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秘辛
一轮金黄的圆月挂在高空, 夜色笼罩下,整座陈王宫如一头蛰伏的巨兽。
老嬷嬷双手拢于身前,快步从宫墙下走过, 她身后还跟着几个身强力壮的太监, 其中两人搀扶着已完全陷入昏迷的姜彧。
树影婆娑, 老嬷嬷轻叩建宁宫的角门后, 里边接应的宫人打开门,恭敬地放一行人入内-
守在偏殿外的教习嬷嬷已等候多时,正伸颈打望之际,见老嬷嬷一行人过来, 这才忙迎上去,招呼着把姜彧抬进殿内。
老嬷嬷进了内殿,嗅到空气中还未完全散去的焚香味,用教习嬷嬷递过来的湿帕子捂了口鼻, 打量着乌发如云倒伏在榻上的温瑜, 问:“据闻梁女身边有两个武艺高超的武婢, 确定人都放倒了?”
教习嬷嬷嗐道:“老姐姐放心,在梁女过来前, 殿内的迷香就已燃了一个时辰了,所有供更换的衣物,也都事先浸过迷药, 进这殿内用不了半刻钟,就是一头牛都能被迷晕过去。我怕出什么意外,在开殿门前,还命人往屋里又吹了一阵迷烟,随梁女参加宫宴的一共是十二个婢子,全都放倒了, 一个也没少,这会儿就关押在隔壁呢。”
老嬷嬷放下心来,看了一眼正在被小太监们扒甲胄的姜彧,道:“这边就交与你了,我先回太后那边复命。”
教习嬷嬷将人一路送到殿门口,才放下捂口鼻的湿帕子道:“老姐姐慢走。”
回头见姜彧身上的甲胄已被人扒得差不多了,教习嬷嬷一面命人将姜彧抬到温瑜所躺的榻上,一面吩咐宫人:“把息肌香点上。”
正是这时,殿门再一次被叩响,却并未响起留守在外的宫人的通报声,教习嬷嬷心中莫名地一突突,喝问:“何事?”
“嬷嬷,清心丸取来了。”叩门的宫人如是答到。
教习嬷嬷松了一口气,暗叹自己今夜当真是紧张过头了。
她为了药倒温瑜随行的那几名的武婢,先前命人下的迷香剂量颇大,太后那边放倒姜彧时,酒里下的蒙汗药也不少。未免温瑜和姜彧一直醒不过来,息肌香派不上用处,坏了太后延续王室血脉的大计,她这才命人去取了两枚可解迷药的清心丸来。
教习嬷嬷透过门纱上的小孔往外瞥了一眼,确定是自己授意的那名宫人捧了药瓶回来,放心打开殿门道:“怎去了这般久,东西给……”
“我”字没能再出口,看清殿外左右拔刀而立的羽林卫和面容阴冷的陈王时,教习嬷嬷直接腿一软,跪倒在了地上,哆哆嗦嗦喊道:“王……王上……”
那名捧药的宫人,也早已发着抖跪地不起。
陈王信步上前,因常年不见日光而显苍白的脸上,带着抹令人心惊肉跳的笑,眼下泛着的青黑,让他整个人更添了几分残忍阴冷之感,他望着教习嬷嬷,佯装不知她们的谋划,说:“王后更衣久去不回,本王过来瞧瞧。”
教习嬷嬷那一瞬也不知是哪来的勇气,硬着头皮跪在殿门口,挡住陈王的去路,哆嗦着道:“您……您不能进去……”
陈王像是听了个什么笑话,冷笑着问:“整个陈国都是本王的,这王宫里,还有本王去不得的地方?”
教习嬷嬷以头磕地,带着哭腔道:“王上明知,太后娘娘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您啊!”
前一刻面上还带笑的陈王,倏地变脸,直接当胸一脚,将教习嬷嬷踹倒在地,阴狠道:“真当本王不知你们的盘算么!为了本王?还是为姜家?”
教习嬷嬷神色激动地还想再说什么,陈王却已冷冷下达命令:“将这胆敢媚外欺主的奴才拖出去!”
教习嬷嬷很快被忠心于陈王的这批羽林卫捂了嘴带下去。
留在殿内的那些个宫女太监,一见陈王来,也早已慌了神,“扑通”跪倒一地,哭喊着:“王上饶命!都是邢嬷嬷让奴才们做这些的……”
被卸甲后只着中衣的姜彧还没来得及被搬到榻上去,正毫无知觉地躺在铺了绒毯的地上。
陈王看了一眼倒在榻上的温瑜,走近姜彧,噙着冷笑用鞋尖拨了拨姜彧的脸,最后发狠地以鞋底踩在了姜彧侧脸上,用力碾动:“可真是本王的好臣子,好表弟!”
宫人们惶恐地以头抵地,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陈王保持着一脚踩在姜彧脸上的姿势,用剑尖划着他的上衣一路往下,最后停驻在了下腹处,他脸上的笑慢慢变得扭曲而疯狂。
“王上,不可!”效忠于陈王的那名羽林卫副统及时抓住了剑柄,劝道:“您若废了姜彧,姜相国势必会狗急跳墙,届时他将一切公诸于众,从宗室子弟中另选新君,便是太后怕也难保全您,得不偿失啊……”
这话像是一下子抽走了陈王心底的怨毒,他任羽林卫副统抽走手上的剑,仰头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地啼笑起来。
羽林卫副统见状,忙命身后两名羽林卫将陈王搀下来,又示意其他羽林卫及时把姜彧拖了出去。
他继续劝陈王道:“梁女是您最大的底牌,只要有这层姻亲在,姜相国就不敢动您。那个秘密不被揭穿,齐思邈、韩文忌、司空畏等一干老臣,也就都是向着您的。王上,无论梁女诞下的子嗣是何人的,那都只会是您的孩子,将来,您也会凭借此嗣,成为陈、梁两国的共主。莫要因小不忍,而乱了大谋……”
陈王深吸一口气后闭目道:“让你找的人呢?”
须臾,一衣衫褴褛,身有异味的癞子头男人便被带了上来,男人生着一双鼠眼,缩头缩尾,瞧着很是怕事的模样,眼中却透着一股奸懒诡滑,跪倒在陈王跟前时,不住发着抖。
陈王让他抬起头来,男人讨好地笑着,露出一口不整齐的黄牙。
陈王望着他这模样,却是再满意不过地狞笑起来,“太后不是要本王有后么?本王瞧着此人甚好,从梁女肚子里生出的种,他姜家还能不认不成?”
他望向榻上一身金桔色华美宫装未褪的温瑜,眼底的倾慕和怨毒一起涌出,近乎疯魔般呢喃:“本王成了废人一个,本王的王后自然也该进这泥潭,那么干净做什么?今日过后,你也不会再嫌弃本王……”
癞子头男人显然也知道自己被召进宫是做何事的,小心翼翼地抬眼偷瞥昏睡在榻上的王后,只一眼便觉整颗心都酥了,称得上是神魂颠倒,碍于陈王和一众羽林卫都还在殿内,才及时收回了目光,不敢太过放肆。
羽林卫副统见陈王还没有离开的意思,只得催促道:“王上,时间紧迫,太后一会儿就要过来了。”
陈王失神地盯着温瑜昏睡的模样,却像是瞧得痴了,一想到自己从大婚到现在,都未曾近身过温瑜分毫,他这担得起陈、梁两国第一美人名号的王后,一会儿却要任一个市井癞头男人为所欲为,心中不免又升起一股不甘来。
他道:“你先带人出去。”
羽林卫副统一愣,随即便见陈王一指那癞头男人:“他在殿内候着。”
羽林卫副统明白了陈王意欲为何,这次识趣地没再劝诫,带着羽林卫们先行退了出去。
殿门重新合上,放下了重重帷幔的内殿,只有纱窗处还透进半顷天光,陈王一步步靠近软榻,望着那张世间仅有的绝美容颜,只觉浑身的血似乎一下子都燥热了起来,脚下像踩着棉花,软绵绵地发飘,脑子则因兴奋到了极点隐隐有些眩晕。
大梁明珠,菡阳,他的王后。
他终于不再是只能远远地看着她!
给这颗明珠染上泥污,从今以后她便也没法在他跟前高傲地挺直脖颈,只能垂下头颅,和新雨宫那小宠一样,任他折辱!
不!她骨子里应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大梁公主,但那又如何呢?
这颗明珠只能噙着泪,一片一片地碎在他手中!
陈王光是想想,整个人都兴奋得不行,尾椎骨像是过了电,一阵阵发麻,他呼吸抑制不住地粗重了起来。
他还没对她用鞭子,也没用红绳往身上绑呢,只是瞧着那张脸,就已得到了极大的快慰。
殿内不通风,闷了太久的缘故,温瑜白皙的颊边泛起一层极淡的粉色,陈王喘息着,伸出手背想碰碰那牡丹花瓣一样的面颊,颈侧却陡然传来刺骨的凉意。
“胆敢再靠近我家公主毫厘,我保你人头落地。”
一柄长剑稳稳地架在了陈王脖子上,并且剑锋隐隐有下压之势。
陈王直冲脑门的热意骤退,怕对方直削自己项上人头不敢对外呼救,正竭力用那混沌一片的脑子想脱身之法之际,却听得正前方传来极致清冷的一声:“当真是一出好戏。”
陈王猛地抬眼,见温瑜行动如常地撑着软枕从榻上坐起,神色冷漠如初,不由大惊:“你没晕过去?”
温瑜捋了捋袖上的褶皱,平静出声:“太后大费周章做得此局,本宫若不配合一二,岂不是错过了知晓这桩王宫秘辛的良机?”
从那舞姬挑逗陈王“不慎”打翻酒壶弄脏她衣裙起,温瑜就知道事情不会简单。
明面上跟着她参加这场宫宴的婢子是十二个,潜藏在暗处的,自也不会少。
温瑜一直配合太后那边的人演到现在,不过是想弄清太后究竟要做什么。
陈王想到自己先前和羽林卫副统的谈话,脸色瞬间难看了起来,怒上心头一时忘了理性,发狠地盯着温瑜道:“你知道了又如何?守在门外的全是羽林卫,只要本王一声令下,今夜叫他们轮上你一回又……”
昭白手中的剑锋陡然下压,血珠子已从陈王颈上溢出,对于死亡的恐惧总算是让他找回理智,打住了话头,只是面对温瑜,他依然不甘就这么示弱,挑衅道:“菡阳,你还敢杀了本王不曾?”
但他先前怒而忘形没压着嗓音说话,大抵还是惊动了外边的羽林卫,殿外很快传来了羽林卫副统的声音:“王上?”
昭白神色极冷,一面警惕地盯着重重帷幔阻隔的殿外,一面将剑威胁般地又往陈王颈侧的皮肉中下压了半毫。
温瑜说:“让外面的人离开。”
陈王觉得现在优势在他,还想同温瑜讨价还价,一抬头撞上温瑜的眼神,心口却陡然一跳。
要怎么来形容那双眼睛里的冰冷呢?
明明只是同对方对视了一眼,陈王却在那一刻生出了自己半个身体已被冻结的错觉。
可那双眼的主人,面上甚至没表现出任何好恶的情绪来。
在这双重压迫下,陈王终只能压着火气朝外吼道:“滚!老子就骂这娼妇一句,你们还真敢动心思!”
昭白适时地踹了矮几一脚,上边的瓷瓶落地“哐当”一声,似乎陈王当真怒急砸了东西。
殿外传来羽林卫副统惶恐的回话声:“卑职不敢,卑职只是怕太后来了……”
“那就滚远些,盯好太后那边的动向再回来报信!”陈王含恨吼道。
“卑职领命。”
外边很快想起一阵甲胄响动声,似乎是那羽林卫副统当真带着人走远了。
陈王道:“现在可否放了本……”
昭白重重一手肘击在陈王后颈上,若不是怕就这么把人弄死了,收着了些力道,那一击几乎能将人颈椎直接撞断。
凭他借机辱骂温瑜的那些话,就够她杀这昏君一百次。
陈王眼前一黑,直接软趴趴倒地,和那一早被昭白放倒的癞头男人躺到了一处。
昭白再走向温瑜时,脸色仍是极为难看:“公主,这陈国……简直烂无可救,他们胆敢如此欺瞒算计您,只要您下令,奴即刻召集人手,护送您回大梁!”
温瑜正要说什么,撑着坐榻的手却陡然一软,昭白忙上前扶住了她:“是迷药的药性还没消么?”
为了能知晓太后那边人究竟做没做手脚,温瑜和那一同进殿的十二名青云卫,初时并未吃解药。
她们被药晕,教习嬷嬷带人抬走了十二名青云卫后,躲在暗处的青云卫才分头潜伏进去,给温瑜和铜雀等人都喂了解迷药通用的清心丸。
昭白解决完芜宫那边的事,得知温瑜这边的变故后,才第一时间赶回躲到了殿内房梁上,以便随时护卫温瑜周全。
此刻触及温瑜的手,惊觉她掌心灼烫,昭白不由急道:“公主您好像发起了高热……”
温瑜面颊上的粉意比之先前也更甚,身上似有虫蚁噬咬,她明白过来这是什么,将指甲用力掐进了掌心道:“不是风寒高热,先离开此处。”
昭白一怔后,想到陈王宫的这几出毒计,也明白过来,视线陡然转向那重新燃起的香炉。
她常年习武,体质上佳,加上躲在殿内的房梁上,又懂影卫潜伏的呼吸之道,所吸入的香并不多,因而身体直至此时也无甚异样。
再看陈王和倒在地上的癞头男人时,昭白不免怒不可遏。
这些腌臜生蛆的恶心东西,竟然想用这么下作的手段对付公主!
她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子,拎起桌上的水壶倒水浸湿后,递给温瑜先捂住口鼻,避免吸入更多情香。
她自己则是走到香炉旁,从底下的柜子里翻找出同样的香来,一股脑全放进香炉中点上,再扯下纱帐撕成条当做绳索,将陈王拎到软榻上绑死,又用茶壶里剩下的水将那癞头男人浇至半醒发出低吟声。
做完这一切,昭白才吹了声莺啼似的哨声,示意潜藏在殿外的青云卫接应,随即背起温瑜,单手打开后窗跳了出去——
作者有话说:昭·鱼宝毒唯·白(手扛冲锋枪突突):死!都给我死!(▼皿▼#)
第122章 恶果
夜风习习, 凉亭外荷浪翻波,送来荷香阵阵。
月色透过轻纱照在姜太后指尖轻捻的碧玺珠上,珠子莹润通透, 绕了两圈松松缠在腕上, 那双手虽保养得宜, 手背松弛的皮肉和渐显的青筋却还是无声地彰显了韶华已去的事实。
珠子捻动了小半圈时, 老嬷嬷从凉亭外走来,躬身恭敬道:“娘娘,一切都已安排妥当。”
姜太后没有应声,只闭目继续捻着手中的碧玺珠, 老嬷嬷便无声地站到了一侧。
不知过了多久,姜太后才掀目望着亭外的溶溶月色道:“淑妃至死,都还给哀家留了这么大个祸患。”
老嬷嬷接话道:“淑妃母子已死,如今荣登大统的是王上, 执掌整个陈王宫的也是您, 纵然她们母子当初临死反扑伤了王上, 叫王上落下隐疾,但也还有补救办法不是?娘娘何须再为两个死人牵动心神?”
