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谁给他们的胆子,在……
王宛真被那一耳光打得整个人一趔趄, 侧身撑住了一旁的几案方才站稳,头上素白的簪花掉落在地,脸上也几乎是立马就浮起了个五指清晰可辨的巴掌印。
她却像是不知痛一般, 回过头望着魏平津反笑了起来, 讥讽道:“魏平津, 你也只有打女人出气的本事了!”
知道魏家也将同自己一样, 成为个被推到明面上的傀儡后,她连戏也不屑做了,直起身将被打乱的一缕碎发捋到耳后,却不妨魏平津突然上前, 一把掐住了她脖子。
王宛真被那力道带得后腰撞上了一旁的几案,她忍着腰间的硌痛,面上笑意不变,还欲再挖苦对方几句, 可扼在她脖子上的那只手, 力道已重得让她连呼吸都困难。
魏平津武艺虽称不上精, 却也跟着府上的武师傅习练了多年,男女在力气上又有着天生的悬殊。
此刻他一双猩红的眼凶狠狰狞, 几欲吃人,已然是被王宛真彻底激怒了。
王宛真顾不得再说那些讥讽之言,两手用力扳他掐住自己脖子的手, 但都于事无补,窒息感来临,她终有了几分恐惧,以气音警告:“我若死了……你这前晋驸马……也一点用处都没有……”
北魏君侯的名号已落到了萧厉头上,魏平津如今对外有层前晋驸马的身份在,还能说是意在争天下, 不在乎北魏这一亩三分地,又把萧厉当做自己手足,才大方地将北魏君侯的名号让了出去。
要是她这个前晋公主都没有了,二人又无子嗣,他一人再打着前晋驸马的名号,宣称复晋,不过是叫人贻笑大方。
房门在此刻“咚咚”地被急切拍响,外间传来下人的急唤声:“二公子,咱们商行的人同君侯身边的人打起来了!”
魏平津终于找回几分理智,松了掐在王宛真颈上的手。
王宛真靠着临墙而放的一张几案,捂着被掐出淤痕灼痛不已的颈,不住地咳嗽。
魏平津眼中猩气未退,森冷道:“想过得舒坦些,就跟从前一样夹紧尾巴做人,再敢生事,我即便不杀你,也有的是让你生不如死的法子!”
王宛真同他狠佞的目光相接,莫名地从中感到了一点寒意,她竭力克制着没让自己打哆嗦。
魏平津说完那话,则转身大步朝外而去。
拉开房门,他便森寒喝问:“谁给他们的胆子,在今日闹事?”
全然不知屋内情况的下人只慌张地垂首禀报:“是为着军中要定制的那批甲衣起了纠葛……”
魏平津像是终于找到了个怒气的宣泄口,寒声道:“带路!”-
今日魏府吊丧,整个北境叫得上名号的官员几乎都来了。
魏昂引着萧厉在前院将官员们粗略见了一遍后,便又召集了各府州牧进厅房座谈。
北境共二十四州,从前被封为魏岐山辖地的燕云便独占了十六州。
只是北境苦寒,各州府治下人口并不多,靠边陲之地,尽为荒原冻土,难以耕作,只被当做屯兵之地。
均算下来,每三州的人口,才抵得上南境一州。
先前燕勒山防线被攻陷,蛮军流窜入境,仅靠地方周府的兵力去驱逐,难度颇大。
他们又跟耗子似的,今日突袭完这处村庄,明日便转去别处,纵然各州府已是严防死守,但只有做贼千日,哪有防贼千日的?更何况是在北境打了败仗、廖江和魏岐山前后辞世的这节骨眼上,每被蛮子突袭一处,军心和民意无疑都更溃散一分。
萧厉今日见他们,也是为商讨驱逐境内蛮子一事。
厅房内地龙烧得旺,一行人一入内,沾在衣物上的雪沫子,顷刻间就被里边的热气给烘得化开,浸得外裳微潮,侍从及时奉上了热茶,却无一人敢饮,都在拘谨地等着于主位上落座的萧厉发话。
萧厉玄冠高束,发间因先前沾上的霜雪化开略有湿意,却更衬得眉眼寒峭,他扫过在场各州臣将,道:“时局紧迫,唯有借朔边侯和廖将军的丧讯将诸位召齐一见,这一路舟车劳顿,诸位必是辛苦,当下可随意些。”
各府州牧这才说了声“谢君侯体恤”,随即稍微放松了些,饮茶的饮茶,不动声色打量萧厉的打量萧厉。
萧厉对这些目光视若无睹,微一侧首,示意同自己一道进厅房的张淮于长案前铺上了北境当前的战局舆图。
各府州牧对此都颇为上心,隔得远些的,还站起了身来瞧。
萧厉道:“流窜在北境的几支蛮军,我已派兵前去咬紧,现正将他们往蔚州以北,云州以东的燕勒山山脚驱赶。但未免再叫蛮子撕破重围逃窜出去,我手上的主力军开始在境内围杀这几支蛮军时,还需这沿线各州府的府兵帮忙扎紧口袋。”
他说完抬眸看向坐在长案右下角的一人:“徐大人,我要你应州调两千府兵帮守云州沿线,可有异议?”
被他点到名的那名州官当下只觉浑身的皮一紧,额角甚至隐隐有些冒虚汗,赔着笑道:“这……下官倒是没异议,只是各州府兵向来只管州内事务,在军备上远不如同蛮子作战的主力军,驱驱州内山贼匪寇还行,同蛮子拼杀,怕是……”
他没再说下去,只略显为难地看着萧厉。
萧厉道:“弓矢衣粮会尽数发到应州府去。”
那名州官这才转忧为喜,忙对着萧厉一揖手:“多谢君侯!”
萧厉随即又点了另几名州官:“张大人,你携妫州府兵,随东三营的兵马截断蛮子翻平阳山去幽州的路。”
“下官领命!”
“何大人,你携信州府兵,随西二营兵马一道在燕勒山设伏截杀被赶过来的蛮子。”
“下官得令。”
“吕大人……”
……
萧厉将一早便制定好的清缴境内蛮子的作战计划一一交代了下去,初时对他还带着几分隐晦审视的州官们,霎时间个个都恭顺了起来。
萧厉不仅对他们各州掌兵多少一清二楚,就连兵力强弱情况也洞若观火。
此番与其说是让他们共同出兵清缴蛮贼,不如说是另一种意味上对他们的敲打。
——他对他们了如指掌,摆到明面上来说的是他们手中的兵力,不曾揭露的是他们的心思。
换句话说,他们在想什么,背地里有什么动作,萧厉都一清二楚。
前半场议事完毕,不少州官脑门都挂上了虚汗。
中场暂歇时,萧厉离开厅房,所有人方才暂松了一口气,彼此相视一眼,皆是认命般摇头。
魏岐山把狼骑交与了他,除却狼骑外的北魏主力军,现又是袁放和魏昂带着的,这二人都是魏岐山心腹,一切以北魏大局为重,不会欺魏平津这个少主,却也不会帮着魏平津对付萧厉。
魏平津若想同萧厉分个高下,决胜还在他们这各州的府兵上。
今日萧厉却直接将他们各府府兵在明面上清算了一遍。
他们若还有看不清形势要帮着魏平津胡来的,那无异于是自寻死路-
步入暂做歇息用的耳房后,张淮便朝萧厉拱手赞誉道:“主君这一计甚妙,既解决了清缴蛮贼的难题,又让各州府在明面上不敢再异动。”
桌旁,亲兵倒好的茶水升腾着白雾。
萧厉略有些疲乏地合上双目,按着眉骨道:“清缴蛮贼,弓矢粮草可即刻拨与各州府,赶制甲衣需抓紧些。”
北境一稳,他就可全力发兵南下。
张淮道:“主君今晨已派了郑将军去与军中常年合作缝制甲衣的布商们相谈,想来回营后,郑将军就该带消息回来了。”
他话音方落,却有亲兵从门外疾步而来:“主君,军师,不好了!郑将军同前来吊丧的宾客打起来了!”
张淮神色微变,问:“郑将军怎也来了魏府?”
亲兵喘着气道:“好似是专程来寻一布商的,只是二人没说几句,郑将军便动起手来了。”
张淮略显迟疑地转头看向了萧厉。
萧厉面色沉凝,只道:“随我去看看。”-
魏府前院,郑虎正骑在一干瘦男子身上,往对方脸上扇巴掌:“你个狗东西,还跟你郑爷爷耍威风呢!”
