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忽悠是门绝活儿
日头晃眼, 赵有财站在山寨烧焦的墙头上,用手挡在眼前,伸着脖子往通往山上的那条小路上看。
下边空地上, 或蹲或站地杵着十几个人。
嘴里咬着草根的汉子问:“来了没?姓赵的你别是诓我们的吧?”
天上的太阳烤着, 赵有财也被晒出了几分躁意, 再被这么一催, 不耐道:“咱哥三儿诓你们图什么?我是找着了门路,念着从前大家都是弟兄一场,这才好心拉你们入伙!道上谁不知道,通城那边截杀了不少商队, 有钱!”
赵凳儿比赵大柱机灵些,帮腔道:“就是就是,那两位大人说了,拉一人入伙, 能得一百钱呢!后面还能捞个官儿当!”
吊着草根的汉子没再接话。
他们初时也担心, 这或许是忻州官府那边为了抓捕他们设的阴谋, 但拉一人入伙才一百钱,其中的利还没到让人昏头的地步, 不像是官府做套,这才想着跟来看看。
毕竟他们这些底层喽啰,去了别的山头也不会得重用, 仍是混个温饱,打家劫舍还得冲在最前边挨刀。
几人结伴去劫道吧,又只能劫落单的流民,但通常那些流民比他们还穷得叮当响。
至于那些几十、几百人结队而行的流民,或是有车马镖师随行的大户人家,他们不要命了才敢招惹。
要是有官府做靠山, 从此有个稳定去处,自然再好不过。
又等了约莫一刻钟的功夫,站墙头的赵有财才道:“来了来了!”
一行人忙往进寨的那条小道瞧去,便见一高一矮两个头戴斗笠,身穿箭袖长袍的男子迎面走来。
矮个的那个身形清瘦,斗笠檐压得极低,瞧不清面容。
高个的那个身量怕是八尺有余,斜背着什么物件,用装古琴的布罩罩住了,瞧不真切,浓黑的络腮胡盖住了半张脸,只余眉眼冷峭。
两人气度皆是不凡,一群原本还懒洋洋靠着墙的山贼喽啰,下意识站直了几分。
赵有财则是赶紧跳下墙头,小跑着迎了上去,狗腿道:“山路不好走,叫二位大人受累了!”
他用手给温瑜打着扇子,招呼赵大柱:“柱儿,快给二位大人搬把椅子来!”
那胖喽啰忙去找椅子。
温瑜压低嗓音道:“不必麻烦,我今日过来是为正事。”
她说着,扫了一眼那些也在不动声色打量她和萧厉的人:“这些便是你找来的人?”
她这一抬眼,也叫等候的喽啰们瞧清了她的样貌。
喽啰们只觉是个肤色偏黑、神清骨秀的少年。
比起他身后那人高腿长的络腮胡的汉子,瞧起来倒是不足为惧。
赵有财满脸堆笑道:“正是正是,一共十七人,有十三个是从前青云寨的弟兄,另四个是被其他弟兄拉入伙的。”
温瑜便取下挂在腰间的的一本小册子,翻开时里边夹着杆毛笔,而那册子上则有一小半都已写满了名字。
此举引起了喽啰们注意。
他们不识字,可那上边密密麻麻的墨迹,瞧着似人名,心道那册子莫不是征兵的花名册?
还真是通城来征兵的?
喽啰们神色各异,随即又不动声色地站得更规矩了些,显然是被唬住了。
温瑜对此似毫无察觉,只拿起毛笔,又让赵有财找来个小碟子给她,用墨块研了两下,沾上墨汁后问站在最前边的汉子:“你可知这是通城征兵?”
被问话的汉子紧张得咽了咽口水,点头。
温瑜便道:“名字。”
那汉子结结巴巴答:“马……马大有。”
“籍贯。”
“啊?”
“就是出生地。”
“哦哦,小人忻州藤县人。”
温瑜在册子上记录下这些信息,毫不在意对方伸着脖子往名册上瞧,继续问:“擅使什么兵刃?”
那汉子只在山贼窝里混过饭吃,很多时候甚至连像样的刀都摸不到一把,哪会使什么兵刃,紧张得连连擦汗,说:“刀……小的擅使刀。”
应该说是唯一摸过的像样兵器就是刀。
围观的其他喽啰也被温瑜这套流程唬得一愣一愣的,有人在后边小声说:“这征兵还真征得像那么回事,听说早些年朝廷打仗征兵,就会问这些……”
他话还没说完,便觉一道凌寒视线朝自己射来,说话的喽啰抬眼触及萧厉投过去的那眼神,立马禁了声。
其他人也愈发屏气凝声。
只有赵有财三人拘谨之余,又压不下满脸的红光,一面觉自己当真是撞大运了,竟攀上了这么根高枝儿,一面又觉着在方才还质疑他们的喽啰们跟前神气万分。
温瑜继续问:“左右两臂臂力分别为多少?”
汉子愈发紧张,磕磕绊绊说:“不……不知道。”
候在后边的喽啰们也被弄得跟着紧张起来,他们从前都是些庄稼汉,哪能知道如何测自己的臂力。
刚好空地上有个磨盘上的石墩,温瑜对萧厉道:“你估一下,看那石墩多重。”
萧厉来之前虽已知此行只是为了唬住这些山贼喽啰,借他们进行下一步布局。
可温瑜这些煞有其事的问话和记录,还真是让他都差点以为自己是来征兵的了。
此刻被点到,他也没多话,只径直走到那石墩前,握着石墩上的木质把手,轻轻松松单臂拎起,估了个重量后答:“约莫一百五十斤。”
喽啰们见他毫不费力地拎起那磨盘石墩,心中愈发惊骇,只觉这通城当真是了不得,军中随随便便一个办差的小头目,都有此等臂力。
温瑜在萧厉回来后,朝那汉子一抬下巴说:“你去试试能不能单臂提起那石墩。”
汉子便到了磨盘石墩前,他往手心吐了口唾沫,摩拳擦掌一番后,才憋足一口气去提那石墩。
但他吃奶劲儿都使上了,石墩还是只被提起一部分,并未完全离开地面。
试了左右手皆是如此,温瑜在册子上做了什么标注,便头也不抬地道:“下一个。”
汉子便垂头丧脸地去另一边候着了,新上前的汉子则忐忑又带着几分期许地自报了姓氏籍贯。
一旁围观的赵有财三人则不自觉地抹了把冷汗,心说这测臂力,问会使什么兵器,肯定是跟日后的军职去处挂钩的,还好当日没让测他们臂力什么的,就是不知登记完了这些人,会不会让他们补测。
几人心惊胆颤地等啊等,终于是等到结束,也没叫他们补测,这才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而一共十七个喽啰里,只有三个高壮汉子能勉强单臂拎起石墩。
一众人已被这兵不血刃的下马威给收拾得服服帖帖,在温瑜收了笔抬首朝他们望去时,一个个表情要多乖顺有多乖顺。
一个拎起了石墩的汉子则异常兴奋,问:“官爷,咱拎得动那石墩的,去了军中是不是得被分到精兵队伍里啊?”
温瑜只不温不火地瞥过去一眼:“那石墩的重量超过一石些许,军中能开一石弓者,已是精锐。”
那汉子面上刚见狂喜之色,便听温瑜继续道:“但单臂提物之力,非开弓之力,你若能单臂举起那石墩,开一石弓倒是游刃有余,我可保你进弓兵营,习骑射之术。”
汉子脸上的喜色一僵,他自然知晓自己是用了多大的力气,才能勉强拎起那石墩的,先前虽已瞧见过萧厉轻松拎起石墩,可拎起和举起还是大不相同的,他不服道:“单臂举起一百五十斤的重物,官爷这是消遣小的呢?”
温瑜微皱了下眉,这些人没碰过弓箭,自是不知开弓所需的臂力,并不同他们提拿重物的臂力对等。
萧厉伤势尚未痊愈,她是知道提起那石墩对他来说不妨事,才会让他去掂个重量出来,但举起石墩可费力得多。
温瑜不敢再让萧厉冒险,便没再点他,只道:“等往后你们入了军营便知晓了。”
那汉子明显还是不服,还要再争辩时,萧厉脚下一挑那石墩边上的木把手,石墩腾起些许时,他单手拖住石墩底部,将那石磨圆墩给稳稳托了起来。
周围一片倒吸气声。
萧厉望着那汉子凉声道:“见识到了?”
那汉子心中大震,忙羞愧低下头:“是小的见识短浅,冲撞了官爷。”
赵有财生怕这不知自己几斤几两的家伙得罪了温瑜二人,害得他也跟着受牵连,对着那汉子劈头盖脸便是一顿痛骂:“你个王八眼上摁绿豆的,白长一对招子了不成?还真把自己当了个东西,官爷都在册子上记名字了,还能不给你们安排去处?”
汉子脸上被骂得一阵青一阵红一阵白,却没敢回一句嘴。
赵有财又连连给温瑜赔不是,温瑜却担心萧厉举那石墩会撕裂伤口,暂且无暇顾及这边,同萧厉视线对上,对方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温瑜心下的担忧才暂且被压了下去。
她打断赵有财:“行了,今日上山来,除了是为将你拉来的这些人收编入册,还为在流民中正式征兵。”
她看向一众喽啰:“尔等从前既都是忻州本地人,从前又在青云寨做事,应知山下的赵县有一贾姓富商,欺男霸女,侵吞民田民宅,逼死无数佃农,其罪状罄竹难书,今借着资助官府军需之由,更是买通官府沆瀣一气,假仁假善施粥,却宁可把从佃农们那里强征来的粮食放霉了拿去肥田,都不曾给佃农们留一口过冬之粮。”
不少喽啰从前都是庄稼汉,自然知晓贾家的可恶,光是听温瑜说这些,便已气愤不已,悲愤喝道:“老子落草为寇,就是那些官老爷商老爷们穿一条裤子,不给人留活路啊!不然谁愿意一辈子把脑袋别裤腰带上,藏头露尾过活?”
温瑜成功挑动了这群人的情绪,她自己却平静如常,只道:“今夜尔等便随我抢贾家囤粮的庄子,把粮食都分出去,昭告天下,裴颂已死,来我通城从军者,粮饷不缺!”
事情闹得越大,消息才会传得越快,忻州临近的那些州郡,便该坐不住了——
作者有话说:是昨天的第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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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对了,这个给你。”……
月落乌啼, 春霜满天。
夜风吹过时,贾府粮庄前的灯笼照出了牌匾上的漆金大字。旁边的耳房里,门房睡在一张躺椅上, 手拢在袖中, 酣梦正沉, 忽闻得外边传来一阵敲门声。
门房被惊醒, 捡起掉落在地的毯子放回躺椅上,提着灯笼走出耳房,隔着厚重的朱漆大门问:“谁在外边?”
外边突然就禁了声,仿佛先前的敲门声, 只是门房的错觉。
大晚上的,门房心下一激灵,瞌睡已跑了大半。
他久未听到回答,再次提声问了遍:“谁在外边?”
大门外仍是一片死寂, 这让门房心下愈发毛毛的。
他的说话声引得庄子上夜里值守的护院过来:“贾三儿, 怎么了?”
门房扭头同那几名护院道:“我睡得正沉呢, 听见了外边的敲门声,起来问了半天, 外边又没人回话。”
这庄子上放的都是去年刚收的粮食,贾家拿去施粥的,只是些还没霉烂的陈米。
眼下附近的匪类都被忻州官兵清缴干净了, 附近的农户纵使饿死,也没那个胆子敢抢贾家的东西,怎会有如此怪事?
那护院头头拔出腰间佩刀,道:“你开门瞧瞧。”
门房见值夜的五名护院都在这里,身上又带着刀,心中有底了些。
他取下门栓, 将朱漆大门拉开一条缝,借着灯笼昏黄的亮光朝外四下看了看,都没瞧见人,这才把门开得更大了些,提着灯笼踏出一步,细看了看四周,困惑地挠着头,转身同护院们道:“怪了,外边没瞧见人。”
一护院笑道:“贾三儿,你别是睡懵听错了吧!”
护院头头显然也是这般以为的,收起了刀,跟着兄弟们往回走:“大惊小怪,弟兄们再去别处巡一圈,就可以换守下半夜的来轮值了!”
只余门房仍不死心地朝外看了一眼,念叨着:“不应该啊……”
但灯笼光亮照不到夜幕之外,仍是一片静谧,门房也只得先按下了心中的疑惑,退回庄子内,准备关门。
变故就发生在那一瞬间,一道黑影从屋檐上跃下,在门房还不及出声前,就一手刀劈晕了他。
萧厉单手扶着那门房,以防他到底发出什么声响,另一只手朝着大门外做了个进来的手势。
护院头头听到门房那边突然连关门的动静都没了,倒是一下子意识到了不妙。
他手按在刀柄上,几乎是在转身的同时,腰间的刀也出鞘往后扫了去。
萧厉后仰躲开那只差一寸就能划到他颈上皮肉的刀锋,长腿一勾,护院头头脚下不稳,被他勾得往侧面倒去,萧厉反手擒住护院头头持刀的手,用力拧至后背,直接卸了护院头头那条胳膊。
这一切不过只发生在瞬息之间,另几个护院则是连刀都还没拔出来,就叫萧厉一手刀砍倒下了。
有了在裴颂那批鹰犬手上熬命的经历,萧厉再同这些普通护院交手,胜负几乎是压倒性的。
刚被温瑜收编的那群喽啰,本以为这又得是一场玩命的血战,可拿着柴刀菜刀冲进大门来后,才发现根本没用他们出力,萧厉一人便放到了那五名护院。
只是那护院头头多少是个老江湖,叫他寻着空隙喊出了一声:“山贼来了!”
这一声后整个夜幕中沉寂的粮庄,瞬间便炸了锅。
那些屋舍间的灯烛陆陆续续亮起,丫鬟小厮们衣裳都不及穿好,便四处奔逃。
本该等到下半夜再来轮值的那批护院,则赶紧提刀跑了出来。
但几个喽啰就守在他们房门外,人刚一出来,喽啰们谨记着温瑜说的,可以抢东西,但不可伤人性命,抡起洗衣裳的棒槌便砸到了护院后颈上,将人给砸晕了过去。
只是刚出门的护院不曾设防,侥幸叫他们得了手,后边那些护院已有准备,他们再想敲闷棍就颇难了。
冲在最前边的小个子喽啰被护院一脚踹飞出去后,那先前同温瑜争论自己臂力的高壮汉子便直接两手钳制住了护院的行动,忍着护院的踢踹龇牙咧嘴朝同伴喊:“快快,一棒子敲晕他!”
