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你凭什么觉得,……
残月如钩, 星辉黯淡。
裴颂拾阶而上,问:“周随呢?”
长史答:“他自被邢将军打伤后,就一直卧病不起, 终日郁郁, 形销骨瘦, 也不曾过问雍州衙署的大小事务。”
他看了一眼裴颂, 继续道:“至于主君让查的萧厉此人,应的确是死了的,他在雍城还有两处房产,并未处置, 家中物件也齐全,瞧着似意外遭难后不曾回去。”
裴颂摘掉臂缚,问:“他家中没其他人了?”
长史道:“他是个娼生子,同一病弱老娘相依为命, 母子俩平日里深居简出, 鲜少同周边邻人往来, 因在赌坊给人做事,不知惹了什么祸, 后来还被官府抄了家,从那以后邻人就没见过他老娘了,许是病死了。”
裴颂脚下却猛地一顿, 看向长史:“被官府抄过家?后面还成了周府护卫?”
长史自知消息打探得不完全,道:“臣有命人细查过其中缘由,但他进周府当差没多久,府上下人又被邢烈杀过一轮,能打探到的东西实在是有限。”
裴颂拧眉思索,冷风吹过, 挂在檐下的灯笼跟着轻晃,照出庭院中鬼魅一样的树影。
他半边脸隐在暗影中,说:“继续查,他一身家不清白,又毫无根基的人,能进周府当差,事情只怕没这么简单。”
如果那人当真死了,倒也不足为虑。
但杀死邢烈的凶手至今没找到,老头子亦曾疯疯癫癫地说过“涣儿没死,书背得好,拳也打得好”,那个人又突然进了周府当护卫……
所有的疑点连起来,便不得不让他深思了。
若是那人没死,邢烈也的确是他所杀……
能单枪匹马毙命十余名精兵,再将邢烈虐杀割头……如此悍勇,他无法不提防此人。
拳脚功夫尚且能在老头子的疯癫教导下学至这般,那老头子满腹的兵法奇谋,他又学去了多少?
裴颂眸光森冷,对长史道:“此人若还活着,不能为我所用,就必诛无疑。”
长史拱手应是。
裴颂迈步进门,吩咐道:“我歇片刻,巳时之前,不许任何人进院叨扰。”
长史留步于门外,颔首说:“主君夜驰回来,必定劳累,且先好生休息。”-
房门合上后,裴颂卸掉身上的盔甲,看了一眼被鲜血濡湿的腹部,脸色这才难看了起来。
孟州之行,并不算全然顺利,定州告急,他兵行险招只用一日攻下城池,是为尽快稳住局势,却也负了伤。
但眼下定州已危,未免底下人惶恐,也怕长史忧他伤势阻他北上,所以他受伤一事,连长史都未告知。
伤口虽已处理过,只是连轴转闷了几日,已有些发炎。
他从抽屉里找出金创药,本要直接拆开染血的纱布,又怕残留在屋里的血腥味引来底下人怀疑,外边已无人,他索性拿了东西,出门去水榭中处理伤口。
中衣和里衣早已被伤口处浸出的血染红,原本紧紧缠在腹部的纱布,也结着血痂,和伤口处的皮肉粘连在了一起。
裴颂咬着褪下的衣袖,额头浸着冷汗,狠了狠心一把将粘连的纱布扯下,刹那间的剧痛仿佛是被腹部又被剜去了一块肉。他痛得浑身发抖,身上肌肉一寸寸绞紧,额前和胸膛也催出了一层细汗,握着纱布的五指攥得发白,眼底却透着股狰狞猩气。
是他大意了,没在事发之前,发兵恒州,将长廉王妃母族杨氏也屠个干净。
才让他们投向魏岐山,在定州做局,给了他这么一记重创。
他咬着衣袖的齿根都泛出了股血腥味,待稍缓过那阵剧痛些许后,抬手去拿放在石桌上的青铜药瓶,但五指颤得厉害,没拿起药瓶,反倒不慎拂落了去,青铜药瓶摔在地上,顺着台阶一路滚至了一双青布绣鞋前。
萧蕙娘怔怔地看着水榭中那道年轻背影,半是激动半是心疼地开口:“獾儿?”
那道背影似乎也一震,缓缓回头朝外看来。
面容被廊下的风灯照出,是张年轻又俊中带煞的面孔,却并不是她的獾儿。
萧蕙娘眼神一下子黯淡了些,吹着冷风,掩唇一阵咳嗽,鬓角银丝在灯下更添沧桑,虚弱地问水榭中的青年:“你是周府的护卫吗?怎在此处?”
她这些日子一直被软禁在此处,全然不知外面如何了,来这院子里伺候的下人,一个个都跟哑巴聋子似的,不管她问什么,说什么,他们都从来不搭话。
萧蕙娘背上的刀伤严重,躺了好些日子方才能下地。
今夜是隐约听见外边有动静,才起来看看,哪料隔着廊下模糊的灯影,隐隐绰绰地瞧见水榭中有一人,看背影像极了萧厉。
萧蕙娘心中一震,走进后唤了一声,这才发现不是,但这深更半夜的,又偷偷摸摸独自在这水榭中处理伤口,她料想应不是那些叛军的人,才猜测对方许是周府的护卫。
裴颂已认出了萧蕙娘,他眸中本凝起了杀意,手也摁在了刀柄上,一听对方误把自己当成了周府的护卫,杀意才微退了些,苍白的唇微不可见地勾了勾。
他松了按在刀柄上的手,朝着对方略一颔首,问:“你是?”
萧蕙娘难能见到一个自己人,当下眼眶便有些发红,捡起掉在自己脚步的药瓶,说:“我也是周府的人,周大人和周夫人待我恩重如山,我儿子跟你一样还是周府的护卫呢,我当日护着周夫人受了伤,醒来就一直被关在了这里,也不知那些人关我一个老婆子做什么……”
她说着四下看了一眼:“这里不安全,院子里夜里也会有人巡视的,你先去我住处躲一躲。”
裴颂眼见那妇人捡起自己扔在水榭中的染血纱布,又撑着病体来扶他,眼底浮起一丝讥诮,开口却是谢语:“多谢大娘。”
萧蕙娘吃力地扶着他往回走,说:“都是自己人,谢什么。我家獾儿跟你差不多大,也是时不时就带着一身伤回来,我先前远远瞧着你背影,还以为是看到了我的獾儿……”
裴颂听着她一声连着一声的“涣儿”,冰冷的眸中掠过几缕深色。
很远的记忆中,也有一个年轻妇人总是怜惜又温柔地唤他“涣儿”。
果真只是巧合么,这妇人并不是知晓他真正身份的人。
既是无用之人,那也没必要留着了。
他眸底全是冷漠,只是瞧着这妇人鞍前马后地照料自己,倒也有点意思,等她帮忙包扎完了伤口再杀不迟,便随口一问:“你儿子叫什么?”
萧蕙娘自己身上都有伤,扶着个成年男子这般走了一路,额角也浸出了汗来,她推开房门,用袖子揩了揩汗说:“我儿叫萧厉。”
裴颂猛一抬眸,原本还有些意兴阑珊的眸底,顿时浮起一抹兴味。
看来得先留这妇人一命了-
温瑜这一宿睡得并不安稳,她魇在接连不断的噩梦中,像是陷入了淤黑沼泽,挣脱不得,只能在那无尽的漆黑中被拉扯着坠下去。
从洛都攻陷后的冲天火光,再到奉阳城破时的满城鲜血,父兄的头颅就高悬于城门之上,死不瞑目地望着她。
她哭哑了嗓子,也没法阻止那看不清面目的高大黑影举起年幼的侄儿,狠摔在地。
血色包裹了她,那些狰狞的暗影,最终都凝成了一个高居于宫阙之后的模糊影子。
温瑜不认得那人,却带着泣血的恨意嘶吼出了那人的名字:“裴颂——”
她哑叫一声,从床上腾然坐起,像是离了水的鱼般大口喘息。
汗湿的鬓发紧贴在她苍白的面颊上,同样被汗浸湿的衣物接触到空气中的凉意,紧贴着皮肤带起一股凉意,她方才从噩梦中回过神来。
温瑜打量着这简陋又陌生的居室,彻底失去意识前的记忆回笼,她们不是在山林里么?萧厉呢?
