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乌云别找我麻烦~”
池不渝唱歌不记词, 一首歌唱来唱去就总是这几句。不仅如此,她还总是不认真唱,唱第一句时是一个音调,算是尊重原唱。
再唱一句, 又会自己擅自篡改, 低音改高音, 高音改低音, 低音高音都有, 就自己改个转音。
她总是要用自己的大白嗓,将一首好端端的歌,改编成专属于池不渝的调调。
没有人可以跟得上。
“你可知道我不常带把伞~”
她不是带了伞吗?
崔栖烬懒懒抬头,看一眼被池不渝放置在病床旁的长柄伞——很不常见的昕蓝色。池不渝的各种物品里,都有些很亮很扎眼的颜色。很容易被人一眼就看到。
“带把伞~”这不是池不渝的声音。
竟然有人跟上了?
崔栖烬古怪地转头,发现是另外一床的两个女生之一。
是刚刚那个在干呕的女生, 这会像是做起来中场休息,病兮兮地跟了一句。
“哦喔~”池不渝像是找到了知己。
这个女人就是有这么厉害, 就算是在急诊室病房,都可以随随便便找到自己的钟子期。
“乌云乌云快走开~”
池不渝眼睛都亮了,一边接下去, 一边去望那床接歌的病人。与此同时, 她还在继续给崔栖烬擦脸上干掉的雨水。
她竟然同时在做三件事, 她真是厉害。
明明四个小时之前这个女人在问她大娃儿会不会喷火,而三个小时之前, 这个女人打救护车前, 还撑着晃晃悠悠的伞, 咬着红红的唇,十分慌乱地问她120的号码是好多她不记得了……
“感觉你在挑战我的乐观~”
这次接的是那位刚刚在病房里分发芒果的陪床女生, 大概是没有那位干呕的女生那么大胆,接的时候还在不好意思地笑。
她们怎么全都会唱?
崔栖烬微微皱眉,不知怎么,下意识就去望那对吃八宝粥的老人小孩,小孩大概已经把八宝粥喝完了,接不上歌,只傻乎乎地用打着吊针的手拍了一下掌。
老人横眉冷对,将小孩的手摁住,自己又没忍住,跟着哼哼了一句,又瞥过来,“爪子不唱了嗦,继续唱撒~”
崔栖烬不自然地收回视线。
却看到池不渝正一只手撑着腮帮子,笑嘻嘻地望她。
这是什么意思?
崔栖烬很理智地避开池不渝的视线。她绝对不会加入这群人。
她怎么可能去做这么神戳戳的事情?
“的乐观~”
池不渝见她不说话,也不恼,自己乐呵呵地接了下去。
崔栖烬松了口气,又看见池不渝把手上的湿纸巾扔了,很认真地重新卷了一个纸筒。
她缩了缩手指。
下一秒就见到这纸筒伸到她的下巴面前,而池不渝正在用一双又大又亮的漂亮眼珠看着她。
“我才不——”崔栖烬说。
“的乐观~”那女生呕了一下,然后又接了一句重复的。池不渝用纸筒拍了两下掌,闹腾腾的。
“我真的——”崔栖烬强调。
“的乐观~”小孩也咿咿呀呀地跑着调接了。池不渝笑眯眯地撑脸看她。
“这不行——”崔栖烬不认输。
“的乐观~”老人也哼着接了,还说一句“快点嘛,就差你个人咯。”
“的乐观~”另一个比较害羞的女生也接了。咸逐负
“的乐观~”池不渝把调子带了回来,声音软软的,像是在哄她。
崔栖烬难以置信自己真的要加入,可最后还是自暴自弃地阖眼,抬抬下巴,
“的乐观。”
“这才对咯!”“好嘛!”“Good!”“你看撒,人还是要整齐才得行嘛!”
话落,周围响起热闹嘈杂的回应,是一阵友好且特别骄傲的笑声,还伴着几下稀稀拉拉的掌声。
仿佛她接了这一句。
她们这一个小团伙就可以直接前往格莱美拿奖。
崔栖烬怀疑地睁开眼。似乎没有人发现她的动作。
干呕的女生虚弱地躺回到了被子里,喂芒果的女生给她掖了掖被角,小声地说“肚子还痛吗”;小孩迷迷糊糊地在老人怀里戳戳下巴,哼“婆婆我头晕得人都要没得咯”,老人骂道“说些锤子”,却还是抱着小孩摇了摇……
实际上她们是病友,有效期只有一个夜晚。但刚刚似乎所有人都忘了这是一个急诊科病房,有人发烧,有人肚子痛,有人腰扭伤,有人烦恼孙女不吃八宝粥还要调皮,有人害羞担心自己的朋友肚子痛得难不难受……
却极为有默契地接唱一首《别找我麻烦》,好幼稚,好怪,好傻,好滑稽……也许有一天回过来记起这段,崔栖烬会不忍直视地认为——这又是自己的黑历史。
但此时此刻,她意外地没有这样觉得,只觉得好像所有人都在努力地赶跑乌云。像动画片里才会发生的事情。
下颌突兀地传来湿滑柔软触感。崔栖烬再次嗅到了山茶花的气息,她恍惚间回过神来,隔着镜片,看向近在咫尺的罪魁祸首——
池不渝正在很认真地给她擦着脸,一边很小着声音哼着歌,一边打了个哈欠。
这会池不渝头上丸子头已经散了一大半,一些杂发乱乱的散在颈下,脸上的妆应该也只是匆忙卸了洗了一下,是完全素颜,唇红红的,睫毛没有翘到根根分明,下巴边边好像还新冒了一颗痘出来,不大,但是也红红的……
恐怕池不渝得知之后要气炸。
崔栖烬盯了好一会,忽然想到那个画面,不由得笑出声。
池不渝动作一顿,十分怀疑地看向她,“你突然笑什么?”
崔栖烬懒懒地枕着下巴,“不是你让我要乐观吗?”
“是哦。”池不渝大概是真的信了,笑眯眯地拍拍她的头,讲,“你看,大家都说要乐观一点嘛~”
“我没有不乐观。”崔栖烬强调。
她只是不像池不渝,每天有那么热情有那么乐观来面对人类。
她不像池不渝,不会因为每天的天气状况而感到烦躁。她不像池不渝,就算闹出一些莫须有的麻烦,会觉得不解决也OK。
她不像池不渝,遇到自己无法解决的状况,慌乱之后也会想要重振旗鼓。
池不渝从记不起“120”的号码,到能在整个急诊科跑来跑去,挂号拿报告给她买芒果连轴转,最后一句牢骚都没有,还能将整个病房里的一场阴天变成“乌云乌云快走开”。
但崔栖烬不知道——原来“的乐观”后面还可以继续接“的乐观”,一首歌一直唱同一句词,也不会有人来捂嘴巴。
某种程度上,池不渝也知道很多她不知道的事。
“崔木火,你的腰今天也和你一起过生日。”池不渝的声音突然跑到了她脑子里来,甚至有点严肃。
“什么?”崔栖烬回过神来,怀疑自己听错。
池不渝叹了口气,终于将她的脸擦干净,将湿纸巾一扔,双手在床前杆撑着腮帮子看她,语重心长地说,“医生说你的腰像是四十岁人的腰了已经,你知不知道?”
崔栖烬轻咳一声,“没有那么严重……”
“有!”池不渝支起下巴,“我刚刚拿着你的片子去,这是医生的原话,你不信等会让她自己来跟你说。”
崔栖烬下意识往病房门口看了一眼,说曹操曹操到,穿白大褂的医生踩着步子进来,手里还拿着她的片子,微微蹙眉。
紧接着,又弯下腰来,连着在她腰上连按了几下,简单地给她查体,说,
“没有伤到骨头。就是普通的肌肉扭伤,先吊完这些水,差不多就明天早上可以回去,你等会,我再给你开点药,拿着回去吃,记得啊,在家一定要卧床休息,至少这俩礼拜都不能做剧烈运动,家属最好是准备一下轮椅……”
“医生你再和她说一下那句话。”等医生说完这些,池不渝又在旁边偷偷怂恿。
崔栖烬无言地抿抿唇。
“什么?”医生没反应过来。
“就那句,您刚刚和我说过的哇。”池不渝有点着急。
崔栖烬被她逗得突然笑出声,腰扯着一动,痛意袭来,她连忙滞住。
池不渝赶紧凑过来,面露担心,“怎么了怎么了?”
医生也皱紧眉心,给她调整了一下姿势,看了看她们两个,“腰伤可不是小事,你们两个不要太不严肃。”
池不渝瘪瘪嘴,老实巴交地点头,“知道的知道的,要准备轮椅。”
崔栖烬敛了一下唇,“轮椅就不用了吧?”
医生眉心皱得更紧,“当然要!”
池不渝像条小尾巴似的附和,“当然要!”
崔栖烬不讲话了。
医生连着嘱咐了几句,放心地转身。池不渝看了一眼医生的动向,便放心地朝崔栖烬这边,毫不突兀地做了个鬼脸。
等医生走出去了,崔栖烬忍不住说,“池不渝,你像小学生。”
池不渝不服气,“崔木火,你的腰四十岁。”
崔栖烬冷呵一声,“你撒谎,刚刚医生明明没有说。”
池不渝突然卡住,腮帮子瘪了瘪,有点不服气,但又再没话可说,只干巴巴地过来,给崔栖烬盖了盖刚刚医生掀开没盖回去的被子。
停战半天,又冷不丁地冒出一句,“崔木火,你小娃儿得很。”
崔栖烬还想再继续反驳,这时正好腰痛了一下,醒悟过来觉得好幼稚。
她怎么会和池不渝争这种事?
她决定和她休战,“池不渝。”
“怎么了?”池不渝有些茫然。
崔栖烬动了动唇,很突然地问了一句,“你刚刚……为什么要重新回来。”
池不渝打了个哈欠,声音里沾了些困意,变得软乎乎的,“因为我说了,我是一定会回来的哦。”
“我不是说的这个刚刚。”
崔栖烬耐心地说着,“是刚刚还没打120的时候,你怎么会突然又折返过来?是不是在我家里忘了什么东西?”
池不渝又打了个哈欠,反应过来,“原来是这个刚刚哦……”
“就这个刚刚。”
池不渝犯困地眨了眨眼,“应该没有忘东西吧。”
“困了?”崔栖烬问,“你要不要睡会?”
“那你呢?”池不渝看着她,眼睛都睁不开了,却还要来担忧她。
“我这瓶还要很久。”刚刚医生顺便给她换了一瓶吊水。这瓶容量更大。崔栖烬催着池不渝去睡觉,“我也要睡一会。”
“那我去睡一会哦。”
池不渝说,不太放心地往那排躺椅走,“刚刚我回家,看到外面突然下好大的雨,然后我放下loopy杯,脱了外套,看到里面有一瓶宝矿力……”
大概是又想起她问的问题,这会还像是在汇报行程似的说,甚至还是从回家的第一秒开始说。她就是有这种话痨体质。
“宝矿力?”话题被扯开,崔栖烬已经不在乎这件事,只漫不经心地看着池不渝找躺椅。
“对,宝矿力。”
“这瓶宝矿力怎么了?过期了?”
池不渝很缓慢地摇摇头,整理了一下躺椅,缩了上去,躺椅是蓝色的,很大,想必是用来给病人吊水的,此时一排都是空的,反而显得池不渝整个人小小的,声音也变小了许多,
“宝矿力……”
池不渝无意识地咂巴了一下嘴,不讲话了,像是直接睡着了。这个人入睡速度是真的好快,应该没什么会留到第二天的烦恼——崔栖烬理所当然地想。
此时已经是凌晨,急诊还不算太安静,病房里又有一床被推了进来。一大群人,闹哄哄的,一个戴口罩的男生被扶着从她们之间经过,崔栖烬听到男生哀嚎一声,鼻尖皱了皱,再去望池不渝,却不停有人在她面前穿梭,池不渝变成小小一个影子,双手环着手臂,缩在这些重影的另一边,和她像是隔了一整条马路。
崔栖烬看到池不渝身上连盖的东西都没有,不太放心,先是自己挣扎着抬了下脚,结果立马呲牙咧嘴地回到原地。狼狈间视线晃了两圈,最后晃到隔壁床的老人那里。
微微抿了一下唇,纠结着怎么开口。抱孙女的老人大概注意到,
“要帮哈忙撒?”
崔栖烬来不及细想,摸了摸自己脱下来的大棉袄,虽然淋了些雨,但到救护车上就因为要查体脱了下来,又在病房里吹了那么久,至少里面是干的。
她松了口气,将棉袄递给老人,“请您帮她盖一下。”
等老人十分利落地接过,又察觉自己的语气似乎不太得体,补一句,“谢谢。”
“这有啥子好谢嘛。”老人一边说,一边去给池不渝盖衣服。
新进来的病人阵仗很大。穿蓝色手术服和白大褂的医生穿梭来穿梭去。隔着这些不断略过的人影,崔栖烬看着老人将棉袄很严谨地给池不渝盖上。
而池不渝睡眼惺忪地睁开眼,很乖巧地缩在躺椅上,说一句“谢谢婆婆”,老人摆手说不用谢,手指往崔栖烬这边指了过来。
池不渝也跟着看过来。
一时之间四目相对。崔栖烬垂了下眼,避开她的视线。
急诊病房忽然变得忙碌起来,脚步声纷至沓来,还混杂着一些哀嚎声。等老人又回到她隔壁。崔栖烬才又慢腾腾地望过去。
池不渝缩在她的大棉袄里,脸白嫩嫩的,这会也不睡了,正有些发愣地望着她。
“快睡吧。”崔栖烬不习惯这样的视线,只得低声催促起来。
她的声音很快被病房里的闹嚷嚷所掩盖,池不渝好像没有听见,她们之间白色蓝色衣角四处飞舞,像无数只接踵而至而来的蝴蝶,飞过去,又飞过来。
她只就这样缩在一张座椅上。
隔着不断晃动的蓝色白色衣角愣愣地看她,似乎是在说些什么。
崔栖烬勉强听清,
“然后,我发现,现在宝矿力的瓶盖轻轻一扭就扭开了。我记得很久很久以前……宝矿力的瓶盖一直都很难扭开,所以我从来不会自己买来喝。”
“然后的然后,我就想到了……”
说到这里,池不渝的下巴不受控制地往下戳了戳,大概是困得狠了,声音极轻极轻。像在其中飞舞的、最让人抓不住的一只小蝴蝶,
“你……”
想到了……你……这像是一句没有说完的话。又像是已经说完了。以至于崔栖烬忍不住问,
“想到我什么?”
她想她的逻辑如果是可视化,大概又开始四处飞跃,甚至也是其中一只小蝴蝶。
“对……”
池不渝大概是困懵了,又无意识地重复了一遍,“就是想到了你……”
崔栖烬紧了紧手指。
而这时池不渝的下巴失了力,往下一栽,又忽然惊醒。像是才意识到自己刚刚说了什么似的。
惊恐地抬眼,下半张脸都往她的大棉袄里缩了进去,一双黑亮亮的眼珠子明晃晃地转了转,有些磕绊地补了一句,
“就是雨太大了想到你没有带伞!!”
此时急诊病房内脚步凌乱,洞洞鞋踩着携带进来的雨水,又多了几分黏腻。崔栖烬隔着杂乱人影,和空气中的水汽,望到了那把被搁置在床边的昕蓝色雨伞,还有池不渝的眼。
她松开自己攥紧的手指。
过了半晌,犹豫着开了口,“总之,今天的事……”
却没把这句话说完。
因为下一秒,池不渝就喊她一声“崔木火”,将她的话打断,脸在她的大棉袄上蹭了蹭,费力地抬了抬眼,嘟囔着问,
“你得不得又要生我的气哦,你肯定要说我明明有夜盲症,还喝了这么多酒,今天还下这么大的雨,明明你已经把我送回去了,我却又还要逞强跑出来找你。”
崔栖烬突兀地顿住。
而池不渝的声音越说越小,有点瘪瘪的,好像是那只抓不住的小蝴蝶又来了。这次是带着警告来的,只不过还是困兮兮的,
“你要是真不知好歹要这么说,我肯定是会不服气要和你吵架的哈,但我今天太累了,明天养足精神再来跟你吵,你千万不要觉得我吵不过你……”
深夜,雨已经停了很久。急诊室的人还是来来去去,池不渝嘟嘟囔囔地说着,整个人又往黑色棉袄里缩了缩。
这会应该是美瞳掉了,因为近视看不太清,又犯困,只能虚着眼来瞄她的表情。她看不清她,她知道她看不清她。
无数道身影从眼前忙乱穿梭,起起落落,像电影里的乱帧镜头。
不知是从哪一帧开始,她没有再看她,困得缩成一团。她还是隔着人影,看她很久。
“不会。”
最终,蝴蝶还是不断在眼前飞过,模糊了崔栖烬的视线,她垂下眼眸,轻轻地说,
“你今天很厉害了,池不渝。”
我只庆幸你没有因为我而再次受伤。更何况……她想到这里,摸了摸手指侧边的轻浅划痕——
宝矿力的瓶盖本来就很难扭。
第22章 「热带雨林」
在急诊病房的睡眠想必也不会太顺利。
一晚上, 腹痛病人不停哀嚎,摔东西,酒精中毒病人止不住的呕吐,被推进病房又被着急忙慌推去抢救室口吐白沫的老人……
总之人生百态, 全都在这间小小病房里浓缩堆叠。
崔栖烬不知自己到底有没有睡着, 她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尤其杂乱又尤其冗长的梦, 又觉得只是单纯的灵魂出窍——
小时候生病时被崔禾留了一道门缝的房间, 光从门缝里溜进来, 缝隙越变越大,逐渐从一个三角扩散成为无法把控的范围。
始终没有人回来。她坚持盯了很久,眼皮都疲软地抬不起,最后也只能汗涔涔地从床上起来,嘭地一声把门关到最紧。
从此以后她睡觉,无法忍受任何光线。
然后是被推出去再也没被推回来的老人, 被挖了两个三角体的蛋糕,总人数有103个的热带植物爱好者企鹅群, 纷飞杂乱闪着红光的垃圾桶……
一切都变成疯狂下坠的黑洞,像快要将她吞噬殆尽,无尽恐怖和巨压感间, 忽然有道声音扯着嗓子唱——乌云乌云快走开!
就这一嗓子将黑雾击破, 心跳失常间, 崔栖烬疯狂奔逃,趁乱回头, 发现唱这句的人回过头来, 竟然是一条黄色热带鱼, 特别幽怨地追赶着她,在她身后喊——
我怪她, 我恨她,她让我有好长一段时间都觉得天塌了!
她骤然睁开眼,惊魂未定。
世界是黑的,手在枕头下探到一个软软凉凉的物体,是一个芒果。
她用力握紧手中芒果,此时嘈杂声响也缓慢入耳,或匆忙或缓慢的脚步声,未知仪器的“滴滴”声,从走廊外传来的恸哭……
掀开眼罩,忽而被大亮光线刺得眯起眼,一道佝偻身影从面前经过,带了一片阴影过去,再缓缓完全睁开眼,视野缓慢聚集,先是看到了池不渝身上的粼粼金光——
病房外墙开了一排顶窗,金光被切成一个斜斜的色块,落到池不渝身上。她整个人侧缩在躺椅上,不太舒服的姿势,将怀里的大棉袄揉得很皱,像个抱枕似的抱在怀里,戴着兜帽,看不清脸。
不停有人经过,将落到她身上的金光切断,再移开,重新连接,光似乎又往上跳了一点,反反复复,最后落到她模糊而柔软的脸部轮廓,像一幅正在用饴糖上色的印象派油画。
这个过程,似乎比任何一场日出都来得鲜明。
崔栖烬抓着手里的眼罩,察觉不到自己的腰有没有好转,没有注意昨夜这么多吊瓶到底有没有吊完。她看那些光在池不渝脸上跳,在池不渝脸上融化,很久都没有动。
她想眼罩应该也是昨天晚上池不渝出去的时候买的,不知什么时候塞到了她枕头底下。
“今天这个天气,硬是巴适哈!”直到不知是谁在病房里感叹了一句。
崔栖烬如梦初醒地跟着声源,去看顶窗外大把大把的金光,有些晃眼。
下意识再抬眼去看池不渝,看到的却是陈文燃打着哈欠的脸。
陈文燃挤到她面前,拎着一大堆牛奶面包漱口水的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看啥子呢这是?发这么久呆了?”
说着,还又凑近了些,来瞧她眼睛,“该不是腰扭了眼睛也跟着坏了吧?”
崔栖烬心累地阖一下眼,将陈文燃的脸推开,在枕下摸索着眼镜戴上去,言简意赅地说,
“什么也没看。”
她说的是实话,没戴眼镜,她什么也看不清。
陈文燃“哦”了一声,无聊地退开,看了一眼那边的池不渝,池不渝睡得正沉,甚至对旁边床的呕吐声置若罔闻。
陈文燃乐了,“水水这睡眠也是蛮好的,这么吵都能在这睡。”
这时有道脚步声踏到床边,声音混在各种嘈杂的脚步声轮椅声和推车声里,例行公事地说一句——
“崔栖烬是吧,该拔针了”。
“这里!”
一道困得厉害,但又嗓门放得特别开的声音响起。
崔栖烬望过去。
池不渝的手一下从大棉袄里举起来,细瘦的手腕举得高高的,怕别人看不见似的。头发乱糟糟的,使劲揉一下眼睛,人还没完全清醒呢,就抱着棉袄,踉踉跄跄地往这边走过来。
走了一半,看到陈文燃在,说“陈文燃同学你来了哇”,又看到崔栖烬也已经醒了,睡眼惺忪地摸了摸崔栖烬的额头,松了口气,
“幸好没发烧了。”
昨夜崔栖烬睡得不安稳,也知道池不渝时不时就睡得一惊醒,然后过来给她掖掖被角,摸摸额头,看看吊瓶里的水……
她在这个时候像个很靠谱的大人。
总之把自己折腾得形容憔悴,再没昨天刚开始的精致漂亮。
连陈文燃看了,都特别怜爱地拍拍池不渝的头,“我们水水儿辛苦了。”
又瞥向躺在床上脸色苍白,一脸疲惫的崔栖烬,努了努嘴,“这次之后让崔栖烬请你吃饭请你吃好吃的,买漂亮小裙子,或者你有什么其他要求都尽管提,千万别客气,她这个人最不喜欢欠别人人情了,你趁这个机会跟她提什么她都会接受的。”
光明正大的说给崔栖烬听。但她也没有反对这话,只是懒洋洋地抬抬下巴,表示同意。
此时医生已经拔了针,吊针里剩余的水呲啦出来,留了个棉签在崔栖烬手背上,池不渝连忙来接棒按着。
医生一边收着东西一边说,“行了,回去好好休养,这三礼拜都俯卧休息,不要运动,你们来个人跟我开药拿药。”
陈文燃“哎哎”地应着去了,留下崔栖烬和池不渝两个人大眼瞪小眼。
不知道是不是没有睡醒的关系,池不渝的眼睛有点肿。以往是很流畅很漂亮的双眼皮,这会肿成了有点睁不开的单眼皮。
崔栖烬盯着看了看,什么都没说。
池不渝便单手把眼睛捂住,闷闷地说,“你别看我。”
崔栖烬很配合地扭头,这时隔壁床小孩的针也拔了,小孩拔针的时候只敢趴在家长肩上,不敢扭头,拔完之后哇哇哭,家长又一边哄一边帮那截藕一样的肉胳膊紧紧按着棉签,怕血回流的模样很紧张。
她莫名和哭戚戚的小孩对上视线,有些不自然地低下眼,
“我还是自己来按吧。”
“不行!”池不渝立马拒绝。
崔栖烬伸到一半的手停了。
看了一眼旁边还在哭闹的小孩,一时之间只能把手缩回去。她头一次这么麻烦一个人,头一次有人连按棉签这样的小事都要帮她做,头一次有人这么严肃认真地待她,把她照顾得像个小孩子。陷竹傅
过了半晌,她听见池不渝问她,
“还痛不?”
她摇头,看池不渝抿得紧紧的嘴巴,说,“不痛了。”
也是头一次撒这样拙劣的谎,是出自坦诚的真挚的目的,不想某个人为她担忧。
“好球痛!!!”旁边小孩呜呜哇哇的声音挤上来,很快又被抱走,家长顺势把棉签扔到垃圾桶里。
崔栖烬看了一眼,说,“我应该也可以了。”
池不渝摇头拒绝,说,“不行,再按一会。”
崔栖烬眯着眼看过去。
池不渝昂着下巴看过来。
崔栖烬选择妥协,叹一口气,“你不会真把我当小孩了吧。”
“不好吗?”
池不渝笑眯眯,得寸进尺地拍拍她的头,“二十七岁的小娃儿?”
崔栖烬没说不好,也没说好。顿了一会,说,“医药费多少?我转给你。”
“啊这个?”
池不渝打了个哈欠,说,“不急撒,我回去整理一下发给你。”
崔栖烬蹙了蹙眉。
她不喜欢欠人什么,不喜欢麻烦别人做任何事,从小到大没借过钱,没欠过钱,没让人垫付过,AA也宁愿是自己先付钱而不是先让别人付。光是想到和别人有没有算清楚的账,已经会莫名焦急。
但池不渝不着急,她到底也不能因为自己着急,逼着池不渝现在整理那么多来来去去的单子。最后只强调,“那你千万别漏了。”
“知道咯崔大师。”
池不渝一边说着,一边将摁住的棉签提起看了看,没有血溢出来的痕迹,松了口气,将棉签扔了出去。
崔栖烬在这时得以看清池不渝略微肿胀的眼,有些迟疑,但还是问,“你眼睛怎么了?”
“噢这个……”
池不渝慌乱把眼睛挡住,含含糊糊地说,“没睡好肿了呗。”
又补一句,“你别老是看我,我现在肯定好丑。”
池不渝是一个好矛盾的人。
大雨之下会哭到美瞳都掉出来,脸上的妆花到乱七八糟的时候要追着护士问东问西,丸子头摇来摆去的时候要唱“乌云乌云快走开”,病房里的人来来去去的时候她揉着一件旧棉袄,头发乱乱衣服湿湿缩在一张躺椅里睡觉。她有时候真的不在乎自己的形象,有时候也是真的很在意自己漂不漂亮,甚至是在意得过了头。
崔栖烬有时候觉得自己能看穿她,有时候又觉得看不穿。
按照道理来讲,她应该大惊小怪地说,池不渝你哪里丑了。然后池不渝很扭捏地问,真的不丑?她说真的不丑,骗你是狗。但仔细想,这种话她说不出口,太过嬉皮笑脸。
而且这种事情在池不渝这里也会有另一种可能——
池不渝可能会一巴掌糊到她脸上,义正词严说,“崔木火你别以为你撒谎我看不出来!!”
她没有夸过池不渝漂亮。她吝啬夸奖,她回避好话,她一旦认定自己的观点就绝对不改变,她的世界观里只会严格认定一个原则——没有理由的好话等同于撒谎。
于是,她很突然把眼镜摘了,在糊成色块的世界里很突兀地问了一句,“那我呢。”
池不渝很茫然,“你什么?”
崔栖烬耐心地继续问,“我现在是不是也很丑。”
“我隐形眼镜掉了不是很能看得清……”池不渝摇摇头,很认真地给她研究起来,“现在嘛,只能看清你皮肤很好,很白,眼睛很大,眼睛里头还有个人呢,模模糊糊的……”
崔栖烬听她这样讲,笑了。
池不渝自己这样说,但也跟着笑得东倒西歪的,然后影影绰绰地凑过来,一双大眼睛眨呀眨,继续评价,“而且笑起来也蛮好看的,嘴巴红红的,眼睛弯弯的,乍一看是个大美女……”
崔栖烬坦然地接受评价,坦然地接受“乍一看”。
等池不渝说完,在所有色块里找准位置,在池不渝额头上轻弹了一下,轻轻地说,
“那我现在看你,也一样了。”
——她看池不渝,也和池不渝现在看她一样,嘴巴红红的,皮肤很好,很白,眼睛很大,眼睛里面还有一个人……
笑起来蛮好看的。
她摘下眼镜,找到了支撑材料,那这就是一个事实-
陈文燃再拎着一大堆药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两个好怪的眯眯眼——
一个病里病气的,被腾到了她带来的轮椅上;另一个,正在给病着的这个喂咬得乱七八糟的芒果。
池不渝眯着眼,昂起下巴问,“你说是不是还是真心话大芒果好吃?”
崔栖烬被她喂过来的芒果戳了一下嘴巴,但还是语气平和,“是吧。”
池不渝说,“我也觉得。”
然后又眯着眼,把手往前伸了伸,找准崔栖烬的嘴巴,手上的芒果贴上去,又很无厘头地问了一句,
“那你知不知道,真心话大芒果为什么叫真心话大芒果?”
嘿?
陈文燃真没思考过这个问题,一时之间摸着下巴想了想,刚要给出她深思熟虑之后的答案——
难道是因为说真心话的芒果会比较甜?