萧厉打晕大半护院,回首看来时,便见喽啰们也气喘吁吁地制服了好几个护院。
算上赵有财三人和他带来的那十七个喽啰,他们此行一共二十一人,皆是黑巾覆面,瞧着还是颇为吓人。
庄子里的丫鬟仆役们见护院都被打晕了,一个个腿软得逃命都逃不动,跌坐在地哭求道:“别杀我……别杀我……”
萧厉吩咐喽啰们:“把护院全绑了,留五人在此看守,带上庄子上的小厮一起去粮仓搬粮。”
官府对盐铁管控严苛,但贾府有钱,又跟本县的官府走得近,这些粮庄护院用的佩刀,远胜喽啰们从前在山贼窝里见过的那些豁口卷刃刀,将人打晕后,他们干回老本行一样,不仅抢了护院们的佩刀,还把人家绑在袖口的皮质护腕也给拆了下来。
有个护院后颈挨了一棒,痛得厉害但没晕,眼见情形不妙,索性跟着倒下装晕了。
察觉到有人在解自己护腕时,他一口牙磨了又磨,但在敌我人数悬殊之下,还是决定继续装晕。
等被解下护腕,捆住手脚后,他悄悄将眼虚开一条缝,想寻机会逃出生天,这一打量,却发现被五花大绑扔在他边上的护院头头,眼皮也在动。
年轻护院几乎是喜极而泣,见四下没劫匪,才压低嗓音道:“头儿,你也醒着的!”
护院头头神色微僵,闭着眼答:“先别轻举妄动,等他们都去粮仓那边了,我们再想法子突围。”
年轻护院像是一下子找到了主心骨,安心装晕。
喽啰们绑完人,扛着新到手的刀,扣上了皮质护腕,一个个比抢了银子还高兴。
好在他们还记着正事是抢粮,用刀鞘捅着府上小厮的后背,让他们带路去粮仓,又使唤这群贾府仆役装粮食扛去车上。
粮庄不比贾府大宅,里边没那么多值钱物件,赵有财带人四处扣扣挖挖,撬了不少金银角子。
在监督仆役们搬运粮食时,仍没忍住道:“兄弟,咱是通城军,这些粮食运出去,也是分给你们本地百姓和流民的,你要不要跟着咱们干?”
他现在不馋那征到一人一百钱的赏钱了,但馋个官儿当啊!
贾府的小厮们本就怕得不行,此刻再听他自报家门,吓得腿一软,直接被肩头那袋粮食给压得砸地上了,捂着耳朵哀求道:“小的什么都没听见,真的什么都没听见,诸位好汉莫要拿小的玩笑……”
赵有财郁闷得用刀鞘戳了戳那小厮,但一戳对方就是一抖,他更加郁闷了,只得道:“算了,别给你大爷趴地上装死,再不起来,老子动刀了啊!”
小厮麻利地爬起来,扛起粮食袋就往粮车处跑。
赵有财瞧得一愣,同边上的赵凳儿道:“让他跟着咱们从军,怎么就把人给吓成了这样?”
赵凳儿想了想说:“可能是怕咱们故意这样说,杀人灭口?”
赵有财气得呸了声:“老子是好心想带着他们富贵!”
前院忽有喽啰来报,说发现两个护院是装晕,赵有财在亲自禀给萧厉,和让底下人禀给萧厉,自己先过去瞧瞧两者之间犹豫了一下,选了后者。
原因无他,他想试试能不能拉那两个护院也入伙。
护院头头和那年轻护院本是见看管他们的劫匪变少了,这才互相帮忙解绳子,哪料绳子还没解开,就被发现了。
底下人去通报后,两人本以为会来个小头目,但来的却是个看着其貌不扬的家伙。
对方蹲在他二人跟前看了他们一会儿,板起张脸道:“贾家为富不仁,欺压百姓,我等乃通城军,今日是为民除害,我观你二人武艺尚可,可愿到我通城军中谋个前程。”
话落,便是死一般的沉寂。
护院头头和那年轻护院面上五彩纷呈。
赵有财故作深沉,还想再劝说之际,护院头头已彻底挣脱了手上松了结扣的绳索,抬手就要掐赵有财脖子,却被一柄划破沉夜而来的长刀割破了手。
萧厉手上寒刃稳稳地落在了护院头头颈侧。
赵有财则是被吓得跌了个屁墩儿,白着脸,心有余悸地一直拍胸脯:“好险好险……”
爬坐起来后又忙对萧厉连连拱手:“多谢大人搭救之恩,多谢,多谢!”
护院头头被刀锋抵得不敢轻举妄动,心下却十分惊诧萧厉的速度,还有他手上那柄刀,比寻常刀剑长了二尺,一般的习武之人怕是用不惯,可他抽刀挥刃的动作行云流水,显然是用这刀,比用寻常刀剑更趁手。
如此想来,只怕臂力也相当惊人。
护院头头自知是踢到了铁板,把头一侧,道:“是我武艺不如人,任凭处置!”
萧厉还记着温瑜说的,要把这些粮食分给当地佃农一部分后,拉去流民聚集地,分给流民们,无暇在此处耽搁功夫,刀背砍在那护院头头后颈,这下人是彻底晕死过去了。
年轻的护院吓得脸都白了,萧厉只冷冷瞥上一眼,吩咐道:“打晕。”
立在旁边的喽啰操起棒槌就敲在了年轻护院后颈。
粮食已装车得差不多,又有喽啰来问那些帮着搬运粮食的小厮怎么处置。
萧厉道:“一并绑了。”
剩下的丫鬟婆子们则被锁进柴房。
如此行事,只是为了让这庄子上的人短时间内没法向官府报案,这样他们才可有更充裕的时间在流民们中间“征兵”。
此行满载而归,萧厉检查完整个庄子上没有漏网之鱼后,正要去往粮车上时,赵有财忽探头探脑地叫住了他:“大……大人……”
萧厉侧目朝对方看去-
天将明时,萧厉掀开一破草席搭起的简易篷子,钻了进去,对里边也是一宿未眠的温瑜道:“事情办成了。”
这里是流民聚集地的外围,温瑜因并不精通武艺,去劫粮帮不上忙,便按计划在此处等他们归来。
她借着篷子内火堆的光,在地上画了棋格,用石子和掐成小节的枯草当棋子,同自己对弈了一晚。
萧厉骤然闯进,似打乱了她的思路,又似让她隐于平静之下的那份担忧彻底消弭了下去,她不需再用对弈来让自己静心,手上那节当棋子的枯草,终是没再往画出的棋盘上落。
她抬眼打量萧厉,问出的话却平淡:“可还顺利?”
萧厉道:“血光都没见一点,路上分了几车粮食给当地百姓,剩下的几车,赵有财这会儿正张罗着他带来的那群人,分发给流民们,劝他们去通城从军。”
温瑜隐约是听见了外边有流民们的喧哗声,她捻着手上拿节枯草道:“接下来忻州牧、裴颂都有得头疼了。”
一切都在按她预想中的发展,她神色却一直都是淡淡的,似并不觉得有多高兴。
萧厉发现了这点,从怀里掏出用绢帕裹着的物件递给她:“对了,这个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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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可真是个祸害
温瑜抬眸, 迟疑着接过,问:“这是什么?”
萧厉在她对面盘腿坐下,说:“赵有财给的孝敬。”
温瑜打开那绢帕包着的东西, 发现是些不知从什么东西上撬下来的不规则金银角子, 微微一怔, 眼底露出惑色。
萧厉解释道:“估计他们是从前匪窝里讲究这个, 我本是不要的,但他就差哭着跪地上了,我看他惶恐成那样,怕再推拒惹得其他人注意到生疑, 想到咱们后边赶路也的确需要银子,就收下了。”
他和温瑜从陶大夫家中离开时,身上便已没几个铜板了。
野外赶路时,全靠打些野味果腹, 后来到了城镇, 他又拿剥下的兔皮貂皮换了些银子, 方能采买些必须品。
但先前为了唬住赵有财一伙人,二人重新置办了一身行头, 还买了笔墨,身上的银两又花了个干净。
温瑜听他说了其中缘由,带了几分无奈浅浅莞尔:“这人心思倒是活络。”
天色渐亮, 透过门口挡风的破败草席,已能瞧见些外边灰蒙的影子。
约莫是施粥发粮的消息已彻底在流民们中间传开了,外边嘈杂声愈盛,还有聚在别处的流民也往这边赶来的脚步声。
“怪不得忻州牧也自立为王了,裴颂死了!”
“通城都上这儿发粮征兵来了!这世道已经乱成了这样,一时半会怕是安定不下来, 通城还能给咱们发粮,他们肯定不缺钱粮,咱们不如跟着他们讨条活路!”
萧厉听着路过的流民们的议论声,待那脚步声走远些后,撩起席帘,从缝隙里看着灰蒙天色下那些行色匆匆的背影,问温瑜:“若真在这里征了几百上千的兵,你打算怎么处置?”
温瑜眸中映着棚子里渐灭的火光和棚外的月色,道:“你提醒了我,该给赵有财备面旗。”
萧厉回头看她-
几日后,定州。
裴颂只着单衣坐在床边,微敞的领口下方隐约可见包扎在肩头的纱布,病中略显苍白的脸色,配上他浓黑的一双鹰眸,戾气愈发外显。
他看完南边送回的战报,筋骨分明的五指大力收拢,那信纸便在他手中被捏成了一团废纸。
他怒极反笑:“好啊,好得很!洛都和奉阳尚且在我十万大军铁蹄下沦为废土,渭河以南这些东西,怕是不知死字作何写!通城竟也敢跟着作乱犯上,传信去孟州,让裴沅将通城县官首级给我提回来!”
立于帐内的亲兵即刻传信去了。
下方一名参将小心翼翼道:“司徒,如今定州战局僵持不下,苦寒天气又让军中将士病倒一片,士气实在是低迷得紧,渭河以南又乱党林立,征收药材也无望,这可如何是好?”
裴颂将手中捏做一团的战报砸向参将,冷喝:“慌什么?昔日尔等随我从鄂州一路北上,尚可破洛都,伐奉阳,如今不过是些鼠辈作祟,能成什么气候?”
那纸团砸在参将头盔上,掉落至地。
参将浑身的冷汗都出来了,慌忙跪地:“司徒息怒,末将非是长他人志气,实乃是见将士们士气低迷,军中药材又短缺,这才道出了忧心之言。”
裴颂面上隐怒,盯着那参将不说话。
长史公孙俦适时出声,道:“李将军,主君伤毒未愈,军医特意叮嘱了不能劳神,此事我容后与你再议,你且先下去吧。”
当日裴颂遇刺,为护江宜初中了一箭,不料那箭上抹了毒,裴颂为拔毒,这才卧床多日。
参将终也意识到自己在这关头说这些不妥,公孙俦这话是在替自己解围,忙对着裴颂和他一礼:“末将告退。”
等他走出大帐后,公孙俦才道:“李将军性情刚直,颇为爱重手底下将士,这才说了此等冒失之言,还请主君莫要怪罪。”
裴颂大掌撑在膝关处,面色难看道:“我非是因他那些话动怒,而是眼下的局面,颇像当初在雍城受制,一脚踩进了泥潭一般,那些人背地里好算计!”
公孙俦道:“此事的确蹊跷,主君不过是遇刺,却被谣传成裴氏已无主,主君在北征前才震住的南地各大州府,今又乱成了一锅粥,显然是有人故意为之。”
裴颂冷笑:“不是魏岐山,就是菡阳,无外乎是这二人了,我先前便怀疑搅乱渭河以南米粮药价的幕后之人,是菡阳。她身边那个护卫,正好又叫萧厉,鹰犬凭粗略印象让画师绘出的画像,也的确和雍州那个萧厉有几分神似,雍州周家和菡阳,绝对脱不了干系!”
他眸中厉色一闪而过:“若非先生你执意拦我,我非活剐了周家那小子不可!”
公孙俦叹息:“主君,成大事者,万不可因小不忍而乱大谋。周随便是该千死万死,眼下也绝不是杀他的时候,要知道正是雍州献降之后,主君又一举拿下孟州这块硬骨头,才稳定了南边局势。如今局势重新被搅乱,主君即便是以周家包庇前朝余孽之名处置他,也只会惹得其他献降的州府惶恐啊!”
他微侧过头,似不知那些话当不当说,最终还是道:“主君为一女子,将自己至于陷地,才是万万不该。前梁朝廷虽沉疴积弊,可臣劝主君留下性命的那些人,个个皆可为中流砥柱,他们骨头虽硬,但只要主君一直礼遇,便是仍不能让他们归顺,却也可博个美名,引其他前梁大臣前来投奔,为主君所驱使。但主君已将那些人杀尽……这是自断一条贤路啊!”
公孙俦眼中已见泪意:“温妇江氏,是在祸主啊!主君会陷入今日僵局,也皆是因那妖女而起,主君若还听臣一句劝,便是不舍杀那妖女,也将人谴回揽星台吧!”
他俯首跪地不起。
裴颂冷冷盯着跪在下方的公孙俦:“我会杀那些老东西,是我从未想过招降他们,礼遇那群老东西,能引来的前梁旧臣,也不外乎是些趋炎附势之辈。先前留他们性命,不过是因为先生您替他们求了情,但那群老东西顽固不化,还行刺于我,我如何杀他们不得?夫差礼遇范蠡,最后又落得个什么下场?”
公孙俦听得这些,满目凄然,唇动了动,正要继续劝谏。
裴颂却继续朝他喝道:“江氏,也不是温妇,她是我裴家妇!我裴玄安,还没无能到杀些前朝旧臣,要将罪名扣到女人头上的地步!”
玄安是公孙俦为他取的字。
公孙俦伏跪在那里,终是一句话也没再说。
裴颂看着亦师亦父的长者,心下也不甚好受,裹上外袍提起大氅出了大帐。
守在帐外的亲兵一见他出来,便垂首唤道:“主君。”
裴颂闭眼深吸了一口帐外凛寒的空气,唤左右:“迁我的马来!”
