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请萧州君救救北魏!……
雪空之上, 明月高悬。
鸿雁寺山门至倚山而建的半山庙宇在寒夜中灯火点点,巍峨庄严。
山顶的雁回塔,温瑜静坐于案前, 两侧烛架上烛火通燃, 亮若白昼。
正前方沿山而凿出的壁龛上, 供奉着无数盏长明灯, 每一盏灯后,都立着一牌位,其中可见顾开彦、周敬安、顾长风等名讳,乃是大梁倾覆以来, 所有为大梁亡故的忠臣的往生牌位。
温瑜提笔抄写着一卷又一卷的经文,铜雀立在她身侧,将她抄写完毕的拿与青云卫,再由两名青云卫井然有序地铺至壁龛前的砖地上。
原本紧闭的大殿忽传来叩门声, 铜雀上前将门拉开一条小缝, 听来报的青云卫禀说完后, 重新合上殿门,行至温瑜身侧, 倾身低语道:“公主,鱼咬钩了。”
温瑜映着烛火的白玉面上一片温静,不为所动地继续提笔抄写着经文-
鸿雁寺山门外, 一行兵马于雪夜中行来,押送在队伍中间的,赫然是一玄黑棺椁。
为首的官员下了马,朝守在山门前的守卫拱手道:“我等迎陈国骠骑大将军回程,得公主传信在此为所有英烈立往生碑,再有玄清法师亲自超度, 特送骠骑大将军棺木前来。”
紧随那官员下马的侍卫亮出了腰牌,看守山门的守将瞧过腰牌后,朝着严守山门的部下们做了个手势,玄甲卫士们当即整齐划一地让出了条可供四人并行的道来。
那行人马押送姜彧棺椁进了山门,早有知客僧得了信前来引路。
正值深夜,法会自是没法连夜做,甲士们将姜彧棺椁停放于偏殿后,便闭了殿门,只留人值守在殿外。
到了下半夜换值时,一批南陈将士对了口令,接替上半夜的梁军将士继续看守殿门。
不多时,整座山寺除了檐下灯笼光晕下还有飞雪在纷纷扬扬地下,已是万籁俱寂。
看守殿门的数名南陈将士彼此对视一眼后,做了个手势,悄无声息地推开了偏殿的大门。
殿内四角的烛台未熄,清晰地照出了殿内一切布置和停放于最中央的棺椁。
为首的小头目朝底下人示意后,立即有四名南陈小卒去揭开那雕花的厚重棺盖。
他们早闻得了风声,姜彧并未死,此乃梁、陈两营诈裴、魏两营的一出计谋。
是真是假,看过这棺中尸首后便知。
四名小卒刚将那棺盖挪开一条缝,整个棺盖却忽地被人从里边一脚踢开,随即一把不知是什么粉末的东西也迸洒向了四周,一众陈军猝不及防被伤了眼睛,只得闭目赶紧后退。
昭白仗剑从棺椁中飞身而起,沉喝:“拿下!”
借着殿内暗黄帷幔遮掩,藏身于梁上的青云卫也纷纷甩出绳套,圈住狼狈逃窜的陈军脖颈后,落地收紧,在他们双手抓紧勒命的绳索之际,逼近卸掉他们手脚、下巴。
那名陈军头目还想跑,被昭白掷出剑鞘击倒在地,他忍痛不死心地艰难爬向殿门处,吃力扒开门,却在看见外边黑压压围了一片的梁军时彻底死了心,想一口咬碎藏在齿后的毒囊,却被追上来的昭白一脚踩在下颚,生生将整个下颌踩脱了臼,齿关再无法闭合。
从外间涌进来的梁军将士也很快摁住他手脚。
昭白立在一片昏黄烛影里,色如修罗,冷声质问:“谁指使的你们?”-
魏府地牢内,面对魏卒们急放的箭雨,陶夔暴喝一声,抡起放置在狱内的一张长案,和郑虎一左一右掌着桌腿及两边,将整个狭长的甬道堵得严严实实,急步迈着台阶往上方的甬道口推去。
飞射而来的箭矢尽数扎在了长案上,有的直接扎穿了木板,露出小半个寒箭头来。
地牢内一行人也终于借着这遮掩冲到了出口处,陶夔和郑虎直接用那长案将围堵在地牢外的魏卒撞倒了一片。
弓弩在近战中已派不上什么用场,魏卒们弃了弩,举着刀剑长矛啸声要继续扑上前去厮杀。
十余名通州将士暴喝着同那些魏卒撞在一起。
暴雪如絮,远处楼阁的烈火焚烧声,响彻整个魏侯府的惊钲声,府上仆役的惶喊声,在这一刻都模糊又清晰。
萧厉手上没有趁手的兵器,他以镶铸了精铁的护腕抵住了下压的刀锋,眼神比这北风呼啸的雪夜更为寒沉,逼得魏卒堵成的人墙一退再退。
宋钦带人烧了魏府书房赶回,于人群外喝到:“州君!接刀!”
那裹着绸布的七尺长刀被他抛向了萧厉。
萧厉以臂压得人墙如山崩般倾塌,单手接过那长沉的苗刀,在后方魏卒长矛齐刺过来之际,拔刀出鞘斩断矛尖,在火光和血色里抬起一双沉煞狼眸:“今夜阻我者——杀!”
魏岐山父子南征,廖江率人前去守燕勒山,整个魏侯府纵然还留守了魏将以防万一,可他们此前最大的砝码便是拿着萧厉威慑城外义军,让他们不敢轻易攻城,哪能料到他们竟会夜闯魏府劫牢。
府上守军虽多,可在这火光和叮叮当当响个不休的铜钲声里,早已慌了神,甲士们先前困捕萧厉时,又已亲眼见识过他的勇猛,更不敢就这么冲上去送死。
萧厉一行人在这围堵里,愣是一路冲杀至了魏府大门外。
在外接应的通州部将早备好了快马,一声打哨,便有十余马从长街尽头急奔而来,萧厉带着弟兄们翻上马背就要走。
追出来的魏府家将气急败坏喝道:“放箭!给我放箭!”
府门前积了半夜的雪被踩成一片泥泞,马匹撞开人墙往外奔,迎面却又有一人一马疾奔而来。
“萧州君!”
魏昂战甲上沥着一层被冻得结了霜的血色,他看见萧厉后大喜过望,再见后方魏卒们同萧厉一行人剑拔弩张的架势,当即明白了一切。
高亮起自己的腰牌朝后方魏族喝道:“不可放箭!”
留守的魏府家将见来人是魏昂,不敢造次,示意底下魏卒收起了弓弩。
魏昂翻下马背,取出腰间染血的另一物呈与萧厉,满脸血渍也难掩其面上的凄厉:“请萧州君救救廖将军,救救北魏!”
魏军中打着火把,借着那光焰,可清晰地瞧见魏昂捧在手中的,赫然是一枚虎符。
萧厉高居于马背,飞雪砸在他面上,让他眉眼看起来前所未有的冷峻:“什么意思?”
魏昂回想起这一仗的惨烈,红了眼眶,说:“燕勒山……守不住,廖将军受了重伤,特命我回来请萧州君代守北境,此乃可号令狼骑的兵符。”
郑虎等人身上都沾着血迹,闻言面色不由有些讥诮。
神情神情冷漠:“我早已不欠他魏岐山,尔北魏之事,与我何干?”
魏昂也看到了郑虎和陶夔一众人身上的血迹,再看身后持弩的魏军,那魏府家将神色明显有了些心虚,不敢同魏昂对视。
魏昂自知没脸,悲恸之下,手捧虎符朝萧厉跪了下去:“燕勒山若失守,蛮子入境,苦的是整个北境的百姓,我魏氏是有诸多对不住萧州君之处,但恳请萧州君可怜可怜境内百姓,再助我北魏这一回吧!”
萧厉寒声道:“燕勒山弱防失守,那是你们魏侯为争这天下调兵南伐所致,非是我萧厉之过。我麾下数万儿郎也有家,这里没有他们的双亲,亦没有他们的妻小姊妹,他们为阻蛮子死在这里的,早数以千计,你们魏营除却猜忌和让他们去送死,还给过他们什么?我如今要允诺的,是带他们回家!”
说罢便狠夹马腹,催马奔入了长街夜色里。
郑虎朝着魏昂冷哼一声后,也随宋钦等人打马而去。
魏昂跪在雪地里,身形骤然一晃,满面悲色,面如死灰。
魏府门前的一众魏卒忙围了上去。
那名魏府家将还想伸手去扶他,被他一把拨开,自己撑地起身,如失了魂般,再看这还于寒夜中沉寂的整个蔚州城时,哀恸道:“开城门,速速敲锣通知城内百姓,连夜南撤!”
魏府家将一听事态如此紧急,也慌了神,忙示意底下人按魏昂所吩咐的去做。
魏昂几乎是凭借着一股心气还立着,掌心凝做冰霜的血色在这会儿化开,成了一片粘稠血色,他近乎是有些绝望地吩咐:“看城内还能召集多少将士,于北城门整军汇集,随我去燕勒山助廖将军!”
蛮子最擅声东击西,每袭一处又换地方的打法。
魏岐山南征又调走了将近一半的兵力,蛮子故技重施,拖得狼骑人马俱疲后,方才大举进犯,廖江就这么着了对方的道。
当下唯有萧厉手上那三万义军顶上去,或许可以挽回大局-
萧厉一行人一路纵马疾奔,大街小巷却也很快有魏卒驾马敲着铜锣大喊:“蛮子打进来了!即刻出城!”
家家户户的灯烛一一亮起,惊惶声,幼儿啼哭声,彻底划破了这个雪夜的沉寂。
很快有人破开房门,拎着简单收拾出的细软包袱往外跑。
有年轻夫妻带着啼哭的幼儿出逃,孩童伏在父亲肩头,朝身后家门口拄着立在寒风中的老妪哭喊:“阿嬷……阿嬷……”
那老妪用袖子沾了沾通红的眼,只哀声说:“莫哭……莫哭,阿嬷年纪大了,走不了了,狗儿和爹娘好好活下去……”
前方不远处,更有地痞看准那些家境尚殷实收拾着包裹出逃的,直接抢了他们包裹扬长而去,徒留一家老小凄惶而泣。
混乱中,最后唤醒那些还未亮烛的人家的,已不是铜锣声,而是无处不在的哭声。
萧厉在人群里勒住了缰绳,任飞雪一片一片砸落在自己衣发间。
郑虎唤了声:“二哥?”
萧厉抬眼看向宋钦,说:“大哥,你替我出城问城外的弟兄们一声,愿留下随我杀蛮子的,入城来;想回乡的,发完饷钱让他们自行离去。”
说罢又看向郑虎等一众人:“你们也是一样。”
第182章 “何为大业?”
郑虎听言, 似有些愣住,忙急唤了声:“二哥!”
一向稳重的宋钦也微皱了眉头,道:“州君, 蛮子此番来势汹汹, 打完这一仗, 咱们手中兵马损伤还不知几何, 若是南征的朔边侯得知北境变故,急调回头来,届时咱们可再无与之一战之力了。”
萧厉既已不愿再屈居于魏岐山之下,以魏岐山的性情, 必然也不可能放虎归山。
旁的弟兄也道:“是啊,州君,大业未成,何故为了他北境百姓, 折损咱们自个儿的兵马!”
所有人都看着萧厉, 他抬首环视众人, 却只沉寂问了句:“何为大业?”
这话不是质问,更像是他自己也不曾想明白过那个答案。
成为人上人, 受万人景仰叩拜么?
那并非他所想。
也非他志所在。
他追权逐利的初衷,是为两个女人。
一个是生养他者,他未能尽孝, 亦未能替其报仇雪恨。
一个他所爱慕者,他不能予她所求,亦无法在乱世中护她周全。
这两个缘由,是深深烙进了他灵魂里的烙印。
可从通州拉起这样一支义军,又带着他们无数次出生入死后,在每一场仗里, 确保他们每个人都尽可能地活着回去,也成了他的执念。
所以在魏岐山为了削弱他在军中的影响力,让他麾下将士去送死时,他才会那般愤怒。
在决定离开北魏后的每一个不眠夜里,他也在想,他手上握着这样一支兵马,离开魏营后,除了讨伐裴颂,除了争那个最强,让温瑜明白她曾经做错了选择,他还该做什么?
他想,他还得下令拆除所有的勾栏瓦舍,严苛修订拐卖良家妇女的律法,严查贪官奸商,不能让他们钻着空子鱼肉百姓……
但那些事似乎都还离他好远,眼前就已摆上了要不要救这大半个北境百姓的难题。
燕勒山若是彻底失守,蔚州和临近几个州府必然是也守不住的。
魏岐山被人动了老巢,纵然是顾不得再伐裴颂,携大军匆匆赶回,重新将蛮子赶出关外,也得花费不少时日。
这期间又会有多少无辜百姓遭难,没人能清算得过来。
或许至此北魏就彻底一蹶不振了,于他而言是个可以远离魏岐山打压,快速壮大起来的好时机。
可无视数万百姓命丧蛮子刀下,换来的机遇,无需世人唾骂,他自己都已不齿。
惊惶哭声和嘈杂喧嚷声的长街上,一众坐于马背上的人,在萧厉问出那话后,一时都无言。
萧厉像是依然未能想清那个答案,说:“若是为坐上那把龙椅,古来多少皇帝被人从上边拉了下来?”
“他们不比谁都会明哲保身?做的也都是最利皇权的选择。”
“弟兄们将性命交付于我,跟着我一同蹚浑水走上这条道,因的是世道不公,战祸不绝,各州县的反王从大伙儿头皮上刮不出油,还要连血带肉地再剜掉一层皮去,难觅活路。我无意带大家拼着性命去争洛都皇宫里那把沾了不知多少血腥的龙椅,一直想做的,只是替我娘报仇雪恨,再带大家挣个好前程,让大家都能护住自家的一亩三分地,将来天下大定,不打仗了,即便不为官,也各有殷实日子过。”
他看着这群从雍城便跟着自己一道出生入死的弟兄,说:“今日北境仓惶出逃的这些百姓,同昔时我等,并无不同。”
北风迎面刮来,卷起寒夜中洒下的雪粒无数。
萧厉回看依旧哭嚎声一片的街巷,轮廓分明的侧脸映着火光,说:“昔时弟兄们起义,尚那般痛恨各地作壁上观贼寇屠戮的官府,蛮子入关后大开杀戒,其惨烈比起通州惨贼寇屠戮的各县,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此乃梁地,我等皆为梁人,今若如昔时被我等所伐的那些官府一般,冷眼旁观同族为异族所戮,他日无需旁人戳脊梁骨,我怕我们自个儿已抬不起头来。”
“此去也不是为帮他魏营,而是为北境所有百姓。”
“非是有了他魏氏,才有的北境百姓,而是北境百姓世代扎根于此,才有的他魏氏今日。王朝更迭尚是常事,北境这块地,亦不会一直姓魏。”
他说罢朝众人一抱拳道:“萧厉之志若同诸位有违,姑且算是萧厉辜负了诸位。”
郑虎听得最后这话,忽气闷喝道:“二哥你说的什么话!拿弟兄们当什么?大家跟着你出生入死多少回了,又有哪个是贪生怕死的?我们是泥腿子大字不识几个,我们是记仇、是短视,他魏歧山此前所作所为,在我们这儿是揭不过去!但只要二哥你一句话,纵然前边是刀山火海,弟兄们还能不跟你一起赴不成?”
说到后面,郑虎已然红了眼眶:“你说这些志违不违,辜负不辜负的话,真叫弟兄们听着不是滋味。”
他说完便把头狼狈扭做了一边,其余弟兄也俱是不是滋味地沉默着。
宋钦望向萧厉开口道:“老虎说的,也是我想说的。你是我们州君,你做下的决策若有不妥之处,我们为臣将当谏言劝诫。但你也是我们兄弟,哪怕你是错的,弟兄们也只会跟着你一条道走下去,讲道理就讲道理,哪能对自家兄弟说这样伤感情的见外话?”
他说罢拍上萧厉肩头,含蓄笑笑道:“大哥只告诫你这一次,以后可不许这样了,不然弟兄们真要翻脸了。”
萧厉看看宋钦,再看郑虎和一众弟兄,所有情义尽在不言之中。
他心绪几度翻涌,微深地吸了一口气后,在大雪里仓促垂下长眸,说:“是我糊涂,不愿让弟兄们仅凭私情随我涉险,口不择言了,在此给诸位弟兄赔个不是。”
宋钦这才笑道:“当将军的,哪有怕死在战场上的?何况还是杀蛮子。说你没把弟兄们当弟兄吧,你会这般考量,倒又恰是把咱们当弟兄的。”
原本情绪还有些低沉的众弟兄,也被说得重新见了笑。
有人笑着笑着,仓促抹了把眼道:“我从在赌坊时,就跟着二哥了,别说是杀蛮子,下地府斩阎罗我都跟着去!”
郑虎也重新扭过了头来,朝那人道:“你别抢我话!”
众人笑声更甚。
郑虎看向萧厉,眼瞧着还是有些红:“二哥说得对,咱们都是被这世道逼出来的!哪还能同那些满脑肥肠当官的一样不作为,冷眼瞧着底下百姓没活路?反正咱们来北境的初衷,本也是为杀蛮子,今夜就再杀个痛快去!回头他魏营要还敢干那忘恩负义的事,大不了老子用劈完蛮子的大斧,继续劈他魏营那群白眼狼儿就是!”
还有人道:“我是在通州才跟着州君做事的,兴许不如雍州弟兄们同州君亲厚,但我也是打心眼里敬着州君,愿意一直跟着州君的。”
他有些腼腆地笑笑:“在跟州君之前,我还跟过山大王,也跟过假仁假义的官老爷,他们话说得好听,但咱泥腿子在他们眼里,比荒地里的野草还不如,死了也就死了,莫说拿给家中的饷钱,名字大抵都没人记一个。我也是到了州君手底下才知道,原来有州君一口肉吃,真的就少不了咱一口汤喝。”
有人给他后脑勺一下:“敢情你小子跟着州君,就为了肉汤啊!”