那边崔栖烬就咬了一口芒果,然后率先眯着眼说了,“因为真心话大盲Go。”
池不渝兴冲冲地扬起芒果,“Bingo!”?好怪的答案。
陈文燃没反应过来,仔细琢磨一会,恍然大悟,终于得出一个等式——
大芒果=大盲Go=大冒险=崔栖烬+池不渝。
这个发现简直堪比爱迪生发明了电灯泡。她笑出了声,然后又忽然滞住,木着脸想自己为何会联想到电灯泡?
陈文燃就这样眯起了眼,也不往里走了,就这么倚在门边看,看这两人什么时候能发现她来了。
看这两人一个喂,一个吃,像是在玩什么游戏,硬是不戴眼镜,非要眯着眼。
怪,但怪到了一起去。
连这样没头没脑的问题都一问一答非常精彩,仿佛没有第三个人能加入。
但她没想到,等崔栖烬吃完一整个芒果在擦嘴了,池不渝眯着眼收拾了,两人还跟个瞎子似的没看见她。
她只好哀怨地放弃等待,走过去,
“我看就算我不来,你们两个也能在这里玩一年。”
话落,轮椅一转,两个眯眯眼同时望向她,一个把着轮椅,另一个坐着轮椅,两个黑眼圈重得能马上拖去熊猫基地和三角饭团当好朋友。陈文燃被这个画面逗得想笑,一口气没撑住,摆了摆手,
“怎么回事啊?崔栖烬你怎么忽然把眼镜摘了又?你六百度不戴眼镜能看清啊?”
崔栖烬清了清嗓子,双手很平静地放在膝盖上,“没睡好,戴眼镜有点晕。”
陈文燃“哦”一声,看向池不渝。
池不渝火速低头,耳朵红红,帮崔栖烬调了调轮椅上绑着的背枕,“这个轮椅是电动的哇?”
很明显的转移话题。
“是哇。”陈文燃故意学她的语气,又故意说一句,“现在都流行电动了哇,就像你们现在关系好到能互喂芒果了一样哇。”
池不渝突然闭紧了嘴巴。崔栖烬坐在轮椅上半掀眼皮,“第一,这不叫互喂。”
等陈文燃勉强认同这个观点。
崔栖烬又看一眼池不渝,波澜不惊地抛出第二,
“第二,刚刚我本来打算自己吃,是池不渝一定要拿来喂我,她怕我左眼六百度右眼五百七十五度就什么也看不见。”
池不渝在一旁眯眯眼补一句,“她刚刚一口差点咬到自己的手指。”
崔栖烬平和地眯着眼,“我没有。”
“你有,我看见了。”
“你看错了,你也近视。”
“怎么会?我近视三百多而已,不至于分不清芒果和手指。”
“……你在嘲讽我?”
“你承认了哇!”
“……”
这对话太幼稚。连陈文燃都听不下去。
“好了好了。”
陈文燃看这两人隐约间有吵起来的趋势,又走过去按了按轮椅上的操控手柄,
“怎么样?坐得舒服吧,冉烟她大姨上次腿骨折买来用的,结果没用几次腿就好了回眉山了,现在正好放在我们家里,腰上那靠枕也是家里的,腰伤不是最好那部位有支撑吗,拿来绑一下正好,你将就将就,也没买新的了。”
崔栖烬左右看了看,“挺好的。”
然后又漫不经心地试用着扶手上的电动操控按钮,说,“你把价格和刚刚买药的单子发给我,微信还是支付宝?”
轮椅蹭着往前动了一下。
“都行。”
陈文燃知道她的性子,不多说,昂一昂下巴。池不渝接收到信号,不等崔栖烬摇着上面摇杆转方向避人再慢悠悠地往前开了。
两人一起把着轮椅,在崔栖烬佯装处变不惊的表情下喊一句,
“出院咯!”
轮椅被这两个人开成了赛车的架势。
崔栖烬面无表情地连人带椅被塞到了陈文燃的车里,当然轮椅在后备箱,她在后座,而池不渝一直爱晕车,只能坐前座。
刚上车那会,池不渝还一步三回头,特担心崔栖烬自己一个人在后排搞不定。
但车还没开一分钟。
池不渝就已经睡得沉沉的,连周围的汽车鸣笛都惊不醒。
崔栖烬坐在她身后的位置,只看见她脑袋仰着,头发这时候也散开了,漂亮丝带的蝴蝶结乱乱的,散在头发里面,被风吹得飘飘摇摇的。
日光大亮,今天的风不算凉,成都天气一直不算好,大晴天不多,但今天算是一个,风里甚至有芒果的气息。
也许是因为崔栖烬刚刚吃过芒果。
于是她吹芒果味的风,日光跳跃,眼前的米黄丝带也在风里飘浮,她没有睡意,忽然觉得丝带好像某种飘动的鱼饵,让她逐渐产生伸手去抓住的冲动。
手没伸出去,还放在膝盖上。这时候却听见陈文燃压低声音说,
“看来昨天晚上水水真是吓得够呛。”
这句话是个提醒,崔栖烬忽然想起一件事,“是她联系你过来的?”
陈文燃叹一口气,看一眼副驾驶睡得很沉的池不渝,又透过后视镜来看她,“十一点多的时候吧,水水才来找我们。”
说着,又从兜里掏出自己的手机,解了锁,滑了几下,正好遇见个红灯,就用很别扭的手势反递给她。
“什么?”
崔栖烬接过,刚问的问题已经有了答案,屏幕上面是一个“拯救崔木火”的三人小群,刚开始什么动静都没有,就老老实实地发了一条文字微信——
【冉冉,陈文燃同学,你们睡了吗?】
陈文燃和冉烟当时都没有回。后面是好几条长语音。
“我们当时真睡了。”
陈文燃说,“不是在你家喝了点酒吗,回来洗了澡就睡迷糊了,真没看到这么些事,要是晚上看到,我们肯定当时就过来了,不至于等到早上,对了,冉烟没过来是因为一大早公司有点事,你别多想啊。”
“当然。”崔栖烬点点头,把手机递还给她,低声说,“就一点小事,又不是快死了,没必要所有人都过来看一眼。”
“那怎么行呢,你出这么大事我们还在家里安安心心地睡着?那这还算什么朋友啊?”
陈文燃这话说得坦坦荡荡,仿佛“陪伴”是朋友之间的义务。说完后不接她递过去的手机,又努努嘴,“顺便听听这些语音吧。”
语音?
在陈文燃的注视下,崔栖烬把手机收了回来,拿出耳机戴上,点开了,第一条就是带有哭腔的一句,
“冉冉我该怎么办啊?”
她顿了顿,看了一眼陈文燃,陈文燃看一眼池不渝,摇了摇头。崔栖烬仍然维持镇定,然后点开了第二条——
池不渝那边环境很吵,应该就是在医院的哪个位置,不是在急诊病房外,因为昨天崔栖烬没有发现,背景里还夹杂着一些撕心裂肺的哀嚎和哭声,理所当然的,深夜的医院总是弥漫着这些绝望而无助的气息。
这些气息像一团黑色汽油,冰冷阴郁地裹着池不渝的声音。
池不渝不知道到底是躲在里面哭,声音呜呜咽咽地,隐在嘈杂声响中,被电波信号传递过来时显得有些失真,
“崔木火现在在医院里,我,我……我不知道该去哪里拿她的报告,刚刚医生跟我说过了,我就,就去她说的地方找嘛,然后我一直去查,那个报告都一直不出来,我就去问,问那个急诊科的保安,保安就吼我了,也不是吼我吧,可能就是,就是他上夜班太累了就语气不是很好,他就和我说你报告在另一边你不知道啊,然后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又一下子跑去那边找,排队的时候前面那个姐姐抹了抹眼泪,然后我看见她眼睛红红的,然后我给她找纸,找不到,她对我笑了一下,眼泪就掉出来了,我就也突然好想哭哦,然后,然后我又看到那边的机器也没有,没有报告,我不知道咋办了,现在就好想哭哦……”
第二条在压抑着的哭腔里结束,崔栖烬在成都的风里竟然闻到了咸湿的气味,类似眼泪的味道,很苦。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发苦的风瞬间窜入她的心肺之间,她想怪不得,怪不得池不渝在回来的时候脸上还带着那么多水珠,原来是哭过之后才去洗的脸,不是因为妆花了不漂亮。
池不渝肯定很急,才只是匆匆洗过就跑回来。但她还是在吊瓶吊完二分之一之前回来了。但她还是在那个时候,给她唱“乌云乌云快走开”。
第三条是在五分钟之后了,池不渝似乎是用这紧要的五分钟敛了一下眼泪,或者是又去找了找报告,最后又没办法控制住,自暴自弃地放出声音,
“而且崔木火,她看起来好疼啊,出了好多好多汗,我从来没有见过她这个样子,我怕她出什么问题我没反应过来没救到她。我怕我做错了什么就迟了一步让她更痛,我不知道怎么让她不痛,我悄悄摸她的手,冷冰冰的,我还以为她快死了。”
“不是,我不是真的觉得她快死了,我知道她到了医院肯定就会没事,但我就是害怕,我控制不住地害怕呜呜呜,我好害怕,因为我和她说话,说好多话她都听不见没什么反应,我刚开始,刚开始让医生给她止痛,医生他们……他们都不理我。可能是他们有什么流程吧我懂不起这些,但我当时就是觉得好委屈嘛,那个时候就忍不住想哭了,但我使劲儿憋着,就怕我的眼泪耽误事,好烦嘛,我咋动不动就想哭,我怎么这么不靠谱嘛,要是,要是是你们过来的话,肯定会比我好的……”
是崔栖烬觉得她像女侠的时候,原来她当时也有那么多委屈。
第四条接得很快,车外喇叭声此起彼伏,不知道经过什么地方,风变得更苦了。崔栖烬沉默地摸摸手指,听到池不渝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憋着哭腔,呼吸抽抽嗒嗒的,
“冉冉你们睡了吗,睡了也没关系,我……我会处理好的,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我现在就是,又觉得好丢人又好想哭,觉得我二十六岁了……连这种事情都处理不来……而且还要哭来哭去的……”
五,六,七,八……十三,到了后面,池不渝渐渐的没再哭,而是给二人汇报着她的情况,讲崔木火的脸色看起来没那么吓人了,欣喜地讲找到报告了就是在保安吼她的那里,只是报告延误了几分钟,拍她吊瓶的数量的照片,拍她乱糟糟的头发,拍她汗津津的脸……
冉烟在第十四条时回复,大概是才醒,后面就是陈文燃出现,三个人一起商量了今天早上的出院,轮椅,和一些其他的事宜。
“怎么样?”
陈文燃时刻注意着崔栖烬的表情,她忽然想起,自己没在崔栖烬脸上看到过“感动”这种情绪的存在。似乎从认识开始,她认为可以算作感动的事情,在崔栖烬眼里都只能看到抗拒和肉麻。
例如某天夜里崔栖烬在寒风中裹着件薄棉袄,骑着共享电动车来接闹分手的她,小脸冻得煞白,人都抖成筛子,却二话不说地拎起她就走,把那件薄棉袄让给闹脾气只穿毛衣就跑出来的她。她挤在后座的确为此红了眼眶。而崔栖烬下车看到,却不耐烦地推开她撅起的下巴,说早就说过恋爱脑没好报,不看好你为爱奔赴另一座城市,又说我对眼泪过敏,求你别哭。
如今事情的主角成了崔栖烬自己,她会如何面对?陈文燃有些期待崔栖烬的反应,她不信有人听见这十几条语音不会动容,就连她今天早上听到,都狠狠揪心了一下。
崔栖烬垂着睫毛。
好一会,将耳机摘了,慢条斯理地收起来,将手机还给陈文燃。手继续倒扣在膝盖上,慢悠悠地看向副驾驶的池不渝,她这个角度只看得到池不渝的头发,还有被风吹得飘起来的米黄丝带。
良久,她忽然笑了一下,低声问,“你知不知道,池不渝有四个姨妈七个表姐?”
“知道啊。”
陈文燃被她笑得一脸怪异,把手机放在支架上,看了一眼缩在副驾驶的池不渝,特别不服气,却又只能憋屈地压着声音抱怨,
“水水都为你哭成这样了你还笑得出来?你怎么这么冷血啊崔栖烬?”
崔栖烬的手动了动,似乎是被她说得有些错愕,措了措辞,开口,
“我只是……”
说了三个字,又顿住。
像是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望住池不渝的后脑勺,停了半晌,拿出手机打字发微信给陈文燃:
【她还没开始上学的时候,跟着一个姨妈去台湾生活了一段时间,那个姨妈教她女孩子就要做自己,全世界都不重要,就自己开心是全世界最重要。】
【后来她回成都,她们一大家子人住在一个小区,她七个表姐每天轮流送她去上学,她在学校受欺负了三个姨妈还有她爸妈一起找老师开大会,从那以后她在学校昂首挺胸没人敢惹,表姐姨妈给她买其他小孩都没有的零食小裙子小玩具。】险驻敷
【她考大学的时候一大家子人开大会给她分析专业分析学校,毕业之后她说她想当独立的服装设计师,她妈妈就偷偷伪装成一个什么也不懂人傻钱多的服装店老板娘给她下订单,她发现了就很生气觉得很挫败,她妈妈一边抱着她流眼泪一边给她道歉,她们两个抱着哭了一宿。】
【后来她真的成了很厉害的服装设计师,品牌主理人是自己的表姐,表姐负责一切营运、宣传、拍摄和对接事宜,她负责出画稿打版立裁做出漂亮衣服,前期最重要陪她历经风风雨雨的模特是好朋友冉烟……她的人生看起来像一艘体验版游轮,不能说是豪华,但的确拥有无数个掌舵手,尽心尽力为她保驾护航】
【而这个船长显然有一点点的任性,还有很多很多的迷糊笨拙,从小吃虾只会吃别人剥好的,现在长大了也还这样,不吃丑的食物觉得吃进去的话自己会变丑,忍受不了任何欺骗背叛,世界里没有灰白地带,永远像动画片里一样支持绝对正义,到现在还不想学骑自行车,还会跟妈妈撒娇跟冉烟撒娇跟关系亲近的所有人撒娇……她身边没有一个人不爱她】
“这家庭氛围的确蛮好的,水水从小是小公主这件事我也知道……”陈文燃看完了她的微信,纳闷地犯起嘀咕,“可是你现在突然跟我说这个干什么,而且……”
从后视镜里看过来的眼神十分狐疑,声音压得极低,“你怎么对水水小时候的事情知道得这么清楚啊?这到底怎么个事啊?”
【但是……】
崔栖烬没有回答,只回了个但是。
车里一直在有风吹进来,那米黄丝带跟着摇摇晃晃的,像某种不受控的热带蝶类,扇动翅膀,缓缓从池不渝的发间往下滑。
前排的陈文燃问,“但是?”
崔栖烬盯着摇摇欲坠的丝带,轻轻地说,“对,但是昨天她单打独斗,并且把一切都处理得很好……”
我以为是她在不知不觉中变成很靠谱的大人,以为是去香港的半年她身上发生了很多变化。
我甚至为此感到过讶异,歉疚,欣慰,同时也不得不承认有一点莫名的不安。我怀疑过,否认过,思考过,是因为她在向前走而我还停留在原地打转所产生的不安吗?是她喝醉了之后说过的我穿大人衣服而她穿校服变成学妹的不安吗?我不知道。我是希望她变好变成熟的才对。
但听到这些我未曾听见过的声音,我的确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我的讶异,歉疚,欣慰和不安……也都没有因为这些被我遗漏掉的信息重见光明而消失。
反而被这阵风吹得加了倍,甚至还有别的东西不听话地挤了进来。我看不清,对这些的来历毫无头绪,也不知道自己在这些东西的挤压之下为什么要选择笑。
我在此刻像个失控的容器,知道并且仅仅知道一件事……
崔栖烬到底没把这些话说出来,只是抿紧着唇,又在对话框里敲了一行字——
【很久以前我一直以为,上面这些就是全部的她,今天才知道实际上不是。】
左思右想,她恍惚地盯着对话框里的字,最终又一个字一个字地删除,没有发给陈文燃看。而陈文燃却不知为何,竟然没有再追问,只忽然噤了声。
崔栖烬关了手机,也没再发新的微信过去,车内只剩池不渝的丝带在芒果味的风里荡漾,缓缓飘落,甚至翩飞着,终于停落到她的手背。
丝带与风缠绵,起起落落,不肯离去。忽然之间她连动一下手指都觉得痒。恰好车开快开进爱情迷航街,不知是哪一家唱片店在放S.H.E的《热带雨林》,拐角之后太阳顿时像一张大网劈天盖地而来,周围椰树在风里呼呼地刮着叶子,或许是因为成都的风在这个季节竟然有了烘热的气息,像热带,这辆车仿佛闯入热带雨林,遇见无数只迷人而神秘的独特热带蝶,它们扇动翅膀,裹着她们奔涌前行……
而前排的池不渝则在这场幻梦中咂巴了一下嘴,毛茸茸的后脑勺往后蹭了蹭,在睡梦中哼哼唧唧一会,在一片日光里很应景地跟唱一句“穿梭在热带雨林”,十分含糊,应该是梦话。
陈文燃被她逗得扑哧一声笑出声来,又生怕自己把人吵醒,憋着声音噗嗤噗嗤笑,等笑完了,又忍不住感叹一句,
“水水儿真是有好乖嘛。”
崔栖烬微动手指,米黄丝带缓缓从手背滑落,所有幻觉在顷刻之间收束。她还是觉得手背好痒,好像有一只热带蝶在其中停留过,便在她皮肤深处留下某种不可违背的印迹。以至于她捻着丝带眯着眼往外望,抬头便是一片明亮慷慨的瓦蓝……
忽而发现今天真的没有了乌云。
第23章 「阳光椰子」
在医院折腾了一整个晚上, 车先开到了池不渝的住处,池不渝下车的时候哈欠连连,一步三回头地回了家。而崔栖烬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洗澡。
陈文燃试图在这件事上为她伸出援手, 被她婉拒之后, 左思右想, 抓耳挠腮, 最后试图劝解,
“要不你还是别洗了?万一在浴室里不小心滑倒又送医院了呢?”
对于此人提出的疑问,崔栖烬只操控着轮椅,轻慢地在房间里打转,灵活地收拾衣物,并勒令陈文燃站立在界限之外,慢悠悠地吐出两个字, “不可能。”
陈文燃拿她没办法,站在界限之外冷呵一声, “犟种!”
崔栖烬懒得和她争辩,在要洗澡之前将人赶了回去。
已经是大年初六,年假差不多结束, 建筑公司忙起来从来不看法定节假日, 陈文燃请了半天假过来, 下午的确有个会要开,没跟她继续耍嘴皮子, 只临走前嘱咐,
“我求你有什么做不到的事情不要不认输, 直接一个电话喊我,我和冉烟马上就能赶过来, 再不济也还有水水,对了,晚上饭怎么吃啊?这几天你还去不去工作室啊,要是去工作室怎么去啊,我劝你还是别去了,趁此机会给自己放个病假……”
唠唠叨叨的,一堆问题。崔栖烬一个没回答,很敷衍地答了一句“我知道了”,将人赶去开会。
腰伤病人要求自己独立洗澡的确困难。但对崔栖烬来说,让第二个人参与自己的洗澡过程,或者是在这样一个夜晚过去,身上裹挟着濡湿雨水、消毒水、汗水和各种陌生气味的情况下,选择不洗澡……她宁愿忍痛。
她自诩自己的忍痛能力算强,可整个洗澡过程并不太顺利,她只能扶着墙勉强站立,用很短的时间冲了下头发冲了个澡换了身衣服,背着身子给自己贴了张膏药。
再出来的时候痛得姿态扭曲,脸色苍白,再小心翼翼地坐到轮椅上,大喘了几口气,头发勉强擦干,实在是没精力再吹。
第二件事,是给手机充电,在微信里找到陈文燃和池不渝,要求她们将医药费账单发给自己。两个人都没有马上回复,她蹙紧眉心,忽而找不到第三件事可以做。
按照她的日程规划,这个时间点她应该是在另一头的工作室完成工作。
她对一切都分类严格,包括工作空间和生活空间。于是即便算是自由职业,也不会将工作和生活混为一体,而是租了一个独立工作室,距离住处有一整条街的距离,以隔绝自己一不小心就产生人类共通惰性的可能性。
与此同时,在一个项目时间内,她规定自己的工作时间是从早上九点到中午十二点,中午十三点到下午六点。其他事情都会暂且搁置在这个时间段之外再进行处理。
因此经常遭到诟病——陈文燃讲她工作起来总是找不到人,就跟死了一样。
但显然,她现在的腰部状况并不允许她久坐,医生也建议她卧床休息。
崔栖烬看了看时间。11:43,她刚吃过陈文燃买来的牛奶面包,暂时不饿。靠枕支撑着腰部受力位置,不知是不是刚刚吃过止痛药又贴了膏药的关系,缓了一会,腰部好受不少,她控着轮椅往躺椅那边走。
到了阳台门口,想起自己还没有喂龟食,控着轮椅转了回来,发现龟食被放在高处,而沙发上还扔着一大堆药物和食物,她蹙紧眉,实在是对没有按类整理的一切都无法忍耐,操着心将这些都收整起来,然后又瞥到地毯似乎歪了一个角……
于是莫名的,她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又一圈,最开始是总觉得有哪里要收拾,后面是特意控着轮椅在屋子里转圈,检查到底有哪些东西还需要调整,有哪些事情还没有做。
这种感觉让她暂时忘记自己是个腰伤病人,反而十分满意自己对轮椅的操控能力,像个得了新玩具的孩童。
想到这个比喻,她十分不满地停住。
结果忽然之间一栽,她从轮椅上倾倒,摔到了地毯上,腰被重力扯了一下——
肩压到地毯上,一时之间天地掉了个个,她茫然地眨眨眼,还没完全吹干的头发落到脸上,很痒,一时之间都没能站起来。
门铃声就是在这种时候响起的。
难道是陈文燃又回来了?
她在原地抿了抿唇,维持着一种类似孩童学步摔跤时的姿势,缓了好一会,也没能撑坐起来。
下一秒门外响起按密码的声音。
不行。不能让陈文燃看到。
于是她又竭力地撑了撑上半身,却还是在腰部刺痛下不敢贸然行动,于是只能灰心丧气地维持着这个姿势。
密码按完了,门没有被打开。按错了?还是有人走错了?直到门外传来一声熟悉的“咦”。
崔栖烬还没反应过来。
门外那人又重按了一遍密码,这遍速度很快,“嘭”地一下,门打开了——
她和门外的人四目相对。
崔栖烬栽卧在地毯上,侧躺着,头朝下,肩挤着脸,茫然地眨一眨眼。
池不渝穿一身新中式牛仔服,戴了副材质细净的框架眼镜,刚洗过的头发绑了个公主头,满脸错愕。
果然,她们一旦同时出现在同一个空间内,就会上演一部特别滑稽的动画片。
池不渝先反应过来,一脸严肃地退出门外,把门关上,重新按密码开了一遍,再进来的时候发现崔栖烬还是这个姿势,大惊失色地关上门,像只企鹅似的奔过来,然后——
竟然顺势将头一歪,与头栽在地面上的她维持着平视,按常人来说这是很不可思议的角度,但放在池不渝这里似乎又很正常。然后池不渝就维持着这样的视角,一本正经地问她,
“你摔了多久了?”
“没多久。”崔栖烬刚刚尝试着撑坐起来,又失败。于是只能自暴自弃地用这种姿势,跟池不渝讲话。
无言地眨了一下眼,问,
“你怎么来了?”
池不渝也隔空跟她眨了眨眼,然后特别小心地把她扶了起来,再放到轮椅上,严肃地讲,“我刚刚洗完澡洗完头发,在床上眯了一会,怎么也睡不着,还老是梦到你摔得四仰八叉跟你家小乌龟一样的,就想着过来看看……”
“结果你还真的摔了!”
“……所以你刚刚以为你还在做梦?”
“就是。”
“……”崔栖烬不太明显地扯扯嘴角,“那你怎么知道我家密码?”
池不渝绕到她身后,手扶着她的轮椅,“陈文燃同学告诉我的,她说以备不时之需,万一你没动静,我就直接破门而入。”
大概是刚洗过澡,池不渝身上的味道很新鲜,有一点点椰香沐浴液味,还有一路走来衣物晒过阳光的气息,她像是刚刚烤过的小小一片的烤椰子肉。
这种味道伴着她微微晃动着的发梢,疯狂窜入崔栖烬的皮肤。
她攥着电动轮椅手柄,想要脱离池不渝的味道笼罩范围之外,可这时又被池不渝特别轻巧地推走,轮椅滚动的声音响起,甚至这块小椰子还在她身后问一句,
“不过,我刚刚还是按错了一遍,762813,什么意思哦?”
果然电动轮椅在手动面前还是只能认输。崔栖烬认命地放弃,任由小椰子的气味窜入鼻尖,心不在焉地说,
“没什么意思,随便按的。”
“啊?这样不会不好记吗?”
“不会。而且,任何一串字符一旦被赋予某种意义的话,就很容易被破解,这很危险。”
池不渝似乎觉得不可思议,“那你所有密码都是随便按的?”
崔栖烬“嗯”一声。
“每个都不一样?”
“为什么要一样?”
所有权限都设置一样的密码?这对崔栖烬而言极其危险,绝对不可能。
池不渝大惊,“那你这些都还记得住?”
崔栖烬反而觉得她奇怪,“难道你记不住?”
池不渝抿抿唇,“当然记得住。”
崔栖烬有点诧异,但还是点头。
结果池不渝又丧丧地叹一口气,“记得住才怪啦,一个人的一生这么多密码,要是全都不用一个,我怎么记得住。”
崔栖烬被她逗笑。
池不渝被她笑,也不恼,只是“哼”了一声,讲你是怪胎才每个密码随便都乱按,然后又无所事事地在房子里晃了两圈,摸到她的头发还是湿的,不太满意地说,
“怎么还是湿的哦,头发洗了不吹干对脑袋不好。崔木火我来给你吹头发吧!”
“不用……”崔栖烬第一反应是拒绝。
可话说到一半,池不渝已经开始到处在房子里晃,“你家吹风机在哪儿呢!”
今天日头正好,又是正午,这会太阳像是分了半个到她的房子里,到处都是。池不渝刚洗过的头发也在融融太阳下飘来飘去,细细软软的,发尾有点自然卷儿,和阳光一样,像烤椰子味道的蒲公英,走一步,落下点什么,最后在她房子里到处留下烤椰子的气味,不容人拒绝。
崔栖烬动了动唇,觉得自己还是要拒绝。可池不渝这时已经从浴室里踏出来,笑眯眯地拿了吹风机出来,
“找到咯。”
那就吹吧。崔栖烬想——她总不可能在这时候勒令池不渝再放回去。
而池不渝已然站在她身后,热风轰轰吹起来,手指摆弄着她濡湿的发,发香飘来,那股甜甜的烤椰子味反而变得更浓。
崔栖烬忽然有些口渴。她把这种口渴归类为不习惯,不习惯有人与她距离如此之近,不习惯有人这样事无巨细地照顾她。
这时候她听见,池不渝在吹风机的声响里说,
“你家吹风机都没有绑带诶,我刚刚去的时候,它一条线挂在那里,好孤单哦。”
甚至还过分地提出请求,“我下次来给它带一条好看的绑带吧?”
“下次?”崔栖烬顿觉不妙,“什么下次?”
“你没看哇?”
池不渝一边说着,一边摸了摸她的头发,见吹得差不多,就将吹风机收起来,很没有归整习惯地放在桌上。
崔栖烬皱一下眉。
池不渝发现她的不满,吐了吐舌头,“我等下帮你放回去!”
崔栖烬迫使自己将视线收回来,“所以下一次是怎么回事?”
话落,手机就响了一下。
池不渝朝她眨了眨眼,“你看看群嘛。”
然后很乖巧地将桌上的吹风机拿起来,往浴室里去了。
崔栖烬狐疑地打开手机,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被拉进了一个“拯救崔木火”的群,最新一条图片消息,是池不渝发来的一张花里胡哨的排班表——
上面详细地划分了三周时间,每一天主要由谁负责,其中池不渝的名字最多。
冉烟在后面跟了个大拇指。
陈文燃也是一个大拇指,在之后还发了一条文字:
【果然还得是水水儿】
什么意思?