那男子被他打得哭爹喊娘地惨叫,大声呼嚎着“救命”。
不多时,就有府上的甲士前来拉拽郑虎,可他明显正在气头上,被几名甲士架住了胳膊,用力一振臂就将人尽数挥开了,反一把揪住躺在地上干嚎的那男子襟口,将人拎小鸡仔似的直接给拎举了起来。
那男子鼻血被扇出来了,这会儿已淌了半脸,竖起的冠发被弄乱了,衣服也被揪得皱巴巴的,好不狼狈,瞧着似被吓破了胆,依然只声嘶力竭地喊着“救命”。
郑虎抬手就照他脸又抡了一巴掌,喝道:“你今儿就是把天王老子喊来了都没用!指使着你郑爷爷到处跑,去开各式各样的条据,条据开来了你个鳖孙又不认,耍你郑爷爷好玩是吧?”
他说着还要抬手揍人,身后远远地便传来了一声厉喝:“谁人在我父亲丧礼上闹事?”
看热闹的人群循声望去,瞧见了魏平津,都自发地让出了一条道来。
郑虎对魏平津没什么好脸色,瞥见来人是他后,丝毫没有放下手中那男子的意思,道:“驸马看岔了,末将在执行军务,可不是闹事。”
那男子瞧见魏平津,却跟瞧见了救星似的,鼻青脸肿地忙唤道:“少君救我!少君救我!”
魏平津冷冷瞥那男子一眼,在对方闭上嘴后,方阴沉道:“今日来我魏府的吊唁家父的,都是我魏府宾客,此人一介白衣,尓如此欺辱他,竟还大言不惭是为军务?你们君侯素日里就是这般教你们仗势欺压百姓的?”
他说罢,朝自己身后的甲士一抬颌:“还不将这败坏我魏军名声之徒拿下!”——
作者有话说:更晚了,本章也给宝子们发红包~
第192章 蝮蛇
七八名甲士拥上去要擒郑虎, 郑虎一把丢开那男子,扭动脖子,两手交握捏得骨节“噼啪”作响, 大有要同一众甲士大干一场的意思, 冷笑道:
“老子败坏你魏军名声?廖将军死在蛮子手上, 朔边侯殚精竭虑而故, 老子大哥这会儿还率将士们喝着西北风,啃着山林雪四处追击蛮子!军中急需给将士们订做一批甲衣,这狗东西是怎么百般刁难的?”
说话间已同迎面冲上来的两名魏府甲士撞上,他仗着身形优势, 直将两名甲士撞得一趔趄:“怎么,驸马这般护着这狗东西,让他故意在订做甲衣一事上推诿拖延时间,叫前线将士们挨冻受饥, 是驸马的意思?”
魏岐山虽将兵权尽数交与了萧厉, 可去年一整年的战役, 已耗光了北境各州府的库银。
战火不绝,底下百姓也不得安生, 活命尚且艰难,新一年的税银必征不上来多少。
军中后续所需的各项军资,只能外放部分盐铁的方式, 从境内商贾们那里周转。
魏岐山在北境经营几十载,商行里把控着整个北境银钱去向的那些商贾,都需听魏氏的意思行事。
萧厉刚接手了兵权,军中尚为彻底稳定下来,不好再这般快插手商行那边的事。
操之过急地让整个商行大换血,对当下急需求稳的北境也并不利。
且军中需置办的各类物资, 商行那边早同魏营合作多时,无需再磨合或商定各项条款。
是以郑虎今日直接去商行传话订做甲衣一事,岂料那商行行首却让他去衙署开各式各样的条据。
他知道这批甲衣要得紧急,连午饭都没顾上吃一口,拿到对方要的最后一张条据后,匆忙赶回商行寻人不见,得知对方来了魏府吊丧,才又来了魏府。
哪料对方看完条据,又拿腔拿调说,不能再按照从前挂账的方式做生意了,得先付银子才行。
郑虎哪能不知这是对方故意刁难,没忍住直接动手打了人。
当下见魏平津如此袒护那行首,气性没过,才直接讽问。
因着这边闹出的动静极大,早有不少宾客围了过来。
魏平津听得那话,心中对郑虎所说的那行首故意刁难一事本还有些困惑的,却也立马被郑虎那攀指之言带出的怒火给盖了过去。
他谨遵父亲遗言,这些阿猫阿狗却都敢骑到他头上来拉屎撒尿来了!
魏平津阴沉道:“放肆!速速将满口胡言的莽夫给我拿下!”
他身后的甲士们一拥而上。
缠斗的动静让围观的宾客们未免被伤及,全都退至了连廊内。
一番狠斗后,郑虎两手两脚都被甲士们锁住,他强挣不脱,侧首冲锁着自己右臂的那名甲士一声恐吓般的咆哮,那甲士一时被吓懵,郑虎趁隙一甩臂将人抡开,又一把抓住了还死命抱着自己左手的那名甲士腰带,直将人高举过头顶,扔摔至了魏平津跟前,厉喝:“来啊!人再多你郑爷也不怕!”
甲士落地痛苦滚动。
魏平津面皮微微抽动,只觉自己不亚于是被人当着众人的面狠扇了一耳光,森寒道:“架弓弩!”
站在他后方的一排甲士很快端起弓弩齐刷刷对准了郑虎。
郑虎被那般多箭矢瞄着,面上也毫无惧色,反而冷嘲道:“老子倒要看今日过后,谁还敢把脑袋拴裤腰带上去前线征战,现下是甲衣供应不上,再过一段时日是不是军粮也要供应不上了?”
“我二哥接手你们北魏这么个烂摊子,派出麾下将士去清缴蛮贼,你们魏氏就是这么用卡军资的法子来坑害前线将士的?”
他声如洪钟,这番话听得在场不少宾客都变了脸色,暗自揣测魏平津莫不是当真要用这法子除去萧厉?
可如今的北境本就危如沙楼,这法子可以说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便是顺利除掉了萧厉,拖垮了军队,又拿什么抵御关外蛮子和随时可能反扑的裴贼?
魏平津自然从在场众人的神情上看出了他们所想,心下肝火一时更甚。
他何时下令短过军中军需?
他森冷道:“地痞无赖就是地痞无赖,含血喷人的话当真是张口便来!给我放箭!”
持□□甲士们还不及放箭,人群外又传来一声急喝:“住手!”
围观的宾客们循声看去,便见月洞门前乌泱泱来了一众人,先前去了前厅议事的一众州官也在。
为首那人正是萧厉,他眉目冷沉含威,并未出言。
方才喊话的乃是闻讯后一道赶来的魏昂。
他见着这架势只觉焦头烂额,冲端着□□一众甲士道:“侯爷丧礼之上,这是做什么?还不把弓弩都收起来!”
持□□甲士们面色犹豫,没敢直接听魏昂的,看向魏平津,等魏平津发话。
魏平津面皮绷得死紧,有些事可以心照不宣,可今日在魏岐山丧礼上对方咄咄逼人将事情闹到了这地步,对他更是屡屡不敬,他若还息事宁人,不外乎是在对所有人说他怕了萧厉。
魏平津努紧唇,一指边上被郑虎打得鼻青脸肿的那商行行首:“我魏府宾客被如此欺辱又算什么?”
被他指到的商行行首畏畏缩缩地半佝着腰身,根本不敢抬眼看四周,浑身一直打着颤。
郑虎是萧厉的人,魏昂不好直接质问,看向了萧厉。
萧厉问:“老虎,怎么回事?”
郑虎冲着萧厉一抱拳道:“禀君侯,末将冤枉,末将今晨奉君侯之命,前往商行传话订做甲衣一事,这厮让末将往衙署和军营跑了四五趟开来这么一堆条据,却又不认!”
他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把信据,展示给在场众人看,恨得牙痒痒地道:“改口必须付五成银两做定金,才能做军中急需的这批甲衣,末将气不过,这才同他动了手。”
他说罢重新抱拳将腰身往下折了些,“末将自知有过,甘愿受罚。”
今日前来吊唁的宾客都是官场上的人,哪能不知从前北魏军中同商行的合作,那都是挂账,等银钱周转过来了,或是年底对账时,再一次性结清。
在军中银钱进项如此困难之际,这商行行首胆敢如此明目张胆地刁难,要说背后没有人指使,实在是叫人难以相信。
魏昂一听这原委,心下就大概明白了,略有些失望地看了魏平津一眼,转身自知无颜地冲萧厉抱拳道:“订做甲衣一事刻不容缓,末将随后定会查清此事,给君侯一个交代。”
魏平津被魏昂那个眼神刺得心头又痛又怒,在魏昂已说那话打算压下此事后,转身对着那商行行首便是一脚,誓要为自己讨个公道般,厉喝:“谁给你的胆子?竟敢这般逞威作福!”
商行行首被魏平津这一脚踹得栽倒在地,全然顾不得身上骨节的刺痛,面上全是惊疑和怔懵,倒当真是魏平津指使他的一般。
魏平津见状不由大怒,又是两脚狠踹到了商行行首身上:“回话!”