他捂着脑袋在众人的哄笑声里跟着一起笑:“喝泔水也成!”
众人笑声愈甚,萧厉却笑不出来,他目光极为郑重地扫过马背上的每一张脸,朝他们道了声:“好兄弟。”
一众人神色前所未有的轻快,在这个雪夜里,恍若饮了鸡血一般,都兴致高涨嚷着何时去杀蛮子。
宋钦对萧厉道:“我就先带阿牛出城,回军中去向军师传信了。”
萧厉颔首,又说:“我会让魏昂和廖江作保,此番守完北境,他北魏南征的兵马折返,不会为难于义军。”
有了先前三万义军堵城门要人,整个北境都已知他被关之事。
此仗打完,至少魏营明面上又欠了他们一个天大的人情。
只要魏岐山还要脸,就没法再明着对他们发难。
有魏昂、廖江二人作保,则是更多一层保障。
宋钦见自己先前那些顾虑,萧厉都早有考量,眼底更为欣慰,朝萧厉再次一点头后,正要带陶夔离去,陶夔却嚷道:“不成,阿牛也要杀蛮子去……”
没用萧厉发话,郑虎就乐道:“你这傻小子,打人都只会用木槌将人擂晕,不敢下重手,战场凶险,蛮子更是吃人不吐骨头,你想去给他们当下酒菜呢!这回要不是拗不过你,都不会让你跟来劫人。”
陶夔听言,敦厚的脸上有了些对蛮子的惧意,只还是没打算放弃,磕绊道:“阿牛……”
萧厉知他性情,朝他道:“军师一人,可抵千百将士的性命,你回去保护好军师和你阿爷,便是立了大功。”
陶夔一听,总算是乖乖听了萧厉吩咐。
宋钦带着他策马随着人潮一道往城门外去时,他还巴巴地不住扭头往回瞧。
但见萧厉调转马头,喝了声“驾”,便带着剩下的十余骑,逆出城的人潮而去。
人群中不断有人回首瞧他们,或张惶或惊疑。
那十几骑快马迎风疾行,没人回头,鞍侧铁刃雪亮,犹如寒星逆轨-
魏岐山在帐内撑肘浅寐,魏贤端着煎好的药掀帘入帐时,吹着了寒风,魏岐山牵动眼皮醒来,神色不太好看。
魏贤端药上前问:“吵着侯爷了?”
魏岐山捏着眉心,眉宇间难掩疲乏,说:“近来多梦,就眯着这么一会儿,又做了好些梦。”
观他神色,似做了什么不好的梦。
魏贤道:“老奴晚些时候再让军医开副安神的汤药。”
魏岐山摆摆手,示意不必,翻开堆在案头的战报时问:“北境可有再传消息来?”
魏贤躬身取出四个时辰前刚送来的战报:“仅有这一封。”
战报魏岐山早已看过,上边只说蛮子见北地撤走了半数兵马,再次来犯,廖江亲去燕勒山守着了。
魏岐山说:“再有急报传回,即刻拿与我。”
魏贤知他是担心北境战事,劝道:“同裴贼交战在即,侯爷莫要把自个儿绷得太紧了,北境有廖将军守着呢,您大可放心些。”
魏岐山掩唇咳嗽几声后叹道:“此行南伐,是我终过不了自己那个心结,想走三十五年前没走的那条路,去看看另一个结果。可蛮子狡诈,虽有廖江亲自坐镇,但捷报一日不传来,我又谈何放心得下?”
似觉着帐内燃了炭火有些闷得慌,他道:“随我去帐外走走吧。”
魏贤有心相劝,却也知晓自家侯爷这会儿心中烦乱,出去走走透透气也好,便取了挂在壁上的厚实大氅拿与魏岐山披上。
两人出了营帐,外边的漫天风雪,吹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魏贤跟在魏岐山身后,寻了个合适的时机开口道:“咱们此行南伐虽调走了北境半数兵马,可蔚州城外不还驻扎着三万义军吗,那萧氏小儿又在牢中。侯爷早留了信,必要时,以他性命做胁,便也可逼迫那三万义军赶赴燕勒山支援。那义军先前就有应对蛮子战术的法子,没道理此回在狼骑相助下还守不住燕勒山,侯爷无需忧心太过的。”
听他提起萧厉,魏岐山威严又藏匿着无尽风霜的眼底,压了太多的复杂,终只叹道:“此子若是温良些,我是有意让他接替廖江的。”
后面的话他没再说,魏贤却也明白,这二人无论是做君臣还是做父子,都再无可能了。
萧厉就是那荒原上驰骋的狼,颈上不愿被带上任何镣铐。
但这般凶野之物,没个制掣,谁又敢启用他?
魏贤颔首道:“再烈的马儿和鹰,终需为人所用,方是好马、好鹰。”
魏岐山得他这话后,披着大氅继续冒着风雪往前走着,并未置评。
前方营帐间留出的一条马道上,一行巡夜的将士骑马行过,远远见着二人,似要喊话查问,待行近了些,瞧见魏岐山,为首那人方才翻下马背,诧异唤了声:“父亲?这么晚了,您还没睡?”
魏岐山瞧见夜里巡营的是儿子,也略显意外,面上是在儿子跟前一贯的冷沉威严,莫说慈父,便是半点慈将之态都不见:“今夜是你巡营?”
魏平津倒也没邀功,只抱拳颔首道:“袁将军去了奉阳,儿子想多熟悉些军中事务,战时好替父亲分忧。”
魏岐山面上依旧没见缓和之色,只说:“继续巡营去吧。”
魏平津此番被冷落,倒也没再露出不满之态,再次一颔首翻上马背后,很快随底下一众巡营的将士走远。
魏贤道:“少君比之从前,似稳重了不少,前日抵达鞍关后,便给回了涿郡的夫人和县主去信报平安了,您日里咳嗽厉害,请了军医来瞧,少君也是回头就命人收罗了不少止咳药材回来。”
魏岐山道:“他但凡把做这些事一半的心思用到学问上,都不至是如今这副庸碌模样。”
语气虽还是严厉,倒不再是从前那般恨铁不成钢。
“袁放还有多久到奉阳?”他问。
魏贤算了算袁放同他们分开的时日道:“不出意外,也就这两日了。依您吩咐,路上佯做了隐秘行军,做出此行是为秘密攻打奉阳的假象,想来裴营已在奉阳设下重防。”
魏岐山道:“这份大礼便送与她菡阳。”
魏贤面上带笑:“等菡阳公主同裴颂在奉阳一番死斗之后,袁将军此去便是收不了渔利,也落不了下乘。侯爷您和少君再趁机夺洛都,倚北境之力,他日无论是裴颂还是菡阳公主,都再难从侯爷您手中夺回这皇都,开春后北魏铁骑南荡之时,这梁地内还有何人可阻侯爷?”
道旁一侧放了拒马,上边已落了厚厚一层积雪。
魏岐山止步,在火光里看着身后数以千计的军帐,忽道:“若是这一场南伐胜了,这三十五载光阴也能重来过就好了。”-
鸿雁寺。
昭白疾步走进殿内,衣发上还沾着零星雪沫,朝还在提笔抄写经文的温瑜一抱拳道:“公主,审出幕后之人了。”——
作者有话说:这章我卡得很厉害,删改了很多遍,没能写出肥章,给大家说声抱歉。
权谋写到后面,跟仙侠证道一样,每个人到后面都有自己的道。对文字的运用和笔力撑不起想写的故事,阐释不出想表达的内容时,我经常卡得崩溃,跟鬼打墙一样,一直反复修改乃至重写这部分内容,磨到觉得能发出来了,再继续写后面的内容,为自己没能把剧情写过去多更,再次给大家说抱歉。
但不用质疑我烂尾什么的,这本写到现在,我如果想敷衍了事,早就可以随便写完交给版权方,但我一直在跟自己较劲儿,延期了很多次交稿,依然只是想尽最大努力去写好它。
诞生于我笔下的故事和人物,我需要对他们负责,也需要对一直期待喜欢这个故事的读者朋友负责。
说过很多次的话,依然想再次对大家说一遍,对这个故事有信心可以继续追下去,觉得不合预期,就及时止损,你们都是花钱看书的,要把自己的体感放在第一位,不要为任何一本书迁就。
改掉文案,也有很多宝子问过我,缘由确实是觉得剧透太多,还有就是根据原本的文案点进来的一些读者,正文可能并不符合他们预期,感情戏份很少,所以为了避免给后续点进这本书的读者这样的期待值,才只留了那两句话。
至于本文的男女主人设,现在互联网上对于两性的争议很大,对小说角色更是如此,大家对很多标签的定义和理解,也并不相同,所以我一直没给文章标注类似的标签(哪怕标注了可能会是正反馈),比起用一个标签来简单粗暴的框定某些本来就没有被完全定义的东西,我觉得大家在没有任何剧透,顺其自然地看到结尾的情况下,更能理解人物一点,而不是根据一个标签或者既定人设就去逐字逐句审判角色的一言一行。(不知道会不会词不达意,冒犯之处大家见谅了,只希望大家能理解现在很多作者为什么不敢用一些标签了)
第183章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
温瑜停了笔, 浅缓抬起头来,昭白递上先前审那几名陈军的供词。
温瑜一目三行看完后,略有些意外地道:“这蛀虫藏得倒颇深。”
她合上供词, 四指轻压着放回桌上, 问:“都还有活口?”
昭白颔首:“将人拿住时就卸了他们下巴, 取出了藏在齿后的毒囊。”
温瑜道:“先行关押着, 对外只说几人已死,尸骨扔去了山里喂野狼。”
昭白明白这是怕陈军那边还有细作,趁战时杀了那几人灭口,叫她们回到南陈后, 没法把人证物证都拿出来当面对质。
她抱拳道:“奴明白。”
温瑜抬手摁了摁眉心,昭白见她面上已有疲色,劝道:“再过两个时辰,天就要亮了, 公主小睡会儿吧。”
温瑜只道:“明日赶路时, 于马车上补觉也是一样的。”
此番讨伐裴颂, 他们明面上的主力由陈巍带着,正在全力往北推进打襄州。
但为了营救江宜初, 暗地里也由范远领着两万兵马,沿祁岭山脉秘密行军,发兵奉阳。
救回江宜初后, 她还欲再寻魏岐山谈一谈,从他手上换回萧厉。
范远麾下的先锋谭毅已先先锋军前去探路,明早她再和后边的主力大军一道动身。
外出去沏茶的铜雀先帘回来,手上还拿着一卷未拆封的信卷,“公主,奉阳那边传信回来了。”
温瑜闻言, 眉间的疲色淡了几分,接过后拆开一看,眉心却又很快浅蹙了起来。
昭白见状,不由问:“奉阳出了变故?”
温瑜将那卷信纸递与她。
昭白看完后,也皱起了眉头:“阿茵已不在奉阳?”
铜雀正给温瑜斟着茶,闻言也是一愣:“那世子妃岂不也已没在奉阳了?”
自从江宜初帮着她们救出被关在奉阳鸿恩寺的一众大臣后,江宜初身边就彻底被裴颂的人围成了个铁桶,她们安排过去的青云卫根本接触不到江宜初。
温瑜这才让她们转盯着被裴颂分开关着的小县主。
昭白道:“奉阳城内近日还秘密调入了大批守军,瞧着倒像是裴颂已知咱们会取奉阳一般。”
她看向温瑜:“公主,那咱们明日还行军往奉阳去吗?”
温瑜觉着此事略显蹊跷,她浅拢眉心问:“魏岐山现行军至何处?”
昭白道:“白日里探子传回的信报说,刚过鞍关,瞧着是要先去莫州清理门户,伐他麾下曾叛投于裴颂的一员魏将郑大业。”
她们原本的计划是趁裴颂北边的兵力被魏岐山拖着,她们再秘攻奉阳,救回江宜初后撤走。
如今倒是计划赶不上变化了。
温瑜想了想道:“明早照常行军,只到奉阳附近后,先按兵不动,看魏军动向如何。”
昭白抱拳道:“奴这就去给范将军传信。”
待昭白和铜雀及殿内几名青云卫都退下后,温瑜纵然心下还是有些烦乱,却也没了继续抄写经书的心思。
救出嫂嫂和阿茵,还需再等等。
她摩挲了一下挂在自己腰间装了鲤鱼木雕的荷包,极轻地道了句:“你也再等等。”
魏岐山调兵南伐,裴颂和关外蛮子早已暗中沆瀣一气,蛮子不会放过这个发难北境的机会的。
如今南境安稳,梁、陈两军已打下紫阳关后数城,有数场胜仗加持,军中士气正盛,再有余太傅等一干老臣帮她稳着内政,她携两万兵马秘密北上,也不会再对南境造成什么拖累。
只待此仗结束,她回南陈还需应付太后和姜相。
但她已揪住了陈国背后那个蛀虫,姜彧之死,在于那蛀虫通敌卖国,姜太后和姜家的怒火,自有那蛀虫去受。
今处于弱势的,是他北魏。
不管魏岐山对外的身份是晋臣还是梁臣,大敌当前,都没有理由拒绝同她再谈合作-
蔚州城外,张淮听完宋钦的报信,几乎是抚掌而笑:“去!为何不去!此乃州君之时运也!”
宋钦似有所惑:“此番抵御蛮贼,于州君有益?”
张淮道:“成大事者,切不可短视,亦不可不仁。州君和众弟兄起始于微末,更知民生疾苦,韩非子言‘圣人见微以知萌,见端以知末,故见象箸而怖,知天下不足’。”
“州君入行伍时日尚短,论资历不如袁放、廖江等老将,论收揽人心,不如魏岐山这等攒了几十载声望的儒将,但不仅通州入伍的众将士,来北境后方归拢于州君麾下的另几路义军,今也对州君服服帖帖,何故?”
张淮笑答:“不仅是州君神勇,带着他们屡打胜仗,更在于州君性情刚直,铁面无私,从不曾厚此薄彼,亦不会压着他们启用嫡系。他们倚仗州君,初时只是怕被入魏营不得重用,但州君不会计较他们追随过来的缘由,只要他们在战场上尽好自己本分,该是他们的,州君会一分不少地拿与他们。他们若被魏氏嫡系兵马所欺,州君还会护着他们。”
“淮以为这些,已远比空谈抱负更能撬动人心,事实证明,也确是如此。今州君心有大义,又怜北境百姓如此疾苦,其本心如此,宋将军还怕时日久了,天下百姓不知州君的这份仁义么?”张淮清雅的面上,野心与赞赏同存:“且州君所言也没错,今是蛮子入关,我等若坐视不理,他日若再想成大事,终有这样一桩过错压在脊梁骨上。”
有张淮这话,宋钦心下更踏实了些,拱手道:“我这就调兵入城。”
张淮颔首,又说:“将军入城时,打州君的旗。”
宋钦回首看去,他眸中笑意浅淡:“北境,我们帮守,却也要境内百姓知晓,替他们守着这家园的是谁!”-
天已将明,蔚州城内的百姓已连夜疏散得差不多,魏昂立北城门城楼上,看着下方召集起的不到两千余名将士,一宿未眠的双眼,在寒风里被吹得有些红,朝下方喝道:“侯爷南征伐贼子裴颂去了,今燕勒山告急,我北魏只要还有一男儿,就不可叫蛮子越过燕勒山半步!”
下方列阵的魏卒们举戈,在寒风里高喊着“杀”,心底却都明白,这一去,大抵就真回不来了。
魏昂做了个手势,大喝:“开城门!”
可抵蛮子进犯的厚重城门外边包裹了一层黑色铁皮,钉着铜铆无数,被城楼上的铁链绞着,缓缓升起。
城内却又有十余匹快马疾驰而来,马蹄声踏若奔雷。
待疾驰至城楼下,为首之人驭住缰绳,抬起一张桀骜又英俊的脸孔,冷沉开口:“虎符予我!”
反应过来萧厉话中的意思,魏昂几乎是喜极而泣,匆忙步下城楼,呈上虎符,抱拳涕零道:“萧州君愿施以援手,此大恩,我北魏没齿难忘!”
后方又有斥侯疾驰前来报信:“报——将军!驻扎在城郊的那支义军拔营往南城门来了!”
魏昂惊疑不定地看向萧厉。
萧厉收拢那裹着干涸发褐血迹的虎符,说:“我麾下三万儿郎,此役同去守燕勒山。”
魏昂心下一时感怀万千,没料到萧厉在魏岐山如此待他后,当真还愿出手援他们北魏,一时间眼中红意更甚,再度折身抱拳道:“谢萧州君大义!”
萧厉高居于马背上道:“此战过后,你魏营若再为难我麾下众将士,天下人共耻之。”
魏昂忙道:“末将以自个儿项上人头作保,断不会再发生州君所言之事!”
萧厉驭马从魏昂身侧走过时,只落下一句:“我信将军。”-
午时雪停了,温瑜的马车随大军一道隐匿在山道松林间。
昭白行至马车前,将斥侯探回的信报说与温瑜:“斥侯昨天夜里沿着祁岭山脉赶去莫州探信儿,今晨观魏军驻扎处,发现他们生火做饭时,炊烟数虽多,可潜近些瞧,营地里鲜少有人着魏军兵服。”
温瑜听到此处,眸色已沉凝了几分。
昭白继续道:“青云卫扮做落难女子,被救助进营,探清营地里并无多少魏军,营中多是被征招前去当杂役的流民,做出了魏军主力在莫州的假象,且谭毅将军带人扮做流民去奉阳境内暗探,从南逃的流民口中得知,奉阳以北,似还驻扎了一支魏军。”
铜雀闻言不禁喝道:“所以奉阳的守军,不是裴颂算准了咱们要攻此处,是因那支魏军增设的?”
她看向温瑜,很是不解:“咱们打奉阳是为了救世子妃和小县主,朔边侯跟着屯兵在此作甚?”
