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婚典
三日后, 温瑜大婚。
这次陈王宫那边倒是没再弄出什么幺蛾子,迎后大典一切按礼制进行。
温瑜所穿的婚服不再是从坪州出发时的那一套,而是陈王宫内务府那边准备的, 和陈王的婚服共为一套。
陈国在关内那会儿, 江淮一带纺织业还不甚发达, 王宫贵族多崇尚朱玄两色, 故而陈国避出关外后,虽已经历了数代,但还是守着旧制。
温瑜在大典上的婚服,也以玄色为主, 只在襟口、袖边和底衣上改用朱砂色做点缀,比起她们梁制礼袍的雍容华贵,陈国沿照祖制,更多了一股肃穆和威严。
大殿广场外分立两侧的百官, 朝服也都是朱玄两色, 乍一眼瞧去, 整个陈王宫内外都是黑压压一片。
这场婚典,也更像是一场认权的仪式, 无半分喜庆。
朱红的毡毯从陈王宫外一直铺到汉白玉石阶下方的广场尽头。
温瑜玄色的婚服外,另罩了一层暗红轻纱,上边暗金的绣纹, 在日头下辉光烨烨,孔雀羽扇半遮面目,身后跟着昭白、铜雀一众也换了朱玄礼袍的青云女卫,踏着红毡,一步一步缓缓走向汉白玉石阶上方的陈王宫。
有官员好奇大梁第一美人的声名,在向着新后颔首揖手、等着新后从跟前走过时, 偷偷抬起眼打量,霎时间竟是忘了呼吸。
——艳阳下缓步走向王宫的大梁贵女,侧颜如玉,鸦黑长睫下的双眸,凉若清月,至始至终都只无喜无悲地平视着前方。
这场景,不像是成亲,倒像是神女降临他们南陈。
在场官员已全然想不起梁国同他们的种种掣肘,在这一刻只感到了神圣和肃穆。
陈王带着一众亲近的王宫大臣在王宫外迎接温瑜,只是他两颊消瘦更显颧骨突出,周身气息也格外阴郁,看温瑜的眼神更是阴沉不已,瞧着更加不像是一个成婚的新人。
温瑜步上汉白玉石阶后,在礼官的唱礼下,执扇对着陈王一礼,陈王盯着她看了半晌,古怪地嗤笑一声后,才敷衍般的揖手回了温瑜一礼。
跟在温瑜身后的昭白当即冷了脸色,离陈王最近的一宦官瞧见这情形,面色也有些不对劲,低声说了句什么。
陈王看温瑜的目光,则愈发古怪讥诮。
礼官极有眼色地赶紧继续唱礼,陈王宫那边接引的宫妇,也堆着笑做出请温瑜和陈王一道步入陈王宫的手势,才将这一触即发的矛盾给暂且掩盖了下去。
外边发生的一切,应是有侍者第一时间告诉了等候在大典内的姜太后,在温瑜和陈王入内后,她那强硬中带着警告的眼神,先落到了陈王身上,随即才审视般打量起温瑜。
礼官高喊着让温瑜却扇,温瑜缓缓移开孔雀羽扇,那张秾艳如池中菡萏、清冷若雪山琼月的惊世容颜,就这么映入众人眼帘,饶是见惯了后宫美人的姜太后,在那刹那瞳孔也不自觉张大了些许。
殿内的百官,站得靠前些能瞧见温瑜真容的,甚至发出了吸气声。
陈王那讥诮而讽刺的目光,落在温瑜脸上时,也有一瞬凝固,随即便被更甚的怨毒和仇视所取代。
温瑜一直都无喜无悲地平视着前方,眼角余光扫到陈王的几度变脸,心下暗有计较,只是面上不显。
在同太后对视时,目光不同于太后的强势外显,却没有半分退让的意思。
短短数息的眼神交锋中,太后似凌空赤鸟,展翅长鸣周身火焰贲发,战意尽显。温瑜却如栖息于青色水域的鸾鸟,凤目半合,根本不理会来自空中的挑衅,但周身青色的翎羽每一次随着呼吸舒展,足下浩瀚无垠的青色水域中,都会跟着绽开青色莲华一样的碧波。
有些较量,不动声色反而更让人摸不清深浅。
在礼官高喊着新人给姜太后揖礼时,温瑜终于移开了同姜太后对视的目光,同陈王之间隔着还能再站下一人的距离,向着太后一揖。
姜太后因为同温瑜的那番眼神对视,心下莫名地又升起一股火来,一时分神,竟迟迟没让两位新人起身,还是边上的宦官小心翼翼地唤了她一声 ,姜太后方回过神来。
意识到自己在大庭广众下失礼,姜太后心中恼意更甚,但这会儿好歹记着是在大典上,万不能再失态了。
姜太后坐直些许,威严地看向陈王和温瑜,道:“起吧。”
不多时,两名陈王宫的宫婢端着盛了清水的铜盆分别走向温瑜和陈王,昭白作为温瑜的近身武婢,亲自上前替她拧了铜盆中的帕子净手。
陈王那边则是随行的宦官代劳。
等宫婢捧着铜盆退下,又有宦官捧着盛放了不知什么动物肉脯的托盘上前,这是陈国沿袭祖制的同牢礼,需新人共食一牲。
随后还有合卺礼、结发礼,中原现今也保留着这两项旧礼,只是不在人前,改为在新人入洞房后,自行走完这两项礼的流程。
宦官替陈王夹了一片肉脯放至小碟中,恭敬呈与陈王,陈王执筷夹起咽下后,本就阴鸷的一张脸上,浮起狰狞冷笑来,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对温瑜道:“这牛欢喜嚼劲上佳,王后尝尝?”
昭白横眉而视,一只手已摸上了藏于袖中的匕首。
今日大典,随行侍者不得佩戴任何利刃,昭白才解下了自己从不离身的佩剑,在袖中藏了匕首。
铜雀和其余青云女卫,面上也已藏不住怒意。
陈国的臣子们,则颇有些面面相觑,显然他们事先也不知大典上会有这么一出。
温瑜面对如此羞辱,神色间依旧看不出喜怒,只抬眸看向坐在最上方的姜太后:“敢问太后,这是何意?”
姜太后脸色铁青,看着在大典上荒唐闹事的陈王,沉声喝道:“王上,怎可同公主开如此粗鄙的玩笑?”
陈王则是古怪一笑后,很是无所谓地认了错:“是本王之过,不该同公主玩笑,说出那等不雅之语。”
宦官端着托盘走向温瑜,示意温瑜也食一片盘中的肉脯。
但温瑜没动,该替温瑜夹取肉脯到碟中的昭白也没动。
陈王见状,只讥诮笑着道:“公主放心,这是上等的牛脊肉,非是牛欢喜。”
昭白再听见这三个字,眼中都带了煞气。
温瑜则是半个眼神没分给陈王,转而看向陈国的大臣们:“诸位今日都瞧见了,我菡阳千里迢迢从关内赶赴王庭,履行盟约,尔陈国,是如何待本宫的?”
她素手一扬,直将宦官手中的托盘打翻在地,发髻上的珠钗随着她的动作摇晃,她冷漠开口:“这亲,不成也罢。”
群臣惊惶,太后也面浮怒意,对温瑜道:“公主此举,未免太过儿戏了些。”
温瑜冷冷迎上太后的视线:“那依太后看,陈王之举又该叫什么?”
臣子们无一人敢出声,太后强压着心中一口气,命令陈王道:“王上,还不快给公主赔不是?”
陈王依旧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对着温瑜一揖后,语调散漫道:“本王失礼了,这厢向公主赔礼了。”
温瑜不语,她身后的婢子们个个如虎狼般怒视着陈王宫的人。
陈国的老臣们,大抵也觉着他们自个儿的王,今日过分荒唐了些,带头向着温瑜揖礼:“恳请公主息怒——”
姜太后见群臣都向温瑜低了头,心中又颇为不舒服,只是她已领教过温瑜的脾性,知道今日若是再有任何无礼之处,温瑜绝对会在大典上直接撂挑子走人,只得忍着气性吩咐一旁的礼官:“大典继续。”
宦官很快又重新从殿外捧来一盘牲肉,温瑜却无动筷的意思,也不看姜太后和陈王,只盯着群臣道:“陈、梁两国的姻亲,是我父皇健在时,陈王亲往我梁地,向我父皇求来的。彼时尔陈国内忧外患,是我父皇借兵助尔打退西陵。我父皇故后,尔陈国使臣前往坪州迎亲无礼,本宫也一封退婚书送回王庭,又是尔陈国另派使臣前来致歉,另添两州一百万石米粮做聘,本宫以为尔是真心结亲做盟,这才来了这陈地。”
陈国大臣们叫温瑜这番话说得愈发抬不起头来,殿内送亲暂留陈国的梁臣们,则满面愤懑,武将们气得脸红脖子粗,文臣们则是眼中盈泪,痛心温瑜遭此对待。
温瑜眸子里泛着冷色,未牵动一丝怒意,落下的字句却如同碎冰滚落玉盘,字字清凌:“但尔陈国今日种种,便是载入史册,也足以叫后世人耻笑。”
说罢直接甩袖离去。
礼官立在原地晃了神,忙朝姜太后看去,得了姜太后眼神示意后,也管不得那般多了,直接拖着嗓音高喊道:“礼成——”
群臣都在低声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姜太后也无心再瞧这么个烂摊子,留下一句“礼既已成,诸位退朝罢”,便由自己的心腹宫人扶着离开了大殿-
温瑜作为陈国新后,住所的陈国历代王后所居的昭华宫,姜太后在陈王继位后,便已搬至灵犀宫,是以昭华宫已空置多时。
温瑜鸾驾抵达王庭前,昭华宫才被姜太后命人清理出来。
大婚吉日定下后,温瑜在婚典之后需住在陈王宫,昭白在又在大婚前,带着人亲去昭华宫打理了一遍,盯着底下人将温瑜的东西都搬了进去。
故而今日婚典,虽是没走完礼制就仓促结束了,但温瑜的居所,还是从驿馆换做了昭华宫。
姜太后拨至昭华宫的下人,都被安排到了外院,干些无足轻重的活计。
昭华宫里外,仍是被青云卫们守得严严实实。
暮色十分,温瑜已沐浴换了寻常衣物,照常坐在案前处理公文。
派人出去打探了消息回来的铜雀,拿着鸡毛掸子掸花瓶上不存在的浮灰时,整个人都仿佛憋着一股劲儿。
温瑜没看她,对她的一举一动却仿佛都有所知觉,手中奏章翻页时问:“怎了?”
铜雀握着鸡毛掸子有些难以启齿般道:“听说陈王在大典后就去了……去了新雨宫。”
似怕温瑜不知新雨宫住的是何人物,铜雀咬了咬牙道:“那宫里住的,据闻是陈王从宫外青楼带回的女子,在王宫得盛宠已久。”
她愤怒的,显然不是陈王去了何处地方,而是陈王在大典上故意羞辱温瑜后,转头又去了一青楼宠姬的宫殿,这任谁看来,都是没把温瑜当回事。
温瑜显然没把此事放眼里,她平静一抬眸道:“他若进了我这昭华宫,我才嫌脏。”
铜雀担忧道:“公主,那往后咱们如何自处?”
温瑜望着不远处燃起的一排长颈宫灯道:“太后和陈王不清醒,这陈国朝廷上可有的是清醒的人。他们欺本宫一分,本宫便有足够的由头,从朝堂上讨回一分。”
夜阑人静后,伴着她在挂满红绸的寝宫内入眠的,仍然只有被她压在枕下的那枚鲤鱼木雕-
次日,送亲来陈地的梁臣们,需启程折返关内了,温瑜备了车驾,亲自前往城外为他们送行。
来时是三千人马,返程时,只有数百人需折回梁地了。
负责此番送亲的武将谭毅在马下朝着温瑜抱拳道:“公主,臣等便回了。”
纵然温瑜已成了名义上的陈国王后,但在梁臣心目中,她依然只是他们大梁的公主。
温瑜在马车前朝着众臣子颔首,又说:“回了坪州,无论何人问起,只说本宫在王庭一切安好。”
谭毅听得心中一涩,能问温瑜近况的,除了陈巍和李洵,便只剩李垚。
但李洵已随范远前往前线,坪州只剩陈巍和李垚二人,温瑜口中的无论何人,大抵是怕李垚担忧她吧。
这师生二人,直至温瑜出关都没再见过面,他是范远心腹,也知晓两人因萧厉生了嫌隙,虽惋惜萧厉的境遇,却也明白自古明君身边,又哪能没几个一心只为帝王计的死忠之臣呢?
谭毅不胜唏嘘地再次朝着温瑜一抱拳:“末将知晓。”
梁臣们的车马走远后,温瑜也重回车内,马车朝着陈王宫驶回。
谭毅在沙丘处勒住缰绳,回望着陈国王都,五味杂陈地说了句:“公主迄今愧疚萧兄弟之死,且盼萧兄弟泉下有知能安息吧。”-
通州。
日头毒辣,蝉鸣也一声晒一声地聒噪,萧厉撑臂站在沙盘前,凝神瞧着沙盘中高低起伏的地势。
“二哥!二哥!”大帐外郑虎急步走来,一张脸连着脖子都晒得黑红,满身暑气。
被打断思绪,萧厉从沙盘上抬起一张俊逸带着匪野之气的脸来,用眼神寻问郑虎何事。
不知从何时起,他身上也有了不怒自威之势。
被他这么一盯,郑虎满身的散漫都不自觉收敛了起来,只脸上还是抑制不住兴奋挂着笑:“二哥!大哥他们按你的吩咐,趁锦州裴贼的兵马和南梁的联军那边绞住,已端了平鞍县匪贼的老窝!这下整个通州,都是咱们的了!”
萧厉听到这报喜,面上并无多少意外,只点了点,目光便又落回了沙盘上,道:“让大哥继续依计行事,对外打平鞍县匪类的旗,有任何风吹草动,第一时间传信回来。”
郑虎拍着胸脯道:“知道!小心驶得万年船嘛,锦州那裴氏走狗,保不齐还盯着咱们呢,有平鞍县那边的匪类同咱们打着擂台,锦州的裴家走狗们,不管怎么着都放心些!”
萧厉看郑虎一眼,说:“老虎你也长进了。”
郑虎抱怨道:“军师成天在三十六计、七十二计地念叨,我要是再学不进点东西,不得跟陶夔那蠢小子一样,只能帮二哥你看帐门了?”
守在帐外的阿牛当即探进一颗脑袋反驳道:“阿牛才不蠢!”
陶夔,是陶大夫央萧厉替他取的大名。
郑虎知道这傻小子倔得很,偏又一身牛劲儿,把他惹急了,能被他缠上一整天,不欲同他争嘴,摆手道:“去去去,大人说话,小孩儿别插嘴!”
陶夔正要反驳,帐外忽传来一道女郎的问询声:“陶护卫,州君可在帐中?”
陶夔如遇洪水猛兽,瞬间缩回脑袋,用自己壮硕的身板把帐帘缝挡得严严实实,瓮声瓮气回道:“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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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知晓
帐外的女子穿着织锦裙衫, 垂在两肩前的花辫上绕着与裙衫同色的发带,模样很是清丽秀致,听到阿牛的话后, 拎着食盒的手紧了紧, 微咬了下唇道:“我来……没有别的意思, 只是我娘煮了解暑的酸梅汤, 让我给哥哥、还有州君及底下将士们送些过来。”
“州君既不在……”女子将下唇咬得发白,似觉有些难堪:“便劳陶将军将这酸梅汤拿去帐中了。”
说罢将食盒往陶夔手中一塞,便小跑着往回走,隐隐还抬手抹了把眼。
帐内, 郑虎将外边两人的谈话听得分明。
他觑了眼萧厉的脸色,不太痛快地道:“二哥,刘彪那妹子,近日貌似常来营地这边啊?”
萧厉的注意力已重新放回沙盘上, 对此置若罔闻。
郑虎越想越觉不痛快, 道:“不知他们刘家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当初是他刘彪自己不听军令,好大喜功带着同乡人去送死。要不是二哥你带着弟兄们去搭救, 现在还有他刘彪什么事儿?他刘家村的人倒好,对咱们弟兄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 合着咱们欠了他们似的。”
说话间郑虎已撩开帐帘,对着陶夔道:“傻小子,把东西给我!”
说是让陶夔给他,实则却已一把夺过那食盒,取出里边的冰镇酸梅汤,一仰脖就给喝了个干净, 愤愤道:“前天刚送了粥,今天又来送汤,不怀好心!”