那商行行首痛得弓起了身形,连忙求饶道:“小的不敢的,小的不敢的……”
他仓惶想了个说辞:“实在是这一年战火不断,棉麻价格也一涨再涨,商行已抽不出银两周转了,军中需订做的这批甲衣又不是个小数目,小的没法子了,才同郑将军相商军中先给一半银两做定金,小的再砸锅卖铁凑足这剩下的一半,把军中急需这批甲衣给赶制出来……”
郑虎当即喝道:“你放屁!你们商行要用在明日路祭的银钱,不都足有十万两?”
商行支出的这笔银子并不是什么秘密,前些日子还有不少达官显贵都在夸商行大手笔。
此刻商行行首却已是哭得鼻涕眼泪齐流,他自知找的这理由牵强,但话已说出去了,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道:“侯爷就是小的的再生父母,商行也是侯爷一手扶持起来的,侯爷去得这般突然,纵是掏空整个商行,小的也想为侯爷风光路祭一场……”
这次没用魏平津发火,一向沉稳的魏昂都动了怒,厉喝道:“荒谬!侯爷生前便爱兵如子,今军中甲衣有缺,尓不先紧着军需,把银钱用在这等地方,竟还敢说是为报侯爷大恩?”
那商行行首磕头如捣蒜,脑门上没多久便见了血:“是小的糊涂!是小的拎不清……”
魏昂沉叹一声后,看向萧厉:“君侯,您看……”
这事究竟是不是魏平津指使的,魏昂到现在心中也没个定数。
说不是魏平津指使的吧,那这商行行首自己怎敢如此行事?
可若说是他指使的吧,他先前都欲压下此事了,魏平津却又诘问起这行首来。
魏昂不知道魏平津是为了摘除他自己身上的嫌疑,才有意让这商行行首一人将罪责担下。
事已至此,商行行首也的确一力揽下了罪责,外人信不信姑且不做考量,在这里打住此事已是最好不过。
萧厉道:“既是为侯爷故,也算是一片忠义。但军中各项军需尚还紧缺,未免再有此况,商行现由军中代管,驸马和魏将军意下如何?”
魏平津张嘴就要回绝,被魏昂用力扯了一下胳膊,自知今日这事,明面上是他魏氏的过错,这才强压着气性,尤为不甘地闭嘴将头扭做了一边。
魏昂代为拱手道:“既是为军需,就依君侯所言。”
萧厉道:“虽是事出有因,我麾下部将在侯爷丧礼上闹了事,回营后我亦会罚他。”
一场闹剧落幕,萧厉带着郑虎离去后,围观的众宾客也不好再杵在回廊下,纷纷散了去。
魏昂再次看向魏平津,魏平津似知道他要问什么,当即喝道:“我没有!”
魏昂便看向了地上磕头磕得头破血流的那商行行首,冷声吩咐左右:“将人带去观麟堂。”
府上正办着丧事,今日宾客又众多,不好在外直接审讯。
侯府书房先前被宋钦他们救萧厉烧了 ,现下还没重建好,观麟堂便成了主要议事地,即便是今日这等场合也有守卫严加看守。
甫一进院门,那商行行首便跪下了,乞求道:“少君饶命,将军饶命……”
魏昂眉眼沉肃,喝问:“谁指使的你?”
那商行行首还未开口,闻讯后匆匆赶来的一魏将已跪了下来,颇为愧责地垂着首:“是末将的意思。”
魏昂看到来人,气得以手指对方,却是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当然知道魏岐山将兵权和君侯之位都交与萧厉后,魏氏不少将领心下都极为不满。
此人更是在萧厉被指认欺瞒菡阳身份一事入狱后,就几次提出萧厉既不忠,便该直接斩首以儆效尤,袁放为萧厉求情时,还几次同此人当场吵起来。
魏平津惊愕过后,面上戾气骤现,上前劈手一耳光便扇在了对方脸上:“魏通!父亲和我都待你不薄,你胆敢行如此忘恩负义之事?”
魏通生生受了这一耳光,垂在身侧的两手握拳,有些难堪地道:“末将只是气不过侯爷棺木还未下葬,整个北境就一副人走茶凉之态,想给那姓萧的一些教训!”
魏平津喝道:“本少君需你替我教训人?”
魏岐山已去,萧厉才是北魏新任君侯,魏平津如今对外只剩魏氏家主和前晋驸马的身份,已不适合再称少君。
但他气急之下,已顾不得这些了。
魏通眼中隐有红意,说:“末将自知罪该万死,少君亦可将末将交与他萧厉处置,但末将看着他拿走本属于少君的一切,周遭人还都对着那姓萧的百般谄媚,末将心里就是替少君不值!”
他说到后面已然是再次愤怒起来,魏平津闻言却是怔住,难堪和委屈再次袭上心头,终是冲淡了那股怒意。
魏昂则厉声喝道:“这是侯爷的决定!”
他悲怒交加的脸上,不无痛心,却仍是道:“你若当真是为少君好,怎可在定做军甲一事上推诿发难?现下蛮子还在境内抢掠生事,闹得民心惶惶,君侯欲增定这批甲衣,是北魏现下兵马紧缺,需得靠征调各州府兵了!境内蛮子一日未清缴干净,军心民心便一日没法稳定下来。侯爷去前,最记挂的便是北境百姓和整个北魏,想尽法子才让萧州君接管北魏了。你如此行事,置侯爷于何地?今又置少君于何地?”
魏平津回想着众宾客散去时偷瞄自己的眼神,也觉着难堪,一时无话。
魏通不服道:“侯爷是因廖将军的死受了激,蛮子主力军又是那姓萧的驱逐出境的,才一时冲动将北魏托付给了他,我魏营能臣贤将无数,怎会辅佐不了少君!”
“你闭嘴!”魏昂厉喝:“当日在燕勒山,你但凡有今日这雄心壮志,带着将士们杀退蛮子,砍下蛮将头颅,侯爷就不会将北魏另托他人!”
魏通被怼得哑口无言,面上却还是有诸多不甘。
魏昂以手指着他,气急败坏喝道:“你胆敢如此行事,就是想谋害少君,谋害整个北魏!”
魏通难堪道:“末将原也没想拖延此事太久,只是想让那姓萧的一伙人碰碰钉子,叫他们明白这一切本都是魏氏的,我魏营也不是所有人都是赶着去巴结他们的软骨头!让他们往后敬着少君些,谁料那姓萧的手底下人会直接来侯爷丧礼上大闹……”
魏昂还想再训斥他此句,却已心绪复杂得说不出话来了。
过儿好一会儿,才怆声道:“你瞧着北魏现下一切大好,觉着是因侯爷一句话,这一切才落到了萧州君手上的,那便错了。”
魏昂眼中隐有泪意,哀叹:“北魏如今的安稳和体面,那都是侯爷求来的啊!”
魏平津一听这话,便又想起父亲将离人世的那几日,心中一时大恸至极,又分外难堪,背过身去闭上了眼。
魏通缓了一会儿,终是有些颓然地道:“末将,知错了。”
魏平津背对着他道:“滚回去自领三十军棍,罚俸一年。”
魏通知这已是魏平津开恩的结果,心下百感交集,愈发愧责难当:“末将谢少君。”
魏平津满目自嘲:“魏氏已经没有少君了,往后别再唤这称呼,落人笑柄。”
只一句话,却说得魏昂同魏通齐齐再度红了眼眶-
魏通离开观麟阁后,回程途中遇见了魏平津麾下的首席幕僚。
对方朝着他拱手道:“我听说前院发生的事了,俞某实在是羞愧难当,当日同将军聊得投机,多说了些,未料竟给将军和少君都带来一桩祸事。”
魏通对对方很是敬重,当即道:“先生言重了,你我二人都是为少君不平,是魏通鲁莽,冲动行事给少君招徕了祸端。”
再提起今日这茬儿事,他已不愿多说,只朝那年轻的幕僚一抱拳道:“少君今后的路不好走,还需先生多替少君谋。”
对方道:“自然。”
魏通离去后,那幕僚望着他的背影,唇角才缓缓勾了起来。
暮色已降临,整个魏府都点起了昏黄灯火。
他转步欲离去,却见不远处一素衣装扮的女子独自提灯往这边走来,瞧清对方容貌后,他眼底露出些许意外,稍作迟疑,借着夜色遮掩躲至了假山后-
王宛真被魏平津扇了一巴掌的脸,已经冰敷消了肿,此刻只余一抹淡淡的红印。
她重梳了发髻,没用任何珠钗发饰,只在挑得松散的鬓边簪了一朵带孝的白色绢花,精心点缀过后的清淡妆容,让她不同于以往的端庄秀雅,反透出股凄楚柔弱的味道,迎风而动的素白孝衣也更添几分弱不禁风之态。
她一面走,一面警惕打量着四周,像是惧怕被谁瞧见一般——
作者有话说:下章到鱼宝了~本章也给宝子们发红包~
说个题外话:本文虽然借用了燕云十六州这个地名,但是世界观和世界地图都架得非常空,宝子们不用对标现实地理去看,很多地名都是我乱编的,虽然尽量规避跟现实地名重合了,但好像不管取名叫啥州,总还是避免不了现实地理上真有那么个地方(泪)
第193章 “她爹是个祸害!”……
魏平津的幕僚在她彻底走远后, 方从假山后走出,望着王宛真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
今夜魏府宾客众多,供男女贵宾们暂作歇脚的院落, 分设在东西两侧。
王宛真去的方向是东院, 乃是男客们所住地-
郑虎跟着萧厉进了魏府安排的暂住院落, 便有些不自在地摸着后脑勺道:“对不住, 二哥,我险些又给你惹祸了。”
廊下的灯笼散着暖黄暗光,照着檐外大片大片飘洒的飞雪。
萧厉沉俊的眉眼被切出明暗的光影:“为何要在今日丧礼上公然动手?”