她掀开被子就要下床,房门却在此时被人从外边推开。
“醒了?”萧厉端着一碗药进来。
看到他,温瑜脑中那根紧绷的弦方松了些,哑声问:“这是哪里?”
萧厉说:“昨夜你烧得厉害,我带你走出那片山脉后,就近找了户人家落脚。”
他把药碗递过去,本是要让温瑜喝药,注意到她被汗湿透的里衣勾勒出的曼妙身形,愣了一下,拉起被子就给她裹上了。
温瑜刚醒,因为一整晚的高热和噩梦,脑子此刻还有些混沌,见萧厉用被子裹住了自己,抬眸看向他,有些困惑地“嗯?”了一声。
萧厉呼吸不太自然,垂下眼只说:“当心着凉。”
温瑜没察觉他的异样,脑子稍清醒了些,便已在思索眼前局势,道:“不知岑护卫和铜雀他们如何了,官兵若知我们是弃了马逃的,只怕方圆数百里,都会一寸不落的搜寻,我们不能在这里久留。”
萧厉“嗯”了声,说:“厨房有粥,我去给你端来,等你用完了饭,我们就上路。”
他出去后,温瑜端起药碗,忍着冲鼻的药味,几口喝完药汁,起身准备穿衣时,才发现被汗水湿透的里衣,半遮半掩地裹出了她上半身的轮廓,且她里边并未穿抱腹。
温瑜脸色一变,忙用被子继续遮在身前,视线扫过床铺四周。
那不是她自己的里衣,昨夜……是谁给她换的衣裳?
她的抱腹呢?
屋外传来叩门声,温瑜以为是萧厉去而复返,忙道:“稍等。”
外边响起的却是个妇人的声音:“我是来给姑娘送衣裳的,姑娘你昨夜烧得厉害,我给你擦了好几回身子呢!听你兄长说你们要走了,正好姑娘你自己那身洗掉的衣物,也烤干了,我给你拿过来。”
一下子弄清了原委,温瑜心下稍安,出声道:“您进来吧。”
农妇推门而进,瞧着温瑜气色已比昨日好了许多,笑说:“不枉你兄长昨晚守了你一宿,你一烧得厉害他又唤我过来帮你擦身子,可算是退了热症。”
温瑜不知这些内情,听她说萧厉守了自己一整晚,心口似被什么微微一触,面上却平静如常,只道:“给你们添麻烦了。”
农妇连说不麻烦,她笑呵呵道:“你们兄妹感情可真好,你那兄长紧张你跟紧张眼珠子似的。”
温瑜垂眸,长睫半遮住了那双沉静如水的眸子,说:“这一路的确多亏了他。”
她简单用过一碗粥,期间萧厉同农家夫妻两又打听了附近哪里有集镇,正巧那农家汉子要去镇上卖柴禾,便顺道捎了她们二人一程。
驴车装了柴禾,后边能坐人的位置更窄小,温瑜和萧厉一并坐上去时,因黄泥山道坑洼多,驴车颠簸得厉害,她好几次都被颠得往萧厉那边撞去。
萧厉每次都只托着她的肩将她扶起,全无半点僭越。
温瑜这一路却愈发沉默。
等到了镇上,萧厉采买了许多东西后,想着温瑜的风寒药已吃完了,他又带她去医馆把脉,重新开了副药,再多给了几文钱让药童帮忙煎好,装进水壶里。
温瑜压着嗓子里的咳意说:“我已好得差不多了。”
萧厉还向郎中还买了许多其他药丸子,一并放进了包袱里,说:“吃完这副药应就好得差不多了,接下来赶路只怕不方便煎药,煎好了带上,放个一日坏不了。”
温瑜看着他清朗的侧脸,再次沉默了下去。
走出医馆后,萧厉似发现她心事重重,问:“在想什么?”
温瑜看着人群熙攘的街道,说:“在想裴颂。”
萧厉浅浅一挑眉。
温瑜说:“裴颂不仅屠了我温氏全族,洛都还有几大世家也被他赶尽杀绝,连旁支都不曾放过。这世上不会有无缘无故的仇恨,我寻思着,他必然是和那几大世家有过旧怨。我在通城时,遇上同样被裴颂灭了全族的冯家女儿,她临死前,告诉我裴颂姓秦,但朝中同那几大家都结仇的秦姓官员,我思索了许久也没个头绪。”
萧厉道:“管他是谁,将来砍下他的头颅,就是报仇了。”
二人已走出集市,途经一片民巷。
温瑜额前的碎发被风吹至眼前,她看着天边残阳,浅浅“嗯”了一声。
脑中回想起的,却是冯氏女倒在血泊里的那一幕。
或许有一日,她也会走向那样的宿命。
但这场南行,本就是向死而活。
她姓温,就只有一条路可走。
复仇。
杀了裴颂,或死在裴颂手上。
只是很显然,前者希望渺茫。
她在残阳和长风中闭上了眼,忽道:“萧厉。”
萧厉回身看她。
温瑜说:“就送我到这里吧。”
萧厉皱了一下眉,问她:“什么意思?”
温瑜再次睁开眼时,眸色前所未有地平静,道:“我希望你活着,大娘若泉下有知,必然也希望你安稳度过这一生,大娘是我的恩人,她的仇,我会替她报。路上官兵再盘查时,对男女同行的必会严查,我一人上路更安全。你……不要再牵连到我的事里来,回去,过你该过的安稳日子。”
舅舅带着恒州投了魏岐山,陷定州于危境,裴颂怕是只想将她挫骨扬灰,不可能放过她的。
这一路死的人已够多了,更何论她的行踪已又一次被锁定,官兵们只要加派人手地毯式搜查,往前各大关口再严加盘查,她便已是网中之雀,被找到只是迟早的问题。
她不想再让任何人为自己涉险赔上性命。
萧厉听着她这番话,只问:“你凭什么觉得,我这辈子还能安稳?我娘的仇,我这个做儿子的不替她报,让你替她报,又是哪门子道理?”
温瑜一时哑然。
“温瑜。”萧厉头一回唤她的名字。
他说:“我跟你一样,从我娘死的时候,我这辈子就安稳不了了。”
温瑜只觉心口一涩,朝他道:“我是只有这一条路可走,哪怕是绝路,我也必须走下去,你明白吗?”
“你就算要给大娘报仇,也还有别的路可选,没必要跟着我,枉送性命。”
萧厉却听出了她话中另一层意思,盯着她道:“你赶我走,只是觉得你已到绝路了,不想我跟着你送死是么?”
温瑜望向他的目光里,没有一丝避讳:“今日便是铜雀或岑护卫在这里,我也会让他们走,你们为我做的,已够多了。”
听到这个回答,萧厉沉默了下来。
远处的集市上隐约传来货郎的吆喝声,长风吹动二人的衣发。
过了好几息,他伸手拿过温瑜挎在肩上的包裹,只说:“他们在这里,必然也不会走,我答应了岑安护你周全,怎能食言?此去便是绝路,我也会带着你杀出一条生路来。”
他用温瑜自己的话回堵了她,终是让她没法再赶他走。
但当天晚上,他们便遇到了第一波围剿过来的官兵——
作者有话说:宝子们元旦快乐!新的一年大家都要平安健康,发财暴富嘎嘎嘎~评论区给大家发红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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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我说过,便是绝路,也……
越往南, 天气便湿冷得越厉害,入夜时分下起了一场滂沱冷雨。
萧厉带着温瑜赶了几十里的路,冒雨找到一家客栈时, 客栈内已是人满为患, 连楼下大堂都打满了地铺, 全是借地躲雨, 将就着歇息一晚的。
客栈小二一见他们进门,便连连摆手:“住不下了住不下了,大堂跟柴房都挤满了,你们去别处找地方歇脚吧!”