最初带领平登县百姓起义的,是一叫刘彪的汉子,裴颂攻下奉阳、杀死长廉王父子的消息传开后,县令便伙同县内豪商,强征粮税,当起了土皇帝,严冬里冻死饿死的百姓不计其数。
刘彪带着同乡人揭竿而反,宰了县令开仓放粮,至此整个平登县的百姓都颇信服他。
但平登县本就是通州境内一贫县,纵然打了反旗,在通州境内十七个县里,也是最弱的那一批,万不敢同那几个强横的官县和匪县硬碰。
在萧厉让张淮、河陶夔带着锦州副将的人头来投奔前,平登县也被几个官县匪县拉拢过。
匪县自是不必说,全凭着拳头硬上的位,只图自身富贵,全然不管百姓死活。
刘彪举事时便对平登县百姓承诺,有他一口饭吃,必也不会少百姓们一口,自不敢同匪县为伍。
官县那边倒是冠冕堂皇,说是替魏岐山招安他,但此后刘彪得带着手底下一众人听那些县官指示。
刘彪自认也掌握了一县,不愿低那些县官一等,想再晾一晾,让魏岐山那边也给自己抛出个像样的橄榄枝。
只是这一等,迟迟没等来结果。
张淮带着陶夔来到平登县后,凭锦州副将的人头,被刘彪奉为座上宾。
后来锦州发兵打了通州境内的官县,张淮又周密布局,加之陶夔在战场上勇猛无双,平登县很快便在乱局中抢占了足足两县的地盘。
但随着被张淮游说招揽入伙的势力越来越多,他又极有眼界,能谋善断,刘彪在军中的影响力已远不及张淮。
初时跟刘彪同村的那些人还想帮他出谋划策,让他同张淮分出个高下来。
可等萧厉带着宋钦、郑虎一众弟兄赶来同张淮汇合后,直接以三天三县的战绩,成功把军营势力又扩充了一倍。
死忠于刘彪的那点同乡人,在这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的队伍前,根本不够看。
萧厉又是坪州军营出身,熟知军中的各项规章制度,纵然手底下多是更夫走卒庄稼汉之流,他定下军规军纪后,严格操练,很快便训出了一支有模有样的军队。
刘彪和他的同乡们,虽视萧厉为大敌,却也不敢贸然同萧厉撕破脸。
没等他们有什么行动,几大匪县惊觉他们成长过快,已对他们群起而攻,刘彪一伙人便先行放下了成见,一致对外。
然而刘彪为了也能有几桩拿得出手的功绩,同萧厉叫板,求胜心切一意孤行,不屑萧厉和张淮制定的战术,带着愿意追随他的同乡们擅自行动,最终被几大匪县包了饺子。
若不是萧厉带人去救,刘彪和他那些同乡,怕是得全死在匪兵手里。
后来面对来势汹汹的匪兵们,也是萧厉带着宋钦、郑虎他们力挽狂澜,以少胜多将其击退。
锦州那边虽觉出平登县的强盛有异,但锦州已同南梁的三方盟军开战,无暇再分出人手来对付他们,只能让驻扎在通城县的裴军尽量把水搅浑,使通州境内的几大匪县和他们平登县互相蚕食牵制。
萧厉也深知这一点,故而将计就计,从打下第一个匪县开始,便对外隐瞒消息,继续打着匪县的名头做套,假意同其他几个匪县合作,知道他们联合起来瓜分平登县的战术后,再将其逐个击破。
通城县是是锦州在通州境内的耳目,只要瞒住通城内的裴军,锦州便不知通州各县当前的情况。
这几场漂亮仗打下来,匪县尽灭,其余小县也识时务地归顺了过来,只待再灭通城县的裴军,整个通州便尽在囊中。
萧厉在军中也早成了说一不二的存在。
刘彪深知自己已没有半点能同萧厉叫板的资本,在军中上下都推举萧厉当州君时,体面地也选了萧厉。
但最初跟着刘彪举事的同乡人们,对此还是颇有微词,觉着是萧厉抢了刘彪的位置,常找郑虎、宋钦他们寻衅挑事。
郑虎是个暴脾气,本是半点亏都不愿吃的,奈何每次想发作都被萧厉给摁下去了,他对刘彪那伙人不满已久。
当下见刘彪妹妹突然向萧厉献殷勤,他便是个傻子也知道刘家打的什么主意了,心中更是窝火得不得了。
一碗酸梅汤下肚,才算是把那股火气给压下了几分,他把碗还给陶夔道:“小子,刘家那边要是再送什么吃的来,你只管自个儿吃了就是,别拿到二哥眼前去烦他!”
陶夔高捧着还带着冰镇凉意的碗,将碗整个儿翻过来,才倒出一滴残留的酸梅汤汁进嘴,别说是解暑了,连个味儿都没怎么尝到。
他嘀咕:“二哥本来就是让阿牛吃的。”
这话有点抱怨郑虎抢了他的冰镇酸梅汤的意思。
郑虎一听,却是又高兴起来,转过来欲再同萧厉说些什么,张淮却已掀帐进来,见郑虎也在,颇为意外:“郑将军也在?可是三河县那边告捷?”
郑虎咧嘴笑道:“正是赶回来给二哥报喜的呢!军师有事同二哥相商?”
张淮浅笑着颔首。
郑虎道:“成,那我就先回去了。”
他拉着陶夔一并出帐时,还不忘嘱咐:“傻小子你往后可得机灵着点,别让什么阿猫阿狗的进了二哥帐子……”
这话有点意有所指,张淮这一路过来,也听说了刘家母女给军中将士送酸梅汤的事。
他眉梢略有所动,看向还在研究通州和锦州周边地势的萧厉,抬手浅浅一揖后道:“淮恭贺州君此战大捷。”
萧厉撩起眼皮看向他,道:“说过多次了,无需唤我州君,你若愿意,可同老虎他们一样叫我一声二哥。”
张淮嘴角浅笑的弧度拉长了些,说:“淮知州君御下宽厚,但淮此生立志要辅佐的,是一方明主。”
萧厉皱了皱眉,没再说什么。
张淮这才说起正事:“刘氏一族,今对州君频频示好,州君以为如何?”
萧厉在思忖多时后定下的沙盘山坳处插上一旗后回道:“只要刘彪安分,不再明里暗里煽动刘家村的人闹事,该是他刘家村人应得的,一分不会少了他们。”
张淮也将目光投向了沙盘,说:“就怕人心不足蛇吞象,昔日他刘彪连一小小平登县都险些稳不住,州君力平众县,招各路英豪至麾下,才有如今基业,刘家村人却夜郎自大,私下里时常妄言这一切本该是他们刘家村人的。”
“他们几番闹事,州君也未曾大惩,淮知州君是想让其余平登县将士都看清他刘氏一族的秉性……”张淮说着,视线又转看向萧厉:“只是这刘家姑娘近日总大张旗鼓出现在军中,淮已听到些风声,说是您欲娶刘家女为妻。”
刘家很高明,母女俩每次来军中,都是打着慰劳将士们的名义,送东西“顺带”也给萧历捎一份,刘家村的人前面时常闹事,底下人都知道刘彪同萧厉不合。
刘家唱这么一出,瞧着是要帮刘彪和刘家村人填补这篓子,让旁的将士们瞧清他们同萧历并无嫌隙。
刘姑娘亲自送到萧厉这边来的东西,萧厉便也不好明拒,否则在底下人眼里便成了刘家有意冰释前嫌,但他已容不下刘家。
从刘家第一次过来送东西,便是由陶夔将人拦在帐外,以萧厉不在婉拒。刘姑娘留下的吃食,也全进了陶夔肚子里。
却不曾想,刘家暗地里还打了另一副算盘。
萧厉彻底从沙盘中抬起头来,眉眼间具是冷漠与微恹,似极为厌烦这样的事:“看来你已有了主意,此事便交由你处理。”
张淮浅一颔首以示应下了,注视着萧厉新落了旗标的舆图问:“州君打算何时取通城县?”
打下通城县,便代表他们彻底暴露在了锦州眼前。
但当下锦州面对南梁的三方联军,并未捞着好处,他们若出兵一起伐锦州,将来即便不依附南梁或北魏任一方,在天下百姓面前,却也有个讨伐裴贼的名声在。
萧厉撑案的手经络微凸,幽沉的目光落回铺在跟前的舆图和不远处的沙盘上,只说:“还不是时候。”-
风卷过温瑜案头的书页,纸叶翻飞沙沙作响。
昭白捧着新到的公文进来,见温瑜又是批折子批到累得伏案睡过去了,忙放轻了脚步,将手上公文放至案头后,正要寻件披风给温瑜搭上,温瑜却已撑肘醒了过来。
她眉宇间带着淡淡的疲倦,问:“什么时辰了?”
昭白道:“申时刚过。”
温瑜揉了揉发酸的脖子,看着案前新堆上的折子,问:“从梁地送来的?”
昭白点了头,道:“奴看了日期,这是坪州一月前送出的奏疏。”
陈国远在关外,中间又隔着戈壁,大漠里气候恶劣,时不时还有归顺西陵的部族发难抢掠。
从坪州八百里加急送往陈王庭的信件,饶是再顺利,也需大半月的时间才能送到温瑜手上。
一月前,南梁联军早已攻向锦州,温瑜忧心战局,顾不得疲乏,打开其中一封折子,一目三行看了起来。
只是看到最后,她罕见地失态,手中朱笔都不慎脱落出去,在檀木案上溅起一片朱红墨点。
昭白以为折子上写了什么噩耗,忙忧心问道:“公主,怎了?”
温瑜闭目缓了一会儿,才道:“他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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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章 布局
昭白很快明白过来温瑜口中的“他”是谁, 面上的担忧一滞,变成了极为复杂的神色。
温瑜在短暂的沉寂后,已从笔架上取了狼毫, 蘸墨拟写什么, 待将信笺封好后, 交给静候在一旁的昭白, 吩咐说:“让青云骑的人亲自把这封信送回坪州。”
她语气微顿了一息,才继续道:“他们知道该怎么做。”
这个“他们”,显然意有所指。
能看到温瑜这封信的,不外乎陈巍、李洵、李垚三人。而致使局面成了今日这般的, 则是李垚当初的逾矩行事。
萧厉蒙受不白之冤,又遭杀身之祸。
不管他今后还愿不愿同他们大梁站到同一阵线,他们大梁,都需对萧厉拿出一个态度来。
最该去解开这个结的, 便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了。
昭白拿着信离去后, 温瑜撑着有些昏沉的额在案前闭上了双目, 不知在想些什么,略显匆忙的脚步声却又很快从外间传来。
铜雀撩起珠帘入内, 神色不太好看地道:“公主,陈王身边的李公公来了。”
温瑜同陈王大婚已数日,然陈王从未踏入过昭华宫一步, 温瑜虽是从一开始便未把这些放在眼里,但铜雀负责同内务府那边接洽,也肩负掌握陈王宫各宫消息以防对温瑜不利的重任,察觉各宫下人对她们昭华宫的轻视,心下不免还是憋了一口气。
温瑜闻言,只略抬了眼皮说:“把人带过来吧。”
须臾, 陈王身边的李太监跟着铜雀入内,他一臂搭着拂尘,另一只手掀了把织锦的袍角迈过门槛,见着温瑜,拉长了尖细的嗓音道:“咱家给王后娘娘见礼了。”
满是褶子的一双眼弯起似堆着笑,但笑又未达实处。
温瑜坐在檀木案后,不温不火地问:“不知王上派公公过来,所谓何事?”
李太监两手拢在袖中,睥着眼虚假地恭维道:“这不中秋佳节将至,娘娘虽是初来王庭,但贵为一国之后,又执掌凤印,太后对娘娘甚是喜爱,王上对娘娘也颇为敬重,这中秋宴,便一致决定还是由王后娘娘您来操办。”
太后的喜欢,陈王的敬重,这听起来实在是讽刺。
温瑜脸上,看不出任何外显的情绪,只浅一扬眸道:“怕是不妥,公公也说了,本宫初来王庭,对宫中事务还有诸多不悉之处。再者,本宫大病未愈,太医也嘱咐了,万不可操劳,本宫知此事是母后和王上对本宫的信任,只是本宫这身体实在是不争气,中秋宫宴往年是宫中哪位嫔妃筹备的,今年便还是由那位嫔妃代劳吧。”
新婚第二日,陈王在新雨宫荒唐到下午也未见人影,温瑜自是不会主动去太后宫里请安的。
有陈王不对在先,她转头称病,便是闹上朝堂,陈国那帮老臣也没法昧着良心给她扣个不孝无礼的帽子,太后为了显示自己的仁厚慈爱,只得捏着鼻子免了温瑜接下来的请安,让她把“病”养好了再说。
僵持至今日,太后和陈王那头方坐不住,派了这么个太监前来。
还有小半旬便至中秋,此时让她来着手操办中秋宴,莫说内务府那边不及采买购置宫宴所需的物品,便是先粗拟出个章程来,时间都紧得很。
更何况……太后和陈王既点名要她来操办这场宫宴,内务府阳奉阴违的可能性也极大。
这是一场刁难,也是变相地要在群臣面前揭示她无能。
——群臣不会去细究宫里那里弯弯绕绕,但这场宫宴若是办毁了,就说明她在同太后斗法时败了,没能掌控王宫这块地。
连后宫都尚未能收入囊中,若还想染指朝堂,群臣在站位时,自然得三思。
李太监在听到温瑜的话后,却似早料到了她会如此推辞,虚伪地“哎哟”惋叹一声后,道:“那可不巧,往年的中秋宫宴都是太后亲自操办,太后这两日也吹了风,正病着呢。”
这是非要把烫手山芋扔自己手上的意思了。
温瑜眉梢轻提,淡声问:“由宫中妃嫔代劳不可么?”
李太监皱起一张白腻又满是松垮褶子的脸,摆出一副为难的模样,眼神却隐晦地藏了几分傲然和讥讽,笑说:“这……恐怕不妥。”
温瑜径直问道:“有何不妥?”
李太监似说起什么秘辛般,隐晦道:“宫里的嫔妃,有位份的,迄今不过五位,其中四位娘娘,都是王上前往梁地求亲前,便跟在王上身边伺候的,平日里深居简出,一向不管宫中事务。至于新雨宫的丽妃娘娘么……太后素来不喜,中秋宫宴若交与丽妃娘娘操办,只怕太后娘娘那头,不好交代。”
温瑜对陈王的后妃有多少位并不感兴趣,但为了弄清朝堂和后宫错综复杂的势力纠葛,还是命铜雀去打探过各宫妃嫔的家世背景。
让她意外的是,陈王后宫里竟无一名世家贵女,除了有位份的四嫔是从通房丫鬟便跟着他的,唯一一位封妃的丽妃竟还是后来陈王从青楼带回来的。
温瑜对此一直颇为疑惑,李太监主动提及了宫中妃位的事,她便顺势问道:“王上继位迄今已快三载,怎不曾选秀?”
李太监低敛了眉眼,做出一副恭顺模样回道:“娘娘有所不知,三年前王上平乱登基后,便在送往梁地的捷报中许诺了,在您嫁至王庭前,必不会选秀。”
这话听得温瑜直皱眉,她自问是没那个魅力让陈王为她守身如玉的。
当年陈王前去向她父皇求娶她时,本质是为了借兵夺嫡,连她的面都未曾见过,但对外为了给外戚敖党一个说法,才说是瞧见了她的画像后一见倾心。
那时长廉王夫妇同意这场联姻,也只是为了不让她嫁去敖家的权宜之计。
她对自己这个名义上的未婚夫也并不关心,唯一一次见到陈王,还是因她贪玩偷偷潜进了父皇的书房,听到脚步声还以为是父皇和兄长来了,躲到屏风后准备蹦出来吓他们一吓。
怎料随着进屋人的谈话声响起,她才惊觉随父皇一道进来的不是兄长,而是名年轻男子,在书房房门合上后,对方便跪在了她父皇跟前,垂首哽咽哭求着什么。
她因为好奇,透过两扇屏风的间隙偷偷瞧过一眼,只觉那男子模样倒还算得上雅俊,但忒没出息,怎地跪在她父皇跟前就只会哭呢?