郑虎垂着脑袋道:“是我冲动,本是想快些将军甲一事定下来, 这才拿了开齐全的条据到魏侯府寻那龟孙。哪料那狗东西看都不看一眼,又改口要军中先垫付银子,这不纯耍人么?我瞧着他那副嘴脸实在是气不过,就把人给揍了。”
萧厉问:“对方胆敢刁难到这份上, 你就没想过是圈套?”
郑虎一愣, 随即面上又隐有怒色:“真是魏岐山那狗儿子指使的?”
萧厉停住脚步, 侧目看着他。
郑虎被看得再次垂下了头去,萧厉方冷声道:“今日对面但凡有个稍说得过去些的由头, 你打人一事都不可能善了。”
同行的张淮接话道:“主君所言极是,不管是不是魏府二公子指使,郑将军都不该在丧礼上直接动手。此番姑且算是歪打正着, 那商行行首如此行事,却又没有个足以善后的由头,为了替幕后之人兜底,才不得已用那般撇足的借口,将过错全都揽到了他自己身上,叫咱们有了个接管商行的契机。”
“但背后指使之人要是布局再周全些, 郑将军今日在朔边侯丧礼上的打人之举,往小了说,是对朔边侯不敬。往大了说,可就成了军中欺压百姓,强抢军资。”
话至此处,他眸光微沉了几分:“如今北境时局不稳,主君又刚继位,此事一旦宣扬出去,前者是离间主君同魏氏旧部,后者……则是要主君失北境民心啊。这步看似只是推诿做甲衣的棋,走得可委实歹毒!”
郑虎有些懵了,他当时打人的确是怒气上头,但也是觉着自己占理,故而在魏平津过来后也毫未退让。
此刻经张淮这么一说,顿觉脊背发凉,意识到自己险些闯下大祸,忙向萧厉保证道:“二哥,我知道错了,以后一定三思四思五思再后行,绝不再犯!”
萧厉瞥他一眼:“回去后罚俸三月。”
郑虎忙道:“三年都行!”
起了风,吹得雪粒子飘进连廊内,在萧厉衣袍上擦出了淡淡的湿迹,一行人继续往前走了一段路,他冷峻的面容终有了几分缓色,道:“一直唤我‘二哥’的,除却小安,只有老虎你了。”
“小安已经不在了,你又随我走了这样一条路,你留得性命,往后才有人继续唤我这声‘二哥’。”
一句话说得郑虎霎时红了眼。
他咧嘴道:“二哥放心,我命硬着呢,也惜命得紧,将来就算二哥你当上了皇帝,我都不改口,还是这般叫!”
他这是句玩笑话,张淮却下意识地看向了萧厉。
萧厉面上叫人窥探不出分毫情绪,只拍了拍郑虎肩膀,说:“弟兄们怎么从雍城出来的,就怎么全须全尾回去。”
“军中还有诸多要务要处理,你来了也好,我回去一趟,今夜便由你代我守在这里。”
梁地的习俗,亡者大丧夜,前来吊丧的宾客都是需跟着守这一宿灵的。
设灵堂的院中戏台也会唱上一整晚。
只是许多女客或上了年纪的宾客熬不住,府上才给贵客们都安排了暂做歇息的厢房。
郑虎满口应下。
萧厉又看向张淮:“军师一并留下,今日之事,蹊跷颇多,莫再横生枝节。”
张淮颔首:“淮明白,淮会命人盯着些魏府和商行那行首的。”
萧厉浅一点头后,折身欲唤人备马,留守在院外的亲兵却疾步而来:“君侯,公主寻您。”
听见“公主”二字,萧厉几乎是下意识地一抬眸。
亲兵继续禀报道:“人现正在院外。”
似明白过来了什么,萧厉眸中的异色淡了去,只道:“让她进来。”
不多时,一身素白孝衣的王宛真便被亲兵引进了厅房。
萧厉坐在上方主位上,借着这间隙看着几封急需处理的折子,左右两侧分站着郑虎和张淮。
王宛真孝衣单薄,梳得略显松散的堕马髻垂散在一侧肩头,半张脸上未消的红印似晕开的胭脂,艳若半面妆,只神色还是如平日里般从容平和。
她瞧了一眼屋内的郑虎和张淮,目光落至萧厉身上,道:“本宫有些事,欲单独同君侯相商。”
萧厉看着折子:“他们都是萧某手足心腹。”
言外之意是她有话可以直接说了。
王宛真似笑非笑,话音里带着某种恰到好处的挑衅:“本宫都敢只身前来见君侯,君侯还怕了本宫不成?”
萧厉手中的折子又展开了一折,漠然道:“送客。”
王宛真神色微僵,已然明白过来对方丝毫未将自己这个所谓的前晋公主放在眼中,自己方才的激将法,倒显得十足可笑。
她定了定心神,道:“本宫欲同君侯相商的事,君侯会感兴趣的。”
“关乎南梁的菡阳公主和这天下。”
萧厉终于抬起了眸来,侧首对着郑虎和张淮浅一抬颌:“你们先下去。”
郑虎和张淮都知王宛真这个前晋公主名头有虚,郑虎只看她一眼后便往外走,张淮目光却是审视般落在她身上良久,带着某种无声的威胁和警告。
王宛真腰背笔挺,觉察到张淮的目光,目不斜视,嘴边扬起了个要勾不勾的弧度。
——只要萧厉对这天下有意,那么她今夜这步棋,就是走对了。
为避嫌,张淮、郑虎二人出去后并未带上房门,只站去了院门处,时不时回首望着厅房这边。
房内,萧厉将手中那封折子扔回案上,身形微微后靠:“可以说了。”
他视线冷漠沉锐,迫得人几乎不敢与之直视。
王宛真扫过他那张俊逸又冰冷的面孔,在风从大敞的房门外吹进时,单手拢了下身上被吹得飘飞的孝衣,大抵是因为一早就听说过萧厉的过去,她很清楚他们是一类人,这一刻心头莫名地生出了股战栗感。
她强忍着那份心悸,抬起眸来同萧厉直视,眸中熊熊燃烧着野心,也袒露着欲语还休的情意,嗓音更是轻柔得像是带着某种引诱:
“君侯智勇无双,在用兵上亦无可匹敌,乃盖世豪杰,宛真实在不愿看君侯屈居人下。只是南梁那位菡阳公主乃温氏皇族正统,现又揽尽民心,君侯刚接手北魏,将来若要同她争位,名声上不可有污,继续辅佐魏氏,以复晋之名同南梁开战,方不落下乘。但这对君侯来说,太过不公……”
她眼神在这一刻似成了把钩子,直往人心坎儿上钩去:“宛真愿为君侯诞下血脉,将来名正言顺继承这大统。”
魏平津既然自甘当一傀儡,那她唯有另择良木。
萧厉意在这天下,他自己却又没有个足够的名头去同南梁菡阳争位,但她有。
二人若是共育一个孩子,有萧厉护着,她自然也不怕魏平津,必要的时候,甚至可以除去魏平津,对外再说孩子是魏平津的,魏氏旧部们不仅不会有异,反而会继续拥护她们母子。
届时她不仅不用完全倚仗萧厉,还能借魏氏旧部们来压着萧厉,让两方势力达成一种微妙的平衡。
等天下大定,时机成熟,她再一点点削弱萧厉手中的权势,借满朝文武之手除去萧厉,未尝不可。
此于她,甚至比魏岐山在世时,她继续伏低做小假扮前晋公主更为有利。
毕竟魏岐山在世时,她还需处处谨小慎微,只能有了孩子后再借着前晋公主的名头慢慢熬。
同萧厉合作……孩子能拴住这头在北境迅速崛起的凶狼,没了魏平津,她腹中有的又是魏氏唯一的血脉,可得所有魏氏旧部拥护。
这对萧厉,也是百利而无一害,扶持他自己的血脉上位,总比扶持一个将来兴许会同他反目的魏家傀儡上位好。
王宛真自认自己开出的这筹码,足以说动萧厉。
然萧厉在听完她这番话后,本就压着几分冷恹的眉宇间,几乎是最后一分耐性也没了,他深长的重睑随着抬眸的动作而拉平了些许,更显眸光冷冽:“这便是魏少夫人要本侯屏退左右后,同本侯说的事?”