温瑜纤白长指搭在套了层绒布的手炉上,只说:“看来朔边侯也同我们一样,另有盘算。”
昭白近乎笃定地道:“必是那姓魏的老贼算准了公主您会来救世子妃和县主,故意做出要打奉阳的样子,叫裴颂狗贼往奉阳城内增派了援军。若不是您一直派人盯着县主,我等知世子妃已不在城内,想来此时已硬攻奉阳,叫他北魏坐收渔利了!”
温瑜道:“不无可能,但朔边侯如此大费周章做出主力在莫州的假象,只为收奉阳这一处渔利,可算不得上谋。”
昭白很快反应过来:“您的意思是,驻扎在奉阳以北的那支魏军,可能也并非魏岐山真正的主力?”
温瑜眸色温静:“而今裴颂南北受敌,往东又倚着祁岭山脉,他若要退,唯有往西去,奉阳以西,便是洛都。朔边侯做出与我们联手攻奉阳之势,裴颂西退回洛都,他留于奉阳的兵力又叫我等缠住,若再有一支魏军暗伏于洛都外,届时裴颂可就孤立无援了。”
昭白神色骤冷:“原是打的这主意,当真是个狡猾老贼!”
铜雀理清思绪后,也是大惊,不禁道:“公主,您既已猜到裴颂秘密携世子妃她们遁去了洛都,那咱们直接去打洛都不就好了!”
昭白替温瑜回她道:“咱们此行,原计是趁魏老贼和裴颂那狗贼相斗,突袭奉阳救出世子妃就走,往南诸城还未打下,只能借祁岭山脉的复杂地势甩开追兵,潜回南境。”
“今要越过奉阳取洛都,且不说同裴、魏两军交战结果会如何,单是奉阳城内的这支裴军堵过去,就能截断咱们再藏回祁岭山脉的路。”昭白眉头紧锁:“要想进军洛都,必须先解决掉奉阳这支裴军。”
这下不用昭白多言,铜雀也知其中利害了,她道:“咱们要是强攻,八成只会让守在奉阳以北的那支魏军得利,再想进军奉阳,行踪也暴露了,在魏营那里只怕讨不着好。”
两人面色一时都有些难看,未料到此行北上,竟已被魏岐山做了这么个局。
风吹过林间,林稍的积雪往下簌簌掉落,在这山野间更显静谧。
温瑜轻垂长睫,说:“上兵伐谋,其次伐交。”
她缀着碧玺的耳珰在寒风里轻晃:“告知范将军,命前锋军佯攻半日南城门后,派人去那支魏军营中做做客。”
第184章 “公主啊……我们奉阳……
当天下午, 范远命谭毅佯装攻城半日后,刚入夜李洵便亲去了魏军营中拜访。
袁放带着大军,早在奉阳以北驻扎多时, 也时刻命斥侯紧盯着奉阳以东祁岭山脉的动静。
梁军下午攻城闹出的动静, 他自然也是知晓的。
却没料到, 李洵会来访。
当初的马家梁一役虽闹得梁、魏两营彻底僵持, 如今魏岐山打出要复晋的旗号,二人更是真正的各为其主,但昔日二人共事,交情还算不错, 是以在中军帐内会面时,二人还是真情实意地寒暄了一番。
袁放引着李洵落座,给他沏茶笑道:“我是真没想到,马家梁一役后, 竟还能活着再见到仲卿兄。”
李洵摇头:“窦建良的反水, 对我梁营造成的损害, 不比你魏营少上多少,那窦贼先是以毒箭伤了老范, 后又随裴贼打瓦窑堡,令公和尉迟老将军,此等国之一柱, 那都是折在了那里啊!”
时隔这般久,李洵再提起这些,依旧痛心。
袁放只能跟着叹了一声,纵然知晓当初之事,非是梁营和陈营合谋设计他们魏营,但已走到了这一步, 两营是不可能再如昔时那般建交了。
他道:“我也是幸得通州萧州君所救,方才捡回一条命。”
萧厉在魏营的诸多事迹,李洵在南境也早有耳闻,他听袁放主动提起萧厉,霎时间面上只余惋惜和痛心,起身朝着袁放一揖道:“听闻他触怒朔边侯,今被关在大狱中,萧君既对袁兄有过救命之恩,李某恳请袁兄无论如何都要保萧君一命。”
袁放见状,忙起身扶起李洵,道:“那是自然,仲卿兄快快请起!”
二人重新落座后,他心下已有疑虑,直言问道:“我知萧州君曾效力于梁营,后来因诸多事方又离了梁营,自立于通州,但见仲卿兄如此,梁营待萧州君,似也并非如传言所说的那般?”
他说的,是梁营疑心萧厉是细作,以毒箭杀他一事。
李洵略显难堪地摇了摇头,不愿多说,只道:“我梁营同萧君多有误会,终是我梁营亏欠了他。”
袁放闻此,略有沉吟,并未及时接话,他缓了片刻后,斟酌着问:“那陈将姜彧带着他侍妾,先前来我北境,就只为劫走杨府众人?”
他想问的是温瑜北上的缘由。
但若是直接问,未免落下把柄,李洵必不会承认温瑜北上过,用姜彧侍妾代指,已是向对方言明,他并无设套之意,而是只想知道那个答案。
李洵闻言,沉痛一叹道:“袁兄直至此时,不也还痛心命陨于马家梁的两万将士?公主向朔边侯去信多封说明缘由,朔边侯都未曾回信,姜统领这才代公主北上,是为向朔边侯亲自致歉,说清缘由,给北魏和那冤死的两万将士一个交代,同北魏重新建交啊!”
后面的话无需李洵多说,袁放便也明白了。
他们一行人抵达北境时,魏岐山已声称要复晋,没了君臣的名头压着,温瑜若落到魏岐山手上,那就是自投罗网,所以才索性转道去恒州带走了杨府众人,免得日后受他们北魏制掣。
此前袁放只知温瑜慧颖非常,素有奇谋,今日方知,这份胆气,也非常人所能及。
李垚、尉迟跋甘为其赴死,萧厉会帮着向魏岐山隐瞒其身份,袁放倒也能明白一二了。
平心而论,他若是遇上如此君主,他也狠不下那个心送对方上绝路。
袁放终也长叹道:“天意弄人呐!”
李洵拱手道:“实不相瞒,我等此行发兵奉阳,缘由有三,其一是为接回被扣在裴贼手上的世子妃母女;其二,则是公主依然欲为当初的马家梁一役,亲自向侯爷致歉给一个交代;其三,则是为同侯爷相商,放萧君回我梁营。”
“然今日攻城后,方知裴颂那贼人,贪生怕死,早已携世子妃母女撤离奉阳,公主本欲下令直往洛都追去,斥侯探得此地还有一支魏军驻扎,公主以为是朔边侯在此,这才命我前来拜访一二,不曾想是袁兄在此,倒让我二人叙上了旧。”
袁放跟着李洵笑了两声,笑意却有些勉强:“裴颂和世子妃,当真都已不在城内?”
李洵道:“公主记挂世子妃安危,暗中往裴营安插了些人手,得到的消息假不了。”
他看着袁放道:“公主本是想让我给侯爷带句话,奉阳虽为王爷昔时的封地,但朔边侯若意欲攻打此处,公主也不会同侯爷相争。”
他笑笑道:“侯爷既不在此处,乃是袁兄领兵,那我将此话带与袁兄,也算是完成公主所托了。”
袁放笑不出来,他接到的命令,是在此等梁军和奉阳城内的裴军打得两败俱伤后,再收渔利。
现在梁营来人告知他,他们的目标不在此处,他们不打了,不同他们魏营争。
他若说自己本不欲攻打此处,那他携大军在此,梁营打了一下午他这边也没动静,不就是明摆着说,是打算收他们梁营渔利的?
有些事可以心知肚明,但摆到明面上来了,无论是他自个儿,还是魏营,都丢不起这个人。
他若说自己在此是为擒拿裴颂,裴颂去了洛都,他也要转攻洛都去,可梁营那边也说了,他们世子妃被裴颂一并带着逃到洛都去了。
侯爷的兵马先还在洛都伏击裴颂,他和梁营都转道去洛都,叫奉阳城内的裴军看到他们行军动向,也跟着跑去洛都援裴颂,那可真就热闹了。
袁放心思百转,终只能道:“公主手中的主力兵马还在攻打襄州,公主此番攻下洛都,怕是也不好守,既只为接回世子妃,何不与我一道攻完奉阳,再一齐伐洛都?”
他这话似为温瑜考虑,但似也有怕他们梁营先行打下洛都,擒了裴颂的缘由在里边。
李洵踌躇一二道:“这……我先回去禀了公主,回头再与袁兄答复?”
袁放道:“静候佳音。”
李洵拱手向他辞行,他掀帘亲自将人送到了大营门口-
李洵回到梁营,向温瑜禀说完此事后,不无欣喜激动地道:“公主果真是神机妙算,如此不费一兵一卒,就能让他魏营主动求着咱们一道打奉阳!”
若无这一出计,他们要想赴洛都救人,回程就不仅有奉阳裴军这支拦路虎,还有边上蓄机而动那支魏军。
温瑜道:“李大人辛苦,明日还得再劳大人去魏营走一趟。”
李洵拱手道:“微臣只需费些口舌功夫,公主日思夜虑,才是劳心劳神,需多加休养。”
待李洵退下后,昭白道:“同他魏营合力歼灭奉阳裴军,虽说是解决了回程时一桩麻烦事,但与那支魏军共赴洛都,奴怕魏岐山取完洛都后,他魏营两军汇合,会对公主不利。”
温瑜却道:“阿昭就如此确信裴颂会败在魏岐山手中?”
昭白垂首抱拳道:“奴不是这个意思,奴是担心公主此行安危。”
温瑜说:“他北魏在此时南伐,隐患颇多,时局既未明朗,奉阳也非一日半日就能攻下,此时可取的,唯有一‘等’字。”
守在边上的铜雀也听得很是困惑:“等?”
温瑜翻开案头一份还未批阅的奏章,平静道:“人算三分,天算七分,愈是纷乱之局,愈要沉得住气,能做的决策既已做完,姑且先以不变应万变。”
洛都之局,魏岐山和裴颂究竟是谁胜谁败,不久后就能见分晓。
她在此时入局,未必就是明智选择。
先借袁放手上这支魏军,解决奉阳裴军这个隐患,再行决定是否进军洛都时,至少不用再瞻前顾后-
洛都城外,魏军营中一派灯火通明。
军帐空地上燃起了近一人高的篝火,魏军将士们围在火堆前,托举着一人齐声高呼着:“少君!少君!”
篝火噼啪炸燃,火星四溢,人群中的热络气氛比起这火光也不逞多让。
远处,魏岐山和麾下部将说着北境最新传来的战报,忧心忡忡道:“蛮子果真又挑这时机攻打北境了,幸得那萧氏小儿率义军顶了上去,但他既逃出地牢,就无异于猛兽破笼,再想困住他,难了……”
话刚说至此处,远远听见这边的呼声,魏岐山打住话头,瞥眼瞧去,眉头微拧。
底下部将见他突然打住了话头,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也瞧见了被将士们高高抛起的魏平津,笑道:“少君此番随军,当真叫我等刮目相看,今日率三百骑智擒裴颂麾下一员大将郑大业,其勇不亚于当年大公子率那几百骑入蛮地救侯爷。这郑大业昔日叛离侯爷,如今又算是裴颂半个岳丈,裴颂失他无异于断去一臂,明日将那叛徒的头颅挂于帅旗上再行攻打裴军,必能吓得他们溃成一盘散沙。”
魏岐山面色却并未见多少缓和,问:“郑大业不是在莫州?”
底下部将道:“据闻是郑大业女儿有了身孕,裴颂从奉阳撤走时,兵荒马乱的,不慎让她跌倒一跤,一尸两命了,郑大业为女儿赶来的。”
两人说话间,魏平津也瞧见了魏岐山。
他似欲过来同魏岐山说什么,但将士们欢呼着将他再次高高抛起,他一时无法脱身,终于寻着机会拨开人群往这边奔来时,却只瞧见了魏岐山和底下部将走远的背影。
魏平津面上张扬的笑意收了起来,薄唇慢慢抿紧。
底下亲兵很快奔过来,红光满面道:“少君您怎走了?将士们还想继续敬您酒呢!”
他说着欲把手中酒碗递给魏平津。
魏平津直接大力一挥,直甩得那名亲兵后退了数步,碗中酒水也全洒了出来。
“不去!”魏平津阴沉喝完这句,转身便走。
徒留亲兵一脸茫然地立在原地,不知何处没做好又触怒了他-
魏岐山回到中军帐后,便吩咐魏贤:“去唤今日参战的右翼军主将前来。”
不多时,还在前方庆功的主将便匆匆赶了过来,进帐后朝着魏岐山一抱拳道:“侯爷,您寻末将?”
魏岐山坐于长案后,清减的身形并未着甲,只着一身居家常袍,倒是透着股与平日里截然不同的儒雅,他瞥来将一眼,道:“将今日战场上少君是如何擒住郑大业的,细致与我说一遍。”
主将不知魏岐山这是何意,一五一十道:“末将和少君率右翼军埋伏在风沙岭,依计让裴军先锋军入城后,截断后方裴军主力的后路。侯爷所率的左翼军在前方与裴军交战后,末将和少君便率众部将后方裴军也往包围圈里赶,有小股裴军逃兵溃逃,便也无法顾及。”
“但少君眼尖,注意到了于裴军后方押阵的正是郑大业。此贼狡猾,想是明白裴颂在前边得先入洛都城的先锋军和城中守军接应,尚能脱身,他在阵后却不见得能杀出重围,这才弃甲改穿裴卒兵服,由亲兵护着欲做逃兵遁走。”
“少君一直欲杀此贼清理门户,盯他盯得极紧,这才在郑大业扮做裴卒出逃后,也拍马追了上去,终成功围杀此贼,带回了首级。”
这番说辞里,找不出半点可疑之处,魏岐山终只挥了挥手道:“行了,你下去吧。”
主将抱拳说了声“末将告退”后,就欲离去,行至帐门处时,忽又被魏岐山叫住。
他神色沉峻复杂,道:“此事莫让少君知晓。”
主将再次抱拳,说了句:“末将明白。”
那主将离去后,先前同魏岐山商讨北境战事的魏将便道:“侯爷,少君是当真成长了,行军这些日子,少君的所作所为,底下将军们也都看在眼里,私底下都对少君赞不绝口呢。大公子昔年不过十六岁,侯爷便可放心让他带兵,今少君都已成家了,侯爷怎还放不下心来?”
魏岐山摇摇头,终只叹道:“许是那不肖子闯祸太多,今突然转了性,总叫我疑心他还会捅出什么篓子来。”
那魏将叹道:“若让少君知侯爷疑心他杀郑大业的军功一事,必会伤父子情分的。”
边上魏贤也帮腔道:“侯爷近来身子骨不好,强撑着南伐,时常请军医,少君都看在眼里。那萧氏小子在北境又如此猖獗,少君今如此上进,想来也是为帮侯爷撑起北魏啊!”
魏岐山再看桌上那封从北地传来的急报,眉宇间显出些许疲色,终只道:“罢了,往后你们多盯着他些,他年纪尚浅,气性又大,往后还多的是跟头要栽,但此行南伐,万不能再出岔子。”
二人皆颔首应是-
魏平津帐中,早已被他砸得一片狼藉,杯盏器具碎了一地。
得亏这行军路上带的都不是什么名窑产出的瓷器,砸了也费不了多少银钱。
幽州庆功宴前便被他提拔到身边的那谋士立在下方,缓声道出一句:“少君息怒。”
魏平津两手撑在再无一物可砸的桌前,清俊的脸上酒气和怒气交织:“我依你所言谨言慎行,作那惺惺之态同底下杂卒同甘共苦,甚至已同魏行川一样只靠百余骑斩杀敌将首级,他依旧是一句好话都吝啬给我!”
魏平津气得将整个桌子也掀倒在地,朝对方喝道:“我再听你的有什么用!”
那谋士道:“但少君已在众将士那里赢得了声望不是?”
他望着魏平津,状似恭敬地一笑:“假以时日,少君的声望甚至超过了侯爷,侯爷还能不认可您吗?”
魏平津忽地怒目而视,那谋士只略一颔首,说了声:“是卑职失言。”
面上却无任何惧色。
魏平津自行闭目平复了一阵,再次睁眼时却似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道:“你说的对。”-
接下来三日,魏军围了洛都,几番叫阵,出来迎战的裴将都在魏平津手上吃了败仗,只在最后一日时,裴颂派出了自己的心腹裴沅应战。
魏平津在裴沅那里败了个灰头土脸,这几日攒下的声望虽说不上是大打折扣,但魏平津回营后自觉没脸,连魏岐山那里都没再去。
消息传到魏岐山耳中,倒是让他宽心了许多。
他同魏贤道:“败了好,若是一直胜下去,裴颂此前的颓势,我瞧着倒像是有诈。”
魏贤道:“裴颂来此是为避难,梁、陈两军的主力还在打襄州,裴颂麾下几个得力将领没法调动,先前袁将军那边又故意露出行踪,让那贼子以为侯爷是要取奉阳,留了重兵在奉阳。此行随他来洛都的将领,也就一个郑大业叫得上名号,但郑大业被少君带人围杀,城中裴军早已士气大跌,是以后来同少君对阵的那些个将领,闻得是少君杀了郑大业,心底就已惧了三分。”
魏岐山道:“也好,此番算是磨了一磨那不肖子的心性,将来于他在战场上大有裨益。”
魏贤叹道:“老奴知您是为少君好,但您待少君,是过于严苛了些,侯爷,刚过易折啊。”-
魏平津打了败仗,当天回营自是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平日里得宠的几个姬妾都不敢凑上前去。
魏贤过来时,看着帐中碎了一地的瓷盏,对坐在铺了牦毯阶上的魏平津道:“侯爷命老奴将此刀拿与少君。”
跟在他后边的虎贲甲士取出用长匣装着的一物,是柄有了不少岁月痕迹的横刀。
魏贤道:“这是侯爷当年从蛮族第一勇士赫努手上夺来的,侯爷用了好些年。”
魏平津接过横刀,五指握紧刀鞘,略有些难堪地半垂着头,说了句:“替我谢谢父亲。”
魏贤劝道:“胜败乃兵家常事,少君无需介怀,侯爷也不曾怪您。”
他缓了缓,又道:“侯爷一直都在看着少君呢。”
魏贤走后,魏平津的谋士前来,见他还握着那刀坐在帐中铺了牦毯的木阶处,唤了声:“少君?”