亲兵顾忌着他身上的伤,本想劝诫一二,但见他脸色实在是难看得紧,终还是照做了。
裴颂骑马绕着军营跑了两圈,寒气袭满肺腑,那股在四肢百骸乱蹿的无名怒火,似才消了些下去。
跑得身上的伤口都痛了,他任自己摔下马背,仰躺到了两指厚的积雪里,望着凝了霜云的灰白天空,在脑子里慢慢地回想这场让他进退维谷的局。
他最善隐忍,很少有这么躁郁的时候。
从他到敖太尉身边做事时起,他就一直都是布局者。
那些年里,长廉王一党和敖党斗得你死我活,殊不知幕后真正牵线操控的人,是他。
但从渭河以南米粮药价上涨开始,大梁这棋盘上,便多了另一只执棋的手。
那人总是在最关键的时机落子,搅动满盘风雨。
他已有八成把握确定,前一次做局的,是菡阳。
就是不知这次的乱局,有没有她的份了,毕竟南边乱起来,于她、于魏岐山,都是百利而无一害。
若是有她……一个才被他的鹰犬围杀得死里逃生的人,身边只带着个护卫,还能搅弄风云,那可真是个祸害。
裴颂抓起一把积雪,用力拧成冰团。
她带在身边的那萧姓护卫,也必留不得。
亲卫久不见他回去,驾马寻来,见他躺在雪地里,翻下马背禀报道:“主君,魏贼又在城外叫阵了!”
自裴颂遇刺的消息传出后,定州一直都是避而不战。
魏军驻守燕云十六州,和异族打了十几年的交道,悍野擅战,这样严寒的天气于他们而言只是家常便饭。
且魏岐山用兵老辣,裴颂虽屡出奇招,却一直没讨到什么便宜,只能求稳固守。
但南边一乱,这勉强僵持的战局平衡就已被打破了。
裴颂撑膝坐起,说:“应战。”
在下一场春雪来临前,定州最后的归属,是该有个决断了-
忻州。
可能是那一次雨夜刺杀的缘故,以至温瑜到现在都不怎么喜欢雨天。
但春雨淅淅沥沥下了数日,加上征兵引发的封城,接下来的行程还是被耽搁了。
值得欣慰的是,拥兵自立的州府,也如雨后春笋般齐刷刷冒了头,忻州牧眼见事态不妙,倒是赶紧吞并了临近的几个郡县。
但旁的州郡未免他独大,很快便联手起来,对忻州形成了制衡之势。
短时间内,忻州牧是无暇再打坪洲的主意。
温瑜隔着客栈的雕花木窗,看窗外雨打芭蕉。
门外传来轻响,萧厉一身水汽推门而入,他袍角往下滴着雨水,说着打探到的消息:“忻州官兵在搜查此地通城征兵的人,不过赵有财机灵,征到的又大多都是流民,他们往流民堆里一躲,官兵也拿不到人。”
“只是他手底下的人有去游说过其他山头匪类的,被那些人向官府透露了风声,眼下忻州官府那边,怕是以为这场征兵是青云寨流寇的报复。”
温瑜说:“无妨,即便忻州牧那边识破了征兵是计,他如今已被牵制住,我们的目的便也达到了。”
她说这话时,起身取了块干净棉帕递给萧厉,见他浑身都在往下滴水,一如那个他背她杀出去的雨夜,微蹙了下眉:“都湿透了?你先换身衣裳,我让小二送碗姜汤上来。”
官兵在抓“通城”征兵的头目,裴颂已死的谣言一传出去,他的鹰犬又没追到这地儿来,忻州官府倒是不在乎温瑜在不在这里了。
赵有财带来的那些青云寨余匪见过他们乔装后的样子,未免其中有人见着忻州官府的巨额悬赏倒戈,指认他们,在官兵封锁各大出忻州府的要道盘查这几日,温瑜和萧厉换回了从前的装扮,以夫妻的名义,暂住这家客栈,静候出城时机。
夜里温瑜睡床,萧厉便打地铺。
他看着温瑜递来的帕子,浅愣了一下才接过笑笑说:“没那般娇贵。”
温瑜只看着他道:“等忻州解封,我便要启程前往坪洲,你若病了,会耽搁行程。”
言罢她便朝外走去。
萧厉摩挲着手上的帕子,一滴水珠沿着下颌滑至颈侧,再顺着领口那点若隐若现的紧实肌理继续往更深处滑进,他忽道:“你给赵有财征兵用的那面旗,上边的图腾是不是有什么讲究?”
温瑜脚步骤然一顿,回首问他:“有人在打听和那旗上的图腾?”
萧厉点了头:“我今日见了赵有财,他说这两天流民中有好些个功夫不错的绿林汉子,一直在暗中打听关于那旗的事。”
他能一下子断定问题是出在那旗的图腾上,主要还是那图腾和温瑜从前绣帕子落款的徽印极像。
从前他不知温瑜身份,并未对一绣帕上的徽印多想。
但赵有财他们正式在流民们中征兵后,温瑜却将那徽印用到了旗上,现在又有人暗中打听,实在是太过巧合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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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我放过你。”
风刮得急, 细雨从楼檐外吹进,让门槛和木窗都沾了水气。
温瑜在这斜风细雨中半侧着头,裙裳紧裹出那一身骨肉丰盈的婀娜, 绶带和长发飘飞, 侧颜皎若明月, 望向萧厉的一双眼却是乌沉沉的, 叫人瞧不清那里边的情绪。
她似缓了一会儿,才说:“旗上的图腾,我是略做改动后的长廉王府暗徽,唯有府中死士和我父王的一些旧部才认得。寻来的人, 或许是在奉阳之乱后,知我南下便先动身去了坪州的旧部。”
“但也不能全然确定,先让赵有财那边暗中盯着,看能不能摸清他们一共来了多少人。”
萧厉用帕子擦着脸上的水, 问:“那怎么试探他们的身份?”
温瑜看了一眼萧厉还在滴水的头发, 道:“这些需得从长计议, 你先更衣。”
她裙摆浅浅拂过门槛,掩上门下楼去了。
萧厉用帕子胡乱抹了一把后脖颈的雨水, 琢磨她话里的意思。
从温瑜在忻州布局,他真正见识到了她的颖慧,便一直觉着她像是笼了层浓雾的远山, 无论他怎么看,都瞧不真切。
她的博学和聪慧,都远远地超出了他的认知。
很多东西,只有她同他解释了,他才能想得明白。
但她没说的,他也想弄明白。
等她和旧部们相认, 他便不是她身边唯一可用的人了。
这个念头让萧厉莫名地烦躁,他扒下自己身上的湿衣时,力道大了些,胳膊处传来刺痛。
他瞥一眼右臂晕着血色、被雨水浸透的纱布,一把扯了下来。
泡得发白的伤口狰狞外翻,边上有着浅淡的痂痕,显然是伤口已崩裂过多次。
他却像是不知道疼般,只随意擦了擦身上的水渍,便取药撒在上面,撕下一条纱布缠了上去-
温瑜走在细雨飘飞的木廊里,望着烟雨中远处灰瓦白墙的屋舍,浅浅失神了一瞬。
有些事,她大抵永远也不会让萧厉知道。
比如,其实比起已寻来的那些旧部,他更值得她信任。
已经被灭族的温氏,能引来的追随者,除了忠心,便是同她有着共同的利益。
但忠心这种东西,是不好估量的。
温氏倾覆,她身上淌着旧梁皇室的血,现在她才是那头被逐猎的鹿。
往后的每一步都是如履薄冰,父王的旧部们,就算全都是对她忠心不二,在查验进城来的那些人身份后,她也不能轻率见他们。
她是他们复国的希望,今后还要带着他们杀回大梁,站到了君的位置,她必须得收起所有狼狈和脆弱,做一个能让他们臣服的主。
只是不知萧厉……还会不会跟着她走了。
想起他,心头涌上的便是数不清的复杂情绪。
于公,他那样一身武艺,她是该招揽他的,只是她清楚,他跟在她身边,不是为了功名利禄。
于私么,经历了这么多的生死,他既是她的恩人,也算是友人,她希望身边一直有这么一个人的,可跟着她蹚这趟浑水,怕是比他上战场还凶险几分。
毕竟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檐下的雨水滴在木栏上,发出细微的一声“啪嗒”。
温瑜垂眸,抬手接下檐角滴下的下一滴水珠,缓缓道:“我放过你。”-
温瑜从客栈厨房端了姜汤回来时,萧厉已换好了衣物,只是发还没擦干,他过来开门时,被他捋到脑后的湿发将衣领都浸湿了一片。
神情不知何故,也有些阒郁,见了她,才收敛了些。
温瑜闻着屋中淡淡的血腥味,再瞧见他扔在角落的纱布,皱眉问:“受伤了?”
萧厉接过她手上的姜汤,闻言只答:“胳膊上的旧伤裂了,小事。”
温瑜蹙起的眉却并未再松开。
她下意识便想到了他先前举那石墩,这些日子又频频外出替她办事。
他这伤在右臂,到现在了还没好,只怕是一用刀,运劲儿时伤口就崩裂的缘故,将来落下什么病根儿就遭了。
她问:“上药了没?”
萧厉一口喝完姜汤说:“处理过了。”
大抵是湿发实在是碍事得紧,又往他眼皮坠了一颗水珠下来,他左手拢着发,再往后边捋了一把。
有过他烧得不省人事的经历,温瑜担心他再染上风寒,说:“你手上有伤,不方便绞发,坐下我帮你把头发擦擦。”
萧厉被她按着紧实的肩膀坐到桌前时,脸上的阒郁明显凝住。
房里没有干净的帕子了,二人又只有两身换洗的衣裳,萧厉回来已湿透了一身,换上他自己的衣物后,包袱里还剩温瑜穿过的那身男装。
她取了中衣,罩在萧厉头顶,给他擦湿发。
萧厉个头高,坐在那里,竟也没比她矮上多少,从前温瑜一直觉得萧厉的身形极有压迫感,但他此刻安静低垂着黑睫,肘关搭在膝上,反倒透出了股说不出的乖巧来,颇似一只大狗。
她十指隔着棉布料子拢着他已半干的发,微微用了些力道乱揉了一下,仿佛真是揉从前家中养的那只大犬一般。
这举动让萧厉抬头朝她看来,几绺半湿的碎发凌乱覆在他额前,那浓烈好看的眉眼,颇像是异族男子带着邪气的深邃。
只是他收敛了所有的野蛮和凶性,只安静地看着她。
仿佛是流浪街头的恶犬,被人捡了回去,得到了从未有过的关怀,一时间连犬牙都再不敢露出,生怕被再次丢弃。
温瑜感觉心口有个地方像是被什么柔软的触角轻轻碰了一下,十指还隔着半湿的棉布捧着他的头,就这么怔怔地同他对视了两息。
气氛变得有些微妙,门外忽传来敲门声。
温瑜回神,任那件中衣还罩在萧厉发顶,几步走过去开门。
是客栈的洗衣婆子,她满脸掬笑道:“先前娘子留了话说有衣裳要洗,我过来取衣裳。”
温瑜想起是自己去厨房端姜汤时交代的,道:“稍等。”
她回屋内拿了萧厉换下的那身湿衣,本要把给萧厉擦头发的那件中衣一起拿去洗,但萧厉自己又用那中衣继续擦起了头发。
温瑜不好让婆子久等,便只将他那身湿衣交给了婆子。
婆子离去后,萧厉才说:“回头我帮你把这件衣裳洗干净。”
温瑜道:“只是沾了些水渍,不妨事。”
窗外雨声不休,她看着坐在对面的人,忽隐约地察觉到了心中那丝纷乱。
萧厉发现她一直盯着自己,问:“怎了?”
温瑜说起回来前就准备同他说的事:“你往后,有什么打算?”
萧厉停下了擦头发,微拧了一下眉,没说话。
温瑜道:“我们离坪州已近了,我必须弄清你的想法,才好做后续的部署。我先前也同你说过了,我同南陈的联姻,只是一场利益结盟,你若继续跟着我,只会凶险万分,我也没有足够的把握保全你。不过坪州牧是我父王的人,你若留在坪州,我可托他照应你,无论如何都能顾你周全。”
萧厉捏着那件半湿的中衣沉默良久,忽地痞气笑笑:“听起来是个不错去处,我去坪州看过后再说吧。”
温瑜长睫轻抬,似没料到他会这般说,但也点了头。
这一晚,两个人却都罕见地失眠了。
温瑜在床上,侧身朝里躺着,客栈的床帐是防蚊的纱帐,因此即便落下了帐子,还是能隐隐绰绰瞧见里边的影子。
房里的桌子被移到了屋角,萧厉在原先放桌子的地方打了地铺,他枕着左臂,在黑暗中眸光阒暗地望着房顶。
屋外雨声淅沥,檐下还有断断续续的滴水声。
他心中却半点也没有这雨夜的平静,那些自上次的旖梦后,一直被他压制在心底的阴暗和暴戾,又在不受控制地滋生。
他听得出来,她又想赶他走了。
说是想知道他的打算,但话里话外,其实已经替他做出了选择。
他明明已在很努力地在让自己对她有用了,为什么她还是不要他?
恍惚间他觉得自己似又回到了幼时,一次次地被弃若敝履。
只余夜雨喧嚣的黑夜里,不甘和愤怒冲撞在心头,带起一股涩恨,尽管萧厉极力克制,却还是抖落了几声微沉的呼吸。
床上的温瑜也没睡着,听见他发沉的呼吸声,担心他是又起了热症,迟疑唤了声:“萧厉?”
但睡在楼板上的人并未回应她。
温瑜怕他是发烧昏沉了过去,掀开纱帐趿鞋走了过去。
房内很暗,但勉强还是能辨出里边陈设的大概轮廓,她在萧厉打地铺的棉被处蹲下,摸索着将手探去了他额头。
她是合衣而眠的,只是起身得急,外裳已有些松散也没顾上整理,随着她伸手的动作,一截宽大的纱袖浅浅拂过萧厉面颊。
萧厉在她起身过来时,便知没法装睡了,刚想出声,便觉脸庞被什么东西蹭过,细微的凉意,淡淡的馨香萦绕在鼻尖。
在那些狂乱撕扯的情绪里,这香气像是压垮他理智的最后一根稻草。
那一瞬他也不知脑子里是怎么想的,几乎是遵循了本能的冲动,扼住了那只手腕,却再无旁的动作。
温瑜一只手还撑在他枕边,只觉他抓住自己手腕的掌心烫得厉害,皱眉唤他:“萧厉?你怎么了?”
对方微沉的呼吸声和雨声和在了一起。
不知过了几息,萧厉终于松了她那只手,起身往外走说:“做噩梦了,我出去洗把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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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不问我?”