这番话大抵是说进了姜太后心坎里, 她叹道:“都说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或许一切都是冥冥之中自有天定吧。王上当初若是没落下那隐疾,他未必能容得下姜家今日的风光。”
陈王能夺得王位, 很大程度上自然是倚仗外戚姜家,但历来新王掌权后,都不愿再受外戚钳制,往往是在朝中培养出自己的亲信后,便会开始清算外戚。
姜家顶着一旦夺嫡失败全族被抄的风险帮陈王,谋的也是富贵, 而不是秋后算账。
姜太后是其中的调和剂,但那会儿陈国内忧外患,纵有姜家鼎力保举,陈王坐稳王位的概率还是玄之又玄,姜太后不得已,才又向大梁联姻借兵,给她和儿子拉来更强有力的一方盟友。
姜家在那时是同姜太后离心过的,姜家帮着陈王夺嫡,原本打算的是送姜家女入宫为后,如此,新后诞下的皇子,就能像姜太后和还是世子的陈王一样,继续倚仗姜家,以此来保证姜家的荣宠长盛不衰。
有了大梁横插一脚后,后位同姜家再无瓜葛,姜家若想送女儿进宫,最大的荣光也不过是封贵妃。
但若是没有大梁的助力,陈王一旦争位失败,整个姜家立马就会被淑妃一党清算,最终姜家还是捏着鼻子替女儿认了个妃位。
哪料夺嫡鏖战的那一夜,淑妃一党临死反扑,陈王在混乱中下腹被砍了一刀,自此落下隐疾。
陈王从此一蹶不振,性情也愈发阴沉古怪,任姜相国执掌起朝政大权,只那些不知情忠心于王党的老臣们,一面对陈王怒其不争,一面还在朝堂上和姜相国形成制衡之势。
姜太后和姜家惧选秀入宫的臣女们,迟早会发现陈王隐疾一事,届时忠于王党的老臣们必然会从宗室子弟中另立新王,于是拿陈王同温瑜的婚约做由头,推掉了选秀。
为免惹人生疑,只留了陈王还是世子时便跟在身边伺候的通房们在宫中,这些人身份低微,有的还是奴仆出身,极易把控。
而姜太后也在这时和姜家达成了共识,王位不能落于旁人之手,陈王又身有隐疾,那不若让姜家的血脉来当这王嗣。
但梁女身份尊贵,嫁过来又有整个大梁做倚仗,比起让他们姜家女进宫诞下子嗣斗梁女,让梁女生下他们姜家血脉的孩子才是一本万利的法子。
姜家年轻一辈中,以姜彧形貌本事最为出众,王都贵女们暗中倾心他者无数。
姜彧若能哄得梁女迷了心窍,同他暗通曲款,届时不怕梁女不同姜家站到一条船上。
姜太后和姜家让姜彧去接亲,便是出于这层缘由。
只是侄子不配合,梁女又手段了得,姜太后不得已,才走了今夜这步棋。
“通奸”这桩罪名,足以成为她今后拿捏梁女的把柄,对方生下她们姜氏血脉的孩子后,便是为着她自己和孩子打算,也不会再和姜家为敌。
毕竟陈国帮着她收复大梁后,坐拥两国江山的,也是她温氏的血脉。
太后打住思绪,看了一眼天色后道:“时辰不早了,去建宁宫吧。”
从观月亭去建宁宫的路程并不远,两名宫娥走在前方提着灯笼,太后搭着老嬷嬷的手不急不缓地走过一道月洞门,却见前方假山处一名探头探脑的羽林卫见了自己便跑,行迹很是可疑。
姜太后想到自己在建宁宫做的局,面色微沉,下令道:“唤住那羽林卫。”
随行的太监当即高声道:“站住!见了太后不见礼跑什么?”
喊话间,已有太监疾跑去追那名羽林卫,远处巡逻的羽林卫似也被惊动了,正往这边赶来。
那名羽林卫眼见跑不掉,也没再负隅顽抗,很快被带到姜太后跟前。
面对责问,只捂着肚子一脸苦相地求饶道:“太后娘娘恕罪,非是小的对您的仪驾视而不见,实在是小的晚间吃坏了肚子,正急着找茅房,恐污了太后娘娘的眼,这才没敢上前……”
姜太后一句话没说,任那羽林卫跪在路边,继续往建宁宫赶去,只是脚步明显加快了许多。
老嬷嬷也知道姜太后的隐虑,任太后搭着自己小臂,沉默地快步跟上。
绕过那片假山石林,就快到建宁宫时,带着人巡逻的羽林卫副统忽又出现挡住了姜太后的去路。
“卑职参见太后娘娘。”羽林卫副统对着姜太后毕恭毕敬地抱拳。
姜太后看着此人,对自己心中那个猜测愈发笃定了些,她不知陈王到建宁宫是要做什么,但她必容不得陈王破坏自己的计划,同羽林卫副统说话时,语气也冷淡带着些敲打的意味:“今夜中秋宫宴,王宫各处戒备森严,羽林卫职责甚重,严副统领不在太极宫待命,在此处作甚?”
羽林卫副统道:“卑职正好带人巡查路过此地。”
姜太后目光里带着审视,看了羽林卫副统一会儿才道:“严副统领职责在身,便继续巡视吧。”
说罢就要带着人越过羽林卫副统一行人去建宁宫,可羽林卫副统却没有丝毫让路的意思。
此举终于惹得姜太后动怒,随行的老嬷嬷也沉喝道:“大胆!太后的路尔等竟也敢拦?”
羽林卫副统带着身后的羽林卫们单膝跪地,顿时盔甲碰撞声一片,羽林卫副统道:“卑职等也是听命行事,还请太后娘娘莫叫卑职难做。”
姜太后气到了极致,直接冷笑出声:“便是先王在世时,淑妃再得宠,养出的狗都不敢挡哀家的去路,严副统领可真是好生威风!”
她刻意加重了那个“副”字。
羽林卫副统惶恐把头垂得更低了些:“太后娘娘息怒。”
恰是此时,建宁宫内忽浓烟滚滚,隐隐还有火舌攒动,姜太后由怒转惊,大喝:“走水了!还不速速救火!”
一想到极可能是陈王怒急攻心,放火烧了姜彧和温瑜,姜太后便不受控制地有些手脚发软。
一个是他最疼爱的侄子,一个是关系到陈国和大梁盟约还能不能继续的大梁公主、陈国王后。
这两人若是出事,整个陈国都不会安生。
羽林卫副统回头瞧见火光,也被吓出了一把冷汗,他敢直接和姜太后乃至整个姜家对上,效忠陈王,赌的是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前程。
毕竟如今的陈国,从朝堂到军中,都是由姜家把持,他父亲早年和姜相国政见不合,他入朝也一直备受姜家打压,要想有出头之日,就必须脱离姜家的把控。
忠于王党的老臣们费尽心思才把他送到了羽林卫副统的位置,他一跃成为了老臣们放在陈王身边的天子近臣,好不容易才取得陈王的信任,知晓了陈王荒唐的真相,还被陈王视作为唯一的心腹,他自然更想借机继续往上爬。
如实告知老臣们真相,让他们另立新君,他还不一定能有现在的地位。
所以今夜通过按插在羽林卫中的耳目知道姜太后那边的动向后,他都及时告知了陈王。
陈王也怕梁女生出姜家血脉的孩子后,姜太后和姜家就会彻底放弃他,转而扶持新君上位,忠于他的那些老臣们,早就对他失望不已,若是有新王,自然也愿意把希望寄托在新王上。
真到了那时,陈王直接“暴毙”,估计满朝臣子都无人会质疑一句。
为了避免走向那个死局,陈王才一直都在暗中谋划破坏姜太后和姜家的计划。
梁女就是陈王自保的最大底牌,只要梁女生出的孩子不是姜家的,那梁女同姜家就会是一直对立的。
姜太后想用梁女与人私通的罪名拿捏梁女,陈王同样。
他派去望风的羽林卫在发现太后过来后,故意弄出动静报信,他也及时派了人去催陈王,自己则带人赶来此处拦住太后,怎地建宁宫会突然走了水?
羽林卫副统狼狈地咽了口口水,同太后一样害怕是陈王想不通发疯放的火,顿时也顾不得其他的,带着羽林卫们匆忙赶去救人。
姜太后由老嬷嬷扶着,心急如焚也想去建宁宫内看看情况,被担忧她安慰的老嬷嬷劝住。
姜太后悲从中来,泣泪道:“我的彧儿啊……”
话音方落,身后又传来嘈杂声,回首一看,竟是在太极宫那边的群臣都赶来了。
姜太后眼皮突突一跳,问群臣:“诸位爱卿这是?”
打头阵的几名武将已抢过救火宫人手上的水桶,将里边的水兜头往自个儿身上一浇,道:“听闻建宁宫走水,王上被困在了里边,末将等特来救驾,太后娘娘不必忧心,末将一定将王上救出来!”
几名武将说罢已是抢功一般朝着浓烟滚滚的建宁宫冲了进去,姜太后心口也狂跳起来,害怕“通奸”败露,想出声阻止但已来不及了。
头发都白了一半的老臣们则是站在外围,被太监和羽林卫们拦着,声嘶力竭地哭着喊“王上”。
姜太后同跟着群臣一道过来的姜相国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都看出了点断尾求生的决绝。
尽管手脚还是软的,但姜太后在这瞬息间,已在想要如何将这波脏水尽数泼到温瑜身上去,以此来最大程度降低她们陈国的损失。
姜彧若是死在了这场火海里,仵作验尸时只要一口咬死不是姜彧,随便找个替罪羊充数就行。
若还活着,假死让他脱身,也算是以死抵过了,祸及不到姜家。
至于温瑜……她同臣子通奸,不慎打翻烛火以至引发了大火,无论能不能活下来,错都在她自己,即便大梁那边会有所怀疑,但人证物证俱在,他们也说不出讨公道的话来。
即便这场结盟破裂,只要污点在温瑜,他们大梁就是过错方,指不定梁臣们自此还会乱成一盘散沙。
但巨大的利益跟前,总会有梁臣会为了前途继续同他们合作的,只是过程变得更麻烦了些。
姜太后在渐盛的火光中近乎麻木地盘算着接下来要面对的一切,告诉自己还好,一切都还能解决。
很快从建宁宫里冲出人来。
但不论是前去救人的武将还是羽林卫,面色都尤为古怪。
被挡在外围的老臣们尤显激动,一见陈王被人用被褥裹保出来了,都哭天呛地地挤着上前喊“王上”。
这人一多,又都是些磕碰不得的肱骨老臣,羽林卫和武将们都不敢阻拦,推搡之下,裹在陈王身上的那床薄被落下一角,看清陈王身上痕迹的老臣们都石化般愣住了。
那薄被底下还隐隐透着一股血腥味和茅厕怪味,隐隐昭示着什么。
陈王面白如纸,目光呆滞,被带到了人前都没什么反应。
还是一路把陈王抱出来的羽林卫副统手疾眼快,赶紧把薄被拉回去,给陈王裹上了,只是脸色也苍白灰败得厉害,说:“传御医。”
姜太后站在人群外,先紧张一并被抬出去的姜彧去了,眼见姜彧虽去了甲,但里边衣物完整,也没被烧伤,只是脸上有几个脚印,心中隐隐还有些奇怪。
转头见陈王被人抱出来,随后还有个癞头男人赤着上身被人当牲口般拖拽出来,哭得鼻涕眼泪横流,口里喊着自己什么都不知道,饶了他。姜太后太阳穴狠狠一跳,喝问:“王后呢?王后不是过来更衣了么?”
“母后在找儿臣?”比这夜风更凉薄的嗓音自人群外传来。
宫人和臣子们纷纷根据声音来源处让出一条道来,温瑜还是宫宴上那身华服,眉心的花钿都没变,在月色下恍若一朵怒放的金莲,华美雍容。
第123章 “必要时,本宫会要一……
姜太后死死盯着温瑜, 如见了鬼一般:“你……你不是在建宁宫?”
温瑜眉心微蹙,做出一副被莫名质问后惊讶又不解的模样:“儿臣到了建宁宫,觉着身子有些不适, 便打道回了昭华宫, 命一婢子去宫宴上向母后和王上禀说。那婢子去时见宴上大臣们都往外走, 打听之下才知是建宁宫起火, 王上被困在了里边,一路急跑追上儿臣的仪驾,告知儿臣此事,儿臣这才匆忙赶过来的。”
在最前边已见过陈王那副模样的老臣们几乎是摇摇欲坠, 听姜太后的语气,怕姜太后是还不知实情,欲揪住温瑜来迟这点发作,忙给了自己在场的门生们一个眼神。
门生们在宫宴上已目睹过温瑜备受“冷遇”, 明白若是再让太后发难她, 扯出陈王好男风一事, 只怕前两天才压下的“自请废后”风波,又要闹起来, 忙帮腔道:“王后身边是有一宫女回宴上,臣等都看见了。”
温瑜却道:“听闻母后因身子疲乏,已先回了灵犀宫, 得知王上遇险,母后尚能这般快赶到,儿臣来迟了,是儿臣之过。”
说罢对着姜太后歉疚一福身,再佯作关心往被臣子们围得死死的陈王那边迟疑投去一眼:“不知王上如何了?”
从灵犀宫到建宁宫路程颇远,便是有人及时报信, 这一来一回的也要耽搁不少时间,姜太后却比从宫宴上过来的大臣们还先到。
先前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到了陈王的安危上,此刻被温瑜点醒,再细想其中缘由,不免神色各异起来。
姜太后被她这番佯装恭顺却暗藏机锋的话,气得手脚都隐隐有些发抖,也再清楚不过陈王之事,必然同温瑜脱不了干系。
可温瑜那番话已将她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反倒是自己被拖下了水。
此刻故意问起陈王,分明是在继续往她心口上戳刀子,但当着群臣的面,姜太后却是半点怒意都不能显露。
她由老嬷嬷搀扶着,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维持住了镇定,面上是脂粉也遮盖不住的苍白,久久地望着温瑜,像是第一天认识这位从大梁来的贵女。
老臣们见姜太后不说话,还当是她还没死心借机发难温瑜,焦头烂额地在心中暗恼姜太后怎如此短视,挤挤攘攘地把陈王挡得严严实实,不让温瑜瞧见,硬着头皮接话道:“王后娘娘无需忧心,王上……王上应无大碍,只是呛了浓烟受了惊,已命人去传太医了。”
说罢又冲姜太后打了个眼色。
王党的老臣们同姜太后一贯是不合的,但今夜出了这等荒唐事,要想瞒下温瑜,能主持大局的,也就只有姜太后了。
姜太后自己也明白这一点,她由身边的老嬷嬷搀扶着方才能站稳,深色织锦广袖下,保养得宜的指甲都已掐破了掌心,总算是维持住了一贯冷硬的神情:“陛下受了惊,先送陛下回章华殿。”
很快銮驾被抬来,陈王被大臣和羽林卫们簇拥着上了銮驾,神情依旧呆滞苍白,任谁都能瞧出不对劲儿,但在场无人敢点破那个心照不宣的事实。
姜太后群臣都跟去了章华殿,温瑜自然也得同去。
太医在殿内看诊时,温瑜和姜太后、群臣一并候在殿外,气氛安静得有些诡异。
等替陈王专职看病的太医出来说陈王无大碍了,在场臣子们才不自觉地都舒了一口气。
不过神色却也算不得轻松,一些城府还不够、心中藏不住事的小臣,甚至忍不住频频暗中打量起温瑜的脸色来。
好在温瑜端的是八方不动,面上平静淡漠如初,没露出半分破绽来。
月上中天,从长庭外掠过的夜风带着透心的凉意。
姜太后望着章华殿的殿门,眼角细纹在檐角摇晃的宫灯下,深得像是道道刀刻出的沟壑。
她似疲惫极了,没再看任何人:“夜色已深,诸位也都乏了,王后身子不适,先回去歇着吧,宫门已下匙,诸位爱卿今夜也都留宿宫中罢。”
除却姜相一党的近臣和王党的老臣们,其余臣子听得此言,不免面色各异。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让他们留宿是假,只怕借此敲打他们,将今夜之事守口如瓶才是真。
毕竟……陈国王室里,近几十年来还从未闹出过这等丑闻。
帝王好男风也就罢了,偏偏还是下面那个!
温瑜则对着姜太后浅一福身:“儿臣告退。”
癞头男人是被偷带入宫的,替陈王办事的羽林卫副统自然没那个胆子招供一切,于是咬死了自己不知情,暂且将那男人当刺客收押进了天牢,自己领了个巡防有失的罪名。
姜彧未着甲昏迷着被人从建宁宫抬出,有了陈王好男风的铁证,不免也十分引人遐想。姜相国一党的人反应极快,一口咬死姜彧是为前去救驾,吸入了太多烟尘才倒在里面的。
然而建宁宫的火很快被扑灭,被烧毁最严重的是几间闲置的厢房,离陈王被困的偏殿还远着呢,冲进去救人的那般多羽林卫和武将都没被浓烟冲晕,盛名在外的常胜将军姜彧反而因烟尘晕过去了,这说法实在是站不住脚。
且原本打道回灵犀宫的姜太后,也先臣子们一步到了建宁宫,怎么看都像是事先收到了什么风声。
但姜家权势显赫,旁人便是觉此事蹊跷得很,也不敢明面上质疑。
不过今夜人多眼杂,又是满朝文武亲眼目睹,姜太后和姜相国能捂住风声一时,却捂不了风声一世。
此后不久,陈王好男风,效仿先秦时赵姬从坊间寻了一天赋异禀的男子,且那男子同嫪毐一样有着“阴关桐轮而行”的能力一事,还是在私下传开了。
并且谣言愈传愈烈,形貌昳丽、在王庭贵女们中有着“春闺梦郎”之称的姜彧,也成了当事人之一,传得最广的说法是陈王喜爱姜彧已久,这才留他在身边做近臣,担任羽林卫统领一职,奈何姜彧并不领情。
陈王失了耐心,想在中秋宫宴上对其霸王硬上弓,将人用药迷晕在了建宁宫,太后得了消息赶过去救侄儿,怎料陈王同男宠“嫪毐”胡闹时,不慎打翻烛火,烧了宫殿,又引得群臣过去,故才撞破了此事。
姜家自是极力镇压这等谣言,但他们越是这般忌讳,谣言在王庭内反倒传得越盛了些,不少王庭贵女闻得此事,芳心暗碎。
陈王继位后久不选秀一事,也由此被挖掘出了“真相”:什么为了重视同大梁的联姻,在温瑜嫁过来前不选秀都是假的!