“她们两口子住得太远咯,我就给自己多排了一点。”
这时候池不渝已经从浴室里跳了出来,笑嘻嘻地讲。
崔栖烬看这张密密麻麻的排班表,做得很精致,甚至考虑到了每个人的工作时间和住所距离,还在表格之外注解了一些小细节——例如腰伤病人不能做的事,不能吃的食物,还有崔栖烬的一些小习惯。
看着这些,她的表情不是太好,甚至第一时间只想到一个词——麻烦。
她还是成了一个麻烦。
或许在很多关系里,“麻烦”是维系这段关系的重要基石,甚至对推进关系的亲密程度有着重要作用。
但对崔栖烬而言并不是这样,大部分时候,她既不想别人麻烦到自己,更不想自己麻烦到别人。她只做一切能够自己掌控的事情,有些事情做不到宁愿不要做,也不愿意麻烦别人。一旦意识到自己正在麻烦别人,她会立马陷入恐慌,并且丧失处理能力。于是第一时间回避麻烦,是她惯常进行的选择。
拯救崔木火?她无法认同这句话的成立。
某种程度上,她也承认,她这种人会在这种事情里显得特别尖锐,不适合有朋友,也不适合被嵌入任何亲密关系之中。
但……
“你今天就可以给我说一下你平时的日程安排,我明天过来的时候就可以安排好时间,然后也好提前跟冉冉,还有陈文燃同学她们说一下不。”
但池不渝却这么说,她似乎觉得,在她腰伤之后照顾她就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池不渝,你听我说……”
面对第一时间来到她身边的池不渝,崔栖烬觉得自己应该对她保持友好,但她对此毫无头绪。
该怎么说呢?
正常的崔栖烬在遇到这种情况时,应该会很强硬地说——我不需要,请你不要自以为是,请你离我的生活远一点。
对,她应该要这么说。
可刚张了张唇,池不渝就“嗯?”了一声,而后绕到她身前来,蹲了下来,以和她平视的角度,很认真地直视着她,池不渝看着她,准备倾听她讲话,并且给出某种未知的反应,池不渝身后有一滩阳光,像水一样,晃晃荡荡的,逐渐漫到细软的发,漫到漂亮的眼底……以至于在这一刻她忽然想起了很多碎片——
“你就是太渴望认可了”“你应该有自己的判断”“崔栖烬生病我扔下一大堆学生”“不要总是渴望从别人那里得到一切”“我们作为局外人”“这是我一个人的孩子吗”“你乖一点,自己一个人”“这没什么不好的崔栖烬”……
永远稳定的等边三角形,扩散得越来越大的三角门缝,始终变形的眼镜框,捣成泥被扔掉蛋糕上发酸的草莓,“生日快乐”,甜蜜可口的定制蛋糕,蜷缩在躺椅上的池不渝,从皱棉袄里举起手说这里的池不渝,在那么多条语音里哭哒哒黏糊糊的池不渝,糊成色块像一个快要融化的雪人的池不渝……
以及此时此刻,正在注视着她的池不渝。
崔栖烬不安地动了动脖子,将左手覆盖到右手上,一瞬间说出的话变得尤其苍白无力,
“我自己就可以。”
日光还是在蔓延,池不渝歪了歪头,瞳仁里的光像猫咪一样闪了闪,没有第一时间提出反对,而是思考了一会,才说,
“那刚刚那种情况呢?你要怎么办?”
崔栖烬坐在轮椅上沉默一会,“我可以缓一会再起来。”
她的辩解很无力,就像是外星人开着宇宙飞船来攻打地球,世界动荡不安,而她手里只有一把扫帚,甚至还是破的。
池不渝持续加码,“出门呢?你下了电梯之后出单元楼还是有几节楼梯的哦,你不可能这几个周都不出门的嘛?”
崔栖烬保持沉默。
池不渝循循善诱,“吹头发呢?这几周洗了都一直不吹?哇嘎哩共,这样子是会有头痛病的喔……”
崔栖烬抿抿唇。她的确一直有偏头痛的毛病,睡得少,或者是睡得多,都会犯病。她确实不想让这个毛病加重。
池不渝装模作样地“唉”一声,“你的小乌龟呢?她在你生病期间都没办法得到精心照料了喔。你的快递呢?你要自己坐轮椅去拿哇?大一点的快递能拿得动不哦,还是要送货上门,那你就算一直在家里待着不出门,那你难免有的时候还是会不方便嘛……”
她讲话的时候偏了一下头,于是阳光晃了一下她的眼,里头好像有着明晃晃的色彩。崔栖烬忽然想到了那盆还不知飘在哪个国家的彩叶芋。
这时。
池不渝大概意识到她还能憋得住,便干脆使出绝招,慢腾腾地站起来,把自己的手机扔到地毯上,十分夸张地捂嘴“哎呀”一声,然后对她做了个公主邀请的手势,
“请帮我捡。”
崔栖烬回过神来,盯那个砸落的手机,还是控着轮椅往前了一步,轮椅滚到地毯上,压出印痕,池不渝始终注视着她。
已经到了这个份上,崔栖烬抿着唇,十分不服输地撑了一下扶手,还没站起来,就已经气恼地放弃。
再看到池不渝笑得眯起来的眼,忽然被气笑了,
“池不渝,你这是无理取闹!”
“嗯哼~就当我是吧。”池不渝昂昂下巴,没有再跟她争论。
就像是无理取闹的人是崔栖烬似的。
“你还很骄傲?”
“崔木火。”
“……突然喊我做什么?”
大概是她的气急败坏很好笑,以至于池不渝笑得弯腰,笑得肩上软趴趴的发梢都跳呀跳的。等笑完了,才又伸手过来拍了拍她的头,放软声音说一句,
“哎呀你乖一点嘛。”
手掌落到发顶的触感很奇妙,带点不属于自己的温度,让人特别不习惯,一下一下,力度格外轻。
跟哄小孩似的,又像是池不渝自己在跟她撒娇。
崔栖烬甚至快要被哄住,差那么一点,就要点头同意。幸好一通打过来的视频电话,在这时候将她的不冷静遏制在了摇篮。
出乎意料的,打电话过来的人竟然是余忱星。余忱星没事怎么会打电话给她?
崔栖烬松了口气,只能在池不渝的注视下接通,只听到屏幕里“啪”地一声——
一个充满屏幕的泡泡被吹破,余忱星在那边撑着下巴,无所事事地晃着脑袋,耳朵里塞着副黑色beat,见电话接通了,才掀开浓密的睫毛,第一句却惊讶地喊,
“水水姐!”
仿佛她的水水姐是她上辈子的救命恩人。崔栖烬冷冷地想,不过算起来,池不渝也的确算余忱星这辈子的救命恩人。也正是因为如此,崔栖烬的生命里的每一个缝隙,似乎都遍布池不渝的踪迹。某些时候这个女人的确算是蒲公英,只要有一点点风,就能到处飘来飘去。
池不渝清了清嗓子,绕到崔栖烬的轮椅后,端起下巴,乐呵呵地,一副姐姐做派,
“星星~”
余忱星似乎是坐在一个露天巴士上,那边天气很蓝,她一直保持的甜酷齐刘海被吹得很乱,“你怎么在我姐这儿?”
崔栖烬“呵”一声,“你还知道你姐是哪一个?”
余忱星很冷静地吹了个泡泡,转去问池不渝,“她怎么了?”
池不渝极为小声地告状,“她不让我跟你说她那个了。”
崔栖烬不咸不淡地把话题截断,“打电话有什么事?”
余忱星又吹一个泡泡,声音被风吹得特别懒散,
“就是问一下你快递到了没呗。”
崔栖烬想起匿名王女士的快递,“哦”一声,“到了,没来得及拿。”
余忱星一偏头,眉钉在阳光下闪着亮,似乎这才注意到她坐在轮椅上,
“你怎么了?”
崔栖烬也不打算瞒了,懒洋洋地说,“腰扭了一下。”
余忱星也“哦”,“严不严重?”
崔栖烬皱起眉,“你什么时候回来?”
余忱星说,“你去医院没?”
崔栖烬说,“你还在香港?”
余忱星说,“医生怎么说的?”
崔栖烬说,“香港那边空气怎么样?吹风有没有不舒服?”
余忱星说,“那你自己生活能自理吗?”
……
没有一个人在回答问题。
最终,崔栖烬耐心耗尽,选择结束话题,“你要是没事说就把电话挂了,我还有事,没空闲聊。”
余忱星轻巧地“呵”一声,“那你把电话给水水姐,我和她聊几句。”
崔栖烬蹙眉,她拒绝将自己的手机交给除自己以外的任何一个人,“你们两个自己没有加微信吗?”
余忱星翻一下白眼,把电话挂了。
崔栖烬把手机揣进衣兜里,看到在一旁皱巴着脸的池不渝,似乎是这么多年了,理解起她们的交流方式来还是需要费很大的力气。
便清了清嗓子,“她应该会过来问你我的事,你不要跟她说起排班表。”
不要说起排班表?
那就是同意了?池不渝慢半拍反应过来,很吃惊崔栖烬竟然这么快就被她说服,来之前她还做好了要大费口舌的准备,甚至还想好了要硬来,没想到……
想到这里,她谨慎地想要再确认一遍,结果崔栖烬已经慢悠悠地操控着轮椅,到了巴西龟的玻璃缸那边,仰头看了看龟粮放置的位置,白皙的下巴微微绷紧。
就这么顿了好一会,像犯了滔天大错的孩童,背对着她,犹豫着喊了一声,
“池不渝。”
池不渝看着她坐在轮椅上的背影,忽然想起昨天夜里——
崔栖烬脸色郁白地趴卧在病床上,黑色长发濡湿地贴在脸侧,狼狈窘迫,框架眼镜掉落到鼻梁,蹙紧着眉心,像是做了什么噩梦似的猛地睁眼,眼底的情绪类似一种难以名状的痛楚,又类似一种无助却倨傲的干涩。
可之后一段时间却始终很沉默。她沉默地消化着梦里的不安和惶然,沉默地干呕,沉默地去看悬挂在头顶的吊瓶……
还有刚刚独自摔倒在地毯上被她看到的那一刻,头侧着,抵住地毯,望向她时很茫然很无措的模样……却只是心甘情愿地睁着眼,选择接受,同时维持缄默。
很多次,崔栖烬在这种时候都是如此。
就像是……
就像是原本可以寻求帮助,但却无数次被阻止过,于是她逐渐丧失了这种能力。
也像是,此时此刻。
“池不渝?”
池不渝一时之间被这句呼唤整得慌了神,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啊?”
而这时,崔栖烬又收了收下巴,掌心将轮椅扶手撑得紧紧的,手背青色血管隐隐透出。她回过头来望她,在镜片后的眼在此时显得尤其迷惘,特别懊恼地加了一句,
“请你帮帮忙,可以吗?”
第24章 「小乌龟」
“再讲一遍, 求你咯。”池不渝隔着荧蓝色玻璃缸,可怜巴巴地讲。
玻璃缸里水质清澈,考虑到巴西龟的体型,如今水位已经不算浅, 一截灯管在缸顶照着, 水变成一种胶质的蓝, 很淡。
崔栖烬调整着灯照角度, 没有应答。
此时巴西龟吃饱喝足, 慢吞吞地推动水面波动,挡住池不渝隔着水面递过来的视线。崔栖烬松了口气。
结果下一秒。
池不渝就昂起下巴,整张脸从巴西龟上方敞出来,说话的时候像是在吐泡泡,
“讲一遍嘛~”
……这个人到底有些什么稀奇古怪的癖好,还喜欢听别人讲重复的话?
想到刚刚池不渝没有理会她, 她情急之下不知道是脑子卡了壳还是嘴巴秃了皮,竟然说出一句“请你帮帮忙”, 以至于被池不渝抓住她示弱的把柄……崔栖烬眼梢跳了跳,这种话让她说第二遍?
“不可能。”
崔栖烬毫不留情。
巴西龟正慢悠悠地往露台上爬,懒洋洋地开始晒灯。池不渝“唉”一声, 收起费力昂起来的下巴, 声音瘪瘪地说一句,
“好吧。”
她听起来似乎很失望。
崔栖烬调整好灯,隔着水面去看池不渝的眼, 下意识清了清嗓子, 还未开口之际, 池不渝忽然隔着玻璃缸用手戳了戳巴西龟龟壳的位置,冒出一句,
“你怎么会养一只小乌龟呢?”
崔栖烬皱紧眉心,不明白刚刚自己为什么要清嗓子。也不明白池不渝为什么一定要讲“小乌龟”。
巴西龟就是巴西龟,不叫小乌龟。
但她实在懒得纠正池不渝的臭毛病,“因为养猫掉毛,养狗要遛,养鱼容易死掉,养蛇太阴森,养鼠晚上吵……”
简单地列举了几个其他选项,崔栖烬想自己的确是一个极为挑剔的人。平常人爱养的宠物,基本都被她嫌弃了个遍。
她等着池不渝讲她挑剔。
而池不渝却只是点点头,而后又眨巴着眼问,“可是你在什么都不养和养龟龟之间,还是选择了养龟龟。”
她甚至要讲——养龟龟。
而她的龟龟,此时此刻正慵懒闲适地晒着背。崔栖烬漫不经心地盯了几眼,
“因为龟龟……”?
崔栖烬心累地阖眼,甚至开始自暴自弃地套用陈文燃无厘头的话,“养巴西龟和喜欢一个人一样,都是可以没有理由的。”
池不渝感叹,“好高级的话。”
“哪里高级了?”
“很有哲理,像大师。”
“……”
“崔大师。”
“……”
“崔大师。”她像是一定要喊到别人应为止,有那么不依不饶。
“怎么?”崔栖烬还是应下这个称呼。
“你的小乌龟是男的女的哦?”
“雌性。”
“她是比较调皮的还是比较懒的?”
“这两个词不是反义词。”准确来说,调皮对应正经,懒对应勤快。
“好吧,那你初恋呢?”?
崔栖烬诧异地看向池不渝。蓝色的灯打下来,池不渝撑着脸看着趴在露台上的乌龟,表情忽然被晃动水面变得有些模糊。
“怎么突然问起了这个?”
“什么?”
池不渝低着头,十分认真地注视着水里的乌龟,框架眼镜后面的眼缓缓地眨一下,像是才反应过来似的,瞳仁猛地缩了一下,磕磕绊绊地说,
“我问岔了好像,你当我没问过。”
说完这一句闭紧嘴巴,不看崔栖烬,去看巴西龟。睫毛盖住眼睑,在上面投下晃晃悠悠的阴影。晃悠了好一会,嘴巴瘪了起来,好像是自己把自己憋委屈了,才又要小声地问,
“那她到底是什么样的嘛?”
“她?”
崔栖烬眯起了眼,兴许是隔着两层玻璃和足够多在她们之中晃荡的水,鬼使神差下,她与慢吞吞扭头的巴西龟对上视线。
再看向腮帮子鼓起来始终没有看向她的池不渝,没由来地笑一下,竟然真的轻飘飘地给出回答,
“她这个人有时候调皮,有时候犯懒,有时候正经得不行,有时候又勤快得像是变了一个人……”
“什么嘛……”
池不渝对她模棱两可的答案不太满意,甚至好像有点生气。终于抬起眼望她,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说了等于没说。”
“是吗?”
“是啊!”
池不渝理直气壮,手抵着玻璃缸,比了个显微镜手势,透过圆圆的空隙来看她,一双眼睛眯起,佯装凶恶,
“我劝你最好老实交代!莫想豁我!”
前半句普通话,后半句换成十分老练的成都话。崔栖烬本来应该问——为什么要和你老实交代?豁你又怎么了?难不成你打算打我?
可她被池不渝逗得笑得腰好痛,等笑完了,池不渝还瞪着眼睛看她,被镜片挡住的眼乌亮乌亮地发着光。
于是她只能悠哉悠哉地憋出一句,
“好吧,她还蛮凶的。”-
崔栖烬竟然会喜欢凶的人?而且还要笑眯眯地讲——蛮凶的。
池不渝觉得简直太不可思议。
崔木火诶,笑眯眯诶,给她换灯泡的时候都不耐烦都臭脸的崔木火诶,看海绵宝宝参加举重比赛这么好笑的一集都不会笑一下的崔木火诶……竟然会因为想起一个蛮凶的人,用成都话讲就是一个歪婆娘,好吧,这样讲一个不认识的人不太礼貌。
总之,崔木火现在笑得眼睛都找不到了。
池不渝很不服气。
还想再问,可崔栖烬已经慢悠悠地控着轮椅离开这片水缸。她火急火燎地追过去,又连续跟着崔栖烬的轮椅绕圈,接连问了几个自认为极其容易回答的问题——
“怎么个凶法?”
“你喜欢凶的哇?”
“她不会打你吧?”
“你不会还喜欢她吧?”
“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还有联系吗?”
……
崔栖烬都没有再回答,只在她的追问下耐心地看了一眼手机,讲,
“医生让我卧床休息。”
池不渝不情不愿地“哦”一声,推着崔栖烬的轮椅开始往卧室那边走。崔栖烬似乎很吃惊,“你还不回去?”
“对哇。”池不渝这么说。
心里却偷偷地想——不知道那个……那个人,有没有来过崔栖烬的家。如果来的话,崔栖烬会允许那个人做很多很多别人不可以做的事情吗?
比如说在她家沙发上吃会到处掉渣的饼干,在她看书的时候外放音量看海绵宝宝,还是要光脚踩在地毯上把自己刚咬过一口的芒果喂给她……
于是在崔栖烬还没有开口之前。
池不渝突然抓紧崔栖烬的轮椅推手,很严肃地抬抬滑到鼻梁上的眼镜,
“我必须留下来,我劝你不要劝我。”
崔栖烬没话说了。看了她一会,似乎很纠结,最终还是点头同意,
“好吧,不过我不去卧室。”
“医生让你卧床休息不去卧室去哪里哇?”池不渝很迷茫地停下动作。
“卧室是用来睡觉的地方,非睡觉时间去卧室不奇怪吗?”
“很多人宁愿一天二十五个小时都待在床上。”
“我又不是很多人。”崔栖烬觉得池不渝奇怪,也知道池不渝觉得自己奇怪。
“好吧,那你要去哪?”
池不渝推着崔栖烬的轮椅转了个圈。崔栖烬手指阳台上的躺椅,
“今天天气好,我打算晒太阳。”
“晒一下午哇?”池不渝很配合地推着她往那边去了。
“晒太阳可以增强免疫力,还可以延缓衰老。”
崔栖烬简洁地说,路过沙发的时候随手捞起一本杂志,然后又问池不渝,
“你不需要工作?”
“嗯?”池不渝很严肃地一惊一乍,“今天才大年初六,你可能不知道,我们中国的人类都是需要放年假的。”
“……”
崔栖烬突然被她堵得没话讲。池不渝笑眯了眼,哼着歌调整崔栖烬的躺椅角度。
她始终认为人不是机器,就得劳逸结合,特别是像她们这类设计工作,一定得走出去,得多出门,多感悟世界,多和新鲜的人类碰撞,才能拥有充足的灵感来源。就算是单纯给自己放假……
她也闲不住,总想找点什么事情来做一做,或者找个人来玩一玩。总之,一天之内除了睡觉,她不会一个人独自待到超过十个小时。
崔栖烬的躺椅可以完全平放下来,硬木材质,池不渝不放心地摸了摸,又给崔栖烬找了个靠枕过来,放到腰部的位置。
躺到躺椅上之后,崔栖烬十分安详地将双手交叉放到小腹,又对她从香港回来之后的工作进程表示关心。
她自信满满地表示“OK”。
去香港之前的确遇到了一些问题,有人说她去年的设计和之前的重复度很高,讲她刚开始很有自己个人风格,如今走商业化道路久了反而江郎才尽,又讲有些元素如今这些新中式品牌都用烂了她还在用。
她刚开始看到这些言论觉得好委屈,躲在被子里悄悄抹眼泪,她自己明明没有这样觉得。游颖和冉烟也都轮番来劝她,摸摸她的头说——
只是业内有些不正当竞争的买了些水军来影响口碑和她的心态,让她不要中招。陈文燃同学很生气地讲——你不要看,就是来害你的!妈妈和爸爸还偷偷注册几十个小号去反驳,最后都被封掉了,妈妈气得炒菜都多放三勺盐,爸爸不服气地又借牌友手机号申请了新的账号。
那段日子她神色恹恹。
躲到被窝里偷偷翻社交平台,翻后台,看到那些言论总是要眼眶泛红,看不到又总是想要去看。
后来不知道哪一天。
她刷到一位业内大师在香港开设的服装设计课程,琢磨了一夜,第二天眼睛都还是红的,却已经报了名,就这样拖着行李箱去了香港。
不是因为人家真的说得是对的,以至于她真的怀疑自己觉得自己很不行,所以灰溜溜地跑了。
而是因为——
想不通的时候就直接去做,做出东西来,就不会再想了。这是小姨妈在台湾时教她的一句话。
她记到现在,很多事也都照着这句话去做。大多数时候有好的结果,有时候也没有。但真到那个时候,好像结果也没有那么重要了。
于是她从香港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信心满满,觉得自己天不怕地不怕。
而且也昂起下巴带回了新的画稿,在年前定了春夏新款,年假后再去跑市场选面料辅料定版。今天不管,今天放假,而且今天的主要任务就是……
“其实你可以回去了。”
崔栖烬躺在躺椅上,轮椅放在旁边,是自己可以勉强撑坐起来坐上去的位置,她阖紧眼皮说,“我反正下午会一直在这里,一个人没什么问题,不会出什么问题。”
“不用哇。”
池不渝刚刚弯腰调整躺椅,不知不觉地把包包就放在了轮椅上,等再直起身,左看右看没什么事要做了,才放心地走到沙发那里,窝进去打了个滚,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我觉得这里蛮好的,而且你今天才第二天,医生也说了得有人好好照看着,不然再出事的话麻烦可大咯。”
在崔栖烬听来,这句话就像是说——你现在不麻烦我,之后就会更加麻烦我。我劝你好好想清楚。
以至于她只能认了命,又看一眼池不渝留在轮椅上的包包。
拿起来,左看右看,似乎是放在哪里都不太满意。等池不渝迟钝地反应过来,自己又在崔栖烬面前乱扔东西之后……崔栖烬已经把她的包包挂到了轮椅后面,背对着她说,
“随便你。”
然后就躺在那里,脖颈挺得很直,没有任何动作,像是要睡觉,又像是只是纯粹地在那里晒太阳。
池不渝眨眨眼,“你一般晒太阳的时候要做些什么呢?”
崔栖烬说,“晒太阳不就是晒太阳?”
池不渝很吃惊,“就光晒啊?”
“偶尔也会看看书。”
池不渝“哦”一声。
她在客厅沙发里窝着,看到她灰粉色的包包在崔栖烬轮椅后边挂着,而崔栖烬常穿黑色和灰色,这会整个人平躺在躺椅上,在阳台的一片绿植里懒洋洋地晒着太阳,和灰粉包包的基调完全不适配,像……
像一本正经戴眼镜的黑色猫头鹰女士,在晒太阳的时候,背后长出一条粉色的短尾巴。
想到这个生动的比喻,池不渝觉得自己简直好厉害。她撑着下巴乐呵呵地笑,然后又想下次要带那个孔雀绿色的来。
这时崔栖烬忽然说,“你饿不饿?”
而池不渝忽然想起自己还有芭比粉的包包,一下子笑得收不住,“有一点点。”
崔栖烬侧过头来看她。池不渝立马收起表情不笑了。
四目相对。
崔栖烬清了清嗓子,“你面前的那个小茶几,抽屉里有一些吃的。”
又转过头去,特意强调,“但是你不可以在我这里点很油或者是汤汤水水的外卖来吃。”
池不渝点头,过了一会又高高举起手,“那不汤汤水水不油的外卖呢!”
“……”
崔栖烬的背影看起来很纠结,但过一会,她还是勉强点头,“但你要点什么外卖,先给我看一下,我再决定可不可以。”
然后又强调一句,“而且你要自己收拾。”
池不渝应下,却也没有嚣张到马上就点外卖,而是很乖巧地从小茶几抽屉里,翻出一包椰片脆饼和一盒青梅味的奥利奥,还有一盒黄油饼干……
“原来你家里还会准备这么多吃的。”池不渝很惊讶地咬一口奥利奥,咔嚓咔嚓地。
“有时候低血糖必须要补充这些,而且陈文燃偶尔来这里也会买来很多,她怕我低血糖晕倒在家里没人救。”
崔栖烬说,然后又动了动脖颈,声音变轻了下去,“你吃吧,如果想吃外卖也可以点,只要收拾干净就可以了。”
像是已经陷入十分安然地晒太阳姿态。
池不渝咔嚓一声,没有再讲话。
开始老老实实地吃椰片脆饼,但再老实也是容易掉渣的饼干,她还没咔嚓掉几块,就十分忧愁地发现沙发和地毯上都掉了很多渣。
于是便一边咔嚓咔嚓地吃,一边忧心地试图收拾。最后又自暴自弃,决定等吃完再来一块收拾。这时手机响了一下,是刚刚才和崔栖烬挂断电话的余忱星:
【水水姐】
【崔栖烬到底是什么情况?摔了还是出车祸了?怎么忽然坐上轮椅了?】
【没有,就是腰扭了一下,医生说没有伤到骨头,让她好好休息两个周,出行就最好坐上轮椅】
池不渝回过去,然后仰起头,看了一眼的崔栖烬,偷偷咔嚓一下,拍了一张崔栖烬坐在躺椅上上认真晒太阳的背影过去。
然后又飞速收起手机,脸悄咪咪埋在衣领里,佯装根本没有看过那边。不过崔栖烬晒太阳的时候似乎什么都听不见,没有发现她的偷拍,也没有转头。或者是已经睡着了。
她抱着怀里的奥利奥椰片脆饼黄油饼干,松了口气,又看到余忱星发过来一个问号,然后又连续发来几条:
【这个人有好神嘛/翻白眼】
【大年初六,腰都伤到已经坐轮椅了,还要坚持躺到外头晒太阳???】
四川人沟通起来都喜欢用方言。余忱星和崔栖烬之间基本不说四川话,崔栖烬是基本不跟任何人讲四川话。
但余忱星会和池不渝说四川话,连打字的时候也会冒出一些方言用语。
因为她们从见第一面起就讲的四川话。那会池不渝十六岁,余忱星很小一个,还戴着牙套,闷头闷脑地来她们高中校门口,昂起脖子往里看,见到门卫就躲,见到有人从里头出来又要紧张兮兮地攥紧书包带。
池不渝正好无所事事,就等表姐下了班来接她去吃新开的DQ,叼着棒棒糖观察了余忱星很久。最终走上去,拎起余忱星的书包带,笑眯眯地讲,
“你找崔木火是不?”
“你怎么知道?”
余忱星吓了一大跳,又很快反应过来,疑惑地问,“崔……木火?”
“对嘛,你个人看看你们两个长得有好像嘛!”
池不渝拍拍她的头,她觉得自己面前站着的,就是缩小版的崔栖烬,一样的单眼皮,一样的装冷酷,但其实一点也不酷。
小娃儿得很。
但余忱星真的是小娃儿,被她这么一说,不好意思地抿抿唇,“她是我姐,你是哪个?”
“我?”
池不渝那会想了想该怎么说,最后拍着校服,“我是你姐姐的好朋友。”
余忱星慢吞吞地“哦”一声,说“我不信”。池不渝瞪大眼睛,“为什么不信?”
余忱星没说话,只是仰头,又看了一眼校门口出来的人。
池不渝反倒觉得奇怪,“你和崔木火不住在一起?”