温瑜风寒未愈, 此刻雨势这般急,抵达下一处城镇又还有个十几里的路程,萧厉不敢再带着她赶路,给客栈小二手中塞了块碎银, 说:“劳小哥行个方便, 借我们个躲雨的地方就行。”
小二拿了银子, 有些为难地道:“客栈里是真住不下人了,不过马厩那边也能避雨, 你们要是不嫌弃,去马厩将就着歇一晚?”
萧厉倒是不惧脏臭,只怕温瑜有些受不了马厩里的味道, 便迟疑看向了她。
温瑜以披帛覆发,顺带作了挡风的面巾,遮住下半张脸,头上又戴着萧厉给她的斗笠,整个人包裹得严严实实。
客栈小二只能从衣物样式上辨出她是个女子,见萧厉看向她, 便也跟着看了过来,听得斗笠下传来尤为沙哑的一句:“可以”。
客栈小二便欢喜地将银子揣进了袖中,引着他们往后院去:“好嘞!二位客官跟我来!”
今夜雨大,客栈住满了人,马厩里也栓满了马,好在堆放草料的隔间尚能落脚。
客栈小二抱了些被斜飘的雨水溅湿的草料扔去隔壁马槽里,同他们道:“就是这里了,气味虽难闻了些,但可比在大堂挤着打地铺清净多了!今夜客多,我们也忙不过来,若有招待不周的地方,就请两位见谅了。”
萧厉只说不妨事。
客栈小二走后,温瑜才摘下斗笠,掩唇一阵咳嗽。
萧厉把干草料往里边堆了堆,让她将就着躺一躺,皱眉问:“是不是淋雨加重了风寒?”
温瑜有斗笠遮着,只裙摆和鞋袜湿得厉害,萧厉却是全身都被冷雨浇了个透,发梢都还往下垂落着水珠。
她摇了摇头,看向被湿透的衣裳裹出健硕肌理的人,说:“我还好,你要不找客栈小二借身干爽的衣裳,淋了雨又穿着一身湿衣,积了寒容易生病。””
萧厉道:“我皮肉糙实得很,病不了。”
雨声嘈杂,檐下滴水声不断。
他拧了一把袖子上的水,看向外边:“这雨估摸着会下一整夜,你鞋袜都湿了,到明天也不一定能干。”
他扭头对温瑜道:“我去找个火盆过来给你烤烤,顺带把你的药温一温。”
温瑜一句“戴上斗笠”不及说出口,他便已冒雨离开了马厩。
温瑜想到下午二人的争执,垂眸掠过许多复杂的思绪-
客栈外,一队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冒雨疾驰而来的官兵驭马停下。
跑在前边的二十余骑人,并未着甲,皆是一身玄色斗篷。
为首之人道:“就是这里了,温氏女若走的这条道,方圆十几里,只有这一处客栈可歇脚,今夜雨大,实乃是天公作美。”
客栈紧闭的大门被人一脚踢开,睡在大堂里的人纷纷惊惶起身,见入内官兵手上拿着刀,更是失声尖叫起来。
披玄色斗篷的人手上寒锋一扫,尖叫之人便已倒在了血泊中。
他冷冷道:“太聒噪了些,再有哭嚎者,这便是下场。”
大堂内所有人都怕得浑身发抖,却都捂着嘴,再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那人朝着身后略一抬下颚,跟在他后边的官兵们,便一齐涌入客栈四处开始搜查。
留在大堂的,则手持一副画像,逐个揪起大堂内女客的头发,对照画像细看她们的样貌。
寒刃逼在眼前,那些女客眼中噙着泪,纵使被用力搓捻颈侧和耳后,也不敢哭出声来。
一名官兵揪出躲在柜台下方的客栈小二,押至那人跟前,恭敬道:“十三都尉,抓到了个客栈里的伙计。”
客栈小二吓得连连磕头:“官爷,小的只是个杂役,平日里一直本分做人,不曾作奸犯科,求官爷饶命!”
“抬起头来。”
客栈小二抬起一张涕泗横流的脸,便见对方展开手上一副画卷,阴冷问:“可曾见过画上女子?”-
萧厉从马厩途经客栈后院去灶房,隔着雨幕听见客栈大堂传来喧哗尖叫声,只是马上就归于了沉寂。
他脚步一顿,意识到不妙,借着夜色隐匿在了院中一株槐树后。
凌乱的脚步声往这边赶来。
挂在客栈后堂的灯笼被大风刮得左右摇晃,昏黄的光晕里,冷雨如注,官兵们长靴踏起地上的泥水,搜寻这一片的小头目喝道:“你们几个去灶房搜,你们几个去马厩搜,剩下的人随我去柴房!”
滂沱雨声掩盖了很多声响。
萧厉悄无声息地放倒了前去马厩搜查的那三名官兵,正要奔回去找温瑜,忽听得马厩那边传来马儿嘶鸣声。
他神色一凛,忙加快了速度朝马厩那边赶去。
到了地方却见草料堆已是混乱一片,客栈后院的门大开着,马厩里的马也不见了一匹,瞧着似温瑜匆匆离开了。
前院那边再次传来了喧哗声,客栈外隐隐也响起了一片追马声。
萧厉以为温瑜是为了不拖累他,听到客栈大堂的异动后独自驾马走了,他脸色难看起来,一脚踹开边上一间马房的门,里边的马匹受惊发出嘶鸣声。
萧厉扯起缰绳冷喝:“出来!”
枣红马被他牵进雨幕里,他翻上马背就要追出去,却听得身后响起一道清丽微哑的嗓音:“萧厉?”
萧厉神色一震,勒住缰绳回过头,便见那间空马房内盛满干草的竹篓动了动,温瑜从里边钻出来,发上沾着几根干草,有些狼狈地道:“我在这里!”
一颗心被攥得高高悬起,再狠狠砸到地上,约莫就是萧厉此刻的感觉了。
闪电撕裂黑沉天幕,他坐在马背上,浑身都被暴雨浇透,下颌淌着水珠,盯着从草篓中钻出的人:“你没走?”
温瑜顾不得被雨淋湿,奔至他马前道:“我听见了客栈外的马蹄声和大堂那边的动静,猜到肯定是追兵来了,绑了些干草到马背上用斗笠和斗篷罩着,学你上次的法子,扎了马臀放跑那匹马引走他们。”
她把包袱递给他:“一会儿肯定不止我们会驾马离开,等官兵发现中计追回来,客栈驾马离开的人越多,他们被分散了兵力,我们逃出去的几率就越大!”
萧厉接过包裹,挂到马鞍侧面后,看着雨幕中递向自己的那只纤白的手,用力攥往马背上一拉,温瑜便稳稳落在了他身前。
他一夹马腹催马跑出去的刹那,温瑜感觉揽在自己腰间防止她掉下去的那只手骤然收紧。
她后背结结实实撞上他胸膛,整个人几乎是被紧箍着完全纳入了他怀中。
温瑜有些错愣地回头看他,萧厉却已抬起揽在她腰间的那条手臂,改为遮在她面前,替她挡着些冷风和雨水,仿佛方才那几乎将她腰身箍断的拥抱力道,只是情急之下的无心之举-
天幕之上闪电一晃,照得天地间一切都是森白。
那匹驮着一背干草的惊马被拦下,裴十三扯下绑在草料上和马鞍上的斗篷,一行人脸色皆是阴沉至极。
他将斗篷用力扔在了地上,阴戾喝道:“方圆十余里已被围死了,他们今夜逃不出去!往回追!”-
雨夜里一切声音都是沉寂的,官道上突兀响起的马蹄声便显得尤为清晰。
萧厉驾马不知跑了多久,又一道闪电划过天际时,照出了远处树影和草丛中箭矢的寒光。
“有埋伏!”