真正的缘由就是陈王好男风,秀女入宫则代表了朝堂上的各方势力,陈王是怕有家世做依托的秀女们发现了他的秘密!他又不能不顾前朝随意将秀女打杀。
从青楼带回盛宠一时的丽妃?
那肯定是个用来迷惑臣子们视线的烟雾弹!
后来铜雀将这些打听来的谣言说给温瑜和昭白听,主仆几人俱是啼笑皆非暂且不提-
当夜,温瑜撑到姜太后放话让众人离去,回到昭华宫时,刚踏进内殿,便吐出一口血来。
这可急坏了铜雀等一干婢子,扶着温瑜去榻上躺下时,铜雀仍止不住地自责:“都是奴婢考虑不周,当时就不该让公主您跟着冒险,以至遭了这番罪……”
昭白背着温瑜从建宁宫偏殿离开时,铜雀等人也早已脱困。为了回敬姜太后和陈王给温瑜设的这出毒计,温瑜命人在建宁宫放火烧了几件闲置的厢房,又遣人扮做小太监去宫宴上报信,说陈王被困在了建宁宫。
与此同时,再派青云卫回宫宴上传信,禀说自己已回昭华宫,做足了不在建宁宫的证明。
最后现身建宁宫外,只为让太后和姜家无任何反咬她一口的可能。
温瑜在人前表现得太过镇定,以至让铜雀等人都以为她身体已无大碍,此刻见温瑜吐血,方才慌了神,请太医的去请太医,端茶倒水的端茶倒水。
铜雀说话间甚至隐隐带了哭腔,问昭白:“公主都吐血了,是不是那封穴的法子不妥?”
昭白取来银针,扎在温瑜指尖放血,拧着眉头道:“那情香霸道,当时情况紧急,公主又要回去同太后对峙,我只能先封住公主身上几处大穴,情毒淤堵于筋脉,积重之下必然伤身。”
五指都放过血后,昭白又沿着温瑜手臂往上继续扎针,解开封锁的几处大穴。
温瑜面上浮红,额角也很快浸出汗来,她吐字却极为冷静:“我还了太后这样一份重礼,她和姜家必不会罢休,趁他们还没回过神,芜宫救下的活口,给御史大夫送去。”
她眼神沉锐:“我要在前朝,再断姜家一臂。”
内务府的暗账都只是小事,真正能给姜家致命打击的,是王党的老臣们,顺着内务府太监的攀咬,有了足够的由头查姜家,届时会牵扯出来的,可不知内务府那点采办的钱财,百姓赋税年年加重,国库却一直亏空,这些钱财,总有个去处。
姜家要么填上国库这个巨大的窟窿,要么,就推出几个靠近核心层的替死鬼出来。
昭白收了银针,似想说什么,但殿外宫人通传方太医来了,她便先打住了话头。
等方太医隔着帘子替温瑜把脉开完方子,温瑜身上衣物已被汗水浸透。
青云卫们拿着药匆匆去小厨房煎制,昭白和铜雀则扶着温瑜进了净房,搀扶着温瑜,让她合衣泡进了盛满冰水的浴桶中。
温瑜浑身似被火烧,一接触到冰水,皮肉间泛起针扎般的刺疼,但她一声不吭,只紧闭着双目,脸色由原本的坨红,转做了苍白。
昭白和铜雀一左一右搀扶着她,以防她自己坐不稳滑进水中溺水。
铜雀见温瑜这般孱弱模样,心疼问道:“公主,您有好些么?”
温瑜浑身都刺疼,但就是太疼了,让她迫切地想思考些什么转移注意力,她唇色发白地道:“同我说说话。”
昭白懂了温瑜的意思,想到先前因为方太医过来没问出口的话,问了出来:“您同姜太后和姜家已彻底交恶,陈王此人也睚眦必报,忠于陈王的那些老臣,在彻查内务府账簿一事上,姑且会因为想扳倒姜家而同您站到一条船上,但往后如何,只怕难说。”
她顿了顿,看着苍白如雪人的温瑜,有些不忍地道:“公主,奴担心您以后腹背受敌。”
毕竟王党和姜党再怎么不合,他们也都是陈国臣子,一切会以陈国的利益为先。
这也是昭白在建宁宫时,同温瑜说,只要她一声令下,她便召集人手,拼死也要带温瑜回大梁的原因。
铜雀早已被今夜的诸多变故弄得慌了神,还未想到那般长远的层面去,听了昭白的话,不免也忧心起来,一道看向温瑜。
温瑜合上的双目并未睁开,被水沾湿的乌发紧贴着脸颊,齿关因极致的寒冷隐隐有些打颤,吐字却依旧清晰:“陈国之姜党,无异于当初大梁之敖党,此祸根必除之。”
“无姜党祸国,陈王又失臣心,本宫可将其取而代之。”
这话惊得昭白和铜雀齐齐变了脸色,温瑜筹谋的,竟是让陈国易主?
昭白迟疑道:“纵然公主谋略过人,有君主之资,但陈国的老臣们,未必就会放弃陈王……”
这次温瑜没有即刻回答,她拆下了头饰的乌发云纱般飘荡在水中,掀眸时目光像是专注地望着一处,又像是在失神:“必要时,本宫会要一个孩子。”
昭白短暂地惊愕后,明白了温瑜的打算。
一如陈王今夜所谋,温瑜也想用一个孩子,将陈国彻底收入囊中。
拔除姜党后,再控制住陈王,便无人知晓温瑜的孩子不会是真正的王嗣。
对陈王早已失望透顶的老臣们,必然也更加愿意辅佐一个可好好培养的新王。
等青云卫煎好药送来,温瑜喝下后,才换了身干爽的衣物疲惫躺进了被褥间。
层层纱帐放了下来,只在内殿角落留了一盏起夜的宫灯。
昭白和铜雀抱剑守在殿外,夜幕中只偶尔有远处传来的一两声鸦啼。
温瑜在冰水里泡了太久,此刻浑身的骨节似乎都还在打哆嗦,头也有些昏沉,她将手伸至绣枕底下,紧紧握住了那枚鲤鱼木雕。
恍惚间似乎做了梦,冰天雪地里,有人带着她在马背上疾驰,寒风削骨,她手中死死拽住的那片衣料,却永远结实、可靠。
她伏跪在霜草枯白的渭水河畔,对着远方的奉阳悲哭,字字泣血立誓复仇,那人也如山岳般立于她身后……
他为她挡过的刀,为她流过的血,背她走过的路,一直凝视着她的眉眼……都在脑子里一幕幕地变得清晰。
温瑜心口闷痛,抬手想触碰梦里那道影子,手心和唇上却传来温润的触感。
她在梦里惊疑抬眸,看到了那人孱弱靠在石壁上,自己正捧着他映照着洞内火光苍白却不失俊逸的脸颊。
撬了齿送药汁过去,触碰到温软又略显粗粝的什么东西,于是不及退回,就被食髓知味般追了上来,缠住,强横又生涩地扫荡,从她那里汲走甘苦的药汁。
她知道这是回忆入梦,如旁观者一般看完当初在山洞里的那场喂药,在有了身体的掌控权后,只依旧捧着那张或许今生都再难见到的面容,视线乌沉,轻声问:“有朝一日我回梁地,你还会在么?”-
通州。
夜半鸦啼,萧厉从案头撑肘坐起,眼睛因久未休息有些发红。
他烦躁地搓了把脸。
怎么又做了那个梦?
正心中繁乱之际,帐外传来亲兵的通传声:“州君!探子在五里湾发现了北魏的夜行军!”
第124章 “我要魏岐山一个人情……
萧厉敛下心神掀帐出门, 问那亲兵:“有多少人马?”
亲兵答道:“夜色里看不清楚,马匹都裹了蹄,也辨不清蹄音, 但军队行经五里湾用了两刻钟有余, 想来不下万人。”
萧厉皱眉:“不下万人?南梁的联军已围了锦州多日, 这是要趁夜突袭?”
他思索片刻后道:“传令与宋钦、郑虎两人, 点三千兵马随我夜行。”-
一个时辰后,萧厉带人沿着魏军在五里湾留下的足迹,一路跟至了乌鞘岭。
未免被觉察行踪,在十里地外发现魏军的探子时, 萧厉就带着将士们改从密林里穿行。
乌云蔽了月光,树影和浓稠夜色几乎融为了一体。
山脊缓坡处,萧厉驭马停下打量下方地势,乌鞘岭下方是一马平川的盆地, 从上边往下看, 颇似一个葫芦峡口。
宋钦拨开枝条往这边急步走来, 见了萧厉说:“探子传回的最新信报,那支魏军埋伏在了前方的关门峡, 十五里外发现裴军的运粮队伍,他们今夜来此,应是为劫裴军的粮草。”
萧厉依旧望着下方的盆地, 没有应声。
宋钦兀自感慨道:“先前从雍州逃出时,我还当周随回梁营了,会同梁将们商量如何在水路上截断裴颂的粮草,哪知他们直接在货船上做了手脚,叫裴颂的粮船在江上沉了大半。如今裴颂只能通过陆路,继续给锦州送粮。”
裴颂运粮的那些货船, 大多是从徐家征去的,徐家想在自家船的上做点手脚,再容易不过。
可能是出发前才做过那个梦的缘故,萧厉听着宋钦说这些,不知怎的,想起雍城那个雪天,他在街角看着温瑜和徐夫人走进丰庆楼的那一幕。
徐家后来在雍州、乃至淮河沿岸商贾间有那般如日中天的势头,很难说没有她提点授意。
这颗暗棋最后能在粮船上重创裴颂,替周随报那屠府之仇,十之八.九也是她布局的结果。
肩头的箭疤处又隐隐泛痛,萧厉浅浅揉动了下那边的臂膀,打住了思绪。
她一贯走十步看百步,会谋划至此,也不奇怪。
只是她一旦认定臣子于她不忠,会用何手段,他也领教过了。
宋钦见萧厉小幅度揉肩臂的动作,想到张淮之前提到过的,他在锦州时左肩中过毒箭,没休养好,问:“旧伤复发了?”
萧厉放下手道:“不妨事。”
又说:“这里距锦州城不足五十里,魏军若是想抢了粮带走,裴军从锦州搬救兵也还能追上。”
宋钦道:“你的意思是魏军埋伏在关门峡,可能是想放火烧粮?绝锦州的后路?”
萧厉却没有给出肯定的答复,而是道:“兴许还有另一种可能,看看便知了。”
三千人马隐蔽在山岭中,等了又约莫大半个时辰,探子再次带回消息,埋伏在关门峡的那支魏军,果真同裴军交上手了,并且抢了粮草,正往回赶,看样子是还要走五里湾那条道回梁、陈、魏三方联军的驻地。
宋钦想到萧厉先前的话,等探子退下后,便转头看向他:“魏军劫粮……是想引锦州城内的裴军过来?”
萧厉微抬下颚,示意宋钦看下方黑隆隆的盆地:“乌鞘岭和对面的马家梁两道山脊夹出了中间这块葫芦谷底,关门峡是葫芦口,后方的五里湾是葫芦底,把裴军引到这片谷地来,两侧山上若再有伏击,就是关门打狗。”
夜风吹过山岭,林间飒飒作响。
宋钦再看下方的谷底,只觉身上也被那阵夜风吹得骤升起一股凉意,道:“先前留守通城的那支裴军还上山拉拢刘彪,让他拖着咱们,说半月后锦州必胜。咱端了通城那锅裴军后,也没从他们嘴里撬出什么有用的消息来,只说是接到的锦州那边的示意。现在看来,应就是锦州怕咱们也投了南梁,借南梁之力荡平通州那几个匪县后,再一齐打他锦州吧?”
萧厉说:“不无可能。通知老虎,让他带着弟兄们都躲隐蔽些,魏军既然想在这里引裴军入瓮,这乌鞘岭和对面的马家梁,必然还会埋下伏兵。”
宋钦去找郑虎后,萧厉再回看了一眼下方的谷底,眉心微拧-
十里地外的官道上,北魏此番领兵的主将袁放正率兵带着劫来的粮草慢悠悠往回走。
副将驭马落后他半步笑道:“咱们摧毁锦州的旧长城防线后,已围了锦城月余,这批粮草若是不能按期送到,接下来已无需攻打锦城,光是围都能把他们围死。范远今夜带着梁军在锦城南门佯攻,咱们劫了这批粮草的消息传回去,那韩祁小儿必不会生疑,只怕还当范远是在替咱们做掩护,等他大军追来,你我二人在南境的这桩大功也就稳了。”
袁放同副将是多年好友,说话没什么避讳,闻言也笑开:“还是他李仲卿的脑子好使,老子粮草告罄借粮不成,都能叫他顺势做成个引韩祁入瓮的局!这等谋臣不在侯爷麾下效力,老子替侯爷惋惜啊!”
李仲卿便是李洵的字。
伊州被裴贼坚壁清野后,北魏在南境只有忻州还能挤出余粮供给军队,但为了同温瑜结盟,把忻州也让出去后,他们所剩粮草已支撑不了太久,大梁腹地又被裴颂势力隔断,魏岐山没法从燕云十六州运粮过来。
袁放前些日子是真真切切粮草告急,只得先去梁营商量借粮一事。
但梁营今年也刚扩充了军队,若不是温瑜先找南陈要到一百十五万石粮的聘礼,在秋收之前,梁军也难捱得紧。
当下粮草虽是够,陈军却盯得死死的,扬言温瑜承诺过,他们南陈交到梁军手上的粮草,那也是后续用给他们陈军的。
梁营先挪出部分给自己的军队用,等秋收后将粮草补上,他们尚可睁只眼闭只眼,但他们北魏若想借粮,那就得再谈条件,并利滚利。
毕竟他们南陈同北魏,早晚还得有一战,眼下锦州势危,南陈那边的主将气焰早已上来了,平日里陈、魏梁军也多有摩擦,有时是为挣一块扎营地,有时是为挣一处水源……
两方主将瞧彼此也都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在中军帐内议事都常因意见不合拍案而起,全靠范远和李洵等一干梁臣梁将在中间当和事佬。
此次劫粮,也是南陈主将在借粮一事上不肯轻易让步后,李洵顺势想出的一出妙计。
他故意放出风声,让锦州守将韩祁也知道了他们魏军缺粮的消息,再把主意打到劫他们裴军的粮草上,一切就都顺理成章。
韩祁若是不敢派兵前来抢回粮草,他们魏营拿着这批粮草,也算是解了燃眉之急。
韩祁要是派兵来追,那更合他们意,今夜关门峡内,就是他裴军的死地。
副将道:“王爷替公子求娶菡阳公主,还是求娶迟了,不然梁营那些能臣骁将,如今都可为侯爷所用。”
袁放没接这话,温瑜若不是带着梁臣们在坪州成了气候,已威胁到他们刚打下的忻、伊两州,魏岐山也不会主动放低姿态去向南梁示好。
弄权者走的每一步,都是逐利而行,只不过有时候也会因天意和时机,错断了某些利益。
他道:“菡阳公主已嫁往南陈,此话就休要再提了。叫底下人都警醒些,等裴军过了峡口,都给老子往死里杀敌,万不能叫南陈那些孙子抢了头功!”
副将一想到在后方伏击的是南陈的人,心中也有些不痛快:“范元帅怎不让梁军来协助咱们此次围攻?”
袁放从鼻中溢出一声冷哼:“你当他不想?但南陈那些个孙子愿意领佯攻锦城的苦差,把抢粮立功的机会都让出去?”
他这么一说,副将就什么都明白了。
攻城要是没打下来,那就排不上军功,是桩吃力不讨好的活儿。
但今夜这场伏击,又能抢粮,又能围杀裴军,回去可都是实打实的军功。抢粮必须派他们魏军,那暗处埋伏的差事,南陈可不是抢破脑袋也得抢过去?
副将骂了句脏话,吩咐后方随行的亲兵把军令传下去。
一行人押送着粮车在夜色中徐徐前行,行至峡口腹地时,地皮忽传来轻微的颤动,袁放在前方竖起一手示意军队停止前行,侧耳聆听片刻夜幕中的动静后道:“来了。”
与此同时,后方的斥侯打马急奔而来:“将军!裴军来袭!”
