红印比刚刚更明显了,“我的意思是我只是在单纯和你讨论我自己的事,而不是在和你讨论过去的那个人……虽然我的确是有点恋爱脑就是了……”
说到这里,悄咪咪地瞄了崔栖烬一眼,又很快将视线缩回去,嘟嘟囔囔地说了几个字,“还总是*&#……”
“什么?”崔栖烬没听清她后面说的话。
池不渝闭紧嘴巴,头埋了下去,额头迷迷糊糊地撑在椅背上,没有再重复那句嘟嘟噜噜的话。只说,
“反正我这个人一旦喜欢别个,我人就傻了,事情就要被我整得遭透了,这不就是恋爱脑哇?”
崔栖烬看她毛绒绒的后脑勺,静静地问了一句,
“你为什么不说你初恋的坏话?她不是抛弃了你,又让你受了这么多委屈?”
池不渝撑住额头,闷声闷气,
“你不也是?提都不提,不说坏话,也不说好话,这么久了,连人家长什么样是个什么人都不要跟我们讲?”
崔栖烬张了张唇。
还没来得及开口,池不渝就又自顾自地说起来,“可是说坏话也不是一个好习惯吧,毕竟是无法双方对峙的情况,这么多年的事又死无对证,光是听我一个人讲的话,可能我说她是一个满嘴脏话借钱去网吧玩劲舞团还不还我钱的人,你们都会信都会跟我一起骂她,但这不是我想要的呀,该说的事实都已经说了,她确实是在约好见面之后一整晚都没有来,这是她的错,我怪她,我有好长一段时间都觉得天塌了,觉得我好恨她,觉得她是一个好坏好坏好坏的女人。但时间已经过去这么久,就算编些这之外乱七八糟的坏话说她,我也不会太开心……”
你好奇怪,你怪她,你好恨她,你觉得她是个好坏好坏好坏的女人,但你还是不会编坏话说她。崔栖烬没有情绪地在心里重复。
可一般不都是要在别人那里疯狂说坏话,自己才会好受一点才会慢慢放下吗?但池不渝为什么不这样?
难道池不渝这么久了还对一段虚无缥缈的初恋余情未了……
崔栖烬神色古怪,抿了抿唇,“为什么?”
“这样显得我眼光多差啊!”池不渝理直气壮地说,
“还显得我跟个真要上山挖野菜的恋爱脑似的,这样的坏女人我还在十几岁的时候爱得不得了还要死要活的,多傻啊!”
……这就是池不渝。
说话的时候喜欢盯着人的眼睛看,其实是因为想要看对方眼睛里的自己漂不漂亮的……池不渝。
原来不是余情未了。
崔栖烬一时没话讲,沉默一会,憋出四个字,“你说得对。”
一晚上讲了这么多,池不渝心情好像好了些,慢吞吞地抬头望她,“这次你的观点应该和我一样吧。”
“我?”
崔栖烬不知道话题怎么又回到自己身上来。她绷紧下巴,不知为何忽然找不到观点来支撑自己的行为。
很小的时候她说草莓是酸的,崔教授跟她讲人要严谨,讲崔栖烬你在发表任何一个观点之前,先仔细思考一下背后有没有支撑材料,否则就是在撒谎。撒谎是很不好的。
后来她知道食物类别里讲草莓是中碱性食物,原来她在撒谎,于是她给草莓道歉。
可偏偏,池不渝又盯着她。可偏偏,池不渝又跟她说了这么些有的没的,乱七八糟的,显得她回避的话就会特别没良心。
她思考须臾。车好像到了站,车速在不知不觉中变慢。所以她很干脆选择了没良心。反正她一直以来都没什么良心。
于是她将池不渝耳朵里的耳机摘下,收起来。又将搭在椅背上的纸袋拿出来,很随意地搭在池不渝脑门上,在窸窸窣窣的声响里,轻轻地讲,
“我不是这样的。”
我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坏女人,坏女人的想法是没有你这么正大光明的。
话落,车在那一刻刹车,惯性往前倾一下,呲啦一声,车门打开。她不知道池不渝有没有听见。
池不渝晕头转向地拿开自己脑门上的纸袋,有一瞬间的迷蒙,咬了咬唇,
“那到底是怎么样?”
崔栖烬从座椅上起身,整个人又缩在了大棉袄里,微微别脸看了一眼车窗外的雨,神情模糊,低声催促,“下车了。”
落下话,也不等她,就率先下了车。
一两步跨到公交站牌下,再回头看她,整个人泛着一种懒散孤傲的白,唇抿得直直的——像完全不想跟她提及从前那段恋情的样子。
池不渝瘪瘪嘴,还想说些什么。
这时前方的司机喊了一句“到底下不下车嘛!”
她只能憋出一句“好吧”。
晕晕沉沉地拎着已经喝完的loopy杯,纸袋,和手腕上的芭比腕包,摇摇晃晃地抓住车杠往外走,脑子里那个想法也跟着她一块晃悠,不停地往外荡——
这件事真难想象,崔栖烬究竟会喜欢一个什么样的人?会不会跟崔栖烬一样聪明?独立?骄傲?约法三章?两个人整天凑在一块掐着点吃饭睡觉?吵架的时候写个PPT分别阐述对方错误?谁也不服输但两个人还是能一边生气一边和对方一起生活?
不对,也不知道崔栖烬是什么时候谈的恋爱,兴许那个时候还在上学都不太用PPT,是高中吗?还是大学?是同一个学院的吗?还是其他大学的?学艺还是学工科学文科学理科?还是毕业后那段时间?是同事是客户还是邻居?可为什么连陈文燃同学都不知道?而且她也完全没有听说过这件事……难道这个人……
比她认识崔栖烬的时间更早??
“呲啦——”
车门一下关上,司机猛踩一脚油门,载着空车厢像是回家赶情人节晚饭,又像是要直接飞到外太空去。
池不渝头昏眼花地下了车,尤其惊恐地瞪大眼睛,忽然捂住嘴巴。
崔栖烬狐疑地看她,“你怎么了?”
街边车辆一辆一辆地穿梭过去,雨丝朦胧。池不渝在这样的背景里,捂紧嘴巴,眼睛睁得大大的,似乎是突然想到一件了不得的事。
“池不渝?”
崔栖烬伸手过去,在池不渝视线范围内晃了晃手。
池不渝的眼珠子跟她的手晃了晃,似是终于回过神来,目光总算落到她的视线里。恍惚地眨了眨眼。
崔栖烬松了口气,“走——”
“崔木火。”
话还没说完,她听见她喊她,刚想问怎么了。池不渝仍旧盯着她,噗噜噗噜地憋出一句,“我好像……”
“有一点想吐。”?
“你的这个好像,最好不是真的。”崔栖烬表情有些凉地说。
池不渝不讲话,只是这么盯着她,可怜兮兮的。紧接着突然看到自己手里的纸袋,眼睛忽然间一亮。
崔栖烬眼疾手快,立马伸手按住她马上要拆开纸袋的手。池不渝眨眨眼,像是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拦住她。
崔栖烬咳一声,环顾四周,看到一家开着门的7-11,松了口气。再回头看池不渝,扔下一句,
“你先憋一会。”
接着就跑去了7-11,蹙着眉,视线在货架上快速扫过,最后拿了一瓶宝矿力一瓶葡萄味菊乐。结账的时候有些心焦地在玻璃柜台扯了一个塑料袋,结完账又火速地拎着这些往外走。
玻璃门一开一关。
她踏着楼梯急匆匆地往下走,走了没几步又顿住,街边车辆人群穿梭,7-11门口垃圾桶里塞满被扔掉的花束。
池不渝就坐在店门外的花坛边。
背影小小一个,微微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崔栖烬走上去。
一只手拿着宝矿力和菊乐,另一只手把塑料袋扔给池不渝,忍不住问,
“你不会没忍住吐了吧?”