意识到不妙,他几乎是在出声的瞬间,便捞起温瑜滚下马背去。
没有听见松弦声,只闻箭矢疾掠而过的“咻咻”声,马匹中箭倒下,那飞蝗一样的箭矢长了眼睛似的,尾随萧厉而至,成排地钉入了他带着温瑜滚过的泥地里。
温瑜心跳声几乎已停止,萧厉带着她滚进路边的草丛后,有了近一人高的苇草遮挡,那飞箭才算停了。
死里逃生,她和萧厉呼吸都尤为不稳。
她被萧厉护在杂乱的苇草之下,对方湿透的发梢坠下的水珠砸在她颈侧,她胸脯剧烈起伏,低声说:“官道被封,我们怕是被锁定搜寻地界围住了。”
萧厉垂眸看她,隔着冰冷的水气,二人几乎鼻息可闻。
埋伏在这雨幕中的不知有多少人,对方还在暗处架了弓.弩,只要他们敢现身大道上,绝对会被射成个筛子。
今夜想逃出去,难于登天。
雨幕中嘈杂的脚步声逼近了,侧面草丛被窸窣拨动,萧厉手中苗刀出鞘,两名官兵颈间溢血倒下。
他收刀回身,单臂扣住温瑜纤腰,捞起她便急速退入了苇草更深处:“我说过,便是绝路,也会带着你杀出一条生路来。”
听到动静赶来的官兵只看到了两名同伴的尸体。
雨夜成了他们彼此最好的遮掩屏障,急雨打叶声盖住了尤为细微的草叶拨动声和脚步声。
萧厉手上的苗刀沥血,这一路他几乎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前方脚踩折干枯苇杆的细微声响传来,他手中苗刀横抡而起,在暴雨中架住了两柄直劈下来的钢刀,抬脚踹飞一名官兵之际,扣着温瑜腰肢的那只手臂后抡,温瑜整个人便被他臂上强劲的力道带得凌空扬起,一脚踢在了另一名官兵下颚。
萧厉换右臂稳稳扣住她腰身,左臂持刀,再次遁入了夜雨遮蔽下的芦苇丛里。
官道上,官兵头子下马检查了数十名下属被一击割喉的尸首后,面色难看道:“那温氏女身边有高手,只将人围在此处就是了,别再紧追,等十三都尉他们过来拿人。”——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4-01-01 02:38:47~2024-01-02 16:44: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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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她在黑暗中摸索到了他的……
雨势渐小, 没了嘈杂雨声掩盖,那些拨动苇叶的声音和刻意放轻的脚步声,都变得有迹可循。
萧厉动作缓了下来, 带着温瑜躲在一大片苇草之后, 凝神细听着四周的动静。
他发根沥水, 幽狼一样的视线紧盯着前方, 湿透的衣袍底下,肌理因神经的紧绷本能地亢奋起来,热气升腾。
但整个芦苇丛似乎都静谧了下来,除了风吹过时, 苇叶相擦发出的沙沙声,再无旁的声响。
草叶上的水珠滴在萧厉刀背上,发出细微的一声“啪嗒”,他低声说:“不对, 人突然都不见了, 是埋伏起来了么?”
温瑜湿透的乌发凌乱地粘在颈上, 愈衬得那截纤颈雪白,冷风吹过时, 那凉意似透过了湿衣往皮肉骨隙里钻,她整个人都在轻微地发抖,只余声线还算镇定:“许是在等援兵, 有这大片苇草和夜色做掩,普通官兵贸然深入,只有被杀的份。”
一道闪电劈下,近处的苇草和远处的密林皆是一片惨然的白。
她看向那重新隐于夜色中的密林,苍白着脸道:“我们去树林里,这片苇草丛藏不了太久。”
萧厉发现了她冷, 只是夜雨未停,他一身衣袍也都还浸着水,实在是想不到能给温瑜取暖的法子,只能先杀出今夜的围困再说。
他低低应了声“好”,牵起温瑜的手时,发现她五指冰冷,迟疑了下,尽可能地用手掌包裹住了她五指,另一手持刀拨开挡路的芦苇,带着她往树林那边去。
但这芦苇是顺着一片斜坡长的,斜坡的尽头是一条清溪,去林子那边,需得蹚过那条溪沟。
今夜大雨,溪水也涨了。
摸到芦苇边缘时,萧厉看了一眼那湍急的水流,怕温瑜会被溪底的乱石或从上游冲下来的树枝绊倒,让她趴到了自己背上。
他用手上五尺长的苗刀探着水底深浅,背温瑜蹚过去。
行至一半时,身后忽地传来破空声,萧厉想也不想回身挥刀便挡,一片“叮锵”声里,那数枚齐发而来的弩.箭全被他拍进溪中,斜插进了河床里。
“他们想度溪去对面林子里!快拦住他们!”
持弩包围那一片芦苇丛的官兵大喊,还埋伏在芦苇丛其他边缘的官兵顿时也全往这边赶了过来,一时间短箭密密麻麻朝他们罩来,如一张带刺的尖网压下。
萧厉骂了句粗话,不敢拿后背对着他们,一面挥刀挡下射来的飞箭,一面背着温瑜往溪沟对面退。
他只有一只手能用,温瑜为了不给他再添负担,双臂尽量攀紧了他肩脖,把自己挂在他身上,视线紧盯着隐匿在芦苇丛中时不时放暗箭的,做萧厉的第二双眼睛提醒他。
退到对面溪岸边沿时,那边的官兵似用完了箭,索性抡刀踏水杀了过来,萧厉放下温瑜,同那些人拼杀到一起,背身朝她喝道:“你先躲草丛里去!”
溪岸两边的斜坡都生长着近一人高的苇草,温瑜扯住苇草根借力,踩着湿滑的淤泥尽力爬上溪坎,只是还不及往更深处躲去,迎面就杀出了几个持刀的官兵——他们借着夜色遮掩,从溪流上沿先他们一步淌了过来。
“萧厉!”
温瑜本能地唤这个名字的同时,手上挖起一团淤泥就朝几个官兵脸上扬了去。
这溪边的淤泥,是带着股水腥臭的深黑色,官兵们扭头遮挡之际,萧厉一刀砍断同自己撕缠的官兵手上兵刃,抬脚将人踹进了湍急溪沟里,毫不恋战地跳上岸挥刀横砍,血色便溅了苇草满叶。
离他较远的那名官兵情急之下想扑过去抓住温瑜威胁他,被萧厉一把摁到在芦苇丛的泥水中捏断了喉咙。
他胳膊被划了一刀,鲜血浸透了衣袖顺着雨水淌下,在掌心泅出一片胭脂色。
“你怎么样?”温瑜爬起来去扶他。
萧厉在草根上随意抹去手上的血迹,撑刀起身,一把拽住温瑜,微喘着气说:“走!”
二人继续往草丛尽头的密林里去。
跌跌撞撞奔跑中,温瑜手脸被苇草锋利的叶沿划出了细小的伤痕,也全程没啃声-
官道上马蹄声急奔而来,那前二十余骑皆是头戴斗笠,身披斗篷,袍角在冷风中扬起凌厉的弧度,恍若蝙蝠在夜色中张开了骨翼。
官兵头子一见他们前来,忙迎了上去,在大雨中抱拳道:“十三都尉,您来了!”
裴十三冷声问:“温氏余孽呢?”
官兵头子惭愧低下头:“咱们的弩.箭耗尽,牵制不住对方,叫他们逃进了林子里。”
裴十三甩手便给了官兵头子脸上一鞭,冷斥:“废物!”