袁放调转马头,冲底下军士们喝道:“扔下粮车!随我杀敌!”-
乌鞘岭地势极高,萧厉所选的观战处,正好能将底下全景尽收眼底。
裴军的援军和魏军撞上时,尖啸的厮杀声直冲四野,随萧厉隐蔽在山上的通州军都听得手心浸出了汗意。
郑虎在草野里趴了大半夜,此刻心中难免也有了些浮躁,问萧厉:“二哥,咱们要过去帮忙么?”
黑夜里看不清交锋的两军,只能从兵戈声和厮杀声中辨出个大概。
萧厉凝视着远处的战场说:“再等等。”
郑虎不解:“都这时候了,战功不等人呐……”
宋钦打断他的抱怨:“探子在乌鞘岭东侧和对面马家梁都发现了伏军,北魏此番应是早有准备,咱们若贸然冲出去,保不齐会被当成是想趁乱抢粮的匪兵一并给灭了。”
郑虎一听不禁有些气馁,看向萧厉问:“二哥,那咱们大半夜的跑这一趟,就到这儿来干看着?”
他话音方落,却又有斥侯奔回报信:“州君,乌鞘岭东侧和对面马家梁的伏军一直没动静。”
萧厉侧首问:“下方和锦州裴军交战的,一直是先前那支魏军?”
斥侯点头。
宋钦、郑虎二人齐齐看向萧厉,都觉出了点不对劲儿来。
萧厉果断吩咐斥侯:“继续盯着山上伏军和下方交战处的动静,半刻钟一报。”
斥侯退下后,一向憋不住话的郑虎就先问了出来:“二哥,北魏和他们的伏军,这又是闹的哪出啊?”
萧厉思索片刻后道:“或许是想渔翁得利。”
宋钦、郑虎二人相视一眼,具是一惊,但想打南梁的联军里,南陈和北魏本就不对付,无需萧厉多说,心下对当前的形势已有了眉目。
半刻钟后,斥侯再次来报:“劫粮的魏军被裴军彻底围死了,山上的伏军依旧没动。”
这次郑虎不敢冒进了,先前斥侯探魏军过五里湾的人数,就已不下万人,现在他们同裴军绞着,山上又还藏着支想等他们斗得两败俱伤再来收拾残局的伏军,他们这三千人杀过去,也就是给人塞牙缝的份。
他看向萧厉:“二哥,咱们怎么办?”
萧厉没有回答他,而是继续问那斥侯:“过关门峡的裴军有多少人?”
斥侯答:“夜色太沉了,看不清,但裴军的队伍一直延升到峡口外,想来应有四五万人。”
四五万人?
宋钦听到这数字不禁暗自心惊,只觉今夜劫粮的那支魏军应是回天无望了。
萧厉却还在问:“山上埋伏的是陈军还是梁军?”
“小的不知,山上太黑了,那支伏军又没打旗,探子们怕被发现,不敢靠太近。”
见再问不出什么,萧厉才一挥手示意那名斥侯退了下去。
宋钦看出了点什么,问萧厉:“你想救人?”
萧厉盯着下方谷底交战的火光处,说:“想置南境魏军于死地的,肯定有南陈的人,我要魏岐山一个人情。”-
粮车燃起的火光驱散了百米内的夜色,也照清了野地里倒伏的尸首和粘稠血水。
袁放头上的头盔在先前的激战中不知掉落至了何处,脸上糊满血迹和尘泥,拄枪立在已经断气的副将身旁,字字泣血般厉吼:“援军呢?窦建良!你个猪狗不如的畜生!”
窦建良正是此次负责伏击的陈军主将。
伴着袁放那一声嘶吼,又有数名魏军将士被长矛刺倒在地。
一裴军小卒欲偷袭不设防的袁放,被离袁放最近的一名亲兵及时砍倒,但这些裴军的小卒就跟炸了窝的黑蚁一般,根本杀不尽,杀不绝。
鏖战至此时,魏军从上到下都已精疲力尽,那名亲兵救下袁放后,刚说出一句“将军小心”,就被冲上来的数名裴军小卒以长矛戳着胸腹退行数步,以至矛尖最后血淋淋地穿透整个背部,最后口吐鲜血睁眼而亡。
亲眼目睹了同伴死亡的另一名亲卫,已力竭到挥刀替同伴报仇的力气都没有,只对着袁放哭道:“将军,我们杀不出去了。”
袁放悲恸到了极致,一把扯散头顶摇摇欲坠的将军髻,手挽长枪双目通红地凄吼一声,直取那几名小卒项上人头。
第125章 救人
月亮从云层里露了个头, 山野间借着月色终于勉强可视物。
高坡上,陈军主将窦建良看着下方如长龙一般延伸至关门峡外的裴军队伍,脸上隐隐透着苍白。
他喃喃道:“怎会有五万裴军?押送粮草的不是只有一万裴军?从锦州能抽调过来的也不过两万兵马, 军情怎会有误?”
立在他边上的亲信听着下方绝望的厮杀声, 闻着迎面吹来的风里几欲叫人作呕的血腥味, 也白了脸色, 他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问:“将……将军,咱们莫不是叫那姓俞的给骗了?”
一月前,裴颂麾下一名叫俞文敬的谋士前来投奔窦建良, 言裴颂气数已尽,想为自己另谋个明主,所带来的投名状则是裴军秘密运送粮草的路线和军队人数。
窦建良初时并不信任对方,可派出探子照对方所说的路线去一探, 果真发现了裴军的押粮队。
押送粮草的裴军人数, 不多不少, 恰是一万。这数目比寻常时候押送粮草的兵卒略多些,却打消了窦建良的部分疑虑。
毕竟南境这会儿战事吃紧, 这批粮草关系着锦州接下来能不能守住,裴颂自然会更加上心些。只是他在北境的战场上已连打了几场败仗,被魏岐山压制得死死的, 手上能调动的兵马实在有限,于是才有了一万这个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的押粮人数。
窦建良自然眼馋裴颂的这批粮草,他们南陈和大梁虽说是结为了盟军,但大梁那边一直用粮草当项上圈链牵制着他们,窦建良对此不满已久。
只是他仍未完全放下心来, 既担心这是裴颂的奸计,又没个合适的由头给到范远那里请求发兵。
他们陈、梁、魏三方在南境结为盟军,范远被推举为帅,三方兵马虽是自行管理,但有任何出兵动向,都必须先往范远那里报。
要拿下裴颂这批粮草,他至少得带一万五千将士前去劫道,而军中一万五千人马的动向,是必然瞒不住的。
窦建良正犹豫不决之际,适逢北魏那边粮草已彻底告罄,几番向范远借粮。
窦建良自是不同意,如今还未秋收,梁军挪用的,都是他们陈军当做聘礼预支给大梁的粮草。大梁用军粮卡着他们脖子,却拿他们的军粮去给北魏做人情,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好处全给他大梁占了不是?
因为借粮一事,他们三方盟军一度陷入僵局。
俞文敬看出他不敢独自出兵,谏言让他把发现裴颂运粮队的消息报上去,让北魏那边自己去抢。
如此,等北魏成功抢回军粮,既能解他们粮草告罄的燃眉之急,他们南陈也可得一个上报有功的名头。
更重要的是,借抢粮一役削弱了魏军,等攻破锦州,继续北上时,南境的魏军一弱,同魏岐山北境的主力汇合后,对他们南陈的威胁就越小,毕竟魏岐山在北境这会儿已颇有如日中天之势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窦建良想到裴颂败局已定,而北魏才是他们南陈不久后最大的敌人,这才动了让南境的魏军全军覆没在劫粮一役上的心思。
让魏军独自劫粮,魏军不一定会败,但如果再借锦州裴军的势,就可以让他们两方人马斗个两败俱伤后,他再带着本该配合魏军打伏击的两万陈军去收拾残局。
回头就算范远追责,他也可推脱是袁放贪功冒进,怕他们南陈抢功,未等到裴氏的追兵彻底进入峡口,就发动了反击,以至裴军意识到中计调头,他们事先的埋伏都没派上用场,而北魏也自食恶果,全军覆没。
死无对证的事,即便范远不信这番说辞,也没法明面上发作他们南陈。
更何况抢了裴颂的这批军粮,他们接下来就无需在粮草上仰大梁鼻息,更不怕范远发难。
再者,魏岐山在南境折了两万的兵马,必然会一并迁怒他们梁营。他们大梁是要捏着此事不放,拿热脸去贴魏岐山的冷屁股,还是睁只眼闭只眼,同他们南陈一致对外,便是为着他们嫁去王庭的公主,也该知道怎么取舍。
但如今一切筹划都成了泡影。
追来的裴军不是两万余人,而是五万!
即便他们从一开始就跟魏军一起一致对外,都得狠狠脱层皮才有逃出去的可能,眼下魏军已被彻底围死,他们再无任何胜算。
窦建良满脸灰败,他纵是再蠢,当下也反应过来怕是遭了裴颂和他那谋士的道了,他目眦欲裂,咬牙切齿喝道:“狗贼裴颂!狗贼俞文敬!”
亲信几乎已能想象到回去面对范远会是什么后果,惶然问:“将军,咱们现在怎么办?”
窦建良咬牙往山下看了一眼,狠决道:“今日只要他北魏无一人活着走出这峡地,那他北魏就是贪功冒进自取的灭亡!裴贼狡诈,不知从何处遣了五万大军来追回粮草,我等救不回他魏军,未免再添无谓伤亡,自然只能撤兵!”
亲信闻言也往山下看去,那嘶吼声和兵戈相碰声已渐弱,只夜风中的血腥味愈渐浓郁。
他晃神了片刻后,对着窦建良抱拳谄媚:“将军所言极是,那袁放好大喜功,还害得将军涉险,折损我陈地将士无数!”
窦建良并不言语,望着下方神情愈显阴鹜,他唤来身后不远处一名寡言少语的陈将,沉声吩咐道:“你带人潜下山去,看袁放是死了还是被生擒,他若还活着,你亲自结果了他。”
只要死无对证,他回去就不怕被范远问责不曾出兵相援一事。
那名陈将只一颔首,点了就近两列陈军兵卒便悄无声息潜进了浓沉夜色中,俨然是随军跟在窦建良身边的死士。
可对面的乌鞘岭,却在此时燃起了长蛇般的火光,近来秋老虎发威,天干物燥,山林间尽是枯枝败叶,这火舌一起,便成了燎原之势,伴着大盛的火光响起的,则是震天的喊杀声。
夜幕中双目视物有限,瞧不清从山林间往下冲的是何军队,只能看到火光里滚虱子一般往下方谷地涌去的人群。
窦建良大怒:“怎么回事?谁让埋伏在对面的人动的?”
为了方便伏击进入峡口的裴军,窦建良所带的陈军设伏时,自是往两边山脊都有隐蔽,约定好看信号弹而动。
底下的小将们也一头雾水之际,后方山林里却也传来了骚动,马儿嘶鸣着扬蹄往山下奔,将士们为了抓马跟着往前冲,反将阵型扰得更乱。
窦建良勃然大怒:“这又是怎么回事?”
跟在他身边的亲信回首看到了后方山林里慢慢也窜起火光,大惊失色道:“火!火!将军起火了!”
这火是从林子后方燃过来的,借着风势,直往前边燎来,埋伏林间的将士们尚且仓惶躲避,受惊的战马更是不受控制地撒蹄四奔。
瞬间两侧山上的伏军都在往下边跑,马蹄声和发现起火的惊惶呼喝声和在一起,有如雷动。
窦建良气急败坏地大吼:“谁放的火?”
他是万不想同山下的裴军交手的。
五万人马!
对方就算在跟袁放手上那两万魏军交手时有折损,他现在撞上去,也得狠脱一层皮,再填上几斤肉才有可能避走。
窦建良心急如焚,喝道:“不许往山下冲!把马追回来从山背绕道撤!”
但他的吼声已完全被山火焚烧声和兵卒们的嘈杂呼喝声给盖了下去,火势四处蔓延的恐吓下,窦建良怒急砍杀了几个仓惶往下冲的小卒,也没能震慑住后边的小卒们-
山下,袁放撑着和仅剩的近十名亲兵背靠背互相支撑站着,脚边是堆叠成了小山的尸体。
一行人具是力竭,浓厚的血浆糊了满脸,连视物都已有些模糊,看到两侧山上燃起的火光和下饺子一样往山下奔来的援军时,都愣神了片刻,一时间竟分不清究竟是不是自己的幻觉。
但随着那些密密麻麻围攻他们的裴军兵卒突然改换了阵型,往两侧山脊去迎敌,俨然不是假象,一名亲信当即喜极悲哭出来,冲袁放喊:“将军!我们有救了!”
袁放仍是难以置信,他们被围攻这般久,窦建良都不曾带兵下来支援他们,此刻会豁出去同裴军打救他性命?
心中故是惊疑,但看到了生路,一行人还是士气大振,大吼着挥动兵刃,继续杀围攻上来的裴军兵卒。
这般强撑了片刻,果真见一队陈军兵服制样的骑兵朝这边杀了过来。
袁放的亲兵们大喜过望,喊道:“是援军!”
袁放同样极为意外,先前死战时,他知道今天约莫是带不回从裴颂手上抢的那些军粮了,索性下令让底下人烧了粮车。
此刻周边还有不少残存的粮车车驾燃烧着,借着那火光,袁放认出领头的是在窦建良身边见过的一小将,正惊疑自己莫不是误会了窦建良,他那边是出了什么状况才没能及时赶来支援的,就见那小将在马背上竖起了长弓。
而那箭尖所指,赫然是他!
靠得近的亲兵们忙挡身上前,喝道:“将军小心!”
然那支离弦之箭已飞射而出,亲兵的动作根本来不及,在箭尖即将抵达袁放面门时,又一支箭从斜刺里飞出,箭头以无可匹敌之势撞上窦建良亲兵射的那支,直将那支箭箭头都给击碎。
所有人具是一惊,窦建良的亲兵也朝那放箭之人看去,却见对方是一骑着高头大马,面上却抹着血迹瞧不清脸,穿着裴军服饰的小卒。
第126章 血书
窦建良的亲兵脸色难看, 袁放已被他周遭的兵卒们严严实实围住,此时再放箭已行不通了,他呼喝一声, 狠夹马腹, 带着身后做骑兵打扮的死士们径直向袁放冲去。
萧厉在马背上, 再次挽弓搭箭, 三枚白羽箭如流芒一般朝着对面射了过去。
一支直取眉心,一支直取胸腹,最后一支射的马腿。
窦建良的亲兵在马背上艰难躲过了前两支箭,胯下战马却还是嘶鸣一声朝前扑了去, 他及时弃马,在地上狼狈滚摔了两圈泄力,同时躲避裴军兵卒长矛的戳刺。
萧厉则趁着这间隙,驾马冲向袁放, 大喝:“将军有令, 生擒这魏将, 不得伤其性命!”
跟在他身后的五百通州精锐,也都穿着从死去的裴军小卒身上扒下的兵服, 只在胳膊上绑了一圈布条作为区分自己人的标志。
这般乌泱泱朝着袁放一众人奔去,现场的裴军兵卒们只当是主将那边传来的命令,顿时也不敢对着袁放等人死攻了。
只有窦建良的亲兵见势不妙, 还在发狠地拼杀,带着人朝着袁放靠着。
得了萧厉示意的郑虎,带着百十来名弟兄冲过去截断他们的路,对着左右裴军小卒们喝道:“挡住这支陈军!”
他身形高大,一脸络腮胡又骑着战马,手抡战刀, 黑灯瞎火的,底下的裴军小卒们只当他是某位将军,当即听令举起长矛群攻向了窦建良的那队亲兵。
萧厉则带着另数百精锐,不动声色地将袁放一行人围了起来,同裴军小卒们隔开。
袁放以为萧厉真是裴营那边派来活捉自个儿的,已力竭到拄着长枪才能站稳,却还是凶狠地咧嘴笑着放出狠话来:“小子,想生擒你袁爷爷,滚回娘胎去做春秋大梦去还成!”