余忱星摇头,“我们住一起的。”
池不渝不明白了,“那你怎么这么扭扭捏捏的,我还以为你离家出走来找她的。”
余忱星头埋得低低的,不肯说更多。
池不渝觉得这件事好像很严肃,她捋了捋自己绑成小辫子的头发,实在捋不清思路。但左思右想也没有先走,而是等到崔栖烬出来了,兴冲冲地挥了挥手。
见到崔栖烬,余忱星反倒没这么像小娃儿了,瞬间摆着一张和崔栖烬如出一辙的臭脸,头也不回地跑到了公交车上。
池不渝迷迷糊糊地晃晃脑袋,看一眼奔走的公交车,又看一眼慢慢悠悠没什么动静的崔栖烬,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又害怕自己说了反而惹两姐妹不开心。便憋在心里,天知道她一直不说也不问到底有多难受。
直到她第二次遇到余忱星。
余忱星还是站在她们学校门口,像是在等待着什么,沉默许久,终于在她买来菠萝冰冰之后,对她开了口——
是学校有人欺负自己,班上男同学说她牙套妹,还在语文课本上画她的肖像图,把她画成凸牙到处传播。难受的其实不是这件事,而是他们在看向她时嬉笑的目光,各自递眼色,在她坐下时阴阳怪气地躲开时的模样……
池不渝听了,没有问余忱星为什么不跟家里说,不跟崔栖烬说。当即气得咬牙切齿,连菠萝冰冰都吃不下去,自己跑到余忱星学校,把校服换成表姐的T恤牛仔裙,叼着棒棒糖棍,努力维持着横眉冷对,对准几个欺软怕硬的小男生狠狠威胁一番。
后来她又买来新的菠萝冰冰,纠结着对比很久,看起来多一些的那个给余忱星,少一些的那个自己挖一大口。
结果冰到脑袋后缓了两三分钟,才呲牙咧嘴地问,那些人还有没有欺负她。
余忱星小口地吃着菠萝冰冰,小声地说,“他们现在都说我有一个很歪的姐姐,不敢欺负我了。”
而很歪的姐姐本人崔栖烬,在得知自己的名声在一所小学被毁得彻底之后,沉默了许久,都没有话要跟池不渝讲。
她以为崔栖烬要怪她多管闲事,还怪她坏了她的名声,便乖乖脱了T恤牛仔裙,穿好校服把棒棒糖咬碎,飞速认错道歉。
再后来……
她看到崔栖烬,在某天中午放学之后跑到商场,再出来的时候换了一身和她如出一辙的T恤牛仔裙,在午休时间坐很久很久的公交车,去到余忱星的学校门口守着,不讲话,也不找人,学着她的样子,就只是沉默地站了一个中午,就又回来。
很多次目睹之后,池不渝想破脑袋,有一天终于在表姐的提醒之下,猜到崔栖烬为什么要这么做,这样那些爱耍聪明不长教训的小男生在路过校门口时就会知道——余忱星那个很歪的姐姐,不会是一次限定,而是一直都在她身边。
【她只是,有时候也会比较笨】
池不渝在对话框里打下这行字,发出去之前,又去看崔栖烬——
崔栖烬还是那样挺直着脖颈,好像在看杂志了,长发很随意地用鲨鱼夹盘起来,下巴微微绷紧。
看到认真的时候,会很烦躁地把垂到下颌的发胡乱地捋到耳后,陷入深度思考的时候也会不知不觉地咬手指头。
眼睛累了之后会摘一会眼镜,眺望一会阳台上的绿植,就算是僵硬地平躺着也闲不下来,一会摸摸这盆叶子的状况,一会伸手仰头去摸另外一片……
然后又从躺椅旁边挂袋里,很神奇地掏出一瓶眼药水,平躺着,高抬起手,然后缓缓往下降,给自己滴眼药水,一旦眼药水没滴准,她又会摸索着去找眼镜戴上,很神经质地对比一下刚刚的位置,再摘眼镜,再重新滴眼药水……如此反反复复,好不嫌麻烦。
她甚至还要定闹钟来提醒自己应该做眼保健操,然后就真的戴上耳机,很机械地点开手机,躺在那里开始按揉攒竹穴……
池不渝小时候就偷懒,从来不爱做眼保健操,甚至要在眼保健操时间偷偷看在报刊亭买到的最新一期《意林》,她不看故事,只看那上面的笑话和童话。
但是她已经长到这么大了,竟然撑着脸看崔栖烬做完了一整套很无聊的眼保健操,甚至在这之后还看了她的后背很久很久。
原来崔栖烬有时候看起来也会笨笨。不是那种很不聪明的笨,而是一种……
很乖很别扭的笨笨?
池不渝不知道到底怎么形容这种感觉,但她一不留神,忽然又想到——那那个很凶的初恋,是不是会经常看到这样的崔栖烬?
——定闹钟提醒自己做眼保健操,滴眼药水先戴眼镜比对位置,认真的时候也会咬手指头的……
崔栖烬。
池不渝想到这里,忽然觉得自己心脏不是太舒服,很想要找到个东西来抱一抱。于是她左右看看,找了个抱枕抱在怀里,软趴趴地枕着下巴。
之后再慢吞吞地收回目光,莫名其妙地也开始咬手指,然后把这句话删了,重新打下一行新的:
【星星,我很认真地问你哦,你知道你姐谈过恋爱的事情吗?】-
时间跳到下午六点,崔栖烬又准时做完一遍眼保健操,手机屏幕上一片金色滑落,暗示此时已经是日落时刻。
成都位置偏西,天黑得晚,这会日光顺着风,从落地窗外飘进来,还裹着被晒过的青草香,以及一股极为清淡的花香。
她往外看——
小区外落日熔金,两三个穿校服的高中生踩着几辆青桔,经过建筑物中间像芒果一样的悬日,嘻嘻闹闹,青桔轮胎踩着如同汁液一般的余晖,滚烫摇过马路边树木阴影……
已经到春天了吗?
崔栖烬小心翼翼地挪到轮椅上,揉了揉眉心,应该是她的错觉。
“池不渝?”
池不渝没有应答,好安静。
崔栖烬觉得奇怪,控着轮椅转了方向,看到了窝在沙发里的池不渝——
这个女人这里也有很多暮色。
在她牛仔外套上,柔软的脸部轮廓上,浓密卷翘的睫毛上,摇摆晃动着,是金色的,但好像又找不准真正的光源。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发尾打着卷儿的公主头这会被睡得很潦草,一侧脸紧紧贴着沙发,在阴暗处;另一侧脸有些模糊,像是被金色裹上一层湿润细沙。
这些暮色是动态的,是转瞬即逝的,好像一种成都春天来临之前特有的幻觉。
崔栖烬控着轮椅,很慢很慢地过去。
先是看到被蹂躏得乱七八糟的沙发,还有被揉在怀里抱得很紧的靠枕——从来没有人会在她的沙发上面滚来滚去,每次陈文燃都严格地遵从她的分界线原则。她懊悔自己今天没有跟池不渝讲到这个规则。
还有吃到三分之一程度被剩下的奥利奥,只吃了一片的椰片脆饼,吃了一口就放下的黄油饼干,被放在茶几上,堆成一个小堆——她突然想到自己没有给池不渝准备喝的,想必这些食物吃起来肯定很干。
再有放在小茶几上的一张卫生纸,懒散散地敞开,里面是一些被包起来的饼干渣,很碎了,像是从沙发上衣服上地毯上捡起来的,但显然没有捡干净,还有些碎碎地躲在崔栖烬的轮椅边,它们好狡猾。
最后是池不渝垂在沙发边的手,直直地从袖口伸出来,细瘦手腕上是两根圈在一起的皮筋,如果没猜错的话……
这原本是崔栖烬的所有物。
而池不渝的手掌正中心,是疑似快要从手中脱落的手机,这么久了手机还亮着屏,上面是一集正在播放的海绵宝宝,海绵宝宝正在练习举重,白白的牙齿正在疯狂打架,据她所知这一段海绵宝宝正在鬼哭狼嚎,不过手机里没有音量传出来。
崔栖烬静坐在轮椅上,看海绵宝宝终于举起哑铃最后一头栽倒,而这时池不渝的手似乎也脱了力,手机滑落到地毯。
这个女人分明闭着眼。
却无意识地在空气中捞了一把,结果什么也没捞到,于是又将头往沙发里埋了埋,饱满的脸颊被挤得瘪瘪的,睫毛耷拉下来,头发也压得更乱,额边绒绒碎发打着微卷儿,很不漂亮。
暮色顺着池不渝的睫毛跳呀跳,手机则以一个倾斜弧度滚落到崔栖烬的轮椅上,也要跳呀跳,一下砸到崔栖烬的拖鞋尖,最后不往下走了,就要停在她的拖鞋上,安安稳稳的。
叮铃桄榔的,有点痛,动静也有点大。池不渝好像没醒,而崔栖烬忽然笑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笑,一眼望过去,整个家里都乱糟糟的,面前是没收拾干净的饼干渣,无聊的海绵宝宝,只吃了一半没有收整或扔掉的饼干,没有归还的皮筋,被蹂躏得很惨的沙发和抱枕,砸到脚尖的手机……应该要有点生气的,但她没有,或许是因为——
早上她在她这里看过日出,同一天下午又在她这里看到日落。
这件事似乎有那么妙趣横生,足以让她原谅一切糟糕事。
这个黄昏,崔栖烬控着轮椅在住处里奔走,池不渝灰粉色的包包在她背后跟着晃呀晃,让她想起家里的巴西龟——这只巴西龟还小的时候,崔栖烬比现在年轻,还没赚到足够的钱,没有将工作室和家分开的经济能力,它还总是致力于从玻璃缸里爬出来,到她翻开的资料上伸短短的脚出来晒太阳。
那时候总是不知不觉,日暮西沉,她的手边,或者是拖鞋上,就会突然多一只绿油油的小……
好吧,那个时候确只能算是……
小乌龟。
崔栖烬破罐破摔地想,接着僵硬着腿,扯过沙发边一条薄毯给池不渝盖上。
后来直到这场日落彻底落幕,她始终坐在暮色里,很安然地双手交叉在腿上,很久很久都再没有任何动作,就像是……
很怕停留在她拖鞋尖上的手机,掉下去似的。
第25章 「暧昧文字」
【她总是心口不一, 让别人很累】
余忱星在很晚的时候发来一句回复。彼时,池不渝已经从崔栖烬家离开,完成自己今天的值班任务,将崔栖烬安然无恙地送到卧室床上, 在崔栖烬安然入睡之前, 很生动形象地给她讲了海绵宝宝埋尸的恐怖故事。
对此, 崔栖烬只是淡淡掀开眼皮, 吐出仅有两个字的评价,
“无聊。”
池不渝一惊一乍,“怎么会无聊?这是我小时候觉得最恐怖的一集,晚上睡觉之前都不敢看的!”
崔栖烬“呵”一声,“那你胆子蛮小。”
池不渝有点不服气。
但也没有和病人崔栖烬争论,只是在临走之前拍拍崔栖烬的额头,
“那你快睡, 不要怕哦。”
崔栖烬皱皱眉,似乎对她最近常用在自己身上的拍头动作很不满, 在她离开之前给出警告,“你最好不要真的把我当成小孩来哄。”
别扭得很。
池不渝毫无悔改之意,撑着脸笑嘻嘻地说, “晓得咯, 小娃儿崔木火。”
崔栖烬知道她是故意不听, 很平静地阖了一下眼皮,再抬眼看她, 轻“呵”一声,
“你知不知道我比你大?”
“知道啊~”池不渝说, “你水瓶我白羊嘛,同年的, 一共也大不了几天。”
崔栖烬又轻“呵”一声,
“就算是大一个小时,大一分钟,大一秒钟……”
“不听不听!”池不渝选择捂住耳朵,不是很服气。
而崔栖烬当时被她的动作逗笑,等笑完了,又微微抬起下巴看她,明明表情是一如既往的平静,甚至带有一点执拗。
但好像是因为临睡之前摘了框架眼镜,眉毛在灯光下看起来绒绒的,有点乖。而后轻飘飘地弹了一下她的脑门,
“那也还是比你大。”
【像个小孩子一样】
这是在她那个问题发过去之后,余忱星回过来的第二句。
池不渝那个时候已经准备睡觉,迷迷糊糊地摸出连着振动两下的手机。
半掀开眼罩,睁眼,看到这两句话,猛地从床上坐起来,跟火烧眉毛似的把草莓熊眼罩往头发上又掀了掀,抿紧唇,打字很快:
【你竟然知道这件事?】
余忱星似乎是现在才有时间和她闲聊,回复得很快:
【水水姐你还没睡吗】
【知道啊】
池不渝就这么坐着,回过去:【还早得很,我睡不戳】
余忱星说:【哦哦我也还没,刚回酒店躺下】
池不渝忽略自己连打的几个哈欠,很严肃地将自己床上的大型草莓熊拿过来,紧紧抱着,下巴枕在草莓熊头顶,在对话框里敲敲打打,几十秒钟之后,发了一句过去:
【那你认识你姐的初恋不?】
余忱星说:【不认识】
果然。崔栖烬的初恋真是神秘得够可以,竟然没有一个人知道庐山真面目。池不渝唉声叹气,扯一扯草莓熊的脸。然后余忱星下一句就发过来:
【但我大概知道】
池不渝瞪大眼睛,盯着屏幕里的白色框框,大概知道什么?
余忱星打字喜欢断句:【能猜出来她是怎么分的手】
看到分手两个字,池不渝愣了半晌,仿佛她现在才有实感——
崔栖烬,她所认知的崔栖烬,的确跟某个人谈过一场恋爱,或许普普通通,或许轰轰烈烈,但总归在这段恋爱里有甜蜜,有爱,有像其他平常人一样的酸甜苦辣,这一切都是因为某一个人,这个人跟崔栖烬产生过最为紧密的一种联结,这种联结或许改变过崔栖烬,或许又没有,最后崔栖烬还说自己在这场爱情里爱得太少了,真的是这样吗?她们甚至因为某种理由分手……
不知为何,她盯这行字,越盯越久,感觉自己莫名就变得沉甸甸起来。
就像一个吸满水的海绵,拧一下,会有很多水淌出来,她不知道这些被挤出来的水到底是何滋味,但感觉自己浑身都湿漉漉的。
她揪着草莓熊的耳朵,一下又一下,很提不起劲,看余忱星的消息一条一条地蹦出来:
【很难想象她这个人会跟别人谈恋爱对吧?】
【我也很难想象】
【所以她都分手了我才知道】
【我想你也大概知道我姐是什么样子,说反话对她来说是家常便饭,总是嘴里说讨厌什么,反感什么,不可以做什么,但从来不说喜欢什么,爱什么……】
【就算是心里已经喜欢到百分之一万了,但嘴巴里头也只会承认百分之零点零零一】
【比如她那么爱吃芒果,我们也都知道她爱吃芒果。但她小时候还硬是不承认芒果对自己来说是特殊的,甚至强迫自己吃了一段时间的草莓,来试图摆脱自己对一件事物的“持续喜欢”,她大概很不喜欢自己产生“喜欢”的感觉,对她来说,这大概算被危险事物控制。】
似乎提起崔栖烬的事,余忱星就有很多可以吐槽的话可以讲。
池不渝咬了咬唇。
在对话框里打下“但是”,还没发出去,那边余忱星就已经先发来了一个【但是】。
【但是,这在另一个方面也意味着,她要是真的愿意跟一个人谈恋爱,应该就是真的喜欢吧。毕竟我一直觉得,她在全宇宙里只喜欢自己一个人类,也不对,她到底喜不喜欢自己这件事尚且也需要存疑】
就是,池不渝默默揪紧草莓熊的耳朵,被余忱星说得一愣一愣的,连消息都只能勉强,几个字几个字回:
【是哦】
【也不知道有多喜欢】
她说了跟没说一样。但余忱星似乎有很多话可以说,没有注意到她在此时此刻的游离:
【综上所述,我姐这个人显然不太擅长谈恋爱。不过也可能是那个时候懵懵懂懂吧,才会贸然坠入爱河】
池不渝下巴埋进草莓熊的脸里:【懵懵懂懂?】
【对啊我记得大概是……十八岁?】
【好像又是高中的时候,记不太清了,但总之她断了之后,有一段时间很明显的烦躁不安,做什么都沉不下心】
池不渝愣住:【高中哇?】
不会是……她们学校里的吧?刚冒出这个疑问,余忱星就发过来新的消息:【应该不是你们学校的】
原来不是。
池不渝也不知道自己是该庆幸,还是不该。她攥了攥手指:
【那她是怎么和别个认识的哦】
余忱星那边又发过来:
【说起来,我也想知道对方到底是何方神圣,这么多年一直没听她提过一句,名字年龄学校城市特征,甚至她们怎么认识的……这些细节,除她之外身边应该没有第二个人知道】
【按理说我姐应该很难喜欢上别人,而且就算喜欢一个人,据我所知她应该也是会在心里憋到死甚至带到下辈子都不会开口的人/翻白眼,(我最讨厌的类型)】
【不过水水姐,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件事?】
余忱星像是才意识到这件事。
池不渝将自己的双马尾揪在一起,跟麻花似的,抱着草莓熊在床上滚了一圈,才扭扭捏捏地回:
【就是那天她生日我听说了这件事,挺好奇的】
这句解释发过去。
余忱星没有马上回复,应该是手机没在身边了。
池不渝低头丧气地把手机扔开,手机弹了一下,床垫砰砰地弹起来,像一个小锤子,在她心脏上一下一下地锤着。
她被锤得有些心慌,脑子里东想西想,像是被一根线拽过去,然后绕成了一团毛线。
而这时候又是连着几声振动。
于是她又老老实实地把手机捡回来,屏幕上有四条微信提醒。
三条来自余忱星:
【原来这样】
【不过我想应该是对方主动的】
【毕竟她这个人完全被动,完全不会有跟另一个人类谈恋爱的想法,也绝对不会允许自己暴露出来任何一点端倪】
十分笃定的语气——
【她再喜欢都不会主动】
一条,赫然显示来自崔木火——
【你明天有空吗?我想请你吃顿饭。】-
崔栖烬猛然从黑暗中睁开眼。
从床头柜摸索到眼镜,戴上,谨慎检查自己有没有将费用全部归还给陈文燃和池不渝。确认已经归还过后,她放下了心,感觉海绵宝宝还在用瘪瘪的声音,在自己耳边恶魔低语——
“那你快睡,不要怕哦~”
甚至还是池不渝的腔调。
她甚至不能在床上翻来覆去,只能很生硬地睁着眼,看着黑漆漆没有一点光亮的房间,好一会,手机响了一下。
她直直地举起两只手,看到陈文燃发了微信过来——
【我觉得这件事吧,你得好好感谢一下水水】
陈文燃说得对。但崔栖烬并不擅长感谢池不渝。貌似在池不渝这里,她不擅长的事情也会变多。
她皱着眉心,思考。
没来得及回复,陈文燃又发来一条:【我有一计】
崔栖烬回:【少来,你上次的计我最后也没用上】
陈文燃很惊讶:【上次这么好的计谋你都没抓住机会?那你真的不太行】
显然抓错了重点。
崔栖烬两只手伸得直直的,打字有点困难:【快说你这次的计,我考虑一下】
陈文燃没跟她继续闹,说起了正事:【你好歹主动开口请人家吃顿饭吧,别个脸皮薄,你当真的水水会主动对你提感谢的要求哇?】
崔栖烬思忖了一会。
觉得陈文燃话糙理不糙,虽然她并不认可池不渝脸皮薄。但结束与陈文燃的对话,她看了看时间,在心底捋了一遍这些天的安排,心想卧床休息也没办法去工作室。还不如真的照陈文燃说的……
如果池不渝有空,最好早点把这顿饭吃了,或者池不渝有其他要求,她也需要尽快替池不渝实现。
她实在是不喜欢欠人情的感觉。
措了一分钟的词,她发过去问池不渝有没有时间。
而池不渝却没有马上回复。
房间漆黑,她直直地伸着手,看到那边【正在输入】,便没有放下手。
就这么举着手机,等池不渝回复过来,十秒,二十秒,三十秒……她不耐烦地阖住眼皮,下一秒手机振动。
池不渝半天输入回了一个表情包:【天天跺脚.gif】
然后又输入半天,再是一句:【怎么突然要请我吃饭哦】
崔栖烬很理所当然地回:【这次的事,总归是要谢谢你的】
发过去之后,她以为池不渝又要输入半天,怀疑这个女人打字真的很慢。然后阖起了眼,把手放了下来。
结果不到一秒钟,池不渝就回复过来:
【哦】
【好吧】
【原来这样】
速度很快,手机震得嗡嗡的。而且连着三条消息都没有一个是表情包?
可能是时间太晚了。
也许池不渝的睡眠和懒巴西龟一样久,甚至还可能会有起床气。
崔栖烬这样推断,然后打算问完了之后就结束对话:【那你明天有时间吗?】
这次池不渝恢复了正常:
【我想想哦】
【靓女打枪.gif】
【明天不行,我下巴上长了一颗痘痘,好痛,不适合在外面吃】
【扁猫淋水.gif】
崔栖烬又问:【那后天呢?】
池不渝回:
【后天痘痘也不一定能好】
【靓女打枪.gif】
崔栖烬很果决地打了一长串:【大后天?大大后天?下周二?下周三?】
池不渝也回了她一大串:【大后天要跟表姐逛布料市场,大大后天要回家和妈妈吃饭,下周二要和冉冉去吃她要探的一家店,下周三和星星约咯,她从香港回来,说给我带了礼物,要不你和我们两个一起呢】
她好像很忙,有很多时间都要分配给其他人。甚至连余忱星都要见一下。
崔栖烬精疲力尽:【不了,你随便挑个你可以的日期吧】
池不渝回:
【靓女打枪.gif】
【靓女打枪.gif】
【靓女打枪.gif】
【既然都已经问到周三咯,你就多往后头问一天撒】
崔栖烬犹豫:【那周四?】
池不渝:
【土狗对手指.jpg】
【就周四】
崔栖烬无言:【那你怎么不直接说你周四就有时间?】
池不渝:
【土狗对手指.jpg】
【是你约我吃饭的嘛,那我肯定是要稍稍矜持一下,不能显得那么那个】
那么哪个?原来这算是矜持吗?而且平白无故,跟她矜持起来做什么?
崔栖烬扶扶眼镜,忽然发现房间里只有手机是亮的,刚想去开灯。
结果池不渝矜持完,下一秒又发过来:【那我们要去吃什么!!】
崔栖烬缓缓收回去开灯的手。
有些手酸,但还是没放下手机,这次吸取教训,一连发了几个选项过去:
【泰餐?烤鱼?砂锅?烤肉?火锅?或者你最近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
但发过去之后又觉得不太妥,她不知道别人请吃饭到底是怎么样开口?但似乎就这样干巴巴地问,也不太好。
想了想,她又翻到美团,临时翻找了几家离得比较近的美蛙鱼头砂锅千层肚火锅豆花火锅,还有几家自己常跟客户去觉得不错的私房菜、泰餐和东南亚菜……
一条一条地发过去,然后又点开这些看了看,觉得不能显得自己很小气,追加几条:
【你想吃什么都可以】
【或者每一家都吃,也可以】
这句话发过去,又觉得不太对劲,好像有点歧义,感觉像是她在邀请她一起吃很多顿饭。文字聊天就是会有这种坏处,容易产生歧义,让人不知不觉就误会。
一时之间崔栖烬盯着【对方正在输入中】,手慌脚乱地撤回了,最后又蹙紧眉,十分心惊肉跳地补一条过去:
【我的意思是,你可以不一定和我去吃,你和别人去吃,这些我都可以请客。毕竟这次的事,多亏了你帮忙】
应该解释清楚了,而且不会引起误会,而且还能显示她对请吃饭这件事的诚意。崔栖烬呼出一口气。
手机微弱光线投到眼镜镜片上,崔栖烬想到这两天的事情,觉得自己的确应该请池不渝吃很多顿饭,才足够还清这份人情。
或者……池不渝提一些更合理的要求,也可以。
这么想着,池不渝那边也回了过来,先是一句【好的吧】,然后是【黑狗铲耳光.gif】,最后崔栖烬的手心振动了一下,她眼睁睁看着一句话骤然跳到眼前——
【不要,就要和你去吃】
特别理直气壮,或者是天经地义,又或者是其他令人捉摸不透的语气。
这大概就是崔栖烬特别不喜欢用手机聊天的原因。
文字永远是暧昧的,意义是模糊的,人们总会在上面增添许多想象,于是给自己徒添紧张、猜测和完全没由来的多巴胺。
似乎每条神经都可以因为一句模棱两可的话,轻而易举地紧绷起来。然后对此产生误解,或许正向,或许反向,或许都有。
而实际上,文字可以被反复篡改,可以轻易变换伪装。同样一行字,背后的语气可以是毫不在乎,也可以是隐性试探,还可以是半开玩笑半赌气,谁也不知道那边到底是清爽芒果还是发酸草莓……
崔栖烬通常难以辨别其背后隐藏的真实态度。也许她并不擅长阅读理解。
她总是浑浑噩噩,将一切弄得很糟糕。
而此时此刻,聊天记录还停留在池不渝发的这一句,不知过了多久,崔栖烬看到那句话被撤回,消失,留下一个浅灰色印迹。
下一秒手机屏幕黑了下来。
整个房间重新归于完完全全的漆黑,黯淡得像是这个世界忽然变成了一部低像素的影像,黑暗被分成了一块一块的格子。
崔栖烬双手酸痛,却仍旧很别扭地伸直着手,没有将手机收起来。
也没有任何去开灯的想法,也不知道应该在这句话之后给池不渝回复什么。
这时,黑暗之中,手机又亮了起来,连着几条微信,振得手心痒,于是喉咙也莫名跟着痒,她不由得咳嗽几声,再去点开微信,是池不渝发来的回复——
【那家砂锅排队太久咯,我不愿意排,然后烤鱼还有蛙蛙吃起来都要吐骨头,特别是蛙蛙,吃的时候呲牙咧嘴的/撇嘴,等下吃起来太丑咯,我不愿意,火锅我们上次吃过嘛,烤肉的话,我初三才和爸爸妈妈去吃过……】
【那就这家嘛,东南亚菜】
【好咯睡咯晚安咯】
【企鹅打企鹅.gif】
一连四条,原来池不渝打字有那么快,语气很正常,结尾也带了她习惯的表情包。
崔栖烬在黑暗中盯着这些消息,抿着唇回了一句话,将那句【池不渝撤回了一条消息】顶了上去。
她说:【好,晚安,好好休息】
她想,至少在这个晚上,有两句晚安是真的。
第26章 「粉色病毒」
成都的春天彻底来临之前, 崔栖烬收到了两个快递。
一个来自王女士,打开之后是《安娜贝儿》里的木偶娃娃,碰一下就几哇几哇乱叫,叫完了就开始很诡异地唱《生日快乐歌》, 甚至还是四川话版。
吓得陈文燃当场手舞足蹈, 一把扔到崔栖烬轮椅上。而崔栖烬很气定神闲地将木偶娃娃箍住, 抬抬下巴, “这你也怕?”
陈文燃缩手缩脚, 但还是怏怏不服,“那你还怕海绵宝宝埋鱼尸呢?”
崔栖烬梳理着木偶娃娃的头发,眼皮一掀,“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怕?”
陈文燃理直气壮,“那昨天晚上一点多了还不睡,突然跑过来问我有没有看过海绵宝宝埋尸, 还问我怕不怕的人是鬼啊?”
崔栖烬头也不抬,果断将安娜贝儿扔了过去。陈文燃尖叫一声跑开, 然后和安娜贝儿一起几哇几哇乱叫。
另一个来自曼谷,是那盆从几个国家飘曳过来的彩叶芋。邮寄时间极为漫长,到成都时, 叶片根茎似乎都已经耷拉下来, 崔栖烬花了不少时间处理。
那个时候她已经差不多可以在轮椅上坐久一点, 于是在冉烟的帮助下,她成功地在一个下午, 给新鲜的彩叶芋配好土, 调整好光照位置, 施了一次稀薄的液肥。
冉烟在这之前从未见过这种植物,也几乎很少和崔栖烬单独相处过, 看她一下午忙来忙去,之后很感慨地发表评价,
“我感觉,相比于人类,你大概更喜欢跟植物相处。”
“很多人都这么说。”
崔栖烬对这种说法习以为常,甚至大部分时候,她自己也这么觉得。
有的时候,她希望自己可以摒弃大部分与生存无关的社会交往、拉扯黏糊的亲密关系和多余繁复的情感,这些像病菌一样的东西,她都不需要。
如果可以,她宁愿一辈子和植物以及一只巴西龟生活在一起,这就足够了。当然,大多数时候,她也知晓这仅仅是一种处于真空状态的理想。
她一边这么想,一边拿着小水壶,观察着彩叶芋的状况,叶片在阳光下微微卷曲,不同饱和度的粉在墨绿中飞溅,每一片叶子都像一幅泼染的画。
“你很喜欢这株……对了,叫什么来着?是叫彩叶芋吗?”冉烟又说。
崔栖烬微微颔首。
大概是两个人相处完全不说话也会有点奇怪,于是她主动解释,“其实彩叶芋是一种很特殊的植物。”
“怎么个特殊法?”
“它每一株都不一样,甚至是每一片叶子,都会有不同的色彩纹理,千变万化,很容易受到光照水分等条件影响。”
“感觉是和人类很像的植物。”
“我买它的时候,那个小贩也这么跟我说,用的中文翻译器,问我看到它的时候会不会想起某一个人?”
“还是怪会做生意哦,”冉烟笑出声,“那你到底想没想嘛?”
崔栖烬顿住,将小水壶放下来,摩挲着其中一片叶片——
高浓度的粉色正在墨绿叶片上扩散,起先是一点点,后来随着光照和水分等条件的加入,叶片上的粉色飞溅会逐渐弥漫,斑斓迷幻,灿烂暴烈,甚至拥有入侵整片墨绿的可能。
“它不像人。”
“那像什么?”