池不渝望她一眼,摇摇头。
然后又将塑料袋扯开,鼓着腮帮子,用力往里头吹了一口气,扒拉着提手,挂在自己耳朵上,像是随时准备要吐的样子。
白色塑料袋挡了大半张脸。那上面还有一串绿色小字,这个距离崔栖烬看不太清。
“我又不想吐了。”
池不渝耳边挂着塑料袋,抱着自己手里满满当当的东西,说。
崔栖烬看了她手里的东西一眼,又看了一眼雨蒙蒙的天。雨明明不大,但乌云却像是沉到了眼皮子上。
但池不渝没有站起来。
于是她踩着街边倒映的霓虹,坐到她身旁,双手插进衣兜,微微眯着眼,有些无聊,隔着镜片开始念7-11塑料袋上的绿色小字,
“持续发展,7许未来,1份力量,1份贡献……”
池不渝全程躲着她的视线。等她念到最后一句,实在躲不住了,紧了紧手上的那一堆东西,慢慢地讲,
“对不起哦,我刚刚太急了,没听你的话,提前把那个纸袋打开了。”
崔栖烬很冷静地说,“那你吐到里面去了吗?”
池不渝被她这句话吓了一大跳,像是根本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吐,小心翼翼地翻出纸袋,摇头晃脑地查看情况,过了好一会松一口气,
“幸好没有。”“这可是我最喜欢的……”
说到一半闭紧嘴巴,耳朵红红地垂下脑袋。
崔栖烬莫名想笑,“那这有什么好对不起的,反正也是你的东西。”
“但……但是……”
池不渝有些踌躇,“你让我回去再打开,意思应该是……”
“我那天不小心带回来了。”崔栖烬直截了当地讲。
……应该是想自动略过这件事的——池不渝可能是想说这句话,但她没有说完。
崔栖烬有些犹豫,缩在衣兜里的手指动了动,却还是讲了下去,“本来是想找个机会还给你,但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
她以为今天会是合适的机会,以为能神不知鬼不觉,但到底没有。不过思来想去也正常,这个世界上本来很多事情都没有合适的机会,都会差那么一点点。
池不渝点头,说“哦哦”,然后又吐出一口气。塑料袋跟着晃晃悠悠,声音隐在这些杂声里,听不清是什么语气,
“那今天……”
“今天?”
“今天你邀请我来生日,只是为了还东西给我吗?”池不渝说这句话的时候晃了晃腿,跟个小孩似的,不让人看到她的表情。
崔栖烬沉默。
某种程度上,她没有办法反驳池不渝,这原本就是她的目的。可池不渝好像是不开心了。你为什么要不开心呢池不渝?是我过分了吗?我觉得我们在这件事情上应该要达成一致想法的。
“你可以这样理解。”片刻后,崔栖烬说,“也可以理解为——”
不太顺畅地说完,
“我是为了还东西给你,才过的这次生日。”
池不渝猛然抬头,脸上挂着的塑料袋哗啦哗啦地响,看了她好一会,视线又踉踉跄跄地缩回去,像只鹌鹑似的点点头,自顾自地说,
“果然,你的阅读理解比我高那么多分不是没有理由。”
这像是在岔开话题,却又没有真正岔开话题。或者这件事,原本就是一件没有办法岔开的话题。
截止至今日,成都的初雪过去很久了,天气预报说成都这个冬天不会再下雪。这件事也好像已经过去很久了。
中间下了不止一次雨,将那些残余酒精冲刷得干干净净,还有一场农历新年,理应把过去一年的旧事全都忘掉。
原本在崔栖烬的计划里,也是这样的。她只要悄无声息地将纸袋还给池不渝,就可以稀里糊涂地回避掉这次谈话,和回避掉今夜的这场雨一样……一切都顺利,按照她的计划推行。
雨好像停了,又好像要变大了。
“你——”
“你——”
又是异口同声。
崔栖烬张了张唇,池不渝闭紧嘴巴,头垂下去,两颗丸子头晃来晃去的。
崔栖烬绷紧的背脊忽然轻松起来。好像一个人觉得紧张觉得不好开口的事,遇到更紧张的另一个人,反而会好过一点。
于是她拂了拂她轻晃着的丸子头,极为慷慨地说,
“那你先说吧。”
池不渝发现她的动作,不太满意地捂紧自己的头发,嘴里哼哼一句“崔木火你好烦嘛”,然后又将纸袋捏得霹雳吧啦响,咬紧下唇,
“那我们现在是……”
她犹犹豫豫,哼哼唧唧,始终说不出后半句话。以至于崔栖烬的耐心在这期间消耗掉,她忍不住截断她的话,
“你还记得那天晚上发生的所有事情吗?”
“啊?”
池不渝被她打断之后有些茫然,但还是在塑料袋下出声回应,塑料袋被她说出的那些字吹得哗啦啦作响,
“我记得我们亲了三下。”“哗啦啦~”
崔栖烬不太自然地咳嗽一声。某种程度上她羡慕池不渝,在这个时候还可以有个塑料袋可以吹一吹。
“我记得你说……你说要爱我一百个世纪。”“哗啦啦啦啦~”
崔栖烬觉得自己还是不能做吹塑料袋这么愚蠢的事情。显然池不渝可以吹,因为醉鬼本来就是不太聪明的。
而崔栖烬只能在没有遮挡之下强调,“这句话确实是你误会了。”
“哦。”“那我还记得,还记得我们……”池不渝说不下去——还记得我们有一个亲亲,没有亲掉——池不渝没有说,池不渝选择继续吹塑料袋——“哗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崔栖烬一把攥住她哗啦啦的塑料袋。池不渝鼓着腮帮子望过来,脸颊还红红的。她好像把自己当成了鱼,有那么爱吐泡泡。
“既然你都记得……”崔栖烬清了清嗓子,收紧下巴,讲,“那应该也知道……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事情了。”
在她的记忆里确实没有这回事,而且按照道理来讲,酒后乱//性约等于早有预谋。她肯定没有这个预谋,池不渝也想必没有。
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讲这句话时语速要这么慢。都是成年人,就算真的做了?局面应该也没有跟现在差很多吧。
池不渝像是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绕着手指,语速比她更慢,甚至还有点结巴,
“好像,好像没有了。”
崔栖烬“嗯”一声。她确信自己此时此刻的动作和表情都很正常。但一切也没有她想象得那么如释重负。
而池不渝眨了眨眼。还是脸蛋红扑扑地看着她。
“事情说完了。”崔栖烬说。
“我晓得的。”池不渝点头。
崔栖烬又“嗯”一声。池不渝还是盯着她看。
“那你还看着我?”崔栖烬直接问了。
“你还扯着我的耳朵。”池不渝突然讲。
什么耳朵?崔栖烬觉得莫名其妙,然后就看到自己还攥着池不渝的塑料袋。
有些生硬地松开。她极为平淡地解释,“忘了。”
“嗯嗯,我知道。”池不渝没有怀疑。
崔栖烬清了清嗓子,看到她微微发红的脸蛋,忽然想起自己刚刚塞进兜里的饮料。于是左手掏出宝矿力,右手掏出葡萄味的菊乐,问池不渝,“喝哪个?”
池不渝微微皱鼻,手指缓缓指向她左手边的宝矿力。崔栖烬给出去。池不渝又指向右边,一字一顿,
“点、兵、点、将、点、到、哪、个、我、就、选、哪、个——”
崔栖烬瞥着她一摇一摆的手指。
在她点完之前,把菊乐拆了,吸管插进去递给她。
“哇——”池不渝吸了一口菊乐,笑起来像一个葡萄味的Loopy,“你反应好快。”
“小娃儿才用点兵点将。”崔栖烬说着,左右看了看,池不渝看起来很忙。她将自己左手里的宝矿力也塞到了池不渝的衣兜里。
池不渝很配合地揣着。
衣兜鼓鼓囊囊的,吸了一大口菊乐,笑嘻嘻地说,“嗯嗯,我们大娃儿两个都要。”
小娃儿,大娃儿。她要开始演葫芦娃了。
崔栖烬没有接话。
果不其然,下一句,池不渝疑惑地问,“大娃儿是会喷火吗?”