萧厉没接话,用矛尖往地上一挑,将一名死去的裴军小卒身上的甲衣剥下,挑向了袁放,道:“我等是通州义军,将军换下这身甲胄,随我等杀出去。”
袁放接过萧厉挑来的裴军小卒兵服一愣,终于明白过来先前瞧见他时的怪异感从何而来。
军中能配备战马的,不是骑兵就是将领,但他身上那身兵服,明显又是普通小卒的。
得亏夜色深沉,战场混乱,火光所照亮的范围又有限,这才得以被他蒙混过关。
袁放暂且放下戒心,当即拆下自己身上的重甲。
只是他身上已多处负伤,甲胄一卸下,就露出了里边被染成深色的赭红里衬,亲兵们将衣物撕成布条给他缠绑在伤口处,暂且止了血,才给他套上裴军小卒的服饰。
等一行人都换了行头,萧厉便带着人往乌鞘岭撤去。
镖局的弟兄们一吹哨子,郑虎那边得了信号,也不再同窦建良的亲信们纠缠,带着人打马往回走,只留那些裴军小卒继续在那里将人拖住。
因着两侧山脊都涌下了“援军”,裴军小卒们往山上冲迎敌的不在少数。
萧厉一行人混在那些裴军里,得到了极好的掩护。
只是他们越往山上冲,便愈往军队边缘溢,到最后直接一扭头遁进了火光不及烧过来的密林里。
这黑灯瞎火的,在下方谷地的将领们瞧不见,跟在他们后边的裴军瞧见了,也只当他们是当了逃兵,还不及嚷嚷开,就已被埋伏在那里接应的宋钦一行人跃起割了喉。
袁放腹部有伤,往山上跑这一阵奔袭,又扯到了伤口,溢出的血将缠在上边的布条再次染成了深色。
到了安全地界,亲兵让他靠坐在一块长了青苔的巨石旁,带着哭腔小声唤他:“将军!将军!您千万要撑住!”
萧厉刚带着人帮宋钦断干净尾巴,走过来见状,从怀中取出一枚药瓶抛过去,说:“金创药,先给他把血止上。”
亲兵们双手接住后,打开瓶塞后,仍是警惕地放到鼻尖闻了闻,确定是金创药无疑了,才解开袁放衣物,给他撒上。
凄冷的月光透过树梢洒落在林间这片空地,袁放嘴唇干裂泛白,烈性金创药洒在伤口上,皮肉如油烹火煎,他很快就痛出了一身冷汗来,却是一声痛吟也不曾发出。
在忍过最难熬的那一阵后,他听着山岭下方未曾停歇的厮杀声,鬓角往下浸着汗对萧厉道:“鄙人姓袁名放,乃朔边侯麾下武将,恩公今夜搭救之恩,在下没齿难忘。不知恩公尊姓大名,待鄙人回北境禀与侯爷此事后,必报恩公此大恩。”
萧厉坐在对面一截断木上,刚牛饮了半壶水,奔走放火又经历一场厮杀,他身上出了不少汗,索性用剩下的半壶水浇在脸上,洗了把脸上粘稠的血迹,此刻额前碎发湿透,残留着淡色血迹的脸上正往下沥着水珠,有种说不出的狂佞和野性。
他闻声抬眸看向袁放,触及他那眼神,袁放暗自一阵心惊,只觉被这林间的猛兽盯上,压迫也不过如此了。
与此同时,也在心中暗自思索着,这青年先前说他是通州义军,但通州若有这等了不得的人物,他该有所耳闻才对。
还没捋出个头绪来,便听对方道:“不齿陈军如此下作行径罢了,举手之劳,将军无需放心上。鄙人姓萧,单名一个厉字,平生最爱结交英雄豪杰,将军若是不弃,可与在下交个朋友。”
袁放受宠若惊,单听此人谈吐,也不似那粗野之人,只不过名字似乎有些耳熟,但一时想不起在哪里听过了,当下只道:“恩公如此胸怀,岂会是寻常人物?能结识恩公这等豪杰,是袁某人之幸!”
他先前听说过通州诸县各自为政,其中实力最盛的匪县和起义县一直摩擦不断,其间还有裴氏的人马掺和。
但从今夜伏击的人数上来看,怕是整个通州的起义军全军出没,也不一定能弄出这般声势,还是说……通州诸县其实一直在隐藏实力?
困惑之下,袁放索性也问了出来:“山上伏击的,都是恩公的人?”
萧厉看他一眼道:“不是。”
袁放明显更疑惑了些。
他道:“是陈军。”
这个答案一出来,袁放和亲卫们不免面面相觑。
若说在窦建良的亲兵出现前,他还想过窦建良或许不是故意不出兵相援,而是被什么事绊住了。
但在窦建良的亲兵放出那一箭后,他已无比确定,窦建良就是想杀他。
难不成窦建良最后出兵,是为了制造些伤亡后,好回头同大梁那边交差?
可裴军此番撞进这口袋里来的,不是两万三万,而是足足五万!
窦建良在他手上兵马已被打残的情形下再同裴军铆上,无论如何也得狠脱一层皮,甚至还有被裴军包圆了一并灭掉的可能。
这怎么看,都不像是窦建良会做的事。
死里逃生的袁放亲信们,对陈军恨意也颇深,当即反驳道:“怎么可能?陈国那群叛徒还放暗箭伤我们将军,当时在场的诸位好汉应也都看见了!”
往自己崩裂的虎口处缠纱布的郑虎咧嘴笑道:“裴氏狗贼此番派出的是五万人马呢,陈国那帮孙子当然不敢出来救人。”
他抬抬下巴,示意他们看对面还在焚烧的山火:“看到这漫山遍野的火了吧?我二哥命人放的。陈国的那帮孙子窝在林子里,屁股给烧着了,可不被吓得人仰马翻,满山乱蹿?”
同是领兵之人,他这么一说,袁放就全都懂了。
萧厉是命人在陈军埋伏地后方的林子里放了火,惊了山上的伏军和战马,造成了他们奔出是要下山支援的假象,引走了裴军大半火力,才创造出了这救他们的契机。
他一面感慨萧厉当真是鬼才,竟能想出这样的战术来,一面又无比心寒和愤怒。
窦建良所率领的援军,竟是一直蛰伏在山上的!
他最初的料想没错,他南陈就是想让他们北魏这支军折在这里!
只是不知此毒计,大梁那边知不知情了……
魏军将士们惨死于裴军刃下的画面,一直在袁放眼前挥之不去,以至他血丝未退的一双眼里,最后隐隐浮现出了泪光来。
他攥拳用力锤向身后的巨石,不顾伤口崩裂的痛楚,恨声道:“不取他窦建良项上首级,难慰我北魏两万儿郎枉死的冤魂!”
他有意回避,萧厉却还是一针见血地问出了那个问题:“敢问将军,今夜之局,是他南陈一意为之,还是与梁营合谋?”
袁放齿关咬出了血腥味,闭目说:“我不知道。”
这计谋,是李洵提出来的,临行前,范远还拍着他肩甲说,等劫回了这批粮草,断了锦城裴军的后路,要找他喝酒。
他是当真不知道范远和李洵有没有参与其中,若他二人也知情……
若他二人也知情……袁放光是想想,都觉着骨子里也渗着恨意。
那是比被南陈设计更不能容忍的背叛。
萧厉没再多问什么,只道:“既如此,将军不若写血书一封,我差人递往梁营去。梁营若不知此事,见着血书,可防范南陈;若是知情,知晓将军您还活着,无论如何也会给您一个交代。”
他同范远共事时日虽不多,却也知道以范远的脾性,必是不能同意这等毒计的,但梁、陈已有婚盟,将来魏岐山若是不愿称臣,同北魏必然还有一战。
梁营中会不会有人为削弱北魏,瞒着范远行事就不知道了。
更重要的在于,梁营要是无人知晓此事,一切都是南陈擅作主张,那他们今日会为消减对手实力如此设计北魏,他日未必就不会为了独揽军权设计梁将们。
纵然他已同温瑜决裂,但他曾受过范远提携之恩,又受过李洵教诲之恩,便是为着这二人,也该帮忙把这消息递到梁营去。
袁放今夜在鬼门关过几遭,此刻心神俱疲,重伤之下又头疼欲裂,听了萧厉的话,勉强思虑一二只觉有道理,当即应好。
他和他那些亲信们一身衣物已被血糊得没法看,萧厉让未上战场的弟兄割了一角干净的袍子递与袁放。
袁放被亲卫们扶起来,就着伤口的血迹,在袍子上落字——
作者有话说:萧獾同学:是的,我只是为了昔日同袍们才去送这个信的,一点都不为了别的。
第127章 “所以我说可惜了。”……
山火燃了一夜未熄, 天将明时分,从远处依然能看见山脉间冒起的黑烟。
黑鸦盘旋在陈军行军队伍上方啼鸣,底下军士们神情颓然, 步伐疲软。
窦建良坐在马背上, 脸上还带着被山火中的浓烟熏出的炭黑, 神情郁愤, 他听着半空中的鸦啼声,气急败坏吩咐底下人:“把那几只破禽给老子射下来!”
立马有擅骑射的军士架起了弓箭,咻咻几箭射出,空中的黑鸦坠落进官道旁的草丛里。
窦建良这才解气了些, 从鼻孔里溢出一声冷哼。
同裴军的此番交手,纵然他们全然没有想开打的意思,可两拨人马自半山腰上一撞,哪能不见血光。
窦建良折了几千人马才成功甩掉裴军, 凭白损失这么多将士, 他心中自是窝火至极。
但更让他恨得牙痒痒又提心吊胆的, 却是两边燃起的山火都太蹊跷了些。
火怎么就恰好从他们埋伏地后方烧过来了?将他们逼下山同裴氏的兵马撞到了一起?
是袁放的后手?
可袁放的人若是能杀出重围,护着袁放逃命不是更为妥当?
更叫他百思不得其解的点在于, 对方明显对他们藏身地了如指掌,如若不是袁放的后手,而是在场还有第四方势力, 为何一直都没见人现身?
窦建良越想越觉得邪门,难不成是撞鬼了?
只要袁放死了,那即便是撞鬼也没什么可怕的!
窦建良眼神一厉,问左右:“窦杰回来了没?”
跟在他后方的将领们都不约而同地回头瞧去,没见着被窦建良派去杀袁放的心腹,离窦建良最近的那名亲信才道:“没见着人, 应是还没回来。”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个时候了还没回来,只怕已是凶多吉少了。
窦建良脸色便更难看了些,他不在乎窦杰是否死在了战场的,在乎的是袁放死了没。
但事已至此,也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了,只盼裴军那边没留袁放活口才好。
以他手上这支军队当前的惨状,回营地找范远复命卖惨是无论如何都够的了。
窦建良定了定心神,暗自盘算着,只要他来一出恶人先告状,如原本所盘算的那般,把过错都推到袁放身上,说他是为了贪功坏了大计,叫裴军有所警觉,并且裴军人数也比他们预想的人数多出两万来,他救援不成,为了不再平添伤亡,才撤军的,范远便也不能发作他什么。
毕竟裴军援军人数有误,这是不争的事实。
即便袁放落在了裴军手上,后面攀咬他,他也可咬死了袁放是为推脱他自己的罪责污蔑他!
谋划好一切后路后,窦建良这才在马背上长舒了一口气,他下令道:“全速行军,回驻地!”
如今他最担心的,反倒是俞文敬那狗贼!千万不能叫他逃了!-
为了方便统率,梁、陈、魏三方营地离得并不远,窦建良一路急行军,终于赶在太阳升起来前回了陈营驻地。
他气急败坏地走进中军帐,将手中马鞭重重扔至桌上,冲左右喝道:“把俞文敬那老贼给我押上来!”
亲兵很快前去拿人,片刻后神色慌张跑回报信:“报……报告将军,俞文敬帐中没人!”
窦建良刚接过一盏侍从奉上的凉茶欲喝,闻言虎目一瞪,怒而摔了手中碗盏,大喝:“废物!不是让你们把人看在帐中么!”
窦建良能被南陈派来梁地当阵前主将,自然也不是庸碌之辈,他对俞文敬的示好,一直都是将信将疑,会选在今夜借机除去魏军,也是自认有了足够的把握。
但在大军开拔前,却仍是吩咐底下人,将俞文敬软禁在了帐中。
权力场上的人,会面相谈甚欢、一见如故,背地里却互相提防是常态。
只要今夜成功劫粮并坑杀了裴、魏两军,他立下头功,回来再礼遇俞文敬,不管对方私心里如何,但至少明面上,依旧会对他尊崇有加。
窦建良从刀剑架上取了佩剑,怒气冲冲杀去软禁俞文敬的军帐,一把挥开账帘时,还在怒喝:“军中守卫森严,他一把老骨头,还能遁地逃了不成?”
待看清军帐后边被人用利器划开的一道半人高的大口子时,愈发怒不可遏,对着负责看守军帐的守卫当胸就是一脚,大骂:“废物!”
亲兵检查了帐内,在桌上发现一封未落漆的信,拿过去递与窦建良:“将军,那奸贼留了信与您。”
窦建良怒气未消,抖开信纸一目三行看下去,越看到后面,面皮抽动越明显,脸色难看得仿佛是要吃人。
到后最后甚至一把揉坏了信纸,又一把掀翻帐内的长桌,怒吼:“狗贼!俞老狗贼!”
亲兵们从未见过窦建良如此失态模样,有人小心偷瞥了一眼被他揉破扔至地上的信纸,但见上边前几行写着:
“承蒙窦公厚待,某已回裴营,吾主对窦公甚为赏之,公若肯为吾主所用,吾主必器之,若公抱节不渝,吾主唯有痛心失公,将公与吾之所谋,悉数告知与梁……”-
天已大亮,只是红日还未曾升起。
锦城门楼上,全是被炮石流弹砸出的凹印,纵然梁军这一夜的攻城只是佯攻,但样子还是得做足,不然怕意图太明显,反而让城内的裴军生疑。
城墙上黑烟滚滚,城楼下方的空地上,也被裴军还击的炮石砸出数个黑乎乎的石坑。
那些用投石车投掷的炮石,都用绳网裹着刷了一层黑乎乎的火油,投掷时点燃外层的绳网,从城楼上空飞过便极具威慑力。
若是有兵卒被砸中或是被崩裂的碎石伤到,即便没当场丧命,后续的伤口感染也能再进第二回鬼门关。
裴颂站在城楼上,望着下方如黑蚁般排列的梁军军阵,目光掠向最后方被梁军团团围住的主帅军阵,唇边溢出凉薄笑意:“这梁将从前未听过其名号,用兵倒还算可圈可点,可惜了。”
负责守城的主将韩祁顺着裴颂的目光,往范远所在军阵投去一瞥后道:“此人名唤范远,从前一直被长廉王放在坪州,有陈巍的声名压着他,才不曾显山露水。末将这数月来,大大小小的战役与其交手了不下十余场,此人用兵极为谨慎,可以说,是从不打无把握的仗。”
裴颂嘴角的笑弧微深:“所以我说可惜了。”
韩祁看着裴颂那笑,再看战场上的范远,皱了一下眉,似想说什么,底下人却前来通报:“司徒,俞先生回来了。”
须臾,一赭衣老者便被人引上了城楼来。
裴颂浅笑着对老者一揖:“先生此去辛苦。”
俞文敬连忙回礼:“为主君谋事,是老朽之幸。”
裴颂又看向随老者一道过来的裴十五,问:“没让先生伤到吧?”
裴十五抱拳:“幸不辱命。”
俞文敬见裴颂如此看重自己安危,心下动容,愈发觉得冒险去陈营的这一趟值,道:“老朽已留了信给那窦氏小儿,只待他大军回营,梁营就热闹了。”
裴颂目光落回下方战场,笑得云淡风轻:“本司徒拭目以待。”
从俞文敬回来就一直憋着话的韩祁面上似闪过挣扎,终还是抱拳出列道:“望司徒准允末将带兵去一会那范远,末将必将他首级带回来。”
裴颂没应声,只抬手按住他一侧肩膀,说:“知道你想同这些武将较个高下,但此人还犯不着你亲自出马,放心,给你留了个配得上韩家枪十九式法的对手在后边。”
韩祁一听此话,眼中不由流露出诧异:“梁营中还有这等高手?”
裴颂眼前又浮现出了雍城那个月夜。
那几乎贴着自己面门劈下的长刀,还有那双在夜色中恍若地狱恶鬼一般的眸子。
他神色还是淡淡的,嘴角的笑弧却已微敛,说:“等你遇上便知了。”
裴十五当然知道裴颂说的是何人,裴颂命他亲自去将俞文敬带回,也有暗访梁营,看萧厉是否被他们藏起来当杀手锏的意思。
毕竟当初在雍州,周随是萧厉救走的,显然他们之前的离间计并未成功。
但从那之后,萧厉便像是销声匿迹了一般,他们暗中往梁营又安插过去不少探子,都没能打探到关乎萧厉的消息。
这事无论怎么想都透着古怪,梁营有这么一能将,却一直藏着不用。
如若不是在密谋什么,就是在他们不知情的时候,肯定还发生了什么变故。
裴十五这一趟暗访梁营无所获,他很清楚这并不能算是什么好消息,毕竟不知萧厉动向,他们在梁营那里,就极有可能还是处于被动。
因而在裴颂目光与平时无二扫过来时,裴十五不动声色轻摇了一下头。
裴颂面上依旧瞧不出什么情绪,只对韩祁道:“且看当前的好戏吧。”-
梁营。
今年秋老虎的威势迟迟不退,也就每日清早可得几分凉意。
梁营中军帐的帐门大开,李洵和一众幕僚在里边,翘首坐等的翘首坐等,闭目养神的闭目养神,还有性急的幕僚,一直在帐内焦急地来回踱步。
陈、魏两方去劫粮做套引杀裴军去了,范远又带着大梁主力军去佯攻锦城做掩护,他们为能第一时间知道两边的战况,自是一夜不敢眠。
其中一名朝外看等消息的幕僚忍不住道:“老贺啊,你歇会儿吧,你这来回走得,瞧得我眼都花了!”