他连灯都没点, 便拉开房门出去了。
夹杂着雨气的冷风灌进,温瑜手臂上窜起一阵凉意,她微怔地看着门口的方向。
做噩梦么?-
萧厉到楼下的院子里, 掬起水缸里的雨水胡乱浇在了脸上, 冰冷的水流总算压下了些心中那股躁乱。
他两手撑在缸沿, 长睫往下滴着水, 望着缸中自己那被不断滴下的雨水搅起涟漪的漆黑倒影。
那张苍白年轻的面孔上,痛苦和隐恨交织。
心底那些疯狂翻涌的情绪快把他给扯碎了,只是脑子在这情绪临近失控的边缘,又异常的清醒。
他明白的。
她屡屡赶他走, 是因为他于她,始终是个外人。
也因为他不够强。
他若是陈王,是魏岐山,她大抵便不会一次次地推开他了。
萧厉有些难堪地闭上了眼, 在雨幕中僵持那个姿势站了许久-
两日后。
城内流民聚集处, 一行衣裳褴褛, 头戴斗笠的人聚在往下滴水的简陋雨棚里。
从官府施粥处讨了碗粥回来的护卫,捧着粥递给棚中咳嗽不止的瘦削中年男人:“老爷, 暂且没弄到药,您先喝完粥润润喉咙。”
站在瘦削男子身侧的一孔武汉子端过粥碗,瞥见碗底沉着的那几粒米, 火道:“这是粥么?刷锅水还差不多!”
一脸病色的中年男子咳嗽道:“罢了罢了,远老弟,都这时候了,还挑什么?”
孔武汉子骂道:“若放在往年,赈灾胆敢煮这样的粥,整个忻州衙署官员的脑袋都不够砍的!”
中年男子神色便黯了下来, 只说:“你也知那是从前了,南边比起当初的洛都和奉阳,已算好的了,忻州刚反,邻近的州府便也跟着反了,他们互相牵制住了,底下的百姓还能在夹缝里找条活路……”
他喝了一口没什么米味儿,反溢着霉味的粥水,忙一口吐了出去,却仍是被那味道呛得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
旁边的护卫忙替他拍背。
孔武汉子道:“你慢些喝,着什么急?”
李洵连连摆手,说:“霉米煮的。”
孔武汉子虎目一瞪,端起粥碗放到鼻下闻了闻,果真闻到了一股霉味,怒不可遏,当即便摔了碗,骂道:“忻州这群天杀的王八羔子!”
李洵已红了眼:“也不知翁主这一路是怎么走到忻州来的……”
他问孔武汉子:“底下人可打探到通城征兵的消息了?”
范远双手撑膝坐到了板凳上,泄气搬摇了摇头,说:“忻州官府正四处拿人呢,都躲得深。”
随即又有些纳闷地道:“不过通城不是做了裴颂的走狗么?翁主怎似和通城关系颇密切?我向流民们打听关于通城征兵的消息,流民们也是对那支通城军赞誉有加。听说忻州官府开始施粥,就是因为那支通城军征兵时,还给百姓们送粮赠粥,引得流民们对忻州官府颇为不满,官府那边才也跟着开仓布粥。”
他看向李洵:“你说,莫不是通城投诚裴颂,有什么隐情?”
李洵咳嗽道:“这便只有找到翁主后再询问一二了。”
两人正说话间,忽见一斗笠掩着大半张脸,身穿箭袖玄袍的男子朝这边走来,对方下颌无须,瞧着颇为年轻,在棚下抬眼看他们:“劳请问个路。”
这一抬头,露出的一张脸倒是颇为俊逸。
李洵和范远都有些警惕地盯着那青年,范远更是一扫他的胳膊和腰腿,便知对方应是个功夫了得的练家子。
棚中的护卫们也都不动声色地按着藏在身上的兵刃,大有见势不对便拿下此人的意思。
李洵道:“小兄弟问便是。”
萧厉道:“都说水光山色与人亲,我想寻个一杯一盏便能装下水光山色的地儿。”
李洵闻得此言,面上已是难掩激动,连说:“好找,好找,烟波浩荡,眠沙鸥鹭处就是。”
对方答的,同温瑜交代于他的全都对上了。
萧厉抱了抱拳,说:“多谢,只是我不识路,能请老先生带我走一趟么?”
李洵连连点头:“老夫这就带小兄弟去。”
范远不动声色抓住了李洵胳膊,低声问:“老李,啥意思?”
李洵拍拍他胳膊,只说:“你再带一人,随我一道替这小兄弟引路。”
范远是个武夫,此番前来,只是为找到温瑜,再护送温瑜平安抵达坪洲的,脑子不如李洵好使,这番话听得他云里雾里的。
但也意识到那突然寻来的青年,只怕不简单,便又点了一人随同他们前去,让其余人留在原地待命。
很快范远便发觉,与其说是李洵在替那青年引路,不如说是那青年带着他们在走。
几人进了巷子七拐八拐,最后又拐去了另一条大街上,才进了一家酒楼。
萧厉道:“流民堆里人多眼杂,未免跟来尾巴,这才带几位绕了路。”
李洵说:“小兄弟顾虑周全。”
萧厉推开雅间门:“我家主子已恭候二位多时了。”
范、李二人闻言忙朝屋内看去。
背身站在窗前的女子,听到动静回身朝他们看来,摘下帷笠,浅唤了一声:“李叔。”
李洵双目通红,他唇翕动着,几次想唤人,奈何喉头哽得厉害,最后是带着哭腔唤出一句:“翁主?”
温瑜亦眼眶微红,点头说:“是我。”
李洵上下打量着温瑜,哽声道:“翁主受苦了……”
随即便一揖到底:“是我等无能,寻来迟了,叫翁主这一路饱受颠沛流离……”
温瑜几步上前虚扶李洵一把:“李叔快快起来,是我为混淆视听,故意放出了许多假消息掩盖行踪,你们从奉阳逃出,本也艰难,何须自责?”
李洵被扶起后,仍是止不住地哽咽。
范远也没料到他们四处寻通城军,打听温瑜的消息不得,转头却是对方先行寻到了他们。
只怕这不是巧合,应是对方暗中观测了他们许久,已有九成把握确定他们身份后,才在今日派人前来接应。
他只觉心头一个激灵。
这样缜密的心思,无怪乎裴颂布下了天罗地网也没能把人困住。
再看温瑜时,也不敢多瞧对方那惊为天人的容貌,只恭恭敬敬抱拳道:“末将范远,见过翁主。”
李洵曾是温瑜父王麾下谋士,同王府关系亲近,知道温瑜不认得范远,替他引荐道:“范将军随陈大人驻守坪洲,此番是陈大人得知您可能在忻州,特让范将军随臣一道来寻翁主的。”
他口中的陈大人,便是坪洲牧陈巍,曾是温瑜父王手底下最得用的心腹之一。
温瑜说:“陈大人有心了。”
她让几人坐下细说。
李洵得知她是在抵达雍城前,便在一次刺杀中同亲信走散了,幸得周敬安重备了车马护卫与她,才继续南下,提起周敬安的殉节,他和周敬安是故友,亦哭了一场。
温瑜问起奉阳当日的情况,他更是哽咽不已:“奉阳城破那日,王爷是战死在城门口的,身上几乎已被乱箭射成了个筛子……”
温瑜呼吸发抖,拢在袖中的手几乎掐破掌心,却一句话都没说,只静静地听李洵讲奉阳当日的惨状。
“世子……世子重伤落到裴颂手上后,求他放王府众幕僚一条生路,裴颂放言,世子若每割断一指,他便留一人性命,世子为了我等……为了我等……将手足一共二十余指,全砍了下来!”
李洵说到此处,已是怆然而涕:“臣当日,本是要随王爷世子而去的,是世子同臣说,温氏没了,长廉王府没了,但天下万民还在,说我等既是曾立志为天下百姓谋事,万民尚苦矣,又岂能因大梁覆灭便存死志?”
他悲哭:“那是余太傅一手教出来的大梁少君啊!”
“臣这条命,是少君以一指换来的,臣不敢再言轻生,却也不愿为裴氏奴!看到翁主声讨裴颂的诗词文篇,知翁主要继续前往南陈联姻,又召我等前往坪洲,这才赶赴坪州,唯盼还能为翁主尽一份力。”
温瑜在听到兄长断二十指为王府众幕僚求情时,掌心便已被掐出了血痕,她说:“上苍既让我活着到了这里,洛都之失,奉阳之痛,那一桩桩、一件件的血仇,我便都会向他裴颂讨回来!”
房内一度气氛压抑。
萧厉立在温瑜身侧,忽垂眸看了一眼她的手。
范远道:“血仇自是要向裴颂讨的,不过我等既寻到了翁主,当还是先送翁主去坪州,那地儿安全些。”
温瑜方要说话,萧厉忽递给她一方手帕。
李洵范远二人都只当他是温瑜的近卫,并未觉出异常。
温瑜掌心一触碰到那帕子,忽感觉到了一点冰凉,猜到帕子上应是有温和的止疼伤药。
她微微一怔。
自那晚过后,萧厉整个人就变得异常沉默,同她的话也变得极少。
二人的关系有些微妙的疏远,他除了做她交代的那些事,几乎不会再同她有别的交流。
眼下突然塞给她一张抹了药的帕子,温瑜在这一刻满心的痛苦和仇恨中,忽觉有了片刻喘息的余地。
她五指微拢,握住了帕子,面上却什么情绪也瞧不出,问:“将军此行一共带了多少人?”
范远道:“进城来的有二十余人,城外接应的有百来人,还有百来人,在相邻几个县打探消息,我回去传个信便能召回他们。”
他以为温瑜是担心路上安全问题,道:“翁主放心,末将便是搭上性命,也会护翁主周全。”
温瑜却道:“回坪州不急,我手上还有些散兵游勇,想劳将军带上人马,往通城走一趟。”
范远面色微变道:“翁主是想我去解通城的困?”
他很是为难地说:“裴氏此番发兵通城的军队,少说也有五千人,我手上这两百将士,赶去也做不了什么。”
李洵也以为温瑜是和通城关系匪浅,劝道:“翁主,不可,便是通城先前投诚裴颂有隐情,城中多忠义之士,通城之失也已成定局,救不回来了,范将军贸然前去,不过也只是折上手中这些人马罢了。”
温瑜很是不解地抬睫:“我何时说要救通城?”
范远和李洵面面相觑。
范远不解:“那翁主让我往通城去是?”
温瑜道:“我途经通城时,曾遭过通城衙署那些鼠辈算计,他们打着替我招贤的名头,实则是为裴颂做事。来往巨商,也被他们坑杀无数,我在忻州假借通城的名义征兵,放出裴颂已死的消息,才搅乱了南边的局势,裴颂怒而要拿通城开刀,通城县令那鼠辈,岂会坐以待毙,想来只会带着所有钱财南逃。”
她眸光幽幽:“与其让他带着那笔钱财去旁的州府寻求庇护,不若带回坪州。”
范远从温瑜的话里抓出了点关键信息:“翁主并非是和通城有什么来往,而是假借他们的名义征兵?”
随即他似彻底反应过来,拍案道:“妙!此计妙啊!”
李洵亦惊得半晌才找回言语:“坪州的困局是翁主解的?”
他几乎是喜极而泣:“忻州反的那会儿,陈大人便猜他定是要取坪州,忧心得几日不曾睡过好觉,召集我等共商对策多时,却不料严防多日,挨着忻州的几大州郡也乱了,他们先自个儿打了起来,虚惊一场!陈大人还说,应是天佑坪州,这哪是天佑啊?是翁主您佑了坪州啊!”
温瑜说:“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裴颂残暴不仁,才有今日局面。”
她转过话头道:“我已得到消息,忻州的州禁这两日便要解了,等州禁一解,将军便可和我的人假扮流民,往通城的要道去截人。见了那通城县令,只说是在道上听说通城征兵送粮,特去投奔的。他眼下必缺人手,会留你们护送他,你们便顺手推舟把人‘护’往坪州就是。”
裴颂发兵通城,是为杀鸡儆猴,震住那些自立为王的州郡。
但那些州郡,从决定反的那一刻便已没退路了,唯有趁眼下裴颂大军还和魏岐山在定州绞着,尽快扩展势力,将来才有望背水一战。
忻州牧必然也看得明白,裴颂既已派兵去了通城,那在忻州境内征兵的,不管是不是通城的人,都已掀不起风浪,和临近州府争抢地盘才是要事,所以必不会再封禁州府官道。
而她谋的,不仅是在这乱局中全身而退,还有那块人人都想抢的肥肉!
范远哈哈大笑道:“好计!只是忻州并非安全之地,等州禁一解,我还是先遣人护送翁主前往坪州边县,翁主和李大人在那里等末将好消息便是!”
李洵跟着颔首:“翁主的安危才是最重要的,臣也觉着如此更为妥当。”
温瑜思量几许后道:“便依二位所言,不过劳请范将军带个人一道去。”
温瑜侧目示意萧厉上前。
萧厉掀眸显出几分诧异。
——来之前,温瑜并未同他商量过这事。
但那二人打量的目光已递了过来,他便还是往前站了一步。
李洵和范远先前便已觉着这青年不简单,只是温瑜一直没做引荐,两人便也不好猜测他身份。
温瑜道:“这位是我的恩人,萧厉萧义士,从我同亲信走散落难雍城,到抵达忻州的这一路,都是多亏了他,才几番化险为夷。我手上那批散兵游勇,从征上来便是他在接触,有他在,可帮将军管控一二。”
范远忙道:“末将同翁主手上那些人马不甚相熟,有萧义士在,可省了末将不少事,末将先行谢过翁主!”
温瑜便看向萧厉:“那些散兵游勇不甚上得台面,你得闲多向范将军请教,对他们严加管束些。”
萧厉颔首应是,又对范远道:“今后便有劳范将军了。”
范远摆摆手朗声一笑:“你我都替翁主做事,本当如自家弟兄,但义士于翁主有恩,便也是我等的恩人,往后有事只管差遣范某便是。”
话已说到了这份上,温瑜留他们用了饭后,离开时未免人多眼杂,李洵和范远带着护卫先走。
雅间内再无旁人,温瑜本欲再交代萧厉些事,对方却一言不发地拉起她那只被指尖刺破了掌心的手,重新倒上药粉,用她拿在手上的绢帕给她包好。
这动作其实有些过于熟稔和亲昵了。
只是比起逃亡路上,他们为了活命打破的那些男女大防,似又不算什么。
于是温瑜在浅怔后,便默许了。
她看着半蹲下替自己处理伤口,却因身形太过高大,仍极具压迫感的人:“不问我?都没同你提过,就让你跟去通城。”
萧厉沉默着给她手上打好结,抬起锋利的眉眼,只说:“我会把你要的这笔银子都带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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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我拜诸佛,不为己求。……
千里之外, 定州。
开春没给这渭北之地带来多少暖意,被炮火轰得残破焦黑的城楼上,迎风招展的旗上写着“魏”字。
旷野之外, 裴颂大军如漆黑的潮水般往退去, 城楼之上却无人庆功。
裴颂在马背上和城楼上那道看不甚真切的黑影对视了片刻, 调转马头, 轻掣缰绳喝道:“驾!”