从前的情分就没种下过,此番来到王庭,大婚当日陈王的态度也可见一斑。
温瑜思来想去,只能捋出当年陈王许下那承诺,大抵也是姜太后所迫这么一条勉强说得通的理由来。
毕竟那会儿大梁强盛,长廉王在朝中的根基也愈发稳固,继位是只等病恹恹的韶景帝咽气的事。
而陈国才经历完一场内忧外患的大战,又逢新君继位,朝堂不稳,十分害怕大梁趁机攻打,于是只能在这场联姻上继续加码,向长廉王许诺,在温瑜成为陈国的王后前,陈王不会从臣女中选妃。
换而言之,是以此来保证温瑜嫁到陈国后,在后宫的绝对性地位。
陈王因为这事对温瑜和姜太后有怨,掌权后驳不了太后那边不能选秀的死令,索性带一青楼女子回宫盛宠,以此来向姜太后昭示自己的不满。
婚典当日的故意刁难,便也站得住脚了。
温瑜捋着整件事的脉络,但不知何故,隐隐还是觉着有一丝古怪。
李太监见温瑜不说话,以为温瑜是被这颗“甜枣”砸得昏了头,眼底的轻蔑一闪而过,继续堆着笑道:“此等重任,还是只能辛苦王后娘娘带病亲为了。”
回过神的温瑜若有所思地瞥那太监一眼,道:“太后娘娘既对本宫寄予如此厚望,本宫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李太监脸上笑出的褶子霎时间更深了些,只当温瑜真是被这三言两语哄住了,继续又说了好些捧温瑜的话后,才道:“那咱家便先回去复命了。”
温瑜浅一颔首,唤铜雀道:“替我送送公公。”
铜雀面无表情地对李太监做出了“请”的手势,李太监嘴上客气着“不必送不必送”,然而铜雀都快引着他走到宫门外了,依然没有任何要给他塞荷包的意思。
做到了李太监这个位置,除却在太后宫里不被人捧着,寻常时候去任何一位妃嫔宫里,宫人们那都是上赶着给他塞孝敬钱的。
今日来昭华宫这一趟,李太监自认是把温瑜哄高兴了的,再怎么,也不会少他的好处才是。
李太监越走越慢,眼角余光瞥着铜雀那边,暗忖莫不是这昭华宫的人还不知陈王宫里那些门道,正寻思着要不要暗示一二时,宫门处已到了,铜雀站定对着他道:“公公慢走,奴婢便不送了。”
李太监甩了下手中拂尘,换至另一臂搭着,似笑非笑地睨着铜雀道:“铜雀姑娘是吧?”
铜雀微微颔首,以示李太监并未叫错她名儿。
李太监接着道:“王后从梁地远嫁而来,各中辛苦,咱家都明白,咱家跟在王上身边,自然也是盼着王上和王后好的……”
见铜雀仍是不为所动,李太监都不知她是真听不懂自己的暗示,还是假听不懂了,只得暗示得更明显些,压低嗓音说:“这些日子,王上可都是歇在新雨宫啊,连早朝都罢了好几回……”
铜雀便也跟着皱起了眉,正当李太监觉着自己目的达到时,却听对方道:“陛下不勤政,归朝臣们谏言啊。”
李太监一噎,只觉昭华宫这大宫女莫不是个傻的,这话头一下子偏了十万八千里,他只得顺着铜雀的话委婉些表示:“从前六宫无主也就罢了,但如今王后已执掌六宫,陛下因耽于女色误政,前朝臣子们,难免不会觉着是王后不贤……”
铜雀一脸莫名:“公公此话不妥,从前太后娘娘都规劝不住王上,我家娘娘便劝得动了?若有臣子如此指认,岂不是在说王上不孝?”
毕竟亲娘都管不住,一个被他几番刁难的王后,又能改变什么?
李太监被堵得哑口无言,气急指着铜雀“你”了几声,却没理出个下文来,最终拂袖而去-
铜雀回去向温瑜复命时,暗处的青云卫早已将此事禀与温瑜。
铜雀进屋眉飞色舞地同温瑜再讲述起来,温瑜不由按着额角摇头失笑:“一市侩小人,同他计较做什么?”
铜雀拧动着秀气的眉道:“……公主您是没瞧见,那阉狗无耻势力得很,弯弯绕绕说那么一堆,就想让咱们给孝敬钱巴结他,以此来争劳什子陈王的宠,真是想想都嫌晦气……”
这话赶话地又提起了陈王,温瑜面上笑意收了几分,思及自己接下中秋宴的目的,打断铜雀道:“你去内务府走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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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往事
灵犀宫。
姜太后点燃一炷香, 在佛前闭目拜了三拜后,插入香炉中,一直恭敬候在边上的李太监, 忙递上擦手的帕子。
姜太后接过后, 垂眸擦拭着自己一双保养得宜的手, 问:“她当真应下了?”
李太监谄笑道:“应下了, 老奴将王上几年不曾选秀的对外原因一说,那梁女被捧得飘飘然,便也没再做推辞。”
姜太后从鼻尖溢出一声冷哼:“哀家给她的这份殊荣,是够大了。”
李太监垂着头应和着“自然”。
姜太后心底却还是有口气没顺过来, 她望着佛像道:“若不是因为王上……”
后面的话,终是没再说下去,佛堂里青烟飘浮,姜太后眉眼噙起冷意, 转了话头道:“太医院那姓方的, 虽不知晓王上多少事, 但未免夜长梦多,还是无需留这叛徒性命了。”
有那姓方的太医在, 温瑜就相当于是在太医院有了一双眼睛。
李太监自然清楚其中利害的,他颔首恭敬道:“老奴明白,此事老奴会处理妥当的。”
太后跪坐在蒲团上, 闭目开始捻动手中菩提串,未再出一言,李太监便识趣地躬身退了出去。
离开灵犀宫时,太后身边的一年长宫女做势要送他几步,李太监连忙推拒:“难能让老姐姐您送咱家,太后娘娘身边可不能离了人。”
两人你来我往地相互说了些奉承话后, 李太监方带着随行的两个小太监出了灵犀宫的大门。
一名小太监想起之前在昭华宫的遭遇,不免替他鸣不平:“梁女身边的那宫女,当真是粗蛮无礼至极,老祖宗就不该替那梁女着想,向昭华宫示好……”
冗长的宫道上,这会儿左右皆无人,李太监收敛了脸上最后一点虚假客套的笑意,堆满了褶皱的眼皮下,只露着半条缝,目光却精烁摄人,再无人前的半分蠢傲谄媚模样,冷斥道:“你们懂什么?王宫这场戏,角儿是灵犀宫和昭华宫那两位,咱们这些当奴才的,比不得前朝那些大臣,只能在夹缝里讨个生。”
“等昭华宫那位发现中秋宫宴不是那般好办的,咱家在她那儿也得被记上一笔。这宫里啊,历来能容市侩蠢人,却容不下那些站队的精明人。戏没唱到最后,谁又知道胜的是哪个角儿呢?”他说着斜睨两个小太监一眼,告诫道:“你们若想活得长久些,就把那副蠢死的精明相收一收。”
两个小太监听得脊背骤然发寒,连忙老祖宗长老祖宗短地言谢-
坪州。
谭毅此番回梁地,所带物资不多,随行的又都是军中精锐,比原计划还早了两日抵达坪州。
他见了陈巍、李垚,将温瑜在陈国的近况,依温瑜交代的转告与二人后,二人面色却并没有松动,显然都清楚陈王庭是个什么情况,不会如他所言的那般顺遂。
但也明白他会如此说,必然是温瑜交代的。
陈巍叹道:“公主是为了我等、为了大梁,才远赴南陈的啊,此后在陈地,就得全靠公主一人了,我等……唯有尽快收复大梁失地,才能让他陈国有所忌惮,不敢轻慢了公主去。”
短短数月,须发已尽数斑白的李垚,一直拄拐背身望着窗外,听着谭毅和陈巍的谈话声,一言不发。
只那只布满老年褐斑的枯手,握着拐杖紧了又松,松了又紧,目光则沉沉地望着骄阳下盛放的一池莲花。
谭毅在退下前,看了一眼李垚的背影,想到温瑜送行时嘱咐自己的话,明白温瑜对李垚,态度也是有些许软化的,心念一动,道:“公主猜到大人们必会担忧,特地让末将转告诸位大人勿念。”
寻常臣子,温瑜必是不会留这样的话的,这显然是对李垚说的。
只不过师生之间有过政见相左和逾矩行事的隔阂,终是没法再同初时那般亲厚。
李垚依旧背身望着荷塘,直到谭毅退下去,都没说一句话。
陈巍却是懂了谭毅那话中含义的,望向站在窗前的老者道:“谭将军回程时,咱们八百里加急送去的信件,还在路上,公主那会儿尚不知萧将军活着的消息,想来公主对令公……”
“老夫要离开坪州一趟。”李垚拄着拐慢慢转过身来,这没头没脑说出的一句话,却无半分商量的余地,更像是只为知会一声。
陈巍当即皱起眉:“锦州战起,南境正乱着,您此时离开坪州……”
话说到一半,陈巍突然顿住,似明白了什么:“您是为去寻萧将军?”
李垚拄拐一步一步慢慢往外走,说:“老夫做错了事,给公主蒙了羞,此事因老夫而起,自也该由老夫去善了。”
陈巍连忙叫住他道:“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先前老李来信,说萧将军同周贤侄分道扬镳,周贤侄现今也不知萧将军在何处,老李那边一直在加派人手找,等传回准信儿了,您再动身前去不迟。”
李垚却道:“锦州之战已僵持数月,老夫亲去瞧瞧也好。”-
通州。
萧厉校场练兵结束,牵着马去溪边饮水,顺带掬起一捧浇在被晒得有些发红的脸上,消去满身暑气。
不远处陶夔和郑虎一言不合,又你摁着我手,我别着你脚,直接在浅溪处缠斗做一团,嚷着这次一定要分个高下。
萧厉抬头看了一眼,笑笑往身后的草地上一趟,只用两肘半支撑起身体,听着溪流声和聒噪的蝉鸣声,说了句:“这秋老虎可真不是白叫的。”
身后无人应声,他回头瞥了一眼,便见宋钦坐在树下,手中摩挲着一物明显是在发呆。
萧厉瞧了一会儿,问:“在想牡丹阿姊?”
听到“牡丹”两个字,宋钦总算是回过神来,将手中那已摩挲得起了毛边的荷包揣回怀中,说:“没有。”
他生着一张方正刚毅的脸,不曾饱读诗书,经了岁月的眉眼间,却总透着一股文人的儒意,也正因为那几分儒意,让他即便蓄着浅短的胡茬儿,也不让人觉着凶悍,反而颇像话本中写的那些除恶惩奸的江湖侠士。
萧厉并不看他,捡着手边的小石子往浅溪里扔着,说:“如今的世道不太平,醉红楼不是久待之地,我安排干娘她们离开雍州时,问牡丹阿姊要不要一起走,她不肯。”
宋钦沉默地听着,萧厉顿了几息,继续说:“她在等你给她一个答复。”
宋钦似觉萧厉说了什么笑话,轻笑起来,笑得脸上的褶子一道比一道深,腹部缠着纱布的伤口也隐隐做疼,说:“你这话回头让牡丹听到……”
“你们彼此心慕了这么多年,就因为你故去多年的亡妻,迄今也不肯给牡丹阿姊一个交代么?”
宋钦脸上的笑容微僵了一瞬,随即继续笑道:“什么心慕不心慕的,你别是听小安念多了那些才子佳人的话本……”
他话音戛然而止,侯小安过世还没一年,他们弟兄间说笑,却还是会不经意地提起他。
顷刻间,两人都沉默了下来。
日光映照在溪面上,波光粼粼一片,萧厉垂眼望着水面,过了好几息才说:“我劝牡丹阿姊离开雍州时,她是跟我说过,她留在醉红楼,是为了那些被卖进楼里的孩子,说有她在一天,那些孩子就不会被毒打逼良为娼。等她们在楼里学琴唱曲、煮茶制香,有了门傍身技艺,当个淸倌儿攒够了赎身钱,就可自行决意去留,也算是了她自己这么多年来的一桩夙愿。”
“但楼里同镖局有那么多生意上的合作,我不认为牡丹阿姊只是看同大哥你相识一场的份上。”
宋钦一直沉默着,他继续道:“你为亡妻守了这么多年,牡丹阿姊便也等了你这么多年。你瞧着阿姊心气高,可她私心里终是介意自己出身的,所以有些话,她没法主动开口。你若当真对阿姊无意,便同她尽早说清楚吧,对你、对阿姊都好。”
宋钦摸下了挂在腰间的酒葫芦,不顾伤势用拇指抵开壶塞喝了一口,被酒水的辛辣刺得喉腔灼痛了,才头一回同萧厉说起他和亡妻的那段往事:“清圆是我同乡的姑娘,那一年乡里遭灾,她舅母一家要把她卖进青楼,我带着她偷跑离乡,路上却又遭了匪,清圆为了让那些山匪不杀我,被凌辱至死。我找到她时,她身上都没一块好肉。”
大抵是那段回忆太过触目惊心,他又狠灌了一口酒,才说:“我买不到婚服,用身上仅剩的几个铜板扯了三尺红绸,给她裹着拜了天地,我向清圆许诺过,此生不会再娶。”
“牡丹,是个好姑娘,但我不是她的良人,她也有更好的选择。”
他呼了口酒气,笑看向萧厉,眼却有些红:“不过你说得对,无论如何,我都该同牡丹说清楚的,这些年,其实只是把她当自家妹子一样照拂。”
萧厉没说话,他也是第一次听宋钦说起他自己的过去,弟兄们都只知道他有个亡妻,却不知是如此凄然。
他和牡丹的事,最初萧厉则是从前听赌坊的人提起的,说是那会儿牡丹刚被卖进楼里,性烈得很,寻死觅活,宋钦去楼里替韩棠宗办事,撞上老鸨让人毒打牡丹,出手帮了一把。
老鸨以为他对自己新买回的摇钱树有什么心思,还将他狠狠羞辱了一顿,又上眼药上到了韩棠宗那里,韩棠宗找宋钦谈话,此事才闹得整个赌坊皆知。
后来,宋钦便极少被韩棠宗指派去醉红楼了,牡丹也成了盛极一时的花魁。
但每每二人碰面,却总默契如多年老友一般,旁人想插句话都难。
从前萧厉以为二人心照不宣,但牡丹有着诸多达官显贵的熟客,宋钦觉着自己身无长物才不敢主动同牡丹开口表明心意,如今得知中间还隔了一个让宋钦一生都愧疚的亡妻,这便不是他一个局外人能劝的了。
日头已渐渐西斜,萧厉单腿屈膝而坐,手肘撑在曲起的那一侧膝上,看着远处绵亘的南境群山,说:“那让镖局的弟兄们,往后不要再同醉红楼往来,我和周随逃出雍州,裴颂的鹰犬们势必不会罢休。徐家在帮我们出城后,只留了个本家的空壳儿在雍州,全族南逃避祸,有了这个靶子,裴颂才没查到醉红楼去,但若是再有异动,保不齐会牵连牡丹阿姊她们。”
宋钦没来得及说什么,张淮忽从校场那边疾步而来:“州君!刘家见了通城裴氏的人后,又有动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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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 蛛迹
二人侧首朝张淮看去, 后者大步急迈,很快便到了两人跟前,白净的脸皮上挂着几颗热出来的汗珠子, 一身儒袍也被日头晒得发烫, 朝着宋钦略一拱手道:“宋将军也在?”
“军师, 那姓刘的瘪犊子又整啥幺蛾子了?”
郑虎听得张淮方才那一声后, 也顾不上再同陶夔比试了,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蹚着溪水上岸。
张淮见在场的都不是外人,长话短说道:“刘彪命人秘密接走了他娘和他妹妹。”
郑虎一听这话便忍不住开骂道:“我就说那老小子肯定没安好心!先前让他老娘和妹子来军营送粥送水,就私下里散布谣言想赖上咱二哥, 要不是军师足智多谋,暗示各县的豪商大族也派人去二哥帐前走了一趟,这事儿还不知怎么了呢!”
“这回大哥负伤从平鞍山回来,他主动请缨, 肯定也早揣了一肚子坏水, 先前裴贼的人上山游说, 必是还秘密许诺了那老小子别的好处!”
平鞍县作为通州境内最大的匪县,当初萧厉狠锉了县内山匪的势头后, 宋钦带人又耗了数日才打下来,但宋钦在清缴余匪时,遭暗算受了伤, 只得先退下来休养。
萧厉本欲派郑虎去,刘彪却又突然请缨。
他当初能说动同乡父老陪他举旗造反,口才自是不差,当着众多头目的面,一番表忠请缨之言,说得是字字直入肺腑, 只差声泪涕下。
萧厉如今管着乌泱泱上万人,里边有自愿参军的平头百姓,也有原先各县的势力并拢过来的。
他虽肃整了军纪,却难保人心在短时间内整齐,毕竟在这乱世里扎堆于这小小通州、却没直接去南梁或北魏那边从军的,谁不是为了挣个好前程?
他若不用刘彪,一味用自己嫡系,刘彪和他那些个同乡又不是个安分的,私下里一煽动,难保不会让从其他县并拢过来的那些人,觉着萧厉心有偏颇。
他们这股势力刚成气候,为了不被锦州太快盯上,平鞍县对外还打着匪旗,此时若是人心浮动,刚拧成的一股劲儿,怕是又要溃成一盘散沙。
再者郑虎冲动易怒,要是没人在身边提点,极易容易着别人的道。
萧厉几番权衡之下,终是同意了刘彪的请缨,不过加派了另一县的小头目和刘彪一道前往平鞍山驻守,又命人暗中盯紧了刘彪极其同乡人的动向。
几日前驻守通城县的裴军上平鞍山游说,劝他们归降,有另一名小头目同在,消息自是很快传了回来。
但刘彪突然派人秘密接走自己老娘和妹妹,这背后的意图,不得不让人深思。
萧厉问张淮:“人扣下了吗?”