那名来回踱步的幕僚两手一搭道:“停不下来,这腿不听使唤!”
另一名幕僚按着自个儿眼皮说:“坏了,今早我这眼皮一直挑个不停,别不是出什么事了吧?”
他这话刚一出口,就引得一众幕僚声讨:“去去去!浑说什么呢!就不能说点吉利的?”
“就是,这劫粮做套坑杀裴军的计谋,咱们推演多少回了?能出什么事!”
李洵坐在长案一侧的主位上,听着底下幕僚们的吵嚷声,也只是叹气,提高了些音量喝道:“莫要吵了莫要吵了,等消息便是。”
幕僚们纷纷坐回原位,安静了一会儿,想起南陈先前不准他们给魏军借粮的胡搅蛮缠,不免问起李洵:“李大人,令公何时到军中啊,往后军中若有令公坐镇,想来陈营那边也会消停些。”
梁、陈虽已结盟,但以防万一,陈巍还是得留在坪州守着百刃关那道大关,再者,也是为更好地打理三州一郡,毕竟战事一起,不知何时才能结束,粮草军饷那都是个无底洞,后方若没有足够的补给,前线的仗也没法打。
范远在大梁还未崩裂前,在朝中算不上是排得上名号的将领,他能被推选为盟军的主帅,主要还是在于陈、梁两方都不愿对方的人马当南境盟军这个主帅,于是就一致推拒了范远。
范远和魏军那边的袁放,好歹还有从前同朝为官的情分在,一致对外的时候,是可以把后背交给对方的。
陈军那边的主将窦建良,却是个难缠的角儿,范远和李洵没少头疼。
李垚会决定来锦州前线,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为此。
李洵道:“令公说近日得了一位故友的踪迹,去请那位故友出山了。”
他前些日子一直没查到萧厉的踪迹,心中对通州隐隐有个猜测,却又不确定,只得先派人暗中盯着通州,想等拿了确切消息再报与李垚,适逢李垚探听到故友的消息,便先访故友去了。
幕僚们都知李垚在朝中的地位,曾经的“中书宰相”,自然不是白叫的,若不是他对朝廷失望透顶,致仕归隐,只怕都没后来的余太傅什么事。
但他毕竟已远离朝堂多年,又不曾收过门生,比起为压制敖党而广收门生,在仕子们中间呼声极高的余太傅,声名自已不够看。
一些浅薄之徒,才妄自拿二人比论,说些鼠目寸光之言,被些同样腹中空空、脑中也空空的人奉为圭臬。
因而,李洵一说是李垚的故友,幕僚们不禁喜上眉梢,忙问:“能让令公亲去请的,必然不是位简单人物,大人可知是何人?”
李洵却卖了个关子,说:“卸甲多年了,能不能出山还难说,但对方若是肯出山……”
李洵笑了笑,紧绷了一夜的神经难得舒缓了些,道:“伐完裴颂,再败他魏岐山便也不是难事。”
这话成功把一众幕僚的好奇心给勾了起来,纷纷惊呼道:“竟是位老将军?”
“同令公论交的老将军……那得是当年跟着明诚祖打过天下的人了!”
幕僚们情绪愈发高涨,正要再多问些细节,帐外确有将士疾步而来:“报——陈军大军回营了!”
李洵当即从座上起身,问:“北魏的人呢?”
“报——”
又有传信兵急奔而来,手捧一带血的布帛:“大人,有人将此物射进了营地!”
李洵心口一跳,忙道:“快呈与我看看!”
第128章 “你还是不甘心呐!”……
布帛上绑的箭支还未拆下, 李洵接过后,解开绳索,取下血书抖开一看, 脸色骇然大变。
他似为确定什么一般, 问先前那传信兵:“袁放所率的魏军可有回营?”
那名传信兵道:“并未看到魏军的影子, 陈军那边回营后, 也未见人来报信。”
他们三方兵马结盟,按范远定下的军规,凡出兵回营后,都要立马差人来报。
眼下陈营的兵马回了驻地, 却迟迟没人来这边通报,还是他们自己的斥侯看到了陈营那边的动静才知他们已回营。李洵只觉一股凉意直袭心口,当即吩咐左右:“速传信与范帅,告知他此事, 让他即刻收兵回营!”
传信兵得了令, 飞跑出大帐。
李洵又吩咐起另一名传信兵:“盯紧陈营那边, 有任何异动,立即来报!”
另一名传信兵也快步离开大帐后, 幕僚们见李洵神色如此凝重,纷纷上前问:“李大人,发生了何事?”
李洵将那血书递与他们传看, 后退一步撑着桌案才稳住身形,南陈犯下此等兵家大忌,不管他们和北魏私下交情如何,这结盟都已到头了。
那被坑害的两万将士,终须要一个交代!
李洵勉强保持着脑子清明,竭力梳理着血书上提到的信息:裴军去往关门峡追粮的军队, 是五万人!
凭空多冒出了两万人马,这粮草的消息,最开始又是陈军那边的斥侯发现的。
在制定这劫粮的计划前,他们梁营和魏营虽也各派了斥侯前去探此事真假,但结合当前的境况来看,虽无法确定是陈营和裴营联手做局,陈营却绝对不清白。
李洵愈想,一颗心便愈悬得厉害,保险起见,当即又下了另一道命令:“诸位先随我避出营地去,等范帅回来了,再问罪窦建良那厮!”
幕僚们看完袁放的血书后,也是个个脸色惨白,叫李洵这么一说,他们立马就想到,万一南陈怕范远问责,干脆狗急跳墙拿了他们威胁范远可如何是好?
毕竟控制住前线梁军后,他们就可以肆无忌惮地向负责大后方的陈巍要钱要粮了!
当下幕僚们全惊出了一身冷汗,也不磨叽,细软都不带,跟着李洵急召过来的两千守营将士,先秘密离开了营地-
窦建良带人杀过来时,发现梁营守卫异常薄弱,心中就已有了不祥的预感,打进主帐果不其然扑了个空,更是恼怒至极。
他拎起一名守营小将的衣领,森冷喝问:“李洵和你们梁营其他大臣呢?”
俞文敬在信上要他里应外合,重创梁军,否则就向范远泄露“证据”,表明他同他们裴营早有勾结。
有了坑杀魏军的实证,再有俞文敬这个人证,即便他初衷不是为了同裴氏狼狈为奸,却也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莫说范远饶不了他,便是南陈那边,怕也容不得他,窦建良为求自保,只能咬牙一条道走到黑。
那守营小将却是个有血性的,直接对着窦建良脸上狠啐了一口:“二性贼奴,我呸!”
“找死!”窦建良面目狰狞,一把丢开小将,拔刀就斩,血溅了半个帐壁。
去其他营帐搜寻的陈军将领们赶回来,瞧见身死帐中的小将,神色各异,在窦建良转过身来时道:“将军!到处都没人,整个梁营已空了!”
窦建良这会儿心中正恨怒交加,梁营人去楼空,说明是提前得到了风声,他只觉自己整颗项上人头都是悬着的。
从裴军那里脱身后,他就一刻不息地赶回了驻地,究竟是谁给梁营传的风声?
窦建良再回想起林子里的山火,一颗心是愈发地往下沉。
这事真就邪门了!
是袁放还有帮手,还是袁放留的后手?
底下小将见窦建良脸色难看,久不出声,小心询问:“将军,咱们现在怎么办?”
窦建良回过神,甩手便给了那小将一耳光,狰狞喝道:“怎么办?围杀那姓范的去!他们不给老子活路,老子还非就要自己闯出一条路来!”-
距驻地数里地外的一处山脊上,李洵虚眼望着营地那边升起的狼烟,脸色愈发难看了些:“窦建良那厮果真狗急跳墙,杀进咱们营地去了!”
李洵带着幕僚们出逃前,曾交代留守营地的小将,若是窦建良袭营,便燃狼烟示警,眼下狼烟已燃,必是窦建良攻了过去。
他身后的幕僚们闻言,个个神色惊惶,交头接耳说着“这可如何是好”。
李洵又召来一名传信兵,吩咐道:“你再去给范帅传个信,就说窦建良已反,让他切记当心!”
传信兵小跑着离去,李洵才被亲兵扶着坐下,忧心忡忡地看了一眼日头升起的方向。
入秋的天气,午间虽还燥热,清早的林间却透着渗骨的凉意,有一瞬李洵的身形似都佝偻了几分,想到原本大好的局面,成了现下这副烂摊子,怆然几欲涕下。
一名将领上前宽慰:“大人无需太过忧心,那陈国贼子胆敢如此背信弃义,待范帅回来拿了他,必饶不了他!”
李洵哀恸拭泪道:“我是怕日后无颜见公主啊!公主前往南陈前,才一手促成了三方结盟伐裴的大局,今南境的魏军被坑杀,同魏岐山那边的梁子必是结下了,窦建良再同范帅一战,大损的也必是我梁军元气啊,届时他裴营……”
李洵说到此时,忽地愣住了。
是了,这件事,无论如何看,受益最多的都是他裴营!
无论窦建良是出于何缘由同他们反目,裴军对于最后的坐收渔利那都是乐见其成的!
李洵一想到范远的军队最后极大几率是被裴、陈两方人马蚕食掉,惊骇得几欲跳起来,手背用力往手心一搭,喝道:“中计了!”
他赶紧又点了人马,指着那小将道:“你速去王梁山,将此事告与令公,再往坪州也报个信!”
再对一众文臣道:“尔等留在此地藏身待命,我带人去救范帅!”-
王梁山。
一片黄叶悠悠飘落至棋盘上,正同故友对弈的李垚困惑地“嗯”了一声,抬首望天说:“今年这山里的秋,也来得颇早啊。”
坐于他对面的老友只是笑,在棋盘上落下一子,说:“四时节律,年年如此,春耕夏耘,秋收冬藏。我已归隐了几十年,也习惯了这安稳的田园日子,不想再折腾了,老东西你这一趟算是白跑了,姑且只是为来同我下这一局棋的罢。”
李垚布满褶痕的食指和中指捻着白子,落于棋盘上,断了一片黑子的气,说的话却与棋局无关:“既不想折腾了,前些年还往关外去作甚?”
老友笑着继续落子:“看惯了中原腹地的名山大川,看看塞外风光也不错不是?”
李垚便摇头,落子时道:“你还是不甘心呐!”
老者面上依旧含笑,只是这次多了些许沧桑,“不甘心又如何?我都这把老骨头了,不同天争了。”
他望着李垚:“倒是你,当年执意留在明诚皇帝身边,已看到过那个结果,如今又是为何?”
李垚两手交叠搭于自己拐柄上,眼神不知望向了何处,花白须发被山风吹动,明明只是个枯瘦如柴的老者,却在某一刻巍若山岳:“大梁气数未尽,温氏尚有明主。”
老者显然知晓李垚说的是谁,道:“长廉王家那丫头?”
未等李垚应话,又是摇头笑开,显然并不认可李垚所言。
李垚只认真地看着老友:“我收了她做学生。 ”
这下老者不由也正色了几分,疑惑道:“当年备受赞誉的长廉王世子珩你都未曾看上,如今倒是瞧上了那么个小丫头片子?”
李垚却道:“一小丫头片子可担不起这四分五裂的河山。”
他迎着老友的视线,语气中不乏自豪:“你当伐裴之战为何会这般顺利?南境的三方结盟,乃是她在去往南陈前一手促成的,南陈姜太后和北境魏岐山都不敢小瞧了她去。”
“我已年过古稀,原也是不想再折腾了的,但为着那孩子,还是想同天再争一争。”
老者捋着身前长须,沉吟片刻,笑开:“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我且陪你这老东西再搏上一搏吧!”-
锦城。
范远立于军阵后方,看了一眼天色,估摸着再过一个时辰,陈、魏两军就该带着粮草回营了,届时若能一举强攻拿下锦城,自是再好不过。
若是没攻下来,裴军此番赔了粮草,又折兵马,必然也士气大损,粮草告罄后再饿上个一两日,他们再攻城也会同推朽楼般容易。
他呼喝着底下旗牌官们,正要发动新一轮攻城,却见一传令兵驾马急奔而来:“元帅!元帅!李洵大人让您速回营地,军中有变!”
范远闻声神情一变,召那传令兵上前来:“怎么回事?”
传令兵将血书一事一说,范远气得额角青筋绷起,当即沉声下达了军令:“鸣金收兵!”
战车上的小卒叮叮当当地敲起了铜钲,城楼下方如黑蚁一般铺开的梁军开始往回撤。
裴颂在城楼上看见这一幕,眯了眯眸子,问:“梁军为何提前撤了兵?”
站在他边上的韩祁也有些困惑,按他们的计划,梁军应会围他们至陈、魏两军带粮草回营才对,毕竟要“截断”他们前去追回粮草的兵马。
他道:“难不成是他已知道了窦建良回营的消息?”
一同观战的俞文敬笃定道:“窦建良若已看过老夫留下的信件,必不会让任何风声传入范远耳中。”
既一时想不通缘由,裴颂也没再做追究,只道:“上钩的鱼儿哪能就这么放跑,开城门,迎战。”
第129章 决定
梁军在城楼下方的军阵还未及全部撤走, 后方的锦州城门忽地大开,韩祁亲自率兵马杀了出来,大喊:“大梁余孽哪里走!”
梁军军阵最后方的是步兵, 裴军仗着打头的是骑兵, 冲上前去先截断了梁军后方步兵的退路, 再由从城门内冲出的裴军步兵围杀。
范远率众部走在前方, 一听见后方的厮杀声,回头见尾巴的=-步兵被裴军咬住了,心知裴军此举必是有诈,喝道:“全速撤军, 不要恋战!”
又点了一支骑射兵前去支援被围截的步兵,骑兵们一面往回跑,一面在马背上就开始拉弓射向后方追上来的裴军,成功用箭雨将紧咬不放的裴军步兵队阻拦了一瞬。
被围住的梁军步兵阵则趁机蚕灭起紧咬不放、又被断了后援的裴军。
然裴军的骑兵队伍也很快从两侧包抄过来, 扬起□□俯下身去要斩梁军骑射兵们的马腿。
韩祁更是在轻骑们的掩护下, 成功突破去隔绝裴军追击队伍的大梁骑兵队, 手中长枪在马背上一路横挑拦路的梁军小卒,直冲范远而去, 喊话挑衅道:“梁贼可敢与你韩爷爷一战!”
范远正指挥着大军往回撤,闻声回首便见裴军中一年轻将领径直朝这边杀来,人借马势撞翻挑飞兵卒无数。
他本是无意恋战, 但对方已突破重围杀至跟前来了,也没有退缩的道理,当即取了自己的兵刃拍马迎了上去,唾道:“无知小儿!自送性命!”
两人的战马冲擦而过,长兵交接划出一阵刺耳的锐响,很快又调转马头继续拼杀在一起。
几个回合下来, 两人也大概摸清了彼此的实力,韩祁在马背上冲范远喊话道:“枉你一身武艺,韶景帝在位多少年,你竟只是个籍籍无名之辈?这样的腐朽梁朝,也值得你效忠?”
范远约莫是从他的枪法中看出了些什么,敌意不再如之前那般盛,长刀往马背后斜了斜,审视般看着韩祁问:“你会韩家枪,是韩家后人?”
韩祁冷笑道:“家父正是昔时为大将军秦彝求一句情,便被明诚皇帝打为逆党一齐下狱的韩宗业!”
范远道:“公主前往陈王庭前,就一直命人在查秦彝将军这桩旧案,此案所有蒙受冤屈的臣子,公主都在查找各方卷宗证实。他日夺回洛都,从刑部取得完整宗卷,查明真相后,必会给昔年含冤的臣子们一个交代!但一码归一码,尔等若执迷不悟继续跟着裴颂作祟,祸乱这河山,公主也必饶不了你们!”
韩祁嘲弄道:“你们那位公主,的确是个会收买人心的,也很会空口白牙颠倒是非,论祸乱这河山,谁比得上她温氏?人都已被她温氏迫害死了,再猫哭耗子翻案又有何用?或者说,这所谓的翻案,也只是她糊弄世人博名声的手段?”