官兵头子脸上浮起血痕,却垂着首不敢多置一词。
裴十三下马,手按在身侧的刀柄上,对着身后二十余名裴氏鹰犬喝道:“随我进林搜捕温氏余孽!”-
林子里一片漆黑,唯有闪电晃过时,才能透过头顶繁茂的枝丫泄进一点亮光来。
习武之人目力远胜常人,萧厉适应这林中的暗色后,倒是已能勉强视物,他带着温瑜躲到了一方尚能避雨的巨石后。
因为肌理运劲儿偾张,他胳膊上的血一直没止住,为避免沿途都留下血腥味,让追兵寻到尾巴,他拆掉护腕,挽起袖子,撕下一截衣料用牙齿咬住,往胳膊上的伤口处缠去。
“你在包扎伤口吗?”温瑜只能将近处的事物瞧出个大概轮廓,注意到萧厉的动作后,她摸索着伸出手,去接他手中的布料:“我帮你。”
她摸到了萧厉拿在手上的那截衣料,摸另一截时,五指顺着布料触到了一片微软的温热。
温瑜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自己摸到了萧厉的唇,指尖一下子变得有些发烫,还好黑暗中看不清彼此的神情。
她从他唇齿间取出那截布头,摸索着往他肌肉鼓起的胳膊上缠紧,指腹接触到的肌理紧实灼热,隔着薄薄一层皮肉,几乎能感觉到底下血液的搏动。
她打完结低声说:“好……”
“了”字没能出口,对方的手捂了过来,她被困在他坚实的胸膛和巨石之间,呼吸里全是他身上的血腥味和一股说不出的气息,像是夏日里烈风拂过林稍带来的味道。
温瑜没动,她听到了远处一声极为细微的“咔嚓”,像是脚踩断枯枝上发出的声响。
但随即整个林子就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这种沉寂让人心慌,仿佛是黑暗中猎手与猎物的对决,行将踏错一步,便会身死当场。
“应是寻着我身上的血腥味找过来的,你待在这里,别出去。”
萧厉一双狼眸紧盯着黑暗中的密林,这话几乎是贴着温瑜耳畔说出的。
他捡起一颗石子,扔向远处弄出动静,凝神听出四周脚步声之际,抽刀狼跃而起,砍了下去。
刀刃与刀刃相撞,发出“叮”一声脆响。
那身披斗篷的人反手接下他这一刀之际,萧厉就意识到了对方不简单,他在对方后背借力一踏,退出一丈远,转身就跑。
裴十三脸色难看,喝道:“追!”
密林中暗影疾掠而过,那一个个身披斗篷的人,身法诡异,当真如影子一般难缠,无论甩开他们多远,他们很快又能跟上来。
萧厉试图跟他们硬拼,但每每他攻势一烈,刚有占上方的苗头,那些人就退回了黑暗中。
他劈下的每一刀,都仿佛是劈在了水面上,造不成半分伤害。
他们用这样的方式一点点蚕食着他的体力和耐心,逼他露出破绽来。
萧厉没经历过这样的打法,被人玩弄于鼓掌之间的感觉,让他焦躁,而这股焦躁也很快让他付出了代价,他身上已被划出了好几道伤口。
每一道伤口都极尽刁钻阴毒。
血浸透了他衣裳,顺着袍角一点点往地上滴落,和林间叶稍坠下的水珠砸下的声音混在了一起。
萧厉额角布着细汗,他用布条缠在手上,来防止在雨水和血水中抓握刀柄滑脱,在渐大的雨声中,闭上了眼,只留一双耳朵听着四周的穿林打叶声。
极细微的踏地声,挥刀声,甚至衣袂摩擦声,都在黑暗中变得清晰。
叶稍又一滴水珠坠下时,他抽刀横挡,拦下了从树上跃下俯劈下来那一剑,同时侧身避开只余半寸就能扫过他脖颈的寒刃,以半近四尺长的刀鞘撞在左侧攻来那人的腹部,将人逼退数步。
收刀之际,刀鞘格开身后刺来的利刃,五尺长的苗刀又送了出去。
刀锋破开皮肉,带出了血色。
连一声闷哼都不曾传出,那群人很快又退了回去,四下重新陷入一片只余雨声淅沥的静默。
萧厉便持刀静立在雨林中,衣袍刀尖沥血,发梢下颌滴水,等着对方的下一次攻击。
他进步飞快,已在这场用焦躁来围猎的绞杀中,适应了对手的节奏,学着反抓他们的破绽。
裴十三在暗处观察了许久,只觉围杀这人,当真和围杀一头猛兽无异,他强压下心中那份不耐道:“乾字队随我继续围杀他,艮字队四下搜寻温氏余孽,那余孽没同他在一起,定是藏起来了。”
言罢他率先提刀从树上跳了下去,他是从裴氏鹰犬中凭实力杀出来,后由裴颂一手带出来的亲兵,已能独当一面为将,但从前在裴颂身边做事时,前去刺杀敖太尉的江湖第一剑客,都曾死在他刀下。
他的刀法以快著称,甚至有传言,在他刀下被活剐完了,才察觉到疼。
可同萧厉劈砍到一起时,裴十三只觉心惊,这前朝余孽身边的护卫,接下他的快刀虽显吃力,却不曾让他钻到空子,甚至从那刀锋里蛮横溢出的手劲儿,震得他虎口隐隐发麻。
拼快刀极费体力,裴十三手被对方野蛮的挥刀震得快握不住刀柄之际,后退一步让一直攻不进去的鹰犬们顶了上去。
他瞥一眼持刀的手,见虎口已被震裂时,脸色更是难看起来,眼底杀意也更甚:“你和那前朝余孽,今夜必伏诛于此!”-
温瑜躲在巨石下,听见了树林远处传来的拼杀声,她指尖攥得发白,忧心如焚,可也清楚自己出去后不仅帮不上忙,反还会拖萧厉后腿,便不敢妄动。
她竭力让自己冷静,那群人还没找到她,应不会对萧厉下死手才是。
在这煎熬的等待中,她忽听得巨石后又传来了似枯枝被踩断的“咔嚓”声。
温瑜心中一凛,是有人往这边搜来了么?
这林间枯叶覆地,断枝也有不少,雨夜里黑灯瞎火的,纵使走得再小心,也会有不甚踩到枯枝的时候。
这也是她连换个地方躲藏都不敢的原因,一旦弄出动静,就会引人过来。
温瑜屏气凝声,细听那脚步声有没有继续往这边靠近。
裴颂养的这批死士,之所以被称作鹰犬,便是他们不仅有着鹰一样的目力,还有着犬类一样的嗅觉,绝非军中普通斥侯可比,最擅探查和刺杀。
一斗篷人寻着那已被雨水冲得极淡的血腥味寻到了巨石这边,他抽出刀,悄无声息地沿着巨石边的矮坡继续往下走,在看到下方的灌木丛里隐隐露出一片衣角时,无声笑了笑,用刀挑开那片灌木丛道:“找到你了,菡阳翁主!”