魏少夫人几字,让王宛真面色又僵了僵。
他连维系表面功夫的一句公主都不屑叫!
王宛真心知他是瞧不上自己,强忍着心中那份骤然生起的难堪,勉强勾了下唇角,做出一副淡然的样子继续道:
“君侯是聪明人,今日军中订做甲衣,魏氏旧部们的态度已可见一斑,纵然君侯接管了商行,但整个北境,各大世族同魏氏的关系都如地底盘根错杂的古树根茎一般,非轻易能瓦解,我腹中所出,若成了魏氏唯一血脉,届时整个魏氏,不都是君侯囊中之物……”
她还欲再说下去,却见萧厉看着她的目光已不再是冰冷,而是厌恶,寒沉开口:“朔边侯大丧夜,魏少夫人该去守灵了。”
宛如一记响亮的耳光狠抽在了王宛真脸上。
她面上的淡然再维持不住了,只余难堪。
这话就差把她不守妇道,在自己公爹丧夜红杏出墙明着说出来了。
王宛真缓了好几息,方压下了心中那股恶气,精心点缀过的清淡妆面上露出了抹哀婉自嘲的神色:“宛真以为君侯同宛真一样从底层出身,当知宛真为何竭力要往上走,宛真所求,不过一份安稳……”
她哀哀望着萧厉,满面凄楚,随即竟褪起自己身上的孝衣:“宛真只愿成为君侯手上的一步棋,助君侯谋得这天下,还请君侯垂怜……”
萧厉不妨她会做出此举,劈手抓起案上的折子挡在了眼前,眸底的厌恶几乎要顺着那垂覆的浓黑睫稍溢出来,森冷朝外喝了声:“老虎!”
王宛真纵是再豁得出去,也没法在萧厉叫人后继续褪衣。
巨大的屈辱和难堪压下来,在这瞬间几乎于她心底绞生成了股怨毒戾气。
她今日在这里已再无任何脸面可言,强忍着涌上眼眶的泪意,抄好衣襟,不顾外边闻声赶回的张淮、郑虎二人,径自疾步出了房门。
“二哥您叫我?”郑虎同王宛真擦身而过,见她神情那般难堪,也只是浅瞥一眼后便直奔屋内去。
张淮落后几步,只听见萧厉冷声吩咐:“备马,我回军营。”
他再落到王宛真身上的目光,不免多了几分探视,随即那初时的敌意淡了去,俨然是不觉得她能蛊惑萧厉。
王宛真又一次感到了难堪。
她用尽了毕生的自制力,才强撑着让自己面上看起来没太多异样,离开了院落行至一条僻静的幽篁小径,再也克制不住浑身的戾气,将手中的灯笼狠掷再地,一脚踏碎。
她在泼洒的灯油引燃的火光里,咬着齿关,任大颗大颗的眼泪带着怨毒和恨意从眼眶砸落。
同样是从烂泥堆里挣出来的人,她已将姿态放低至这份上了,那姓萧的怎还敢这般羞辱她?
他不过是生做了男子,不过是夺权和往上爬的路都比她更容易些罢了!
王宛真哭得双肩颤动,眼神却愈发坚沉。
心底有个声音在告诉她,没关系,她只为往上走,这条路行不通,她总能再找到别的路。
今日之辱,她也会讨回来的!
抬手欲抹泪时,边上却递来一方叠好的帕子。
她瞬间收起面上的愤怨,警惕朝来人看去-
萧厉回到军营已是半夜,他解了挡风雪的披风,疲乏坐于堆满了信报和折子的案后,揉了揉眉心,取出上午放进画缸中那副卷轴,展开画卷,看着画上一身白锦制金的华服立于牡丹花丛中的少女,一直紧皱的眉心这才松开了些许。
他将桌案收拾出小片空位,将画幅铺在边上,方伏案浅寐过去。
画卷上的少女唇边挽着笑,似也正看着画外的人-
千里之外的南陈,温瑜因连日赶路,舟车劳顿,喝下一口铜雀煲了半日的补汤,终是没忍住又孕吐了起来。
昭白急得赶紧把军医提溜了过来,但军医也不敢开方子。
对外又暂且需隐瞒温瑜有孕一事,还得假称温瑜是受了风寒,再把风寒药煎上一罐。
如此好一番折腾,还是温瑜缓过劲儿来后,稳住昭白说自己没事,昭白才没再跟无头苍蝇一样急得乱转。
温瑜身后垫着软枕,靠坐在床头,吩咐寸步不离守着她的昭白:“明日入王庭后,派青云卫去跟方明达接头。”
昭白道:“我都知道的,公主您先安心养好身体。”
她盯着温瑜还什么都看不出的腹部,终是没说一句孩子的不好,只带了几分隐怒道:“她爹是个祸害!”
第194章 “还政于陈!”……
温瑜才孕吐过, 温静的面上,依旧带着几分苍白,闻言有些无奈地浅笑着看向昭白。
昭白抿紧唇, 帮她把被角又掖了掖。
温瑜说:“我说过, 必要的时候, 会要一个孩子的, 这个孩子也来得是时候。”
昭白不语。
温瑜继续道:“无需担心我,只是这些日子太累了。”
昭白觉得心口闷得慌,莫说当年世子妃有孕时,整个长廉王府和世子妃娘家把世子妃当眼珠子疼的情形, 便是寻常人家,家中夫人有孕了,那也是阖家悉心照料。
温瑜现在名义上是摄政两国的公主,独揽大权, 可在这等人生大事上, 上边却已再无个长辈可帮扶, 回南陈又还需应对无尽的牛鬼神蛇。
那个口口声声质问她,温瑜是不是就合该承受这一切的人, 今又为权势选择了北魏。
昭白没法不气。
她在铜雀端了酸枣糕进来时,仓促点了下头道:“奴知道了。”
随即起了身:“奴去吩咐青云卫明日同方明达接头一事。”
铜雀见昭白离开时的脸色不太好,将酸枣糕放至床头的小几上后, 问:“昭白统领怎么了?”
温瑜略显疲乏地摇了摇头。
她知道昭白是心疼她。
但这条路是什么样的,她一早就再清楚不过。
而今的结果,已比她从前预想的好太多。
最难熬的时候,都已熬过来了。
现整个大梁南境都已被收复,裴颂被重整起来的梁、陈联军和魏军逼得只有节节败退的份。
她已经离支撑着她走到今日的那个目标越来越近。
接下来只需再彻底收拢南陈即可-
次日,温瑜的车驾和姜彧的棺木一并抵达陈王庭。
三千铁甲卫蜿蜒前行于入城官道上, 大梁的苍龙赤云旗和陈国的玄羽朱雀旗一并在冷风里翻飞。
城门处,早已候着南陈一众官员。
车驾抵达城门口处时,铜雀撩起车帘,昭白搀着温瑜缓步走下马车。
礼部的官员们带头揖手向着温瑜一拜:“恭迎公主回王庭。”
唯有身着朝服,鬓边微见花白的姜相挺直腰杆没拜。
他今日出现在此,显然也不是为迎温瑜回南陈,在众官员对着温瑜礼拜后,便公然质问道:“敢问公主,吾儿姜彧何在?”
温瑜平静和对方对视着,浅唤了声:“阿昭。”
昭白朝后方做了个手势,当即有铁甲卫带着一托运着棺木的板车上前。
姜相快步走至板车前,颤抖地伸手抚上那绑着白绸冥花的漆黑棺木,霎时间红了眼,哀唤道:“吾儿!”
温瑜浅一颔首道:“姜相节哀。”
姜相望向温瑜,似受了极大的冤屈般,满目哀愤自嘲:“马家梁一役窦建良降裴颂,公主和满朝臣子都压着我姜家的头颅,要我姜家认下此罪,今吾儿命丧梁地战场,公主可信我姜家忠义了?”
昭白眉目时冷抬,喝道:“放肆!”