说到后面,韩祁大抵是恨极,已狠夹马腹再次提枪狠劈了下来,那张年轻的脸被烈日晒得有些发红,额前碎发随着裹了尘沙的风飘飞,眼底迸出的是积攒了不知多少年的恨意和愤怒。
范远以长刀刀柄格挡,喝道:“明城帝晚年昏聩是铸下诸多大错,韶景帝在位期间朝政一直由外戚把持,也加重了朝中沉疴,但这一切与长廉王一脉何干?长廉王父子生前,殚精竭虑勤政为民,力扶这将倾之大厦,昔年含冤臣子后人,但凡能找到的,都加以照料,甚至在裴颂造反前就已整理了诸多蒙冤臣子的卷宗,只等扳倒敖党登基后便昭告天下,替这些臣子沉冤昭雪。尔等既随裴颂攻下了洛都,就不曾看过这些卷宗吗?”
韩祁听到范远的这些话,浅愣了一瞬,但很快便撤回兵器,继续猛攻过来嘲讽道:“谁不知道你们梁臣都随你们公主,一张嘴甚是能信口雌黄,骗得无知百姓们继续拥护尔温氏?真当本将军会信你这些鬼话?”
范远一面应付韩祁的进攻一面道:“老子的话做得假,洛都刑部文库里整理出的卷宗总做不得假?”
韩祁最后的一刺被他再次用长刀刀柄架住,大力一掀后逼得韩祁连人带马后退了两步,他往地上唾了一口道:“你们是傻子,这全天下的百姓都不会是傻子!谁对他们好,天下百姓心里有数!”
话音方落,一支雁翎箭却从范远后背射了过来,他毫无防备,后背的甲胄直接被箭矢破开,箭柄处很快溢出血色。
范远回过头,便见窦建良带着陈军赶了过来,底下的梁军将士们还不知窦建良已叛变,以为他是援军,范远又被韩祁缠住,一时不妨竟让他得了这个偷袭的空隙。
窦建良见自己那一箭射中范远,大喜过望,在马背上呼喝道:“围杀梁军!”
范远恨得额角青筋绷起,对着韩祁吐出“卑鄙”两字后,直接挥刀往背后一斩,削断了大半箭柄,只留一个浅茬儿,拍马回走喝道:“休要慌张,听我号令!铁盾阵上前!弓兵阵放箭!”
韩祁对窦建良那突来的一箭,也很是惊愕,在范远冲着他说出那二字后,心下顿升起了一股绝大的羞辱来。
范远带伤回到军阵中去主持大局,他便也没动,随后赶来的骑兵副将还想拍马去追,被他横枪拦住。
那副将是新上任的,很是不解地侧首问他:“将军?”
韩祁面色铁青:“我韩祁不是那等胜之不武之人!”
副将还想说什么:“可是……”
韩祁冷冷一个眼神扫过来,副将终是打住了话头。
范远带着伤驾马在军阵中奔上了一圈,呼喝着让底下军士列阵御敌,窦建良的这出背后捅刀子总算是没对军队造成太大损失。
但在范远往回奔的途中,不知怎地身形一晃,最后竟直接从马背上跌了下去,靠得近的几个亲兵骇然大叫着“将军”扑上前去。
韩祁离得远,瞧见这一幕也皱眉看了过去,只见范远被亲兵们抬起来时,面色青黑,俨然是中毒之状。
韩祁脸色顿时更加难看了些。
两军交战,可用诡计奇谋。
但两将交手,不该用任何下作伎俩。
范远这一倒,梁军那边好不容易稳下来的军心,一下子又溃散开来,立即被陈军撕开了盾墙的口子。
窦建良一马当先率着骑兵队冲过来,见范远中毒坠马,精神大振,大喊:“活捉梁军大帅范远者,赏金百两!”
底下陈军们顿时如闻着血腥味儿的鬣狗一样生扑了上去。
范远麾下几名将领还在大声呼喝着重整军队御敌,但将士们亲眼看着主帅坠马,又被陈军撕破了盾兵军阵,军心溃散太厉害,根本挡不住陈军的啮咬。
先前被梁军的骑射队挡在后方的陈军此刻也追了上来,正要一齐冲上去彻底击溃梁军,却被韩祁身侧的亲兵打旗语阻了下来。
副将看着这一幕,忍不住道:“将军,若是放跑了范远和梁军,回头司徒那边,可如何交代?”
他们此番若能杀范远,再彻底打散这支前线的梁军,纵然梁营在南境还有三州一郡的底盘,短时间内必然也再无力北伐,甚至回头被他们攻过去,防守都艰难。
等他们一统南境后,借百刃关的地势,可将南陈直接挡在关外。
届时唯一的大敌就只剩北境的魏岐山,只待攻下北境的燕云十六州,整个中原便都尽归裴颂。
如此大好局面,副将甚至怕窦建良斩杀范远拿了头功,韩祁却拦着他们不让掺和这场战事,副将着急之余,心中难免也有了些怨怼。
韩祁冷冷道:“司徒那边若怪罪,由本将军一人承担。他窦建良靠毒箭伤人,乱梁军军心,本将军就是不齿!一个时辰之内,锦州军不得参与这场混战!”
副将知道他有些武将的心性,但战场上可不是个讲心性气节的地方,继续劝道:“将军,不可意气用事……”
韩祁侧过脸,冷冷盯着那副将:“你是怕这支不足两万人马的梁军,军心都散了,南陈依旧重创不了他们?”
副将只得委婉提点:“那窦建良若斩了范远项上头颅……”
“他手上的兵马都被打没了,便是给他这个头功又如何?”
韩祁这句话直接将副将问住,副将神色一变,茅塞顿开。
窦建良是被俞文敬用计逼反的,他手上有兵,那便是一只獠牙之虎,裴颂即便留这样的人在身边也不放心,不如借大梁的军队让他手上兵马折损大半,如此,一举两得-
窦建良所率的陈军势头正盛,一路猛追范远,斩杀梁营兵卒无数。
但梁将们率着兵卒也一直死拖着他们,致使窦建良迟迟未能追上被亲兵带上马背、往小道遁逃的范远。
窦建良心急之余,见韩祁带着锦州裴军作壁上观,而自己手中陈军已死伤无数,不禁也慢慢回过味来,知道他们裴营打的是让自己和梁军斗个两败俱伤的主意。
窦建良心中暗自骂娘,但当前已然是被架到了火上,再无退路可言,暗下决心取了范远首级,就向裴颂邀功去,万不能真让自己手上的军队折在这里。
他当即吩咐底下部将,不必再动真格地对梁军穷追猛打,做出一副出了力的样子就行了,又另点了一支嫡系兵马,跟着自己取小道去追着范远。
途经一山道时,两侧山上却倏地滚下落石来,还有梁军震天的杀吼声,竟是有伏兵在此。
窦建良大惊,他所带人马不多,连忙驾马躲着落石往回撤。
李洵所带的那两千兵马里,没有能战的武将,万不敢冒险去追窦建良,见暂且将人吓退,用石块和砍下的碗口粗大树将那条山道堵住后,便匆匆撤走去追范远。
窦建良跑了一段路,没见大梁的伏兵追上来,心中有惑,折回去见山道被乱石和砍下的树给堵了,立马明白过来先前的喊杀声不过是虚张声势。
快到手的战功就这么丢了,窦建良气得甩鞭在堵路的断木枝丫上狠抽了一记,恨恨道:“回去!”-
一行人打马折返,回到先前的战场,却已不见梁军影子,偌大的旷野只剩裴、陈两军对峙着。
窦建良瞧见这情形不禁眼皮一跳,驾马回到自己阵营后,便问为首的将领:“梁军呢?”
那将领小声道:“您吩咐不用同梁军死磕到底,梁军确也无心恋战,锦州裴军又作壁上观,末将带人一路追堵梁军,追了两里地后,还是让梁军给逃了……”
窦建良顿觉额角的青筋都抽抽了起来,甩手一鞭便抽到了那将领脸上,骂道:“蠢货!”
他是吩咐不能拿出十成的力气去打梁军,但也不能在裴军不在场的地方把梁军给放跑了啊,若是在裴军眼皮子底下让梁军逃掉的,他到了裴颂跟前也有的是话说。
可眼下的情况是,范远的人头他没能带回来,底下这群蠢笨如猪的部将,又自己追着梁军跑远后,在裴军看不到的地方把梁军放跑了。
窦建良已见识过裴颂身边那些谋士的手段,仅凭这两点,往后只怕少不得被拿出来大作文章。
唯一还不算太糟的是,他手上再怎么还有着这一万多的兵马,裴颂对他多少还是有些忌惮,不会太过发难。
窦建良也不是没想过干脆自立门户,但他一支背叛了梁营的陈军,想要在梁地立足,不管去哪儿,只怕都是人人喊打。
不说梁营缓过劲来后的报复,便是裴颂的追缴,他也扛不过去。
当下唯一能走的路,还是如裴颂所愿,先依附于他裴营。
窦建良抽完那鞭子后,泄了些心底的火气,走向裴军阵前,对韩祁道:“我要见裴司徒。”
韩祁瞥他一眼,一语不发,直接做了个手势收兵往回走。
这是毫不遮掩的蔑视。
窦建良在韩祁驾马走过后,脸色便彻底难看了下来,齿关咬得死紧,神情郁愤似要吃人。
随行的将领小心翼翼唤他,窦建良咬着齿关恨恨吐出两字:“跟上。”-
到了锦城城楼下,裴颂倒是率了一众部将亲自出来相迎:“窦将军神勇,早有耳闻,今裴某能得窦将军加入麾下,是裴某之幸。”
窦建良心中恨得牙痒痒,面上却还是做出副笑脸来,忙抱拳说不敢,又道:“窦某本欲拿了那梁帅范远的人头来见司徒,奈何路上遇到了梁营的援兵伏击,还是让范远那厮跑了,不过他已身中毒箭,即便那毒一时半会儿要不了他的命,却也必受重创。”
裴颂听出了他这番话的弦外之音,看了韩祁一眼,才继续笑问:“怎只有将军一人前去追敌?”
窦建良维持着抱拳的姿势,瞥眼扫过韩祁后,似十分为难,委婉道:“韩将军和我的部将一齐在牵制梁军的主力。”
他这话说得高明,既不是告状韩祁作壁上观,又在放跑梁军一事上,将韩祁也拉下了水。
裴颂念及窦建良所说的毒箭,大抵也明白了两人间不对付的缘由,他面上不显,喊了韩祁的名号,问:“你亲自在场,怎还让梁军断尾逃走了?”
韩祁倒也硬气,一句不为自己辩驳,只出列抱拳道:“是末将失职,末将甘愿受罚,从锦州至忻州还有数百里路程,梁军中途只有瓦窑堡可作暂歇,末将会带兵前去彻底击溃梁军。”
裴颂却道:“既知失职,下去自领二十军棍后思过,本司徒随窦将军亲去追敌。”
此话一出,韩祁和窦建良都是一愣。
裴颂负于身后的那只手,指间却在按耐着战意细微摩挲着。
不管窦建良口中的大梁援兵是不是萧厉,他都会将此人逼出来-
窦建良叛投裴颂,梁军大帅范远负伤败走,整个南境前线的梁军正被裴、陈两军追着撤往忻州的消息,是在第二日才传到萧厉耳中的。
彼时他正在袁放房中问他当日之事始末,探子说完消息后,袁放悲恸之下摔了药碗,捶床哀哭起来:“老范、老李竟也是着了裴颂狗贼和那南陈贼奴的道!”
至此南境的结盟,算是彻底被打散了。
魏军已覆,陈军已叛,仅剩的梁军此番也伤筋动骨,能不能在裴、陈两方追兵的围堵下逃回忻州还难说。
萧厉沉思了片刻后道:“袁将军,通州不是久待之地,裴颂在南境已无威胁,想来很快就会发现通城的裴军驻地已被我端了,也会识破通州早已无义军和匪兵缠斗,趁裴军还没修复锦州境内的旧长城,我派人护送将军回北境。”
袁放哪能不知等裴颂发现通州拧成一股主势力后,必会发兵攻打通州。
先前他们梁、陈、魏三方正规军在南境结盟,才压制住了裴军,以通州境内兵甲武器尚未配备齐全的义军,谈何抵挡裴颂攻势?
他当即便道:“萧兄弟有勇有谋,乃人中豪杰,又于我有救命之恩,不若带着通州众弟兄随我一道去北境,侯爷一向稀才,必会重用萧兄弟,让萧兄弟一展宏图抱负。”
萧厉没有即刻应声,似在思索,袁放便继续劝道:“通州城防不坚,南境的几大兵械营,又被梁军和裴军占据,垄断了兵械来援,裴颂大军届时若攻来,必会是一场死战呐!”
萧厉想了想道:“通州十七县邑各主其政时,寻常百姓就已不堪战乱举家迁走,留下的,多是揭竿起义和落草为寇之辈,带着众弟兄离开通州,萧某倒也不惧普通百姓会受裴颂迁怒,只是梁军若真被裴颂打没了,裴颂全力发兵北境,怕是对侯爷不利。”
他抬起头来:“再者,梁营的范帅同萧某有些交情,萧某也不能就这么看着他带伤死于裴、陈两军的追击下。萧某有个不情之请,可否请将军带着萧某麾下其他弟兄们先去北境,萧某想去助范帅一二。”
袁放毕竟同范远、李洵等人同朝为过官,虽说从前无甚交集,可结盟这些时日,也是实打实地处出了些交情来,一听萧厉竟想出兵帮范远,一面好奇他同范远究竟是从何有的交情,一面又觉着,这青年既能同范远建交果真不是无名之辈,想来只是自己对南境所知甚少,才不知他的名号。
但更多的,却是觉着钦佩,毕竟裴颂在整个南境战场上已是稳胜之态,眼下出兵帮梁军,绝对是有去无回。
袁放惜才,当即劝道:“袁某知萧兄弟是性情中人,只是裴颂大军一路往南倾轧,已是破竹之势,萧兄弟此时带人过去,也不过是枉送性命,姑且留的青山,日后再为范元帅报仇不迟!”
萧厉道:“梁营往前线梁军运输粮草的中转点在瓦窑堡,此地的城防姑且可阻裴军一二,梁军要想为主力军争取到撤回忻州的时间,必会留下部分人马在此地据关死守,萧某带人前去,只要帮梁军多拖延些时间即可。”
袁放见萧厉对梁营那边的运粮路线都如此熟悉,心中且惊且惑,但见他如此胸有成竹之态,先前的担忧倒也少了许多。
且萧厉先前之言也没说错,南境的梁军若没被彻底打颓,只要还能再牵制裴颂一二,对他们北境的战局就会更有利。
袁放叹息一声后道:“萧兄弟主意既已定,袁某只盼萧兄弟此去顺遂。”
萧厉便朝着袁放点头道了声谢。
他说是想让袁放帮忙将底下弟兄带去北境,其实也是将那些人都托付给袁放的意思。
若是他此去助范远不测,那些提着脑袋跟着他干的弟兄也都能奔个正经前程-
萧厉回到大帐后,便先着急张淮、宋钦、郑虎等嫡系说了此事,张淮第一个反驳:“我不同意!”
萧厉并没有过多解释的意思,只道:“我主意已定。”
张淮怒急道:“我知州君是重情义之人,但在锦州时,他梁营以毒箭伤你,任有多少情义,也该在那一箭里断干净了!我等跟着州君谋士,是想跟着州君做出一番大业来,不是让州君如此置自己性命于不顾的!”
宋钦和郑虎闻言具是一惊,他们只知萧厉在锦州时受过箭伤,从前也似在梁营待过,但何故离开梁营,萧厉从不曾提及,他们便也没过问过。
此刻听张淮说那险些要了萧厉命的毒箭是梁营的手笔,顿时也为他不值起来。
“什么?二哥身上那道落了顽疾的箭伤,是拜梁营的人所赐?”郑虎最是沉不住气,当即不干了:“二哥,这次我站军师,裴颂本来就是个硬茬儿,如今身边又多了条南陈的狗,咱们把整个通州的人马都带过去,也不够人家一锅端的!”
宋钦也道:“二弟,此事还是再从长计议为好。”
萧厉说:“以毒箭伤我的人,是以毒箭伤我的人,范帅是范帅,我做这决定和梁营无关。裴颂于我有杀母之仇,我同他也早已不共戴天。至于通州的数万弟兄,我已嘱托袁将军,带他们去北境魏岐山手底下谋前程。”
他看张淮和宋钦、郑虎等人一眼后,平静下达了命令:“你们也同去。”
郑虎哪听得这话,当即拍桌而起:“二哥,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既是为大娘报仇,那老子有什么理由不一起去!”
宋钦没即刻做声,但他深知萧厉不是这等会冲动行事之人。
从雍州逃出后一直蛰伏隐忍到了现在,怎突然就不想忍了?