张淮答道:“刘家母女已被软禁,刘彪那几个同乡人,也先收押起来了。”
宋钦皱起眉:“他们打算带刘氏母女去何处?平鞍山?”
张淮摇头:“那几个刘家村人嘴硬得紧,初时一口咬定只是刘母想儿子了,想接刘家母女去平鞍山。但他们走的并非是去平鞍山的道。淮将他们分开关押,又单个审讯,才诈出他们是要将刘氏母女带离通州避祸,但刘彪到底在谋划什么,他们也不知情,只说刘彪向他们保证过,不久后就会带他们出人头地。”
郑虎嗤之以鼻:“那老小子用这话哄三岁小孩呢!也就他那帮同乡人会信!他拿什么出人头地?拿他那张能尽会说好听话的嘴吗?”
张淮面色却并不显松快,反有些忧心忡忡:“事出反常必有妖,刘彪虽好大喜功,却不是会贸然行事之辈。当日通城裴氏的人上山,表示只要平鞍县众匪愿意归顺,他们裴氏会帮着一起攻下平登县,往后整个通州,唯他们平鞍县众匪独大,还可在裴颂那里领个官衔。”
萧厉说:“这饵下得大,其目的,想来也是为了让通州境内的匪类同咱们继续斗下去。但平鞍县早已被咱们打下,通城背靠的锦州,又在南梁三方梁军的强攻之下 ,有了溃败之势,无力援兵通城。等锦州一破,中原腹门彻底大开,南梁联军和魏岐山南北夹击,裴颂再无任何胜算。刘彪一向精明,不至在这等形势下犯蠢。”
张淮颔首:“州君所言,也正是淮百思不得其解之处。”
郑虎一向心眼直,听他们二人分析这些弯弯绕绕的,只觉头都大了,道:“老子是懒得去想那姓刘的老小子蠢不蠢了,二哥,军师,你们就说现下怎么办吧!”
日头愈渐西沉,他望着河岸边的二人,张淮似有了什么主意,但看了萧厉一眼后,并未出言。
萧厉逆着落日的余晖,沉眸思索片刻后道:“不管刘彪和裴颂的人在密谋什么,他既然刚转移刘氏母女,说明他们那边还没开始动作,咱们来个先下手为强,夺下通城,绑了刘彪,届时不怕撬不开他们的嘴。”-
平鞍山。
大帐内,刘彪背着手来回踱步,他身形壮硕,方脸宽眉,若不是一双眼过于活泛,透着股精光,单看相貌,只叫人觉着是个忠实可靠的人。
帐内的长案旁,一嘴边留着两撇小胡子的儒袍男子,正提笔写着什么信件。
边上还有一人被五花大绑了扔在角落,对着刘彪怒目而视,然不管心中有多愤怒,被严严实实堵上了嘴,只能发出一阵愤怒的唔唔声。
刘彪本就心浮气躁,听见那人的吱唔声,更是烦闷,走过去直接一脚踹在了那人腹部,在那人痛得愈发躬起身后,警告道:“马老三,你给老子安分点!还当这是你马家坡呢?也别指望那姓萧的,等裴司徒大军压境,老子头一个要弄死的,就是那小白脸!”
这马老三,正是萧厉派到平鞍县和刘彪一起驻守的另一名小头目。
刘彪似对萧厉恨极,踹了马老三那一脚还不够,又接连狠踹了几脚,边踹边骂道:“也不瞧瞧自个儿是个什么东西!老子带着刘家村的弟兄们打下来的基业,他抢老子州君的位置坐?老子和弟兄们杀县令那会儿,他萧厉还不知在哪旮旯角要饭呢!”
马老三被踹得在地上痛苦打滚,从喉腔涌上来的血沫,直把堵嘴的布团都泅湿了一层。
帐外忽有人通传:“刘哥,平登县那边送回消息,大娘她们已被安全送出通州了。”
听到这消息,刘彪一直紧绷的那根弦才松了下来,总算是没再继续拿马老三撒气,朝外道:“知道了,退下吧。”
“爷,信拟好了。”桌案旁留着小胡子的干瘦男人,搁下笔后,也唤了刘彪一声。
此人原是平登县县令身边的师爷。
刘彪不识字,跟随他的同乡人中,也全是庄稼汉,没人进过学堂。他当初宰了县令后,这师爷对着他磕头求饶,刘彪想着对方识文断字,有些用处,遂把人留在了身边。
先前这师爷肚子里的那点墨水,倒也够用,给刘彪出谋献策,成功让他坐到了平登县头目的位置去。
但等张淮到平登县后,他那点本事就全然不够看了。
一开始刘彪也想把张淮收为己用,哪料对方野心大得没边,毫无奉自己为主之意,而今又给那姓萧的当起了走狗。
刘彪每每想起,都恨得牙痒痒。
他娘和他妹妹去军营向萧厉示好,也并非他的主意,是刘氏族老们眼见他争位无望,萧厉又几乎将整个通州境内的势力都收入了囊中,这才想同他结门姻亲。
如此,就算这支通州起义军的首领不是刘彪,将来袭成这一切的,也能是他们刘家的血脉。
这盘算落空后,刘氏一族的人自觉丢人,刘彪气归气,脑子倒是活泛,眼瞧着平鞍县有了个缺,明白这时候若不争,往后他们刘家村人可就彻底出头无望了。
好在老天并未薄他,来到这里后,果然很快就看到了转机。
刘彪走向师爷,师爷捧起刚拟好的信件,谄笑着递给他:“您过目。”
话一出口,意识到不妥,忙站到边上,指着信上的内容将其念了出来:“州君敬启,通城近日并无异动,平鞍山新征兵丁七十人,附名册如下……”
为了掌控通州境内十余县的动向,驻守各县的头目,每隔小半旬,都需去信一封,向萧厉报备县内情况。
先前通城裴氏的人前来劝降,那会儿刘彪还没制住马老三,只能先把这消息递回萧厉那边去。
如今马老三虽被他绑了,但未免叫萧厉察觉,这信,还是得按时寄。
刘彪听完后觉着无误,拇指在印泥上一摁,在信末按了个指印,又走向马老三,扳着他的拇指也按了指印。
纵然马老三不愿,可被绑后饿了多时,方才又遭一顿毒打,根本挣不过刘彪。
两人都不识字,自然也不会写自己名字,这是张淮想出的辨别信报真伪的法子。
盖完指印后,师爷拿着信件出帐去找人送信,刘彪则用布着厚茧的蒲扇大掌极具屈辱性地拍了拍马老三的脸,威胁道:“老实点!留你到现在,不过是还需用到你那根手指头,惹急了老子,老子可有的是保你那根手指头无虞、把你削成人彘的法子!”
放完这番狠话,他想到即将成功的大计,只觉心口饱涨,全然压抑不住那股兴奋,走出大帐去透气。
外边淅沥沥的,山林里下起一场夜雨,将白日里灼人的暑气彻底浇没了。
有一支打着火把的巡逻队路过,他瞪眼喝道:“都给我打起精神来,别犯懒!”
被吼话的巡逻小队一脸茫然,但还是站直了些许,踢踏着地上的泥水继续往前巡视去。
刘彪转头看向雨幕和夜色笼罩下的远方群山,想到不久后,这通州十七县都会成为他囊中之物,顿觉升起无尽快意和豪情来,连胸腔里抒出的气,下一子都畅快了许多。
通城裴军同他已成了自己人,这山上早已无任何威胁可言。
刘彪长抒一口气后,准备回帐歇息,远处却忽地喊杀声震天,火光也在夜幕中从四面八方围拢了过来。
刘彪大惊失色,第一反应就是暴露了,却又觉着不可能。
情急之下也顾不上再多想,只得先仓惶逃窜。
有兵卒迎面同他撞上,瞧见是他后,如看到了救星般凄惶道:“刘……刘哥,州君带人杀过来了……”
刘彪满脸戾气,将人一把挥开后,于雨幕中继续奔逃。
他对山上的地形了如指掌,很快就趁着夜色避开人,走小道逃进了后山。
跑了不知多远后,才任自己摔进雨地里,仰躺着大口大口喘息。
原本静无一人的林子里,却也倏地燃起了火把,刘彪大惊,腾地从地上翻跳起来,便见林子周遭也早围满了人。
刘彪那张土黄的脸,一下子就白了。
郑虎扯下身上遮雨的油布,眼神挑衅地盯着刘彪,活动着颈骨,难掩兴奋地道:“二哥你算得真准,这孙子还真选了这条道逃!”
刘彪望着火光和树影下那面容俊美得邪气凶野的男子,视线一同对方对上,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求生的渴望让他勉强冷静了下来,反咬一口道:“州……州君这是做什么?我还以为是敌袭……”
郑虎一听这孙子在这关头了,还想狡辩,就觉恨得牙痒痒,若不是碍于萧厉没发话,他真想上前去给他一锤抡成肉饼。
萧厉并未着甲,亲兵在他侧后方撑开一柄油布大伞,伞面牢牢地罩在了他头顶,挡下了所有雨线。
他轻描淡写问:“遭逢敌袭,刘将军便是如此弃底下兵卒不顾的么?”
刘彪赶紧道:“是属下罪该万死,还请州君……”
萧厉眉宇间的恹色一闪而过,没那个耐性再听他装疯卖傻搬弄口舌,打断他道:“想活命就如实交代,锦州和通城藏了什么后招,才让你敢这般替他们卖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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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我不会同南梁结盟。……
刘彪还想装傻:“后招?什么后招?州君, 这裴军的事,我哪里晓得……”
萧厉眼皮微垂,彻底失了耐性, 对着身后亲随们做了个手势, 以郑虎为首的镖局弟兄们, 当即一拥而上。
刘彪仍不死心地想挣扎, 但双拳难敌四手,很快被郑虎带人摁倒在野地里,他顾不得被溅了满嘴的泥沙,见逃生彻底无望, 干脆歇斯底里大喊起来:“杀人了!姓萧的排除异己杀人了!”
郑虎可不惯着他,照着他肚子来了一拳后,又从他那蹭了一身泥的袍子上割下一角来,团紧塞他嘴里, 堵了个严严实实。
其他弟兄则用一早就准备好的绳索, 将刘彪双臂反剪到身后绑了起来。
刘彪支吾乱叫着, 整个人岂止狼狈二字了得,瞪红了一双眼盯着不远处的萧厉, 不知是在大骂还是在求饶。
郑虎带着人将他摁跪至萧厉跟前,萧厉终于微微倾身,用曲起的马鞭抬起他下颚, 眼神寒峭,语调讥嘲:“我是不是在排除异己,刘将军见了去接令堂和令妹的那些人,便知晓了不是?”
刘彪本是怒目而视,闻听此言,终于意识到自己怕是一早就败露了, 先前来他帐前报信的人,带回的也是假消息。
他眼神灰败了下来,又透露着几分不甘。
但萧厉并没有再同他多说的意思,直起身后只唤了声:“老虎。”
郑虎会意,当即又招呼起底下弟兄,将刘彪押了下去。
回到平鞍县驻军营地,这边的动乱早已平息,同刘彪走得最近的那些个刘家村人,先前还想带人抵抗,但雨夜给突袭提供了最好的隐蔽,也最大程度加剧了驻地内兵卒们的恐惧,加之刘彪这个主将都逃了,底下人也很快丢盔弃甲,各自奔逃,叫萧厉带来的人给挨个儿堵了回来。
刘彪被推搡着跌跪至中军帐前时,同他一起谋划叛变事宜的刘家村人也被绑了围跪在此处。
三脚高架火盆里,浇了火油的木材在暴雨中也烧得噼啪作响,萧厉从平登县带过来的将士和原本驻守平鞍县的将士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在场外,淋着倾盆大雨,无一人出声。
萧厉也站在雨中,郑虎带着一众弟兄分立在他身后两侧,暴雨浇透了他的衣发,冲刷着他凌厉的眉眼,天上的雨线和火光中地上溅起的涟漪像是连成一片,一种无声又无形的威势,也在这片静默中慢慢铺开。
“诸位,萧某今夜出现在此处,只因军中出了叛徒。”萧厉声线冷沉,在雨幕中穿透力却极强。
驻守平鞍县的底层将士们,并不知刘彪极其族人的谋划,但经历了今夜这场变故,大抵也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随行的还有许多其他县邑的小头目,人群中已浮起了极小的议论声。
刘彪派去接走他娘和他妹妹的那几名亲信,也很快被带了上来。
郑虎大着嗓门吼道:“刘彪勾结裴党,加害马将军,以防万一又暗中转移了他老娘和胞妹,人证物证俱在!”
先前被刘彪绑了暂押在中军帐内的马老三,也被人解绑救了出来,这会儿人都还站不稳,靠着两名亲兵扶着,犹不解气地上前踹了刘彪两脚,唾骂道:“刘彪你个猪狗不如的东西!老子差点没死在你手上!”
说罢又对着四周将士们吼道:“这孬货吃里扒外,嘴上说得大义凛然,背地里上赶着给姓裴的当狗呢!老子不愿跟着他干那勾当,险些叫他弄死!”
马老三形容狼狈,脸上还带着早些时候被打出的淤青,义愤填膺说出的这番话,很是有说服力。
场外不少将士和各县小头目看刘彪的眼神,都变得鄙夷起来,对刘彪的声讨声也越来越大。
“我老早就说,那家伙看着不像个好人!”
“可不,装得一副忠厚模样,心眼子可多着呢!当初打平鞍县那伙山匪的时候,为了抢头功,不听军令冒进,害死了他们平登县不知道多少人!”
刘彪被押跪在地上,听着那些议论声,双目被激得血红,用力挣着绑死的绳索,齿关因咬布料太紧,土腥味中慢慢也渗出了血腥味儿。
萧厉隔着雨幕问:“刘将军似还有话想说?”
刘彪发狠地瞪着萧厉,边上的将士扯下了他堵嘴的布巾,刘彪往地上“呸”了口带着泥沙血沫,心知大势已去,索性也不装了,狰狞望着萧厉道:“老子带人打出来的天下,你篡老子的位,老子凭什么不能争回来?”
郑虎最听不得他这话,刘彪那些同乡人,拿这膈应了他们弟兄不知多少回了,当即便骂道:“去你爷爷的!搁这儿做春秋大梦呢?知道你姓刘的不识字,数数都不会了么?你扳着你自个儿手指头好好算算,你手底下那点人,过千了么?哪场胜仗是你带人打的?哪块地盘又是你带人夺下来的?通州十六县并拢后,是十六方人马一同推举的我二哥当的这州君,你平登县头领的位置,谁同你抢了吗?还篡位,篡你刘家村乡长的位了?”
这番骂话引得在场不少小头目都笑起来。
刘彪面上青红交加,恨声吼道:“若没有我平登县,能有他姓萧的今日的风光?只恨我刘彪识人不清,引狼入室,被人抢了心血另做嫁衣,今还要受尔等贼人如此羞辱!”
郑虎正要再骂回去,萧厉却扬手示意他退下,郑虎这才不甘不愿地闭上了嘴,只眼神不善地继续瞪着刘彪。
雷电交加,暴雨如注。
萧厉下颌淌着雨水,问刘彪:“你当平登县是你刘氏一族的?还是你刘彪一人的?”
刘彪只觉萧厉这问得话中有话,暴怒喝道:“是老子带着父老乡亲们宰的县官,开的粮仓!若不是老子,那些贪官污吏这会儿还在平登县横行呢!谁敢蹦半个屁出来?平登县那些个白眼狼忘恩负义,转头跟你,也不怕遭天谴!”
“我呸!”这次不用郑虎他们骂,人群中已有平登县将士唾上了:“姓刘的你真说得出口!官兵是你一人杀的吗?粮仓是你一人开的吗?老子陈家屯的人是没在杀县令那会儿出力吗?就是我李家屯那会儿冲在最前边死了太多人,才叫你刘家村的人厚颜无耻揽了功去!还遭天谴,真有天谴就得先把你给劈了!”
“那会儿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什么往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糊弄你太爷呢!哪次抄了地主老财的家,好东西不是先紧着你刘家村的人分完了,才抠出指甲盖大点给咱们闻闻味儿?”
“老子跟着造反是不想再受那些狗官的鸟气,不是让你学那些狗官爬老子头上来拉屎拉尿的!”
面对诸多平登县将士的指责,刘彪堪称气急败坏,死死盯着萧厉道:“是你!是你指使他们这样说的!”