崔栖烬没有讲话,只是又沉默地拿起小水壶。冉烟噤了声。她看那透着光的叶片,看那些自由散漫的粉色飞溅,忽然产生一个极为罗曼蒂克的联想——也许这像爱情。
不知不觉,无声无息,就不一发不可收拾,似病毒般蔓延,偏偏还身不由己,完全受制于某种外来力量,在光照和水分浇灌下茁壮成长。接着她伸手去摸了摸叶片,念头瞬间一转——她又觉得自己好笑,真是恋爱谈久了,看什么都要联想到爱情这种虚无缥缈的,冉烟暗道自己真是个恋爱脑。
她想崔栖烬至少不会像她这样。
果不其然。
过了半晌,崔栖烬否认了她的说法,
“它什么也不像,就只是一株简单的彩叶芋,它是它自己。”
某种程度上,比起说彩叶芋像人类,崔栖烬觉得自己更像是一株植物。
而现在成长到稳定期之后,她鲜少有这样被迫空档的时间,像从旺盛期忽然被迫进入休眠期,于是在不正常的规划安排下生出了无限杂草。这打乱了近两周内她的所有工作、休假和娱乐计划。
在躺椅上连晒了两天太阳之后,她感觉自己四肢已经无限趋向于退休的趋势,正在迫待复健。
最无法忍受的是清洁时刻的不便。
因为无法长时间站立,移动困难,在这种情况下,浴室成为一个极其危险的场所,于是她每次洗头洗澡都只能匆匆忙忙。
于是某一天,池不渝很认真地搬了一张折叠椅过来,让她穿着睡衣仰躺在上面。
自己则穿牛仔背带裤和粉色卫衣,将袖子撸起来,兜帽戴上,两根绳拉得紧紧的,在下巴这里绑了一个摇摇晃晃的蝴蝶结。
她严阵以待的样子,很像一只爪子立起来的南美洲栗鼠。她甚至每做一件事,都会为此准备一身新穿搭。这次是扮演洗头栗鼠。
“你这是要干什么?”崔栖烬感觉不太好,可她还是这样问。
池不渝在空中弯了弯爪子,示意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做美甲,“给你洗头。”
崔栖烬果断控着轮椅转了个方向。
余忱星倚靠在吧台边上,懒散地伸出一条腿,笔直地拦在她面前,咬着个汁水很足的苹果,唇下的钉子闪呀闪,
“或者你选我先帮你洗澡。”
崔栖烬皱着眉,控着轮椅换另外一个方向,“我谁也不选。”
然后轮椅被把住,她动弹不得。
抬头,是池不渝自信满满的脸,“放心,不会让你觉得不舒服的,我已经提前在Emily身上试过了,手法很好,她一句坏话没给我说。”
“Emily是谁?”崔栖烬以为是池不渝在香港新交的朋友。
“Emily?”余忱星咬一口苹果,“这个名字好像有点耳熟?老友记?”
池不渝摇摇头,晃了晃下巴下的蝴蝶结,小声地说,
“妈妈送我的棉花娃娃,八岁生日的时候。”
“……”
崔栖烬没有话讲。
但鸡飞狗跳了一阵,她还是自愿躺上了那条折叠椅,不知是哪一步开始松动,兴许是池不渝为了给她洗头提前在棉花娃娃头发上练习这件事很好笑,兴许又是……池不渝又拍拍她的头,说你乖一点嘛崔木火。
似乎这句话已经成为池不渝的绝招。尽管崔栖烬不太认可。但她躺在折叠椅,水流滑过发间的时候,听到池不渝小心翼翼地问一句“水温还可以吗”的时候……
不自觉地想起崔禾说过的“你乖一点,自己一个人”,而池不渝每次讲这句话,意思似乎都与崔禾截然相反——“你乖一点,让我帮帮你。”
余忱星吃完了苹果也没有闲着,撸起袖子来帮池不渝的忙。从这个角度看,她身上那些钉子看起来越发怪异。
崔栖烬蹙了蹙眉心。
余忱星往她头发上洒洒水,“我劝你不要讲些我不爱听的。”
崔栖烬阖一下眼,“我才懒得说你。”
池不渝在崔栖烬头发上揉泡泡,似乎是觉得这种姐妹也很有趣,在她们两个中间插话,“为什么星星的名字不是木火呢?”
余忱星拿着花洒随时准备给池不渝洒水,听到这话嗤笑了一声,说,“谁知道崔教授和余教授是怎么想的。”
崔栖烬双手很平和地交叉放在小腹上,没有说话。
池不渝很认真地揉泡泡。
余忱星又凑过来,眯着眼从上方盯着崔栖烬。崔栖烬一睁开眼,就看到余忱星放大的脸堵在自己面前,于是又平静地盖住眼皮,
“你最好离我远一点。”
余忱星“切”一声。
等池不渝说好了,就开始往她头发上洒水,良久,慢悠悠地冒出一句,“真羡慕你啊,都快三十岁了还有人给洗头,小时候崔教授都没给我洗过头呢。”
崔栖烬眼都不抬一下,“你羡慕你等会就躺下,我喊Emily给你洗。”
余忱星大声质问,“凭什么我没有水水姐帮洗?”
池不渝举起满是泡沫的手,“其实——”
泡沫掉到崔栖烬脸上,她闭了一下眼,截断池不渝的话,“你有手有脚的,好意思叫人家帮你洗?”
池不渝连忙帮她来抹泡泡,结果手上越抹越多。崔栖烬成了一个泡泡人。
余忱星用花洒帮她冲了眉毛上的泡泡,又帮池不渝紧了紧下巴上的蝴蝶结,说,“难道收费也不可以?”
池不渝笑眯眯地说谢谢星星。
崔栖烬面无表情地说,“不可以。”
池不渝抹来抹去满手泡泡,不知为何忽然在水声里咯咯地笑。莫名其妙的,崔栖烬满头泡泡,也跟着笑,嘴角弧度很不明显。只有余忱星一个人气急败坏,拿起花洒想把她们两个中间的泡泡全部冲掉。
洗完头,余忱星就拎起包回了学校,她好像就只是来帮崔栖烬洗了一个头就离开,没有任何一点可以姐妹寒暄或表达亲密的可能,当然也没有可能真的给她洗澡。就像上次余忱星在学校犯哮喘,崔栖烬也只是匆匆前去处理,确定余忱星好转之后就离开。
第三个人离开,池不渝坚持帮崔栖烬吹头。紧接着,崔栖烬眼睁睁看她从自己的浴室里,拿着一个绑着冰粉色丝带蝴蝶结的吹风机出来,甚至在扯开丝带的时候表情还很严肃,就像给某位公主拆头纱。
“这是什么?”崔栖烬觉得好诡异。
“吹风机啊。”池不渝抓错重点。
“我的意思是……”崔栖烬抚住自己跳动的眼梢,很难理解眼下的状况,“我家的吹风机,为什么会是……会是……”
一时之间她难以找到准确的形容词,来形容这台大变样的吹风机。
“上次不是给你说咯!”风声呼呼,池不渝理直气壮,
“要给你家孤单单的吹风机找条绑带的吗?”
她给没有生命的吹风机加了个定语,孤单单,也许人家根本不觉得孤单。但池不渝甚至毫不心虚,“而且你还同意了的嘛!”
崔栖烬怀疑自己失忆,“你是什么时候弄上去的?”
池不渝讲,“刚刚。”?
所以她是带着丝带去了浴室,绑好了之后带出来,又很有仪式感地在她面前拆开?
尽管池不渝很严肃。
但崔栖烬盯那条被绑下来的丝带,还是无论怎样都看不太顺眼,“那我也没有同意让你用粉色的。”
“粉色最好看。”池不渝语重心长,“你不懂。只有小娃儿才讨厌粉色,长大了我们都喜欢。”
她又找到理由来说她小娃儿了。
崔栖烬懒得跟她讲逻辑,心累地扶着轮椅,没有再讲话。但池不渝显然没有发现她的心累,还在给她吹完头发之后,又拿起冰粉色丝带,十分满意地给吹风机系上了新的蝴蝶结。
放了回去,又问她,“你今天给小蜗喂了饭饭不?”
崔栖烬掀了掀睫毛,“小蜗不是在比奇堡?我为什么要去喂?”
池不渝说“哦哦”,诡异地停顿一会,又讲,“我忘了和你说咯,我给你家的小乌龟取了个名字。”
说到这里,她像是特意留了个白,让人来填空。
崔栖烬心平气和,看了一眼正在水缸里畅游的巴西龟,和巴西龟的小眼睛诡异地对视几秒后,讲,
“不出意外的话,你给它取的名字应该叫小蜗。”
池不渝打了个响指,“Bingo!”
然后又像是忽然想到什么似的,火急火燎地问,“还是它之前已经有名字?”
崔栖烬瞥她一眼,“一只巴西龟需要什么名字?反正我喊它也不会应。”
池不渝不管不顾,“那它从今以后就是小蜗了!”
“它不是蜗牛。”
“我知道,它是小蜗。”
“……”
二十六岁生日以前。
崔栖烬没想过自己会有一只名字叫小蜗的巴西龟,也没想过自己的吹风机会被绑上粉色蝴蝶结。这种行为在她看来十分无趣,甚至还会将她界限分明的定义弄混淆。
叫小蜗的乌龟?到底是蜗牛还是乌龟?
绑上粉色蝴蝶结的吹风机?到底是电器还是装饰品?
除此之外,还有总是挂在轮椅上跟着她转悠的包包,每次都不一样,这到底是包包还是她的挂饰?多出来的一双小兔子拖鞋,到底是待客之用还是只有池不渝在来到她家里的时候会穿?
越来越多的物品入侵她的世界,然后陷入她无法分类的领域。以至于有一天午觉她做了噩梦,梦里有变成蜗牛的乌龟,变成蝴蝶结的吹风机,变成包包样式的轮椅……
全都有嘴巴有牙齿,像动画片里的病毒形象,咬牙切齿地朝她奔过来,声势浩荡的样子像是快要把她吞进去。
惊醒之后她心跳很快。
兴许,她需要尽快结束这种离奇的遭遇,将自己的私人边界划分得更加清晰。她时刻谨记自己在二十六岁生日那晚许的愿望——她希望她的世界一成不变。
于是她睁着眼睛,听闹钟响了两遍。不知道多少遍的时候,她从床上下来,决心将吹风机上的粉色丝带扔掉,可刚刚拆了一半,门铃声就响起。她不得不放下,控着轮椅去开门。
是池不渝。
今天是她们约好要去吃饭的时间,是崔栖烬可以将欠下人情归还给池不渝的机会。
崔栖烬松了口气。
池不渝今天绑了垂耳兔公主头,耳朵两边是两个米白蝴蝶结。
但她穿得很少,特别是身上这件短裙,白色花苞样的褶皱,像小区那棵树上最新鲜的一颗玉兰花,一吹机会飘走。
——在一个还不适合穿短裙的季节。
于是崔栖烬第一句话就讲,“你不冷吗?”
大概是穿了短裙,池不渝很矜持地拎着自己的小包包,理理自己微微卷的发,眨眨润润的眼,
“不冷。”
崔栖烬闻到了她身上的柏林少女。她似乎很喜欢这款香水。
崔栖烬张了张唇,想说些什么,但又觉得自己不应该去管池不渝的穿着。这种行为显然很没有边界感。
于是她控着轮椅转身,在沙发上多拿了一条薄毯盖在腿上。
池不渝踏进来,换上那双白色兔兔拖鞋,很自然地把包包挂在崔栖烬轮椅上,看了崔栖烬好一会,微微皱着脸,
“今天外面好冷哦,你就这样出门哇?”
崔栖烬看一眼轮椅上的奶白色包包,又低头看自己身上的烟囱领深灰色大衣,再看一眼池不渝的短裙,毫不客气地提出质疑,
“你觉得呢?”
说这句话的时候,池不渝已然绕到她轮椅后面,她看不到池不渝的表情。只能感觉池不渝闻起来像颗酸乌梅。
然后酸乌梅清清嗓子,变成了腻到发甜的酸梅汁,扭扭捏捏地说,
“我觉得……也许,或许,大概,你可以戴一条围巾,最好呢,还是红色的。”
崔栖烬明白了她的意思。
那条被池不渝当作生日礼物送过来的围巾,她还没有戴过,别人送的生日礼物一次都不在人面前用是否太没有礼貌?崔栖烬不太清楚,她很少过这样的生日。
而实际上,年后成都天气已经转暖,而且今天她已经穿了一件烟囱领的大衣,不太需要围巾。
可说完这句之后。
池不渝又在她轮椅后面晃呀晃的,也不说话,没有提出要帮她洗头时的干脆,整个人跟个俄罗斯娃娃似的。
身上的香气摇呀晃呀的,像某种悬浮在空气里的事物,让给崔栖烬连后脑勺都觉得晕。
于是她把烟囱领的衣扣解开,敞着衣领,认输地讲,“要戴的,只是忘记了。”
“我就说嘛!”
池不渝笑嘻嘻地强调,“今天外面是真的很冷,你相信我!”
崔栖烬看了看她的短裙,无言地控着轮椅去了卧室,翻出多一条薄毯盖在腿上,出来的时候已经戴好了池不渝送她的浆果红围巾。
这是她第一次正式戴。
面对着池不渝直直的像是考察的视线,不太习惯地避了开来,又有些生硬地催促,
“可以走了吧?”
“不行。”池不渝很严肃,“你怎么没有打上次那个结呢?”
崔栖烬低头看了一眼,“是吗?”
“就打上次那个,好看!”
池不渝这样说,然后在她面前蹲了下来,表情特别认真。她忽然想起池不渝是服装设计师,想必对这些细节都有自己的考究。
于是也就放任池不渝伸了手过来,解开她刚刚绑好的围巾,脖颈一时之间受了凉,似乎有细细绒毛瞬间立了起来。
崔栖烬抿紧着唇,有些紧促地别开脸。结果又瞥见池不渝藏在棕色卷发下的耳朵尖尖,似乎是在外面吹风太久,有点红红的。
围巾一圈一圈地,重新再围上去,似乎就多了几分不属于自己的体温,甚至还飘来几缕不太明显的柏林少女气味。
崔栖烬咳嗽一声。
池不渝红红的耳朵尖尖动了动。
崔栖烬一不注意看到这个情形,又瞥到池不渝耳朵前的那颗红色小痣,在头发里隐隐约约的。以至于她竟然在这之后莫名其妙地蹦出一句,“池不渝你还会动耳朵?”
池不渝的耳朵尖尖往头发里缩了缩。
然后她听到池不渝像是不服输似的,含含糊糊地冒出一句,
“崔栖烬你锁骨上有颗痣,红色的。”
她忽然开始喊她的名字,而且后面似乎还特别模糊地说了一句什么话,有点奇怪。但崔栖烬没能听到,也没能反应过来,下一秒就只感觉脖颈一紧。
一瞬之间她被围巾勒得咳嗽起来。
之后池不渝忽然跳起来,捂紧自己发红的耳朵,大声喊道,
“怎么可能呢!”
崔栖烬被她惊得连人带椅后退一步,“什么怎么可能?”
池不渝别扭地昂昂下巴,松开捂紧耳朵的手,又伸手过来,替她松了松围巾,含糊地讲,
“我不会动耳朵,你不要乱讲。”
崔栖烬看一眼被系好的围巾,突然忘记了池不渝在跳起来之前在说什么,“哦”一声,“那现在可以走了吧?”
“还是不行。”
池不渝磨磨蹭蹭地松了手,然后又从她轮椅上拎起包包,开始翻找起来。
“又怎么了?”崔栖烬不明白为什么还是不行。
“我得检查一下我的妆,不能随随便便就出门。”
池不渝很坦然地讲。
然后就从包里翻出气垫,对着小镜子拍了几下,左看右看,拍完了,又拿出口红,稍微涂一点,然后闭紧嘴巴抿了抿,很生动很不避开人的姿态。
和池不渝不一样,崔栖烬大部分时候懒得化妆出门,随便涂个口红就可以走。今天她为了表示对池不渝的尊重,已经提前打好底涂好口红,甚至还化了眼线,没有什么好检查的。
她坐在轮椅上看完她补妆的全程,很无聊地撑着脸,“你不戴眼镜能看得清吗?”
池不渝动作一顿。
恍然大悟,“我就说我今天皮肤这么好呢?”
又对着小镜子眯着眼睛瞅了瞅,观察了一会,自己实在没办法看清了,便转过头来,问崔栖烬,“你帮我看看呢?”
崔栖烬不耐烦地想——怪不得池不渝总是迟到,原来她要反复检查妆容,穿搭,要检查皮肤状态,甚至还要检查自己的同伴,真是够麻烦。
但崔栖烬说,“那你蹲下来一点。”
池不渝扶着裙子,听话地蹲下来一点,在她面前眨巴眨巴眼,“你皮肤看起来倒是蛮好的。”
“你也不差。”
柏林少女的气味裹过来,崔栖烬不习惯与人对视,于是尽量不让自己的视线在池不渝脸上停留太久。避开直视自己的双眼,只在下半张脸短暂流离——
微微抬起的下巴,抿得紧紧的唇,唇珠被刻意突出,显得尤其饱满,丘比特弓线条刚刚好,鼻梢上像是微醺的芭乐粉腮红……
“怎么样?”池不渝忽然开口,下半张脸都绷得紧紧的。
蛮漂亮的。
就在这句话即将脱口而出的那一秒,崔栖烬差点咬断自己的舌头,心惊胆战地,最后视线上移,瞥到池不渝眼皮上的一根睫毛,飞速地恢复平静,波澜不惊地说,
“眼皮上有一根睫毛。”
完全客观,基于事实进行的判断。这么说才是对的。
“啊?”
池不渝拿出小镜子,眯着眼看了看,又不敢贸然上手,“哪呢?我看不见?”
崔栖烬看她畏手畏脚,友善提醒,摸了摸自己眼皮的位置,示意,
“这里。”
池不渝抬起手,很迷茫地悬空在眼皮上停住,“这里?”
崔栖烬往左移了一下手指,“这里。”
池不渝抿抿唇,跟着她移了一点,“这里?”
崔栖烬观察着这根睫毛的位置,她想这根睫毛掉得可真刁钻,偏偏就在池不渝纤长的睫毛周围,一不留神,按下去,就会破坏掉池不渝今天精心准备的眼妆。
她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16:57,还有三分钟到约好的五点出门。
“你介意等下重新化一下眼妆吗?”
她很迫切地想在定好的时间点出门。但是,她又觉得自己至少得拿出请人吃饭的诚意,于是她多加了一句,
“我可以等你。”
池不渝瞪大眼睛,显然觉得不太可以,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可是我这个化了好久。”
“算了。”
崔栖烬松开自己纠结之下皱紧的眉心,微微抬起自己藏在薄毯下的手,手指微微伸出去,刚开始习惯性用指节。
显然笨重的指关节无法处理这类问题,一不小心,就容易将某位女士的漂亮眼妆弄花。
于是她不得不换成指腹。
食指指腹轻轻碾过细腻皮肤,将那根拦住她们准时出门的罪魁祸首带走。
很快,似乎又很慢。
“好了。”
她说,然后将手放到薄毯之下,细细观察池不渝的眼妆,“应该没什么问题。”
池不渝略显慌张地说了一声“好”,然后快速地拿起小镜子看了一眼,马上就“啪”地一下盖紧收到包包里,拎着包包像是只企鹅走路似的绕到她轮椅后面,过了好一会,才讲,
“走了不?”
崔栖烬若无其事地捻捻手指,那根睫毛跑走了,可指腹上似乎还有什么毛绒绒的东西残留,稍微被风一吹,就觉得痒。
“走吧。”
她这么说,等池不渝在身后含糊地应了一声,又低头瞥见自己颈下的红色围巾,想到池不渝说她锁骨上有一颗红色小痣。
这一刻喉咙不自然地动了动,下一秒记忆不受控制地翻涌出来,以至于她模糊间忽然想起一个自己不太确认的细节——
池不渝肋骨的位置有一块胎记,似乎也是红色的?
第27章 「凤梨气泡」
池不渝的饮食偏好如同她本人一样扑朔迷离, 就像她在暂未逝去的冬寒天气穿短裙——
在崔栖烬看来也同样难以理喻。
她从来不吃动物的足,因为她觉得是真的长得丑,而且吃起来还极其不方便,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张牙舞爪地啃脚板?她皱着鼻子说, 不要, 那好丑哦。
她吃米饭的时候总喜欢在中间挖个坑, 有时候只用筷子夹几粒米。她说冉烟经常说自己小鸡啄米, 但她不这样觉得。崔栖烬也不这样觉得, 崔栖烬觉得她像只花栗鼠在刨坑,如果米饭堆得高一点,也许她一顿饭就能刨一个隧道出来。某种程度上她很厉害。
她吃虾,但只吃剥了壳的,如果要自己剥,她就会不露痕迹地, 别扭地用餐叉戳一戳,皱一皱脸, 然后选择不吃。
她饭量很小,总是吃一点之后就说自己吃饱了,撑着脸发呆, 或者眨巴着眼看着你吃, 用一种类似于殷切的灼灼眼神。
但大部分时候, 她都还能吃得下刚端上来的椰子冰淇淋黄油卷酸奶碗……等等在崔栖烬看来十分腻人的事物。而且她还要神秘兮兮地比着三根手指,悄咪悄咪地讲——其实每个人都有三个胃, 一个装正餐, 一个装甜品, 还有一个装什么你知道吗?
崔栖烬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时就怀疑她要搞怪,可琢磨许久, 仍旧还是摸不透池不渝的脑回路。终究是只能投降,不太放心地戳戳叉子,狐疑地问她还有一个装什么?
然后,她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叉走崔栖烬餐盘里的一块芒果,很匆忙地塞到嘴巴里,理直气壮地鼓着腮帮子,说——
还有一个用来装别人碗里的食物!
这就是池不渝的三个胃说法。
还有,每次饭后路过奶茶店,或者是饮品店。她又会拎着自己每天换一个的包包,很轻快地踩着高跟鞋或者是帆布鞋跑进去。她给人的印象也总是千变万化,有时候穿定制旗袍踩高跟鞋像个成熟的大人,有时候又会穿自己设计的新中式系列旗袍,很有活力地踩着小皮鞋,说自己现在看起来肯定很年轻。
但其实,不管她是十五岁还是二十六岁,不管她穿什么衣服踩什么鞋,提什么样的包包绑什么样的头发……
她看起来都依然是池不渝的样子。
去年崔栖烬在香港出差的时候,她们碰到面,于是崔栖烬不得已跟池不渝再同吃一顿饭,饭后,深夜路过一家兰芳园,华灯游离,池不渝就很不娇气地脱下断掉根的高跟鞋,光脚直接踩在地上踏进去,马路拥挤窄仄,她的黑裙角被风吹得飘起来,好像一只夏日里的热情飞鸟。
接着,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事似的回过头来,顶着被哭得花兮兮的妆,很严谨地记着自己的三个胃理论,并且予以不讲道理的推翻,笑嘻嘻地说——
错咯!其实每个人都有四个胃。
崔栖烬拎着她断掉跟的高跟鞋,跟在后面,说可能你是一头牛。
池不渝吃甜粽甜豆花甜月饼甜汤圆,这一点倒是和崔栖烬完全一致。但她连西红柿炒鸡蛋都要吃甜口,在崔栖烬看来,这跟吃咸粽咸豆花咸月饼咸汤圆没有任何分别,都是最差劲最无法令她接受的选择。
综上所述。
崔栖烬觉得自己跟池不渝天生气场不太合,是有原因的。至少在饮食偏好层面,她们没有一点是合得来的。
崔栖烬只有一个胃,并且由于她这个器官比常人要脆弱得多,所以她必须细嚼慢咽,严格按照顺序进食——水或者汤、蔬菜、主食、肉类……
并且为了避免过度进食,她拒绝食用饭后甜品。
她们的饮食习惯似乎完全相反,这就导致一种在过往反复发生过的情况,还是在今天这顿以感谢为名的同餐期间发生了——
当崔栖烬刚刚开始食用店里的椰香咖喱虾意面,池不渝已经用栗鼠刨坑的方式吃完了半个拳头大小的菠萝炒饭,并且将咖喱虾配烤吐司里的咖喱虾晾在了一边。
因为这份里的咖喱虾不是剥好的。
“崔木火。”
从咖喱虾意面端上来开始,池不渝就一直撑着腮帮子盯她,等餐厅里那首颇为吵闹的曲子快放完,才突然喊她。
崔栖烬早就被她盯得有些烦躁,却还是很认真地嚼完自己嘴里的食物,才去看池不渝那碗剩下的菠萝炒饭,微蹙眉心,
“你就吃完了?”
餐厅装修是典型的东南亚气息,室灯昏黄,大片黄木,大量庞大热植拥挤在咖喱酸辣气味之中,每张餐桌周围也都有威风凛凛的绿叶围堵。
池不渝就在那些威风凛凛的绿叶中间,两桌之外的落地窗敞开,风微微吹进来,有咖喱和雨水的气息,也有变淡了的柏林少女。她这时候闻起来,像一朵被雨水打湿过又在热带风里烘干的涩甜玫瑰。
各种气息混杂在一起,配合着池不渝颇为直白的眼神,像是快要把崔栖烬吞掉。
池不渝突然答非所问,“你吃饭蛮好看。”
崔栖烬尽量不为所动,“你夸人蛮特别。”
“哎呀我认真的!”池不渝强调,然后又颇为严肃地给她讲述自己的理论,“我一直觉得,吃饭要吃起来好看是很难的,吃得快容易不优雅,吃得优雅容易吃得不香……”
餐叉戳了一块切好的芒果,塞到嘴里,腮帮子嚼呀嚼的,说,“你在其中找到了一个很好的平衡。”
崔栖烬看着她乱来,吃完芒果又换个小叉子,吃咔嚓咔嚓的烤吐司。又看那盘被她晾着的几个咖喱虾,毫不客气地讲,
“我不会帮你剥虾。”
池不渝继续干巴巴地嚼烤吐司,说,“知道,你吃你的,我夸我的。”
她真的宁愿这么吃,也不愿意动动自己金贵的手指来剥虾。这是对一道食物真谛的浪费,也极其匪夷所思。
可她又极为尊重自己的同餐伙伴,没有将所有烤吐司一个人嚼完,然后将没有剥过壳的咖喱虾全都剩给她。而是……将一半的烤吐司划分给她,尊重这道菜原本的吃法,也尊重自己同餐伙伴的饮食习惯。
崔栖烬看了一会便拧紧眉心,挑起自己碗里的意大利面,心不在焉地问,“那你们家从来都不吃虾?”
池不渝认真地跟着餐厅里的音乐摇头晃脑好一会,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吃,但家里的虾都不用我剥的嘛。”
好一会后,又眼巴巴地望着她,补一句,“我是不是很娇气哦?”
也许崔栖烬不太擅长用餐叉,还未吃上一口的意面在这个时候滑了下去。她看一眼池不渝,说,
“也还好。”
她知道池不渝和爸爸妈妈的关系维持得十分亲密。在东亚式家庭教育占据主流的时代,这的确十分难得。
尽管崔栖烬和父母的关系疏离,甚至因此在成长过程中遇到一定困惑。但她始终认为,像崔禾和余宏东如此能给予她相当大自由度、并不将她视作自身所有物的父母,同样也很少见。
同理。
她尊重池不渝与自己父母的相处方式。
但在她的认知范围里,用餐时给人剥虾处于亲密无间的范畴——耽误自己的用餐进程,戴上手套,或者不戴手套,一丝不苟地为另一个人的食物所卖力,期间这个人可能会眼巴巴地盯着,可能又会十分不留心地分散注意力……这是完全不对等的一种行为。
连崔禾和余宏东都没有为她做过一次,而迄今为止,她也没有为任何一个人做出过剥虾这种事。
甚至余忱星小时候有些娇气地提出要帮忙,崔禾和余宏东也会和颜悦色地跟她讲——自己的事情要自己做。
崔栖烬很执拗地认为这是正确的。大多数时候,从崔禾和余宏东嘴里讲出来的话,其实都是正确的。
况且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从来就是亘古不变的教育真理。
“那你呢?你小时候就会自己剥虾,噶?”池不渝又开始咔嚓咔嚓。
崔栖烬被咔嚓咔嚓地有些心烦,她看一眼自己还未吃过一口的椰香咖喱虾意面。或许是意面里的咖喱虾要吸好汤汁才更美味,此时这份未动过的意面里,虾都已经被剥好壳,一个一个,摊在意面上,十分饱满的个头。
咖喱虾,咖喱虾,只差一点点。
“你怎么不吃了呢?”
池不渝像个监督员似的,很关心她的饮食状况。
崔栖烬选择投降。
认命地拿起新的餐叉。
将意面里剥好壳的咖喱虾一一挑到新的餐盘里,淋上汤汁,然后又将那盘没剥好壳的虾分出来一半。
剥好的给池不渝。
没剥好的,她放在一旁,严格待自己吃完主食再来食用,没抬眼皮,没去观察池不渝的表情。只感觉池不渝愣了半晌,才磕磕绊绊地问一句,
“剥好的要给我哇?”
崔栖烬云淡风轻地“嗯”一声。
她还是没有做给人剥虾那么亲密无间的事,可如果池不渝一定要有四个胃,甚至还有特定一个胃来装别人碗里的食物……
那她也可以将剥好的虾让给她-
等崔栖烬给自己剥到最后一个虾时,一个意外之人推开了这家餐厅的门,并在路过她们时,很惊喜地喊出她们的名字,
“崔栖烬?”