崔栖烬无言,过了几秒,给出回答,“大娃儿是力大无穷。”
面上波澜不惊,插在衣兜里的手指却懊悔地搓了搓。她怎么也开始跟着用大娃儿了?明明是大娃。
池不渝浑然不觉,“哦哦,这样。”
过了一会,又问,“那会喷火的是哪个?”
崔栖烬怀疑她要把七个葫芦娃全都问一遍,“四娃。”
“那三娃儿呢?”
“刀枪不入。”
“二娃儿是千里眼哇?”
“嗯,它也有顺风耳。”
“那会隐身的是哪一个哦?”
“……六。”
还剩五和七没有问。崔栖烬做好应答的准备。池不渝却突然不问了,只像个木鱼一样点点头,说一句,“我酸奶喝完了……”
崔栖烬“嗯”一声。
突然不知道该提“回去”,还是再提“葫芦娃”之前的事。
一时之间她们再没话讲。
她不知道关于那次醉酒的事是不是真的已经聊完了,也不知道她们怎么突然就聊到了葫芦娃。不知为何崔栖烬觉得有些古怪,一般来讲任何谈话都要有个结尾的标志,才会让她觉得安心。
譬如陈文燃在回家之前和她说——生日快乐。她刚刚下车之际对池不渝说的——下车了。池不渝常惯用的那一句“因为金木水火土,我们要同甘共苦。”……她是有点关于细枝末节的强迫症。
“嗯嗯我知道”——虽然是陈述句但听起来像有话没有说完,似乎后面还应该讲一句话当作结尾。但她们怎么就忽然聊起了葫芦娃这种没营养的话题?果然池不渝这个人好容易把别人带偏。
而就在她这样想的时候。
池不渝已经又扭扭捏捏地捏紧纸袋,脚尖戳了戳地地,好一会,才慢吞吞地问一句,“那我们现在是……”
“是什么?”对了,是这句话,这句话没有说完。
“要和好了吗?”“哗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她又在吹塑料袋了。这句话既像结尾也像展开。就像这场雨也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停。
第19章 「持续发展」
“那我们现在是不是要和好了哟。”
印象中池不渝不止一次讲过这句话。
第一次是在入学晚会的《trouble maker》之后, 池不渝在轮椅上也要这样讲,后来痛昏头过去自己又把这件事忘了,没有再提。崔栖烬当时很不理解——她和池不渝,难道是一种需要“和好”的关系吗?于是崔栖烬没有给出确定的应答。
第二次已经是在高三, 因为余忱星。
至于第三次……
是在高考那次争吵之后。那次池不渝大概是真的气得厉害, 一直到她们班毕业聚餐都没再理她。
反而一副生闷气的样子, 恶狠狠地给自己灌一杯酒, 明明在盯着她, 等她看过去,又飞速移开视线。
最后还把那杯喝空了的酒杯“嘭”地一声放桌上,自己闷头闷脑地走出去,不知道要去哪。
崔栖烬只在余光中看见池不渝红红的脸,越飘越远的步子。大概人在走神的时候,不管别人给什么都是会接下的。
于是她很利落地接过蟹老板班长递过来的杯子, 没有什么表情地喝了个干净,也不看蟹老板班长到底是什么表情, 就放下杯子跟了上去。
那天,池不渝发气在前面走,崔栖烬跟在她后面走, 想池不渝发起气连头发都要冲起来, 丸子头一晃一晃的。
不知道到底走到哪里, 记忆中好像是一条涌着蓝光红光的街,刚下过雨。
还有个看起来很穷的剧组在马路边上拍戏, 人员零零散散的, 很多道具都存着东拼西凑的痕迹。一个戴鸭舌帽穿小马甲的人, 跟灯具店老板红着脖子扯——“说咯把你店名打上去就打上去嘛!儿豁!”;另一个在马路边边蹲着抽烟,不停地拨打电话, 嘴里不停念叨——阿不然嘞,哇嘎哩共,你拉多点投资给我,我一定保证给你火遍全国啦!
当时剧组没有清场。
她们两个就这样在大街小巷穿梭,然后闯进人家剧组里,晃来晃去,一个闷头走,另一个闷头跟,也不知道被多少人看见。结果两个人都被当时的副导演抓住,莫名其妙地盯了半晌,笑眯眯地问一句,
“你们两个……吵架了啊。”
池不渝下巴一扭,鼻子哼出一口气,“没有。”
崔栖烬喝了酒头痛得发昏,别别扭扭地讲,“我不跟她吵架。”
在大人眼里,这就是很明显的吵架,很显而易见的小孩闹脾气。最后的结果就是——副导演十分热烈地邀请她们当一个空镜头的背景板,饰演两个正在吵架的高中生。
池不渝喝了些酒兴奋不已,以为自己要当大明星,立马举手同意。崔栖烬喝了酒任人摆布,也跟着同意。
于是她们真的在那条街开始吵架。好荒诞,好离奇。崔栖烬这辈子没做过这种事,后来她还无数次想过,如果不是池不渝,她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多离奇又诡异的黑历史?甚至还是影像化的。
而当时,她们竟然真的开始站在街边,给人家表演吵架。但她们两个似乎都没有什么吵架的天分。
于是池不渝讲来讲去就是,“崔木火你真的好烦嘛!”
崔木火看到导演在旁边急着拱火的手势,体内的酒精似乎跟着翻腾起来,头昏脑胀地放出一句,
“你知不知道你自己才多恼火!不知道自己夜盲症吗?还要硬喝酒,喝酒也就算了,还要跟个瞎子似的在街上晃!”
似是被她的语气激到。池不渝怒冲冲地撸袖子,又发现自己压根没有袖子,于是双手摸了两把干巴巴地揣着胳膊,眼眶越气越红,顺势发泄了自己憋了那么久的气,
“我不喝酒怎么知道我喝不了酒啊?”
崔栖烬一下卡住。
“那你喝了也不应该在大晚上乱跑!”
“我生气就要乱跑!”
“你听听你自己在说些什么,这有逻辑吗?”
“难道不是这个逻辑?”
“不是……”
“就是!”
池不渝越讲越激动,眼眶越来越红,泪水也跟着滚下来,宛如一条正在脱水的鱼。
“我还不是担心你考不了试,我不像你,那么聪明那么理智,我就是一个笨蛋,我就是如果准考证掉了会睡不着觉会吃不好饭,我就是一直担心睁着眼睛到第二天早上顶着黑眼圈直接去熊猫基地和大熊猫一起考试算了,我就是还会联想到我要复读从此以后要比你低一级当你的学妹!”
……崔栖烬被这一长段话唬得一下愣住。听到最后一句,嘴角不太明显地抽动一下,气势有点快要松动的趋势。
然而下一秒瞥见导演摩拳擦掌的手势,又及时被她憋了回去。
她迟疑,但是试图冷静地问,“当学妹又怎么了?”
池不渝气冲冲地继续,“当学妹就——”
然后突然像一盘卡了壳的磁带,泪珠却还是滚滚落下来。她抹一抹脸,闭紧嘴巴也不说话,就是干巴巴地昂着下巴,像个怒发冲冠的小狮子。
崔栖烬终于憋不出笑。
抓住不该抓住的重点,莫名带歪了话题,又问一遍,
“当学妹到底怎么了?”
池不渝瘪瘪嘴,吸吸鼻子,泪水还是控制不住地往嘴巴里滚,大概是浸进嘴巴里。她觉得咸。于是乱七八糟地连“呸”几声,才又哼哼唧唧地说,
“这样你不就高我一头了?你都成大学生了我还是高中生?以后同学聚会你穿大人衣服我还要背着双肩包穿起校服来?那我才不要,本来就没有你聪明了,下次和你吵架都不敢挺胸抬头!”
这是什么逻辑?崔栖烬如果是清醒的,就会说我才懒得跟你吵架。
但那个时候是崔栖烬第一次喝酒,她不知道自己喝醉了会笑得停不下来,也不知道自己甚至会因为这一句话捂着肚子笑。
而池不渝反而恼羞成怒,跺脚,凶巴巴地发出狠话,
“崔木火你不许笑了!”
崔栖烬还要笑,像个小孩子。
池不渝大概也是喝多了,摇摇晃晃地晃着她的肩,大着声音喊,“你不要一边晃一边笑,我要头晕!”