魏平津隔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眼有些红,说:“先生,我还想打一场胜仗。”
“一场比砍下郑大业首级还漂亮的胜仗。”
那谋士唇角略弯,只说:“卑职会帮少君的。”-
虽有魏军相助,但袁放那边明显是想拖延时间,奉阳足足打了三日,方才拿下。
城内早在去年被裴颂攻下时,就已屠过一轮,而今留在城内的,多是些被裴军强抓来做苦役驱使的百姓。
温瑜和袁放在入城时,便约法三章,两方兵马进城后都不得犯城中百姓秋毫。
有百姓在看到入城的兵马打着“温”字旗,小心翼翼上前,温瑜车前的甲士惧对方是刺客,持戟喝令对方不得靠近。
那衣衫褴褛,脸上都生着冻疮的老翁张开两手示意自己并无恶意,期期艾艾地后退些许后,方小心翼翼问:“军爷,是菡阳公主打跑裴颂,把咱们奉阳夺回来了吗?”
刚将车帘掀开些许,欲看看奉阳旧景的温瑜,听见这话,只觉心口似被一口大钟狠狠撞过,久久余颤,眼中也顿生出一股涩意。
原本持戟喝退那老翁的甲士,望着老翁那渴望又希翼的眼神,没法再将戟尖对准老翁,亦答不出话来。
驾马行在马车一侧的昭白,望着这比她护着李垚等一干重臣出逃时更加破败萧索的奉阳城,面上也是隐忍的痛愧。
这哪还是昔时的奉阳啊……
可饶是被裴颂践踏至此,还是有这么多百姓在等着她们把奉阳夺回来。
铜雀替温瑜挽起车帘,她步下马车,亲自搀起那老翁,唤了声:“阿翁。”
那老翁仔细端详着温瑜,浊泪滚滚,颤声问:“您……是菡阳公主?”
温瑜红着眼点头。
那老翁如见亲故般哀声而泣,泪涟涟道:“公主啊……我们奉阳城的百姓,等您等得好苦!”
大街上不少衣着单薄、瘦骨嶙峋的百姓也都掩面而泣。
温瑜没能压下眼中那一瞬的泪意,灼泪从眼眶砸落,她哽声:“是菡阳无能。”
那老翁喉头发出阵阵哭嗬声,哀声道:“您远嫁南陈,也苦,也苦……我们奉阳城的百姓都知道……”
他不住地抬手拭泪,哽咽着问:“您此行回来,还走吗?”
感受着大街上所有百姓希翼的目光,温瑜只觉心头似被钝刀划割,她愧责道:“是我无能,还无法彻底夺回奉阳。”
她看向大街上所有看到温氏的旗出来相迎的百姓,红着眼道:“但襄州以南,现都是梁地,诸位若愿随菡阳走,我先带你们去那边安家。他日彻底夺回奉阳,再送诸位回来。”
那老翁几乎是即刻便哀声道:“好,好,只要您不嫌老朽年老无用,老朽随您去南境。”
他几度哽咽:“王爷和世子故去后,入主奉阳的裴氏,不拿咱们当人啊……”
旁的百姓似也怕了新入主奉阳的军队会来一轮裴颂那样的屠戮,再驱使他们如家牲,也很快哭道:“公主,我们随您走!”
声线虽哀沉,可那无数道哀声和在一起,便也似汇成了一股可掀动这片天地的洪流。
袁放带着魏营人马随后进城,见此情形,心下不由为之一震。
他自从军以来,就一直在魏岐山麾下,不曾出过北境,亦未亲眼见过长廉王其人。
但他故去已近一载,易主于裴颂的奉阳城内,百姓依然如此拥护他们长廉王一脉,可见其贤名,绝非空穴来风。
奉阳城内早被裴颂搬空,剩下的裴卒为魏军所俘,温瑜提出要带城内所有自愿随她南下的百姓走,袁放自也没有理由拒绝。
当天夜里,温瑜就传唤范远,让他派麾下一名得力部将,率千余人马扮做流民,带城内百姓先行回南境。
次日,两军继续朝着洛都进发。
行军至洛都还距八十余里地时,一名浑身是血,驾马似要赶去奉阳求援的魏卒迎面和她们撞上。
那魏卒看到袁放所率军队打的魏旗,近乎喜极而泣,摔下马背被人扶起后,仍不住地咳血,冲袁放道:“将军,快……快去救侯爷!”
第185章 裴颂知道,对方就是在……
袁放闻言心头一惊, 忙问:“侯爷怎了?”
这一路吸进肺里的寒风,像是将那魏卒的肺脏给刺出了无数个窟窿,他断断续续道:“今日攻城, 裴贼诈败弃城而逃, 少君前……前去追敌遇险, 侯爷亲去救少君, 又中了那贼子的伏击……”
袁放霎时间只觉焦头烂额,又有些后悔自己怕温瑜率梁军来得过早,坏了魏岐山夺取洛都的大计,在攻奉阳时故意拖延了时间。
他急问:“伏击地在何处?裴贼率军多少人?”
那魏卒喉间再次咯出一口血后, 吃力道:“就在洛都往南二十里的河谷,裴贼败逃时所率裴军不过两千余,但河谷处伏击的裴军应有三五万……”
袁放一听这个数字就骤然变了脸色。
裴颂这明显是有备而来,丝毫不像是被他们先前假装暴露行踪欲打奉阳, 给骗来洛都避祸的样子。
更像是裴颂清楚他们每一步的计划, 将计就计给他们设了套!
意识到这点后, 大寒天的,袁放后背愣是渗出了些冷汗。
魏岐山此行南伐, 带兵五万,其中两万拨与他去打奉阳,另三万由他自己带着, 于洛都必经之道上伏击裴颂。
现裴颂既用魏平津诱得魏岐山被困河谷,仅凭他手上打完奉阳后已不足两万的兵马,想从裴颂手上救出魏岐山父子,可没什么胜算。
他命人将那名魏卒抬去交给军医救治后,快步行至梁营队伍,于马车外对着温瑜抱拳恳切道:“公主, 我家侯爷赶往洛都伐裴颂,不慎中了那裴贼的奸计,现身陷囹圄,末将恳请公主一道出兵,救救我家侯爷!”
包了铁皮的车窗被推开半扇,车内温瑜一身妆花缎的黛色宫裳,乌发用长约三寸的白玉冠半束,除此之外再无半点发饰,却压得人几乎不敢与之直视,眉目间也是比道旁山峦高树上的积雪更甚的清冷。
她眉心微拢,似有困惑:“朔边侯不是在率大军在伐莫州?怎会于洛都受困?”
袁放面上略有难堪。
他们北魏原本的计划,自是不能向温瑜和盘托出的。
但即便掩去了欲让梁军同奉阳裴军斗得两败俱伤后,他们魏军坐收渔利这一茬儿,魏岐山在洛都,此前自己又阻温瑜赶赴洛都,邀她共伐奉阳,其目的在何,已是不言而喻。
袁放只能硬着头皮道:“许是莫州那边出了什么变故,这才导致侯爷行军往洛都来了。”
他维持着抱拳的姿势,腰身一折再折,难堪道:“情况危急,恳请公主为大局计,助我北魏这一回!侯爷若有什么闪失,北境危矣,届时蛮子攻破燕勒山南下,苦的将是境内所有百姓!公主助我等救回侯爷后,公主欲救世子妃和县主,我魏营必也鼎力相助!”
昭白抓着缰绳坐在马背上,瞥向袁放的眸光极冷,还掺杂着几丝不甚明显的厌恶。
魏岐山想算计她们在先,被公主四两拨千斤破了奉阳之局。
现栽在了裴颂手上,倒是还好意思腆着脸向她们求助!
昭白在面上的情绪快克制不住时,冷冷别开了视线。
车内,温瑜听完袁放这番话,眸子浅抬,不温不火道:“袁将军这话说得,好似我大梁今日不出兵,便是我菡阳罪大恶极了一般。焉还记得,朔边侯今要复的,是晋?”
“且将军似忘了,将军在邀我梁军共伐奉阳时,便已承诺后续会和我梁营共伐洛都,助我救出嫂嫂。依将军当下之言,先前的种种许诺,倒似托词?”
袁放鬓角滑下冷汗来,在今日之前,还从未如此切身地体会到如芒在背是这么个滋味,明明马车内女子,说话的语调甚至称得上温和。
他急忙道:“是末将嘴拙,为救我家侯爷急昏了头,对公主言语有失,还请公主恕罪!先前承诺的与梁军共伐洛都,末将必不敢食言,只要公主肯发兵救我家侯爷,条件任公主开,末将再舍这一身肉生剐与公主,让公主消气亦可!”
温瑜只道:“将军忠烈。”
袁放难堪又愧责地道:“侯爷于末将有知遇之恩,更有二十余载栽培之恩,末将不敢不忠!”
战场上的阴谋阳谋多了去,利益一致时,只要不是有着血海深仇的死敌,竞争对手也可短暂结为盟友。
有马家梁一役的过失在先,再有嫂嫂和阿茵还未被救出,萧厉现今也还被扣押在他们北魏,温瑜并未打算因魏营在奉阳的算计,便彻底同他们交恶。
这权利场上,从来没有磊落,都是捏着鼻子佯装看不见那些斑斑点点的脏污,各取所需粉饰太平。
温瑜道:“朔边侯好歹曾替我大梁守了北境三十余载,今虽叛我大梁,让他命陨于裴颂这等宵小手中,确实也不是本宫愿看到的。本宫可以出兵,但本宫要尔魏营中一人,就不知将军有没有权应允了。”
袁放听到此处,再想起先前李洵所言,已猜到温瑜要的人,八成是萧厉。
以魏岐山对萧厉的重视,他也不确定魏岐山最终肯不肯放人,但现已关系到魏岐山父子的生死,便也由不得袁放推辞了,他道:“不管公主要何人,末将都会竭力劝说侯爷将人交与公主,侯爷若不肯,末将甘自刎向公主谢罪!”
他是魏岐山麾下数一数二的大将,同廖江堪称魏岐山的左右手。
若真到了他以性命做胁的地步,魏岐山未必就不肯放萧厉。
温瑜道:“将军忠义,本宫佩服,既有将军如此做保,本宫这就遣兵与将军同往。”
袁放忙感激不尽地再次朝着她一抱拳:“末将在此谢过公主。”
他匆匆离去后,昭白方冷冷道出一句:“惺惺作态之辈!”
比起昭白对魏营中人的敌视,温瑜神色就显得平和了许多,她望着袁放远去的背影,道:“都是各为其主。”-
冬季枯水而裸露的河谷,被逼入这处绝地的魏卒们个个浑身浴血,背身对外,围成一个防护圈将魏岐山父子护在最里边。
厮杀太久,饶是从北境战场退下来的狼骑们,眼神里也尽数透着麻木和疲惫。
裴颂选的这处伏击地势极妙,两侧都是依山裸露的河床斜坡,他们狼骑引以为傲的良驹和马术根本派不上用场。
围守在河谷两侧高岸的裴卒,手中弓弩齐刷刷对准了魏卒最中间用圆盾支起的一层壁垒。
那里正是魏氏父子所在地。
靠后些的裴卒,则以手中刀剑齐声敲击着随身携带的藤盾,便发出威慑的呼喝声,用以恐吓河谷被包围的这支魏军,消磨他们士气。
“父亲!父亲!您千万要撑住啊!”
亲兵们高举着圆盾,护得严严实实的空地处,魏平津守在中箭的魏岐山跟前,哭得泣不成声:“是孩儿没用!都是孩儿没用!”
他伏跪着,痛苦地以拳砸地。
魏岐山甲胄被利箭破开处,血迹粘稠,箭支已被削断,只留一小截箭柄还露在外边,他唇色发白,苍瘦的面上还是一如以往严峻,教训道:“哭甚?今我若去……往后你便是北魏主君,肩担十六州,岂可是这副软弱之态?”
因声气不稳,这番话砸下来,便也不似从前严苛,倒有几分嘱托之意。
“不!我担不起!”魏平津胡乱摇头,又用同样沾着血的臂甲胡乱去蹭擦脸上泪痕,将那满脸的血污蹭得更花,哽咽哭道:“您不该来救我,更不该替我挡那一箭的……”
极致的悲恸几乎让魏平津呼吸不过来,他崩溃哭道:“我一直都没出息,让父亲您丢尽颜面,此番更是害了您……”
“我不该一直想同长兄比的,也不该好大喜功去追裴颂……”
“对不起……父亲,对不起……”
魏平津以头抵着地上冰冷的泥沙,哭得喉间几乎发不出完整的音节。
他被汗水和融化的雪水浸湿的发上,抚上一只宽厚大手。
魏平津抬起一双哭得发红的眼,看见父亲目光复杂又祥蔼地望着自己,说:“你是个好孩子。”
他做得了好儿子,好兄长。
只是不适合做要担起北境这十六州的少君。
兴许,是他一开始对这孩子的期望就错了。
魏平津听言似愣住,随即眼中红意更甚,埋首再度哽咽出声。
他们父子这边尚如此哀戚,周遭还在抵御裴卒猛攻的魏卒们,心知今日在劫难逃,士气也都无比消沉。
不断有外围的魏卒倒下,护着魏氏父子的防护圈也在不断缩小。
可纵观此处河谷的一处高坡,裴沅随裴颂立在缓坡处,望着下方战况道:“魏氏父子缩在乌龟壳里,不若再调几辆投石车过来,将他们那盾顶壳子砸个稀巴烂!”
裴颂肩头压着大氅,淡漠又讥诮地道:“看过猫戏老鼠么?”
裴沅道:“不曾。”
裴颂扯唇瞧着下面死伤情况愈来愈甚、防护圈越来越小的魏军,说:“看这盛名在外的北魏狼骑,被消磨意志,如蝼蚁挣扎,不更有意思?”
裴沅哈哈笑开,赞道:“还是主君更懂雅趣些。”
他视线落回下边的魏军,讥嘲道:“一会儿掀翻那护着魏氏父子的乌龟壳子,八成还能瞧见他们北魏少君哭鼻子!”
话落,脚下积雪残存的地面却传来阵阵震颤。
“呜——”
“呜——”
浑厚角声自河谷两侧响起,因他们站在高处,正好出于一个喇叭口的地势,似乎整片河谷都有了角声的回音。
喊杀声被寒风卷上两岸高崖时,裴颂看着打着魏旗从一侧高低涌向河谷的援军,像是觉着自己的计划被打乱般,不快微拧起了眉:“奉阳那支魏军,这般快就赶了过来?”
梁军攻下奉阳,少说也要五日,城外那支魏军收完渔利再过来,应是只赶得上给魏氏父子收尸才对。
他心中正有此惑,便见河岸另一边,往河谷涌去了另一支援军,所打的,正是大梁温氏的苍龙赤云旗。
边上的裴沅如见了鬼般:“梁、魏两营这是再次结盟了?”
裴颂似有所感,忽抬眼朝对面山崖望了去。
寒风呼啸,雪若撒盐。
那坠着百丈冰的岩崖之上,有一包了铁皮的马车停在山道尽头。
身披白狐裘大氅的年轻女子如雪中苍竹般立在崖口,身后站着十来名青衣护卫。
隔得太远,瞧不清那女子面目,但裴颂知道,对方就是在看自己。
从山崖那头席卷过来的凛冽北风,似乎都裹挟了一股隐忍而磅礴的凌寒杀意。
莫名地,裴颂忽就想起了萧蕙娘死后,萧厉只身来截杀自己的那个月夜。
第186章 “所以我让他亲自来见……
两侧援军从河谷高地往下冲, 原本在河岸两边围击的裴军,一时间反处于了不利地势。
下方那支强弩之末的魏军,见有援军来, 一时间也又有了战意, 任外围裴军如何冲杀, 都攻不破护着魏岐山父子的那层防护圈。
裴沅面色难看地看向了裴颂, 出声询问:“主君?”
裴颂冷冷盯着下方冲杀的军阵里,和北魏黑旗一道翻涌的温氏苍龙赤云旗,眉宇间似有隐怒,最后回看了一眼对面山崖的人, 终寒声道:“鸣金收兵。”
一旦他的人马尽数被驱赶至河谷,魏岐山父子所带那支兵马的现状,就是他们的下场。
裴沅很快下去传令。
“铛——”
“铛——”
鸣钲声在河谷响起,被梁、魏援军渐渐包拢的裴军如退潮的海水般撤了去, 裴颂也披着大氅, 转身离开了那处高坡。
对面山崖上, 温瑜冷眼瞧着裴颂驾马远去的背影,纵然有昭白在身后为她撑着伞, 还是有零星雪沫被风吹得斜飘至她襟前。
有细小飞雪落至她长睫上,为底下那双寒眸更添几分霜意。
去年此时,她一直在于裴颂阴影所笼罩的这片河山下奔逃。
今朝, 也该攻守易型了-
魏营此番损失惨重,在援军赶来前,他们已被裴军逼至河谷围杀了数个时辰,从北境战场调过来的半数狼骑,几乎在这一仗里被打残了,三万兵马折损至不足一万。
裴军撤走后, 梁、魏两营各派出一万兵马前去追敌,未免裴颂故技重施,却也不敢再追太远,以防裴颂寻到了合适地势,再次回咬他们。
袁放带着底下兵卒,几乎是淌着血水去挨具翻那些倒伏在雪泥里的尸首,找寻还有没有活口。
魏岐山被人用担架抬上来后,军医给他身上的伤势做了简要包扎,但不知是天气严寒他伤势又重的缘故,还是失血过多,他整张脸还是呈现出了股不太妙的暗灰色。
温瑜在昭白搀扶下步下马车,铜雀落后半步替她撑伞遮下了这云海飘絮一般的漫天大雪。
“魏侯之名,如雷贯耳,今日得见,果真不负北境一柱之誉。”温瑜在魏岐山担架五步开外站定,温声道。
魏岐山似想起身,奈何身上伤势重,担架上的粗布又不好借力,立在边上的袁放忙将他扶坐了起来。
魏岐山一阵狠咳后,将喉间那股腥意咽了下去,纵然此刻狼狈,望向温瑜的目光,却丝毫没有孱弱之态,只说话时略有些吃力:“公主这是在笑话老夫?”