而今整个大梁南境,连带关中数城都已成了温瑜囊中之物,反倒是被西陵步步紧逼到今日的南陈,彻底没了同温瑜翻脸的资本,必须倚仗同大梁的合作。
不过短短数月,整个天下大局,又一番攻守易型。
姜家纵是因姜彧之死成了条见人就咬的疯狗,温瑜也有了同他们对峙的底气。
她抬手示意昭白禁了声,平和道:“姜将军之死,本宫亦十分痛心。”
姜相没有回话,只继续摸着那漆黑的棺木,痛心不已般哀唤道:“我的彧儿啊……”
随姜相一道而来的门生中,忽有一人尖锐道:“我们骠骑大将军前往梁地,是要统率派遣去梁地的所有陈军,为何会携小支兵马在北境受伏而亡?大将军亡故后,梁营同北魏又重新建了交,敢问公主,这其中当真没有关联吗?”
姜彧身死的消息,早就传回了南陈,今日姜彧棺木入城,城门口后方也围了不少前来迎棺的百姓。
那人如此一番喊话,大有质问温瑜是不是用姜彧的性命向北魏赔罪后,才换得如今梁、魏两营再次结盟伐洛都的意思,后方围观的百姓中听言,当即起了骚乱。
昭白拇指当即抵着手中长剑出鞘了三寸,眼风凌厉如刀:“大胆!谁允你对公主不敬?”
着软甲的青云卫们手上长刀也齐齐出鞘数寸。
陈国臣子中有清楚当下绝不能同温瑜撕破脸皮的,忙劝道:“阮主事,骠骑将军之死,公主和我等都痛心,然战场刀剑无眼,有道是‘将军百战死’,此乃天妒天才啊!”
姜相那名门生情绪愈发激动地道:“好一个战场刀剑无眼,他日我南陈北征的儿郎,个个都埋骨梁地,是不是也用一句战场刀剑无眼带过?”
那名劝诫的官员被他怼得没了声,他又朝着温瑜象征性一拱手道:“下官今日便是身死于此,也一定要替我们陈国骠骑将军之死问个说法,还请公主解下官先前那几问之惑!”
后方百姓的情绪也跟着被煽动了起来,有扎着头巾的妇人凄惶道:“这仗到底是怎么打的啊?我儿子还随军北上去了梁地呢!”
边上有人道:“窦建良叛投裴颂,坑杀了北魏两万大军,咱们骠骑大将军被派去北境执行军务而亡后,梁营便同北魏重新建交了,谁知这位大梁王女,接下来会不会把咱们南陈的将士继续送去让北魏坑杀,让北魏解马家梁一战之恨?”
这话无疑让周遭百姓炸了锅:“那怎么成!我孩儿他爹还在军中呢!”
“我家汉子也在军中啊!”
“不是说打完梁地,要让咱们跟着迁回关内吗?怎地让咱们陈军去送死了?”
故意煽动民情的人继续幽幽道:“毕竟是梁地的公主,哪把咱们陈国百姓当人……”
这份恐慌和对立散播出去后,人群中不满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有人喝问:“姜彧将军究竟是怎么死的?”
有人声责:“多少年了,我们陈国的朝政都是由我们的陈王把持,怎地现在要由一梁地公主说了算?还政于陈!”
“对!还政于陈!还政于陈!”
眼见声责声愈来愈大,几乎形成声浪,昭白再厉喝“放肆”,也控不住场面,甚至有陈国百姓推挤围在外围的陈国官兵,意图上前。
昭白怕温瑜有什么闪失,忙拔剑挡在了温瑜跟前,其余青云卫也都呈半弧形挡在了温瑜车驾外。
中立派的陈国臣子们,见事态发展成了这般,一时茫然又惶然。
夺回温瑜手中摄政的权利,他们也乐见其成,可如今梁营已强势,温瑜必是不可能退让的,真把温瑜逼急了,撂挑子同他们南陈脱离关系,届时他们南陈可真成了赔了夫人又折兵了。
中立派臣子们几番同姜党的人使眼色,奈何以姜相为首的一众人全都装看不见。
温瑜听着陈国百姓们握拳高喊让自己还政的声音,只浅一抬眸,清沉开口:“诸位这是要本宫休弃驸马?”
带头发难温瑜的那名姜相门生面色一僵,随即道:“公主同初嫁来我陈国时一样,安居于深宫,不再问朝政即可。”
温瑜略含讥诮地挽起唇角:“本宫铸下何错,要被你们逼退位?”
那名姜相门生道:“骠骑将军……”
温瑜声线冷漠:“你们陈国上下,今日要把这桩罪名安给本宫,是已有证据指证本宫谋害了你们姜将军?”
姜彧从前是陈王宫的禁军统领,后随温瑜一道前往梁地时,方被封为了骠骑大将军,接替窦建良的位置。
对方道:“骠骑将军之死蹊跷,尓梁营又同北魏重新建交……”
“本宫问你们证据!”温瑜陡然拔高了声量,寒眸凌威,头上步摇晃动,在旌旗涌动的寒风里绞出股煞意。
那名姜相门生一时间禁了声,连周遭喊话的百姓也似哑巴了般,突然静了下来。
整个天地间,一时间只余风声萧肃。
温瑜环视在场所有人,字字清沉:“没有是么?本宫有!”
她话音方落,后方青云卫已押着十余名被绑的细作上前来。
温瑜目光冷淡瞥向姜相:“姜相可好生审问审问他们,姜将军北上计策如此周全,何故还会中裴军埋伏!”
姜彧随温瑜一道北上,因先前为隐瞒温瑜落到了魏营一事,对外只说姜彧前往北境,是为前去执行军务。
但姜彧在北上前,就传信给姜相和太后,说明过真正缘由。
如今姜彧身死,姜相带着自己的一众门生在温瑜回城之日,佯装不知真相故意发难,还煽动百姓意图收回她摄政之权,分明是摆出了他姜家再脱一层皮,也不会让她好过的阵势。
此刻见青云卫押出的那十余名陈军将士,扶棺处于悲恸中的姜相终于抬起头来,苍老布着血丝的一双眼依旧含威:“公主此话是何意?”
温瑜声线冷漠:“姜将军当日受伏时,便发现军中有细作向裴、魏两营兵马暗透行踪。姜将军身陨后,本宫为揪出继续潜藏在军中的那些细作,这才命前去迎姜将军棺木的臣子,故意放出消息,姜将军没死。这些人,便是在姜将军棺木被运回后,夜探尸首被抓的奸细!”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本还处于悲恸中的姜相,眼神也陡然凌厉了起来。
但始终无人敢上前审讯。
被绑的都是陈军将士,也就是说,姜彧之死,十之八.九是源于他们陈国内斗,同温瑜和梁营没有半分干系。
姜相身后的门生们左右相视一眼后,其中一人道:“这些人都是公主绑过来的,谁知有没有被屈打成招!”
温瑜冷笑:“有意思,你们口口声声要本宫给姜将军之死给个说法,而今本宫已将证据都摆到你们跟前,你们连审都不敢审一句,又污蔑本宫屈打成招?尓陈国当真是君不君,臣不臣久了,礼法尽失,不如番夷!”
这话说得在场所有陈国臣子个个面上剌得慌,一时间神色都有些难堪。
温瑜却似当真动了气性。
青云卫搬来一张太师椅放至她身后,她搭着昭白的手坐下,铜雀将一柄油布大伞牢牢罩在她头顶,挡住了零星下起的雨夹雪。
温瑜嗓音幽寒:“幸至,本宫在抵达王庭前,又放出了消息,称已活捉到了一名细作,正命人秘密送往宫里,姜相若是此刻派出人手去追,当还能再生擒几名赶去灭口的死士。”
说完最后一句,她一双凌寒的眸子眼尾微抬:“本宫……便在这里等着,尔等查明真相,记得来此替你们陈王领走休书!本宫如尓陈国上下之愿,再不干涉尓陈国政务!”——
作者有话说:圣诞快乐,评论区给宝子们发红包~
第195章 “你当真有了彧儿的孩……
中立派的臣子们闻言有些慌了, 看姜相一眼,见姜相仍没表态的意思,却也顾不得了, 忙对温瑜道:“公主息怒, 我等绝无此意……”
昭白冷冷道:“公主身在梁地, 忙于统筹全线战事, 尚还忧心尓陈国内政,召集梁地臣子商议打通坪州关贸,此后与尓南陈和周边诸小国往来通商,缓解尓陈国重税。今公主千里迢迢赶回南陈, 连这王庭城门都还没进,尓陈国臣民,便堵在这里,以莫须有的罪名指认我家公主与北魏勾结, 害死你们将军, 威逼公主还政, 当真是好生可笑!”
昭白说到后面,几乎已经是冷笑:“也好, 尓陈国从联姻至今,既从未想过与我大梁好好合作,我家公主一封休书递出, 往后便也无需再为尓陈国费心费力!”