“刘将军认为是萧某有意抹黑?”萧厉眉头浅挑,出乎意料地好脾气:”正巧,今日诸县弟兄都在,刘将军若觉冤屈,大可自行辨白。”
刘彪扫视围在场外的众人,都是通州十余县里叫得上名号的人物,叫那些或讥嘲或鄙夷的视线盯着,刘彪只觉胸腔里似有一股无形之火窜起,烧得他里外都疼。
暴雨浇在已汇了一地积水的黄泥地上,他盯着萧厉,突然发癫般讥笑起来:“他们如今都在你手底下做事,哪个又敢违背你的命令说话?”
“今日我刘彪落在你手上,那就是我的命数,莫说是给我安这么些个罪名,要杀要剐,那也是悉听尊便!”
说罢他将眼一闭,喝道:“动手就是。”
郑虎等人正被刘彪这番话膈应得咬牙切齿之际,却听萧厉笑了声:“叫你一声将军,你还真把自己当盘菜了?”
他模样生得好,在大雨中的这一笑,却莫名叫人觉着邪气。
刘彪还未反应过来,已被当心一脚踹进泥泞里,心窝骤痛,以至他面部都有些扭曲,随即胸膛处踏上一只黑色锦靴,压得他呼吸有如针扎般刺痛。
他定眼看去,只瞧见雨中萧厉一截线条分明的下颚。
“弟兄们那些话是真是假,你自个儿心里清楚。你平登县头领的位置是怎么得来的,大家伙儿也有目共睹。”
萧厉居高临下盯着死狗般躺地上的刘彪:“没平登县,就没有我萧厉今日?”
他不以为意笑笑,眼底是毫不掩饰的野望和雄心:“那我告诉你,没有平登县,也会有平谷县,平丰县!今日拿你,也是你吃里扒外,勾结裴贼,罪有应得!”
郑虎也晦气万分地“呸”了声:“不撒泡尿照照镜子,到这会儿平登县都还有那么多弟兄不服你,还看不清自个儿到底几斤几两呢?当初要不是军师和我家阿牛兄弟过来帮扶,别说平登县不被周遭强先吞并,就是底下弟兄们也早把你个鳖孙撵下台了!”
边上其他县的小头目跟着唾弃道:“这人是猪油蒙了心了,妄想自个儿当土皇帝呢!州君和军师当初怎就选了去帮他稳平登县,但凡是先来咱阳谷县,打下匪县、一统通州至少能少一半的功夫!”
人群中平登县的将士们不服了,大喊道:“咱们平登县只认州君,他刘彪算个什么东西,能代咱整个平登县的百姓表态?老子第一个不服!”
“就是就是,老子也不服!”
“老子就是听了州君的名号才来从军的,跟他刘彪有狗屁干系!别污了咱平登县的名儿!”
和刘彪一样跪在暴雨中的刘家村人,个个缩脖缩脑,鹌鹑似的,再不敢出一言。
场内外的将士们,不知是何人起的头,突然用力高举手中兵刃,大喊:“州君!州君!”
初时只是零星百十人,到后面,那呼声已同雨声连成一片,浑厚,整齐,蕴着山呼海啸般的蓬勃之势。
这超乎所有人的意料,连一直跟着萧厉的郑虎等人都懵了一下,随即才咧嘴笑着,同将士们一样高举手中武器,高喊萧厉“州君”。
刘彪瘫在地上,眼中除了灰败和颓然,再不见半点光亮。
一场危机消弭于无形-
萧厉连夜审了刘彪极其族人,结果却让他颇为意外。
通城裴军的确许了他往后接管通州的重利,但裴军的后招,刘彪并不知情。
他虽是心比天高,为人却谨慎得很,断不会行那冒进之举,这次之所以动了心思,只因裴军那边开出的条件也极为简单。
数日前,通城派人前来游说时,还不知平鞍县内众匪已伏诛,向刘彪和马老三许诺,只要他们归顺后,能拖住通州境内其他势力至半月后,等裴氏大军分出余力倾轧过来,剿灭那些暴民后,通州便归属平鞍县众匪。
按理说,这消息是要当天便立即派人报给萧厉的,但刘彪耍了个心眼,他深知通城来人的事,整个营地的人都有目共睹,必然瞒不过萧厉,于是他命师爷在信中如实写下了通城派人前来劝降的种种,却只字不提只要他们互相缠斗半月,等裴氏大军分出余力一事。
马老三也不识字,同刘彪一样,身边带了个识字的谋士,刘彪便暗中买通了那谋士,让对方在念信时,事无巨细全念到了。
马老三不疑有他,这才跟刘彪一起按了指印将信件寄回。
存了心思的刘彪又暗中同通城裴军接洽了一回,隐晦地表述他只是平鞍县二当家,他还有个弟兄不同意,想探探裴军口风,看他归顺裴军并把时间拖延到半月后,裴军之前承诺的那些,能不能兑现。
同他接头的裴军表示,只要能拖住通州境内各县暴民到半月之后,不影响锦州战场,一切条件照旧。
刘彪这才彻底动了念头,他知萧厉和张淮已有取通城,加入锦州战局的打算。而他只要设法拖上半月,让萧厉他们不及动身,等裴军缓过劲儿来后将他们一窝端了,他就可以成为通州的新主。
这无论怎么看,都是一桩稳赚不赔的买卖。
——裴军若是在锦州之战中败了,他大不了继续捏着鼻子替萧厉做事;但裴军若是胜了,他从此可就平步青云了。
为了保证计划顺利进行,刘彪先绑了马老三,以免对方走漏风声。
害怕不久后裴军压境,自己老母和妹妹遭难,思来想去,又命人偷偷将母亲和妹妹送离通州。
却不曾想,他的一举一动,都在萧厉眼皮子底下-
张淮得到消息赶过来时,萧厉还坐在帐中看着刘彪招供的那几页状纸凝眉思索。
已大概知晓了前因后果的张淮出声道:“看样子锦州接下来和南梁三方联军要打的这场仗不简单。”
萧厉后躺靠上椅背,捏了把眉心道:“裴颂南北受制,更何况南梁此番来势汹汹,锦州的前几场仗,已打得底下兵卒们人心惶惶。这最后一役,应是必败无疑才对,锦州大费周章,要匪县拖住我们,意欲为何?”
张淮也想不通其中关窍,半开玩笑道:“难不成,是垂死挣扎?怕我们也投诚南梁,成了压死他锦州的那最后一根稻草?”
萧厉神色却突然变得尤为冷漠:“我不会同南梁结盟。”
张淮面上笑意微敛,想到险些让萧厉丧命的那支毒箭,隐约明白了什么,不动声色道:“州君所思周全,南梁三盟已定,咱们此时主动示好,想来还会被轻视。既伐裴颂,又何须再同他人知会?淮会命人盯着些锦州战局,等咱们端了通城那支裴军,届时伺机而动便是。”-
锦州,梁军大帐。
范远端着茶碗,站在大开的帐门前,望着天边聚得越来越多的雷云和远处疾风卷起的沙石,纳罕道:“前些天还热得跟闷蒸笼里似的,这一入秋,咋又刮风下雨没个消停。”
李洵坐在堆满折子的案前,批得头都顾不得抬,只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谁还能管得了老天爷不成?”
范远说:“我这两天眼皮老跳,这不担心咱们两天后的那场攻城战么,要是也碰上个暴雨天,那对咱们可不利。”
李洵道:“你就把心放肚子里吧,太史令已算过了,两日后天象好着呢!”
范远道:“不成,我还是去巡营瞧瞧,以防底下人部署出了什么纰漏。”
李洵无奈摇起了头,似对老友这性情没法子,看到其中一封信件时,忙又唤住范远:“老范,你手底下的人可有萧将军的消息了?”
范远顿住脚步道:“要是有消息老子至于这般憋得慌么?怎了?”
李洵抬起头来,讳莫如深道:“令公动身来锦州了,是为请回萧将军。”
范远那张被晒得黑红的脸上,也露出了格外明显的诧异之色来,他愣了半晌,才又抬头看了看帐外的天,说:“这太阳也没打西边出来啊……”
话说至一半他又看向老友:“是公主的意思?”
李洵摇头道:“不知。”-
陈国。
满屋都是拨弄算盘珠子的噼啪声,昭华宫前厅置了数排长案,擅珠算的宫人们埋首对着账本头也不抬地苦算。
另有宫人轻手轻脚地穿行其中,将清算好的账目和原先的账本一一收罗起来,整理好放至温瑜案头。
温瑜倚着软榻的扶手而坐,对照着内务府送过来的账本,漫不经心地翻着宫人们重算过的一笔笔账目。
跪在她下方的三个内务府管事太监,早已手脚发软,冷汗湿透后背。
第117章 账册
轻薄如云雾的香线自檀木案后袅袅升起, 管事太监们偷偷抬臂擦了不知多少回额前的冷汗后,终于听得坐在上方的温瑜出声:“公公们送来的账本,本宫怎瞧着有诸多错算之处?”
为首的管事太监脸上勉强堆着笑道:“这些账册……从前都是由太后娘娘过目的……”
他话音未落, 便听得一声碎玉般的冷斥:“放肆!”
管事太监惊惶抬起头来, 但见温瑜满目威仪、隐有怒容, 却依旧惊为天人的一张玉面, 心口簌簌狂跳,亦不知是惊还是惧的,再反应过来时,脑门已“哐当”磕地上了, 嘴上不住念着:“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温瑜冷声道:“尔等以职权之私,中饱私囊,伪做账目, 竟还敢攀扯太后?”
几个管事太监被吓得魂都快没了, 忙告饶道:“奴才没有, 奴才岂敢啊……”
宫里的账,从前一直都是太后管着的, 温瑜承办中秋宴,几个内务府的管事太监早从灵犀宫那边得到了示意,没少在温瑜筹备宫宴时使绊子, 不是今年进贡的御酒里,温瑜指定要的酒水都没有了,就是新购的绫罗乃次品,根本没法用在宫宴上。
中秋宴就在几日后,本以为这位大梁公主此时该忙得焦头烂额,谁料她突然将宫宴之事丢至一边, 彻查了陈王宫内务府近几年的账目。
宫中采办的诸多物件,那都是从姜家的产业链上买回的,里边的利益层层剥扣下去,堆到内务府账册上的,就是一笔笔烂账。
朝中年年都奉行节俭,各地税收也推行了新政,但国库依旧年年赤字。每年年底户部核账,满朝大员能在大殿上吵个脸红脖子粗。
谁都知道当前的陈国是个什么情况,也明白那些烂账是怎么回事,但没人敢提出异议,更没人敢彻查。
内务府的这几箱账本,还是温瑜以宫宴定下的物品失窃为由,命人去内务府查找,闯入账房强行搬回来的。
几个管事太监来了昭华宫,自知大祸临头,搬出姜太后的名头,本以为温瑜会有所顾忌,毕竟这一切都是姜太后默许的,查内务府的帐,那就得查到太后的私库和外戚姜家。
放眼朝野,便是那些自诩肱骨的老臣,都不敢同太后和姜家硬碰。她一初来陈地、根基不稳的新王后,拿什么同太后叫板?
可温瑜一句他们伪做账目、攀扯太后,这就不一样了。
这些账目,不需要再深查下去,直接从他们这里断了,他们就是行采办之职贪墨的主谋,罪名定下来,说是诛九族也不为过。
并且事情捅出去,姜太后那边不仅不会保他们,还会顺水推舟,将这罪名给定死在他们身上。
毕竟只要他们几人一死,后宫和前朝这些年堆下来的烂账,就可以一股脑全推到他们身上,困扰太后和姜家多时的一个难题,也就解决了。
想明白了这背后的利害关系,几个管事太监这会儿手脚都是冷的,哆嗦着将脑门磕地连连告饶:“娘娘明鉴啊,便是给奴才天大的胆子,奴才也万万不敢做这等掉脑袋的事……”
温瑜继续翻着手中账册,并不理会。
铜雀奉了一盏清茶上来,放置在温瑜左手边,盏口白雾氤氲,衬得她面容愈发清冷朦胧起来。
青铜冰鉴里,也丝丝缕缕地往外冒着凉气,厅内并不闷热,但为首的管事太监只觉自己身上的袍子拧上一把,已能拧出水来。
似有一柄无形的刀斧悬在自己头顶,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知道必须得站队表忠了。
背叛太后,今后在这宫里或许就再没有容身之地。
但若是继续在温瑜跟前装傻充愣,她将这些账目交出去,再一口断定是他们所为,太后和姜家乐见其成,满朝文武又不敢深查下去触太后霉头,那他们小命可就是立马没了。
管事太监权衡再三,终不再一味哭求,将脑门在地上都磕出血印后,对着温瑜表忠道:“小的几人在这宫里,那就是无根的浮萍,上边的人交代什么,小的们就做什么……很多时候,小的们也是身不由己啊。娘娘若肯开恩留小的们一条性命,那往后小的们就只有娘娘您一位主子,必对娘娘您肝脑涂地!还请娘娘给小的们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啊!”
温瑜还是没说话。
几个管事太监冷汗涟涟地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大难临头的绝望,那为首的管事太监想到自己一伙人在中秋宫宴筹备上使的绊子,忙挖空心思继续向温瑜示好:“娘娘在中秋宫宴上所需的葡萄酿,小的也一定想法子给您凑齐……”
立在温瑜身侧的铜雀适时冷冷问出一句:“不是说内务府库房里已没有了,再同周边藩国采买也来不及了么?”
几个管事太监顿时面色讪讪的,其中一人腆着笑回道:“库房里的确是没有了,仅剩的那一百三十坛,一早就被灵犀宫的褚翠定下了,说是太后生辰宴要用。不过距太后生辰还有数月,这葡萄酿,可先紧着中秋宴用,奴才回头让底下人重新采买,在太后生辰宴前补上便是。”
说完这话,几个管事太监都神色忐忑地看着温瑜。
他们把“原定”要给太后的葡萄酿,先拿给温瑜,无异于是赌上所有,为温瑜去开罪太后,以后也得彻底仰仗温瑜,才能在宫里谋条活路。
毕竟太后那边,是容不得叛徒的。
但温瑜依旧没有开口的意思,反倒是站在她身后的铜雀端着双臂问道:“我家娘娘要的那批绫光缎呢?”
不知是冰鉴太凉,还是外间溢进的暑气太重,几个管事太监脑子里的那根弦一直紧绷着,到这会儿早已是头昏脑涨,钝痛欲裂,闻听此言,还是立马抢着道:“奴才也想法子在中秋宴前弄来,还有哥窑的瓷盏、建宁的毛尖儿……中秋宴所需的一切吃食物件儿,奴才定都会安排妥当!”
铜雀从鼻孔里溢出一声冷哼,算是报了这些天在内务府几番碰壁的仇,看向温瑜等她表态。
但见温瑜放下手中账目,端起一旁放凉的清茶浅饮一口后,方不急不缓道:“几位公公都是聪明人。”
几个管事太监忙说“不敢”。
温瑜继续道:“本宫脾性不甚好,不过最是护短。”
她眸子浅浅一扬,神光内敛,又暗含睥睨之态:“能不能成为本宫所护的短,便看几位公公心诚与否了。”
终于等到温瑜这句话的几个管事太监几乎快要喜极而泣了,忙说:“娘娘您有什么用得着奴才几人的地方,尽管吩咐,奴才几人必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温瑜眸子漆黑而平静,恍若暴风雨前的沉夜:“我要内务府暗账的账本。”-
几名管事太监退下后,殿内清算账目的宫人们也全都被遣退了下去。
铜雀难掩兴奋地道:“公主您这一出釜底抽薪甚妙!捏住了内务府那几个太监的命门,可算是将这几条狗套老实了!”
他们若是没有倒戈温瑜,温瑜把查到的这些账目往朝廷上一递,足够给那些个太监定死罪,如此,也算斩断了太后在宫内的一臂。
自然,他们脑子清醒,看明白形势后向温瑜表忠保命,昔日心腹成了别人的走狗,这对太后来说,无异于也是一记重击。
温瑜拨了拨香炉孔隙间溢出的香线,道:“让青云卫盯紧些内务府,太后若得知那几个太监倒戈向我,为保内务府和姜家来往的那些暗账,必留不得他们。”
她要的暗账账本,便是内务府太监们借着采办,向姜家产业链上购置宫中一切物品的真正账册。
一匹绸缎,市价不过二两银子,但在内务府呈报给宫中的账册上,少说也得二十两一匹。
这中间贪下来的十八两银子,小部分会成为管事太监钱袋里的油水,大头则流向了灵犀宫和姜家。
铜雀知道中秋宴在即,那几个管事太监若是死了,新顶上来的太监,办事不一定有他们得力,届时温瑜免不了继续劳神,道:“昭白姐姐行事稳妥,她亲自前去取账目,必会安排好一切的。”
温瑜这才撑着额,合目在榻上小憩起来。
不多时,一名青云女卫快步走向内殿:“公主,方太医被陈王的人带走了!”
闭目小憩的温瑜倏地掀开了眸子,问:“怎么回事?”