不待温瑜回话,他又掩唇低咳道:“公主此番来援,魏某谢过,公主所提的条件,魏某也听麾下爱将说了,不管公主要从我魏营讨要何人,只要对方愿随公主走,魏某绝不阻拦。”
温瑜静看了魏岐山一息,平和接话道:“侯爷用兵如神,前不久主力还在莫州,今就能压至洛都,打裴颂这般措手不及,若非救子心切,想来也不会被逼至如此险境,菡阳那话,是当真夸赞侯爷。”
她这话,叫人不好琢磨。
点明了北魏主力从一开始在莫州,忽又在洛都一事,愈发叫人分不清她这话是真在夸赞,还是在暗示她早知他们魏营原先的谋划,莫要再同她揣着明白装糊涂。
她继续道:“先前虽从袁将军那里要得了那般一个承诺,但袁将军对魏侯的这份忠义,委实叫本宫钦佩,侯爷愿为爱将信守此诺,亦叫本宫动容。今日出兵相援,且当是为昔时的马家梁一役两清,窦建良叛投裴营,我梁营绝不知情,亦深受其害。但尔北魏,终究是因本宫之故,才同南陈暂结做盟友,遭其背弃亡故两万将士,本宫欠尔北魏一句歉言。”
“今日过后,我梁营再无任何对不住你魏营的地方,魏侯既叛我大梁复晋,于本宫眼中,即是叛臣,他日战场相见,本宫不会再留情面。至于本宫要向魏侯讨的人,正是先前被侯爷收做义子,现被关狱中的萧厉。”
温瑜同魏岐山对视着,一双眸子清沉温静:“我梁军已同袁将军共伐下奉阳,接下来再攻洛都,除却本宫长嫂母女和城内愿随本宫南下的百姓,两城本宫都可拱手相让,这条件魏侯看可够?”
无论是奉阳还是洛都,单凭魏营自己攻打,再有蛮族时不时进犯北境,必然都不会顺利。
温瑜愿共同发兵,有为救出江宜初母女的缘由在里边,但魏营何尝不是有所图,两军共打下的城池,城内一切理应对半分。
这是在梁、魏两军在奉阳暂且结盟时,两边就白纸黑字签了章的。
那时袁放兴许是觉着等来到洛都,魏岐山已成功诛灭裴颂夺城,届时魏营两路兵马便可夹击她手上的梁军,一切约定都可不再作数。
温瑜却并不觉着魏营的前景会有那般乐观,一来是裴颂狡诈,同魏岐山对上未必就会输;二来蛮子若攻北境,魏岐山首尾难以兼顾。
届时,唯有继续同她梁营将这盟结下去方是上策。
大梁主力现不在北境,要了城池也守不住,是以北魏要地,她们在物资上就需再多占一份。
温瑜也并不惧魏营翻脸,两方兵马大动干戈,只会让裴颂坐收渔利。
有得赚,总比同她梁营死斗后,到手的全没了叫裴颂捡便宜好。
魏营上下只要有几分脑子,就能算明白这笔账。
她用这一仗了去梁营昔时对他魏营的过失,往后魏营就休要再拿马家梁一役说事。
梁营日后伐他北魏,亦是名正言顺。
这也是温瑜此行北上的另一个目的。
用两城她梁营战后应得的物资换萧厉,这条件也不可谓不丰厚。
魏岐山听言,一双苍老的眸子凝望温瑜良久,又像是在透过她,在看昔时的某个对手。
他面上的威严和冷峻丝毫未退,可那威慑不了温瑜半分。
跟前的女子身形甚至称得上一句纤薄,可身上浸过这漫天风雪透出来的,是广袤天宇与脚下厚土般的宽容和仁慈,亦有着可裂天穹和催生万物的雷霆之威。
魏岐山很清楚,比起三十五年前尚还年少气盛的自己,如今的他,除却身体比不得当年了,旁的一切应都是远胜当初的。
他驯出了无坚不摧的狼骑,养出了大批可独当一面的心腹大将,还在民间有了前所未有的的声望。
他当是要赢的。
可这一刻,他却又像是再清楚不过地瞧见了自己不久后的败局。
是这三十五年后犯上作乱的反贼比当年更难缠?还是眼前这纤薄少女,远胜温世安?
魏岐山没再去细想那个答案,他只是突然意识到,自己想用今朝去验证三十五年前的另一个答案,似乎本身就是错的。
他就那么望着温瑜,迟迟都没有答话,温瑜浅蹙了下眉。
边上袁放见状唤了声:“侯爷?”
魏岐山似回了些神,掩唇又狠咳了一阵道:“吾儿怀瑾现正率狼骑在燕勒山替老夫守着北境,公主既要他,老夫还是那句话,他若愿随公主走,老夫绝不阻拦。”
北境的战报,是直接送到魏岐山这里来的,袁放对萧厉去帮守了燕勒山一事也并不知情。
此刻听魏岐山如此说,面上还有一瞬的怪异。
但魏岐山咳得厉害,纵然一直强忍着,此刻却还是压不住喉头的猩意了,咳出了血来。
魏平津见状,心如刀绞般唤了句“父亲”后,便顶着一脸血污朝众人凶喝道:“都让开!快些把我父亲抬回车上!”
“军医!军医呢!再给我父亲诊脉!”
他此刻已然成了条见人就吠的疯狗,昭白见他狠瞪着温瑜,那波怒气似冲温瑜撒的,神色不愉正要上前,被温瑜浅唤了声“阿昭”叫住。
魏岐山的情况不太好,但他咳完后,仍是抬手示意手忙脚乱要抬走他的魏营众人停了下来,看向温瑜问:“公主意下如何?”
温瑜蹙眉问了声:“怀瑾?”
魏岐山掩去唇边血迹,只当是萧厉曾在梁营做事时,温瑜同他并不亲厚,才不知他这表字,心中略宽慰了些,道:“乃是吾儿萧厉表字。”
温瑜不知在想什么,垂了眸子,片刻后道了声:“可。”
“不过……”她抬起眸来,眸底神色似一团冰雾,叫人不得探寻:“他情愿与否,需他亲自来与我说,这期间,便劳袁将军在我梁营做客,商讨共伐洛都的大计。”
这是要袁放留在她梁营做人质的意思。
魏岐山苍老的眸子审视着她。
小小年纪,其城府手段,却已如此沉稳老练。
他低咳几声后道:“就依公主所言。”
底下人很快将他抬回了车上。
袁放在忙乱之中,倒是仍顾全礼仪朝温瑜拱手一礼,依魏岐山所言,先留在了梁营。
温瑜看着魏营手忙脚乱的一众人,平静道:“回吧。”
上了马车后,避开了袁放,铜雀方道:“婢子觉着萧将军今又替他北魏效力,必是有什么隐情,指不定还是朔边侯信口胡诌诓骗公主您呢!”
温瑜垂下长睫,说:“所以我让他亲自来见我。”-
燕勒山。
雪是这片茫茫天地间唯一的颜色,但在这渐暗的天光里,淌在踩化了的雪泥间的,还有从铺满整个溪流浅滩的尸首间溢出的血色。
这场持续数日的鏖战已近尾声。
萧厉将那比他还高出半头,身形壮硕如山的蛮军主将绊进了凝着薄冰的浅溪里,手上长刀还不及刺下,对方呛了口水抓住他一条腿,将他也摔进了这混着血水的溪流里,摸出藏在军靴里的匕首就要朝他脖颈抹去。
萧厉偏躲不开,用精铁所致的臂甲抵着对方下压的匕首,另一臂抡拳砸在了对方太阳穴。
明明已戮战了两天一夜,所有人都已疲乏不堪,可他那一拳,仍是将那蛮军主将砸得趔趄着重新摔进了湍急溪流里,水花四溅。
脑袋眩晕,口鼻又进水,呛进肺里好似扎了无数根冰寒钢刺。
蛮军主将在挣扎着爬起来时动作慢了一拍,萧厉抓住这间隙,连先前摔进溪里的长刀都没去摸,撑地起身直扑过去,手掐着对方脖颈,将人继续摁进了那片的深水里。
他脸上的血污合着冰冷溪水一齐从下颚和发梢砸落,粗重喘息着,视线比狼更凶狠。
岸滩上战死的兵卒尸首连缀成另一种滩石,有蛮军,有义军,也有狼骑。
这一仗,前所未有的惨烈。
魏岐山抽兵南调后,燕勒山弱防,蛮军此番是全力进攻,在魏昂赶回蔚州求援中途,燕勒山防线就已被彻底攻陷。
廖江的人头被挂在这蛮将马前,带进了被他们屠戮的山下村落。
三万义军填进来,合着被打散后重新集结起的狼骑,鏖战了数日,也只将蛮子主力军赶回了这积雪延绵的燕勒山。
分出去的无数小股蛮军还在北境乱蹿,如昔时裴颂从北境撤走那般,走到哪儿抢杀到哪儿。
整个北境已乱做一团。
魏昂已来不及去信去向魏岐山请示,下令封锁了各处要道,又命各州守军出兵清缴境内蛮军。
只要能击退这支蛮军的主力军,北魏再缓过劲儿来收拾在临近几州乱蹿的那些股蛮军,就是关门打狗。
但光是为扭转败局击退这支蛮军,此番所付出的代价,就已足够惨重。
蛮军主将手在水面扑腾两下,抓住了萧厉锁在自己喉间的手,可无论他如何用往昔引以为傲的大力去扳,抠挖对方臂甲连接处先前被划出的伤口,指节都已快嵌入对方肉里,却依然没能撼动压在颈上的手臂分毫。
仿佛……那已成了比座燕勒山更难以跨越的山岳。
不断浸入口鼻的冰水,带来了濒近死亡的窒息感。
蛮军主将这一刻甚至已不觉得不甘或愤怒。
他已经远胜他的父辈,带着蛮族勇士们跨过了被北境魏氏守了三十余载的燕勒山,可他和麾下勇士们还是被一步步逼了回去。
此番同他交手的,是真正的头狼,年轻,悍勇,不死不休。
燕勒山后的那片广袤土地,有了新的守护神。
湍急的水流带起了蛮军主将被挣散的发,掐在萧厉双臂上的手没了力道。
萧厉内臂的伤口处生生被抠挖出了两个血洞,他胸口起伏,摸刀割下对方头颅,淌着被鲜血染红的溪水上岸,抬掌替岸滩处胸腔处破了个窟窿,到死依旧怒目圆睁的义军将士合上了眼。
前方马蹄声急奔,魏昂和宋钦带着同样浑身浴血的援军赶来。
魏昂面上新沾上的血迹已在一路赶来的寒风中重新凝为血霜,翻下马背,看到萧厉递来之物,接过后不禁哽声而泣:“多谢!”
随即向身后的狼骑们高举起手臂:“廖将军的仇,报了!”
第187章 “好,那本侯便求你………
随他而来的所有狼骑都翻下了马背, 在萧厉从他们间走过时,自动分列自至两侧,单手放至胸前, 在寒风里静默又压抑地垂下首。
狼骑是魏岐山一手创建的, 这支兵马却是由廖江一直带着的。
萧厉替他们击退蛮子守住了北境, 还替他们将军报了仇。
此后, 萧厉就是他们狼骑的恩人-
大雪一直下到翌日申时都没停。
燕勒山各处边防营重新插上了魏旗,近处的檐瓦和远处的山包全都罩着一层霜白。
因着边防营是常驻据点,营地里除却军帐,也修了不少御寒效果更好的土胚瓦房。
昨夜那场鏖战结束后, 将士们俱是疲乏不堪,萧厉便也没率义军将士们连夜下山,先歇在了山上营地里。
今日才随张淮从蔚州赶过来的陶夔,这会儿守在萧厉房门外, 把自己揣怀里没吃完的半个馒头捏出点小碎末, 喂严冬山里找不到吃食的麻雀。
张淮交代他, 在萧厉睡醒前,任何人不得前来叨扰。
他把人守得很好, 不仅赶走了几拨来寻萧厉的人,喂完停驻在光秃枝丫上几只叽叽喳喳的麻雀后,将这些烦人的雀儿也撵走了。
这场反攻, 持续了小半月,参战的所有人期间都没睡过一个好觉,时常是合衣抱刀,随便找个能蔽风雪的地方眯着,时刻准备着跳起来同突袭的蛮子厮杀。
直至昨夜才结束的那场鏖战,更是僵持了两天一夜, 不是些个铁打的人,只怕还真熬不过来。
军医来过几次,似想给萧厉把脉,但萧厉一向眠浅,未免吵醒了他,也一并被挡在了门外。
上午陶夔轻手轻脚溜进去看过萧厉几次,他的确睡得不安稳,不知是不是梦里也陷在这数日的厮杀中,眉心总是紧拧着,透着股凶戾。
但他像萧厉在锦州身中毒箭时那会儿那样,小心地翻找出萧厉去哪儿都会带着,却又收得极好、几乎没怎么用过的那件银灰色披风给他搭上后,他像是被什么安心的屏障与外界阻隔,紧拧的眉头终于松开了些许,睡沉了过去。
宋钦和郑虎随萧厉一道参战,这些日子也都累狠了,到这个点陶夔仍没见到他们。
他无聊地抓起台阶处的积雪,开始捏雪人时,张淮和一名魏将又一道过来了,得知萧厉仍是没醒,二人便只在檐下压低声音说话。
那魏将对张淮瞧着很是礼敬:“先生放心,此番助我北魏抵御蛮子战死的义军将士,我魏营都会为其立碑,安置家眷的抚恤金,回头也会尽数送过去……”
后面又说了军资什么的,复杂得叫陶夔全然听不明白,但来的路上,军师说了不会让义军将士们白打这场仗,谈的内容应不会让他们吃亏就是了。
不管张淮说什么,那魏将都谦和地一一应下了,只在最后道:“但仍是恳请州君再去见侯爷这一面。”
张淮神情随和,说出的话,却不见半分退让余地:“将军应知,我家州君在此番来援燕勒山前,就早已与你魏氏两清。先前你魏氏少主大婚,你们也是如此恳切邀我家州君前去参加婚典,亲自去向你们朔边侯辞行,结果是什么?”
说自此处,他挑起的唇角才见了些许冷意:“欺我家州君单刀赴会,便押他下狱是么?若非我等将州君劫了出来,又若非尔燕勒山告急,你们魏营打算如何待我们州君?”
魏昂惭愧万分,道:“侯爷也是爱重萧州君,得知州君欺瞒菡阳公主身份一事,方如此震怒。强留萧州君,也是为再续君臣父子情谊。岂料先前让义军守燕勒山一事,阴差阳错之下,已有了嫌隙,这才落得了没有回旋的余地,侯爷心中也是痛惜万分的。今萧州君对北境有如此大恩,侯爷感激萧州君还不及,又岂会再为难萧州君?”
陶夔垂首戳着自己刚堆好的雪人,有些烦躁地抓了一下耳朵,不知道要不要提醒他们走远些说话。
正是这时,檐下的房门被人从里边拉开了。
萧厉冷峻的眉眼间还压着些许刚醒来的倦色和从战场上带下来的凶伐。
陶夔刚唤了声“州君”,在檐下的张淮、魏昂二人也抬手朝萧厉一揖。
张淮问:“吵醒州君了?”
魏昂闻言,则更为歉疚地一颔首。
萧厉没应声,冷然的眉眼径直看向了魏昂:“义军援北境,是为北境百姓,我同你们侯爷,无甚好再相谈的。”
魏昂急忙道:“廖将军已去,侯爷在洛都又受了裴颂那奸贼的伏击……”
想到魏岐山身负重伤,得知廖江去世后吐血一病不起的消息,怆然道:“侯爷此番想见萧州君,必是有话想同萧州君说的,末将恳请州君再去见见侯爷吧……”
他说罢,竟是一撩袍欲朝萧厉跪下去。
张淮手疾眼快扶住了他,喝道:“将军这是做什么!”
但张淮毕竟是一文臣,拽不住魏昂,让他就那么跪了下去,朝萧厉微哽道:“末将求您了,侯爷他……近来身子骨每况愈下,我怕……”
他有些说不下去了,沉痛道:“州君若不应,末将便在此长跪不起。”
萧厉生生受了魏昂这一跪,眉心拧起,抬手将魏昂扶起时,终道:“魏将军快快请起,我去见你们侯爷便是。”
魏昂这才感激不尽地道:“末将谢过萧州君。”-
魏岐山打了洛都这场败仗,又身负重伤,再得知北境的变故,廖江的死几乎成了压垮他心气的最后的一根稻草。
然北境现下人心惶惶,他仍需尽快赶回蔚州主持大局,便率手上打完洛都后还剩的那一万兵马折返,和梁营协作,共伐洛都攻打裴颂事宜,则交与了袁放。
萧厉率义军南下再见到他时,是在定州。
朔风飘雪,万里凝云。
萧厉携宋钦、郑虎和十余名亲卫一道入都护府,魏贤亲来迎他,道:“侯爷等候萧州君多时了。”
行过三道垂花门,府上仆役见人俱是退至两侧垂首不语,整个都护府上空恍若罩着一层厚重阴云。
穿过回廊至内院,守在门外的虎贲甲士这才拦住了随行的宋钦一行人。
郑虎从鼻间溢出不满的冷哼声。
魏贤道:“劳诸位将军先去偏厅用些茶点。”
边上的宋钦道:“多谢好意,我们就在此处等州君即可。”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们这是怕先前萧厉只身去魏府被扣的事再次重演。
魏贤没再多说什么,只躬身引着萧厉入内。
掀开门帘,里面浓郁的药味就涌了出来。
魏平津跪在里间的榻前,伺候魏岐山用药,魏昂上前道:“侯爷,萧州君来了。”
魏岐山抬手示意魏平津不必喂药了,说:“你下去吧。”
魏平津捧着还剩大半的药碗,焦急唤了声:“父亲……”
他似想劝魏岐山再用些药,但看了眼帷幔后的外间,顾忌着萧厉就在外边,为着颜面终没再卑躬屈膝劝下去,神情郁郁地退了出去。
不多时,魏贤引着萧厉掀帘进来。
魏岐山吩咐道:“看座。”
魏贤搬来一把靠墙根放着的黄花梨木交椅,躬身请萧厉落座。
萧厉没推辞,坐下后,看着病榻上似一下子苍老了十岁的北境枭主,突然有了些明白魏昂等一干魏将的痛苦和压抑。
北境,似乎正在随着它主人的迟暮,一道倾颓下去。
此番燕勒山和洛都两场战下来,狼骑折损过半,又陨一名镇关大将,整个魏营已是元气大伤。
偏偏魏岐山又伤病交加,身体情况瞧着已不甚妙。
一旦魏岐山再有什么闪失,整个北境纵然不会即刻崩坍成一盘散沙,在如今的乱局里,只怕也撑不了多久了。
魏岐山倚靠软枕坐着,神情纵然还是和从前一样沉肃,但行将就木的病弱已大大消减了他身上的威严。
他咳嗽一阵后道:“你能来,老夫心中心中甚慰,北境一役,多谢了……”
萧厉道:“义军儿郎们冲锋陷阵,是为北境百姓,同魏营无关。”
他说罢抬起头来,眸中的凶野与不驯虽微敛着,其锐意比之昔时却更甚:“侯爷寻萧某何事?”