“池不渝?”
第三句话语气十分惊诧,“你们两个怎么会在一起吃饭?甚至还是单独的?”
是蟹老板班长。
自从她们上次同学聚会之后,就没再见过面。显然,蟹老板班长的记忆还停留在上次初雪时的同学聚会。
池不渝十分热情地和蟹老板班长打着招呼,并且在蟹老板班长在她们旁边这桌落座时,有些骄傲地昂起下巴给出解释,
“今天是崔木火请我吃饭。”
“是哦?”蟹老板班长显然还是很讶异,“你们关系什么时候变这么好了?”
又看着池不渝,“上次喊你同学聚会,你不还说和她不——”
“没有!”
池不渝飞速截断蟹老板班长的话,很是心虚地瞄一眼崔栖烬,又含糊地将话题带过,“你误会了,我们关系现在,现在……”
一句话里说了两个现在。她似乎找不准词语来概括她们之间的关系,有些为难。
“挺好的。”
这时崔栖烬开了口。等蟹老板班长有些懵地看过来,又瞥池不渝有些扭捏的眼,犹豫着,却还是将这句话完整说了下去,
“我们关系一直挺好的。”
其实仔细回忆,她们之间的关系从来也没有多差。很多事情都只是误会,她对池不渝的误会,池不渝对她的误会,以及别人对她们之间的误会。
实际上,她们都不是很张扬很尖锐的人,再加上池不渝一向不记仇,所以她们很难彻彻底底地因为一些习惯不和,以及偶尔一些拌嘴小冲突,就真的去讨厌对方。
一句话落定。
卡带的池不渝总算恢复运行,直直伸手,捞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发现没有水了,又干巴巴地放下。
对着蟹老板班长眨了两下眼,然后偷偷凑到崔栖烬耳边,很小声地向她求助,
“蟹老板班长叫什么名字来着?我怎么想不起来咯?”
她的确很难想起来。因为她从高中起就喊人家蟹老板班长。因为蟹老板班长和她一样喜欢海绵宝宝,而且还很喜欢红色。于是蟹老板班长欣然接受这个外号。
崔栖烬叹了口气,压低声音给池不渝说,“她叫贺有珍。”
贺有珍看着这两个人。
感觉她们在背着自己咬耳朵。怎么想怎么觉得怪异,明明之前一个在电话里问“哪个崔栖烬?”,另一个确确实实地跟自己说“她说得对”。现在……
贺有珍坐在她们旁边的木桌上,喝了口凤梨气泡水。然后就看到池不渝望过来,特别不好意思地问一句,
“班长你这个是什么哦?看起来好好看。”
“凤梨气泡水。”崔栖烬先回答了。
“对对对,凤梨气泡水。”贺有珍说。
然后又看到崔栖烬主动问池不渝,“你要喝?”
虽然语气很淡。但像是只要池不渝说一句要喝,就会马上下单。
池不渝犹豫了一会,讲,“今天第四个胃还没有派上用场。”
第四个胃?什么意思?
贺有珍完全听不懂,就像她不知道海绵宝宝一共有多少集,也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真的会有答案。
而崔栖烬却拿起手机,快速在上面点了几下,说,“那第二个胃还要吃点吗?”?那种感觉又来了。
贺有珍绞尽脑汁——
就像那个雪夜,两个人歪七扭八地站在白茫茫的雪地,像两团毛线纠缠不休,而她试图伸手帮忙解开,却又无从下手,完全无法加入。
贺有珍又喝了一口凤梨气泡水,冷静下来,听到池不渝摇头,说,“不吃了,真的饱了,四个胃都饱了。”
这个对话一来一回,她勉强接受了这个事实,却又瞥到崔栖烬坐着轮椅,大惊失色地问一句,
“这是怎么了?”
池不渝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说“哦哦”,“她前几天腰扭到咯,可以站起来,但坐轮椅出来比较方便。”
崔栖烬没讲话,默默剥虾。
贺有珍松了口气,看到崔栖烬的轮椅,想到自己上次没把两个醉鬼安安稳稳地送回去,又有些愧疚,
“那上次同学聚会,你们后来没发生什么事吧?”
很正常的见面寒暄,说的是上次见面分开之后的事情。
然而崔栖烬却在这句话之后突然呛到,连咳了几声,脸色苍白地喝了口水,勉强将嘴里的食物都咽完了,才说,
“没事。”
她好像说的是现在没有事。贺有珍被她苍白的脸色吓到,“真的没事?”
这时池不渝的凤梨气泡水端上来了,她低头,对服务员说声谢谢,睫毛盖下来,咬着吸管,瓮声瓮气地说,
“真的没事。”
她好像说的,又不是现在。
贺有珍越来越糊涂,她感觉自己虽然坐在这里,但却完全听不懂这两个人讲话。而似乎这时候崔栖烬已经用完餐,慢条斯理地脱下一次性手套,很优雅地擦干净嘴。
放置在桌面的手机忽然亮了屏。
崔栖烬微微蹙眉,应该是崔禾抽空打过来的问候电话。
池不渝咬着吸管,问,“怎么了?”
崔栖烬说,“没事,我出去接个电话。”
“那我推你出去嘛?”
“不用。”崔栖烬一边说,一边控着轮椅往餐厅外走。
池不渝不放心,还是松了咬住的吸管,很不听劝地把住崔栖烬的轮椅,把她推到餐厅外铺的一处石板路附近,是她回来坐到餐桌上,还能一抬眼就看到的位置。
她时刻注意着崔栖烬的状况。
这时贺有珍那桌的菜还没上,便一边和同伴闲聊,一边查看手机,大概是看到池不渝捐的款项,便提起今年校友会捐款的事。
池不渝仰头看着崔栖烬坐在轮椅上的背影,有些不走心地应了一句,
“蛮好的。”
除了是她们班班长之外,贺有珍还是如今青鸽校友会的主要负责人。这大概也是贺有珍热衷同学聚会的缘由之一。
高中毕业后就加入青鸽校友会的人不多,崔栖烬和池不渝就是其中之二。青鸽校友会刚成立不久,与学校官方校友会不同,关注的是一些学生的心理健康和其他方面的小问题,时常开一些讲座,或者是为学校捐赠一些设施。
平时校友会活动不太多,主要就是一群已经毕业的年轻人,在社会上摸爬滚打成为青年之后,又念及旧情,为如今在重压之下的少年学子做出一些引导性的支撑。
“崔栖烬每年都会捐一笔不少的钱。”直到贺有珍不经意地感慨一句。
池不渝听到这个名字,才分了一点注意力过去,有些好奇地问,
“她是最多的吗?”
问完之后又闭紧嘴巴,“还是这个不可以问?”
“也还好,近几年信息公开,大额捐基本都会在公众号上公布。”贺有珍这么说,但还是没有说具体数字,“她不是最多的,但还是挺多。”
“是撒。”
池不渝昂了昂下巴,然后又撑着下巴去看崔栖烬在日落下的后背,在心里悄悄打算今年自己也要多捐一点。
停顿一会,又特意在贺有珍面前多加一句,“她人一直蛮好。”
针对这件事。
贺有珍也很诚挚地点头,顺着池不渝的视线望过去,过一会,突然笑了一声,“但我也没有想到……”
“没想到什么?”
“你知道我们一直有个女生厕所卫生棉急救箱的项目吧?”
“什么意思?”
池不渝有些迷糊地回头。
校友会捐赠项目每一年都会有详细的清单,以及每个项目费用数额。
她只知道自己加入的时候,校友会里已经有不少类似的捐赠项目。而班长说的卫生棉急救箱,在她加入之前,也已经存在许久。
这时上了菜,贺有珍擦了擦手,继续说,“我记得也就上大学不久吧,崔栖烬在那个时候就加入校友会了。我都还在她后面,但她懒得管这种事应该,所以每年捐了款就没其他动静了。”
池不渝抿抿唇,“那?”
贺有珍笑了一下,“对,她每年都会在这个项目上捐很多钱。”
“我还一直觉得奇怪呢,之前还偷偷揣测,想是不是她自己之前在学校遇到过这种状况?类似那种自己淋过雨想为别人撑把伞的感觉?你懂哈?”
“但到底也不晓得是怎么回事,只知道她对这个项目特别关注,也不知道当时是不是她就是第一批申请者之一?”
“不过这事申请起来也挺麻烦的,就比如这几年校友会人多了之后,每年也会新增几个新的捐赠项目,像设立心理咨询室啊,新生入住之后的基本床具啊,还有实验室的一些器材啊……”
“反正什么都有,去年还有个校友觉得自己上学的时候没用过一张好桌子,提出要捐一批新桌椅,到现在还没通过……”
“主要是新项目要申请特麻烦,要写一大堆材料,分析可行性和基本费用调度什么的,我反正是觉得挺难写的。”
说到这里,贺有珍的菜已经上完。她挑一口面,咬到嘴里,和对面的同伴说了几句别的,然后又注意到池不渝没有动静,只愣愣地挺着背脊,看着室外打电话的崔栖烬。
日暮时刻,天地混沌。她在室内,她在室外。她们中间隔着一扇几近快要消失的玻璃。崔栖烬还是坐在轮椅上,头发被风吹得有些乱,不知是跟电话那边聊些什么,面色平静,但隐隐约约之间又压抑着某种不耐。
出门之前,她的腿上盖了两条薄毯。出门之后,池不渝呲牙咧嘴地被风吹得好冷,腿上冒出鸡皮疙瘩。
于是两条薄毯都被盖在了她腿上。她揪揪两条薄毯的边边,很别扭地折来折去,然后问崔栖烬——
是不是自己不应该爱漂亮在大冬天穿短裙?好像这样就很耽误事,现在还把她盖腿的薄毯都抢走了。
崔栖烬抬起下巴,无言地蹙了一下眉,不是很平和地说她,“你怎么没事做老是爱反思自己?”
然后又像往常一样,轻轻弹她的脑门,又轻又慢地吐出一个字,
“笨。”
她总是爱骂她笨。但也总是每一次……都基于她的笨,做出她本人完全想不出有这个可能存在的选择。
以至于她不止一次地有觉得——是不是她对崔栖烬而言,是不太一样的……
池不渝有些恍惚地咬着吸管,心慌意乱地吸着咕噜咕噜的凤梨气泡水。耳边音乐声摇晃吵闹,男声在铺满热带树叶的气息里唱——
“你是唯一可以闻到我的人。”[1]
她不懂这句歌词在唱什么,但她想,崔栖烬闻起来应该也很像某种植物,而且那一定是一种低饱和度的、低密度的山林草木,不会浓烈,整个人很淡,有时候看起来没有那么柔软,甚至会带着与生俱来的强硬。
关于这点,崔栖烬很难突破固有的土壤光照水分等限制条件,来做出令人满意的改变,于是大部分时候,没有人有耐心等她的柔软溢出枝桠。
但总之,崔栖烬如果真的是山林草木,那么存在感将完全不可忽略,甚至会让人不自觉想要挖掘更多气息出来。
奇奇怪怪的想法跟着咕噜咕噜的气泡水冒出来,池不渝感觉自己的舌尖有些发涩。过了半晌,她听到贺有珍在她耳朵边上似乎嘀咕了一句,
“你还别说,崔栖烬看起来真不像这么热心肠的人……”
甚至以为她没听见,又说一句,
“噶?”
第28章 「菠萝冰冰」
wkeinauadqtqb。
池不渝一直认为, 这串字母应该有着某种独特的代表意义。譬如说,看起来是一串乱码,实际上是某个句子的首字母缩写。
对此,她甚至绞尽脑汁, 尝试破解过几个版本, 其中最通顺的一个是——我可以(e)爱(i)你爱你(U)爱到全糖全冰。
一句话里有三个“爱”。
池不渝觉得这应该不太准确, 但至少也大差不差。于是, 她自作主张地将这个说法告知于Mine, 当然,将对方称之为Mine也是她的自作主张。这是她在这串字母里拼拼凑凑,翻翻转转,捕捉到唯一一个可以当作代称的词语。
Mine发了一串省略号过来。
然后十分耐心地跟她解释:【这只是一串乱码,没有任何意义】
她说好吧,然后又问, 为什么没有任何意义0.0。她觉得这不是很奇怪吗?用一串没有意义的字母充当自己的昵称。
不过Mine向来神秘。
不仅没有设置任何个签,甚至那些年大家最爱换来换去的企鹅头像, 在她这里似乎只有一张万年不变的菠萝冰冰。
看起来像是随便拍的,或者是在被□□追杀途中很随意地掏出手机拍的一张……总之拍摄的时候都没对准焦,模模糊糊的, 背景是被虚化了的城市, 各种细节被反复放大, 那个年代相片整体像素还是不够,看什么都灰蒙蒙的, 像裹了一层旧梦滤镜。
池不渝趴在床里抱着草莓熊睁着眼睛, 勉强能认出来这个城市里种着叶片很大的椰树, 边缘虚化,于是这杯菠萝冰冰, 乍一看很像是海绵宝宝住的房子。
这个人真奇怪。
没有个签,昵称是一串乱码,冷冷清清的。可是,她的头像,却是像海绵宝宝房子的菠萝冰冰。令人摸不准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的人。
而Mine本人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只隔了一会,才问:【你要做的标本做好了吗】
池不渝发一个企鹅转圈的表情过去,说,还没有,不急嘛。
Mine没有讲话了。应该是很忙——池不渝这样觉得,毕竟Mine连头像,都只能用一张拍得很模糊的菠萝冰冰。
如同这张头像给人的印象异常模糊,Mine也异常神秘,在她们的热植爱好群里,基本没有发言过。
可那个时候,池不渝不久之前收到远在台湾的姨妈寄来的十六岁生日礼物——一盆不知道是什么名字的植物,但是却很漂亮。
每片叶子都是心形的,叶片浅粉色,在阳光下像是透明的,上面的深色纹路很深,很像是通向一个人心脏的血管。
池不渝觉得好神奇。
姨妈告诉她,这是彩叶芋,没有一片叶子的形状和色彩是相同的。她在随寄的信件里,用洇出蓝色墨水的纸张写,希望她的十六岁,她的每一岁,也都像彩叶芋一样,活得那般色彩独特,始终欢喜,始终不渝。
就像她的名字一样——
也是四个姨妈七个表姐,围着当时还虚弱的妈妈,将凑头凑脑的爸爸踢开,挖空心思想出来的。后来听爸爸讲,台湾的小姨妈赶过来的时候还戴超级拉风的墨镜,大姨妈刚打完麻将过来手里还握着一个幺鸡,二姨妈握着妈妈的手哭得眼睛第二天肿成核桃,四姨丈把最小的游颖表姐抬在肩上,四姨妈戴着玻璃瓶盖这么厚的眼镜,用口水舔一下手指再去翻那本厚厚的字典……
池清澄?——全是水,读起来是顺口,但是不是显起性子太软的哟?容易让别人以为我们宝宝好欺负?
池瑾瑜?——瑾和瑜都是美玉,怀瑾握瑜,富贵大气,希望宝宝一直纯洁善良。不过是不是笔画太多了不太好写,而且谐音金鱼,以后要是被取外号宝宝不喜欢然后又讨厌自己的名字怎么办?
……
那池不渝呢?
——至死不渝?矢志不渝?怕不是听起来有点太辛苦的嘛?
不得,我看一下哈,字典上不渝的近义词全是好词。那我查查五行,对了,不渝的五行正好是水水,加上姓池,三个水听说很旺。最重要的是,我们这么多人看到宝宝出生的,这么漂亮的宝宝,不渝,不渝,我们不都希望她一直不渝吗?当然,也希望宝宝不管到多少岁,都一直拥有一颗像此刻一般的赤忱之心。
于是她从那一刻起叫池不渝。
池不渝十分郑重其事地给姨妈回信,相比于失真的电波信号,怀旧的姨妈更乐意接受一封漂洋过海的信件。
于是她在信件里,用自己当时还很幼稚的圆形字体写——
我会好好照料,望姨妈珍重身体,一切都好。
这句话显得她特别像个大人。
但她显然不是很有把握,面对这样一盆新鲜的、独一无二的热带植物。纵使她在其中倾注自己一切的注意力和心血,找寻一切将其维持如初的方法,叶片开始枯萎时她茶不思饭不想,每天皱着脸在电脑上查询拯救方法,遇到出太阳的天气就第一时间关注光照情况,明明控制了晒太阳的时间,可折腾到了高一结束那年的夏天,叶片仍然开始变黄卷边……她一筹莫展,不知道在亚热带环境下怎么养育一盆热带植物。这简直是她十六年人生中最大的挑战之一。
于是她加入了这个企鹅群。
用小号是因为那段时间大家很流行养两个账号,她也要给自己的小号养太阳。
每天在里面问很多很多问题,刚开始大家都很积极地回答她,给她帮忙。后来,大概是觉得她太笨,怎么弄都弄不好,大概没机会救活这盆惨不忍睹的彩叶芋,纷纷来劝她放弃。只有一个人信誓旦旦说一定可以救活,约她线下见面看看情况。
Mine就是这个时候出来的。
她敲开小窗,跟她说——你先拍几张照片给我看。
池不渝看到她的资料显示女,再看约她线下见面那个人资料显示为男。很不犹豫地选择了Mine,发了彩叶芋的照片过去。
Mine当时没有回复。
过了很久,才发了一张图片过来,里面用红色圈圈圈好了几个倒伏的杆子和叶片,她告诉她,这几片要怎么剪,不要全剪。她告诉她,要换盆,换成不闷的红色陶盆,土里加珍珠岩透气。
然后还告诉她,以后每次浇水都要溜边,大概就是沿花盆边边一厘米左右一圈往下浇。还有,在浇完水之后可以在土里插一根筷子,等到筷子干了一半之后再浇水。
剪叶,浇水溜边,通风,水不能闷浇……其他人也不是没有跟她说过这些。可池不渝总是很难操作得当,也许她并不适合养护植物,她在这个方面没有什么天赋。但Mine跟她说——哪几片叶子要剪,花盆边边一厘米,在土里插一根一次性筷子……
说完这些,Mine的头像又黑了。群里那个约她线下见面的人又艾特她。于是Mine的菠萝冰冰头像又亮出来——
【不要去,他不是好人】
池不渝很感谢Mine,并且决心再试试。不管怎么样,这是她的十六岁生日礼物,又是已经生重病的姨妈从台湾寄过来,无论如何她不想这么轻易放弃。
下狠心剪掉的叶片也还是觉得很可惜,看上去真的好像一个人的心脏被剪掉了。于是Mine又教她做植物标本,那片单薄的、疲惫不堪的心脏,便被她用这样的方式保存下来。
彩叶芋逐渐有了好转的趋势,那段时间她走在路上都兴冲冲的,甚至忽然发现路上有很多叶片也都很漂亮。
不知道是春还是夏,她在住了十几年的成都,骤然间看到许多叫不出名字的植物,它们生长起来悄无声息,却又不知不觉地撑起人们对整个季节的认知。
每次这种时候,她都会拍下照片,敲开企鹅小窗,问Mine,这株植物叫什么,这个叶片做标本合不合适,用什么密封方法更合适……
刚开始一段时间她们只是用还没加好友的临时窗口聊,Mine几乎从来没有找过她,都是她去找Mine,问各种稀奇古怪的问题,后来她去申请加好友,Mine没有拒绝。偶尔Mine也会来找她,问她的标本,问她的彩叶芋……
Mine似乎是一个和头像会用菠萝冰冰形象完全相反的人。她和她之间也隔着完全陌生的互联网,不知道到底有多遥远的距离,不知道对方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可池不渝总觉得,有时候比起就在身边的人,很多话更适合跟Mine讲。
久而久之,夏天过去,冬天又来临,连成都都下过一次雪,池不渝从高一结束那年的夏快要读到高三,她知道Mine差不多与她同龄,也在成都,从来不吃菠萝冰冰,用这个头像只是因为随手从相册里翻出来的,比起人类更喜欢和植物相处。
池不渝在这些季节里经历了自己的一整个青春期——回家路上突如其来的蝉鸣和暴雨,新鲜冒出来的青春痘,今天的天气很适合吃菠萝冰冰,月考之后成绩变差或者是变好,纠结考大学到底要去北方还是南方,广播站放的一首很好听但不知道名字的粤语歌,觉得妈妈更年期之后好像没有那么爱她之后躲在被子里偷偷委屈偷偷哭,看向黑板时忽然变近视她担心没有以前水润会凹陷下去的眼,新看的一部很黏腻很潮湿的女同□□情电影,生重病的姨妈回成都后还是在她止不住的眼泪下去世……
不管发生什么,Mine一直都在她身边,也始终都有回应——
【我也看到了这场雨】【少吃糖,或者长点痘也没关系】【吃菠萝等于吞掉一千根针】【下次进步】【你很不喜欢成都?】【Twins的《死性不改》】【你不要躲在被子里哭,对眼睛更不好】【近视没有那么可怕,戴上眼镜也不会影响正常生活,而且林心如近视六百度,还是有那么多人觉得紫薇格格的眼睛很漂亮】【……太长了,我没什么兴趣,可以不看吗】【《寻梦环游记》分享链接,这里面讲,只有遗忘才是真正的死亡……】
有时候她甚至想过,也许Mine就像一朵永远面向她一个人的电子云朵。
只要她敲开那个隐藏着青春期迷茫和懵懂的聊天窗,即便不一定准时,但Mine一定会带着鲜润的菠萝冰冰出现。
她们对彼此说的话越来越多,也包括但已经不局限于植物交流,多了更多别的东西,在她看来,这已经算是亲密无间。
后来她甚至以为,双方都心知肚明地默认,她们只差一点点。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的后来,不知道到底是多少个春夏秋冬,大家上线下线的时候头像不会再变亮变灰,也记不得到底是2016年还是2017年,企鹅推出好友火花功能——
两个好友连续发消息就会擦出火花,互相成为彼此聊天最频繁好友,就会升级成为友谊的小船,最高级别是巨轮。
她只记得在那个时候,Mine已经彻底消失了-
池不渝再次翻出屏碎了的旧Iphone。
却没有开机,只是紧紧抿着唇,盯着黢黑的屏幕,发呆。
冉烟在拍摄间隙看到这一幕,走过来,举着一杯菠萝冰冰,在她面前晃了晃,
“怎么了这是?”
池不渝眼珠子跟着菠萝冰冰晃了晃,心思却还沉甸甸的,提不起劲。
直到冉烟把菠萝冰冰贴在她额头上,冰得她一激灵,于是瞬间如梦初醒般地抬头,有些迷糊地接过菠萝冰冰。
挖了一大口,却又马上冰得呲牙咧嘴。
吐着冷气含糊地说,“好冰!”
冉烟拍拍她冰凉的额头,“不冰一下怎么能清醒?”
瞥到她攥在手里的旧手机,很不满意地“啧”一声,“上次不是就说要处理掉?怎么现在还拿在手里?你别告诉我是别人不收?”
“不是。”
池不渝勉强缓过劲来,心绪不宁地挖一勺菠萝冰冰,抿进嘴里,
“上次不是晚上喝多了吗,后来崔……崔木火腰扭伤了嘛,我就不记得这件事咯。”
这是真话。看到旧手机的时候难免有些恍神,可后来也真的因为崔栖烬出事,突然之间忘了这部旧手机的存在。
“那你现在拿在手里这么恋恋不舍的做什么?”冉烟颇带嫌弃地说,“要我说,一部这样的破手机就该直接扔掉。”
“随便扔很破坏环境的嘛。”
“嗯?”
冉烟眯着眼看了过来。
池不渝瘪瘪腮帮子,牙齿咬破嘴里的方块菠萝,酸甜的菠萝清香瞬间溢满整个口腔,她嚼来嚼去,汁液逐渐浸透喉咙,她决定还是不要轻易将没有根据的想法宣之于口,毕竟冉烟的确对Mine的印象不太好,要是轻而易举将崔栖烬联系起来,造成误会,容易引起麻烦。
虽然她也不知不觉地去怀疑——
毕竟,比起跟人相处更喜欢和植物相处,和她同龄,在成都,喜欢说她笨,总是为她收拾烂摊子,甚至在Mine消失之后的一段时间,崔栖烬出现在她身边的频率反而增多。
这些巧合的确存在,但仔细想想,巧合可以解释,高三最后一个学期的寒假她腿摔到骨折。开学后崔栖烬也只是在班主任的授命下,对她表示合理关切,是她总是不知不觉地想歪。而且这两个人之间又的确有许多不同,她不能仅仅因为这些就生出无端联想,更何况后来不也每一次都被证明了并非如此吗?
至于上次班长说的事——女生厕所卫生棉急救箱的捐款。
也许崔栖烬,只是真的自己出现过这种状况,又或者是因为别的原因,总之,也反正绝对不会是因为……自己高中时跟Mine因为这件事生过气。
池不渝想到这里,脑袋有点晕晕的,不知道是不是冰吃多了。
她叹一口气,手里木勺将菠萝冰冰夺得碎碎的,也将这几天乱七八糟的各种想法都碾进去。
抿一口,她如释重负地想——
不管怎样,Mine都已经是过去式的过去式,再怎么也都是一个3G网时代消逝的符号。不至于逼得她连菠萝冰冰都吃不进去。
再抿一口,她又愁眉苦脸地想——
但崔栖烬,崔栖烬,让她没办法忽略的崔栖烬——如果,当然只是万分之一的如果,如果……
崔栖烬真的是Mine呢?那她要怎么办才好?要难过?生气?还是要质问?
再再抿一口,她什么也想不出来,像一个卡了带的磁带,只能听到咔滋咔滋地响,只觉得自己脑瓜子都被菠萝冰冰融化了似的。
直到冉烟又在她面前晃了晃手,
“怎么了你?自从上次跟崔栖烬吃完饭分开后,就一直魂不守舍的?”
“啊?”
池不渝再次清醒过来,很迷惘地看向冉烟。冉烟有点担心地凑过来,摸摸她的额头,“还是生病了?”
池不渝晃晃晕沉沉的头,“没有。”
拍摄现场人来人往,冉烟也只是休息个十来分钟,池不渝本来也只是顺路过来买点水果看看冉烟,总不可能还因此耽误冉烟的正事。
冉烟还有点怀疑。
菠萝冰冰差不多已经吃完,池不渝看看时间,着急忙慌地拎起包包,将所有横七竖八的想法压到最底下,只扔下一句,
“我要去找崔木火了!”-
冉烟的拍摄现场,池不渝才发现已经是夜,霓虹游离,下班时间,马路被人流车流塞得满满的,她走在其中,觉得所有人都好小一个,像在雨天赶着搬家的蚂蚁。
她想她应该也是其中一只蚂蚁。
想到这个比喻,她心情轻松不少。忽然从兜里摸出一颗太妃糖,应该是上次她们去吃那家东南亚菜,崔栖烬在打完那个不太耐烦的电话回来之后,已经买完单,很随意地扔给她两颗太妃糖,眼皮都没掀开,淡淡地说——
老板送的,我不吃,都给你吧。
池不渝才能在这时候无厘头地想——也许她是这样拥挤忙碌的旅途中,唯一一只,能在这时候同时能吃上两颗太妃糖的蚂蚁。
她拆开包装袋,将两颗太妃糖都扔进嘴里,一边在嘴里抿着,还来不及嚼软,只顾着在穿梭人群中避开人流,捧着手机给崔栖烬发过去一条微信:
【我在路上咯】
崔栖烬照例,只发了一个“嗯”字过来,没有其他的话。
池不渝却忽然觉得轻松。
也许是因为甜食的确有着某种无法言状的神奇魅力,她不想再去想那个想不出答案并且很怪很没有由来的问题,她开始满脑袋都只想崔栖烬,想崔栖烬正在家里等待着她,想崔栖烬这个时候什么也不知道就被她误解,好可怜,想崔栖烬的腰应该快好了她得让妈妈炖个什么补汤给她补一补。
又想是不是吃哪里补哪里,所以最好还是让爸爸爆炒个腰片?但爆炒腰片是不是又太不适合大病初愈了?