崔栖烬便跟着她一块晃。
这大概就是后来赶来的蟹老板班长,会误认为她们打架的画面。
后来崔栖烬醒了酒,得知自己当晚喝的是蟹老板班长调配的葡萄酒兑可乐,因为嫌弃身上的酒味洗了三遍澡,三天没有出门,怕那天晚上路过那条街上的人认出她来。
再后来,崔栖烬看到了那部电影的完整版,大脑帮她记得——当时她和池不渝保守估计吵了有半个小时。
而电影里只帮她留住一个一晃而过的镜头——
大概三四秒钟,还是从主演家鱼店的视角拍摄,在一个发着红光的鱼缸里取的远景。她们站在店外,一个哭哭啼啼,一个隐隐发笑。两个人的头各自被一条热带鱼挡住。
镜头里只看见两个顶着热带鱼的人,一个穿new balance的黑色短袖,细瘦手腕系红色发圈,头上是一条很宽的黄色热带鱼;另一个穿白色短袖,身前一个做旧印花,头上是一条红色热带鱼,鱼鳍像有八只脚。
黄色热带鱼哭兮兮地说,“巴拉巴拉。”
红色热带鱼笑嘻嘻地说,“噗噜噗噜。”
最后黄色热带鱼一把鼻涕一把泪,晃着红色热带鱼的肩膀,在咕噜咕噜的气泡声里,委委屈屈地讲,
“那我们现在是不是要和好了哟”
从那个镜头开始,崔栖烬又多了一个不愿意回顾的黑历史。大概始作俑者……又只能算是池不渝。
这部电影就叫作《爱情迷航》。
——一部导演来自台湾,联结成都和台湾两座城市,不知道讲些什么奇奇怪怪东西的文艺电影。后来真的被导演拉到投资,在成都拍出了热带风味的成片。
如今崔栖烬偶尔注意到这部电影的消息,都要飞快叉掉页面,她觉得那个三秒半的镜头实在是滑稽,难怪没什么人看。
“我们是不是和好了哟?”
这句话始终被记在一部独立电影的某个镜头里。
但记忆中,她在这之后并没有来得及给出回答,就陷入不省人事。
她总是讲这句话,而她总是忘记回答,或者是因为各种因缘巧合没有回答。即便如此,她们却还是能在时间慢慢过去之后,恢复成一种稳定而奇特的关系。
说来奇怪,崔栖烬对一切事物都会划分一条清晰的界限,对关系分类的定义尤其严格。但这么多年,她的确无法将她和池不渝的关系,准确划分到进行某个范畴。
她们既不是蟹老板班长以为的死对头——不是见面就会打架,不是一山不容二虎,不是你落难我幸灾乐祸,更不是头破血流发誓老死不相往来。
也不是痞老板同学以为的好朋友——尽管大部分人对朋友关系的定义很宽泛,但她们似乎连宽泛意义下的朋友都算不上……不会常年频繁联系,不会有事没事就约着见面,很少互送礼物,十多年来,无论是喜悦或悲伤,都不是彼此倾诉对象里的第一顺位。
这两种关系,一种坏一种好,却都有着极为强烈的情感冲突。而她们两个不好不坏,也没有处在这两者中间。
有时候崔栖烬觉得,也许她们两个之间也有一个三角形。既不会因为距离太近而将彼此伤害得遍体鳞伤,也不会有朝一日互相渗透互相干涉到闹掰之后老死不相往来。
既和普通同学不一样,也和普通朋友有差别。
如果不是陈文燃和冉烟,不是这么些年一直都没有拆的爱情迷航街,不是蟹老板班长时常恋旧那么爱组的同学聚会,不是这十多年间的各种麻烦事,也许她们之间除了逢年过节的新年祝福之外,不会有任何联系。
可她又想,她们也不是普通同学,就是因为有陈文燃和冉烟,有爱情迷航街,有蟹老板爱组的同学聚会,有这么多年的各种麻烦事……这些事情都存在,并且一直存在。
如今,她们又新增了一件棘手的麻烦事。甚至她们都知道——
这件事的麻烦程度要远远超过以往的任何事。她还是像以往一样讲“和好”,而她这次却没遇到“只差一点点”的因缘巧合。
“崔木火?”
一声带着疑惑的呼唤飘过来,崔栖烬感觉自己睫毛上落满了黏腻雨丝,也闻到了冬日雨水的气息。
她从回忆里抽出思绪。
听到耳机里还在唱《普通朋友》,看到7-11塑料袋上的“持续发展”。
“你在想什么?”
池不渝凑得近了些,这下轮到她来晃她的视线。
崔栖烬看着已经快要过二十六岁生日的池不渝——有时候她不敢相信这个女人已经二十六岁了,甚至也不相信自己也二十六岁。
她时常怀疑时间是否在一种神秘磁场下偷偷变快,或者是那个像素变得愈来愈模糊的电影镜头偷偷留住了时间……
总之池不渝还是和高中那时一样好笑幼稚,说话很急的时候还是会不自觉地拉大嗓门,喝醉的时候还是要做一些特别滑稽特别孩子气的事,还是好容易因为各种小事麻烦她,还是总让她留一些莫须有的黑历史,还是好傻。
她们也一直是她以为的那种关系。
于是她恍惚间伸出手,又恶作剧式地拂了拂池不渝的丸子头,等池不渝不满意地皱起鼻尖时,又漫不经心地给出不知道是哪一次的答复,
“那就和好吧。”
池不渝在这句话之后忽然愣住,应该是没有反应过来,没有想到有一天她们竟然真的会“和好”,干巴巴地张了张唇,脸上的塑料袋跟着动了动,几个呼吸之后,到底是没说出些什么来。
她没再吹塑料袋了。而崔栖烬却突然开始没理由地庆幸一件事——
两天前在泰国,快递单填完之后,她又犹豫着删掉重填,最后将那株彩叶芋的地址改给了自己。
她庆幸自己那时没有任何犹豫。
也庆幸,暂时没有任何小事,可以改变这种关系-
最后池不渝把一直挂在脸上的塑料袋取了,揉得瘪瘪的,把喝完的菊乐盒子扔掉,慢慢吞吞地进了小区。过了这么久,酒倒是醒了,人也正常了不少,没再闹出其他麻烦事。
但不知为何。
崔栖烬看过去的时候,总觉得她的背影还是摇摇晃晃,像一只在摇头摆尾还装着一脑袋事的热带鱼。
盯了半晌。
等池不渝走进小区里,再也看不见。崔栖烬双手插兜,慢慢踱步往回走。雨又在下了,马路上还是湿湿的。
成都的天气好奇怪,雨天和阴天之间的边界模糊得让她无法分类。
崔栖烬一边走,一边低头看手机,“全家人”微信群里没有新微信,恰好这时候路旁的一家便利店发出一声“丁零”迎客声,她侧头,还没看清便利店到底是哪一家。
忽而身后传来一阵呼啸,雨丝变快,伴着哗啦啦的溅水声,侧身传来一阵猛烈而快速的力道,衣角被掀开,一时之间天旋地转,脚上一滑,她一个踉跄,失控地往前冲了几步,扶住一个电线杆才勉强站稳——
下了雨的街道视野异常不清晰。
她狼狈抬头,隐约间望见一辆电驴轮胎因为雨天打滑猛地往侧边倾斜一下,惊险之中又脸盲控住车滑到正轨,最后猛然停住。
开着车的人戴着头盔,抹一把脸上的雨水,朝她投来询问且急切的眼神。她脸色苍白地摇头,这时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电驴车主人这才放心地点头,头也不回地开得更远。
崔栖烬扶着电线杆站稳,茫然地抬头看了一眼,雨比刚刚还大。
她很嫌弃地将自己的手从电线杆上松开,上面果然是一些碎泥沙和脏水,这时一阵微弱的痛意传来,她收收下巴,就这样摊着手,什么也没想地往前走一步,结果就只是这么一下,腰上马上传来一阵剧痛。
猛烈的刺痛感被这一步引发,她脸色愈发苍白。又试探着往前走了一步,立刻就痛得呲牙咧嘴,只能停留在原地。
她扶着电线杆,紧咬着苍白的唇。缓了一会,茫然地在街头晃了晃丝线,思考着自己在这一场雨里淋下去不生病的可能性……
最后还是自暴自弃地滑开自己刚刚攥得紧紧的手机——余忱星这时候在香港,就算一个电话打过去她们吵一架她想必也赶不过来;陈文燃这时候应该已经到了南边,再过来又要一个小时的地铁,或者是打车,她不至于在这个时候麻烦陈文燃折返回来……