躲在巨石侧凹处的温瑜举起手上的石块还不及朝着对方脑后砸去,那人刀锋一个回转,带起一片寒光,冰冷的刀锋瞬间就已抵在了温瑜颈侧:“倒是有点伎俩,不过我劝翁主还是不要垂死挣扎的好,否则就只能挑断手脚筋带走了。”
温瑜身上的披帛被她放到灌木丛里诱敌,此刻那张脸毫无遮掩地暴露在对方眼中,她淋了半宿的雨,面色和唇色都苍白得厉害,乌黑乱发散落在肩颈,整个人好似一尊易碎的玉瓷,只一双清月眸仍冰冷沉静地盯着对方。
握在手上的那块石头,终是被她扔至了脚下。
那人道:“这就对了。”
他似不觉温瑜一个弱女子还能伤他,收了刀,伸手去擒她手臂,不料温瑜似太害怕了,脚下绊了一下,整个人都朝他扑了去,倾城国色的美人软香温玉撞来,没人会拒绝,他本能地伸手欲去揽美人腰,却忽觉心口一片沁凉。
温瑜借着朝他扑过去的势头,将先前从铜雀身上拿来的匕首狠扎进了他胸膛。
斗篷人后背砸在地上,眼中露出错愣,口中溢血,仍抬指要捏向温瑜咽喉。
温瑜用尽全身力气,将那柄匕首继续朝他胸膛下压,直到没过匕首把,方才停手。
斗篷人已没了呼吸,一双眼仍错愣大睁着。
温瑜浑身瘫软般跪坐到了地上,她第一次杀人,整个人都在发抖,一张溅着血珠的脸也苍白无比,脑子却又冷静得出奇,知道这里不能再待了,必须另找藏身之所。
她拔出匕首,撑着石壁起身,抬脚朝外走去。
天幕之上一道惊雷响起,闪电的白光被扯进密林中,鬼影一样狰狞的树影中,十余名听到动静赶来的斗篷人围至巨石处,和手握匕首的温瑜迎面撞上——
作者有话说:快了快了!就是下章!本来想在这章把剧情写过去,但是渣渣手速太虐了(菜团抹泪.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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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我在乎。”
冷雨如注, 萧厉劈刀砍倒一名不及撤走的斗篷人,在裴十三阴郁的目光里,脚踩在那名斗篷人后背, 举刀刺了下去。
斗篷人身形一颤, 抽.搐两下, 不再动弹了, 汩汩鲜血从他身下淌出。
萧厉脚下还横七竖八倒着数具尸体,他撑着刀喘息,凶戾抬眼看向裴十三:“今日挡我者,死!”
裴十三眯眸看着他那身几乎已被血水完全浸透的衣裳, 阴冷道:“刀都拿不稳了,装腔作势,委实可笑。”
他做了个手势,被杀得只剩一半的乾字队死士继续朝萧厉围攻了去, 斗篷在急跑中扬起恍若船帆。
雨水混着血水淌过萧厉下颚, 他拔出刀, 微咧了咧嘴,盈满戾气的眼底带着股疯劲儿:“那就试试。”
苗刀再次和劈砍向他的长刃撞在一起, 每一次出招都快到肉眼几乎无法捕捉,只闻一片震耳的锐响,刀剑相接处被劈斩的雨柱飞溅。
每次围攻萧厉, 都是五名死士一起上,如此便可用车轮战术消耗他体力。
但乾字十二人,如今只剩六人。
裴十三紧盯着被围杀的人,虎口溢血的手,握紧住刀柄又松开,虽一语未发, 但已明显失了耐性。
冷静,冷静。
愈是这种时候,愈需要冷静。
裴十三强压下心底那份想急切解决眼前人的狂躁,他带来的这二十余号人,都是鹰犬中的精锐,今夜虽能斩杀这护卫于此,但对方那一口尖锐獠牙,也让他们付出了尤为惨重的代价。
围杀一头凶狼,当先去其獠牙才是。
在又一声令人牙酸的锐响里,萧厉劈刀砍断了一名死士手上的兵刃,那名死士脚尖点地,飞速后退,可萧厉手上五尺长的苗刀还是瞬间就逼至了他颈侧,死士只能竭力调整身形,才让萧厉那一刀砍中他肩骨,而不是直接被削断脖子。
饶是如此,他还是受了重创,被随裴十三观战的那名死士一把拖回顶了上去,才捡回一条命。
裴十三视线落在了萧厉手中那柄比普通佩刀长出两尺的苗刀上,一双眼阴沉眯起。
夺了他手上这柄刀,这头凶狼,应就失去獠牙了。
他必要削掉这竖子一臂,再一寸寸碾碎他的骨头,方可泄心头大很。
裴十三缓缓抽出腰侧的刀。
然,刀锋方出鞘两寸,前方雨里便传来艮字死士的喝声:“都尉,我等已寻到前梁余孽菡阳!”
裴十三阴沉的面上终见了几分喜色,佩刀收回鞘中,看向死士们押来的女子。
温瑜双手被反剪于身后绑起,面色苍白如雪,乌发蜿蜒似妖,衣襟上的血顺着雨水晕至了裙下,随着她走动缓缓滴落至林间的水洼里。
松脂火把和闪电白光照耀下,那张冷漠又似噙着悲悯的容颜,仿佛真是上古神祇造物后遗落人间的手笔。
裴十三都看得浅愣了一息,他们手中虽有画师临摹用来搜寻的画像,可无论是五官还是神韵,都不及真人十分之一二。
他回神后冷嗤:“温氏诞妖女如此,无怪各路豪雄都欲夺之养为禁脔。”
随即刀指萧厉:“你主子都已落网,尔这余孽还不快束手就擒!”
冰冷的雨水冲掉了萧厉坠在眼皮上的汗珠,他一瞬不瞬地盯着温瑜,看到她衣裙上大片的血迹,缓缓问:“你受伤了?”
温瑜望着他浑身被血水浸透的模样,冷漠的眼底终有了裂痕,轻轻摇了摇头,艰涩道:“他们不会杀我,你不用管我,快逃出去!”
艮字队死士也在此时向裴十三禀报:“都尉,这前朝余孽杀了艮五。”
裴十三神情一变,再看温瑜时,脸色阴冷了许多,冷笑:“逃?”
他抬刀便架到了温瑜颈侧,对着萧厉阴狠道:“放下手中兵刃,能活捉这温氏余孽交给主君,我自是不会带个死的回去,但往她身上扎几个不要命的血窟窿,或是让今夜血战的弟兄们都当一回前梁翁主的东床快婿,还是使得的。”
他刀锋做势就要往温瑜染着血的衣襟上挑。
“你别动她!”萧厉嘶喝出声,握着刀柄的手青筋暴起。
裴十三刀尖挑进温瑜湿透的衣襟,盯着萧厉威胁:“扔了你手上的刀。”
血丝一寸寸爬上萧厉眼底,他提起手上的苗刀缓缓应声:“好。”
却听得温瑜唤他:“萧厉。”
萧厉抬起发红的眼,撞进了对方冷漠又破碎的一双眸中。
温瑜说:“我不在乎,我活着,只是为了报仇,这身皮囊毁了、烂了,于我而言,都不算什么,你逃出去。”
一道闪电劈下,随即雷声轰鸣。
伴着雷声一起闷声砸地的,是萧厉手中那把苗刀。
冷雨滚过他眼皮再漫过他眼睑砸下,他望着温瑜哑声说:“我在乎。”
温氏倾覆让她失去的一切,他都在乎。
她要把自己活成一具行尸走肉,那他也是她的最后一层甲。
死士们几乎是在萧厉弃刀的瞬间,便飞扑上去摁住了他。
裴十三阴冷道:“给我打断他全身的骨头,再将人吊死在这林中,以祭死去的弟兄们!”
险些在萧厉手上丧命的死士们自是不会留情。
萧厉被压进了雨中的泥地里,抡锤一般的拳脚落在他后背,砸得他口中吐血,半张脸也被踩进了泥浆中,他一双眼却还是一瞬不瞬地望着温瑜的方向。
如果这辈子只有这么长,二十载凄苦换来遇上她,死前能最后护她一次,似乎也够了。
“萧厉!”
温瑜嗓子嘶哑到几乎叫不出他名字。
她眼底的冷漠似被打碎的白瓷,一寸寸裂开,溢出的全是钻心的疼痛,泪水混着雨水一齐砸到了地上,朝他吼道:“你给我还手啊!”
萧厉望着她,溢血不止的唇翕动着,依稀可辨出他是在说“别哭”。
裴十三看得心中大快,冷笑着吩咐底下人:“还手?给我拧断他手脚!”