示好被毫不留情地驳回,再听他如此生分的口吻,魏岐山眼中似有些怅然和复杂,咳完后缓了缓,从身后靠枕下摸出一物,递与他说:“此物往后你收着。”
前不久魏昂才送到他手上的虎符,萧厉自是认得。
杀退蛮子后,他将虎符交还给了魏昂,廖江已故,想来是魏昂命人送战报时,将虎符一并送来的。
萧厉没接,似明白了魏岐山这一趟叫他过来所谓为何,长眸半垂道:“我不需要。”
“今日一见,恩义尽了,就此别过。”
他起身,全无半分留恋地就要朝外离去。
“你站住!”魏岐山像是突然动了怒,喝完那一声后,扶着床沿咳嗽不止,边上的魏贤忙上前帮其拍着后背顺气,忧心急唤了声:“侯爷……”
又帮忙叫住萧厉:“萧州君!”
萧厉背身止住了脚步。
魏岐山缓过来些许后,冲魏贤道:“你也出去!”
魏贤明显不放心自家侯爷,却也明白他的脾性,只能忧心忡忡地躬身退下。
房门重新合上后,魏岐山方像是认了命般,望着萧厉的背影道:“你定要老夫求你么?”
他撑着床沿吃力起身:“好,那老夫便求你……”
他如今瘦得几乎只剩一副骨架,下地十分艰难。
萧厉转身按住了魏岐山,他下颌线条冷硬,唇线亦抿得极紧,道:“侯爷膝下贤臣良将无数,必能重新挑出可掌这虎符者,萧厉性野闲散,志亦不在此,侯爷错爱了。”
他松了手欲起身。
魏岐山却拽住了他,形销骨瘦的人,这一刻抓在他手上的力道,大得惊人,他喝道:“狼骑乃我北魏根基,你可知你拒的是什么?”
大抵是情绪过激,他狠咳了一阵,方有力气继续道:“我也不需你辅佐我那不肖子,只留他性命,将来允他做个富贵闲人即可。”
这是将整个北境托付于他之意。
萧厉答了句“知道”,随即道出的,仍是一句:“侯爷另请高明。”
话已说到了这份上,得到如此拒绝的答复,魏岐山心中才忽就又升起了一股遏制不住的怒气,喝道:“她菡阳今声名再盛,却也改变不了当初猜疑你,便要你性命的事实。你为了你麾下死在燕勒山的两千余义军,尚甘与老夫决裂,今就半分不记昔时之仇,要转投她梁营?”
萧厉同他生嫌隙,又欺瞒温瑜身份有倒戈梁营之象一事,依旧是魏岐山心中过不去的一个坎儿。
他像是质问般道:“老夫何时薄待过你?义军在燕勒山死了那般多人,绝非老夫本意,他梁营,却是切切实实要过你性命!你要拿此事说老夫比不上她菡阳,老夫就是不服!”
萧厉冷漠道:“我此去,亦不会投她梁营。”
北境以南,今最大的两股势力只剩温瑜和裴颂。
他此言,便是要带着义军自立门户了。
这个答复让魏岐山心中好受了些,他咳喘着道:“今天下三分已成定局,老夫自知时日无多,待我去后,北魏周遭群狼环伺,许也撑不了多久。但你带着你麾下那些人,单打独斗,又能从裴颂身上剜下多少肉来?”
“等伐完裴颂,她菡阳要一统南北,你不俯首称臣,同她梁营兵戎相向,对外又有何名头?”
魏岐山望着萧厉,目光里透着无尽沧意:“你怜我北境百姓,率义军帮守燕勒山,今又要执意离去,他日我北魏分崩离析,守不住脚下寸土,百姓又遭战祸流离失所之际,你是可率军折返,于我北魏残骸上光明磊落建起你萧氏兵马,但你今朝折损那般多将士,救他们于水火,就是为了看他们来日又惨死于战祸中吗?此于你麾下那些埋骨燕勒山的将士又算什么?”
萧厉沉锐抬眸,冷漠的语气中隐含讥诮:“侯爷这是要把往后魏营守不住北境之责,怪到萧某头上?”
魏岐山自认此生还从未如此难堪过,他眸中尽显颓然与沧桑:“老夫是在求你……接手北魏。”
曾几何时,他也以为只要给魏平津铺好路,留下诸多贤臣能将,纵然他撑不住了,魏平津也可以率着北魏众臣复晋的。
但此番南征,他终是清楚地意识到,他们赢不了。
无论是裴颂,还是温氏菡阳,都绝非是魏平津能应付的。
他一旦去了,北魏只会顷刻间就被蚕食得骨头渣都不剩!
更别提魏平津娘三儿和魏氏众人还有没有活路。
魏岐山呼吸沉重:“我为着那三十五载的执念,已做错了事,不能再错下去……让麾下部将枉死了。”
这是他这些日子深思熟虑后,作为北境旧主,作为魏氏掌舵人,能替北境和魏氏想到的最好的安排。
比起让魏平津走这条不归路,不知所谓死在权术里,自己苦心经营三十余载的基业也一朝倾坍殆尽,不若另择人选,让北魏以另一种方式“活”下去。
萧厉不为所动,道:“既是为麾下部将计,侯爷何不做回梁臣?菡阳……未必就会追究侯爷复晋一事。”
魏岐山摇头,眼底透出三十五载光阴沉积下来的苍凉和不甘:“三十五年前,老夫为北境百姓一退,换得今日这结果……生灵涂炭,民不聊生,不过是晚了三十五年又至而已,那老夫昔年之退,又有何意义?”
他最后一句,不知是在质问谁,但眼底,分明还有着燃烧殆尽,却依旧不肯熄灭的野心,以及因当年那一退,痛失至爱半生浑噩的哀苦。
“吾妻至死,都恨我未替她一争,自戕去时,腹中甚至还有我们只差几月就能降世的女儿!”说起自己最为锥心的这段往事,魏岐山满目痛色:“昔年还能说是为所谓大义降的他前梁,如今老夫已亲眼见过他温氏河山转眼倾覆,知当年所降并非明君,要老夫为北境臣民,再降她温氏,老夫如何甘心?去了地底,又有何颜面见吾妻!”——
作者有话说:因为身体问题耽搁了更新,给大家说声抱歉,经常跑医院的人士真的非常衷心地告诫大家,一定要爱护好自己的身体,追妻火葬场有可能成功,但不好好对待自己的身体,后面再去补救,非常非常难。也谢谢大家关心,希望我们都可以健健康康~
第188章 “公主若肯,萧厉亦可……
魏岐山和他亡妻之事, 萧厉在北境这般久,多多少少也知道个大概。
当下听他再次提起亡妻,下意识想起的, 却是温瑜无数次撇他而去。
魏岐山亡妻在复晋无望后, 会决绝赴死。
温瑜为了复仇, 同陈王联姻没能达到目的, 亦甘与姜彧共育子嗣谋得权柄。
从某种程度上讲,她们是有些像的。
但魏岐山昔年被蛮族所绊,为北境百姓顾虑,不敢与梁成祖温世安一战, 终是他不够强。
他不会步这个后尘。
萧厉下颌微微绷紧,撩起眼皮:“所以侯爷这是‘求’萧某做晋臣?”
魏岐山久久地凝视着他,眼底满是败在岁月下的沧桑和无可奈何。
虽不愿承认,可昔时他一边重用萧厉, 一边又试图给他颈上套上铁索圈紧, 害怕的, 便是眼前这跟荒原上的野狼一样桀骜不驯的年轻人,太过强盛, 终有一日会威胁到自己在北境的地位,取代自己。
如今,却是得他求着对方接手自己苦心经营的这一切。
魏岐山按捺下心中的那一丝苦意, 缓缓道:“北魏从前对外称的是复晋,你接手之后,若一昔之间改旗号,无论是对外的名声,还是对内整顿兵马,都不利。若要自立旗号, 大可等时机成熟些。”
他是将萧厉不久后就能得到的东西,提前送与他,用时间和一个名正言顺可争那最高位的由头,换萧厉用更温和的方式接管北境,以全他和魏营最后的这份体面。
此后的北魏,便不再是他魏氏的北魏。
再过三五载,兴许连北魏之名也不会再有。
但这,已足够了。
没让北境百姓再于自己治下受战祸,亦没让麾下部将随自己走到那条绝路枉死,更为魏氏族人觅得一线生机。
此去黄泉,他已可走得安心些。
太多不可言说的话,魏岐山都藏在了那沉怅的目光里。
萧厉任他凝望着,道了句:“我知晓了。”
他声线沉硬:“魏府少君若足够安分,侯爷先前之言,萧某可允;他若生事……”
后面的话他没再说,魏岐山接话道:“我会教导好他。”
他缓了缓,终是又道出一句:“多谢了……”
多谢他还愿意全他这份体面。
萧厉只答了句“生灵涂炭亦非我所愿,只是各取所需”,便要朝外走去,魏岐山叫住他:“还有一事。”
萧厉止住脚步。
魏岐山道:“菡阳公主想见你。”-
近年关的雪,总是从早到晚愈发没完没了地下。
温瑜坐在挂了挡风蔑帘的湖心亭,支着侧颊望着亭外水天一色的雪景。
亭子入口处的蔑帘被人掀起,料峭寒风吹散了些亭中被炭火烘出的暖意。
温瑜回首,便见铜雀支着帘子,昭白抱剑站在亭外另一侧,萧厉高大的身形微倾,稍垂了下首避开蔑帘,步入亭内。
他衣襟上沾着雪沫,身上亦浸着外边风雪的寒气,因着比先前更瘦了些,眉眼也愈显锋利。
山庵一别后,二人时隔月余再见,落座后彼此都无话。
放在红泥炉上的茶壶水滚了,温瑜拎起给他沏茶方说了句:“外边雪大吧,喝碗热茶。”
坐在对面的人道:“我来接袁将军。”
温瑜倾倒茶壶的手微顿,盏中茶水满了,溢出些许。
她面上看不出丝毫情绪,只在放下茶壶后,抬眼看向对面的人:“你这是做好选择了?”
萧厉平静与她对视,他眼底昔时的凶戾和迫人的攻击性,都敛进了某种更为沉稳厚重的东西里:“嗯。”
温瑜沉默了一息,嘴角缓缓扬了起来,问:“为什么?”
萧厉反问:“公主肯同陈王和离选我么?”
不待温瑜回答,他便冷硬又极尽狠决地道:“公主若肯,萧厉亦可背信弃义。”
他的戾气和锋芒,终又从那份沉稳里,渗出些许。
燕勒山和洛都两战后,廖江死,魏岐山病,北魏后继无人,倾颓已现。
不落井下石,他自认为已是对北魏最大的仁义。
魏岐山预见了不久之后的那个结局,在临终之际将整个北魏托付与他。
但只要温瑜一句话,他亦可丢弃那狗屁的信义,将该抢的一切都强抢过来。
可温瑜垂眸凝望了跟前那盏热气蒸腾的茶盏许久后,只答了句:“我明白了。”
她神色淡得让人瞧不清她眼中的怅然和难过,说:“袁将军住在李大人他们院中,我这就命人去传唤他。”
外间铜雀得了吩咐后,很快命一名青云卫去了客院传信。
她有些担忧地朝亭内望了一眼。
但隔着一层蔑帘,只能瞧见里边人隔着一张矮几而坐的两道模糊影子。
谁都没有动作,也没再说话。
湖心亭内外,一时只余天地间的风饕雪虐声。
不多时,青云卫前来报信,说袁放已带到。
萧厉冷沉的眼底似强压着什么情绪,最后问了句:“事到如今,公主选的,依旧是他南陈么?”
温瑜没看他,端起桌上先前倒得太满的那盏茶饮了一口,长睫微覆,说:“萧州君今也掌兵,应知有些决定,终不能只为自己做。”
梁、陈两国结盟已久,彼此利益盘根错杂交织在一起,早已分割不清。
她轻率的一个决定,落到底下不知又是怎样的血流成河。
前人常叹时命,她今日,也算是知了这二字的份量。
萧厉眸色凌寒,微嘲地扯了扯唇角,只说:“公主记住今日的选择,别过。”
他起身掀帘朝外大步而去,亭外昭白面沉如霜,拇指将长剑推出一寸似想拦人,被铜雀及时拉住了。
从湖心亭到岸边的一条长道,三面临水,四面临风,萧厉氅衣重新沾了雪沫,他唇近乎抿成一条直线,没再回头。
亭内,温瑜望着卷起的半扇蔑帘外的雪中湖景,端起身前那盏茶又饮了一口,亦不曾稍侧过眉目。
茶水已凉透,留在齿间的只余一味涩苦。
大雪继续纷纷扬扬下着,铜雀小心翼翼地掀开蔑帘,迟疑唤了声:“公主?”
温瑜说:“回南陈吧,近日太傅那边来信颇急,怕是已拖不住姜太后她们,伐洛都救回嫂嫂和阿茵,便交与范将军了。”-
温瑜车马离开奉阳那日,梁、魏联军应先前之约,共伐洛都。
白雪茫茫的官道上,深色的车辙印被后方兵马的脚印压覆着延伸远去。
奉阳城内昔时的长廉王府,因叛军入城后,被裴颂征做了住处,被破坏得倒是不严重。
只是叛军撤走时,大抵还是将府上洗劫过一通,不少带不走的巨型花瓶器物,都尽数被砸碎了。
至今仍被民间百姓津津乐道的那扇《神女赋》白玉屏风,也在府库里碎得拼不回了原样。
张淮捧着北境传来的急报寻到萧厉时,便见他在王府落了灰垢的府库,将那碎去多时,还被来来往往搬空府库的裴卒踩了不少泥污的白玉屏风,一点点拼出了个昔时的大概模样。
张淮莫名感到了一点心惊。
他立在门外缓了几息后,开口道:“州君,定州来信,朔边侯怕是不行了。”
萧厉将手中最后一块碎玉拼回《神女赋》,浅“嗯”了声-
风雪延绵,已近暮时,天色愈发灰蒙。
魏昂拍马行至马车车窗前,道:“侯爷,末将方才率人去瞧过了,北漠河上结了冰,船行不了,但要是过车马,还需再冻上一夜。”
包了铁皮的车窗被推开,披着大氅由魏平津扶坐在车内的魏岐山,已是满头灰白如若七旬老者。
他虚眼瞧着风雪和寒雾笼罩的河对岸,吃力道:“过了北漠河,就是幽州了……”
魏昂知道他急着想去幽州再看看,垂首抱拳时红了眼,只声线里不敢叫魏岐山听出一丝异样来,保证道:“明日午时前,大军必能抵达幽州。”
魏岐山自洛都惨败后,又闻廖江之死,折返北境途中,因病重于定州停留了数日。
他似也知晓自己时日已不多,说什么都要继续北上去自己守了大半辈子的幽州再瞧一瞧。
底下人都已看出不对劲儿,自不敢忤逆他。
魏平津已请人去涿郡接魏夫人母女,魏昂收到消息后,则是处理好燕勒山事宜,便连夜率军赶了过来。
魏岐山只定定地望着天地间结了坚冰恍若一条银练的北漠河,喃语道:“还需明日啊……”
他如今连咳嗽都变得尤为费力,虚弱浅咳了两声后,微喘着道:“那就在这北漠河边扎营吧。”
魏昂下去指挥将士们就地扎营后,魏贤捧了新煎好的药过来,交与魏平津让他服侍魏岐山喝药。
魏平津舀了药汁送去魏岐山淡得发灰的唇边,忍着泪意道:“父亲,喝药了。”
魏岐山没张嘴,他像是陷在了什么回忆里,喃语时唇瓣也只是微微翕动:“开春后……野地里长出的荠菜最是好吃,和着粗面烙饼,或是煮疙瘩汤……味道都好……”
“有一年……我同你廖叔守幽州,大雨滑坡封了路,粮草得晚好几日才能送来,我和你廖叔,带着将士们从野地里挖荠菜回去煮观音土充饥,愣是在蛮子的强攻下,撑到了援军至……”
他说话带了气音:“我……我怕是等不到去幽州,也等不到开春再喝一碗荠菜汤了……”
魏平津端着药碗泪流满面,忽地发疯般大喝道:“传我令,砸冰河,放船下去!再铲开雪找,看有没有荠菜长出来!”
底下没有人动,魏平津操起手边一切能砸的东西朝他们砸去,歇斯底里怒吼道:“去啊!”