至于崔禾和余宏东,她压根没想过这个可能性——想都不用想,他们可能在几个小时之后才会接到她的电话。而那个时候她恐怕已经被这场雨淋得劈天盖地。
犹豫着,雨似乎有变得更大的趋势。
一个不应该在此时出现的名字,却很突兀地浮现了。
手指在微信对话框滑了滑,崔栖烬思忖了一会,正好看见这时业主群顶了上来,屏幕太湿,她不小心点进去,看到里面在谈论二手物品的事,没再犹豫,直接从群里翻出辖区民警的电话,雨丝淋在手机屏幕上,没一会手机屏幕上就全是雨,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似的,滑得有些握不住。
而她也已经有些站不住,只能一只手撑着腰,另一只手握手机在自己棉袄内侧擦了擦水,忍痛吐出一口气,发现自己脸上也全是雨水,不停地往下淌。
雨水耷拉下来,淅淅沥沥的,模糊了视线。她勉强将辖区民警电话打出去,漫长的嘟嘟声里,有急匆匆的行人和车辆从她身旁经过,无数个踏着雨水的脚步声越来越响,离她越来越近,又离她越来越远。隐约间有一道是不一样的,特别远,却又像是径直地,急切地,不安地……
朝她跑过来似的。
这时耳边的嘟嘟声还在持续,街头传来一阵汽笛,她下意识往左侧退一步。结果不知道是不是扯到了扭伤处,腰痛得几乎都直不起来,汗水和雨水混杂在一起,不要命地从下颌流进衣领,湿答答地贴在颈下,滋味很不好受。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好像快要到她面前,又好像快要从她身旁路过。
她费力地抬起眼皮,视线仿佛一瞬间变成一幅只有色块的油画。
还没完全聚焦起来,隐约间她只看到一双踏过来的鞋——
是一双今天下午被冉烟夸过很漂亮的黑色雪地靴,鞋面上印着白色蝴蝶结。鞋的主人在被冉烟夸的时候,还微微翘起了小腿,昂着下巴说那当然,好看的东西我才要买。
而此时忙乱间,这双鞋停在她面前,上面溅了好脏好脏的泥水,现在一点也不漂亮了。忽而头顶的雨水停了,噼里啪啦的响声更刺耳,像是雨水砸在伞面上。
崔栖烬脸色惨白地撑着腰,听到头顶传来尤其无措尤其着急的一道哭腔,
“完了完了,崔木火你怎么了啊?”
而崔栖烬盯着黑色雪地靴上的蝴蝶结,莫名其妙觉得好笑,她想这么多年类似的事情竟然再次发生,而这个女人还是没有变,以前袜子上有棕色小狗耳朵,现在鞋子上有白色蝴蝶结。而且还是一样吵,一遇见事第一句话还是要先说“完了完了”。
她忽然笑出声,反而腰上又更痛,于是忍着痛,张开自己被雨水濡湿的唇,十分无厘头地说了一句话,
“你的蝴蝶结都弄脏了,没关系吗?”
之后她趴在病床上不由自主地反思,觉得这句话甚至比那句“你军训时候还随身带个芒果”更突兀,更奇怪。
而此刻,她发觉头顶的伞摇摇晃晃的,她看到鞋的主人手足无措地弯下腰来,这时女人的瞳仁有一只变黑了,好像是美瞳掉出来了一只,里面甚至有透明液体不停地滚落下来,豆大一颗,顺着饱满脸颊滑落。
女人抹一把自己脸上的泪,伸出手来想要扶她,伸了半截,但又停在空中,缩回去,又往另一边伸,慌手慌脚的,应该是不知道到底该不该扶。
最后,只能蜷缩着手指,勉强支撑着她们头顶的雨伞,泪眼涟涟,哭丧着脸问她,
“你痛不痛啊?”
十五岁的崔栖烬绝对不会想到,有一天世界上会多一条古怪的爱情迷航街,而她会在二十六岁生日当天,路过这条街的隔壁,因为一场小事故腰病犯了痛得无以复加,失魂落魄只剩下民警和120两个保守选择之际,第一个来到她身边的……
竟然还是池不渝。
就像二十六岁的她,也完全没有意识到——此时此刻的池不渝,已经会因为她的痛楚哭得满眼通红……
和十五岁相比,到底是不一样的。
第20章 「乌云吊瓶」
“我还没有死掉。”
崔栖烬冒着冷汗, 轻咬着唇,有气无力地说。雨声滴沥,雨刮片“唰”地一下,敞出窗外湿润霓虹, 救护车内气息潮湿。
出诊医生抹一把脸上的水, 听到这话手上动作一顿, 语气狐疑, “安?”
不太满意地扯扯口罩, “我就坐到这儿,妹儿你这是说的啥子话嘛?”
正好这时救护车一个踉跄,像是碾过一个减速带。狭窄简易担架床跟着踉跄,崔栖烬腰一晃,疼得倒吸一口冷气。
床脚立马传来一道发着颤的慌乱女声,
“崔木火你怎么样了啊?”
说完这句话, 女人又抽抽嗒嗒地吸了一下鼻子。
崔栖烬疼得厉害没来得及应,只咬着牙呼出一口气。
“她说她还没有死掉。”出诊医生大咧咧地帮她接话, 又隔着衣服轻按了她腰际一下,“这里痛不痛?”
崔栖烬强忍着其他部位的痛意,很勉强地摇摇头。
而那边女人也跟着她呼了几口气, 气息泄漏, 不自觉地呜出来一声, 呼吸之间的鼻音比刚刚还重,紧张兮兮地跟医生说,
“她说她这里不痛。”
“那这里呢?”医生又换了个地方。
“医生问你那这里呢?”池不渝跟着重复。
“……这里。”崔栖烬张了张干涩的唇, “有一点吧。”
“她说这里有一点。”池不渝接得很快。
“嗯嗯。”医生点头, “看上去应该是急性腰扭伤,你以前腰上有旧伤吗?有旧伤的话可能是触发了。”
“医生问你以前腰上有旧伤吗?”池不渝突然变成了一个传话机器。就好像是, 如果不在她们之间传话,她就不知道自己此时此刻该做些什么。
而明明她现在才是离病人最远的一个。
以前?崔栖烬忽然想不起以前。以前池不渝也有变成传话机器吗?
“以前……”
在她回答之前,池不渝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率先抢答了,“对了,她以前有腰伤,大学的时候也因为体育课打排球腰扭伤卧床休息过一个礼拜,我记得那时候还是陈文燃同学一直给你带饭上课……”
说完之后,又像是不太确定,于是来征求她的意见,“是吧?”
“你连这都记得?”
崔栖烬精疲力尽地掀开眼皮,尽量往床脚那边那个身影看。
救护车空间狭小,一名医生一名护士是标配,并且两位医护人员要就近处理询问细节,腰伤又只能趴卧,于是池不渝只能坐在离她最远的角落。
眼镜镜片也已经被雨水淋湿,以崔栖烬的视角望过去,一切都雾蒙蒙的,隐隐约约地能看见一个黑色轮廓——
池不渝抱着包包和雨伞,在床脚缩成一小团,两颗丸子头在忙乱之中耷拉下去,上面冒出来几捋发也湿漉漉的,她头发上是水珠,脸好模糊,好像是妆花了,鼻子这块是红红的,眼睛这块有红红的也有黑黑的,混成不同颜色的色块,像一个……
被淋得很湿也很不漂亮的雪人。
“我记性一直蛮好。”
池不渝抹了一把自己脸上的色块,右脸就像是融了一块似的,这样跟她说,然后又继续跟医生说,
“那情况就是我说的这样,她有旧伤,而且她之前那次也很严重,一个礼拜都只能卧床,那现在又扭一下以后会不会留到什么很严重的后遗症哦……”
“这还得去医院拍个片子看哈,妹儿,你莫急。”
池不渝点点下巴,“嗯嗯我不急。”
停顿了两秒,又眼巴巴地凑到护士旁边去问,
“那我们现在去医院不是只能看急诊哇?急诊可以拍骨科的片子哇?还有哇,她没有带身份证可以挂号不哇?还是我现在下车回去拿哇?还需不需要其他的东西哇?”