温瑜眼中涩疼,止不住泪流,她双手被缚于身后,尽力扬起了头,身姿笔挺如苍竹,像是一只要引颈触山的鸾鸟,横溢着痛苦和恨意的一双眼,终只剩赴死的决绝,“尔等逆党,焉配挟我生死?”
她闭目,用尽全身力气,朝裴十三架在她颈上的那柄刀刎去。
她这一路,是萧厉护着才行至了这里。
她欠他的,已够多了。
她若死了,他大抵便不会受制于人了。
裴十三大骇,连忙撤刀,却还是让温瑜颈上割出了血色。
欲断萧厉手脚的死士们也被温瑜惊住,朝前看去。
萧厉浑身都是血,他望着着温瑜颈间渗血倒下的身影,喉中几乎是溢出野兽一样的嘶吼,从泥泞中挣扎而起,死士们回神还想按住他,却被他身上突然爆出的那股蛮力震得根本抓握不住他臂膀,朝后摔去。
裴十三眼见萧厉扑来,提刀就要砍,可被萧厉脚下扬起的那一片泥水迷了眼,匆忙别过头,随即只觉胸口似被一口千斤大鼎狠狠砸中,瞬间一口血雾便从他口中喷出。
萧厉一把抱起倒地的温瑜,滚身躲开几名死士劈来的刀,摸起苗刀便朝他们脖颈抹去。
苗刀的长度让死士们忌惮,仓惶后跳,萧厉则借着这间隙狼跃而起,背着温瑜跳进了火光照不到的藤林之后。
几名死士提刀还要再追,却忽听得身后同伴急唤道:“都尉!”
他们回身,便见裴十三七窍见血,似五脏六腑已碎,他定定地看着一个方向,眼中惊骇不散:“报……报与主君,这拳法是……是……”
他终是没能说完想交代的话,就这么睁着眼断了气-
夜雨未停,萧厉背着温瑜疾驰在藤萝绕木的密林中,他口里全是血腥味,身上大大小小的伤不计其数,肋骨也断了两根,在这一刻却像是已不知道疼了般。
胸腔里空得厉害,甚至连脑中都是空白的。
那种仓惶和无助感,让他仿佛回到了去乱葬岗寻萧蕙娘尸身的那个雪夜。
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身上不知被黑暗里的枯枝和断木剐蹭出了多少伤痕,却也全都顾不得了,只在急跑中不断同背上的人道:“我们逃出来了,阿鱼,要撑住……”
裴十三撤刀及时,温瑜颈上被割出的口子没伤及要害,可被雨水冲下的血迹,还是将她整个领口都晕成了一片胭脂红。
未愈的风寒和这一宿的逃亡,已彻底催垮了她的身体。
她头无力地贴在萧厉肩背上,孱弱回他:“我不死……”
萧厉湿发贴在他苍白的面颊上,说:“对,你不能死,你还要报仇。”
温瑜闭目跟着他呢喃:“不死,报仇……”
覆地的藤萝遮蔽了山岩间原有的沟壑,萧厉怕那群人影子一样的斗篷人再追上来,走得急,不甚踩空,带着温瑜一并掉进了山体裂开的石缝中,幸得他一只手牢牢护住了温瑜,另一手又攥住了一株藤蔓,竭力拽紧来缓和二人下坠的势头。
他喉间艰难溢声,下滑了约莫三两丈,掌心的皮肉都尽数被剐蹭掉,才终于挽着藤蔓挂在了山壁上。
但苗刀掉进了石缝底下。
温瑜感觉到他用力箍在自己腰上的那只手在轻微地发抖,虚弱问:“你怎么样?”
萧厉以独臂支撑着两个人的重量,听着苗刀似砸在石块上发出的锐响,咬紧牙关说:“我没事,下边约莫还有个七八丈的距离,这条藤蔓很粗,应该能垂到底下,你抱紧我,我带你滑下去。”
从他掌心流出的鲜血,顺着藤蔓滴落在了温瑜脸上。
有了顶上那片遮住这条石缝的藤蔓遮蔽,雨水并未滴进来,她察觉到那血是温热的。
温瑜不知道是萧厉手上的伤口裂开,还是又添了新伤,用力攀紧他肩颈时,她把脸靠在他满是血腥气的胸膛上时,只觉眼窝灼痛。
她欠这个人的,真的还不清了。
萧厉带着温瑜终于下到石壁底下时,借着闪电照进来的白光,捡回了掉下的苗刀,也发现石壁一侧藤蔓遮掩下,有一处山洞。
他满是擦伤的手指从怀中摸出火折子,拧开吹了吹,还好这火折子并未进水,微弱的火光照亮了这方不大的天地。
他用刀拨开洞口的藤蔓,带着温瑜走了进去。
洞内尘土积蔽,不过好在似有人遇难在这里落脚过,石壁边放着些干柴,往里一堆干枯的藤蔓上边,还铺着一张毡绒披风,似用来睡觉的地方。
萧厉取了些铺床的干枯藤蔓,用火折子点燃,火光将洞内的一切照得更加分明。
他添了柴禾把火升起来,抖去那毡绒披风上的灰尘,给温瑜披上让她靠石壁坐着,说:“这条石缝有近十丈高,有洞口的藤蔓和石缝上边的藤蔓遮掩着,我们在这里生火也不会被发现,今夜雨大,就先在这里躲一躲。”
借着火光,温瑜看清了他苍白的脸和衣角滴落的血水,就连添柴禾的那只手,也是血肉模糊。
她想到先前他带着自己下来时,滴落在她脸上的那些温热血迹,心口涩疼,哑声道:“你先处理你身上的伤……”
说着便想强撑着坐起来帮他,被萧厉按了回去:“我皮糙肉厚不碍事,你别动,当心颈上的伤。”
他强忍下喉间上涌的血腥味,拧开苗刀的刀柄,取出了藏在里边的金创药。
他们的包裹在温瑜被抓后,被裴家鹰犬们收走了,眼下只有这药能用,但这伤药见效虽快,能迅速凝血结痂,药性却烈,撒上去时伤口如油烹火燎。
他按着温瑜一侧肩膀,将药小心地洒到了她伤口上。
药末同温瑜伤口一融,温瑜整个人就止不住地发颤,她微侧着颈子,火光下那一大片雪颈,在雨水残留的湿意里,很快浸出了细密的汗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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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他在嫉妒
萧厉问:“疼得厉害?”
温瑜轻轻摇头, 她面上苍白不见血色,只眼眶还浸着红,领口为了方便上药拉低了些许, 被火光照得暖白的锁骨上只覆着薄薄一层皮肉, 是一种堪称昳丽的脆弱。
而她最脆弱的那段雪颈, 更因她微侧着头的姿势, 毫无保留地暴露在眼前人的视线里。
萧厉看着她颈侧那道一寸来长的伤口,按在温瑜肩头的手微微收紧,随即收起药,从温瑜里衣的袖子上撕下一条布料来, 缠了上去。
他一身衣裳里外都浸着血,脏得厉害,只能用温瑜自己的。
粗粝的指腹和她颈上细嫩的肌肤相接,温瑜因忍痛还在轻微地发抖, 火光炙烤着二人湿透的衣物, 在这冷热交接中, 萧厉垂眸看她时,两个人几乎是呼吸相缠。
那些在心底疯涌却一直压制的情愫, 在今夜这场同生共死后,像是被暴雨灌满了的地下泉水,哪怕再竭力克制, 也会从坍陷的角落渗出来。
萧厉说:“以后不要再做这样的事,不是还要报仇么,死了,就什么仇都报不了了。”
温瑜呼吸间全是他身上带着浓重血腥味的气息,湿透的衣裳裹在身上发冷,可不知是被他的气息笼罩着, 还是被火光烤着的缘故,又隐隐发热。
那些他从未说出过口的情愫,都已在今夜“我在乎”那几个字里剖在她跟前。
温瑜做不到装聋作哑,她在抬眸和萧厉视线对上时,便觉自己的视线像是被绞住了。
眼窝依旧涩痛,她哭过后薄红未退的一双眸子,只是看着人,便能让人丢盔弃甲。
大抵生死最易摧毁脑中那名为理智的防线,被对方的气息铺天盖地包裹着,有一瞬温瑜也想忘记自己是谁。
但那样的念头只是仓促浮现,她便清醒了。
温瑜错开眼,望着火光孱弱出声:“温氏倾覆至此,还能有你和岑护卫、铜雀他们舍命护我,是我之幸。”
“我的命,不比你们高贵多少,当日铜雀负伤,我会以命要挟官兵不许伤她。今日你因我受困,我又岂能眼睁睁看着你死在我面前?”