方太医替她做事后,为防姜太后暗下杀手,温瑜一直命人暗中保护着对方。
她进宫多日了,太医院那边都没出什么事,今日这般巧,她前脚见完内务府几名管事太监,陈王那边后脚就传唤了方太医。
这无论怎么看,都是太后想给内务府的管事太监们一个警示:
——她若护不住方太医,日后自然也护不住内务府那几人。
那名青云女卫道:“陈王忽称身上有疾,他宫里的太监点名要方太医前去医治,但平日里替陈王看诊的太医,都是直接住章华殿里,并不在太医院的。”
铜雀这会儿脑子转的飞快,隐约明白太后和陈王那边,可能是想用方太医杀鸡儆猴,忙问:“现有多少人知晓此事了?”
那名青云女卫答道:“陈王的人刚去太医院,咱们的人就传消息回来了,若不是有心盯着太医院那边,宫里这会儿应该还没多少人知晓此事。”
铜雀松了口气,看向温瑜:“公主,咱们想法子先对内务府那边封锁消息……”
温瑜却道:“太后既是为了威慑内务府那几人人设的此局,内务府一定会比我们更先知晓此事。”
铜雀看了看时辰,面上焦虑更甚。
昭白去了内务府这么久未归,肯定是取账目不顺利。
她看向温瑜:“公主,那咱们现在怎么办?”
温瑜从软榻上起身,说:“替我更衣,去章华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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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章 “梁女要弑君了!”……
章华殿是陈国历代先王所居之处, 修建得远比王宫内其他宫殿宏伟。
方太医被小太监领着踏进殿门时,脑门上已布了一层细密的冷汗珠子。
自陈王继位以来,凡龙体有不适之处, 从未假太医院其他太医之手诊治过, 一直都是由住在章华殿的太医看诊。
今日陈王突然召自己前来, 方太医一想到自己倒戈温瑜之举, 腿脚就已隐隐发软,心中更多的却是委屈。
他拖家带口的,靠着祖上荫庇,才能在太医院领份差事, 上边的主子们斗法,却是拿他们底下这些奴才开刀啊。
当日在驿馆那情形,若不是温瑜出手保他,他这会儿已然身首异处了。
他也明白太后肯定是咽不下这口气的, 这些日子在太医院当值, 一直提心吊胆, 好在有温瑜的人暗中保护,他脑袋才算是安稳地长在了自个儿脖子上。
但今日这一劫, 怕是生死难料了。
陈王暴虐性情,喜怒无常,在宫里并不是什么秘密, 被选入章华殿当值的宫人,无不自求多福,也就李太监那等四处都寻了靠山的老滑头,在陈王身边才勉强能喘口气。
方太医正为自己接下来的命运神伤不已时,领路的小太监已高高在上甩出一句:“跪。”
方太医不敢抬头,就地狼狈跪下, 双手交叠于额前,严严实实抵着光可鉴人的地砖,颤声道:“微臣……参见王上。”
上方传来陈王极致阴郁的话音:“本王身子不爽利,太医瞧瞧,本王犯了何病。”
方太医这才诚惶诚恐地抬起头来,拘谨地观察陈王面色,因陈王怀中还抱了个粉面含春的美人,他只得尽量控制自己目光只落在陈王面上,但撞上陈王那满是戾气和阴狠的眼神时,方太医心中还是一哆嗦,只觉自己今日必是要死在这里了。
果然,下一瞬就听陈王阴冷问:“瞧得如何了?本王所患何症?”
方太医盈满了恐惧和凄惶的脑子几乎已成了一滩浆糊,思考都困难,更何论仅凭这一眼就断出病症,他以脑门抵地,惶恐道:“微臣……微臣医术不精,仅凭这‘望’,无法为王上诊出病症,还请王上……准许微臣上前诊脉再探一二。”
坐在上方的陈王突然冷笑起来,那狠厉的视线有如实质,方太医纵使没抬头,却也觉着自己肩背几乎快被陈王那阴冷的视线烧出两个大洞来,心中更是惧怕不已,不明白自己那话又犯了陈王的什么忌讳,忙磕头告饶,说自己医术不精。
陈王推开坐在怀中的美人,盯着方太医的视线,阴冷如一条吐信的毒蛇:“王宫不养闲人,连本王是何病症都瞧不出的沽名钓誉之辈,拖出去砍了!”
立马就有羽林卫入内,一左一右架起方太医的双臂往外拖行。
方太医一医官,豁出性命去挣也挣不开两名羽林卫的钳制,只得在大殿上哭嚎求饶:“王上,再给微臣一次机会吧!只要让微臣诊脉,微臣一定能断出王上是何病因……”
岂料陈王听了这哭嚎,脸色反而更加阴郁铁青,搭在龙椅上的五指,也极为用力地扣紧了那金龙扶手。
立在边上的李太监忙一甩拂尘呵斥两名羽林卫:“还不快把这庸医的嘴堵了?吵嚷得叫王上心烦!”
羽林卫手边没有能堵嘴的东西,干脆捏住方太医的下颚用力一锉,直接将他下巴给卸了。
正拖着人往殿外去,却又有小太监匆忙来报:“王上,王后娘娘带人过来了!”
坐在龙椅上的陈王阴郁抬起头,先前被他推得跌至地上的美人也面露异色,李太监是个人精儿,只一愣后便很快收敛了面部表情,做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问陈王:“王上,这……这可如何是好?”
陈王冷笑:“什么如何是好?本王杀陈王宫的太医,还需她一梁女首肯不成?”
李太监正赔笑不知如何接这话之际,殿门外已传来喧嚷声:“没有王上的通传,您不能进……”
“我家娘娘手持凤印,打理六宫,这王宫里有何地方去不得?今日是听闻王上身体有恙,特来看望,你个胆大包天的奴才,竟敢阻拦?”
铜雀脾气冲,从前又是武婢出身,一面骂一面带着青云女卫往里挤,章华殿外的羽林卫们不敢冲温瑜拔刀,愣是同小太监们一起被铜雀等人挤进了大殿来。
殿门大开,羽林卫和小太监们摔进殿后,忙跪向陈王请罪:“王上恕罪……王后娘娘一定要进殿,我等……阻拦不住。”
温瑜一身山水浓墨般的苍碧色华服,立于人群之后,抬眼慢慢地扫向陈王,不急不缓道:“本宫听说王上身子抱恙,甚是忧心,特来探望一二,不曾想在殿外受阻,本宫忧心王上安危,底下人这才鲁莽了些,王上应不至因此降罪?”
美人之所以是美人,就在于哪怕你明知她是毫无情绪,甚至可以称之为冷漠地说出这番话来的,望着那堪称绝色的容颜,心神却还是止不住地一荡。
陈王盯着温瑜那张极致美艳又极致冷漠的脸,足足失神了两息,回神后才夹带着一股莫名的恨意冷笑起来:“王后如此关心本王,本王受用还来不及,又岂会怪罪?”
温瑜听着陈王这故意恶心她的话,面上依旧没有丝毫表情,只道:“那便好。”
被挤如大殿的羽林卫们还有些面面相觑,正不知是去是留时,就见立在陈王边上的李太监冲他们做了个退下的手势,一群人这才又退回了殿外。
方太医在看到温瑜时,情绪异常激动,明显是想求救,奈何被卸了下巴,发不出声来,只能张着嘴凄惶地一阵“啊啊”乱叫。
押着他的两名羽林卫,拖着他还要继续往外走,途经温瑜身旁时,听得她清冷出声:“且慢。”
羽林卫被迫停了下来,看向陈王,等陈王接下来的示意。
陈王显然已知晓温瑜是为何而来,脸上更难看了些,放任自己彻底瘫进龙椅里,左手环抱着方才那美人,问温瑜:“王后有何指教?”
温瑜道:“本宫初来陈地时,水土不服,又头疾频发,母后让方太医前来替本宫诊治后,才颇见成效。论起来,方太医也算是母后赏给本宫的人,今日见他似开罪了王上,为着母后的一片爱护之心,本宫自然也得多问这一句的,不知方太医所犯何事?”
李太监微躬着腰站在陈王身侧,听到温瑜搬出太后,他眼皮动了动,但什么也没说。
陈王盯着温瑜,脸上还维持着笑,却已有点狰狞的意味了:“怎么?这庸医诊不出本王所患何疾,本王杀他不得?”
方太医更激动地“啊啊”起来,似乎是苦衷颇多。
温瑜平静道:“本宫的头疾时不时又发作,全靠方太医的针灸之法才有所缓解,有道是‘术业有专攻’,兴许是王上所患之疾,正巧不是方太医所擅长的。要想尽快找出病因、解王上抱恙之苦,还是召集太医院所有太医,替王上把脉会诊,如此才是上策,王上以为呢?”
陈王阴冷地盯着温瑜,用力箍着美人的腰揽向自己,那美人痛得脸都变了色,却不敢发出半点声音来,陈王狞笑出声:“王后如此大费周章,原是来为这庸医求情的啊?”
温瑜道:“本宫顾念的,是母后的一片心意。”
此话不知触到了陈王哪块逆鳞,他脸色愈发阴沉了下来,盯着温瑜道:“以为拿太后压本王,本王便怕了?”
他松开揽在美人腰间的手,阴鸷道:“今日这庸医,本王还真就杀定了!”
李太监在一旁装死不敢应声,近日才在陈王跟前得了脸的小太监自是不愿意放弃这讨好陈王的机会,当即对着两名羽林卫喝道:“聋了不成?没听见王上的谕令?还不快将这庸医拖下去斩立决?”
两名羽林卫拖起方太医要继续往外走,温瑜一语不发,但几名青云卫严严实实挡住了他们的路,他们只得再次停下。
那小太监自觉方才那一声已得了陈王青眼,此刻腰板挺得更直了些,公然喝问温瑜:“王后这是何意?”
温瑜冷冷抬眸:“本宫说了,本宫的头疾,唯有方太医能治,今日这人,本宫必是要带走的。”
抚掌声从上方传来。
一直护在温瑜两侧的铜雀等人抬眼看去,便见陈王停下抚掌后,手肘撑于一侧膝头,身形微倾,用一种蛛网般粘稠得令人生厌的视线,打量着温瑜,目光里又潜藏着股说不出的恶意,莫名其妙地冲着温瑜一笑后,道:“好啊,王后难得向本王讨要什么东西,今日既一定要带走这庸医,行啊,取悦本王。”
说罢他整个人往龙椅上一靠,两腿叉开,是一个极其无礼又极其放荡的姿势。
在场还有一众宦官和两名羽林卫,连方太医都不敢嚎了,垂着首不敢看任何一方。
这简直就是对温瑜赤裸裸的羞辱。
以铜雀为首的一众青云卫早已变了脸色,若不是进章华殿不得携带任何兵刃,怕是她已当场拔剑了。
陈王见温瑜冷冷地盯着自己,那目光就像是在看什么脏东西,面部不由因一股未名的恨意而有些扭曲,却是再次望着她恶意满满地一笑:“怎么?不会?”
他偏过头看向被他冷落多时的美人,如唤一只小猫小狗般道:“爱妃,你来教王后。”
那衣衫轻薄、云鬓妖娆的美人,便伏跪到了地上,眼角眉梢都带着点讨好的媚意,手脚并用地缓缓爬向陈王。
铜雀看着这一切,气得死死握拳的手都在发抖。
那美人爬到陈王脚边了,做势还要用敷着香膏脂粉、嫩若桃腮的脸去蹭陈王脚上的靴子,一直静默不语的温瑜这才冷言出声:“起来。”
美人动作微动,看看温瑜,又看看陈王,一双美目顾盼生辉,似不知还要不要继续。
陈王则似笑非笑地盯着温瑜:“王后学会了?”
铜雀对着陈王怒目而视,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
温瑜却只淡声道:“会了。”
那小太监见陈王如此当众羞辱温瑜,心中对温瑜在王宫里的地位已有了计较,此时再看温瑜竟如此顺从,哪还有一国王后、一国公主的颜面,心中愈发看轻之时,再开口也就更显得高高在上了些,“王后娘娘那便请吧。”
说罢还装模作样地对着温瑜做出了个“请”的手势。
温瑜信步上前,铜雀虽知温瑜决计不会做出那等屈辱之举来,但见温瑜上前,却还是止不住担忧,低声急唤了句:“公主……”
刚起话头,却见温瑜与两名羽林卫擦肩而过之际,径直拔出了一名羽林卫腰间的佩剑。
“噗”一声利刃入体的闷响,鲜血溅污了温瑜那身苍碧色的华服,她冷玉似的面颊上,也飞溅到几点殷红,衬着她冰冷的眉眼,有种异样的妖冶。
那对着温瑜做出“请”手势的小太监,眼底的高傲和轻蔑还未来得及全然收回,已捂着腹部口吐鲜血倒下。
在场所有人都被这突来的变故惊呆了。
温瑜收剑时,剑尖甩出的鲜血溅到了陈王脸上,被吓得失声的陈王这才如梦初醒般大叫起来:“护驾!护驾!梁女要弑君了!”
被抽走了佩剑的羽林卫也顾不得继续押方太医,和同伴一道围向陈王大喊:“保护王上!”
门外的羽林卫一拥而入,反应过来的铜雀也忙带着青云卫横挡在温瑜跟前。
李太监这会儿不敢装死了,半个身子护在陈王跟前,颤着尖细的嗓音对温瑜道:“娘娘有话好好说,拔剑作甚……”
温瑜甩落剑身上的血迹,剑锋的每一次晃动都看得李太监胆战心惊,她却只轻飘飘扔下一句:“这太监对本宫不敬,可见平日里也未曾将王宫的规矩和王室的威严放在眼里,本宫替王上肃整宫纪,管教宫中目无法纪的奴才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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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废后
陈王被挡在李太监和一众羽林卫后边, 指着温瑜声嘶力竭大吼道:“这梁女分明是想弑君!还不快将她拿下!”
铜雀护在温瑜身前喝道:“我看谁敢!我家公主是带着整个大梁前来联姻的,尓陈国屡屡欺压我主,是当我大梁百刃关内的雄兵是纸糊的么!每隔一月未有我家公主的书信从王庭送出, 尔等大可瞧瞧, 入关的陈军还能不能拿到下一月份的粮草!”
羽林卫们被这话喝住, 一时不敢妄动。
围在殿外的羽林卫忽传来兵甲攒动声, 不多时,一身明光甲腰配长剑的姜彧大步入内,李太监看到他就跟看到救星似的,忙唤道:“姜统领快来解围!”
姜彧官居禁军统领之位, 又战功显赫,再有太后那层关系在,享御前佩剑之权。
他来前大抵已听说了温瑜殿前拔剑杀人之事,朝着陈王一抱拳后, 转向温瑜道:“还请娘娘先放下手中之剑。”
温瑜瞥姜彧一眼, 冷白的指尖还沾着血迹, 倒是从善如流地一松手,任那剑砸在了地上。
陈王听着那铁器落地的“哐啷”声, 脸上被溅到的血渍还弥漫着腥味儿,想到温瑜方才那眼都不眨的一剑,心中止不住地后怕, 指着温瑜色厉内荏道:“速速将其拿下!”
姜彧对着温瑜一抱拳道:“娘娘,得罪了。”
铜雀等一众青云卫牢牢地将温瑜护在最中间,没有丝毫退却之意。
温瑜侧脸的血迹妖冶,似笑非笑地看向姜彧:“王上和姜统领,是要因本宫杀了一个目无尊法、以下犯上的奴才,治本宫的罪?”
姜彧颔首抱拳道:“未得准允, 御前不可见任何利刃。天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还请娘娘体谅。”
陈王见温瑜手上已没了兵刃,整个大殿又已被羽林卫围成铁桶,确定自己再无任何性命威胁后,一把拨开挡在跟前的李太监和羽林卫,冷笑着冲温瑜道:“御前亮剑,可是诛九族的大罪!本王且看你温氏梁女还能狂妄到几时!”
温瑜听言,嘴角笑弧愈明显了些,一双眸子里却是有如下了霜雪,只这么平静地瞧着人,都能叫人感受到里边的寒意,她道:“那可不巧,本宫现为陈国王后,本宫的九族,自也包括了王上和太后,陈国律法铁面无私,本宫倒想瞧瞧,这诛九族的大罪,最终要怎么定。”
陈王不防被这话堵住,满目阴鸷地盯着温瑜,却再接不了一言。
温瑜笑望着他继续道:“废后么?那王上可得快些拟出圣旨,昭告天下,在快马加鞭送往我大梁。”
陈王神色愈发难看,李太监和姜彧一时间也有些面面相觑,不知事情到了此局面该如何收场。
以铜雀为首的一众青云卫都虎视眈眈地盯着姜彧和羽林卫们,大有他们胆敢真动温瑜,就同他们拼命的意思。
最终还是人精又圆滑的李太监笑呵呵出来打圆场:“哎哟,王后娘娘这说的是什么话!不过是同王上拌嘴杀个奴才的事,怎就说得这般严重……”
温瑜并不接李太监的话,凤目微抬看向姜彧:“劳烦姜统领告知,本宫现下该是去天牢等废后的圣旨,还是回昭华宫等?”