“嘭——”
巨大声响在身后出现,车灯在视野里疯狂冲刺,紧接着是人群的恐慌尖叫,像冰冷死寂的汽油从背后冒到脖颈。
浓烈烟雾飘过池不渝眼底,她嚼着嘴里甜腻的太妃糖,毫无防备地侧头去看——
隔着几个摇晃的身影,她看到鲜红的血在黑成油的柏油路弥漫,现场惨烈。她呆怔地踩着帆布鞋,头发被巨大的风吹得飘起来,下意识后退一步,听到很细微的声响,她低头,发现自己踩到一个鼓鼓囊囊沁着血的灰色腰包……
却不知道从这天起,自己再也无法体会到太妃糖的甜蜜-
【我在路上咯】
崔栖烬看着这条微信。
又隔着阳台飘摇的彩叶芋,去看已经像是沉到死寂海底的天。
快要两周时间过去。
其实她的腰伤已经好转太多,基本上能站也能短时间独立行走,不再需要始终趴卧休息,只是偶尔出门还是需要轮椅,但也不至于需要人再来看顾。可池不渝坚持要等她彻底好转,而不知怎么陈文燃和冉烟也都站在池不渝那边,【拯救崔木火】四人小群的投票比率再次落入一比三的绝境。
崔栖烬自暴自弃,再也懒得发起投票。
终于,到了池不渝排好班的最后一天。按理来说,即使最后一天没有人出现,崔栖烬也可以独立处理所有事物。
可这个人是池不渝。
可池不渝说了要过来。
池不渝像是会出尔反尔的性格吗?崔栖烬觉得不是。
也许是有事情耽误了。
她这么想,便又放下手机,而此时,陈文燃在群里转发一条新闻链接——
【成都一男子因失恋主动撞向有轨电车,引发大型连环车祸】
崔栖烬皱了皱眉。
她向来不会因为这种新闻产生无端联想,可兴许是今天天黑得太快,近几日又连续出现失眠现象,她此时确实有些没由来的心悸。
点开新闻看了看,里面只有耸人听闻的喧嚷,没有受害者的信息,于是又叉掉。陈文燃在微信群里发【好可怕】,冉烟问【水水到你那儿没@崔栖烬】。
崔栖烬说【还没到】,然后给池不渝发去私聊微信:【你在哪儿】
过去一分钟,没有得到回复。
冉烟在群里说:【我给她打个电话】
崔栖烬没等冉烟再次回复过来,下意识迈着步子往外走,一步走得太快,脚被绊了一下,肋骨瞬间被扯到,像是突然之间被从身体之中抽走,冷汗和疼痛同时在那一瞬间冒出来。
她不得不捂着自己的腰部,再次坐回到轮椅上,没缓气,而是控着轮椅十分笨重地出了门。
这些天她很少出门,在家里习惯不穿外套,这会出了电梯她才意识到自己没有穿外套,也许久没有自己准备第二天要穿的衣服。因为只要池不渝过来,总会提前看好天气预报,并且提醒她这几天应该穿什么厚度的衣服。甚至有一天带她出门,还自作主张,将她搭配好要穿的外套颜色,甚至还有那条浆果红围巾。
一阵凉风吹过来。
崔栖烬感觉脖颈有些冷,她没有戴围巾。她有些笨拙地控着轮椅,磕磕绊绊地滚过单元楼的台阶滑坡,差点栽倒下去,不过下一秒又勉强撑起,没有摔倒,鼻尖冒出薄汗。狼狈间她又想起,每次池不渝推自己出门,路过这个台阶,都会大喊一句——火火要下坡咯!
她要在这个时候喊她火火,也只在这个时候喊她火火。好像是一种特有的仪式。
崔栖烬觉得自己不喜欢这种仪式。
她在忙乱之中咳嗽两声,回头看一眼那个台阶滑坡,微微蹙起了眉。
走出小区,不知为何,只是这么几天而已,她竟然就已经对这几年走过无数次的街道感到陌生。
路灯在阴沉沉的天撕开一个又一个洞,她掏出随身携带的手帕,展开来,擦了擦鼻尖的汗,有些犹豫该往哪个方向走,最终还是控着轮椅往地铁站的方向去。
途中要经过爱情迷航街。
她想是否,可以在池不渝的工作室发现想要看到的踪影。
爱情迷航街的夜晚照旧繁忙,携风而来的社区巴士,亮着尾灯的自行车,嘈杂飘香的夜市,摇摇曳曳的路灯……
被崔栖烬的轮椅一一经过。马路湿漉漉的,应该是才下过雨,于是她的轮椅轮胎也沾上水渍,在某些地方留下她找寻某个人的踪影。
路过街头的夜市,她以为池不渝会躲在里面偷偷买两串烤大鱿鱼,然后跳出来用蹩脚的粤语跟她讲好好味,年初有一部Tvb剧很火,池不渝在这个时候彻底迷上,似乎还被唤起那半年的香港记忆,动不动就要跟她飙一句粤语,整天在她的房子里讲几多,但实际上她只有这句好好味讲得标准。
路过真心话大芒果,她以为池不渝会穿那件牛角扣大衣在里面窜来窜去,忙忙碌碌地假装自己和大人一样在挑芒果,但其实老板跟她讲多少钱一斤她也没有概念,甚至最后买到的芒果也有可能是其中最差的一个。
路过唱片店,她以为池不渝会将手撑在柜台上,晃晃悠悠地问唱片店老板,买什么唱片最适合一个intj来听?
上次池不渝心血来潮,询问她的mbti,她说自己没有测过,却还是在池不渝的啰嗦纠缠下测过那些很繁杂的题目,网站上讲她是intj,一个很厌蠢的紫色小人形象。崔栖烬觉得似乎有点准。有人说intj是清高的疯子,又有人说是无趣的刺猬。而池不渝说她是孤独的小娃儿。当然崔栖烬并不认同。
……
但在这些地方,她都没有看见池不渝。
工作室也没有开灯,黑漆漆的一片,应该是已经下了班。走了一段路,崔栖烬的轮椅没了电,她迟钝地想起这些天都是池不渝帮她充的电,以至于她竟然在这一细节上产生纰漏。于是她只能切换成手摇。在这之前她从未使用过这种模式,累到她想直接站起来把轮椅扔在这里,或者直接报警,让警察去找。
但她并不想走到要报警的这一步,宁愿自己的手摇到断。渐渐的,汗水从额边淌下,把她从耳边垂下来的发都浸透,而她也差不多失力,需要走一段路就停下来休息一两分钟,再继续。直到跨过爱情迷航街的三分之二,她终于发现池不渝的踪影——
路边一枚被灯照得透亮的公交站牌,车灯稀稀落落,池不渝低着头,双手围住双臂,头发被风吹得很乱,衣角也鼓了起来。
她的脸看起来很模糊,鞋不是很干净,上面似乎溅到一些什么东西。
因为马路是湿的,所以她整个人都显得湿漉漉的。即使她的头发衣服一切都是干净的,但崔栖烬看着她,莫名想起了就在前面一点位置,融化许久的loopy雪人。
“池——”
崔栖烬发出了一个音节。
池不渝往前走了,还是闷着头,两只手都抱着手肘。风将崔栖烬发出的声音吞下去。她不知自己为何再没开口,似乎是害怕自己声音太大……
会吓到池不渝。
她不想吓到池不渝。她不知道自己在历经狼狈后出现在池不渝面前,到底会是清高的疯子,还是无趣的刺猬。
她再次艰难地摇起轮椅,值得庆幸的是,池不渝的步速并不快,她尚且可以跟得上。
池不渝走在前面,将下半张脸埋进卫衣衣领,神思恍惚,在湿润的五颜六色的街道游走。崔栖烬跟在后面,无声无息地摇着轮椅,在心里想池不渝到底遇到了什么事?
池不渝踩过一滩倒映着霓虹的水洼,水溅起来,到她的衣角,她浑然不觉,慢吞吞地往前走。崔栖烬小心翼翼地绕过这滩水洼,再继续往前走的时候,看到池不渝已经走得更远,像是被什么可怖的东西吓到。崔栖烬只好在第二个水洼时忍着不耐直接滚过,水渍溅上她的衣角,她皱紧眉心,到后面一直没有舒展过。
天在不知不觉下起雨来,很小很细的雨雾,在空气中氤氲出湿气,将池不渝的背影整个拢进去,显得她又瘦又薄,像一张纸的剪影,可轮廓却模糊。
崔栖烬是真的讨厌雨。她上次就是在这样的一场雨里扭到了腰。
她觉得自己有必要提醒池不渝下雨了,不要再走来走去,淋雨很容易生病,雨夜也很容易出事故,刚刚新闻里还说发生了一起连环车祸,特别是池不渝还患有夜盲症。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池不渝走到街角一个牌子旁边,忽然蹲了下来,红色牌子写着出口/禁止驶入。一只流浪猫在草丛里喵了一下,池不渝抱着膝盖的手忽然紧紧捂住双耳。
路灯似乎变暗了许多。
崔栖烬在一团漆黑中看向池不渝,看她被吹乱在肩背上乱飞的长发,看她缩一缩在路牌下脏兮兮的鞋,看她在看自己脚边踩到的蚂蚁然后慌慌张张地移开,看她腮帮子鼓鼓的,像是塞着些什么,看她在灯柱下缩成小小一团。
许久,雨好像变大了,豆大一颗,像绿豆一样,滚落到崔栖烬脸上。她理智地想,这些雨滴也会砸到池不渝脸上。池不渝应该要觉得疼,池不渝会因为这些雨更加难过吗?
崔栖烬控着轮椅,慢慢过去。
在充溢的雨水气息中,先闻到了一股特别浓的太妃糖气息。是池不渝在吃糖?那是否可以说明并没有出什么严重的事故?
崔栖烬微微放松绷紧的背脊,犹豫着上了前。
将轮椅停到池不渝面前,雨滴不断砸落,她始终维系冷静,决心不管怎样先喊池不渝去躲雨,也要给予提醒,但不要吓到池不渝,语气不要像是责怪。她要喊池不渝的名字,说你既然患有夜盲症,就不要在雨夜里乱晃。或者……起码喊人过来陪同。
雨水淅沥,崔栖烬尤其平静地喊池不渝的名字,率先打破这份维持许久的缄默。可下一秒池不渝猛然抖了抖,像是觉得不可思议似的,略带迷惘地抬起头来望她——
脸色惨白,眼框边缘泛着潮湿的红。紧接着,松开死死咬住的唇,眼泪从饱满脸颊不受控制地滑落。
此时的情形与曾经很多次发生过的类似情况相差无几……她哭着喊她一声,
“崔木火。”
她顿感砸到唇上的雨辛辣无比,而自己远远没有想象中那么游刃有余。
第29章 「芒果伞」
今夜尤其朦胧, 夜街末尾,雨水霓虹,窜动的猫,浓稠的太妃糖……一切的一切, 都好像一场混乱的春夜幻觉。
以至于池不渝觉得——这个夜晚貌似有两双鞋停在自己面前。
一双来自春天已经开始时。
雨夜, 拖鞋, 棉布材质, 浅灰色, 有深一点颜色的竖条纹,轻轻搭在轮椅脚踏上。
照理来说,它应该被刷得干干净净,不落一丝灰尘。可现在,不停有雨落下来,砸到鞋面上, 晕开,鞋面还被溅上某种已经洇开的泥渍。
还有一双, 来自夏天快要开始时。
夏夜,香港,切尔西靴, 黑色, 盖住三分之一程度的小腿, 鞋面很亮,似乎能映清街边湿润霓虹, 闪光从鞋面渐渐滑过, 池不渝揉揉眼睛, 才发现这双鞋并没有她以为得那么干净,原来上面落满黑色灰烬, 某种东西燃烧过的遗留物。
鞋的主人始终停在她面前,看她很久,不发一言。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身处成都还是香港,她感觉自己蹲在柏油路上,双手抱住膝盖,尤其迷茫地抬头,那一秒钟她像一个摇摇晃晃的水气球,悄无声息,在心底“嘭”地一声——
气球砸落到地上,她的视线落到一双低浓度的黑色眼睛里。
所有水哗啦地流出来,不受控制地往四周溢去,漫到她的心肺,她的喉咙,她的眼睛,里。她恍惚地,摇摇晃晃地喊,
“崔木火?”
“池不渝。”崔栖烬喊她的名字,然后又查看她的现状,好一会,才微微蹙眉,
“你怎么了?”
池不渝蹲在香港的街头,像一只没有脚的鸟。眼泪不停从脸颊淌下,浸湿她的脖颈,弄脏她梳洗过的漂漂亮亮的羽毛,她没有由来地说,
“我买不起鸡蛋仔狗仔粉炒蛋多士菠萝包和士多啤梨。”
崔栖烬显然没明白她在说什么。框架眼镜下的眼有些模糊,但池不渝以为,这其中一定充满茫然和错愕。
她以为崔栖烬会很迷惘地问她一句“在说什么”。但崔栖烬没有。
崔栖烬只是很忽然地笑了起来,笑声特别轻,像个小孩子,笑得脸上淌满霓虹街灯,还在摇晃,又像一片叶子飘过她的耳朵。
等笑完了,才又缓缓伸出手,在她头顶上悬停好一会,最后还是侧开,轻轻帮她摘下落在头发中间的一片花叶,像是喃喃自语一般地说,
“那我带你去买不就好了?”
于是那个对池不渝而言朦胧不清的夏夜,在香港,崔栖烬真的带她去买了鸡蛋仔狗仔粉炒蛋多士菠萝卜和士多啤梨。
即使池不渝总是眼大肚皮小,而崔栖烬应该也知道她总是眼大肚皮小。
但她还是给她买了以上所有。
池不渝一旦不开心就喜欢吃东西,而且还总在陷入情绪的时候以为自己能吞得下一头牛,可实际上,她每一样都只能吃一点点,却又遇到每一样的时候都想吃。
崔栖烬讲她浪费食物,讲她现在是不是又要啰里八嗦地讲自己有七八九个胃,讲她妆哭花了嘴巴里塞满东西特别丑,讲她再买下去她就要没手提而她绝对不会帮她的忙……
崔栖烬还是要给她买,买麦兜同款鱼丸粗面,她咯咯地笑,点单的时候说希望老板来跟她说没有粗面,可惜老板没有配合她。池不渝微微瘪起了嘴。崔栖烬看她一眼,说她无聊,但过一会,又用手指戳戳菜单,用钝钝冷冷的语气讲,那就来碗鱼丸河粉。
她笑得东倒西歪,撑着下巴说没有鱼丸。崔栖烬没有抬头看她,用很应付的语气说,那就牛肚粗面。
她嘴一瘪,突然之间哭得眼睛通红。崔栖烬被吓到,以为是自己的语气很敷衍让她流眼泪,于是重新说了一遍“那就牛肚粗面”。
池不渝红着眼睛摇头,一时之间发不出声音。
崔栖烬又犹豫,最后试探着说“那就鱼丸油面吧”。
一时之间池不渝又哭又笑,最后抽抽噎噎地问,
“崔木火你怎么突然会来?”
彼时,是她初到香港上服装课程的第一天。
实际上长到二十六岁,这是她第一次独自出远门,还要一个人过来这么远的地方,她在这里听自己听不懂的香港话。
人家话咩咩,她讲噶噶。
但她觉得自己不能被咩咩打败。似乎在父母无限关爱下长大的小孩,都曾有过这种豪情壮志——渴望脱离,渴望在风雨中闯荡,渴望自己就算没有爸爸妈妈,没有姨妈表姐,也能成为一个很不错的大人。
池不渝承认自己可能就是这种小孩。幼儿园读到大学,一直没有离开过家,凡事都依赖家人。原本在大学时申请过交换生后来又放弃,已经是个二十多岁的大人,遇到一点小事还是忍不住要掉眼泪,做不好什么事情的时候喜欢撒娇。
小学老师在期末评语上给她写——池不渝同学热情开朗,有礼貌,热爱集体。但有时集体劳动吃不了苦,在同学交往中显得有些娇气。老师希望你能在以后成长中争取改变。
她看到这个评语,伤心得哭了出来。妈妈晚上给她做油焖大虾,爸爸回来的时候给她新买了一个草莓熊,吃完晚饭住在同一个小区的游颖牵她肉肉的手,带着她去和很多姐姐在Ktv唱歌,一个姐姐给她编好看的辫子,她在沙发软座上蹦起来,晃着刚编完的辫子扯着嗓子唱“命运就算颠沛流离”,这个模样被某个姐姐拍下相片,至今还存在游颖相册的收藏位置。当时姐姐们都笑眯眯地捏她的脸蛋,说,水水儿乖惨咯。
池不渝,池不渝。她真的一直不渝。
长到二十六岁。
她信心满满地订好机票,推着两个满满当当的行李箱去香港,行李箱里有她认为最漂亮的小裙子,有她声势浩荡的一颗野心。
用袖口给泪流满面的妈妈擦擦眼泪,催从前天晚上就开始叹气的爸爸刮刮胡子,然后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排排队,给姨妈表姐爸爸妈妈每个人一个拥抱……
她坐上飞机,看近在咫尺的白色云层,那一刻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初生的鸟,勇敢地飞离了他们身边。
直到在香港落地。
她推着两个笨重的行李箱,在一个语言和道路都完全陌生的街道边边,从包包里翻出手机,给妈妈打电话,电话那边挤来挤去,很吵,她心很不安地说妈妈我到咯。
下一秒,一个人从身边擦肩而过,撞到她的肩膀,然后头也不回地跑走。她看了一会,抿着唇小声地说,没关系。
电话里还是几个人换来换去地听,问她怎么了怎么了。她抬头,瞬间看到像香港文艺电影里头一般的天,又眯眼笑起来,很欢快地说这里的blue hour好靓!
到临时安置的酒店之后,她计划明天去找房子住,结果在行李箱里翻到一封信,妈妈在随信附加的纸条上写,是已经去世的小姨妈在回成都的那一段时间内写好,让妈妈在类似这种时候一定交给她。
还是洇着旧纸张的蓝色墨水,已经去世的小姨妈在里头一笔一画地写——
/不渝:
展信佳,见字安。
记得你刚生出来那会眼睛很黑,我们都说,你该是我们家里最漂亮的一个小孩。后来不知怎么,你跟我的感情很好,我要回台湾,你抓住我的衣角不放,一双黑黑的眼睛就这么盯着我看。我将食指伸到你面前,你五根手指都抓我抓得紧紧的,力气很小,但你实在太努力。
大概是我力气也不大,忽然被你的五根手指抓住,后来在你父母的同意下,将你带到台湾生活两年。我一生中没有子女,对我而言,你等同于我亲生。
不渝,不渝。你应该知道这个名字也是我所取。我们当时坐在你妈妈的病房里,连还在上学的几个表姐都在放学时赶来,那么些大人,还有小孩,将字典翻来翻去,这个不行那个不行,最后给你取作不渝,是希望你长大成人,无畏年龄改变,始终像此刻般对世界充满欢喜,拥有一颗赤忱之心。除此之外,对你再无任何要紧的期待,你可以在任何时候长成一棵树,也可以是一朵云,甚至是一片蒲公英……只要是你喜欢的事物。
如今我已确定自己看不到你长大成人,这也始终是我的遗憾。我拜托你妈妈将这封信,在你要紧时刻交予你,望你一生没有辛苦的事,望你在这个时刻勇往直前,望你知晓我们给你取作这个名字的初衷,不渝,要不渝。/
想家的手足无措,在读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蔓延到顶峰,完全压过对这座城市的新奇。
池不渝看完信已经红了眼睛,眼泪顺着流进枕头,她去洗脸,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抹了很多遍眼泪,想给爸爸妈妈打电话,可是又担心自己打电话过去,爸爸妈妈肯定会猜到不对劲,说不定在那边也会干着急。
她不能让他们干着急。
她要像信里说的那般,勇往直前。她将被泪水浸湿的信件抱在胸口,强迫自己在第一个晚上,安然无恙地早早睡过去。
兴许是长途奔波下很累,又推着两个行李箱跑上跑下流下太多汗水。她收拾完,就真的在泪水里睡了过去。
却又不知何时被一股浓烟呛醒,慌慌张张间门被大力敲响,警报响起,这个城市似乎不怎么欢迎她,住的酒店竟然在第一夜就发生火灾。
兵荒马乱,烟雾四起。
她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只听见那一刻嘈杂喧嚣的火警音,呜哇呜哇地从窗外传过来,不知从哪里来的火光舔舐着门缝里的光。
跌跌撞撞地打开门,侍应生的大背头散了下来,很凌乱很迅速地跟她讲了一句听不懂的粤语,然后又走到另外一间房间匆匆拍门。
走廊上全是穿着凌乱四处逃窜的人群,声浪混乱,仍然还是她听不懂的语言。
池不渝在电光火石间回到房间,地找临睡之前还在自己怀里的信,翻了很久的被子床单,外面浓烟渐渐滚进来,她逐渐意识模糊,不敢再多留,用毛巾沾着水捂着脸往外跑。
到了外面,她踉踉跄跄地抬眼望过去,有扇窗户里火舌疯狂跳跃,消防员爬在梯子上举着大型水枪,冲着那里面像是快要把人吞进去的火。
她不知道是什么时间,只知道好靓的blue hour已经完全过去,现在是好可怕的夜。但她初来乍到睡得早,应该不是深夜,幸好不是深夜,大部分人都逃了出来。
香港街头动荡,到处是奔跑和黑漆漆的人群,晚风闷热,陌生的气息弥漫。
池不渝被呛得眼泪花花,刚睡醒的头发乱得没时间整理,只穿一条蹭了灰的裙子,为了这次香港之旅新买的高跟鞋在踩楼梯下来的时候断了跟。
她脸上,手上,全是灰。
除此之外手里什么都没有。她想起那封姨妈的信,惊慌失色间想要冲进去,却又看到一个穿睡袍的男人撕心裂肺地喊我的孩子还在里面,还有一个被火舌舔到小腿的女人一边哀嚎一边被抬上救护车担架……
她抿着唇。
抱紧自己暴露在热浪下的双臂,小心翼翼地蹲在路边,仰头看火什么时候会停下来,呆呆地看那扇窗户的火会不会烧到自己的那扇。
好多人在哭,好多人在抱怨,好多人在她面前停留,又经过她。有陌生男人在打量她,目光在她看起来不怀好意,她缩了缩脚。有好心人挡住那个人的视线,提醒她,小姐你不可以坐在这里哦。她懵懵懂懂地应下,然后慢吞吞地站起来,十分谨慎地跟着人群走,没有落单。有人陆陆续续被亲人朋友接走。
她不知道这场火的情况到底怎样,只知道火警一直在喷水,而逃出来聚集在一起的人好像越来越少,有的被接走,有的当时还醒着,第一时间收拾了东西出来,现在已经去其他酒店。
只有她。
只有她心这么大,明明是一个陌生客却都能睡这么早,不然怎么会现在什么东西都拿不出来,连姨妈给她的信都留在里面,也没有钱去另外一个酒店,没有手机可以打电话,虽然她不想给爸爸妈妈打电话,这才是她出门的第一天,就发生这种事,也许妈妈会急得让她马上回去,然后又是一大群人过来接她,姨妈和表姐们的工作也许都会被她耽误。然后……然后她就要变成一只飞了半天不到就被收回去的风筝。
但她也没有钱,没有钱很多事都做不了。她没办法去像以前一样,不开心的时候就吃菠萝冰冰或者朗姆冰淇淋,甚至来香港就去了酒店,看完信就逼着自己睡觉,结果还没吃到鸡蛋仔狗仔粉炒蛋多士菠萝包和香港的士多啤梨,虽然她知道哪里的草莓都一样,但讲士多啤梨好像比较有味……
烟灰到处飘来飘去,狭窄马路车灯摇晃,有记者抬着摄像机经过,她用已经快要干掉的毛巾擦擦脸,她吸吸鼻子,想至少人家拍新闻的时候拍到自己,她的脸还能干净一点。
结果越擦,毛巾就越黑,眼睛也越来越热,像是沁了烟灰进去,所以两只眼睛都变得很痛,又像是身体里面不停有水溢出来。
“我?我正好来出差。”
直到,直到崔栖烬坐在她对面,穿切尔西靴,请她吃鱼丸粗面,店里在有李克勤的声音在唱“命运就算颠沛流离”,她突然觉得这时候好适合接一句——“从何时有你有你伴我给我热烈地拍和”。
她咬一口鱼丸。
假装自己没有在等这个节点,光着脚偷偷打着节拍。然后趁崔栖烬在没有表情地吃鱼丸的时候真的接了,但是快了半拍。
崔栖烬被她吓了一大跳,连嘴里的鱼丸都差点忘了吞。
好一会反应过来,微微后退了一点,那些打包来的塑料袋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崔栖烬抚着额头,很没有脾气地讲——你到底还想要吃什么?
池不渝摸摸自己的肚子,看着还剩下几颗的鱼丸说不吃了。
崔栖烬强调,我绝对不会吃你剩下的食物。但是你也不可以浪费,你得留到明天吃。
池不渝点头,说好哦。
然后脱了断掉鞋跟的高跟鞋,很乖巧地踩在夏夜有些发烫的柏油路上,在路过一家兰芳园的时候,朝崔栖烬可怜巴巴地眨了眨眼。
崔栖烬明白她在眨什么眼睛,最开始想要不理她,警告性质地说再买你明天都吃不完。池不渝很颓唐地摸摸自己乱乱的头发,说“好吧——”
崔栖烬盯她一会。
又过来弹她的额头,很不耐烦地跟她说——这绝对绝对绝对是最后一次。
她说了三个绝对,不知道是说给她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她高高兴兴地踩进去,点一杯冻丝袜奶茶,还有一杯冻柠七,因为她觉得她应该会比较喜欢喝爽口一点的。然后她用崔栖烬刚刚那些剩下的零钱付了这两杯冻饮。
又拎着两杯饮料,光脚踩出来,地面是湿的。好像下雨了。她很迷茫地抬头去看——
崔栖烬站在潮湿的马路,穿很酷的切尔西靴,穿短裤,腿显得好长,整个人身上拢着一层水汽,像雾又像雨,眼尾有红调街灯游离,有车流人流游过,她像一棵树一样站在那里……
一只手,拎她断掉跟的高跟鞋。
另一只手,拿一双还没拆掉吊牌的拖鞋-
池不渝盯着这双搭在轮椅上的拖鞋,眼睛一眨不眨。
雨砸落下来,一颗一颗,像人鱼伤心才哭出来的透明珍珠,砸到那双灰色拖鞋鞋面,再缓慢洇开。
鞋的主人还是不讲话。
在这个春夜再一次停在她面前,仍然是同一个人,仍然看她很久很久。
她觉得眼睛痛,也觉得眼睛热热的,松开死死咬住的唇,明明刚刚已经吐过很多遍,甚至还吐出很多水,可口腔里太妃糖甜腻的气息仍旧挥散不去。
她没有办法,觉得自己真的被太妃糖打败。只能抬头,眼睛红红地喊“崔木火”。
雨还在下,崔栖烬坐在轮椅上看她,不知是被冷风吹到还是怎么,脸色很白。
良久。
踩在轮椅踏板上的拖鞋动了动。
崔栖烬的睫毛上也落满了细密的雨雾,湿哒哒的,像是也在这场雨里等了很久。
很平静地看一眼周围,再缓缓垂下眼盯她,睫毛上有水滴下来。
她顿了几秒钟,像是刚刚想起来什么事似的,从轮椅边上的收纳兜兜里拿出一把伞,下一秒透明伞面“嘭”地一下撑开,像一个透明气球忽然涨大,完完全全地将她们两个包裹在其中。
伞面上有一颗黄色大芒果。是池不渝上次推崔栖烬出去散步,结果两个人都被突如其来的雨拦了路。于是她们在便利店买了一把透明伞,回去之后池不渝觉得完全透明的伞面好像太单调,用颜料亲手画上这颗大芒果。
崔栖烬当时很嫌弃地说,一下雨你的大芒果就会掉色。
池不渝当时转了转伞面,笑嘻嘻地说,那正好可以下芒果色的雨给我们两个看。
崔栖烬说“你才无聊”。
池不渝故意凑过去,又鬼灵灵地讲——“而且只有我们两个能看得到哦……”
芒果色的雨。
“啪嗒啪嗒——”
雨砸在伞面上,崔栖烬看了一眼伞面上顿时变得花里胡哨的芒果,不是很利落地转了个圈,将往下落的黄色颜料水转到侧面。
于是整个伞面往她这边倾斜过来。
崔栖烬看她。
像那次在香港那样,她喊她“崔木火?”,她语气平淡地应一句,“池不渝。”
又很冷静地问她,“你怎么了?”
池不渝依旧抱着双臂,蹲在路边。
雨雾在视野弥漫,车灯变成混沌的亮点,她觉得这个夜晚似乎太过朦胧,以至于自己看不清很多东西——
她看不清滴滴答答落下来的芒果色的雨,看不清崔栖烬被雨打得湿湿的肩膀和手臂,看不清崔栖烬看向她的眼里到底有什么……
她觉得一切都光怪陆离,觉得她们周围肯定裹着一个透明泡泡,泡泡里有五颜六色的2013,有暂时休战暂时陌生过的2014和2015,有冲动迷茫的2016,有出奇转折的2017和2018,有只差一点点的2020,有混乱变幻的2023……有她认识崔栖烬之后的每一年。
然后是2024,她缩缩自己的鞋,看那些芒果黄色的雨滴答滴答地溅到水洼里,忽然想起还有一双芒果黄色的Vans,也曾经这样停在她的面前的时候,给她塞的耳机里面唱普通朋友。
有一瞬间她快要哭出来,却又吸吸鼻子,很努力地憋住,尤其无厘头地讲一句,
“我可能以后再也吃不下太妃糖了,怎么办哦崔木火?”