她像个哇哇青蛙,一张嘴就是哇哇问题气泡。
护士一一回答了她的问题,还算耐心。崔栖烬汗涔涔地低了头,救护车上没办法给她急救止痛,腰上疼痛仍旧没有停止,她疼得脑子嗡嗡的。
模糊间听见,出诊医生在旁边笑着说一句,“这个女娃儿蛮有意思的。刚刚打电话的时候哭得凄凄惨惨的,就两公里路,打了四五个电话来催,边哭边催,还问我们来不了的话要不要先报警。”
“说句不好听的,我还以为再来慢一点就有人要死掉了,火急火燎地闯了好几个红灯,幸好你没事。不然你朋友有得哭咯。”
印象中池不渝情绪向来饱满,爱笑,爱生气,也爱哭。她哭起来的时候很难止住。有时候嘴巴一瘪,睫毛一耷拉,就会有好多眼泪跑出来。她的眼泪也有很多种表现形式,有时候伴着一喘一喘的呼吸,有时候是呜呜咽咽,有时候是痛哭流涕,有时候又是号啕大哭。而大多数时候,她第二天照镜子看到自己眼睛肿了又会很懊悔,懊悔自己为什么要有这么多眼泪,懊悔自己为什么连眼泪忍不住。
崔栖烬向来都不喜欢爱哭的人。在她看来哭永远都是一种无能的表现。
不知是挑衅还是造化弄人。
偏偏,池不渝就一定要在她面前哭,很多次,疼痛的哭,伤心的哭,软弱的哭,生气的哭,心疼的哭,有时候甚至因为一场雪一场雨而哭。
崔栖烬搞不懂,一个人为什么会产生这么多眼泪?
——不太漂亮的眼泪。
但……
“她不是故意的。”
崔栖烬说,“她只是……不太擅长处理这些事情。”
恰好有滴汗水从眉骨滑落,慢悠悠地滴到唇边。于是她不得不尝到咸味。她好嫌弃地抿了一下唇角。
“什么?”
坐在她旁边的医生没听清她的话,凑过来问她。
崔栖烬不讲话了。
医生又摸了摸她的额头,蹙起了眉,小声嘀咕着,“妹妹你怕是有点低烧哦。”
外面雨声淅淅沥沥,那边池不渝还模模糊糊地追问着些什么,譬如还有多远才到哟,可不可以先给她止了痛的嘛……
护士有一搭没一搭地答着。
救护车拐过一个路口,崔栖烬忽然掀开眼皮,冷汗淋漓,“你这里有纸巾吗医生?”
她几乎已经没什么力气,话说得很轻,靠得最近的医生都才勉强听到,“纸巾?”
确认了一遍之后。
医生在车上翻找了一会,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像是递到她面前,
“是出了很多汗撒?要帮你擦不嘛?”
“麻烦你……”
脸上全是汗,崔栖烬没有睁开眼,隐约能感觉到救护车快要开到医院,车外一片嘈杂,大年初五,医院急诊还是乌泱泱的一片人。于是她在医生要给她擦之前,晕晕沉沉地讲,
“给她吧,谢谢。”
池不渝还是有那么多眼泪可以掉,那么多不太漂亮的眼泪。
但是,但是……
崔栖烬不想让别人也这么觉得-
似乎这个情人节大多数人过得并不平凡。夜晚的急诊室遍布羸弱贫瘠的爱情。崔栖烬被抬着进了医院,在急诊里用一张可推动的病床被移来移去,昏昏沉沉,看到一个脑袋被开了瓢的女人大吼“是我们先认识的”,一个男人在用头捶墙低吼“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偶尔瞥见蓝色排椅上还放着捧娇嫩鲜花……
乱七八糟,众生百态。她被推进一个白光很刺眼的诊室,一道乱糟糟慌乱又无措的脚步跟着她,绕来绕去,绕走了,出去了,又绕回来,还夹杂着说话声……
“挂号了吗?”
“挂上了的,你们能先给她止痛不?”
“那先推去急诊CT照个片子,看看骨头有没有损伤。你拿着单子先去缴费。”
“好好好,缴费完能先给她止痛不?”
紧接着就是很凌乱的脚步声,一道紧张到绷紧的呼吸悬停在她身前,她被推了出去,闹哄哄的一片。
那道呼吸慌乱乱地走远了,没过多久,又跑了回来。
于是她又快要推进一个诊室,几个人把她抬起来,她吃痛地倒吸一口冷气,那道绷紧的呼吸瞬间滞住,忙乱出声,
“医生你们慢一点,能不能先给她止痛再去检查哇。”
“好了你在这等着,别进去了。”
那道慌乱的脚步不见了。她被推了进去,又被推了出来,这次是往急诊病房那边推,有人在其中说,
“半小时之后出结果。她有点低烧,我先给她开点药水把烧退了,你拿了单子缴费之后去一楼药房拿药,拿完药回来,急诊病房直走走廊那边有热水,让她喝点热水,时间差不多你就回来拿结果,在那个急诊CT自助打印机那里查看,记住了,不是大厅的报告打印机,是急诊这边专用的……”
听起来好复杂。池不渝能处理得来吗?
崔栖烬费力地掀开眼皮,还没能看到池不渝的人,她就被打了个转推着走,只隐约间听到一个人在远远地着急地喊,“那医生,你们能不能先给她止痛啊?”
几个医生推着她走,其中有一个回过头去,很大声喊一句,“刚开的退烧药镇痛的!”
有点像吼。
崔栖烬蹙了蹙眉,恍惚间扭头去看池不渝,视野仍旧不太清晰——
世界兵荒马乱,人影憧憧,池不渝站在人群中间,紧紧抿着唇,听了这话像是反应过来,立马转头,发丝飘摇,类似某种丛林中尤其勇敢的鸟类。
她和汹涌人群逆行,像女侠,像冲锋陷阵,只留一个急匆匆的严肃的背影给她。
一不留心,她似乎就已经是大人了。
之后崔栖烬没来得及继续琢磨,又被推进了一个急诊病房,被抬上一张消毒水很重的病床上。
几个医生零零散散地走开,着急忙乱地去接其他病人。急诊病房里人不多,转进病房的都不是什么重症,有个女生捂着肚子在呕,旁边女生头发凌乱地拍着她的背;有个小孩在神色恹恹地打吊针,旁边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在喂小孩喝八宝粥……
崔栖烬晃了两眼,眼皮越来越沉,像有什么又湿又黏的东西压在上面。
她不得不阖上眼皮。就在她被这个东西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时候,那道乱乱的脚步声在病房里出现了,伴着紧促的呼吸声,停在她面前,然后小心翼翼地喊,
“崔木火?”
崔栖烬睁不开眼,只勉强答了一句,“嗯?”
池不渝呼出一口气,“医生马上就要给你来打针了。”
她整个人都好像是湿的。
湿答答的一团气体,悬停在她面前,尤其小心,特别朦胧。
崔栖烬没有力气讲话。
“你怕不?”
“……”崔栖烬很吃力地抬起眼皮,一滴汗从眼皮上滑落,“嗯?”