姜彧本是想维护陈国王室的尊严,控住温瑜后,等陈王和太后那边发话,但温瑜这废后之言一出,他再有任何妄动,无疑便是默认温瑜所言。
他虽早就见识过温瑜的手段,但今日再次经历一番何谓骑虎难下,清隽的脸上不免有了难堪之意,对着温瑜深深一抱拳道:“末将不敢。”
他尚做了如此让步,底下的羽林卫们自然也不敢再以剑锋对着温瑜,纷纷收了剑跟着抱拳。
陈王瞧见这一幕,气得面皮都有些抽搐。
温瑜转过身,绣着繁复暗纹的宽大裙琚在脚下微褶,那望向陈王的目光,冰冷又漠然:“本宫便先回昭华宫自行禁足,等王上废后再诛本宫九族了。”
随着她转步朝殿外去,那恍若有暗色流光隐隐浮动的裙摆,便长长地拖曳在她身后,,堵在章华殿门口也的羽林卫们不敢阻拦,自发地让出一条路来。
铜雀等人挺直了腰背,紧随温瑜,扶起瘫软的方太医,旁若无人地出了大殿。
陈王望着一行人离去的背影,气得操起几案上的瓷盏器具一通乱砸,猩红着眼恨声道:“反了!反了!拿废后威胁本王,真当本王怕了她不曾?”
李太监试图阻止陈王摔砸,却又怕触了陈王霉头不敢真拦,只得一边做着样子阻拦一边喊:“哎哟,王上,您当心伤着自个儿……”
姜彧则带着羽林卫们单膝跪在了大殿中,向陈王请罪道:“是末将等护卫不周,请王上降罪。”
陈王将手中最后一尊瓷器摔碎在姜彧脚边后,盯着他那张俊美清隽的脸,突然冷笑出声:“降罪?本王岂敢啊!本王又不是不知太后和你姜家的盘算,不然太后何至让你去接亲?你和那梁女……”
“陛下,慎言!”姜彧突然打断陈王,那声线极冷,又极沉,眼神也变得尤为冷锐,隐约透出几分难堪和屈辱的意味。
陈王被他那一声喝住,一时禁了声。
姜彧却已在闭目后维持半跪的姿势,将头颅愈发低垂了几分,道:“护卫陛下不周,是末将失职,末将会下去自行领罚。”
言罢也径自离开了大殿。
陈王看着大开的殿门和剩下的一众羽林卫,突然之间怒不可遏,然而案头已没什么供他砸的了,他只能一脚踹翻龙案,吓得边上的宦官和那美人惊惶躲开。
他自己则继续砸起一旁博古架上的书卷瓷器,一边砸一边近乎癫狂地大骂:“反了!反了!一个个的,都反了!这天下,还是本王的天下吗?不早就是他姜家的天下了?”
话落又疯疯癫癫地大笑起来。
羽林卫和宦官们跪了一地,所有人都只当自己是个聋子,瞎子,不曾听过这些话,也不敢看帝王的失态。
等陈王砸完殿内一切能砸的物件,衣衫不整、冠发散乱地坐在一片狼藉之中,终于瞧见缩在台阶下方泫然欲泣的美人,眼中突然又燃起了某种疯狂和痴迷般,狞笑着冲那美人伸出手:“爱妃,过来。”
美人大片锁骨和肩胛都露在衣裳外,瞧见陈王伸出的手和那笑容,身体已不自觉地在发抖,却还是只能强行挤出讨好的媚笑来,如先前那般,手脚并用地缓缓爬向陈王。
李太监瞧着殿内的狼藉和荒唐,给几个干儿子使了眼色,让他们先围在陈王身边,哄着陈王,供陈王差遣,自己则悄声退出大殿,往太后所居的灵犀宫去了-
温瑜回到昭华宫,命人给方太医接上了脱臼的下巴,问他:“陈王为何突然传唤你?”
方太医又一次从鬼门关走了一遭,这会儿手脚都还是凉的,茫然又凄切地回道:“微臣不知啊,微臣只是如常去太医院任职,哪知章华殿突然就来人传唤微臣,说是王上身子不适,命微臣前去诊治……”
说到此处,方太医不禁又哭了起来:“若不是娘娘及时赶到,微臣这条命,只怕已经在阎王手上了……”
眼见从方太医口中问不出什么有用的消息,温瑜料想应只是陈王和姜太后那边想杀方太医,给内务府那几个太监立威,同时也是给整个陈王宫的人看着,归顺她温瑜的人会是什么下场。
只不过在章华殿同陈王对峙时,她故意拿方太医是姜太后“赏”给她的话回堵陈王,看陈王那模样,似乎又同姜太后颇为不合,甚至发难方太医一事,也未曾同姜太后通过气。
温瑜心中疑窦又生,对方太医道:“你今日也受惊了,先下去吧。”
惊魂未定的方太医这才退了出去。
铜雀给温瑜奉上一盏茶,忧心道:“咱们虽救回了方太医,但中秋宴在即,公主您自行禁足昭华宫,届时的宫宴可如何是好?”
温瑜不曾回话,殿外已响起青云卫的通传声:“公主,昭白姑娘回来了。”
温瑜颔首示意放人进来。
昭白手按着腰间的长剑,很快大步迈进殿内,大抵是回程途中已听说了章华殿发生的事,她眼风凌厉惊人,见温瑜安然无虞,才松了一口气,随即抱拳颔首道:“奴惭愧,叫那几个内务府的太监耍滑拖延了些时间,暗账的账册已被转移。”
窗前挂了细蔑竹帘,日光从外边透进来,在檀木案上落下道道条形的光影,温瑜那身山水墨绿的华服还未换下,单手拿盏时,广袖下垂,露出一截骨肉匀称的小臂,浸着稀薄日光,白得晃眼,恍若神明。
她本人对此却是一无所觉的,纤长指尖轻叩着盏盖,声线清凌:“不怪你,太后走了杀方太医这步棋,必是对我早有提防,若真叫我如此轻易就拿到内务府暗账的账目了,太后在宫中这几十年的经营,岂不成了笑话?”
昭白道:“您保下了方太医,内务府那几个太监势必自危,他们怕彻底开罪太后,不敢直接将暗账的账册交与您。却也惧您将内务府的烂账捅出去,让他们当了那替罪羊,后边势必还会继续来讨好您。”
温瑜喝完茶,搁下茶盏时却道:“内务府已是一步死棋了。”
昭白闻言若有所思,铜雀听得云里雾里,忍不住问道:“公主,这从何说起?”
温瑜道:“以姜太后的脾性,必容不得内务府那几人吃两家饭。”
铜雀这才醍醐灌顶,随即又有些担忧:“内务府在这节骨眼上换上的人,必然也是太后那边的,有他们从中作梗,您还如何操办中秋宫宴……”
话未说完,铜雀就狠狠拍了一下自己脑袋,乐道:“瞧我这脑子!无怪乎公主您在章华殿时就放言会自行禁足,原是您早料到了太后会重新给内务府安插人手,提前把中秋宫宴这烫手山芋扔了出去!”
温瑜道:“派人盯着内务府那几人,太后若是想永绝后患,对他们可不会多仁慈。”
昭白听出温瑜话中有话,道:“奴回来前,已命人暗中盯住了内务府,若有异动,无论如何也会保下一活口。”
对姜太后来说,不再为她所用的人,又接触过她和姜家的诸多阴私,自然是死了才会永远守口如瓶。
那几个内务府的太监,平日里惧太后和姜家的威势,真正有性命之虞的时候,不愁他们不会攀咬太后。
温瑜没想用内务府这几人就彻底扳倒太后,但暗账的账目拿不到,再给她和姜家添些堵也未尝不可。
昭白做事稳妥,既已部署周密,温瑜也就点了下头,又问:“今日在章华殿的美人,是哪宫妃嫔?”
铜雀神色复杂地回道:“是新雨宫的丽妃。”
在今日之前,她一直以为新雨宫那位艳名在外的丽妃,是狐媚惑主之辈。
但亲眼见过陈王是如何对待这位传言中的宠妃之后,铜雀也说不清心中是个什么滋味,只觉着,宠冠后宫的妃嫔,不应是那样的。
温瑜说:“往新雨宫也放几双眼睛进去。”
从前她不屑掌握陈王的动向,但经过今日这出后,她愈发觉着陈王和太后都有些古怪。
只是陈王所居的章华殿,有禁军统领姜彧亲自守着,今日是她命青云卫弄出动静引走姜彧后,才得以带人成功闯进大殿。此人精明难缠,又是太后亲侄子,她若往章华殿塞眼线,势必瞒不过他和姜太后,保不齐还会弄巧成拙。
反之新雨宫是丽妃的宫殿,守卫不如章华殿森严,陈王又时常过去,派人盯住了新雨宫,总能探出陈王更多端倪来-
灵犀宫。
姜太后听完李太监的禀报,拇指拨动菩提串时捻动力道过大,终是崩断了系绳,菩提珠子滚落一地。
李太监吓得惶恐伏跪在地,喊着:“太后娘娘息怒!”
姜太后掀眸,纵使念佛多年,却也藏不住她眉眼间这一刻的隐怒:“这便是你同哀家说的一切都部署好了?”
李太监哀哀道:“那方其生家中的老母妻儿,都被接到了王后陪嫁的匠人营里,老奴拿不到人威胁他啊!投毒他自己又是大夫,对入口的东西都谨慎得紧;遣人暗杀,他身边又有高手暗中保护……老奴这也是能试的法子都试了,今日王后召见内务府那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您这边又给老奴传了急信,老奴不得已,才铤而走险,想让王上杀掉方其生那白眼狼……”
姜太后嗓音蓦地高了一个度:“你好大的胆子!”
李太监便将身形伏得更低了些,口中一直喊着“太后娘娘息怒”。
姜太后恨声道:“你为了除去一个方其生,竟敢将王上之事泄露出去?”
李太监忙道:“老奴岂敢啊?老奴只是和王上身边的韩太医联手做了一出戏,让王上误以为方其生看到了韩太医去太医院给王上抓药的方子,王上这才怒不可遏要杀方其生!”
听得此言,姜太后神色才算好转了些,在近侍嬷嬷的搀扶下坐回榻上,冷睨向跪在地上的李太监:“李得茂,你这些年,是越活越回去了,如此小事都办不好。”
李太监脑门磕地,眼神变了变,说出的话却依旧是一味讨饶告罪:“娘娘您又不是不知,奴才就是个蠢死了升天的,若不是太后娘娘您提携,奴才在宫中哪能有今日啊……”
这通马屁算是把太后哄得舒坦了些,接过近侍嬷嬷奉上的茶时,只郁气未消地重重往矮几上一搁:“梁女好算计,用一个方其生,竟要哀家自断内务府这一臂!”
李太监伏跪在地上不敢再应声,边上的嬷嬷劝了两句,姜太后方冷冷道:“且让她得意这一时吧,哀家倒要看看,两日后的中秋宫宴,她要如何应对!”
正是这时,门外有宫人前来通报:“禀太后娘娘,昭华宫那边来人了。”
姜太后眼皮半抬:“何事?”
宫人呈上一份折子和一方锦盒,胆战心惊答道:“王后命人送来了自请废后的函文和凤印,还说……说给前朝的御史大夫焦大人也送了一份废后函文去,在废后的处决未下来之前,王后会自行禁足在昭华宫,无法再操持中秋宫宴,故将凤印也一并交还与您。”
姜太后只觉一股恶气直冲脑门,缓过来后,却只能惊怒交加地喝出一句:“荒唐!”
温瑜若只是放放狠话,说要自行禁足不再操办宫宴也就罢了,她不痛不痒地赏赐些东西,再命底下人带一两句宽慰的话,就能将此事强行揭过去。
但温瑜自请废后,还拟了书函送往前朝,这就不是仅在后宫便能息事宁人的了。
明早朝会上群臣必然还得追问此事,还她梁女一个“公道”。
姜家在朝中虽是如日中天,却也还没到一家独言的程度。
守旧王党们一直不满外戚势大,这些年频挑姜家的错处,若不是陈王继位后行事荒诞不得人心,姜家掌权也还没这般顺利。
有时候姜太后自己都已分不清,她到底是庆幸儿子如此,还是痛心。
但无论如何,温瑜这个代表着大梁一切利益的新后,在大婚一月后便自请废后,梁地的战事又正吃紧,便是为着梁地的利益,朝臣们也必然会极尽所能偏袒温瑜。
她算计来算计去,为温瑜设下的重重难题,此刻无疑都成了笑话。
更何况早在最初温瑜退婚函文送往王庭那次,她就已领教过温瑜的狮子大开口,成婚大典上也是以此做胁半分不给她陈国王室脸面。
此番这一闹,不知对方又要开口索要多少好处才肯罢休。
姜太后越想,便越觉被心口那股恶气堵得刺疼,然而当着李太监和那通传的宫女的面,她又不能失态丢了颜面,便只强撑着说出一句:“行了,哀家知晓了,都退下吧。”
通传的小宫女自是不敢多留,很快福身退了出去,李太监从地上爬起告退,临出殿门时的眼神,却明显有异。
殿内再无旁人,姜太后才气得一下子伏倒在榻上,宫人们围着她,给她抚着胸膛顺气的顺气,喂水的喂水,打扇的打扇,姜太后却仍是没顺过那口气来。
近身伺候的老嬷嬷是姜太后心腹,劝道:“娘娘莫要气坏自个儿身子。”
姜太后喘息着恨声道:“那梁女……欺人太甚!”
老嬷嬷知道有些话不能让底下人听到,做了个手势让服侍太后的宫人们先退了下去。
太后这才死死攥着手中那仅剩的半串菩提珠子道:“必须尽快拿住梁女的把柄,王上也总不能一直不去昭华宫,中秋宴上,按原本的计划行事吧。”
老嬷嬷显然有些犹豫:“就怕小将军那边……”
太后疲乏地阖着双目,满头珠翠也遮掩不住鬓边的白发,语气却是前所未有的冷硬:“由不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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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章 宫宴
温瑜自请废后的折子, 在次日的朝堂上自是掀起了不小的波澜。
那些一言不合便要触柱死谏的老臣们,只差没将陈王骂个狗血淋头,但无论陈王如何荒唐, 他们做臣子的, 最后还是得帮忙找补, 于是这场祸事最大的惩罚, 落到了新雨宫的丽妃身上。
朝臣们参奏她狐媚惑主,丽妃被禁足半年。
消息传到昭华宫时,连同内务府那边送来了几大箱的珍奇物件,不出意料的, 内务府的几个管事太监都换了新面孔。
见了温瑜,只说是前几个管事太监办事不力,在帮着温瑜筹办中秋宫宴时懒散懈怠,惹了太后动怒, 太后知道她委屈, 遂将内务府的人也全换了一遍, 今日他们送东西来,也是陈王向温瑜赔罪的意思。
内务府的人一走, 铜雀就忍不住道:“那姜太后还真是佛口蛇心,什么好听话都叫她说完了!换下内务府的人,不是她自个儿担心那几个管事太监见您保住了方太医, 彻底起了倒戈向您的心思,才先发制人的么?拿您做筏子算什么事?”
温瑜坐在槛窗便的小几前,身前置一棋盘,手执一卷在梁地已失传的先朝棋谱,广袖拖曳,边专研着棋谱, 边往棋盘上落子,说:“不妨事,昭白盯紧那几个管事太监,莫让他们‘不慎’命陨了。”
昭白颔首道:“青云卫一直暗中盯着的,几人现被革职调往芜宫,暂无性命之虞。”
芜宫荒废已久,现被充作王宫的浣衣局,被发配往那边的宫人,很难再有出头之日。
昭白说完,又问了句:“可要派人暗中同他们接洽?”
温瑜在棋盘上落下一子,说:“做做样子即可。”
昭白面露诧异,但看了温瑜一眼后,并未多言。
铜雀却藏不住困惑,当即问道:“为何?公主,此时不正是拉拢他们的大好时机么?”
温瑜平静道:“身居要职的趋炎附势之辈尚可拉拢一时,发配至芜宫的罪宦,拉拢来作何用?”
铜雀一愣,不由继续道:“他们曾在太后手底下做事,知晓太后和姜家的诸多把柄……”
温瑜问:“若太后在革几人职前,允诺他们只是暂让他们去芜宫避避风头呢?”