她再次拿岑安和铜雀说事,将今夜为救他的刎颈之举,说成同那日救铜雀无二。
那片如蛛网一般罩在二人身上的黏稠荡然无存。
萧厉望着她垂下的长睫,给她包扎好伤口后收回手,只说:“看来我眼光不赖,跟了个好主子。”
温瑜听得他这话,心口微刺,道:“我从未视你为使仆,你和大娘都于我有恩,他日我抵达南陈,只会奉你为座上宾。”
萧厉用细枝拨了拨火堆里燃烬的柴灰,火光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他似乎笑了笑,说:“我一个粗人,当不得座上宾,当个马前卒便好。”
言罢看了一样自己还在往下滴血水的衣袍,道:“在泥里滚了好几遭,身上邋遢得很,方才见外边有个积了不少雨水的石坑,我出去洗洗。”
温瑜望着他离开的背影,清冷破碎的一双眸子,翻涌起复杂的情绪,几经挣扎之后,终又归于了一片死水般的沉寂。
国仇家恨早已击毁了她的一切。
她这条性命,早就不是为她自己而活了,她是为报仇活着的-
萧厉走出山洞后,一直强压在喉间的那口淤血便吐了出来。
脑子里紧绷的那根弦松懈下来后,才觉浑身都疼,尤其是胸腔,一呼一吸间都像是撕扯着了里边的血肉。
他估摸着应是被那群死士摁在地上时踹断了肋骨。
他用手背揩去唇边血迹。
也还好,断的是肋骨,若是手脚,或许他今夜和温瑜真得死在那里了。
萧厉撑着石壁缓和了些呼吸后,才走到澡盆子大的水坑前,掬起几抔水胡乱地浇在脸上,洗去血迹,又掬了一抔水漱口,顺带将身上裹着血泥的伤口也洗了一遍,才拧起在水中滤去了大部分血渍的衣裳,将里衣胡乱撕成条。
他身上被死士们划出的刀伤都极长,且皮肉外翻,藏在刀鞘里的那些金创药根本不够用。
借着洞口藤萝处隐隐绰绰透出的火光,萧厉将剩下的金创药撒到了几处最为严重的伤口上,便用撕下的里衣缠上了。
他披上外袍草草束紧,拿起刀沿着石缝左右尽头都走了一遍,寻找有没有别的出路。
但今夜大雨,夜空一片漆黑,断岩和杂草灌木遮蔽下,肉眼能看到的实在是有限,他只在靠山石凹陷处还发现了一口地下泉出水的泉眼,那水流沿着一侧的碎石淌进了山涧中。
萧厉微松了口气,这泉水干净,可以喝。
他取下挂着腰间已在打斗中被撞变形的铜制水壶,本想取些水带回去给温瑜,但发觉里边沉甸甸的,方想起这只水壶里装的是给温瑜备着的风寒药。
在客栈那会儿,他本是想拿去厨房给她温一温的,谁料撞上追兵,便一直带在身上了。
也幸得这药没丢,今夜淋了大雨,温瑜的风寒肯定会加重,有这一壶药,她应是能熬过来的。
萧厉把水壶放在泉眼旁边,自己掬了两口冷泉喝。
山风从石缝里疾啸而过时,有什么东西砸在了他脚边。
萧厉掏出火折子细看,发现是一颗野山楂,地上还有不少被风刮来的这类果子,只是不少已经腐烂了,方才太暗,他并未留心。
夜色中他并不能看清那颗山楂树是长在何处,想着明日等天亮了,可以过来找找。
他举着火折子从地上捡了些刚从树上刮下来的新鲜山楂,在泉眼处洗了洗一并带回去。
萧厉拨开洞口的藤萝时,虚弱靠着石壁的温瑜便掀开眸子,问:“你去哪儿了?怎出去了这般久?”
萧厉把用从藤萝上摘下的叶片垫着的山楂放到她边上,说:“在外边简单洗了洗一身的血腥味,包扎好伤口后四处看了看,天太黑,不便视物,暂时没找到出路,不过在石缝左侧的尽头,有一口地下泉的泉眼,那附近的山壁上应还长着一颗山楂树,我捡了些被风吹下来的,你将就着吃点,明日我再出去看看。”
温瑜视线落在他外袍被刀锋划破的那些口子上,说:“你后背也有好几处伤,你自己是如何包扎的?”
她抬眸看他,明如洞外闪电一般的目光里透着哀意:“是不是金创药已不够了,你根本就没上药?”
萧厉闻言,似有些好笑又无奈地扒开自己衣襟,露出里边缠绕着布条的精壮胸膛:“我骗你做什么?你若是不放心,大可帮我拆开重新包扎一遍。”
他发梢往下滴着水,一双黑眸望着温瑜,半开玩笑般道:“我是求之不得。”
温瑜心中微愠,别开脸不再看他,倒是也打消了怀疑他并未上药的顾虑。
他这突然吊儿郎当的样子,让她有些不甚习惯。
但她也隐隐明白他为何要这样做。
他那份逐渐明晰的情意,被她一句以命做胁救他和救铜雀无二挡了回去。
他若再同从前一样,或许她心中那份愧疚还会越积越重。
他作出这副佻达模样,或许也是想告诉她,他懂了那份拒绝,会收回自己的感情,不会再给她带去任何困扰。
她应是该高兴的,但心口却萦绕着一股自己也说不上来的涩然。
她出神之际,萧厉将那水壶放至了她身边,说:“这是昨日下午让医馆药童给你煎的药,正好派上用场了,你一会儿把药喝掉,身上的湿衣……也最好脱下来,我给你烤干,不然你的风寒只会加重。”
温瑜抓着披在身上的那件毡绒斗篷,没有即刻应声。
萧厉似知道她的顾虑,说:“我去洞外,你换好了叫我。”
冷雨虽没瓢泼进洞外的石缝里,可那叶隙间还是会滴水下来的,更何论外边风大,他一身伤,比自己严重得多,只是仗着体格撑着。
他们如今被困在这里,回头他若是也病倒了,便当真只能在此处等死了。
温瑜在他起身时道:“不用去外边,你背过身去就是。”
萧厉回过头看着她,浅笑着问:“就这么放心我?”
温瑜沉默了一息,说:“一个把命都交给我的人,我为何不放心?”
萧厉脸上那抹佯装轻佻的笑,突然就有些维持不住了。
他抬脚朝外走去,只说:“换好了叫我。”
冷风在他掀开洞口的藤蔓时灌进洞内,吹得火光扑朔。
温瑜垂眸看着湿透的裙摆在地上泅出的水痕,知道他是不愿逾礼半分,她浅浅失神了一瞬,才解下身上的披风,褪下湿衣。
萧厉抱刀靠在洞外的石壁上,任冷风灌满衣袍。
身上每一道伤口都疼,可胸口那团跳动的血肉,却仍如岩浆一样滚烫,叫嚣着不甘,翻滚着能将他一身皮骨都灼伤的野心和欲望。
他隔着这黑沉得恍若没有尽头的暗夜,侧目眺望向无数崇山峻岭之后的南陈。
他清楚那让自己整颗心都扭曲到狰狞的恨意是什么。
他在嫉妒。
嫉妒那个与他素未谋面的陈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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