池不渝就站在她面前,手将床杆攥得紧紧的,手背青色血管隐隐透出。
“我不怕。”崔栖烬说。
“哦哦那就好。”
池不渝在窸窸窣窣的声响里松一口气。有人要给崔栖烬来打针了。
“我还以为你要怕。”
有人拿起了崔栖烬的胳膊,在上面擦了擦,拍了拍。
“我最害怕打针了,小时候医生给我打我都要别过头去,不敢看得很,而且一打针就要做噩梦,还要做同一个噩梦,就是梦到我在奶奶老家的田埂上被一头野猪追……”
池不渝话真的蛮多。有人在崔栖烬胳膊上涂了一些很凉的药水。
“要不你也别看,我帮你捂一下眼睛哦,万一也做噩梦呢?还有哦,我刚刚看了一下,你的那个CT结果还没出来,怎么还不出来哟,是不是刚刚没有拍对哟……”
针扎了进去,有人往她手背上贴了胶布。
她睁开眼,看到吊针架上挂了三瓶水,液体在一滴一滴地往下滴。而池不渝就站在她床边,忧心忡忡地看着她手背上的伤口,
“医生说退烧药有镇痛成分,你还痛不痛哇?”
旁边收拾残局的护士动作一顿,“那肯定是没得那么快哈。”
池不渝老老实实地给护士让出位置,“对的对的我知道。”
然后又小心翼翼地将崔栖烬露在外面的手,放进被子里面去,看她,嘱咐,
“你别急,没得这么快的。”
“……”崔栖烬沉默一会,“我没有很急。”
池不渝点点头,又把自己刚刚接过来的一杯水端过来,喂给她喝,“那还有没有刚刚那么痛?”
崔栖烬喝了一口,水温恰恰好,入喉很温润。她抬头,看见池不渝的嘴巴也干干的。
“没有这么快的。”崔栖烬盯着自己喝过的这杯水,低声重复。
池不渝动作小心地给她喂水,
“哦哦对的对的,但是都过去一分钟了哇,怎么还没起作用?”
“……比刚刚稍微好一点吧。”
“这么快就起作用哇?”
你听听你自己的话,这里面有什么能让人听下去的逻辑吗?崔栖烬几乎要这么说。可上次这么说的时候,她们在吵架。
她们现在不是吵架,是池不渝冒雨救了她。崔栖烬打量池不渝的现状——妆花掉,头发乱掉,鼻头眼尾红掉,衣服也全都湿掉。总之很狼狈,也过了很慌乱的一个雨夜。
全都是因为她。
“你也喝点水吧。”崔栖烬简洁地说,“忙上忙下,不渴吗?”
“啊?”池不渝眨眨眼,“好像是有一点。”
“那就——”
“那我等下再喝吧。”
然后池不渝又把水喂了过来,“对了,你的手机刚刚差点摔了,我帮你拿着了。”
池不渝从自己全是雨水的衣服兜兜里掏出一个手机,用衣袖擦了擦屏幕,“要不要帮你联系一下爸爸妈妈哇?他们得不得担心哟?”
把手机递到崔栖烬面前,结果不小心按亮了手机屏幕。那上面什么都没有。崔栖烬摇头,说不用。
“那忱星呢?”
“她在香港。”崔栖烬抿了口热水。
池不渝抿紧干干的唇,不讲话了,只是盯着她。急诊病房光线恍恍惚惚的,她摸不准她的眼神里到底有什么。鲜住府
或许是同情?或许又是猜测?
“你要不要先回去?”
崔栖烬不太习惯面对这样的眼神,她不知道池不渝从这简单的两句话中猜测到了什么。
“说什么胡话呢?”
池不渝伸手过来,摸摸她的额头,手掌心凉凉的,软软的。崔栖烬咳嗽一声,听到池不渝语重心长地讲,
“确实是烧没有退掉,还得再等一会。”
“等会打了针止了痛烧退掉就好了。”崔栖烬坚持这样说,“时间太晚了。”
池不渝总算明白她是认真在说,“我回去了你自己一个人要怎么办哇?”
“我可以自己来……”
“你不能自己来。”池不渝打断了她的话,然后又凑到她耳朵边上,用气音跟她讲,“我上次还看到一个新闻来着,说有一个女生吊水的时候没人照看,结果药物过敏中途死掉了……”
崔栖烬蹙紧眉心,“你自己编的吧?”
池不渝瞪大眼睛,“真的啊!”
“不信我找给你看。”
说着,就要掏出手机给她看,可动作实在含糊,甚至算是心虚,在她眼皮子底下转了转眼珠子,像恍然大悟地说,“啊我得去给你打印报告了,你在这等着哈。”
“时间还没到吧?”
“到了到了,你一直没看手机怎么知道时间?”
“人对时间是有体感的。”
“那完蛋,你的体感今天不准,肯定趁你不注意bug咯。”
池不渝说着就要往外走,走了几步,才发现自己还拿着水杯,于是又折返回来,把剩下的热水喂给她。
趁她喝水,一边看了一眼刚开始打的吊水,嘱咐,
“我拿完报告得去医生那里问问情况,如果没什么问题的话我就去喝点热水,然后稍微清理一下我自己再回来哈,你要是有事情就按铃,或者立马打我电话……”
啰里八嗦的。
崔栖烬喝完这几口热水,说知道了。池不渝这才把水杯放下。
走了几步,又顿住,很狐疑地问她,“你一个人没事撒?”
能有什么事?又不是没有一个人生过病。药水打进去十多分钟,崔栖烬懒洋洋地趴着,吐出两个字,“没事。”
“你该不会……”
池不渝一步三回头,“等我走了就突然开始害怕我不回来了吧?”
崔栖烬耐心地问,“你为什么觉得我会这么想?”
“电视里不都这么演的吗?”
池不渝兴冲冲地讲,“然后等你失望透顶的时候,我再隆重登场,然后你感激涕零,像个小娃儿一样窝在被窝里头哭兮兮——”
“我不会这么想。”
崔栖烬及时打断了她,“我是二十七岁不是七岁。”
“好吧。”池不渝有些失望地瘪瘪嘴,然后又指了指吊瓶,走之前特意给她强调,
“等你这瓶水吊到一半的时候我肯定能回来。”
谁要这样的保证了?崔栖烬不太习惯地皱皱鼻子。
池不渝落下话,晃着两颗丸子头,终于走了出去。崔栖烬绷在胸口的那口气松了,结果还没松完,这人又从门口探头探脑,像做特工似的,手扒在门框上,鬼灵灵地讲,
“我是一定会回来的哦。”
却又还没等崔栖烬回应,就说了一句“拜拜”,两颗丸子头在空中一晃,“咻”地一下消失了。
这次好像是真的走了。
崔栖烬那口气忽然就松不下去了。她盯着病房门口好一会,这种感觉就像一个气球正在被慢慢吹起来,吹到一半,却又怎么也吹不进新的气体,以至于飞不起来,也落不下去。
她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
病房里安静了起来,还是那几个人。那个刚刚在干呕的女生没再呕了,虚弱地缩在被子里,另一个女生守在床前抚摸着她的背脊;小孩的八宝粥吃了一半,就耍赖地不想吃,老人哄了几句不耐烦了,开始瞪起眼——“老子数到三!”……
崔栖烬浑浑沌沌地阖起眼皮,听着病房里的这些琐碎话,突然又想起池不渝的那句——我是一定会回来的哦。
她别扭地移了移下巴。
液体滴得很慢,手机被池不渝留了下来,她挪到自己枕头下,没有再亮过。
病房消毒水气味很浓,还混杂着那女生呕吐的残留气息,那小孩喝了一半的八宝粥,黏在她自己身上的雨水腥气……
她有点想吐。
意识愈来愈沉,她半掀开眼皮,看到吊瓶里的水吊完五分之一的程度。
抿了抿唇。她忽然闻到一阵芒果的气息。
一转眼,是刚刚在干呕的女生的朋友,从背包里掏出一袋芒果,匆匆忙忙地挑一个,剥了皮,喂给躺在病床上的女生。
委委屈屈吃八宝粥的小孩开始嚷嚷,“婆婆我也想吃芒果~”
老人瞪一下眼。小孩缩了一下。那个女生连忙从包里掏出一个,给了小孩。小孩喜滋滋地接过,被老人打了一下手,便吐了吐手,讲“谢谢姐姐”。
女生摆了摆手,笑眯眯地说不谢。
然后又似乎要往崔栖烬这边望过来。崔栖烬迅速反应,抬起头,紧抿着唇看自己的吊瓶。
她没有再往那边看。
隔了一会,女生都没有再讲话。而是躺在病床的女生突然又开始干呕起来。
崔栖烬绷紧下巴,有些费劲地低头,头疼欲裂,只好将下巴枕在枕头上。
这样趴着并不是太舒服,但条件实在困难,她脸上全是干掉的雨渍不说,急诊室的枕头也未必有太干净。两者一接触,想必气味更难闻。
于是她只能这样艰难地撑着下巴。
她是在嗅着芒果气息的情况下睡着的——大概人在被病毒侵入的时候,心灵也会被病毒挖出漏洞。
这个漏洞按理来说不应该再出现,应该已经被她埋在记忆很深很深处。可就是这样不讲道理地出现了,她身上黏腻的雨水,忽然变成更加粘腻的汗水。她浑身湿透,裹在被子里,忽然变成了很小的自己,腿短到踢被子要踢好几下才能掀开透气。
一脚把被子踢开,迷迷糊糊地睁眼,是在打电话的崔禾,是还没因为项目长期驻守在哈尔滨的崔禾。
崔禾压低声音,语气很不好,“嗯,高烧总不退。药吃了一片,你什么时候回来,我那边还有……”
话说到一半,又像是意识到什么似的,朝她望过来。崔栖烬立马紧张地闭上眼睛,手指攥紧被汗濡湿的被单。
房间里静了一会。崔禾走了出去,声音变得更低,但她大概想不到,这张房门的隔音并没有这样好。于是崔栖烬昏昏沉沉地听到她讲,
“开会?什么会?你能不能负点责?这是我一个人的孩子吗?哪次崔栖烬生病不是我扔下一大堆学生回来?是,我当妈的应该,你当爸的就不应该了……”
崔栖烬发着呆,听着崔禾的声音越来越小,渐渐的,听不见了。然后过了五六分钟,门被打开。崔禾走过来,轻轻拍她的脸,喊她崔栖烬。
她佯装睡眼惺忪地睁开眼,“怎么了吗妈妈?”