张淮大抵是被萧厉气得不轻,揉了揉脑门后道:“州君即便是要报仇,去了魏岐山麾下后,也有的是机会。”
萧厉两手撑在铺了舆图的桌案上,抬眸问:“你们真当我做此决定是意气用事?”
他伸手在舆图上指了北境之外的蛮族:“入秋已久,再等上一两月,关外蛮族必将入关侵扰,届时魏岐山需分出兵力去守着燕云十六州。南边若无兵马牵制,裴颂全力攻打魏岐山,魏岐山在腹背受敌之下,又能坚持多久?”
“等裴颂一统梁地,我等再与之对上,才是真正的以卵击石。”
此言一出,帐内众人都沉默了下来。
萧厉继续道:“梁营只要尚有余力在南境牵制裴颂,通州就多了一重保障,便是不与之结盟,也会和梁营互为掎角之势,让裴颂不敢全力攻任何一方,我们日后也就无需全仰魏岐山鼻息行事。”
张淮听至此处,神色不由跟着变了变,盯着舆图认真思索起来。
确如萧厉所言,南境的梁军还有余力应对裴颂,对他们通州才是安全的。
否则因无力对抗裴颂的全力攻打,他们举州迁往北境,那就是把所有的主动权都交给了魏岐山。
雄踞一方为盟,或是前去投奔为臣,便是傻子也不会选后者。
张淮对着舆图看了又看,拧眉道:“我总觉着此法还是太过冒险了些……”
萧厉道:“所以我做了两手准备,若是我没能回来,你们跟着袁放去北境,凭着这救命之恩,他也不会薄待你们。”
一屋子的人这才明白过来萧厉的良苦用心,张淮为自己先前误解萧厉顿感羞愧,却又打心眼里为之动容,起身对着萧厉郑重一揖道:“得遇州君这样的贤主,是淮之幸,淮为先前之言愧矣,州君既去意已绝,淮请同往!”
宋钦、郑虎二人齐道:“我也去!”
帐中其他嫡系也纷纷喊着“州君”或是“二哥”,嚷着要同去。
萧厉收起舆图,道:“老虎跟我去,张淮你和大哥带着弟兄们一起去北境。”
他说着拍了拍宋钦的肩:“我把弟兄们都托付给了袁将军,但也得你们跟去,我才放心。”
宋钦还想说的话,便都被这句给堵了回来。
郑虎知道宋钦是担心此行危险,拍着胸脯保证道:“放心吧大哥,有我在呢,我一定护二哥周全!”
张淮知道再说什么也无法改变萧厉的决定了,索性问:“州君打算带多少人马前去?”
萧厉道:“只是帮梁军在瓦窑堡阻裴、陈两军一二,三千人马足够了,将士们自愿随我去的抽调出来,不可强征。”
张淮拱手道:“淮明白,淮这就吩咐下去。”
郑虎笑道:“二哥你可把心放肚子里吧,怕是全军将士都愿随你去打裴颂那狗贼,人头只有挤满的份,哪用得上强征!”
一行人说着走出了大帐,张淮已将军令传了下去,整个营地都在收拾行囊。
守在帐外的陶夔见亲兵给萧厉和郑虎牵来了马,立马上前道:“州君去哪儿?阿牛也要去!”
陶大夫教了他不知多久,总算是让他把对萧厉的称呼给改过来了。
萧厉道:“你随你阿爷护着那位袁将军去北境,好好保护他们。”
陶夔不知道北境离这里有多远,还是眼巴巴地望着萧厉,显然还是想跟去,但又觉得萧厉已经交代了自己其他事情做,他拒绝了不好。
郑虎冲他哈哈一笑,拍着他肩道:“傻小子,这次就让让你虎哥,下回咱俩再公平竞!”
陶夔情绪这才好了些,嘟嚷道:“你说的啊……”
亲兵跑来传信,说张淮那边已点好了人马,萧厉点点头,绑好臂缚翻上马背,冲宋钦和一众嫡系部将道:“去北境就交给诸位弟兄了,走了!”-
瓦窑堡。
李洵带着身中毒箭的范远和撤离的梁军主力汇合后,面对裴颂和窦建良的两方围追堵截,几次断尾求生后才赶到了瓦窑堡。
一行人急匆匆入城,李洵见到李垚时,一面觉着总算是有了主心骨,一面又怕李垚也落到裴颂手上,怆急道:“令公,您怎在此时下山来了?”
话落又自说自话般道:“快快,您随范帅一起,先跟着大军回忻州,忻州有险峻山势做挡,裴颂一时半会儿是攻不过去的,微臣带人在此多争取些时间……”
这接连多日的惊险和噩耗,让李洵脑子里的弦一直紧绷着,人都有些浑噩了,只是怕自己一倒,军心更加溃散,这才一直强撑着,此刻竟没注意到跟着李垚的那道袍老者,已径自走到了被将士们用担架抬着的范远跟前,不顾人还昏迷着,便撑开其眼皮看了看,又捏开其下颚打量起了舌苔。
李垚见李洵一行人如此狼狈,便知事情定是比他差人来报与自己的那些还糟,他道:“仲卿,莫急,你慢慢说与老夫听。”
李洵也是一年过半百的人了,但在遭遇了这般多变故,甚至不知还能不能让范远和梁军主力活着回到忻州的情况下,再听李垚唤自己的字,以长者的口吻说这话,眼中骤然一热,怆然涕泪道:“令公!窦建良他叛投裴颂了!还以毒箭伤了范帅,我等无能,让公主在南境的布局,毁在我等手上了!”
第130章 “只不知其音容,但已……
李垚拄着拐道:“休要自乱阵脚, 不过是裴贼使诡计一时小人得势。”
说罢又吩咐侍卫带李洵先下去歇息片刻。
李洵被侍卫搀扶着,还记挂着范远的伤,道:“范帅身上的毒, 军医也束手无策, 需尽快赶回忻州地界召请名医……”
看过范远眼瞳和舌苔的老者起身道:“取黄花地丁、半边莲各两钱, 生甘草半钱, 赤芍、泽泻各一钱,煎服个两三日,毒素便可清了。”
李洵这才注意到了老者,见对方虽须发皆白, 身形却并不佝偻,一双眼更是神光内敛,有种超脱尘世的逍遥之感,瞧着明明和善, 却又有一股迫得人不敢与之直视的威严。
李洵想到李垚去王梁山请的那位故友, 顿时激动起来, 近乎语无伦次地道:“您……您是尉迟老将军?”
尉迟跋笑道:“老夫卸甲之时,你应还未入仕, 竟认得老夫?”
一听老者这话,李洵更是狂喜,脑中紧绷了一路的弦骤松下来, 道:“您虽在明诚祖称帝前便自请了归隐,但谁人不知,大梁的半壁江山,都是您一手打下来的?”
尉迟跋听得这话,面上的笑却不甚明显地收了收。
李垚则对李洵道:“你带守义下去歇息片刻,先照着这方子抓好药, 给守义煎服一帖后便继续赶回忻州,留两千人马与我即可。”
守义是范远的字。
李洵刚觉着尉迟跋听完他那夸赞后的反应有些奇怪,一听李垚此言,当即也顾不上思索那怪异之处,急道:“万万不可,令公!裴颂此番亲自率兵追击我等,加上窦建良那狗贼手上的陈军,已是不下五万兵马,意在屠了我等前线梁军后,继续南下,直取蔽于太阿山后的三州一郡啊!”
他说出那个惨然的事实:“两千人马守在瓦窑堡,也阻不了裴颂大军多久,令公和尉迟老将军万不能有任何闪失,日后替公主再次北伐,还需倚仗两位,你们随范帅一道先避回忻州,下官在此多拖延些时间!”
说到再次北伐,他声音里已透露出些些许哽咽。
温瑜初时一定要夺下忻、伊两州和陶郡作为坪州北边的屏障,就是因为太阿山脉将这三府遮蔽其后,可阻北方兵马南下的攻势。
李垚道:“从瓦窑堡到忻州还有两日的路程,要想不被裴颂撵上,瓦窑堡至少也得撑上半日。”
李洵刚欲同他保证什么,便听他继续道:“此战最重要的,却是必须狠挫裴颂的势头。”
李洵怔怔望着他。
李垚看向北边天际,满是褶子的眼皮下,因苍老而灰翳泛蓝的瞳仁里藏着叫人看不清的神色:“你也说了,裴颂亲率五万大军南下,是为了打散前线梁军后再取太阿山后的三州一郡。他敢抛开北境战场如此行事,说明北境战场上必然也发生了什么我们还不知的变故。”
“守义重伤,窦建良叛降,又被裴颂一路猫戏老鼠般追赶,底下的将士们,还有何士气军心?即便侥幸逃回忻州了,也不过是把惶恐带回后方的梁营。”
李洵哑然,其实还有一个最严重的问题,他们彼此心知肚明,只是在这惨然的局势下,谁都不愿再说出来。
——温瑜以联姻换来梁、陈两方结盟,陈军却在前线叛降裴颂,还捅了梁军刀子,消息一旦传回后方的梁营,那三州一郡必然也会狠狠震荡一番。
甚至对南陈的不满,或许都会演变为对温瑜的不满。
而任何势力一旦内部有了嫌隙和隔阂,再一受外力打击,只会崩成一盘散沙。
这也是裴颂有自信率兵南下的缘由。
还有一个隐患则在于,若是魏岐山在北境的战场也当真失势了,届时裴军势头更甚,梁军军心和士气只会更加溃散,谈何再抵挡裴颂?
李垚见李洵怆然不语,便知他已明白各中利害关系,道:“除了我们两个老东西,这天底下也无人能在此阻裴颂,再叫他狠摔个跟头了。你们回到后方梁营后,担子亦不比我二人轻,如何重整军心、士气,布局再次北伐,都不是易事。”
李洵听得老泪纵横。
李垚继续道:“梁营不能散,即便伐裴颂攻回洛都已无望,为了公主的安危,也要把这班子撑下去。若有那么一日,大梁重归吾主,黄土之下,勿忘撒杯薄酒祭告就是了。”
那白发苍苍的老者,嘱托的最后一句话是:“仲卿啊,我便把公主托付与你了。”
李洵双手执拢,一揖到底,心痛如绞地哽咽唤出一声:“令公啊……”-
云层遮蔽了日头,风吹得城楼墙头上的旌旗猎猎作响。
李垚和尉迟跋站在女墙前,李洵带着范远和大梁残军回程的军队已行远,李垚说:“老东西,看来我请你出山得不是时候啊。”
尉迟跋捋须笑道:“依我看,正是时候。”
两个老友相视一眼,具是一笑。
过了会儿,李垚仍是感慨万千地道:“可惜不能再叫你见上一见吾主了。”
尉迟跋道:“只不知其音容,但已算见过。”
李垚诧异朝老友看去。
尉迟跋说:“能在败局之下博弈出南境的三州一郡,又能得这般多贤臣拥护,何不为帝相?”
听得老友这话,李垚拄拐笑开,再看向南方群山时,脸上的褶子都舒展了许多,只是眼中藏了些作为长者的遗憾和浅哀。
“你说大梁气数未尽,我信。”尉迟跋继续道。
“在这时候叫你打听到我行踪,大抵就是天意。”
“天意要我再护这大梁最后的气数一程。”
李垚心下百感交集,最终只道出一声:“谢了。”
尉迟跋笑说:“谢什么,这也是我一手打下的大梁。”
如今世人只知明诚帝一统河山建立大梁,结束了前朝历时三十余载的内乱,鲜有人知明诚帝的半壁江山,都是他的结义弟兄帮其打下来的了。
只是飞鸟尽,良弓藏,天下大定时,明诚帝曾许诺要共富贵封一字并肩王的结义弟兄,反成了他的心腹大患。
尉迟跋倒也无意同明诚帝争,尘世既定,他在明诚帝建梁称帝前,自了拂衣去,又做起了行踪不定的闲云野鹤。
李垚是亲眼看着前朝如何一步步走向末路的,对这天下,有着太多的抱负,纵然知晓明诚帝从那时便开始集权,却还是不想放弃。
一直到明成帝驾崩,新帝继位,外戚干政,满朝官员结党营私,腐朽与日俞甚,他再次看着这新王朝走向衰败之路,终是心灰意冷,致仕归隐。
若不是后来长廉王几番亲自前往他隐居处,与他深谈天下局势和对朝中诸多积弊之处的政见,他也不会被打动,再次为着那一腔抱负出山。
那个在坪州小院里,不卑不亢请他为之谋的少女,是他做的最后一次选择-
裴颂追大梁残军追得不甚紧,他有意用这猫戏老鼠一般的打法,一点点消耗梁军的士气,在梁军心中叠加惶恐。
甚至让无数次断尾逃生后的梁军,带着点仅存的人马狼狈逃回太阿山脉后的忻州,也并不妨事。
他若彻底打没前线梁军,或许能带给后方的梁军足够的震慑。
但他更想用恐惧作为摧城利器,从内部瓦解后方梁营的势力。
因此当裴颂率兵抵达瓦窑堡地界时,已是第二日清早。斥候来报,说在后方探到一支来历不明的军队,没打军旗,也没统一着甲,大多时候都隐匿在密林中行军,因此也没法探清具体是多少人,但估摸着没过万。
裴颂听完,稍作思量,唤来身边的亲卫,吩咐道:“一支杂军,让窦建良去收拾了。”
亲卫当即打马去后方军阵找窦建良,让他去牵制那支来历不明的杂军。
窦建良等裴颂的亲兵走后,才狠狠往地上唾了一口,骂道:“把老子当什么了?从前给人当狗当惯了,以为谁都同他一样!”
亲信这些天已受了窦建良不少怒火,知道在他气头上若不劝慰给个台阶下,少不得会被他迁怒泄愤,当即拍马屁道:“将军息怒,将军息怒,依属下之见,去清理那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杂军,反是好事。”
窦建良斜眼看他,亲信继续谄媚道:“一帮乌合之众,吓退便是。若让咱们去攻打瓦窑堡,有裴颂在后边盯着,咱们可不得花死力气去打?损兵折将在裴颂哪里换点功勋,未必就是益事,为今之计,还是保存实力方为上策。”
窦建良心中这才舒坦了些,扯动缰绳道:“传令往回走,随我去清理杂军!”-
萧厉带着两千通州义军一直谨慎地跟在裴军后方,但长途行军,纵然再隐蔽,也不可避免地会被发现端倪。
裴颂又是用兵老手,斥侯不仅会往前侦查,还会时不时地倒回去看后方有无敌军行迹。
裴军的斥候最初发现他们踪迹时,萧厉杀了那斥侯。
但斥侯若是没能按时传信回去,已无异于暴露。
萧厉所带的人马,在第二轮斥侯来探查时,就已做好了迎敌的准备。
当窦建良带着陈军踏入他们埋伏地界时,郑虎趴在铺满了松针的林地里,从浅灌木丛间隙处瞧得分明。
他扭头朝不远处的萧厉打了个手势问询。
萧厉瞧见这支军队旗号上的“陈”字时,眼神便已冷了几分,朝郑虎回了个手势。
得到答信,郑虎当即又对弟兄埋伏的义军们比了个手势。
待陈军走近,只听林中“钲”地一响,随即两侧林中密密麻麻地荡出了被扎成一排的竹矛,还有用绳索栓荡出的巨大圆木。
一时间陈军队伍人仰马翻,惊惶声一片。
窦建良在中间压阵,见打头的军队如此惨状,也是骇然一惊,意识到这支杂军可能分外棘手,连忙指挥起后方的陈军:“进树林!从两边树林包抄过去!”
后方的陈军慌慌张张奔进树林,但身上盖着松针、头上顶着灌木枝埋伏在林口的义军,直接横刀对着他们下盘就斩,瞬间又放倒了一批陈军。
这两场伏击下来,伤亡的陈军总数虽不多,却成功制造了恐慌,扰乱陈军军心。
萧厉再带着义军们杀出去时,本就无心死战的陈军更是抵挡薄弱,四处逃窜。
但萧厉却不敢掉以轻心,他们兵力有限,陈军因不清楚他们具体的人数,又被两场伏击吓乱了阵型,才让他们占了一时的上风。
若是没能一鼓作气击退这支陈军,同他们缠斗上,被摸清了底,陈军仗着多余他们数倍兵马的优势,很快就会缓过劲儿来反击。
好在今日天公作美,山林间起了极大的雾,借着浓雾遮掩,暂且能迷惑陈军视线。
他们这边厮杀声震天之余,隐隐闻得前方几里地外,也传来了厮杀声。
俨然是裴军和瓦窑堡的梁军也在前方交了战——
作者有话说:等我搞个大概地图放围脖去,宝子们应该就能对地盘划分清晰一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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