这场仗,他没赢。
却也算不得输。
定州归了魏岐山,可他也在中途调转兵力,夺了燕云十六州之一的莫州。
他们之间的较量, 在下一次战场上。
定州城楼上,魏岐山看着远去的裴氏大军,评价道:“是个难缠的对手。”
谁也没料到,裴颂会在定州见颓势后, 以身做饵留在这里, 以运粮做掩, 派军绕道袭了莫州。
鹰唳划破长空,风吹动他的大氅。
他抬望北地送信的苍鹰, 伸出一只胳膊,苍鹰铁钩一样的利爪抓着他的臂缚,落在了他小臂上。
魏岐山取下鹰角信筒里的信件看完后, 布着粗硬短须的脸上神情微凝,再抬眼看向天际时,说:“但真正狡猾的狐狸,往南去了。”
他派人去忻州做的局,被人破了。
眼下南边反王林立,他没捞着好处, 留给裴颂的也是个烂摊子。
真正获利的,只有那位前梁的菡阳翁主。
经此一役,那位翁主会被名扬天下的,便不只是她有着大梁第一美人之称的美貌了-
春风料峭,裴颂策马徐行,凝神微思。
前方送信的鹰犬催马急奔而来,快到他跟前时,勒住缰绳滚摔下马,将战报高举过头顶:“主子,通城急报!”
驾马跟在裴颂左右的亲卫上前取了信报呈给裴颂。
裴颂看完后,周身气息冷沉,却未发一言,只挥手示意那鹰犬退下。
公孙俦的马车在一侧并行,他撩起车帘,见裴颂神色不愉,道:“通城并无名将驻守,甚至连屯兵之地都不是,裴沅此行,莫非也出了什么意外?”
裴颂递过那战报。
公孙俦看完后,本就皱巴巴的一张老脸上,褶子似乎皱更深了些,他沉吟道:“通城县令那鼠辈卷携官银南逃,竟被那前朝余孽的人劫走,扮做流民借道遁往坪州,有那些反州做挡,裴沅率大军追击不得,此女……当真是多智近妖!”
话说到此处顿了顿,又道:“但主君大可宽心,那前梁余孽诡计再多,也只是诡谋,而非兵道,成不了气候。倒是她身边那擅使五尺苗刀、险些重创裴沅的护卫……神勇如厮,若能除掉他,便无异于拔掉了菡阳虎口上的尖牙。”
裴颂道:“除去此人我自有筹划。”
他抬眼看向远处青山上覆着的薄雪,问:“我们派去南陈的人,有传消息回来吗?”
公孙俦道:“还未,但主君开出的条件颇丰,南陈那边,想来是不会拒绝的。”
裴颂眼皮微垂,说:“拒绝了也无妨。”
他在公孙俦不解的目光里,轻夹马腹,催马前行:“如此一来,便也能摸清长廉王留在南陈的筹码,分量有多重了。”
公孙俦转忧为喜,拱手说:“主君英明。”
裴颂攥紧缰绳:“今也不过是被那温氏女借通城摆了一道,兵家从不只盯一处成败。她行事与她父兄不同,颇会占据先机。”
一如当初搅乱米粮药价,她提前放出风声收购,让商贾们跟着囤货,成功把本该晚数月才涨起来的物价,在他大军刚抵达雍城时,炒了上去。
这次南边的失利,也是她先一步放出他遇刺身死的流言,又假冒通城征兵,让本该没那般快发酵的惶恐,急速扩散了开去。
诸多举反旗的州郡,都是被那份惶恐和忻州逼得顺势而为。
她只是拨弦搬轻轻一挑,便轻而易举地左右了整个南方的占据。
他在她手上吃了两次哑亏。
但不会有第三次了。
旷野上的风撩起了裴颂额前的碎发,他抬眸缓缓道:“可我最擅的,也是捷占先机。”-
“铛——”
古寺钟声悠悠,万佛窟前烛火长明,那依山而凿的整面石壁上,刻着或慈或悲、或嗔或怒的万千佛像,大殿中央的主佛,与三重楼的大殿齐高,佛眼半合,似悲似悯地看着下方参拜之人。
温瑜双手合十静跪于蒲团上,臻首娥眉,侧颜如玉雕,发间珠钗琳琅,却压不下那倾世朱颜半分颜色。从大殿窗口倾进的晨曦和佛龛前的烛光交相映照在她脸上,恍惚间她整个人都透着股神性。
不知是何料子制成的金橘色纱衣上,在曦光和烛火里,也似有流光跟着浮动。
一旁诵经的小沙弥紧闭双目,敲着木鱼,不敢轻易睁眼。
身形枯瘦的老僧进殿来,单手竖掌念了声:“阿弥陀佛。”
小沙弥这才睁眼,朝着老僧回了一礼,道:“师父。”
老僧说:“你且下去吧。”
小沙弥竖掌而退。
老僧望着跪于蒲团上,身后铺展着金橘衣袂的女子,合目道:“施主所求,不在这佛寺里。”
温瑜乌睫上扬,缓缓睁开了眼,如鸾凤睥眸:“佛曰‘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今我见这人间非人间,却未见如来,惑矣。”[1]
老僧便又念了声佛号,答:“我佛观自在,照见五蕴皆空,则度一切苦厄。然,施主已有自己的心道,所以我说,施主所求,不在这佛寺里,阿弥陀佛。”[2]
一阵不知从何处吹来的风,吹乱了温瑜供于蒲团前的佛经。
她用纤细白皙的手指轻按了回去,在石壁上那近三丈高的大佛悲悯的注视下,平静低垂了长睫:“我拜诸佛,不为己求。”-
坪州,菩提山下。
参天古林里,范远将刀刃从一名追兵胸膛里抽出,一脚踹开尸体,啐了口:“忻州这群杂碎,一路紧追咱们不放,就跟那见着了骨头的野狗似的。”
底下人笑道:“咱们此行大获全胜,不仅活捉了通城县官那龟孙,还带回了他劫掠过往商队的近百万两银子,何止是骨头,简直是一块横穿了忻州的肥肉,怎能不惹得他们争抢?”
范远便也跟着笑了起来:“那也得有命来抢,咱们已入坪州境,他们胆敢大军压境,便是要同坪州正面开战,临近的州郡可不会放过这背后捅他们刀子的机会!”
他环视一眼,找到了坐在一块大石上擦刀上血迹的萧厉。
那大石附近还倒伏着数具尸体。
死状皆是削筋断骨,一击毙命。
刚杀了人的缘故,对方一身戾气未散,寒刃上映出的一双狼眸,似乎都还带着凶性,迫得这一路同他称兄道弟的那些人,都不敢轻易上前搭话。
范远走过去大力一拍他肩膀,道:“此行也多亏了萧兄弟,若不是你几次斩杀追兵头目首级,咱们哪能这般快抵达坪州边境?”
萧厉收刀入鞘,周身戾气散了些,说:“都是范将军统筹有方。”
范远哈哈大笑说:“咱按人头记功,该是你的那份少不了!”
随即又颇为肉疼地“啧”了声:“可惜你是翁主的人,不然老子真想拉你到老子麾下。”
岂止是拉拢,分崩离析的天下,这样的人才,只怕是各方势力都想争抢的。
范远回想他同带着裴氏鹰犬追来的裴沅交手时,狠戾劈得对方连连后退的那几刀,仍觉心有余悸,拍了拍他肩头,笑说:“不过想来你到老子这位置也要不了多久,咱俩好歹也算是过命交情了,将来可别忘提携一二。”
萧厉道:“将军说笑了。”
范远往回走,背朝他摆摆手道:“老子看人准得很!”
他召令底下人:“行了,休息够了该动身了,再往前十几里地就是菩提寺,已派了人前去报信,莫让翁主久等。”
从这林子枝叶空隙处,正好能瞧见层叠远山之巅的菩提寺。
萧厉望向那掩于林荫间的佛寺,拧开水囊,仰头沉默地灌了一口水,随即扔下水囊,提刀上马-
半山的古钟再一次被撞响时,李洵自殿外疾步而来,见了老僧颔首一礼,才对跪坐蒲团上听经的温瑜道:“翁主,范将军和萧义士回来了!”
温瑜掀开双眸。
老僧行了合十礼拜送:“施主颖慧,心有法性,虽不向我佛,却也自有天地,既有俗事缠身,施主且去吧。”
温瑜指尖拢起那叠抄写的佛经,起身朝着老僧一礼:“谢方丈讲经解惑,便不多打扰了。”
老僧望着她的背影,合目念了声:“阿弥陀佛。”
转而看向温瑜供奉于佛前的那四盏长明灯时,又叹息着摇了摇头:“心有执念,因果难消啊……”
温瑜在步出大殿后,交代李洵:“我替父王母后、兄长、均儿都于此处供了长明灯,等我去了南陈,便劳李叔年年都来这寺中,替我添些香油钱。”
提起故主,李洵苍老的面上也是一黯,颔首道:“臣记住了。”
二人说话间,已至山门。
绕着盘山马道上来的范远一行人刚到。
未免扰了佛寺清净,他们只带了二十余名精锐上山,其余人都候在山下。
范远远远见李洵引着温瑜从山门内走来,忙带着众人下了马,俯首抱拳道:“见过翁主!”
他身后的将士们都是头一回见温瑜盛装的模样,不妨有看呆的,回神后才忙跟着垂首单膝跪地。
萧厉亦瞧得有片刻失神。
他突然就明白她的封号为何要叫菡阳了。
艳若菡萏,灿若骄阳。
这世间若有神明降世,大抵便是她此刻拾阶而下的模样了。
萧厉垂下眼,不敢再看。
“诸位快快请起。”温瑜嗓音纵使温和,却也显出几分清冷,她覆着层金纱的衣袂长长地拖曳在身后,似鸾鸟的尾羽,目光掠过了萧厉,看向范远:“此行可还顺利?”
范远答:“顺利,翁主神机妙算,那通城县官,果真贪生怕死,在裴氏大军还未抵达通城前,便已携了钱财南逃。我等假意投诚寻机控制了那县官,又煽动他手下人归顺,扮做流民横穿忻州,将钱款尽数带了回来,中途遇上过裴氏追兵和忻州小支官兵,但幸有萧兄弟神勇,一路无虞。”
温瑜便点了头,说:“如此便好,将军先带诸位将士进寺喝些茶水,稍作修整片刻,我这边简要收拾些东西,便可一道下山。”
她转身时,目光又若有若无地瞥了萧厉一眼。
对方在上山后,便一直半垂着眸子沉默无言,瞧着颇有些奇怪。
温瑜在进山门后,低声同李洵道:“你回头叫萧厉来偏殿一趟,我有事问他。”
李洵明白萧厉护送温瑜一路,应是极得她信任的亲信,温瑜有事单独寻他,也是情理之中,点头应下了。
萧厉想着心事,落后几步,跟着范远麾下的将士们走在了最后边。
其中不妨有至此刻都还没回过神的将士,在上台阶时一脚踩空,摔了个狗啃泥,惹得边上弟兄们闷笑。
范远随李洵先行进寺去了,不知后边的情形,他们便也没那般拘束。
有人笑道:“呆到现在跌一跤也没什么丢脸的,翁主可是大梁第一美人!传言还有世家公子只在宴会上见过翁主一面,回去便害了相思病的呢!”
跌跤的将士在取笑声里闹了个大红脸,挠挠头说:“也不知咱翁主要嫁的陈王,是个啥样……”
有将士道:“这门亲事是在王爷还在时就订下的,听说当年陈王为求聘翁主,命匠人用整片羊脂玉雕了面一人高的屏风,在上边刻了《神女赋》,‘襄王有意,神女无心’的故事你们都知道吧?”
他见走在前方的弟兄们都被勾得回过头来看他,才继续说:“陈王用这样的方式以示对翁主的爱慕,现在那面屏风还藏于奉阳王府呢。王爷感其情深,才同意了这桩婚事,我料想陈王样貌应也不差,不然翁主怎会同意嫁过去呢?”
他自以为是暴了不少秘辛出来,洋洋得意地看着弟兄们,但没等来弟兄们的感慨声,且这山寺约莫是地势高的缘故,还颇凉飕飕的。
他正准备搓搓手臂,忽听得身后传来一道冷得掉冰碴子的嗓音:“借过。”
他神色一僵,转过头便瞧见了萧厉俊美冷沉的一张脸。
他僵硬地侧过身,让出一条道来。
等萧厉走过后,他才双手抱头惨呼:“完了完了,翁主的亲信在后边,你们怎不提醒我?”
旁的将士们给了他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他们倒是想提醒来着,可翁主亲卫的那脸色实在是吓人啊——
作者有话说:注:[1]出自《金刚经》
[2]出自《心经》
以后萧獾同学会成为一个集玉狂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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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南陈接亲的使臣已在路……
李洵安顿范远和那一众将士去了一间禅院小坐。
萧厉过去时, 李洵道:“翁主似有事要寻萧义士,萧义士且往偏殿的禅房去一趟吧。”
萧厉这会儿心里乱糟糟的,也不知温瑜寻他是为何事。
方才将士们的那些话, 让他觉着心口那头巨兽的獠牙, 几乎已要刺破他胸膛, 溢出的嫉妒和恶念直冲脑髓, 幸得还有那根名为理智的弦绷着,才没叫人瞧出太大异常。
此刻听得此言,便只略显冷淡地点了下头-
温瑜正在整理在寺院小住这几日的东西,听到禅房外传来敲门声时, 平静道了声:“进来。”
萧厉推门而进,见她正在归纳书架上的经书,袖口宽大的金橘色春衫因为抬臂取书的缘故,滑落至肘关, 露出半截雪玉似的胳膊。
她眉眼低垂, 凝神辨看着手上的经书, 旁边一格空置的书架里,放置着一盆优昙, 那垂下的枝蔓顶端绽着朵朵白昙,在这昏光暗淡的居室里,愈衬得她仿佛是画中人。
萧厉只看了一眼, 便在喧嚣的心跳声中收回了目光,似一时不知如何称呼她,只道:“有事寻我?”