南陈国库就是年年赤贫,才不得已一直重徭重税。
此刻听温瑜已在着手准备两国通商的事,姜彧之死,明显又同温瑜无关,在场大臣们是真慌了。
从前梁营势微之际,他们尚不敢同温瑜彻底翻脸, 今梁营得势,自没有再结束这结盟的道理。
中立派的臣子们连忙表态道:“臣等可从未出言要公主还政过,礼部一小小主事大放厥词之言,当不得真!当不得真!恳请公主三思啊!”
先前做出头鸟抨击温瑜的那姜相门生,一时也不敢再作声,眼神闪烁不定,不住地往姜相那边瞟,似害怕被姜相扔出去当弃子。
毕竟上一回内阁查贪墨案,底下就有不少人被推出去顶罪了。
有中立派的臣子小声唤了姜相一声,似想让他为今日的无礼之举,向温瑜低个头,做出臣子该有的样子。
姜相隔着被风吹得斜飞的雨雪,看向身披大氅寂然坐在对面的温瑜,终是开口道:“老臣痛丧嫡子,心如绞割,无力束下,底下人冒失冲撞公主之处,老臣代为赔罪了。”
姜相那名门生一番权衡后,明白自己若是龟缩起来,保不齐还真会被姜相舍弃,一咬牙跪了下去,道:“都是罪臣痛心骠骑将军亡故,口不择言,冲撞了公主,罪臣愿以万死向公主赔罪。骠骑将军在我南陈,素有战神之名,百姓哀恸骠骑将军之死,又听了罪臣胡言,不明真相,方才喊出让公主还政的妄语,一切过错都在罪臣,请公主责罚罪臣便是,勿要迁怒城中百姓!”
说罢在雨雪中冲着温瑜一叩首。
昭白在边上听得眸中冷意更甚,这人明着是在向温瑜请罪,一句“勿要迁怒城中百姓”,却说得好似温瑜是因城中百姓的喊话,对城中百姓动了怒,才扬言要给陈王休书一封,再不管他们南陈。
与民意气用事,乃是为君者大忌。
这人一张巧嘴,当真会狡辩。
昭白寒声道:“我家公主,在梁地督战尚且忧心陈地徭税,何时又迁怒过陈地百姓?方才空口白牙要将你们骠骑将军战死之责,硬扣到我们公主头上的,不正是你么?现又将过错推至百姓身上是何意?”
她这话直将此人试图引到温瑜和陈地百姓间的矛盾,丢回了他自己和陈地百姓身上。
那人面色一僵,腰身忙又往地上又伏了伏:“罪臣自知罪该万死,但罪臣那话绝无此意……”
青云卫为温瑜奉上一盏热茶,温瑜接过后,用茶盖一下一下挂着盏中茶沫,在升腾起的雾气里,长睫轻垂,半露出的一段眸子,凉薄比这漫天雨雪更甚。
她对姜相那门生的一番举动视若无睹,只道:“姜相还不遣人去王井大街上捉拿宵小么?”
姜彧棺木被带回那日,她设局让南陈那几名细作落网后,昭白便撬开他们的嘴,问出了这批细作的人数,又拿到了他们彼此间的联络暗号,以及给幕后之人传信的方式。
随即将军中所有的细作一并拔除,又让当日的细作头子给幕后之人传了信回去,谎称姜彧的确没死,只是已察觉到了当日受伏的蹊跷,他们此番查探便险些败露,以此来稳着幕后之人,让他不至于扫清所有的尾巴。
今日入城前,为再添一重保险,让王庭的人亲手再抓到几名幕后之人派出的死士,才故意让细作头子又给幕后之人传了消息,声称他们有人被擒,引幕后之人派死士前去灭口。
姜相神色沉凝莫测地盯了温瑜几许,对着自己身后的心腹一抬手。
得了他示意的心腹立即率人往通往王宫的必经之道赶去。
姜相继续审视着对面的大梁王女。
梁、陈两国结盟至今,彼此利益早已分割不清,以对方的心性,不可能只因今日这桩发难,便同他们南陈彻底割席。
且她手上既有细作这人证在,先前传回南陈的信件中,却只字未提,很难说,她不是故意这般行事,就为了让他们闹事,拿到他们的错处。
那么她此番“动怒”,显然也是为谋得更大的权益。
姜相又一回见识到了这位大梁王女手段的可怕之处。
在这细雨斜飞飞的城门口处,两方人马都静立不动,似成了某种无声的对峙。
约莫一刻钟后,被姜相派出去的人驾马急奔回来,狼狈翻身下马后,快步走向姜相,附耳同他说了什么。
刹那间,姜相的面色可以说是难看至极,眼中恨怒分明。
中立派的臣子们也都看着这边,见二人这副脸色,已对温瑜先前所言信了个七七八八,一面暗自惊骇南陈竟真有内鬼,猜测是何人之余,又觉着今日触怒温瑜一事,怕是也不能善了了。
姜相低声吩咐赶回来报信的心腹:“让神武营的人过去。”
心腹得了吩咐,又匆匆折返时,姜相再次看向温瑜,却见她身边的婢子捧了碗深褐色似药汁的东西递与了她,“公主,该喝药了。”
温瑜肩头压着经鞣制后再无半分异味的白狐裘大氅,被冷风吹得微微泛红的纤白长指从裹了层绒布的暖炉上抬起,接过药碗,以大袖遮掩,将碗中药汁一点点饮尽。
再递回药碗时,眉头微不可见地轻蹙着,似那药汁苦得厉害。
也是这时,南陈众臣才发现温瑜温白如琼玉的面上,似乎是带着几分病色的,奈何她人太过清冷,那一份病色,便也被压得极不明显,乍一眼瞧去,只叫人觉着她身上更多一份疏冷。
群臣们心下有些怪异,若是寻常病症,当不至于在这等对峙的情形下进药。
但若是温瑜身体有了什么大症,则又更该遮掩着才是。
姜相给了身后的常随一个眼神。
那常随很快会意退了下去。
温瑜的药是她的近卫们用马车上的炉子煎的。
她既无意隐瞒,并且还似为借此向他们透露出什么消息,姜家在随行回王庭的陈军中也有人,不难查到她喝的是何药。
温瑜似并未瞧见对面的异样,在喝药完后,又饮了几口清茶压下药的苦味,方不急不缓开口:“姜相不审这些细作?”
姜相朝着温瑜微一颔首道:“既是谋害我儿的细作,便由公主做主下往诏狱,秉公严审便是,老臣……避嫌不参与此案。”
温瑜眸子浅淡一抬,字字清寒:“姜相忘了,本宫说过,不会再干尔陈国政务。”
姜相自认已低了这个头,然对方依旧没有顺阶而下的意思,那就说明,对方想要的,远不止这些。
刹那间,姜相明白了温瑜的意思。
她是要他们陈国上下的臣民,“请”她重新回去执政。
之前为形势所迫,臣子们拥立她为摄政长公主,但背地里都各有心思,温瑜所得到的,更多的也只是一个对外的名头。
此番回来,她是要做那个能压着他们王庭臣子,有实权的摄政长公主。
被群臣声势浩大“请”回去执政,往后无论在何情形下,他们王庭臣子,就都没有再逼温瑜还政的由头。
姜相突然从这雨雪中,感到了一点浸骨的寒意。
城门内再次传来动静,官兵疏散围观的拥堵人群,以齐思邈为首的一众王党大臣身着朝服赶了过来。
前来迎温瑜车驾的中立派臣子们一下子似找到了主心骨,忙对着齐思邈一拱手:“齐大人。”
齐思邈在来的路上大抵就已听闻了事情始末,对那些官员一颔首后,目光掠过姜相,方对着温瑜一揖手:“老臣听闻公主车驾至王庭,特来相迎。”
温瑜没做声,站在她边上的铜雀道:“齐大人您来晚了,没瞧见方才你们陈国官员,带着百姓高喊要我们公主还政,想来这王庭内,多的是不愿我们公主再回来的臣民。当初来梁地下聘时,可是你们南陈争着要同北魏迎我们公主的,非是我家公主执意来你们南陈。今我家公主来陈地还不足一载,扪心自问是处处为尓陈国百姓考量,尔陈国上下,几番无礼也就罢了,今日竟还想将骠骑将军之死,强扣到我家公主头上,我家公主可担不起这无道残杀忠良之名。”
依旧跪在地上的姜相门生只觉今日已是大祸临头,在雨地中忙重重又磕了几个头,顾不得脑门上沾了多少泥污,被磕得已破皮红肿,道:“罪臣该死,所有错责都在罪臣一人!”