崔禾笑着摸摸她的脸,柔和地说,“妈妈有点事,你爸爸等会就回来,你乖一点,自己一个人在家里等一会他好吗?”
崔栖烬点点头,下巴上全都是粘着的汗水,她头晕眼昏地说,“好的妈妈。”
门被关上了,房间内黑漆漆的一片,像一大块黑沉沉的云压在胸口。
崔栖烬呼出一口气,浑浑噩噩地意识下沉,隐约记得那天余宏东没有回来。
“我是一定会回来的哦。”
一道鬼灵灵的声音突然出现。
崔栖烬猛然睁开眼,发现自己心跳好快,周围还是芒果的清香气味,脸上脖子上后背上全是汗水,黏黏腻腻的一片。那个不再涨大的气球好像又出现了,飘在胸腔里,戳不破,也吐不出来。
她恶心地想吐。
却只是凭空干呕了一声,什么也没吐出来,反而是腰上损伤被扯动,她没禁住倒吸一口冷气,精神恍惚地抬眼——
吊瓶只剩下一半了。
她揪紧被单,她是知道池不渝一定会回来的。就算没有强调这么多次,池不渝也不会是将她一个人扔在这里的性格。
但是吊瓶里的水只剩下一半了。
但是的但是,要求一个人去遵守一个法则好像也很无理。
但是的但是的但是……
“你要不要吐哇?”
崔栖烬僵住。
往右边看了一下,这才发现床边站着一个女人,似乎刚刚才洗过脸,眼睫毛上还掉着水珠,眼珠子又变成黑亮亮的了,脸蛋白嫩嫩的,有几捋头发湿湿的沾在上面,手上很茫然地拿着一个塑料袋。
她没来得及讲话。
池不渝又鼓起腮帮子,很利索地把瘪瘪的塑料袋吹起来,很配合地送到她面前,“还吐不?”
崔栖烬闭紧眼睛,很不自然地说,“不吐。”
池不渝很乖巧地说“好吧”,没有追问她刚刚的反应有没有不对劲。
然后又在窸窸窣窣的声音里,把塑料袋放到她床边,耐心地跟她讲,“要是要吐的话随时喊我,你不要不好意思。”
崔栖烬别了别脸,点头说“嗯”。
池不渝好像搬了条凳子,坐到她床边来,然后又窸窸窣窣地拿了些什么出来。
崔栖烬半掀开眼皮。看到她放了一颗芒果在她床边。愣了半晌,忍不住发问,
“这是什么?”
“芒果啊。”
重复的对话又来了。
“你刚刚这么一会时间去买芒果了?”
“正好医院门口有。”池不渝很理所当然地讲,“你不是生病的时候一定要吃芒果哇?”
池不渝说这句话的声音并不大,可放在夜深人静的病房里,就显得特别突兀。尤其是,在一个病房里的人刚分享过芒果的情况下。
崔栖烬感觉另外两床病人都望了过来。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又清清嗓子,“没有……也不是必须——”
话没讲完。她感觉到自己脸上有湿湿的东西覆盖上来,还夹杂着山茶花的香气,一下一下,覆过她脸部的皮肤。
她突然顿住,听到池不渝距离很近地讲,“崔木火你别动哦,你脸上有点脏脏的,像只花猫儿,我给你擦擦脸。”
崔栖烬没有动,也没有睁开眼睛。
她似乎能闻见她身上的气味,像雪又像雾,柔软,矛盾。
崔栖烬低着眼。
她知道池不渝一定会回来,也想过池不渝可能会给她买芒果回来。但是的但是,池不渝真的在吊瓶的二分之一之前回来了,但是的但是,池不渝也真的给她带了芒果回来……
就在她还没来得及想出下一个但是的时候,池不渝擦着擦着,突然很严肃地喊她一声,
“崔木火?”
“嗯?”
“你二十七岁了。”
崔栖烬怔怔睁开眼,原来已经过零点了。不知是不是因为下雨的关系,室内湿气很重,她架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上也一觉醒来被汗水蒸腾得全是水雾。
浑身粘腻,腰背扭伤剧痛,发着低烧,深夜趴卧在急诊室不知道多少人躺过的病床上……这就是她二十七岁的第一天。
如果人也有天气预报,那关于她二十七岁第一天的天气预报,一定会写——多云转阴转小雨转大雨转暴雨,总之就是乌云密布。
“恭喜哦。”
崔栖烬听到池不渝轻轻地讲,然后眼镜忽然被摘了下来。她近视严重,一摘眼镜就等于瞎了一半,只能看见池不渝模模糊糊的轮廓。
糊成一片,在她面前不听使唤地摇晃。
“恭喜什么?”
崔栖烬看不清池不渝的脸,只能一边眯着眼,一边去看池不渝在做什么。
急诊室内光线朦胧,潮湿,又明亮,拢着走廊的哀嚎和哭天抢地声,拢着悬浊的灰尘,拢着空气中令人喘不过气的闷人气味,拢着冬夜深邃的蓝,拢着枕头下始终没有亮过的手机,拢着她颈下粘腻的汗水和衣料。
她隐约间看到池不渝头上的丸子头晃了晃,看到池不渝在自己手上哈了下气,眯着眼昂起下巴看了她一眼,轮廓灰扑扑的,像只自信满满甚至有点臭屁在摇尾巴的黑色猫咪。
看不清的感觉让人格外没有安全感,像整个世界都被浸在一块浓密厚重又可怖的乌云里。崔栖烬有些别扭地收紧下巴,被这一眼看得莫名又忍不住说一句,
“恭喜我的二十七岁乌云密布?”
“不准这么想!”
池不渝的声音飘过来,有点严肃,像警告。
“难道不是?”
“当然不能够是!”
崔栖烬刚想反驳,下一秒鼻梁却传来轻轻触感,她睁开眼,被擦拭过的眼镜重新架到鼻梁上。世界在这一瞬间恢复清明,与此同时她感觉脑门被轻轻弹了一下——
她听到池不渝昂着一口气,扯着大白嗓在她面前唱,
“乌云乌云快走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