声音咋听之下,倒是低沉平静。
温瑜抬眸朝他看去,见对方神色微冷地半垂着眼皮,避开了同自己对视, 她微皱了眉问:“你是不是还在怨我擅自替你做了决定?”
萧厉说:“没有。”
温瑜抬首将手上的经书归入书架中,手臂因为高抬的姿势,那截衣袖愈往下落了些。
且整座佛寺都是依山而建,偏殿这间禅房为更多地保留几分禅意,有一整面墙都是依山的石壁,书架便置于这石壁暗角处,更高处的藏书温瑜都已看不清字样。
她手边还有许多藏书都没归放至原处,便对萧厉道:“替我取盏灯来。”
萧厉环视房内,从桌上取了一盏铜灯,用火折子点上后,端去了书橱处。
他隔了一步的距离,站于温瑜身后,离得近了,鼻尖便嗅到了一丝浅淡的檀木香灰味儿,应是她在佛殿里沾上的,还有一丝形容不出气味的冷香,像是月下莲池里的一泓清水,清淡却极好闻,不知是温瑜身上的味道,还是边上昙花的花香。
温瑜借着油灯暗黄的光晕,一一将借阅的藏书还回原位,平和同身后掌灯的人解释:“让你跟着范将军走这一趟,劫下那些官银,去坪州后,你便是有功在身,能尽快在那边站稳脚跟。将来若进坪州军营,亦同范将军有了交情,凡事可有他帮衬一二。”
她说到此处微顿,侧眸看向身后的人,平日里那双总是温和从容的眸子,因为眼尾晕着的胭脂妆,显出几分上挑的意味来,是一种清冷不自知的睥睨勾人:“你可明白?”
萧厉被手上油灯的光蒸得有些热,抑或是这空间太窄了,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浅淡香气还直往他鼻息间钻,他手心渐渐浸出了细微的汗意。
再触及温瑜那个眼神,只觉是有一把钩子分毫不差地钩在了酥痒的心弦处。
他掌心汗意更甚,握着铜灯柄的五指微松了几分,又重新攥紧,在温瑜的注视下,勉强维持着面上的冷沉点了头。
温瑜回过头,继续放书,说:“事关权势,很多东西都会变得复杂,忠心可贵,但仅靠忠心,聚不起足够强大的势力,于是便有了制衡之道。我初时并不想让你趟这滩浑水,只欲在寻到旧部后,许你做个可安度余生的田宅翁。但世道已如此多艰,昔日的王侯贵族尚且在战乱中命如草芥,又何论平民百姓?天下不定,便没有哪一处可永不受战火侵袭。”
她眸光微黯,想起这一路所见的山河凋零之景,道:“你要走的路,也该你自己选……”
手上的这本经书是要放到书架最上层的,温瑜抬手放去时,却也只能将一小截书角搁上隔板,广袖下大半截雪白的胳膊已裸露在外。
她意识到不妥,方要收回手,身后的人却上前了一步,长臂一抬,箭袖略显粗粝的布料蹭过她手臂肌肤,骨节分明的五指搭上书脊,将那册经书推放进了书架。
温瑜手臂被那布料的触感惊起一阵战栗,在这变故后下意识转身,却发现身后人还未退开,那高大的身形便似一堵铁壁,将她困在了他胸膛和这紧靠石壁的书橱之间。
从窗口吹进的风拂灭了对方手上端着的铜灯,禅房在这瞬间陷入了一片暗沉。
她心口一跳,终于觉出些不对劲儿来。
昏暗中谁都没说话,更像是一场沉默的僵持,那些在抖落的呼吸里滋生出的暧昧,便在这寂静中铺展蔓延开来。
对方气息很沉,温瑜只是同他呼吸着这片狭小空间里同样的空气,便也慢慢感觉到了那阵热意。
她一只手还撑在身后书架的隔板上,那种被野兽笼罩并盯住的感觉,让她本能地觉着危险,整个人不由得地往后靠去,那沾着发丝裸露在外的雪颈,却不慎擦过一朵白昙,花瓣的凉意让她微侧了颈子,不受控制地打了个战栗。
暗沉中温瑜看不清萧厉面上的神情,他低垂着眸子,却将她花靥上每一寸细微的表情都尽收眼底。
视线掠过她因惊愕微张的嫣红唇瓣,落到那随着她呼吸而微微发抖、肤色白皙得近乎透明的颈上,他阒暗的眸中似有岩浆滚烫,鼻尖已冒出了汗,将手上那盏实心的黄铜佛灯灯柄捏得变了形,才找回几分残存的理智,说:“我自然知道自己该走怎样的路。”
随即后退一步。
那些无形的压迫感和潮闷也都在这顷刻间退去,温瑜只觉呼吸都顺畅了不少。
她仍背靠着书橱,垂下长睫没看他,似也不知二人怎就忽陷进了这样诡异的气氛里,微平复了些呼吸才道:“那便好,我这里已没什么事了,你回去吧。”
萧厉还没动,院外便已传来了小沙弥的声音:“女施主可在?方丈听闻施主要下山了,替施主备了份薄礼。”
温瑜朝外看了一眼,应了声“在的”,借故先避了出去。
萧厉听着外边传来的说话声,抬眸看向先前擦过温瑜脖颈的那朵白昙,伸手摘下,揉烂了一把送进嘴里吞下,撑着后窗翻了出去。
温瑜拿了菩提寺方丈的赠礼回房时,便见屋内已没了人,只余后窗大开。
她微松了口气,放下方丈的赠礼,轻拢了眉心再次朝书橱那里看去时,本是随意一扫,却发现昙花被折了一朵,光秃秃的细蔓垂落在那里,甚是显目。
温瑜怔住,意识到什么后,不知是出于隐愠还是别的情绪,颊边忽隐隐发烫。
随即眉心又拢得更紧了些,被一种更深的惶恐和忧虑所攫取。
萧厉对她的那份心思,便像是那朵被折断的昙花枝蔓一般,已明晃晃地露出了痕迹。
他……不可以喜欢她的。
便是喜欢,也必须死死藏在心底才行。
这南行的一路,除了山洞那一晚,他一直都把这份感情压制得很好的,现在是怎么了?
温瑜抬手按在了额角。
他们马上就要进入坪州,他这样,若叫人瞧出端倪,只会给他自己招去祸端。
大梁旧臣们不可能容他对自己生出半点非分之想。
她同南陈虽只是场利益联姻,但陈王若知了,也必留不得他性命。
这也是她先前希望萧厉就留在坪州的原因之一。
他若留在坪州,时间长了,或许就忘了她,他会开始他自己的生活。
但若随她去南陈,凶险不说,她回馈不了他这份感情半分,只会耽误他。
温瑜短暂了思考了片刻,垂眸看向那还不合时宜挂在自己腰间的木鲤吊坠,解了下来。
或许是逃亡路上,二人相依为命的日子太久,他们都模糊了很多边界,才会导致眼下的情况。
但一切都必须回到正轨了。
有时她的心软,是害了他-
前往坪州主城的这两日,温瑜都没再差遣过萧厉,有事皆是唤李洵相商,再由李洵去吩咐其他人。
旁人还未察觉到她这份不动声色的疏离,萧厉却已明显地感觉到了。
他以为她是恼了他在寺里时的冒犯,也知当时是有些冲动了,沉默地接受了她的安排。
他们从流民中征来的兵卒有近五百人,先前带着这伙人一起去劫通城县令时,赵有财一行人还当他是另投了新主,知道抱的是坪州这条大腿,比通城有钱得多,他们从军本也是混口饭吃,二话不说跟着他继续干。
路上遇到追兵经历几场厮杀,逃了些人,留下的无一不是见过萧厉那身功夫的,都为他马首是瞻。温瑜虽让范远管着所有兵卒,但范远心里有分寸,只教他军中的管理制度,从未越过他插手什么。
萧厉这一路,算是把这批流民新卒收拾服帖了。
赵有财那张嘴皮子利索,人也机灵,在同坪州那些正规军称兄道弟时,便也时不时地又套出些坪州军营和坪州城内的大致情况,转头就狗腿地说到萧厉耳边来邀功。
萧厉梳理完这些信息,方知坪州城内竟也是暗潮涌动的,想着温瑜恼了不愿搭理他,但自己可以寻她商议这些正事,主动缓和些关系。
因随行的李洵、范远一行人都已认定他是温瑜的亲信,所以他靠近温瑜所在的马车时,哪怕李洵还在车旁垂首同温瑜说着什么,竟也无人拦他。
李洵那句“南陈接亲的使臣已在路上,要不了几日应就能抵达坪州了”,就这么落入了萧厉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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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她倾其所有,想撬动的,……
温瑜纤白的手半撩着车帘, 描金织锦的缎布下,清冷的侧颜似雪山穹顶的一弯冷月。
她也瞧见了不远处的萧厉,敛眸朝着李洵略一颔首道:“我知晓了, 一切等进坪州城后再说。”
李洵拱手退下, 经过萧厉身侧时, 朝着他顿首示礼。
萧厉心烦意乱, 连回礼都忘了,在李洵离去后,大步走向车前,却连自己来这里的目的一时都忘了个干净。
他有许多话想问温瑜, 可温瑜才因佛寺的事疏远他,他不敢冒进,万般滋味滚过心头,最终说出口的只有一句:“南陈使者来了?”
温瑜望着他凌厉好看的眉眼, 拢在袖中的五指攥紧了几分, 面上表情却无一丝一毫的变化, 浅“嗯”了声。
萧厉垂下眼沉默了片刻,太阳在他高挺的鼻梁侧面落下一片暗影, 那微抿的薄唇,带了点冷毅悍野的味道,他喉头滚了滚, 沉哑问:“你见过陈王么?”
“他……如何?”
温瑜回想两年前自己方及笄,还只是南陈世子的陈王携重礼前来提亲的情形,眸底似一口幽幽古井,碎进了春日曦光也瞧不出分毫暖意,说:“见过,父王曾赞其性情温和, 敦厚守礼。”
萧厉便点了下头,似乎一下子不知再怎么待在这里,道:“那就好……”
他脚下退了半步,有些狼狈地想离开,温瑜却又问:“你过来,是有什么事要同我说?”
萧厉勉强从那些杂乱又酸涨的情绪里,捡出了赵有财说给他的那些消息,说:“赵有财他们打听到,坪州内也不甚太平,那些世家望族把控着财脉,背后势力盘根错杂,坪州官府也只能在明面上压着他们,暗地里却少不得摩擦。”
温瑜道:“李大人已同我说过城内情况,陈州牧和范将军都是外派到此处的官员,没了大梁朝廷在背后支撑着,那些地头蛇被各方势力一挑唆,少不得又蠢蠢欲动。那些人都是见风而为,坪州同南陈的结盟达成后,他们便会消停了。”
她看着萧厉:“你跟着范将军走通城这一趟,看来已学会了不少东西。”
萧厉扯了一下嘴角似想笑,却笑不出来,最终只点点头说:“你已知道了就行。”
他转身往回走,还是那个肩宽腿长的挺拔背影,却又似带了几分说不清的萧索和颓然。
其实一直都是这样的。
他需竭尽所能才学会去做到的事情,她身边的人轻而易举就能做到,且比他做得更好。
他除了在她身边无人可用时,舍命护过她几次,还有什么是能值得她为他停留的呢?
那种无法形容的涩苦再一次裹紧了萧厉咽喉,让他觉得心口发酸,嗓子眼发哑。
他生来就在一片泥泞里,他已经把自己掏空了,能捧到她跟前的,却还是比不上她所拥有的一分一毫。
他也想要权势,也想成为陈王、魏岐山那样可以同裴颂抗衡的王侯,可留给他去成长的时间,实在是太少。
萧厉往回走的这一路,脸色实在是难看,沿途将士都下意识避得远远的,连个招呼都不敢同他打。
萧厉就这么闷头走进了树林深处,在一棵半臂粗的大树前停下,一拳用力砸在树干上,沉沉地闭上了一双泛着猩意的眼。
许久才轻滚了下喉头,吞下所有痛涩-
温瑜看着萧厉远去的背影,撩着马车车帘的手迟迟没有放下,眼底翻滚着晦涩的情绪。
有一瞬,她也下意识想叫住萧厉。
但叫住了他,又能同他说什么呢?
告诉他,其实她和南陈的联姻,也只是当初父王为保护她的权宜之计么?