无论是从冰河上凿出一条可通船的道来,还是在这严冬腊月的雪地里找开春才会长出来的野菜,那都是不可能的事。
底下将领们在魏平津发了这通火后,仍是点了人马,河面上凿冰的去凿冰,铲雪找野菜的去找野菜。
魏平津痛苦地跪坐在了马车坐榻前,用袖子胡乱抹了把眼,朝病朽如枯木的魏岐山道:“父亲,我们今夜就能去幽州,也能吃上荠菜的!”
河边凿冰的将士们削出尖木,抡锤往下砸,很快砸出一片窟窿来,又砍下粗横木,两头拴上绳索,扔进砸出的冰窟处,由人力拉着将河面上的冰窟缺口捣得更大。
碎冰窸窸窣窣落入底下凝滞的河水中,“哗”声一片,倒像是河水又奔流起来了一般。
魏岐山头抵着车壁,无力半阖着双目,听着外边的风雪声和河水奔流般的哗哗声,低喃:“大河涛涛……东去矣,我辈……蓬蒿……薄命人……”
马车内,魏平津忽地发出了一声悲鸣般的哭嗬声:“父亲——”
车外众将士先是茫然,随即无论是砸冰河的,还是铲雪找荠菜的,安营扎帐的,都停下手中活计,陆陆续续朝马车跪了下去。
魏昂从扎了一半的营帐那边匆匆赶回,和其他魏将一道跪在了马车前,哀恸至极大喊了声:“侯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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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9章 “公主腹中的孩子,是……
梁、陈两营在襄州的主战场告捷, 裴颂残存的兵马只能继续北退。
温瑜听闻顾奚云在此战中受了伤,回程途中顺道去襄州看她时,收到了魏岐山过世的消息。
她在暖阁内翻看从北境送来的信报, 李洵和另几名谋臣立在下方, 道:“朔边侯亡故, 他北魏拥立的前晋公主, 将其追封为了她前晋卫国公,又遵其生前遗嘱,封了他义子为北魏新任君侯。”
他怕温瑜难过,都没敢直接提萧厉名讳, 说最后一句话时,更是小心地抬眼朝坐于上方的温瑜看了去,却见她只平静地翻着信报,对此似乎并没有太大反应。
边上的谋臣道:“据闻魏岐山一早便将狼骑交与了此子, 无论是他北魏的名号还是兵权, 竟都没留给自己亲子, 倒也怪哉。”
另一名谋臣道:“此子骁勇,去北境时日虽短, 却已立下赫赫军功,在北境素有名望。魏岐山率军南伐后燕勒山遇袭,廖江身死, 更是他力挽狂澜,把入境的蛮子给重新驱逐了出去。魏岐山那老狐狸老谋深算啊,让亲子尚了他北魏推出的那前晋公主,痴心妄想一争这天下,那将来北魏那块地总得另封出去……”
他说到此处不禁摇头:“眼见他北境倾颓,公主又甘白打两城换回此子, 对咱们信誓旦旦说只要此子愿回梁营,他便放人,转头却直接许了此子北魏新任君侯之位!狡猾!委实是狡猾!”
经他这么一说,先前发问的那名谋臣不由醍醐灌顶——无怪魏岐山肯许如此重利,原是要同他们争抢这一骁将。
那萧厉不愿回梁营的原因,也就显而易见了。
温瑜能许的利,未必就能越过魏岐山去。
且他纵然从前在他们梁营,但离开已久,现下并无根基,回来纵是居高位,底下没有自己人,他这权柄握得也就不如在北魏实。
有不知萧厉在梁营过往的谋臣斥道:“要我看,此子也不过是趋炎附势之辈,他叛离我梁营,公主念他先前未揭露身份有功,知他受困,不计前嫌欲换他回来,他竟又重利留在魏营……”
他这哪壶不开提哪壶!
李洵当即就变了脸色,打断他道:“萧将军当初离开梁营,是有些误会在里边。”
说罢,又连忙转移话题问温瑜:“公主,北境发丧,我们可要遣人前去?”
当初那场误会,随着李垚的死,几乎已成了个解不开的死结。
此怨不得萧厉,却也怪不得温瑜。
终归是天意弄人。
李洵在坪州时就已是温瑜近臣,亲眼目睹了这误会是如何诞下的,自然也明白温瑜心里有多不好受。
今萧厉明显已再无望回梁营,他在温瑜跟前提起此事,才愈发小心翼翼。
然温瑜至始至终,表现得都尤为平静,她合上信报道:“他魏氏已非我梁臣,洛都一援,昔时的马家梁一役便也两清。念在当下还有个共伐洛都的盟约在,让范将军那边遣人去上柱香吧。”
李洵拱手应是。
温瑜有条不紊地又问了些旁的事,将要她斟酌拿主意的,都同一众谋臣相商定下章程后,才让一干人退了下去。
她再去厢房内陪伤了腿、暂时不良于行的顾奚云说话,却频频失神。
顾奚云给她讲打襄州那日自己同韩祁的对战经过:“那韩氏小儿被骂阵骂出来与我过招,拎着杆银枪倒是威风,但同我交手了几十回合,就被打得屡变脸色,若不是我体力不支,手上那杆霸枪又太沉,哪至于被绊得同他一道摔下马去……”
她比划着当时交战的情形,说到此处仍有些气愤,没听见温瑜作声,侧首有些困惑地唤了声:“阿鱼?”
没有外人在的时候,她还是同从前在闺中时一样唤温瑜的小名。
回过神来的温瑜“嗯”了声,抬眼看向顾奚云,道:“你说,我听着的。”
顾奚云拧着眉头问:“你怎么了?”
她这个模样,实在是有些不对劲儿。
温瑜只轻轻摇了下头,说:“没事。”
顾奚云看着她,微抿紧了些唇,认真道:“阿鱼,如今你是统率两国的公主,政务上的许多事,兴许我都帮不上忙,也替你分不了忧,但只要你需要,我一直都在的。”
温瑜在好友的注视下,缓了一会儿,像是太累了,那在人前一向温和从容的模样有了裂痕,眼底淌出淡淡得哀意,说:“我只是……突然觉着有些难过。”
顾奚云愣了下,问:“发生什么事了?”
温瑜再次轻轻摇了摇头,微苦地轻挽唇角,只说:“这乱世洪流裹挟之下,天下百姓没有选择的权利,我亦没有。”
顾奚云叹了声,神情也微黯了些,说:“你身上的担子太重了。”
温瑜宁静的神情里透着疲惫,但在这片刻的脆弱宣泄后,眸色已重新坚定了起来,正欲再说什么,厢房门外忽传来一道妇人的问询声:“都尉醒着的吗?我炖了些汤拿过来。”
温瑜觉着那声音有些耳熟,微敛了面上情绪看向顾奚云。
顾奚云道:“是陈夫人,她得知陈大人要统筹整个往北推进的战局,没法回坪州过年,故来军中探望,顺道给将士们带了家乡的元宵过来,让将士们在军中过个好年。听说我伤着了腿,这些日子又一直换着法儿地帮我炖补汤。”
她说到此处略有些惆怅拍了拍自己双颊:“每回都炖老大一盅,不喝完我又觉着浪费了人家一片心意,你看我这脸,都喝圆乎了!”
温瑜被逗得忍俊不禁,先前的黯然散了大半。
不多时,守在外间的铜雀叩门通传,得温瑜准允后,陈夫人拎着食盒入内来,随她一道进来的婆子还抱着一女婴。
陈夫人朝温瑜福身一礼,笑呵呵道:“不知公主也在此,臣妇冒昧打搅了。”
温瑜让铜雀给陈夫人看座,说:“本宫也是回程途中看到战报,知奚云受了伤,这才顺道过来的。听闻奚云伤着这些时日,都是夫人您煲汤照料,有劳夫人了。”
陈夫人忙道不敢,又说:“臣妇贸然前来,没给军中添乱便好。”
温瑜道:“夫人过谦了,夫人在年节前给将士们送了元宵来,鼓舞军心、大振士气,本宫回头还得好生嘉奖夫人才是。”
二人又说了些寒暄之辞,她注意到陈夫人身侧仆妇抱着的女婴,问:“这是……”
陈夫人道:“据说是周贤侄身边一护卫带回来的孩子,被周贤侄收做了养女,但他身边又没个伺候的丫鬟婆子,一群五大三粗的护卫哪会带孩子,我便帮忙带着了,昨日见都尉闷得慌,才说今日带孩子过来给她逗弄逗弄。”
顾奚云明显知道那女婴的来历,接话道:“说来这孩子还同公主您有缘呢,我听小周大人身边的岑护卫说,这孩子还是您当初在通城救下的,洛都冯家外嫁女留下的遗孤。”
她这般一说,温瑜便有印象了,招手示意那抱着孩子的仆妇上前,抱过比起大半年前已长开了不少的女婴,逗弄着道:“原是那孩子,收养她的那对夫妻呢?”
当日她们从通城逃出后虽匆忙,却还是寻了一户家境殷实,人品在当地也素有口碑的人家收养。
顾奚云道:“岑护卫说他们在坪州安定下来后,依您吩咐去寻访当初收养这孩子的人家。哪料那户人家因家境殷实,被通州境内的山匪盯上了,他们找去时,那户人家已被屠得鸡犬不剩,唯有家中女主人因带着孩子回娘家去了,逃过一劫。但镇上不少人说闲话,说这孩子是个灾星,那家人收养了这孩子,才落得那般个下场,那妇人娘家人欲让她改嫁,也不高兴她带个非亲非故的孩子,岑护卫这才把孩子带回来了。”
温瑜记得自己在前往南陈联姻前,是有让岑安他们去找过收养冯氏女遗孤的那户人家,想着战事一起局势混乱,将人接去坪州,或是给他们些钱财,让他们善待这孩子些,终归是好的。
但岑安后来回到了周随身边,不再归属于青云卫,从坪州送到她手上的信报,又都是事关南北战局的要事,是以她还真不知冯氏女的孩子,辗转又被接了回来。
她食指轻轻点了点女婴胖乎乎的小手,怜惜道:“真是个苦命孩子……”
那孩子竟也不怕生人,见温瑜点着她软胖的掌心,索性合拢胖指头攥住了温瑜那根手指,“咯咯咯”地直冲她笑。
温瑜瞧得心又软了几分,一旁的陈夫人也笑道:“这孩子像是知道公主您是她恩人,见着您就欢喜呢!”
约莫是见这孩子可人,知晓她身世后,有心帮她再寻一门亲,陈夫人想了想道:“听闻冯氏女是早些年间就嫁到了清河的,夫家应是清河阮氏,阮家那边就一直没寻过这孩子?”
说起这事,顾奚云就又有些生气,道:“别提了,阮家要是肯认这孩子,哪还用得着小周大人将这孩子收做养女带着?马家梁一役后,那裴贼给咱梁营和公主泼了不知多少脏水,小周大人去各大书院游说学生和夫子们时,途经清河,也曾想把这孩子送回阮家,但阮家直接闭门不见,还说什么他们那位少爷早同冯氏女和离了,现要取续弦了,让小周大人别再带着这孩子去叨扰。”
陈夫人听得一颗心都揪了起来,再看被温瑜抱着的女婴时,不免满目怜惜,道:“天底下竟有这般心狠的人家,连自己骨血都不认?”
温瑜逗着怀中小小软软一团的婴孩不语,昔时冯氏女只身带着女儿往南避祸,她便猜到必是其夫家惧裴颂威势,这才逼得冯氏女只能自己带女儿走。
是以出城时,冯氏女在临终之际把孩子交给她,她也只许诺替孩子找户好人家收养,而不是送回她夫家。
顾奚云跟着陈夫人一道骂了好些阮家狼心狗肺的话,直骂得嗓子都干了才停下,央着让陈夫人边上的婆子给她倒杯茶润润嗓子。
陈夫人好笑道:“光顾着说话去了,都忘了让你喝今日炖的这蹄花汤,我炖了足足两个时辰呢,你尝尝……”
她说着掀开盅盖,拿了白瓷小碗欲盛一碗给顾奚云。
温瑜抱着孩子坐在边上,闻着味儿,心下却没来由一阵恶心,几欲干呕。
一旁的婆子以为她身体不适,忙接过了她手中的孩子。
昭白和铜雀闻声,也早赶到了跟前来,一左一右,扶着她手臂帮忙拍背顺气。
陈夫人忧心道:“公主您没事吧?要不要请郎中来瞧瞧?”
顾奚云捧着汤碗点头如捣蒜:“我瞧着公主气色不太好,是该请个郎中好好调理下身体了。”
温瑜缓过那阵恶心后道:“许是在马车上时吹着了风,染了寒疾,晚些时候我让大夫开副药就好。”
顾奚云和陈夫人却没准她继续留在这里,劝她回去歇着了。
一回到自己院落,昭白赶紧传唤了青云卫中的医女来给温瑜把脉。
对方探完脉后,眉头却是越皱越紧,神色半是困惑半是惶然。
昭白见状急问:“公主身体如何?”
温瑜则神色平静地望着那会医的青云卫,她从前刚到坪州时身子骨不甚好,但自从她每日抽出一个时辰跟着昭白习练些强身健体的拳脚功夫后,她连头疼脑热都少了。
此行北上,除却被鹰犬袭击落入萧厉手中那次,她也没再染过风寒。
近日莫不是忧思过重,又病了?
那名青云卫没敢直接回答,在自己衣裳上擦了擦手上的汗,说:“婢子医术不精,恳请公主允婢子重新把脉。”
昭白和铜雀闻言,担心温瑜身体,神色有了些难看。
只温瑜神情平和如初,朝着那名青云卫浅一颔首允了。
对方将三指再次搭上了温瑜腕口。
这回把脉,整个房内气氛更是凝重,所有人几乎已称得上屏气凝声。
但那名青云卫眉头明显皱得更紧了些,一时间仿佛颇有些不知所措。
昭白喝问:“如何?”
那名青云卫看看昭白,又看看温瑜,直接垂首跪了下去:“婢子学艺不精。”
温瑜在昭白发脾气前道:“把出的脉象如何,你说便是。”
那名青云卫这才迟疑道:“公主脉象圆滑流利,似……似珠滚玉盘,此……此乃滑脉!”
话落,整个房内陷入了一片死寂。
昭白和铜雀俱是惊愕,只是昭白惊愕完,很快变成了愤怒,铜雀则是半晌都还处于茫然和惊愕中。
最为镇定的是温瑜。
她道:“锁住消息,在回南陈前,此事别让任何人知晓。”
昭白痛心道:“那您回了南陈后……”
温瑜平静道:“我有孕回南陈是好事。”
昭白想到姜太后对温瑜成为南陈摄政长公主一事开出的条件,有些难堪地垂首没再多话。
姜彧已死,姜太后又曾要温瑜和姜彧共育一个孩子。
那么温瑜以有孕之身回到南陈,说孩子是姜彧的,便成了死无对证。
且温瑜最初落到魏营那会儿,就以姜彧有孕侍妾的身份自居,这在一定程度上,也能迷惑太后和姜家。
他们即便会怀疑,却也没法笃定孩子一定不是姜彧的。
退出房门后,昭白交代那名青云卫医女,想法子给温瑜弄安胎药来,对方应下离去后,一脸还在惊骇中没回过神来的铜雀才嗫嚅着小声问:“公……公主腹中的孩子,是……是谁的?”
昭白脸色顷刻间冷得吓人。
第190章 “我只要君侯夫人的名……
蔚州。
张淮抱着一摞册子往中军帐去, 见几名甲士正在抬着什么东西往道上走。
打头的小校吆喝着:“雪天路滑,都当心些!别摔了这尊珊瑚玉!”
张淮记得这尊血珊瑚玉,前几日萧厉任北魏君侯的消息传出去后, 商贾们争相送礼道贺, 这尊血珊瑚玉因足足有半人高, 在一众贺礼中甚是扎眼, 是以他印象也颇深。
张淮叫住那小校:“主君不是下令把所有贺礼都典当出去,折换成银钱充作军饷么?这是要把这尊珊瑚玉送到何处去?”
那小校见着是张淮,忙冲着他一抱拳,说了声“见过军师”后, 方道:“宋将军传话说,主君让把玉石都暂收进库房,先将那些金银器物典当了换银钱。”
张淮闻言浅一颔首道:“还是主君思虑得更周到些,战时玉器典价有损, 可先存放着。”
他吩咐几人道:“你们去吧。”
小校这才带着几名甲士抬着那尊血珊瑚玉继续行远。
张淮转步朝中军帐去, 门口的虎贲将士见来者是他, 并未阻拦,帮忙打起帐帘。
张淮躬身入内后, 顿觉外边寒气森森,里边也不逞多让。
偌大的帐子,竟连个火盆都没生!
除却吹不着风, 帐里和帐外几乎没甚区别,跟个雪洞无异。
他瞧着檀木案后只着一身寻常单衣处理军务折子的人,只觉着浑身骨头都冷得发疼。
武将和他们读书人……大抵是不一样的。
脑中刚冒出这样的想法,张淮就想起了早上裹得跟头熊一样,翻上马背上时仍止不住哆嗦喊冷的郑虎。
也不对。
武将同武将……也是有差距的。
张淮在那虎贲将士放下帐帘前,低声训责道:“怎地主君帐内炭盆都没放一个?快去找个来。”
那虎贲将士还不及说话, 帐内已传来一道低沉嗓音:“是我让他们不必备炭盆的。”
萧厉抬眼看向帐门口的二人,对那虎贲甲士道:“你下去吧。”
虎贲甲士躬身放下帐帘退了出去。
萧厉这才问:“战亡兵丁的名册拟好了?”