铜雀被问住,一时再无言。
温瑜摩挲着指间温润如玉的白色棋子,道:“他们能摸爬滚打坐到内务府的位置去,自是最懂趋利避害。太后走方太医这步棋,虽没能彻底成功,却也达到了她的目的,从内务府那几个太监帮忙拖延时间转移账册开始,便已不可能再孤注一掷倒戈向我。他们得太后许诺,此时再被我拉拢,也不过是先巧言令色两头讨好,留足退路。”
不管方太医有没有被救下,内务府那几个管事太监当时被吓得帮着转移账本,便已是对温瑜“不忠”。
他们几人心中也清楚,比起在温瑜那里已有着“不忠”之实,自然是继续为姜太后做事前途光明些。
毕竟他们在昭华殿吓得向温瑜表忠的那些言语,太后又不会知晓,帮着太后的人转移账册却是不争的事实。
只要姜太后肯力保他们,温瑜先前能拿捏他们的假账一事,就有的是人可被推出来背锅,再不足为惧。
铜雀听完不免愈发困惑:“太后既已笃定那几个太监不会再倒戈向咱们,为何还要杀他们?”
温瑜注意力一直都在棋盘的残局上,手中捻了一子迟迟未落,只说:“你觉着太后会不知那几人的秉性么?”
铜雀怔住,突然明白过来这又是温瑜和姜太后之间的一场博弈。
对那几个太监而言,他们只是捡高枝而栖,所以会向太后表忠,但背地里也不会拒绝温瑜的拉拢。
可对温瑜和姜太后而言,温瑜没能彻底拉拢那几个太监不会损失什么,姜太后却会面临她自己和姜家的把柄都会落于旁人之手的风险。
所以那几个太监,姜太后必是留不得的!
想通这一切后,铜雀惊得汗毛直立。
温瑜从一开始就没想过真正拉拢那几个太监!
她只是在逼太后亲自动手除去几人,让那几个太监看清太后的杀心、再不敢当墙头草后,为求活路去攀咬太后和姜家!
而已死掉一两个太监后,案子再闹到朝堂上,纵使姜家再势大,却也不能再一口咬死是几个太监独自伪造的假账贪吞宫中饷银!
她们一开始筹谋的还是拿到太后和姜家的暗账账册后,再予此重击。可从太后发难方太医转移账册到温瑜大闹章华殿,这前后不过不过几刻钟的时间,温瑜就再次把太后和姜家匡进了死局里!
铜雀此前还从未有过如此头皮发麻的感觉,这一刻她是当真觉着世间怕已没什么能超出温瑜的算计。
大抵是她失态的模样太过明显,昭白不动声色撞了她肘关一记后,同温瑜道:“太后发落那几个太监用您的名头,想来也是为了在除去那几人后,叫人误以为是您下的手。”
风从窗外刮来,卷落一片黄叶飘至棋盘上。
温瑜手中那颗白子落于黑白棋子纠杀之处,断了局中大片黑子的气,缓缓道:“朝中的局势已试探明了,且扮一时蝉,等螳螂现身便是。”
她那封自请废后的折子,自然也不全是为了赌气和逼陈国王室低头,而是一块探路石。
昭白想到温瑜先前说的那句“做做样子”,抱拳道:“奴知晓了。”
只铜雀没太听懂二人的哑谜,但能隐晦察觉到,借内务府假账发难太后和姜家一事,温瑜已在朝堂上找到了合适的帮手。
她望着温瑜执棋的侧影,忽觉那棋盘已不再是棋盘,而是整个陈国,乃至大梁的山河-
转眼便是中秋宫宴,温瑜自请废后一事压得陈王和整个陈王庭的朝臣都低了头,太后那边又一早派人前来传了话,她自然不能再推脱不去。
设宴地点在太极宫,因着还要接见群臣,遵照礼制,陈王的妃嫔们不得出席,唯有温瑜这个名义上的王后可与陈王同享百官礼拜。
温瑜过去时,虽还未开宴,但百官皆已入席,陈王也坐在了上方的王位上,唯有她和太后的位置还空着。
大殿外的小太监通报温瑜到来后,原本觥筹交错的殿内一下子静了下来,所有臣子目光都或探究或打量地望向了大殿入口处。
温瑜一身金桔色宫装,外罩金红纱衣,裙琚和披帛在身后拖曳了近半丈长,眉心绘着红莲花钿,妆容艳丽,却愈衬得神情清冷,后方跟着以昭白、铜雀为首的十二名做了宫婢打扮的青云女卫,在这一刻当真如神妃仙子下凡,殿中不少臣子看得几乎忘了呼吸。
等温瑜一行人走过,大殿两侧才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倒吸气声。
入口处官阶低,离大殿远的臣子们甚至忍不住低声交耳议论:“王后娘娘有如此天人之姿,王上怎还会被一青楼女子迷了心窍……”
姜彧是王宫近臣,又担着保卫陈王的重任,席位离陈王极近,除却一名王庭老将,他已当得起整个陈王庭武官第一人的称号。
温瑜入内,他也只是瞥上一眼后,便收回了目光。
陈王一直不动声色留意着姜彧,见他这般,从鼻中溢出一声冷哼。
不多时,温瑜已行至王座前,陈王望着自己神女入凡般的王后,神情比之从前更为阴翳,皮笑肉不笑地道:“落座吧,本王的王后?”
温瑜的席位虽同陈王一道在最上方,但中间用了一方矮几隔开,矮几上又堆满了酒水果点和瓶花,可以说是足足隔出了两人的空位。
温瑜神色冷漠地落座,直接视陈王如无物。
昭白和铜雀一左一右地站到了她侧后方,其余青云女卫则站到了更后方的位置静候。
矮几前的茶点早已冷却,温瑜入席后,立马就有宫婢上前要将茶点端走重上一批,只是还未靠近席位就被昭白拦了下来,对方说明来意后,昭白和铜雀才将温瑜跟前的茶点代为放回了她手中的托盘,全程未让任何人靠近温瑜三步内。
新送上来的茶点菜肴,虽有司膳太监先当着温瑜和陈王的面试过菜,昭白和铜雀在将菜肴摆至温瑜跟前时,却仍是会用银针再试一遍毒。
陈王瞧着二人的举动,侧首看向温瑜,望着那近乎完美的侧颜,眼底不受控制地滋生起贪婪和隐秘而阴郁的愤恨,哂笑道:“看来王后对这王宫很是不放心呐?”
温瑜目光平和地望着下方群臣,声线凌寒:“等有朝一日这王室姓温,本宫自会放心下来。”
陈王眼中的郁恨更甚,知道温瑜这是半点面子功夫都不愿再同自己做,直接将两国联姻的野心和目的揭到了明面上来,恼羞之下,直接抓住了一名倒酒宫女的手,将人扯到了怀中,钳住对方下颚阴沉笑问:“美人儿,唤何名?”
因温瑜入席,本就有不少臣子关注这边,陈王突然的荒唐之举,自然也就被看了个正着。
群臣不免唏嘘,暗自打量温瑜的神色,却见温瑜目不斜视,像是至始至终就没看到过陈王那号人。
几名肱骨老臣在席间咳嗽了好几声,陈王却依旧只顾同那名宫婢调情,不为所动。
被扣在他怀中的宫婢初时答话还哆哆嗦嗦,生怕触怒一旁的温瑜,视线不住地往边上瞟去,后来发现温瑜压根不出一言,不知是当真没把陈王当回事,还是在强自撑着面子,宫婢面对陈王的狎昵才慢慢大胆起来,只是目光仍时不时地往温瑜那边瞟,像是惧怕又像是为着一股莫名升起的虚荣想示威。
奈何无论是温瑜还是她的婢子,都恍若视她和陈王如无物。
这场面瞧着有些荒唐,但在场无一臣子觉着是温瑜失了颜面,反倒因自家君主的这副德行而深感蒙羞。
就在几名老臣快压不住气性,铁青着脸欲公然在宴上谏斥陈王时,殿外的宫人通报姜太后来了,陈王这才放开了那宫婢。
姜太后何等眼力,进殿后一扫神色各异的臣子们和面目铁青的几名老臣,再看陈王松散的衣襟和边上双颊飞霞的婢女,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姜太后心中隐怒,只是顾忌着场合,面上不显,落座后道:“开宴吧。”
上主菜的宫婢们这才捧着托盘鱼贯而入,到了温瑜跟前,昭白和铜雀仍是如先前那边,让王宫的婢子止步于三步开外,由她们自行为温瑜布菜。
姜太后瞧见这一幕,只瞥了一眼,并未说什么。
等宫婢都退下后,群臣这才向温瑜、姜太后及陈王祝酒,说了些君臣尽欢之词,席上的气氛也热络起来,多是相熟的臣子们宴饮畅言。
温瑜除却在群臣祝词时喝过一杯清酒,全程都没怎么动筷。
有太后坐镇,陈王在接下来的宴会上也收敛了许多,除却神情一直阴郁着,倒也没再做什么出格之事,
等司乐坊和司舞坊的人进殿奏乐献舞,整场宫宴才到了最热闹之时,席间尽是推杯换盏之声。
一名青云女卫悄无声息地上前,附耳同昭白说了什么,昭白微微颔首,那青云女卫退下后,昭白借着替温瑜添茶的间隙,附耳同温瑜道:“芜宫有了动静。”
温瑜面色如常接过茶盏,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嗓音吩咐:“去吧。”
今夜群臣进宫,羽林卫巡逻重心都在太极殿这边,其余各宫疏于防守,姜太后想灭那几个太监的口,正是最佳时机。
昭白悄声离去,一名衣着同她无二的青云女卫替代她站到了温瑜身侧,尽是鼓乐谈笑声的大殿里,无人留意。
一波献舞的舞姬退下后,又另有一波舞姬入内,嘈急的琵琶声甚为抓耳,引得温瑜都朝新入场的舞姬们投去一瞥。
这才发现此番献舞的舞姬们,都是西域女子的装扮,举止也异常大胆。
为首的舞姬腰身如蛇,每拨动一次琵琶弦,面纱外那双能勾魂夺魄的眼睛都野性又欲语还休地望着陈王。
陈王也的确像是快被那舞姬勾走了魂儿,一张脸早被酒气熏得通红,口中念着“美人儿”,瞧得痴了,竟是连酒盏落地都不知。
那舞姬对此显然很是受用,抱着琵琶一个旋身,便步上了台阶,宴会到了此时,陈王再青眼何人,自已轮不到底下的臣子们置喙。
臣子们对此也早已见怪不怪,只有仍心惊于温瑜美貌的,还在悄悄打量温瑜的脸色。
但温瑜神色冷淡和初入宴那会儿无异,在这华灯万盏的大殿里,简直像是一尊沐着清冷月色的玉石雕像,同这里的一切都显得格格不入。
更多的臣子则是被那舞姬的大胆吸引了目光,姜彧坐在下方,却不敢掉以轻心,左手一直不动声色地按在剑柄上,大有那舞姬若别有用心,便拔剑而起之势。
好在那舞姬的确只为挑逗陈王而去,旋身靠近陈王,明明瞧着是要落入陈王怀中了,却又旋身躲开,只用缠在手上的轻纱拂过陈王的脸。
陈王很是受用,直接起身要去抓那舞姬,席位狭窄,舞姬躲闪之际,不慎踩滑跌倒,整个人都朝温瑜那边摔去,铜雀及时将人隔开,但舞姬的轻纱还是在拖曳时带到了小几上的一壶酒水。
温瑜就坐在小几边上,不妨被那一壶葡萄酿沾污了裙裳。
铜雀脸色当即就冷了下来,喝道:“大胆!”
那舞姬也意识到自己闯祸了,忙跪在了温瑜跟前:“王后娘娘饶命,奴婢不是故意的……”
陈王同美人嬉闹不成,被如此扫了兴,脸色也不好看:“不过一身衣裳,明日让内务府给王后送十身去就是!”
姜太后适时发话道:“王上,群臣跟前如此失礼,成何体统?”
又看向温瑜:“今日中秋佳宴,本是喜事,不宜见血光,王后以为呢?”
温瑜用绢帕擦了擦裙幅上的酒渍,平静道:“母后所言极是。”
那舞姬因与陈王嬉闹沾污了她裙裳,她若是发作那舞姬,落在旁人眼中,倒显得是她吃味,温瑜从始至终都不曾将陈王放眼中过,自然也不愿替他背这么个名声。
姜太后身边的老嬷嬷便对那舞姬道:“王后仁德,不予追究,还不谢恩自行下去领罚?”
舞姬这才千恩万谢地叩头退下了。
经此一闹,这场歌舞也就此结束,陈王坐回王位上,明显意兴阑珊。
温瑜则对太后道:“儿臣下去更衣。”
姜太后点头允了,又唤了一名宫人为其引路。
女眷更衣之地设在太极宫旁边的建宁宫,宫人将温瑜一行人引至偏殿后,颔首恭敬道:“供女眷更换的裙裳都在这里,娘娘若是不喜,奴婢也可去昭华殿替娘娘取一身来。”
殿中不知燃了何熏香,清淡中带着些清甜,温瑜对那宫女道:“不必,你退下吧。”
小宫女欠了欠身说:“那奴婢就在殿外候着,娘娘有什么吩咐只管叫奴婢。”
等宫女退下后,温瑜便让人灭了香炉里的熏香,青云卫们在关上门窗后,则又警惕地将整个偏殿都检查了一番,连房梁上都没放过,确定没藏什么耳目,才分别在各处门窗留人注意着外面的动向,其余人则跟着温瑜进了内殿。
铜雀知道外边有自己人把守,替温瑜挑选衣裙时就忍不住愤愤道:“那陈王简直是个色中饿鬼,昏君!妥妥的昏君!”
那香在她们进殿前已不知燃了多久,此刻纵然命人灭了香炉,但温瑜仍觉空气中还是能嗅到那股清香,且不知何故隐隐有些头晕,她说了句“当心隔墙有耳”后,便抬指按了按额角。
铜雀没再说陈王,和几名青云卫继续挑选衣物时,却忍不住嘀咕了句:“这些衣裙都好香啊……”
温瑜靠着软榻昏沉地按着额角,猛然意识到了什么,喝道:“开窗!”
青云卫们也察觉到了不对劲儿,可还没等奔至窗前,就都接二连三倒下,有强撑着想爬过去开窗的,还没挪动多远,便见窗纱中又伸进了小管,吐出了大量迷烟。
这下所有还勉强维持神智的青云卫,都彻底陷入了昏迷。
过了一会儿,殿门“吱嘎”一声打开,进来的竟是姜太后身边的教习嬷嬷。
她以帕子掩着口鼻,瞥了一眼吸入殿内原有的迷香倒在门窗边的青云卫,对身后的宫人们做了个手势,那些宫人便抬起倒得横七竖八的青云卫退了出去。
教习嬷嬷走进内殿,瞧见压着半边乌发倒在榻上的温瑜后,吩咐跟在自己身后的小宫女:“回去告诉太后娘娘这边成了。”-
太极宫宴上,新一轮的歌舞管弦之声依旧靡靡,那小宫女入内,冲姜太后身边的嬷嬷说了什么后,便退了下去。
不多时,那老嬷嬷拿着一壶酒走到姜彧席位边上,给姜彧空了大半的盏中续上酒水道:“小将军,娘娘让您无论如何,还是去王上那里祝个酒。”
姜彧抬首看姜太后,便见对方看自己的目光中隐有苛责。
姜彧说了句“我知晓了”,便拿着酒盏起身,冲上方似乎喝醉了、可神情阴郁依旧的陈王道:“末将恭祝吾王不久后带领我大陈臣子重返中原!”
说罢便将盏中酒水一饮而尽。
群臣都在叫好,陈王喝得两颊飞红,闻言只是斜睨着姜彧,带着些许审视和挑衅的意味,意味不明地笑着举盏饮尽。
姜彧知道陈王对他的敌视,只当不知坐下,外边却又有羽林卫急急入内,附耳同他道:“统领,宫里似有刺客潜入!”
姜彧神色微变,借口出去散散酒气同那羽林卫一道离开了宴席。
到了殿外,叫夜风一吹,他在宴会上本没喝多少酒,这一刻眼前的事物却出现了重影,他意识到了什么,只来得及说出一声“姑母”,便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宫宴上,姜太后搭着近身嬷嬷的手起身道:“这人上了岁数,果真是比不了从前了,哀家有些乏了,王上和诸位爱卿继续在此尽欢吧。”
陈王轻扯嘴角,笑容要多玩味有多玩味,却还是和群臣一同起身,在一片“恭送太后”声里,道了句:“恭送母后。”
姜太后离开前看了一眼跪坐在陈王膝边的几个美人,似想说什么,但终究没开口,只搭着身侧宫人的小臂,慢步离开了大殿。
陈王抬起头看向姜太后的背影,面上依旧挂着放荡又轻浮的笑,可那双阴郁的眼底,分明写满了怨毒和不甘。
他坐下后不久,一名小太监跑进来低声同他说了什么。
陈王笑得瘆人,起身同群臣道:“诸位爱卿且继续宴饮,本王去出个恭。”
如此粗鄙之语,听得下方一众老臣齐齐变了脸色,对着这位继位两载的新王堪称是心灰意冷。
只有姜党的臣子们,面上依旧带笑,只是隐有讥诮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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