但既已决定让他留在坪州,再同他说这些,无非又是给他虚无缥缈的希望,让他卷入这场局中。
温瑜沉默地看着他走进树林的背影,终也放下了撩车帘的手,肘关抵在车窗处,纤指撑起额角,眸光微黯地想起这场婚事的由来。
其根源,仍是在敖家。
那时父王和敖太尉一党的斗法愈渐激烈,敖家子女众多,敖太尉眼见她父王愈渐势大,与其拼个鱼死网破,索性又动了嫁女进长廉王府,日后继续做外戚的念头。
但她兄长那时已娶妻,在她父王荣登大宝前,敖家女儿若与她兄长为妾,传出去也不好听。
敖家便想了个折中的法子,由敖太尉的儿子向王府提亲聘娶她,让她嫁进敖家暂且缓和两党关系。
她父王自是不肯,敖太尉之子残暴荒淫,在朝野内外声名一片狼藉,她嫁过去无疑是跃进火坑。但敖党联合了太后和先帝那边,给她父王施压,她父王母妃便是想拒了这门亲事,一时间都难做。
南陈就是在这时候找上门来的。
彼时老陈王称病已久,南陈又一直饱受周边部族侵扰,且老陈王膝下子嗣众多,皆对王位虎视眈眈,南陈世子在夺嫡中并不占优势。
南陈的老王妃为让儿子坐上王位,孤掷一注,决定让儿子求娶温瑜。
只要大梁不乱,往后大梁的两任皇帝,便是温瑜父王和她兄长。作为长廉王唯一的女儿,她在政治上的地位,远胜当时皇宫内那些有封号在身的公主。
为表诚意,南陈带来了迄今还被坊间百姓们津津乐道的下聘厚礼,其中那面一人高的《神女赋》玉雕屏风,在民间的流传度最高。
远嫁女儿,长廉王夫妇自也是不愿的,可退一步,便是敖家的火坑。
再三权衡之下,终是两害取其轻,先同意了温瑜和南陈的联姻,以两国利益说事,成功堵住了敖党和太后的发难。
而当年南陈世子亲自跑那一趟,还有一个目的就是借兵。
——南陈内忧外患,他需要借大梁的兵力帮他坐稳王位。
长廉王也在那时就动了收复南陈的心思,明面上拨了两万大军前去南陈相援,实则是三万,里边还有长廉王府的一万私兵。
但那一万私兵,最后不会撤回大梁,而是打着做温瑜嫁妆的旗号,留在南陈。
老王妃和世子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将来长廉王若坐稳帝位,想攻下南陈,那身处南陈腹地的一万私兵,无疑就是从南陈腹部捅出的一把刀子。
可昔时的他们没得选,若无法得到大梁的支持,在夺嫡中落败后,立马身首异处的便是他们母子。
最终这场交易达成,南陈世子成功夺得王位,成了新一任陈王。
而大梁女子并不似前朝盛行早婚,家中女儿留到双十年华再出嫁者亦有之,长廉王夫妇便以温瑜年岁尚小,南陈地远,想多她在身边几年为由,迟迟未让她嫁往南陈。
这两年里,南陈和大梁表面上瞧着是一团和气,但背地里也是暗潮涌动。
只是不曾想,裴颂会先做了捅向大梁的那把刀子,南陈反而成了王府可以求援的一股势力。
在最初奉阳未破前,裴颂和她父王谁输谁赢还未见分晓,大梁毕竟是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南陈不敢轻易站队。
她那时前去南陈联姻,是主动示弱,毕竟谁都不敢赌定大梁必败,南陈也会顾虑大梁缓过劲儿来后的死拼,最保险的法子,自然提出有利于他们自己的条件后,出兵帮长廉王府度过这个难关。
现在大梁已覆,坪州、忠于大梁的旧部、还有温氏统治整个中原百余年的余威,是她仅剩的筹码。
南陈只要也有进犯中原的心,那么完成同她的婚约后,并拢她手上的势力,再打着名正言顺伐裴颂的旗号发兵,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温瑜倾其所有,想撬动的,也是南陈的兵权。
这场联姻,从一开始,就只是场相互的利益算计-
马车重新启程,温瑜装了满腹的心事,在车上又思虑了半日,终于抵达坪州主城。
范远在一个时辰前,便已派传信兵先行进城告知。
等温瑜一行几百人的车马到时,坪州牧陈巍已率坪州大小官员和前来投奔的旧臣们,在城门外等候多时。
夕阳斜横,风从官道尽头的山峦上掠来,城楼上旌旗猎猎。
温瑜踩着一地落日的辉光步下马车,那织锦的裙裳上,外罩的金橘色纱衣似揽下了天边所有余晖,流光隐动,让她成了这天地间第二轮红日。
陈巍忙带着众人拜了下去:“臣等,恭迎翁主贵驾!”
温瑜立于马车前,拖曳于身后的长裙束出她骨子里的仪态,浅风送到众人耳边的嗓音柔和却不失威仪:“诸位大人在此必是久侯了,快快请起。”
陈巍这才带着一众人站了起来。
温瑜唤了他一声“陈叔”,陈巍眼中便已隐隐见泪,他忙说:“翁主这一路舟车劳顿,想来也已疲弊,且先行进城安顿好了歇息一二。”
温瑜点了头,重新上了马车。
李洵从前作为王府幕僚,心思自然也比旁人多几道弯,处事一向稳沉妥善。
他以为温瑜这一路不让萧厉随行左右,是为显得一碗水端平,以示她对他们也一样信赖,今后不会只倚重跟着她出生入死的亲信。
但当主子的愿意宽他们的心是一回事,他们却不能真抢了翁主亲信的位置,否则转头若同翁主的亲信落下了龃龉,日后共事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少不得磕绊。
因此安排在进城的车马时,李洵便让萧厉骑马紧随温瑜的马车一道进城,这样城内旁的旧臣瞧见了,也都知萧厉是何身份了。
从裴军手上逮走通城县令,还劫回了他带走的所有财宝和官银,绝对也算得上是刮给裴颂的一记耳光,自然需大肆宣扬。
一来可让大梁旧臣们看到温瑜的能力,大增信心,二来,也能震慑城中那些已同裴颂或魏岐山有来往的牛鬼蛇神。
这些事都不用温瑜刻意吩咐,李洵便已同范远商议好,打开车上银箱的箱盖,一路招摇进城,引得城内百姓争相围观。
前来投奔的旧臣们见温瑜有如此魄力,许多已是喜极而泣。坪州本地衙署的官员们,其中不乏有本地各大世家望族培养出来的子弟,见此心中也是大震,愈发觉着不能受人挑唆,贸然站队。
萧厉策马走在温瑜车旁,听着沿街百姓的赞呼声,侧眸便能将所有随行官员的神色尽收眼底,他筋骨分明的五指,忽拢紧了些缰绳。
他在这一刻忽觉着温瑜当初的计谋,像是一支携着疾风射出的箭,在他以为那看不到尽头的极远处便是终点时,却又裹着疾风呼啸而回。
直至此时,应才是她忻州征兵、劫通城官银目的的最后一环吧?——
作者有话说:李洵(笑眯眯捋须):翁主的用意,我都懂的!
鱼宝(茫然):?
萧獾同学:揣测得好,请继续揣测
第59章 发现苗头
坪州牧陈巍替温瑜安排的的落脚处, 是衙署后的一所私宅。
这宅子原是城内一商贾巨户的,后来犯了事,被抄家查封, 这宅子因修葺得颇为讲究, 又和衙署只隔着一条后巷, 被充公后, 官府便没再做转卖,而是改善一番后,用于接待朝廷来的钦差使臣。
暮色微沉,庭院中石砌的一排灯幢已亮了起来, 迷滂滂一片昏光,和檐下的灯火相映成彰。
陈巍引着温瑜往主院走,说:“这宅子有五进,前边两进院子, 已安置了不少看到您声讨裴颂、招贤纳士的诗文后前来投奔的臣子, 眼下后三进的院子还空着, 您住主院,前后两进的院子, 可安置亲随们。”
他说着朝萧厉也颔首一笑。
萧厉跟在温瑜身后,神色淡淡的,因身量和样貌都太过出众, 又是一副处事不惊、叫人一时难探深浅的模样,让不知情的陈巍一众人,都以为是他是温瑜从长廉王府带出的亲卫。
温瑜从进城时,就发现了李洵他们似为了让她使唤人方便,把萧厉又安排回了她身边。
她本是想将萧厉引荐去坪州军营的,但眼下天下已晚, 诸多要事都还未相商,也不好贸然提替萧厉引荐之事。
且陈巍既已做了安排,在此时将萧厉拨远,“冷落”之意又太明显了些。
她只是想让两人间的某些界限变得分明一些,若自己的态度让底下人会错了意,在她离开坪州后,萧厉被排挤冷遇,那并不是她想看到的。
因此温瑜也并未多说什么,算是默许了,只在进第四进的主院时,才问了句:“除却李大人他们,长廉王府还有别的亲信寻来吗?”
陈巍摇了下头说:“李洵兄他们是最先从奉阳逃出来的一批人,随行的诸多将军和王府死士还死在了追兵手上,此后裴颂便加强了对所俘王府幕僚家将们的看守,再无王府旧部逃出。”
李洵跟在后边,闻此似想起了什么,道:“世子妃身边有一对双生武婢,在世孙被裴颂走狗举摔至死时,为护着世孙,死了一人,还有一人受了重伤,世子妃让她跟着臣等南下来寻翁主了……”
温瑜当即侧过了眸子:“你是说昭白和璨夜?”
李洵忙说:“对对,随我等来坪州的,正是昭白姑娘,只是她在奉阳时便已有重伤在身,后来南下的一路,我等几番遇到追兵,昭白姑娘为护我等,又添新伤,到坪州后,休养迄今未好,故才未同臣一道前往忻州寻翁主您。”
温瑜似凝神思索了什么,道:“把人接到我院中,我晚些时候见见她。”
陈巍拱手应下。
主院中一切都已被陈巍打点好,供差使的奴婢也都懂事伶俐,温瑜身边带的人并不多,不需要再占用往前后两进院子都能住下。
陈巍把她送到主院后,便先行退下了,剩下的都是温瑜自己的人,她可随意安排他们的住处。
温瑜视线扫过主院中那些低垂着头恭谨站做一排的婢子,对萧厉道:“你且暂住这院里的东厢吧。”
萧厉颇有些意外,抬首朝温瑜看去,但温瑜已在婢子的簇拥下进了主屋,只留给他一个云鬓巍巍、衣摆曳地的背影。
萧厉盯着那背影出了一会儿神,才回了温瑜指给自己的房间-
六面轻纱屏风将净室内的浴桶再隔出了一方天地,素色的软绸寝衣搭在屏风之上。
浴桶里蒸腾的雾气微微沾湿了温瑜的鬓发,她抬起往下滴落水珠的雪白手臂,轻拧着眉头按了按额角。
脑仁儿胀疼得厉害,头疾似乎又犯了。
接连赶了两日的路,身体已十分疲乏,但脑中那根弦绷得太紧,让她生不出一丝一毫的睡意。
从踏进坪州城的那一刻起,压力便像是一张如影随形的大网笼罩了她。
此后,她便不再是余暗处伺机而动,而是暴露在所有人眼里。
那些前来投奔的臣子里,肯定有不少都是忠臣,但必然也会有摇摆不定、亦或者受谁指使前来当钉子的。
眼下这些人,哪些能用,哪些不能用,她心中尚还没个定数,这也是她心中隐虑的源头。
方才问陈巍,坪州还有没有其余的王府亲信,就是想尽快收拢自己能用的人。
而且……她从最初和身边随行的亲信们走散,就一直在尝试联系他们。
在雍城时,她试过用绣帕和衣服图样来传递消息,后来得到周大人的支持,周大人在安排她南下前,也帮她联系了亲信们,却仍是没半点消息传回。
到忻州时,让赵有财他们用王府暗徽当军旗征兵,其实也有赌的成分在里边。
只是觉着她和萧厉一路被裴颂鹰犬追杀,尚且能到忻州,若有王府其他旧部前往了坪州,便是还未抵达,应也在那附近了。
不料这军旗上的暗徽,引来的竟是从奉阳逃出的幕僚,并非是同自己走散的那些亲信。
温瑜按着额角的指尖微顿,心中忽有了个不妙的猜测:莫非是最初随她前往南陈的那些亲信都已遭遇了不测?
她眸光微凝,嘴角也抿紧了几分。
从浴桶中掬起一把水浇在自己面上,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眼下瞧着一切似都步入了正轨,但又正是坪州暗潮涌动得最急的时候。
因为一旦她和南陈的结盟达成,坪州背后就又重新有了靠山,裴颂或魏岐山能拉拢的那些望族,便也不敢再造次。
在结盟达成前,她若遇到刺杀什么的,无疑是彻底扰乱坪州的最有效手段。
温瑜缓缓闭上了双眸。
越是风平浪静,越不能掉以轻心。
她此刻手上没有多少能全然相信的亲信,可以让她真正毫无防备把后背交付的,温瑜脑中下意识浮起萧厉的脸时,惊得她自己都瞬间睁开了眼。
她是什么时候,已不自觉对他信任和依赖至此的?
明明已做好了将他妥善安顿在坪州的打算,可在脑中思索能用的人时,第一个想到的,却仍然是他。
温瑜在这一刻,忽生出了几分不知所措。
那是一种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习惯。
“翁主,昭白姑娘过来了。”净室外传来婢子恭敬的声音。
“让她坐等片刻,我这就出来。”温瑜勉强定了定心神,在一片水声中起身。
昭白是自己人,温瑜见她衣着随意了很多,连微湿的乌发都是散着的。
昭白则一如从前在王府时那般守礼,着一身白袍黑甲的箭袖,面容秀丽,眉眼却如出鞘的刀,带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漠。
在温瑜从里间出来时,她便已规规矩矩颔首抱拳,只在垂眸时,才掩下了眼中那一丝微红:“昭白见过翁主。”
温瑜看她面上一片带着病气的苍白,便知应是李洵说的旧伤未愈的缘故。
她招手示意昭白坐下:“你身上有伤,莫要久站,坐下说话吧。”
昭白不肯落座:“礼不可废,世子妃让奴寻到翁主后,今后便跟在翁主身边侍奉,此后翁主便是奴的主子。”
这冷漠又倔强的性子,倒是一如温瑜记忆中的模样。
昭白和她的孪生妹妹璨夜,都是温瑜父王收养的军户遗孤,他们姐妹二人因天资出众,过了府上的暗卫选拔,在温瑜兄长娶亲后,便被兄长送给了嫂嫂江宜初。
从前温瑜每每去兄长和嫂嫂的院子里看侄儿侄女,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都是璨夜,昭白则一贯寡言,但她做事,即便是温瑜父王和母妃,都颇为放心的。
那时温瑜身边也有两个自己的武婢,她玩心大的时候,还经常拉着她们一起踢毽子,把毽子踢到房顶了,武婢们用轻功翻上房顶就能帮她捡下来。
璨夜偶尔也会耐不住心痒跟她们一起玩,但只要昭白一出现,武婢们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纷纷规矩了下来。
温瑜父王曾撞见过几次,还指着昭白冲她兄长摇头失笑说,让她在府上当个武婢,颇有些屈才了。
朝中不乏女将,据闻兄长后来也曾想举荐昭白去军中,但昭白自己不愿去,说只愿意留在嫂嫂身边效忠。
嫂嫂待昭白和璨夜姐妹二人,也的确很好。
想起这些前尘往事,温瑜心中微涩,问:“嫂嫂可还好?”
昭白答:“奴随李大人他们一同南下时,世子妃和小主子已被拘禁在揽星台,奴夜潜进去见世子妃时,世子妃让奴若寻到了您,就转告您,莫要挂心她和小主子,她会保护好小主子,此去南陈,关山万里,虎狼环伺,您才要多珍重。”
“嫂嫂……”温瑜眸中一黯,泄出几分悲意。
昭白看了一眼温瑜的侧脸,垂眸继续道:“我抵达坪州后,曾用南下前同世子妃说好的联络法子,给世子妃去了一封信,前不久刚收到回信,世子妃说裴颂身份似有异,不过眼下还没查到他究竟是谁。”
温瑜未料到江宜初那边也发现了裴颂身世有异,她道:“裴颂真实身份的事,我途经通城时遇见冯家女,从她口中知似和秦家有关,但我对朝中秦姓官员所知不多,当时路上又紧急,便没继续查下去,如今安全了,自会安排人手去查。嫂嫂身在虎穴,让她莫要犯险,保全她自己和阿茵就是了,我一定会将她和阿茵都接回来。”
昭白想起自己方才过来时,没瞧见温瑜身边有王府的熟面孔,道:“各方势力都往坪州伸了手进来,翁主在此地还是需多当心。”
温瑜看向她:“我今日召你前来,的确还有一事要问。”
“你护送诸多王府幕僚南下,到坪州后也同他们相处了一段时日,那些人如何?”