目光却已落回了手上那封还未批完的军务折子上,沉峻的眉眼间,压着些不甚明显的疲色。
案头堆满了这几日攒下来的军务折子,他手边处理完的也高高撂了一摞。
廖江和魏岐山都去得突然,留下北魏这么个烂摊子,他接手后,不提派兵清缴先前小股分散到境内的蛮子,光是军中交接的各项事宜,都繁琐得不得了。
战死的兵丁们,需另拟名册登记,再同各州府的征兵册子拟对,以防有误。
给这些兵丁家中的抚恤银两,是即便军中揭不开锅了,也万不能拖的。
此外,各营的兵械、战甲损耗情况也需登记造册,该由匠器营那边打造的打造,该找裁缝缝制的缝制。
平日里光是养护就得花费大笔银子的狼骑,在两场战役里伤亡惨重,要想重建,还得去北境各大马场挑选良驹,再从各营选拔以一当十的将士……
如今所有事都堆到了一块来,又恰是魏岐山和廖江丧期,萧厉一时间倒似又回到了反攻蛮子那会儿,处理着这些繁杂却又样样都需他过目的琐事,接连数日都未曾好眠过。
燕勒山一战是惨胜,魏岐山亲自领兵的洛都一战,却称得上惨败。
魏岐山再一病故,整个北魏称得上是军心动荡,士气低迷。
抚恤战亡兵丁家眷,稳住军心迫在眉睫,是以萧厉才将拟定战亡兵丁名册一事交与了张淮去做。
张淮呈上那摞册子道:“已同各州府的征兵名册核对过了,过账后下拨抚恤银两即可。”
萧厉头也不抬地道:“放下吧,我晚些时候一并看。”
那日见完温瑜后,他有什么东西似彻底抛在了过去,新的血肉在北魏君侯这个名号下慢慢生长出来,情绪鲜少再外露,也愈发叫底下人摸不清他的脾性。
张淮想了想,还是劝道:“蛮贼虽被打退,但他们就如燕勒山下的牧草一般,年年败眠于冰雪,又年年都在暖春里复苏过来,不可掉以轻心。讨伐裴贼的战事还没结束,北境现下时局又不稳,百废待兴,一切都需主君主持大局,主君还是多顾惜些自己的身体,我让人送个炭盆过来?”
萧厉说:“一会儿就得去魏府奔丧,无需麻烦。”
张淮想着今日是他以北魏君侯的身份首次见北境各大豪族,魏岐山的亲子又还以大晋驸马的身份立着,他魏氏那些臣子,只怕也各怀心思,今日的丧礼,指不定还会闹出什么幺蛾子来,遂道:“淮过来时,就听闻几大豪族已入了城,那主君也该动身了。”
萧厉“嗯”了声,目光却还没从手中那封折子上挪开。
张淮见他边上才处理好的那摞折子已堆得颇高,欲搬开些,却不慎碰落案角一副卷轴。
那卷轴未系封绳,落地后散开些许,露出工笔绘出的假山石和一片金玉牡丹,花丛边上依稀可见一角白锦织金的裙琚。
张淮瞧得微微一怔,蹲身欲去捡,一只指骨修长、表皮布着尚未脱落的暗色伤痂的手,却先他一步将画卷捡了起来,重新拢好。
张淮回想着自己方才那一瞥之下瞧见的画卷落款处的徽印,以及落笔的年月,心下隐隐对那副画有了答案,拱手道:“是淮冒失。”
萧厉将卷轴上的封绳绕了两圈,放进了一旁放舆图的画缸里,似乎并不愿多说同那副画卷相关的,只道:“去魏府吧。”
言罢取了挂在帐壁上的大氅,率先朝帐外走去。
张淮看了一眼被萧厉放进画缸中的卷轴,微拢了眉心若有所思,转步跟了上去-
魏府从遍挂红绸到遍挂白绸,相距也不过一个多月,前来吊唁的宾客无不唏嘘。
魏夫人携一双儿女跪在灵前,只一味流泪,一副哀默大过于心死的模样,全然接待不了宾客,全靠魏平津和魏昂张罗。
有世家夫人进香后劝她节哀,她眼眶通红,霎时间泪落如滚珠,哀戚道:“他连见我最后一面都不肯等,就那么去了,他魏岐山好狠的心呐……”
目光哀哀地望着魏岐山的棺木,眼中最多的还是怨。
魏平津双目熬得发红,这些日子已见惯了母亲逢人就哭父亲狠心,疲惫到有些麻木地冲那贵妇人道:“林姨,歇脚的客房已备好,我差下人引您过去。”
说着又唤了一名小丫鬟过去引路。
那世家夫人连应了两声好,见魏夫人已是两个孩子母亲了,遇事还是一副当姑娘时的模样,眼神怪异,勉强维持着面上神情不变,宽慰魏夫人两句后,便由下人引着先去歇息了,遇着相熟的世家夫人,回看一眼还在灵前哀哭,数落魏岐山不是的魏夫人,无不是避着人摇头低声说一句:“无怪是小门小户出来的……”
没有半点大家妇该有的样子,也就是命好。
魏嘉敏随母亲跪在一处,她自幼是被捧在手心长大的,自然能察觉到那些世家夫人见自己母亲如此哭哭啼啼不担事后的异样目光,连带着看自己,都多了几分审视。
魏嘉敏觉得愤怒,又觉得难堪。
王宛真作为魏岐山推出的前晋公主,自没有跪他一介臣子的道理,着一身素净白衣立在边上,每个前来给魏岐山进香的达官显贵,见了她,都需先颔首唤一声“公主”。
王宛真一一颔首示礼,端庄随和。
魏嘉敏听见不少世家夫人都在低声议论。
“那便是从民间找回的大晋公主?”
“瞧那通身的气度,错不了……”
自己一侯府县主,被这些人用挑剔的目光审视,一从前在民间戏班子里讨活路、连给她们卖唱都还不够格摸门槛的戏子,竟被说得同那真金枝玉叶一般。
魏嘉敏再看王宛真那温婉如一张假面的脸,心中忽就升起了一股极大的怒气。
边上魏夫人用帕子揩着眼,还在近乎肝肠寸断地哭:“魏岐山,你没良心呐……”
魏嘉敏从未对自己母亲这般恨铁不成钢过,她这全然把她们娘仨哭得跟个笑柄一样!
魏嘉敏强压着火气道:“娘,别哭了!”
魏夫人被女儿凶得莫名,哀戚道:“我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见着,你叫我这心中如何好受得了,他让你哥哥成亲也是为了……”
魏嘉敏怕她把自家那些事扯到明面来说,更丢人,急喝了声:“母亲!”
不管魏岐山对亡妻如何,但在这十余年里,她同兄长在外是风光着长大的,对外该给的颜面,魏岐山也一分没少给过魏夫人。
现在魏夫人为了魏岐山死前没见她的那份难过,自怨自艾到口无遮拦,差点把一切都抖出来,魏嘉敏只觉整个脑子都被气得嗡鸣。
她语气比起先前更凶,魏夫人怔怔看了她一会儿,忽地用帕子掩面而泣:“他嫌我也就罢了,你们也嫌我这个当娘的是不是?”
母女二人的争执,引得不少人看了过来,这又是灵堂,还有不少宾客过来上香。
魏嘉敏只觉面上火辣辣一片,险些被魏夫人给气哭,直接起身就跑了。
“敏敏!”刚送完宾客的魏平津听见争执声,回头一看就见魏夫人母女不知何故吵了起来。
魏夫人望着女儿负气离去的背影,跪在蒲团上,哀哭着说:“你们嫌我……都嫌我……”
魏平津守灵这些日子就没睡过什么好觉,此刻再听魏夫人这般哭,忍着头昏脑涨正欲去宽慰魏夫人问怎么回事,院外又传来了禀报声:“君侯到——”
魏平津面色霎时冷凝了许多。
王宛真及时行至他边上,耳语说完方才之事后,温婉道:“母亲伤心过度,我先扶母亲回房休息,等安顿好了母亲,我再去瞧瞧县主。”
魏平津听完面色已难看了下来,颔首准允了。
纵然他极为不喜王宛真这个戏子,可魏夫人要是真不管不顾把什么都抖出去了,他今日丢的,就不仅是人,还有魏岐山为复晋筹谋到手的一切权柄。
院门处,所有前来吊丧的宾客已自动让出一条道来,萧厉身披玄氅,带着几名部将迈步进了月洞门。
魏平津神情不自觉绷紧了些,王宛真亦不动声色朝入口处看了一眼,方转身去搀着魏夫人。
魏夫人虽仍哭着,却也知自己哀戚过头,习惯了在儿女面前抱怨那些,今日险些忘了场合说错话,当下王宛真再来扶她,她便也没推拒。
魏昂早已亲自上前迎接萧厉,一面将人往里面引,一面解释道:“夫人一见侯爷的棺木便难过,少……驸马怕夫人伤心过度伤了身子,让公主先带夫人下去了。”
说话间,已到了灵堂前,魏平津披麻戴孝立在台阶处,萧厉朝他微一颔颌,唤了声:“驸马。”
魏平津神色几经变幻,终还是挤不出个笑脸来,不过此乃魏岐山丧期,他这也称不上太过失态,朝里抬了抬手,勉强道:“去给父亲上柱香吧。”
萧厉后来虽同魏岐山闹崩,但最初应下了做魏岐山义子一事,今又承了北魏君侯之位,在外人看来,他仍是魏岐山义子。
瞧不清形势的,还在等着看魏岐山这两个“儿子”明争暗斗起来。
早就知晓内情的,却明白不过是萧厉应诺给让魏氏吊着一口气。
魏岐山和廖江之死对北魏的震荡,比所有人原本预计的还要严重,当下不过是靠萧厉强势撑着大局,底下人心才没彻底溃散了去。
萧厉接过侍从递过的香后,于烛前点燃,朝着魏岐山和廖江的棺木拜过三拜,将香插进了香炉中。
魏昂瞧得出魏平津同萧厉说话的生硬,纵然魏岐山在最后几日里,已交代了他多次,但这般多年养成的性情,又岂是一日两日改得过来的。
他不敢让二人过多相处,在萧厉上完香后,当即做出“请”的手势,引着萧厉往外走:“各府州牧今日也都来了,君侯可一并见见他们……”
萧厉一离开灵堂,原本还驻足留在院外看戏的宾客也都散了去,先前吵嚷的院落,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好似所有人都知道,他这个将来要争天下的前晋驸马不过是个摆在明面上的笑柄。
魏平津回看了一眼父亲的棺木,面上是疲乏也盖不住的难堪-
魏嘉敏心里憋着一口气,跑进梅林里躲着狠狠哭了一通。
她先前在灵堂上发脾气,不止是对魏夫人,更是恨那些世家夫人的趋炎附势。
从前父亲还在时,她是整个北境的明珠,她们对她一向是赞不绝口的,一年四季有个什么宴会,必定发帖邀她前去,还有腆着脸几番请媒人上门来,试图让她同自家儿子定下亲事的。
今父亲刚去,那些个世家夫人,就已敢这般打量她。
魏嘉敏越想越委屈,哭得正凶时,隐隐听见说话声从假山和梅树遮挡的青石板路那头传来:
“魏府这片梅林打理得倒是雅致。”
“没瞧见那梅树都是几十年的老桩了么,听闻是魏侯前边那位夫人种的。”
说话声近了,魏嘉敏躲在假山后,借着假山石和梅枝的遮掩,瞧见是前来奔丧的两位世家夫人,约莫是坐得无聊,才来梅园这边闲逛。
近来雪大,府上管家早料到会有客人来这边赏梅,这才命下人清早就把青石板道上的积雪铲干净了。
是以纵然这会儿雪又开始下,但还没在青石板小径上积起来,魏嘉敏先前过来,便也没留下脚印。
两位世家夫人大抵是觉着这林子里没旁人,说话也没了顾忌,其中一人道:“那魏侯现在这位夫人倒是大度,瞧她今日丧礼上那副小家子样儿,我还以为不是个能容人的。”
另一位着紫衣的世家夫人道:“再不能容人,也得分个先后不是,她是续弦的,还能越过人家原配夫人了去?”
先前说话的蓝衣世家夫人则摇了摇头道:“人前尚且如此,人后还不知是怎么教导一双儿女的。那嘉敏县主,从前就被养成了副跋扈性子,眼睛长在脑袋顶上,将北境儿郎们挑了个遍也没挑出合她心意的郎君,如今魏侯这一去,即便是不守三年大孝,寻夫家怕是也难寻个合适的门楣了。”
紫衣世家夫人道:“听闻魏侯在时,倒是想给嘉敏县主和他那义子做媒,奈何被他那义子拒了。”
蓝衣世家夫人听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以绢帕半掩唇道:“竟有这事?莫不也是一早就听过了嘉敏县主跋扈的名声?”
紫衣世家夫人折了枝开得极好的梅枝说:“莫要取笑得太早,魏侯那义子今承了北魏新任君侯之位,魏氏能这般放心,保不齐二人的婚事还作数呢。”
蓝衣世家夫人“嘁”了声,不以为意道:“那就等他们婚事成真了再说。”
二人说话间已离那处假山石越来越远,躲在假山后的魏嘉敏,气得扳断了手边的梅枝,心口像被火燎过,又憋又闷,还刺痛得慌。
她仇视地看了一眼二人远去的背影,无声地朝着梅林入口的方向疾步离去。
两位世家夫人还在林中赏梅,全然不知自己先前的话已尽数被魏嘉敏听了去。
紫衣世家夫人问蓝衣世家夫人:“听你口气似对嘉敏县主多有不喜?”
提起这茬儿,蓝衣世家夫人心下就憋闷,道:“前年开春,魏侯府办那场马球会,我家琳儿马球打得好,抢了嘉敏县主一球,转头就被她纵马撞得摔下了马去,她还就那么驾马朝我家琳儿冲过去,那马蹄差点就踏在我家琳儿脸上了啊!”
时至今日,蓝衣世家夫人提起仍痛心不已:“我家那个窝囊废,不敢替女儿讨个公道,还主动腆着脸帮忙找补,说什么球场上就是棍棒无眼,女儿命都险些没了他是瞧不见,反担心嘉敏县主被吓着了……”-
王宛真伺候魏夫人回房歇下后,放下床帐道:“那夫人您先歇着,我去把县主找回来。”
在人后,她还是以“夫人”称呼魏夫人,礼数周到到魏夫人这般不喜她,都挑不出半分错处来。
只是魏夫人还是不太愿搭理王宛真,半闭着眼点了下头,又唤起自己的丫鬟让沏温茶进来。
王宛真看了一眼自己沏好放在床头高几上的那盏热茶,什么也没说,神情恭顺地退出了屋子。
魏嘉敏却不知是从何处跑回来的,脚上的靴子上还沾了不少雪泥,进院就红着眼眶在喊“娘”。
王宛真在魏嘉敏疾步从自己身侧走过时,欠身唤了句“县主”。
但魏嘉敏跟没听见一样,全然没搭理她。
冲进房内后,就伏在魏夫人身边呜呜大哭了起来。
魏夫人见女儿回来如此落泪,也瞬间被勾出了眼泪,一面摸着魏嘉敏的头发安慰,一面问她这是去哪儿了。
王宛真自知站在门口显得有些多余了,道:“县主既回来了,我也就放心了,我去夫君那边帮衬。”
说罢便带上了房门,却长了个心眼并未离开,只用眼神示意自己的婢女先行离去。
房内,魏嘉敏伏在魏夫人怀中哭了一阵后,方哽咽道:“娘,爹爹一去,谁都开始瞧咱们的笑话。”
她狼狈擦了把眼,说:“我偏不让她们看笑话,我愿意嫁给抢了哥哥君侯之位的那泥腿子。”
魏夫人悲从中来,抱着女儿哭道:“我苦命的敏敏……”
魏嘉敏却似深思熟虑后做下的决定,声音里虽含着哭腔,却很是坚定:“他想要尽快收拢军心,让魏氏部将们服他,同我成亲也是最好的选择,为着兵权,他也必不敢苛待我的,我只要君侯夫人的名头。”
一门之隔,王宛真面色略沉了些,她轻手轻脚地离开了院落。
再回到设灵堂的主院时,没见着魏平津,问了下人才知,魏平津去耳房暂歇去了。
她去了耳房,屏退原本留守的下人后,面上再无半分温婉神色,语调微冷地冲腿搁在矮几上,背靠太师椅仰头闭目小憩的人道:“夫君可知你的好妹妹同你娘在谋划什么?”
魏平津疲惫地掀开布着血丝的一双眼。
王宛真讥诮道:“夫君的好妹妹,在谋划着嫁给萧厉,从而帮着萧厉拉拢你魏氏臣将!”
魏平津直接把孝布往自己眼前一搭,继续睡了。
此举无疑激怒了王宛真,她盯着魏平津道:“夫君就甘心侯爷留下的一切,都这么被那姓萧的夺了去?将来你承大统,她魏嘉敏就是长公主,有何薄她之处?她要帮着外人夺走你手中的权柄!”
魏平津被吵嚷得烦了,一把薅下挡在眼前的孝布,不甘和仇恨充斥得他一双眼猩意更重,清俊的面目都透出了股狰狞,强忍着脾性道:“让敏敏嫁给那姓萧的,就是我爹生前的意思!敏敏已甘为了整个魏氏,嫁那么个泥腿子委曲求全,再让我听到你说敏敏一句不好……”
他几乎要攥破手中孝布,指着王宛真道:“别怪老子打女人!”
王宛真纵是再不通政务,也意识到了魏岐山在离世前,给魏平津安排的后路就是让他当个萧厉手中的傀儡君主!
那她假扮这个前晋公主图什么?
伏低做小到最后,即便她诞下子嗣,依然是为别人做嫁衣?
王宛真几乎是被气笑了,挖苦魏平津道:“你可真是个男人,拱手把你们魏家的东西让与旁人,还要赔个妹妹过去伺候对方,帮着对方更好地收拢你魏氏的权势!”
魏平津甩手便给了王宛真一耳光,怒气激得他两侧额角青筋都浮了起来,眼中猩气翻滚,只还余一份残存的理智压着:“我魏家的事,还轮不到你一个下贱戏子来置喙!滚!”——
作者有话说:宝子们久等了,非常想尽快写到男女主的后续对手戏去,但是在他们下次见面前,中间很多事也需要交代。
这部分过渡剧情可能很多宝子不喜欢,但为了剧情的完整度,配角这些戏份都是有必要的,不然人物动机和行为逻辑不连贯,我争取尽快把这些剧情都推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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