崔栖烬似乎一点也不意外她如此古怪,竟然寻了一个如此独特的宣泄口。又在雨声里笑了一下,还是那样轻轻的。
然后一只手一直给她打着伞,另一只手在身上翻找,好久,从兜里掏出了什么东西。
崔栖烬的手在自己面前摊开,是什么黑团团的东西,池不渝有些看不太清。
反而是崔栖烬看到之后,不露痕迹地皱了一下眉。然后又看她。
叹了口气,好像有点为难。
雨伞侧面是芒果色的雨,崔栖烬往前,递到她面前,应该是两颗糖果,被棕色糖纸包了起来,糖纸还有些包得不整齐。
她很随意地晃了晃手里的糖,跟她讲,
“那改吃椰子糖,要不要?”
第30章 「春雨迷醉」
7-11便利店里一共有多少种漂亮的糖果?
池不渝看起来应该不知道。结账的时候崔栖烬的大脑自动辅助计数——算上糖果巧克力、润喉糖和放在柜台的口香糖……
一共有39种。
在成都生活这么多年, 崔栖烬头一次知道爱情迷航街末尾这家7-11的糖果种类有178种,而其中被池不渝认定漂亮的就有39种,就像她在忽然之间察觉到成都春夜有那么阴雨绵绵。
水汽在玻璃上氤氲,轮椅被卡在门边, 雨伞被放置在门口, 似乎还淌着芒果色的雨。便利店的门时不时叮当一声打开又关上, 所有买来的糖果在门边条桌上依次排开。
池不渝在她身边撑着腮帮子, 很费力地嚼一款包装上印着绿色苹果的苹果味糖果。
含含糊糊地问,
“崔木火你怎么会突然过来?”
这个春夜湿气很重。
有无数人从她们面前穿梭而过,她坐在她身边……闻起来像一个新摘下来的青苹果。
崔栖烬发觉自己忽然喜欢上看雨。她靠坐在高脚椅上,心不在焉地说,“我出来看雨。”
“出来看雨?”
池不渝似乎对她的答案很费解,嚼了一会嘴里的糖,勉强咽进去, 讲,县祝付
“你什么时候喜欢下雨的天气了哦?”
崔栖烬盯外面飘摇的雨丝, 又盯玻璃窗上倒映着的池不渝,轮廓朦胧,可一双眼睛还是红通通的, 想必哭了很久。
“不知道。”
她撑着下巴说。
接着又突然问一句, “不过出来看下雨就一定是喜欢下雨吗?”
池不渝很迷惑地眨眨眼。
眼睫毛湿湿的, 像一颗被打湿的青苹果,想了半天, 吐出一句,
“你好哲学哇崔大师。”
崔栖烬笑了。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讲什么, 实际上雨天会把她的轮椅弄脏,甚至在她的衣服上留下某场雨的气息, 还在她的拖鞋鞋面上砸了一颗又一颗酸涩的雨水进去……
这样一讲,雨天貌似是一件很坏的事。也许她不该喜欢雨天。
这么想着,下一秒瞥到桌面上的糖果,便将这个矛盾而混乱的问题带过去。
“找到了吗?能代替太妃糖的糖?”
池不渝摇头,然后又剥一颗椰子糖到嘴里,嘴巴抿了抿,说,“还是椰子糖最好吃。”
“椰子糖?”
崔栖烬看着桌上那堆花里胡哨的糖果,毫不客气地讲,“那我把这些退了?”
池不渝顿时眼睛瞪大。
将所有糖果乱糟糟地圈进怀里,好像被她惹生气的一只河豚,“都已经买给别个了怎么还能退回去!”
崔栖烬又被她紧张兮兮的模样逗笑。
伸手,很熟练地弹一下额头。才慢悠悠地吐出两个字,“笨蛋。”
侧脸,盯池不渝护食的动作,“都说我请客了,怎么不知道挑贵一点的?”
偏偏挑一个最便宜的椰子糖。
网上批发十三块四毛三有八十颗。而这两颗还是今日崔栖烬点一份那不勒斯意面所得的赠品,她不吃糖,但浪费食物终究不太好,于是她想起了某位连番茄炒鸡蛋都要吃甜口的甜食爱好者。
她随手揣到了兜里,没想到就派上用场。
她以为这样说,池不渝会跳起来反驳,并且和她争辩椰子糖好吃和价格无关。
而池不渝却突然愣住。
然后动作特别慢地将撑在桌面的手肘滑落,直到脸完全贴到小臂,眼眶周围泛出的红以一种无法阻挡的趋势弥漫。
又哭了?
崔栖烬自动回想自己刚刚的语气是不是太凶,等池不渝就这么盯了她半晌,她怀疑自己是否不该反驳让池不渝挑贵一点的……池不渝是真的容易被惹哭。
崔栖烬抚了抚额头。
犹豫许久,很难以启齿地讲,“你要是真的有那么喜欢椰子糖,我可以再给你买八百颗。”
池不渝听了也不讲话。只趴在桌上,下巴枕着小臂,歪头,红着眼睛一动不动地望她。
“八千?”
池不渝的睫毛颤了颤,嘴巴瘪了一下。
“八万?”
池不渝嘴巴越来越瘪。
“八千万,不能再多了。”崔栖烬强调。
池不渝吸了吸鼻子,鼻梢也忽然之间变得红红的。
崔栖烬警告性质地说,“你不要太贪心。”
池不渝还是不讲话,一副快要哭出来但使劲在忍的模样。
崔栖烬叹口气,“再多下去,你下辈子就要变成一棵椰子树……”
说到一半瞥池不渝皱巴巴的脸,池不渝应该快要哭了。然而她却一点也不嘴软,坚持将要说的这句话说完,
“来偿还你这辈子的罪。”
于是池不渝终于发出声音,她像是总算憋哭了,又像是被她惹得笑了。总之又哭又笑,表情很不漂亮,池不渝的脸就不适合哭,只适合笑,开心的、跳脱的、不管不顾的笑。
乱七八糟的表情维持了好一会,池不渝昂昂下巴,第一句话,凶巴巴的撒娇语气,“崔木火你不要总是在这种时候逗我笑!”
崔栖烬觉得池不渝对自己有误会,张了张唇,刚想说“我哪里有逗你笑”。结果池不渝先吸了吸通红的鼻子,突然来一句,
“崔木火你人好好哦。”
崔栖烬终究是没能说出口。
她不太习惯夸奖,特别是池不渝特别正经的一种夸奖。这简直让人在一瞬之间生起过敏反应。
她抿抿唇,突然站起来。
扶着腰走到货架拿了一包手帕纸,结了帐,扔到眼巴巴望着自己的池不渝那边,
“擦擦眼泪。”
池不渝眼睛通红地讲瞎话,“我没有眼泪可以擦。”
崔栖烬不看她了,“想哭就哭,又不丢人。”
池不渝没有动静。
过一会把手帕纸拆了。
窸窸窣窣的,透过能映出人影的玻璃,崔栖烬看到她拿出一张纸,完完整整地盖住自己的脸,然后闷闷地说,
“我怕你嫌我丢人。”
崔栖烬对心情不好的人保持友好的态度,“我不会那么觉得。”
池不渝说“好哦”。
然后彻底没声了。
崔栖烬倒扣在桌面上的手虚握成拳,过一会,她发现外面已经没有在下雨,可是雨声似乎变大了,稀里哗啦的,就在她身边。
“好吓人哦刚刚。”
池不渝又哭了,池不渝的声音很像是断断续续的雨,一滴一滴,砸落到她的耳膜。
“那么多人,那么多车,我就,我就走在路上,忽然听到‘嘭’地一声,好大的声音,我就去,就去看嘛……”
她的哭腔像雨水漫出来,几乎要漫到她的咽喉,淹过她整个呼吸系统,
“我听到人家讲是车祸,但还是不小心回了头,就看到地上全都是血,鲜红鲜红的,看起来还粘粘的,一个……一个嬢嬢躺在,马路上,好像还在动,太近了,太近了,我当时,当时还在嚼你给我的太妃糖,然后我就听到有人在哭,有人在喊,好多好多人,我好害怕,我后来吐了好久,还吐了好多水出来,但还是觉得太妃糖好恶心,好恶心,崔木火我,我再也吃不了太妃糖了……”
一个人在近似于嚎啕大哭的时候,另一个人在她身边时应该说些什么?崔栖烬不知道。
她很不擅长面对眼泪,这是一种她从来就没有过的东西。她不知道为什么在池不渝面前,自己会突然多出那么多不擅长的事。
也许她应该说——池不渝你这完全是倒叙。先没头没尾地讲一句自己吃不了太妃糖,到现在才将事情讲完整,别人会很难听明白。如果你是在讲故事,那么你的听众可能会在一开头就全部跑掉。
但她讲不出这种话。
今天晚上没有爱尔兰之雾,她滴酒未沾,还是讲不出自己理应去讲的话。
她看到倒映在湿雾玻璃上的自己,渐渐松开了虚握成拳的手心,接着逐渐抬起,最终缓缓落到池不渝的背脊……
那一刻的触感很奇妙。
像自己的掌心之下蜷缩着一只翅膀受伤的鸟,或者是一条鱼鳍受伤的鱼,被风吹落的叶,被雨打湿的花……总之很脆弱,很不可控。
她想到陈文燃在微信群里发来的那个车祸新闻,她看到马路对面的公交站牌,上面的广告从“关爱自己”滑到某款特调鸡尾酒,而掌心轻拍下的背脊正在微微颤抖。
于是她的掌心连同手指末梢似乎都跟着颤抖,犹豫着冒出一句,
“你要不要喝点酒?”-
半个小时后她开始后悔自己问出这一句话。
而实际上,当她脱口而出的那一刻,她就已经后悔。
即便在这时候。
酒精的确是某种镇定剂。但她一向崇尚健康生活,反对酒精的入侵。
可池不渝似乎不这么觉得。
在她说完之后的一秒、两秒、三秒……她试图将这句话撤回,而池不渝却率先晃了晃头,将盖在脸上的手帕纸晃下来,敞出那双泛红的眼,抽抽嗒嗒地说,
“是不是喝了酒我就会忘记今天晚上的事情了?”
于是那一刻。
崔栖烬没办法说不可以。她看桌上琳琅满目的糖果,叹一口气,讲,
“如果糖果不可以,那么酒精一定可以。”
接着她们在二十四小时的7-11喝酒,池不渝似乎是哭够了,势必要将糟糕的记忆从脑子里抹去,凶巴巴地抹一把眼泪。
她硬要请崔栖烬来喝酒。
甚至还当场研究调酒攻略,翻来七个冰杯在桌上排好队,伏特加必富达金酒椰子朗姆酒野格全都买来,又抱来瓶瓶罐罐的饮料,一杯一杯按照比例来兑,一杯一杯试过去……
崔栖烬看着那些花花绿绿的冰杯,看到池不渝的耳朵尖尖已经开始泛红。于是她有些心累地想——
这个夜晚大概会很漫长。
却终究没有阻止。
她看池不渝颇为认真而忘却痛苦的侧脸,余光瞥到玻璃窗映着的自己好像在笑。
当时她没想到,再过半个小时,她会极度后悔自己在这一刻没有阻止。
彼时已经是深夜。
雨已经彻底停了,但马路还是湿的,轮椅压在马路上很粘,不像雨水像胶水。
喝到一半,池不渝从7-11兴冲冲地踏出来,像重振旗鼓,在湿哒哒的马路上很突然地展开双手感受风,很故意地踩着水洼过去。
回头的时候头发被风吹得很乱,眯着那双哭得又红又肿的眼睛,昂着下巴对崔栖烬笑,很忽然地在街上喊一句,
“春天好像真的来了。”
崔栖烬跟在她后面,轻踏着沁过马路的雨,接冉烟打过来的电话。在听到这句话时,伸出手机去收声。
再递到耳边。那边传来嘈杂的声音,连轴转拍摄的冉烟松了一口气,总算放下心来调侃,“你这通电话要是再晚一点,我和陈文燃都已经开车来成华了。”
陈文燃吵吵嚷嚷地挤在电话旁边,很不满地说,“就是就是!怎么不早点打电话报平安?”
崔栖烬很简洁地讲,“忘了。”
“忘了?”
陈文燃在那边提出质疑,“你什么记性啊崔栖烬!!”
那边传来“啪”地一声。
像是冉烟把陈文燃凑过来的脸很不客气地推回去,紧接着窸窸窣窣一会,像两只老鼠在偷偷摸摸商量些什么。
很快,冉烟的声音再次恢复清晰,跟她讲,“既然水水没事,那我们就不用过来了?你自己一个人可以吗?”
崔栖烬看一眼前面的池不渝。
她好像停在哪家店的门口,手里捧着七杯酒中味道最甜的一杯,在装模作样地研究些什么。
“应该可以。”
崔栖烬这样说,挂了电话,往池不渝那边走过去。
在这个夜晚她忽然发觉自己已经可以正常行走。好像在池不渝大喊这一句之前,她还只能依托没了电的轮椅出来寻人,而在这之后……她跟在后面,轮椅已经改用推的。
糖果堆在轮椅上,成都的风里开始有了某种清淡树木的气息。
短短的几步路,她想池不渝的确很容易哭,很容易在遇到某些事情的时候陷入慌乱和焦急,但池不渝又的确,总是能够很快从不好的情绪中走出来。
某种程度上,这个醉鬼拥有着极为强大的自愈力。让人心生羡慕。
“你在这里做什么?”
崔栖烬走过去,池不渝嘴巴润润的,咬了一会吸管,脸蛋红扑扑的,眼巴巴地等旁边一个路人终于走过去,五米之外只有她们两个,又鬼灵灵地凑到她耳边,问,
“你去过这种店不?”
什么店?
崔栖烬只觉得自己的耳朵很痒,像有一根喝了酒的羽毛拂过。
她不太习惯地缩了缩手指,下意识抬眼去看,还没看清到底是什么店,就听到池不渝说“我是醉鬼,进去看看应该没事吧?”
还有醉鬼知道自己是醉鬼的?
她好笑地想着。
下一秒池不渝呼出一口气,像是做下什么严肃的决定似的,用手里的冰杯冰了一下自己的脸,然后“噔噔噔”地跑了进去。
崔栖烬这时才稀里糊涂地聚焦视线,总算看清店招牌上几个闪烁着霓虹的大字,那一刻大脑迅速分析出结论——这是一家女女专用,成人——用品店。?
“池不渝。”
没有人应。
“池不渝?”
崔栖烬阖一下眼,宁愿自己没有戴眼镜。
“池不渝!”
有个戴棒球帽的女生从她身边路过,眼神暧昧。崔栖烬逐渐失去耐心,犹豫着踏出一步,却又后退……
“池不渝……”
下一秒,池不渝噔噔噔从店里跑出来,脸蛋比刚刚进去的时候红了不止一倍,像一个下了锅的大闸蟹在紧要关头跑出来。
发丝飘摇,手心滚烫,抓住她的手腕。似乎是想像电影里演的那样头也不回地拽着她跑,来一场丢脸之后的大逃亡。
可那一秒大概是又想到她的腰不能跑,于是很慌乱地跺一跺脚,心一狠直接坐在了轮椅上,用装糖果的7-11塑料袋套住脑袋。
整个人僵住,缩在轮椅上一动不动,只有拽着她的手腕的手在催促,像拉老式电灯的开关,
“快走快走!我们快走!”
她的语气像是这家店里有女鬼马上要追上来。
崔栖烬还没弄清到底发生了什么。眼见店里一个烫着卷卷涂着口红打着唇钉的年轻女人掀开门帘朝她们看过来。
池不渝又瞬间不动了,整颗头套在塑料袋里,缩在轮椅上像只胆小的蜗牛。
“两个姐姐进来看看嘛!”?怎么把她也算上了?
崔栖烬皱眉,看池不渝头上战战兢兢的塑料袋,叹一口气,十分冷静地对疑似店老板的女人说,
“不用。”
然后,处变不惊地扶一下眼镜,推着轮椅,滚过在脚尖流连的水洼,离开了年轻女人的目视范围之内。
身后还能隐约听见热情似火的一句,
“那下次再来哈!”
很长一段路都没有人再讲话,只听得到轮椅滚动的声响,和一些稀里哗啦从树叶滴落的残余水声。
位置调转之后很奇妙。
崔栖烬推着轮椅,只看得到池不渝被白色塑料袋套住的头顶,像做贼心虚似的,一动不敢动。
到一棵玉兰树下等红绿灯的时候。
风刮过来有些凉,将池不渝头上的塑料袋吹得摇摇晃晃。
崔栖烬盯了一会没忍住,笑出声。
“笑什么哦!”
池不渝故意装凶的声音从塑料袋里传出来,有点闷,还有点滑稽。
“没有啊。”崔栖烬懒洋洋地讲。
池不渝不服气地将套在头上的塑料袋拿下来,头发乱得像头狮子,耳朵尖尖还是红得快要炸掉,瓮声瓮气地跟她解释,
“我那……我那是以为这里面没有人,才进去的。最近这种店不都流行无人的嘛……”
崔栖烬瞥她,“你还知道最近这种店流行无人?”
池不渝一下哽住。
腮帮子鼓了一下,想说些什么,但卡了壳,于是干脆又将塑料袋罩了回去,将冰杯敷在自己脸上,然后开始耍赖皮,
“我是醉鬼,醉鬼做什么都可以。”
崔栖烬笑,“嗯,对,你是醉鬼,醉鬼做什么都可以。”
似乎是她的不反驳,反而惹得池不渝更加恼火,攥了攥塑料袋,语速很快地跟她解释,
“谁晓得我一进去,那个妹妹就很热情地跑过来给我介绍,说这个那个好用,问我喜欢什么巴拉巴拉,还说,还说……”
说到一半语无伦次。
到后面越说越不对劲,干脆闭紧了嘴巴。
崔栖烬笑得肚子痛。
然后发现等完红灯又一个绿灯过去。和她们刚刚一起等马路的人已经走到一半。她捂着自己的腰,怕笑得腰要断。
大概是她的笑声太过分。
池不渝气得恼火,说一句“崔木火你好烦嘛”还不够,最后咬牙切齿,像一只生了气的白色博美犬,抻着脖子破罐破摔地来了一句,
“她还问我是不是要跟你一起用!”
一只乌鸦顺着这句话从脑海里飘过去。崔栖烬猛地被空气呛了一下,扶着腰连着咳嗽。
池不渝仰起下巴,鼻子哼出一口气,举着冰杯的手还伸得高高的,很张扬地在空气中比了个剪刀。
咔嚓咔嚓——
崔栖烬看不惯她的剪刀手,一把按下去,自己的手也沾上了冰杯的水汽,凉凉的。
她捻了捻手指,触感逐渐在风里消散。她慢条斯理地说“哦”,然后又挑衅式地问,
“那你怎么说的?”
池不渝的剪刀手焉了下去。
池不渝不讲话了,闷在塑料袋里的头缩了下去,像是别别扭扭地服了输,在轮椅上动来动去,手脚不知道往哪里放,最后憋出一句,
“那我……那我不就跑出来了啊。”
崔栖烬又笑。
池不渝自暴自弃,“笑吧笑吧,你就使劲笑,笑到腰都扭断掉!”
像是嘲笑别人真的会有报应,崔栖烬真的笑到腰好痛,“嘶”地一声倒吸一口冷气。
池不渝一下掀开塑料袋,红扑扑的脸蛋上全是担忧,“还是我来推你哟?”
“不用。”
正好是绿灯,崔栖烬不等池不渝反应,就推着唧唧歪歪的池不渝过马路。她们起码在这个红灯下等了好几分钟,不知为什么一直都没有过去。
池不渝特别不听话。
坐在轮椅上还要返过头来看她,姿势歪七扭八,忧心忡忡,“你腰痛不痛哦!”
崔栖烬被一只迷离醉鬼直勾勾地盯着,很不习惯,恐吓性质地把她的脸推到另外一边,
“你再扭头小心要把脸摔到破相。”
池不渝听她这么讲,后脑勺挣扎了几秒,却还是扭了过来,眼巴巴地在轮椅上戳着下巴,盯她一会,
“你喊我一句笨蛋嘛。”?
恰好这时到达马路对面,有个和她们并行许久过马路的路人,奇怪地回头看她们一样,然后赶快走了。
就好像她们是两个怪人。
“你的要求蛮奇怪。”
崔栖烬慢悠悠地说。
但她又笑出声,一边笑一边想,可能也确实够奇怪的——
大半夜在下过雨的街边乱逛,拎一袋7-11的糖果,从一家散着红光的女女用品店匆匆逃亡,一个人脑袋上套着写“持续发展”的塑料袋,另一个人穿着拖鞋推轮椅笑到捂腰……
任谁看了都挺奇怪。像演一部儿童动画。
轮椅在柏油路上颠簸,时不时就有人超过她们,投来视线。崔栖烬视而不见,而池不渝缩在轮椅上,手指扒在轮椅边边,唉声叹气好一会,才瘪着声音说,
“我觉得我真是挺笨的。”
崔栖烬叹一口气,“你又开始反思了。”
池不渝发出一声“唉”,“在香港的时候也是一样。”
她们成了街上的两只叹气精。
“人喝多之后总是会有些感性。”
“我刚刚还在心里想哦,要是在香港那次没有你,我可能真的第二天就打道回府了。”
“你想的事还蛮多的。”
“真的啊,那是我第一次离开家去香港这么远的地方嘛,本来想着一定要在那边大干一场的,结果后来发生这种事,要不是你过来,那天晚上帮我处理火灾之后的事情,第二天还帮我找好房子给我联系人搬好家……”
“还有刚刚嘛,我本来是想着处理好心情再去找你的,这样我就不会影响到你的心情嘛,结果还惹得你反而出来找我,还把7-11所有漂亮的糖都买来哄我开心,还陪着我喝酒,一句话也不讲,然后刚刚看我这么笨丢脸也没有骂我笨蛋……”
她的话好密,让崔栖烬听得头疼,直接截断她肉麻的话,“你喝醉了之后话还蛮多的。”
池不渝话说到一半吞了下去,只能委屈地眨眨眼,“好吧。”
崔栖烬眼梢跳了跳,“其实……”
池不渝脸上表情瞬间从委屈换成期待,“其实什么?”
“……”
崔栖烬的表情变得不太自然,“没什么。”
她只是想起在香港的那个晚上——
雨落下来,池不渝穿上拖鞋之后,她蹲着问合不合适,如果不合适不要忍着,再去买一双就是,一双拖鞋也不是很贵。
当时池不渝却久久没有抬起脸,过了半晌,豆大的眼泪也像今天晚上那样砸下来。
原本她没有发现。
甚至想过池不渝突然之间睡着的可能性,手伸出去晃一晃,紧接着,一滴泪就那样砸到她的手背,烫的,热的,顺着雨水滑落下去的那一秒,她蜷缩了一下手指,听到池不渝用着哭腔讲,
“我好没用啊崔木火。”
接着是,很多很多颗砸到她手背的泪,就是在那个时候,她意识到,自己从来不擅长接住别人的眼泪。
手指僵直,热泪滑落,她听池不渝一句一句,抽抽噎噎地讲,“我真的不想这样的,可是……可是我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崔栖烬试图维持冷静,“没有人会在经历这种事情时候不慌张。”
“不是的,不是的。”
池不渝的泪还是一样烫人,“你晓不晓得……我大二的时候本来想要申请交换生的,但最后还是没去。”
“和这件事有关?”
池不渝先是点头,然后又匆促地摇头,“那个时候我的确很害怕,但其实因为班上有个同学也要去那个学校,我想着,想着两个人一起就不害怕了,所以那个时候真的只开开心心地想着可以出去……”
崔栖烬盯着她眼尾的泪珠。
想这香港的眼泪到底是什么滋味,为何会叫看的人也觉得心生不快,为何像是漫到了她的口腔,使她说话都有那么费力。
她伸出手了,又一颗,湿湿的,砸到她的指间,侵入纹路之间,将她动作中断。
她问,“然后呢?”
池不渝终于抬头看她,一双通红的眼,
“然后临出去之前,我才知道妈妈生了一场病,她不让我知道,想让我安心出去读书。我听说了之后好难过,我不明白为什么一次出国会比我的妈妈重要……”
“后来,我和她吵架,反正就是一定要留下来嘛,也没有去。再后来,妈妈的手术很顺利,也恢复得很好。”
“这样不好吗?”
“不太好。但我不是说我没有去这件事不好……”
崔栖烬记得池不渝那时的执拗,也记得池不渝那时的眼泪,像是某种高浓度的液体,快要在她手背上划出一个又一个的伤口。
还记得最后——
混沌迷离的香港街头,红色的士一辆又一辆穿梭,像刻意抽帧的电影镜头。池不渝穿一条黑裙,发间荧蓝丝带浮游,像一只误闯入城市的爱情鸟蛱蝶,眼睫毛上落满陌生城市的霓虹,毫无头绪毫无条理地跟她讲,
“我从那个时候就开始想了,为什么我总是会让爱我的人特别担心,为什么冉冉,为什么你,为什么陈文燃同学都不会被这么担心,只有我是这样的……”
最后蹲在路边,抱住被磕磕碰碰出淤青的膝盖,红着鼻梢,落定结论,“我想我大概是个特别不靠谱的人。”
崔栖烬不记得自己当时到底讲的什么。
也许她讲——这样说明你被很多人在爱着,而你也恰好在爱着很多很多人。这是一件极其幸运的事。
又或许是和池不渝一起蹲下来,笑着说——你怎么这么爱反思自己?
但她记得,至少在那一个晚上之前,她一直觉得池不渝是一个过分易懂的人——
池不渝脑子很白很直,可池不渝有时候也会拐弯抹角藏着点东西或者是坏心思。
池不渝尤其有爱心。看到路边摆摊写着“生完二胎从大山里逃出来求路费”的职业乞讨者,知道故事是编的也会走不动道,就算硬着心肠走过去了,也会再走回来把自己所有的零钱掏给对方,之后想出破绽她又会唉声叹气地说——其实仔细想一想,是假的也比是真的好。她希望全天下都没有人受这样的苦。
池不渝真的生气的时候是真的很会骂人,有时候很歪,有时候会有点作。池不渝吃虾要人剥壳,池不渝从大学开始就一门心思扑在新中式旗袍上,因为她要为自己代言也希望每位漂亮姐姐妹妹都能发掘自己的美,池不渝其实不喜欢猫猫狗狗因为小时候被狗追了几里路,但也不喜欢鱼因为觉得滑溜溜的所以很害怕……
以至于崔栖烬一直以为自己很懂池不渝,可好像到头来又不是。
池不渝,池不渝。
这个名字,这个象征,这个人类身上,都混杂着很多未知并且不可预料的事情。
“池不渝。”
这句呼唤已经是在成都,是一个春风迷醉的夜,池不渝整个人缩在轮椅上,塑料袋不知何时被取了,敞着一张光洁白皙的脸,像一条没有鳍的漂亮热带鱼,被她慢吞吞地推着走。
她还是那样盯着她,过了半晌,喊她崔木火,然后又无厘头地讲一句,“你还是骂我一句笨蛋吧,我听起来舒服一些。”
崔栖烬笑。
她觉得她今天晚上未免笑得有些太多了。她觉得不要总是笑。可她还是忍不住笑。
等笑完了,又喊一声,
“笨蛋。”
笨蛋池不渝昂起下巴应了一声,笨蛋池不渝今天做了很多不太聪明的事——出了事没有第一时间打电话报备,下了雨不知道去躲雨,把自己喝成醉鬼还要在街上乱晃,以为那家店是无人经营闷着头冲进去,在自己脑袋上套塑料袋……
可其实,自诩比池不渝聪明的崔栖烬也在今夜做了很多不太聪明的事——找到了池不渝没有第一时间打电话报备,淋了雨不知道自己其实带了伞,眼看着池不渝喝成醉鬼却没有阻止,在那家店门口一声又一声地喊池不渝的名字却迈不开腿一个人逃走,过马路的时候因为在笑池不渝而连续错过了好几个绿灯……
“你知道人类的大脑前额叶一直可以发育到二十五岁左右吗,前几天我还看到有个博主说,在这之前做些什么笨一点的事都没关系。”
“可是我已经二十六岁了,还这样也没关系哇?”
还有一件最笨的事——
“嗯,你没关系。”
从店里逃出来的那一秒。
匆忙之下池不渝拽住崔栖烬的手腕,在这期间有无数个人经过她们,她们姿势古怪地推着轮椅,经过好几个闪烁着霓虹的路口,将这场已经消逝的夜雨踏过无数次,春风一次又一次地吹过她们的发,池不渝转了无数次头过来看崔栖烬……
可直到现在——
她攥住她手腕的手心都没有松开。而她好像也没有意识到她们一直没有分开。
她甚至望着她一愣一愣的双眼,推着轮椅不停往前走,好一会,紧了紧自己莫名发烫却找不着缘由的手腕,不太聪明地补一句,
“所有人类当中的没关系。”
不是我的没关系——她在脑中迟钝地给自己强调……
也不知道今夜到底是谁比较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