昭白一下子就听懂温瑜的言外之意,道:“谋臣们性情各有千秋,奴不敢妄言,但李洵大人,李垚大人……方志宗、刘崇、贺宽诸位大人,皆性情刚直,他们中甚至有因王爷和世子的死一病不起,或是在路上为甩掉追兵以身做饵的,奴以为,应是对王府忠心不二,可为翁主眼下所用。”
温瑜便点了头,说:“明日我好生见见你提的这几位大臣,时辰不早了,你下去歇着吧,不用回原先住处了,就住这院中。”
昭白自然明白温瑜这番安排的用意。
等温瑜唤婢子进来将她领去自己的房间时,她惊觉温瑜身边似乎连一个自己的婢子都没有,状似无意问了句:“跟在翁主身边伺候的人呢?”
引路的婢子恭敬答道:“翁主身边除却一名亲卫,并未带其他人住进来。”
昭白脚步顿了一下,但随即想想,她虽王府幕僚们出逃都被几番追杀,温瑜此行怕是更加艰难,哪能还前呼后拥地带着一众仆婢赶路。
倒是翁主身边的亲卫,方才怎没听翁主怎么提及?
昭白本能地以为对方应也是王府的人,既是王府的人,便都应认得她,她有心找对方问问,翁主这一路都是怎么过来的。
刚想开口问那引路的婢子,翁主身边的亲卫住何处,便听见东厢的房门开了。
从里边走出的是个肩宽腿长的青年,一张脸生得实在是俊逸,洗了澡发上沾了水汽的缘故,额前耷着几率湿发,衬上那双凶戾好看的眼,狼崽子似的,让昭白只在一个对视间便有了拔刀的冲动。
她手下意识摸向腰间,摸了个空,才想起自己此行来见温瑜,并未配刀。
萧厉也瞧见了昭白,他不知对方是何人,但见她是从温瑜房里出来的,联想到先前温瑜吩咐了坪州牧要见一个王府亲信,便猜测应是此人了。
他感觉到了对方的敌意和戒备,微蹙了眉,但并未过多在意,拿着身上换洗的衣物便出去了。
昭白看着他高大的背影,眉头狠狠皱起。
陈巍和李洵他们都是男子,自然不会想到些太细致的东西。
她却是一下子想到,翁主躲避追杀时,身边若只有此人,逃亡这一路会不会有诸多不便?
第60章 他会留在她身边,但不是……
温瑜并不知二人的初次交锋, 在坪州这平静的水面也激荡起来之前,她还有太多事要做。
夜里入眠时,南陈、裴颂、魏岐山这三股势力如今的分布, 以及他们接下来可能的动向, 都在她脑中过了一遍又一遍, 思索着每一方做出不同选择后的局势变化和破解之法。
翌日, 婢子轻手轻脚推门进来时,温瑜便掀开了眸子。
不知是不是思虑过多的缘故,头还是有些胀痛。
她都不知这一晚,自己究竟睡没睡着过, 梳洗用饭后,便该去衙署见昨日没来得及见完的那些梁臣们。
温瑜在出门前,让人把萧厉叫了过来。
“今日我会向陈大人举荐你,你在路上也与范将军相熟了, 想来去了军中应很快就能适应。”
温瑜手撑着额头坐在小几前, 跟前放着半碗没喝完的百合薏米粥, 长睫因思索事情半垂着,玉雕似的侧脸线条走势柔和, 珠翠罗绮,她神色间却还是透出了几分淡淡的苍白和疲惫。
萧厉目光直直地盯着她,没有半点避讳:“昨夜没睡好?”
他这话问得实在是突兀。
温瑜撑着额角的手没动, 只抬起了那双微垂的眸子。
萧厉说:“你看起来很累。”
温瑜道:“舟车劳顿久了,一时还未适应过来。”
萧厉便看着她不说话。
得了婢子传话的昭白出现在门口,她瞧着屋内静谧得微妙的气氛,眼皮便是一跳,唤了声:“翁主。”
温瑜视线朝她掠来,说:“来了?去衙署吧。”
温瑜施施然起身, 萧厉落后一步跟在了她身后。
看起来又似没什么。
昭白在温瑜出门后,落后了半步,同萧厉并排而行。
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那像是收起了一口尖锐兽牙、却压迫感不减的人,总觉得对方先前在房里看翁主的那个眼神,实在不像是下属看主子该有的眼神。
但……应该不是她想的那样才对。
翁主处事稳重,此人若当真狼子野心,翁主都已抵达坪州,不可能再受制于他-
温瑜步入衙署正厅时,陈巍已带着坪州本地官员和大梁旧臣们等在那里了。
温瑜被请入上座,昭白和萧厉分站在她左右。
温瑜逐一认了人,大概了解了在场官员昔时的政绩。
她在忻州时假冒通城征兵的计谋,已随着她昨日进城的动静彻底传开了,大臣们今日见她,皆是恭谨有加。
但凡事总有例外。
一须发斑白的嶙峋老者骤一开口,温瑜便知自己一直隐晦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李垚拄杖在厅内掷地有声道:“昔年成祖打这天下时,老臣便已伴随左右,素以逆耳忠言谏君,大梁立朝以后,老臣也曾因顶撞成祖,被调往地方任官十五载,韶景帝继位后,被调回洛都,官至中书令,但因帝王软弱,外戚势大,终是怒其不争,辞官归乡。离庙堂六载,本欲只做个田舍翁,是王爷携世子几番亲临寒舍,请老夫再回朝任官,老夫感其诚心,却不愿再入庙堂,故进王府谋事。今见王爷尚有血脉存于世间,心中甚慰哉!”
这话将梁成祖和长廉王都抬出来了,在场群臣哪能察觉不到李垚的态度。
他忠的,显然不是温瑜这个人,而是她身上的血脉,并且复仇大计,也没有要以温瑜马首是瞻的样子,颇有几分要温瑜听他意见即可的意思。
场下有臣子小心翼翼地抬眼朝温瑜看去。
萧厉立在温瑜左侧,他没从老头那些话里听出太多机锋,但能感觉到老头的态度,并不似他言辞中那般恭敬。
他想到今晨温瑜用饭时那疲惫的神色,眉峰不着痕迹的一拢。
她昨夜没睡好,就是已料到会有这样的麻烦么?
昭白则有些困惑地看了李垚一眼,此人的确已称得上三朝元老,也一向对王府忠心不二,王爷和世子身死的时候,他甚至是第一个捡刀要往脖子上抹的人,被其他人扑到在地才拦了下来。
南行的一路,追兵紧咬不放,随行幕僚们但凡有心志不坚露怯者,也是他狠颜厉色斥骂那些人抬不起头来,身陷绝境之际,他亦甘心做饵赴死。
怎地在翁主面前,又端起了架子?
那些形形色色的目光都落在温瑜身上,她面上至始至终,都是一派温和,开口亦从容不迫:“洛都一别,瑜能再得见诸位大人,心中也甚慰。”
她直接避开李垚前边细数的诸多功绩不谈,把话题拔到所有大梁旧臣头上,算是不温不火地将李垚的话头压了回去。
李垚苍老的眼皮抬了抬,问:“南陈迎亲使者已在路上,不知翁主对同南陈的结盟,可有细致筹划?”
温瑜道:“南陈军队若北上,坪州可借道,却不能让南陈军队在境内久留,攻下的坪州临近府郡,钱粮可供于南陈北上的军队,但其地界,必须归附于坪州。至于坪州以北反王林立,先取哪一府,便需诸位大人商议后,给瑜一个答复了。”
此言一出,满堂沉寂了下来。
温瑜提出的,的确是他们和南陈结盟,必须要达成的首要条件。
南陈北上,坪州外的百刃关占据天险,乃第一大险阻,此后供给军队的粮饷,也是一大难题。
而坪州想要在裴颂和魏岐山的蚕食争抢下,尽快往外扩张势力,征收新兵已来不及,必须借助南陈的兵力。
南陈打下的南边各州府,皆归坪州,便是皆归温瑜。
温瑜是在用控制粮饷的方式,控制南陈深入中原腹地的那支军队。坪州将附近的州府揽入自己势力范围内,无异于是成了一个巨大的门栓。
将来中原腹地若稳定了,南陈若有异,这道门栓一旦落下来,就彻底隔绝了南陈和中原腹地南陈军队的联系,堪称关门打狗。
但这对南陈来说,似乎又是一个百利无害的选择,毕竟温瑜成了陈王妃,那么坪州以北打下的州府,就也是南陈的。
只是其所有权,仍在温瑜手中而已。
不知是谁带的头,堂下众臣忽拱手齐呼:“翁主圣明——”
唯一没做声的老臣李垚拄杖立在堂下望着温瑜。
温瑜平静地同他对视着。
终于,这位七旬老者也低下了那颗须发花白的头颅,道了句:“翁主圣明。”
温瑜道:“瑜年岁尚轻,资历尚浅,重兴大梁,还需诸位大人鼎力扶持。”
众臣高呼:“臣等必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萧厉站在温瑜身侧看着这一幕,心中忽升起了几分奇异的感觉。
他知道这些人突然如此惧温瑜、敬温瑜,并不是因为她温氏皇族的身份,也不是在她这里感受到了什么威胁。
只是在那顷刻间意识到了她的强大。
这种强大不同于血腥和杀戮带来的恐惧,而是天地万物,凝于她指尖似也不过一粒微尘。
那双纤细苍白的手,执子随意落于棋盘一处,便能在满盘死局中,又生生撕出一条生路来。
一如当初赵有财那些人都能成为她手上的棋子。
她甚至都不需要手上的棋子明白她的意图,只要照她的吩咐去做,站到棋盘上某个指定的位置了,她的布局也就成了。
忠心的,图谋不轨的,她都能用。
那双眼睛,在凝望阴云翻滚的棋盘时,也越渐冷漠。
离开菩提寺那会儿,萧厉觉得温瑜待自己冷漠疏离,但这一刻,他突然就感受了她的孤独。
他眸光暗沉沉地看向主座上一身盛装眉眼昳丽,神色却冷淡的温瑜,无人知晓那一刻他在想些什么。
温瑜察觉到了萧厉的注视,当着堂下一众大臣的面,她并未侧目,只道:“在南陈使臣抵达坪州前,还有一事需陈大人和范将军商议出个章程来,眼下南边各府都在征兵,坪州自也需加强军防,召征新卒。”
陈巍便出列拱手道:“臣同范将军起草好章程后,便交与翁主过目。”
温瑜颔首,又说:“我身边有一义士,武艺超群,也曾几番救过我性命,我欲举荐他入坪州军中。”
温瑜这才看向萧厉,萧厉上前一步,对着堂下众臣略一颔首。
陈巍道:“范将军已同臣提过萧义士的神勇,萧义士若能入坪州军,乃坪州军之幸。”
范远是个不拘小节的,当即便笑了起来:“得亏我先前还想着拉萧兄弟到麾下,这下可算是如愿了!”
有了温瑜的举荐,再加上二人的说辞,不管是坪州地方官还是其余的大梁旧臣们,明显都把萧厉当成了个人物。
今日这场初次见众臣议事至此结束,温瑜算是恩威并施,叫一群人态度都恭谨了起来。
她去了内堂,众臣陆陆续续离去。
范远搭着萧厉的肩膀,先行带着他去认军中诸位将军去了。
陈巍步入内堂,寻温瑜再议事时,温瑜才对陈巍道:“那位是我的恩人,我便将他托付给大人了。”
陈巍拱手道:“翁主言重了,确如臣先前所言,翁主肯将萧义士留在坪州,是坪州之幸。”
温瑜看着陈巍没做声。
陈巍正百思不得其解之际,忽听温瑜道:“他向来散漫惯了,若是将来闯下什么祸事,也请大人宽容一二,保他性命。”
陈巍心中怪异,却仍只是连说:“自然,自然。”
他询问完要温瑜首肯的事退下后,昭白进来撩袍便跪下了。
温瑜垂眼看她:“这是做什么?”
昭白惭愧道:“是奴未打探情报有误,错向翁主举荐了李垚此人。”
外边范远带着萧厉在认人,武将们声如洪钟,不知说到了什么,笑声阵阵。
温瑜目光朝窗外扫了一眼,淡声道:“错不在你,他的确忠心,只是不忠于我,才傲慢如斯。”
她也可以敬李垚如师长,但李垚要的显然不是师长的名头,而是那份如师长般压她一头的权力。
大抵在他们这些守旧谋臣眼中,她的存在,便只是用于联姻,至于联姻的诸多安排,他们决策后,她全盘接受就行。
他们会替她父王复仇,但不一定会认她这个新主。
议事结束后,李垚是第一个走的。
温瑜知道自己今日下了他的面子,他心中必是不痛快的,但要把坪州彻底变成自己的实力,这场立威必不可少。
包括她让萧厉去军中,在不少人看来,只怕也是觉着她想让自己的人接手坪州兵权。
萧厉会做到何等程度温瑜不知,但在这乱世里,军中或许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昭白看到了温瑜朝窗外看去的那一眼,她微蹙了眉,头一次僭越问了句:“翁主,您……为何要替那位萧护卫,向陈大人要那样一个恩典?”
春阳被窗上的镂空雕花切分成了一束束,每一束里都飘荡着细小的浮尘。
温瑜细腻得能看见微小绒毛的侧脸便浸在那朦胧光晕里,说:“他毕竟于我有恩,不是么?”-
院外,正同一众武将寒暄的萧厉似有所感,回头朝后望了一眼。
但议事厅中人已走得差不多了,左右偏厅的窗,虽有一处半开了扇,里边却也并无人影。
范远手搭上萧厉肩膀:“萧兄弟瞧什么呢!下午随我去军中走一趟,把军营各处也熟悉熟悉!雁山下可有着整个南境最大的跑马场,保你能跑个痛快!”
萧厉笑笑,说:“那便有劳范大哥了。”
这细微的称谓变化,里边似也藏了关系远近。
范远肘关撞了撞他胸膛,哈哈笑道:“说这些,以后都是自家兄弟!”
萧厉便也跟着笑,眼角余光再次扫向身后的议事厅,浅淡盈笑的眸底隐约藏了深色。
他看见了,她很累。
他想帮她——
作者有话说:
50-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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