齐思邈自是认得此人乃姜相门生,心下了然。
若无姜相准允,此人先前怎敢说出那等大逆不道之话来。
温瑜当下拒不入王庭,要的,显然也是先前怎么逼她还政,现在就怎么求她回去执政。
齐思邈沉默一息后,再次朝着温瑜揖手道:“臣下诬君,老臣此生的确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此等谬臣,必当严惩。老臣恭请公主回王庭执政。”
旁的臣子面色虽有异,但有了齐思邈开这个头,也都很快揖身下去:“臣等恭请公主回王庭执政。”
围观的百姓议论纷纷,说着“细作”、“徭税”什么的,最后人群中也零星响起了“请公主回王庭执政”的声音。
整个城门处,只于姜党的臣子们还未表态。
一众人干站在细雨中,都有些不自在,不住地拿眼去瞟姜相,等着姜相示意。
先前被姜相支走的常随回来,附耳同他说了什么,姜相陡然掀目朝温瑜看去。
温瑜安坐于太师椅上,油布伞面上积攒的雨水,顺着伞骨缓缓往下滴落,她神情温静地同姜相对视着,半分不曾避让。
姜相似做了一番权衡,终也朝着温瑜一揖手:“老臣……恭请公主回王庭执政。”
还僵立在细雨中的姜党臣子们说不清是不是松了一口气,忙跟着躬身揖手道:“臣等恭请公主回王庭执政。”
温瑜睫稍微扬:“诸位记住,今日,是尔等‘请’本宫回去执政的。”
群臣依旧维持着揖手的姿势,不敢出一言。
温瑜搭着昭白的小臂起身,铜雀执伞在二人头顶,护送温瑜上了马车。
停驻在城外的护行队伍重新入城。
城中百姓将沿途街巷围堵得水泄不通,年轻的姑娘们望着板车上那漆黑的棺木,哭得几乎是肝肠寸断。
去往王宫和姜家需走不同的路,温瑜在马车行过岔道口后,掀帘看了那绑着白绸冥花被姜家人带走的棺木一眼。
外边细雨斜飞,洒在地上的冥纸被雨水沾湿,又被无数拥堵着的百姓踏成一片纸泥。
温瑜放下车帘之际,也合眸掩住了眸底所有的复杂-
车驾入了宫门,刚至昭华宫,夹道那头,就另有步辇而来,端坐于华盖下的,正是姜太后。
她所有的情绪,都掩于了那张强硬雍容的面孔之后,只眼角的细纹,比之从前更明显了些。
温瑜搭着昭白的手,静立在了原地,在姜太后步辇停下后,方道了句:“见过太后。”
姜太后由她身边的老嬷嬷搀着步下步辇,一句话没说,目光径直盯向了温瑜腹部,带着某种不可言说的锐利和急切。
然冬衣厚实,温瑜又披着大氅,她什么也瞧不出来。
姜太后收回目光,张嘴似乎就想问什么,却又明白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于是只硬声道:“哀家有话问你,去你宫中说。”
言罢率先往温瑜的昭华宫走了去。
昭白对姜太后如此盛气凌人的架势似多有不满,低唤了声:“公主……”
温瑜平静道:“进去吧。”
她自然明白姜太后想问的是什么,在城门处时,她故意让姜相知道了自己喝的是安胎药。
有太后和姜家的筹谋在先,姜家不可能不明白她的意思。
她车驾回宫途中,想来也早有姜家的人赶来宫中给太后报了信,太后才这般快赶过来同自己确认。
入了内殿,太后身边的老嬷嬷已独自候在外边,朝温瑜略一颔首。
温瑜便也交代昭白和铜雀:“你们在外候着。”
她只身进了内殿,太后立在窗边,矮几上的香炉细烟袅袅,她一下一下地捻动着手中挽起的珠串,只是明显心并不静,捻珠捻得极快。
在听见温瑜脚步声后,便掀眸看来,目光里那份哀戚,都隐于了强硬和锐利之后:“你当真有了彧儿的孩子?”
第196章 “又一年春至了啊。”……
细雨夹着不成状的雪沫飘落在窗棂处, 冷风吹动温瑜颈边的白狐裘毛领,她迎着姜太后的目光,温静的面上看不出任何情绪:“这个孩子会在一载后降生, 乃大梁与南陈王嗣。”
姜太后五指紧攥着捻珠。
温瑜那话是承认了的确有孩子。
她当初同温瑜达成协议, 是用她腹中生出的姜家子冒充王嗣, 否则王党的大臣们必不会甘休。
但温瑜离开陈地已四月有余, 万不能称是在离开陈地之前就有的身孕,否则孩子得在六个月后就降生,才能堵住悠悠众口。
温瑜在梁地时,又有过被北魏扣下的流言。
她说这个孩子会在一载后降生, 意思便是要对外宣称,她是在回到陈地两月后才有的身孕。
如此一来,这个孩子的身份就不会再有任何可被怀疑的地方。
整个王宫,早就只剩温瑜和姜太后分庭抗礼, 合力隐瞒孩子月份, 不是什么难事。
姜太后心底已隐隐有了个答案, 却还是想确认什么般,强硬的声音里再掩饰不住急切:“哀家问你, 这孩子究竟是不是彧儿的?”
温瑜没有直接回答,只道:“姜将军股后有颗痣。”
这是底下人给姜彧敛尸时发现的。
姜太后听到这话,似心中一块大石落下, 单手扶着窗边的长案,眼中哀意于那份强硬后倾淌而出:“这孩子月份多大了?”
温瑜道:“三月有余。”
姜彧是在三月前死在恒州的。
姜太后盯着温瑜:“哀家要亲自看太医诊脉。”
温瑜的反应异常平静,答了个“可”字后,抬眸继续道:“但诊完脉后,本宫希望太后从此安居佛堂,潜心礼佛, 再不问朝中政务,太后可应?”
从前的陈国,陈王屡不上朝,都是姜太后垂帘听政。
后发生了马家梁惨案,温瑜作为“债主”,有了一道垂帘旁听之权。
被拥立为名义上的摄政长公主后,还未真正打理朝堂,便又赶赴陈地主持大局去了。
今重回南陈,是她这位摄政长公主独自听政,还是继续同姜太后一道听政,便需论清楚了。
姜太后霎时变了脸色,冷嘲道:“你倒是真敢开口,以为腹中有了彧儿的孩子,便可从哀家手中夺权了?”
她眼中裹着悲怒和怨恨的目光,刀子般狠刺向温瑜:“哀家还未追究你为何非要去北魏之责!向他北魏赔罪就那般重要?哀家的彧儿为此赔上了性命,你梁营又拿什么还?”
温瑜眸光清凌得似一片结了冰的湖泊:“害死姜将军的,是尔南陈。”
姜太后大抵是觉着荒谬,唇边浮起冷笑来,只是还不及出声,温瑜已再度开口:“陈将窦建良若不曾叛投裴颂坑杀北魏两万大军,本宫何须为了大义北上亲去向他魏营赔罪?随行陈军中若是未混进羯吉细作,行军又岂会暴露?”
她盯着姜太后,一字一顿:“是你们南陈的内斗,害死了他。”
姜太后听见羯吉二字时,面上的冷笑便凝住了,那强撑出的冷硬,隐有裂痕,却还是硬声反驳道:“你以为哀家会被你一面之词唬住?”
羯吉部,乃是原本统率陈国这片国土的部族。
当年陈国先祖率臣民迁出关外,为了能有个安身之所,娶了羯吉部酋长之女,陈国百姓方被接纳。
随后几代陈王,为了稳固地位,娶的也都是羯吉之女。
然百余年经营,现陈国早已取昔时羯吉部而代之,王室公子娶妻,求的也是大臣之女,或周边更厉害的部族之女,乃至梁地贵女。
羯吉部意识到自己被陈国蚕食,发动过几次叛乱,但都被陈国强力镇压了下去。
陈国先王在时,更是想彻底根除这个问题,奈何南陈百姓同羯吉部通婚已久,现下的不少陈地子民,往上数几代,身上都流淌着羯吉人的血。
纵是将陈地境内驱逐至再无一羯吉人,隔一段时日后,仍会有顶着陈民身份的羯吉后裔闹事。
最后陈国先王无法,索性同羯吉部谈和,暗中扶持了上任羯吉酋长最没用的小儿子争得了酋长之位,还封其为顺平侯,在王庭内置豪府予其居住。
至此,明面上陈国同羯吉部的矛盾,算是按下去了。
被封做顺平侯留在王庭的那位羯吉酋长,多年来也的确是一副乐不思蜀的模样。
几年前陈国新王继位,都无羯吉人借机闹事,慢慢的,陈国上下也都以为已彻底将羯吉部安抚了下去。
殊不知,对方早已在王庭布下了无数的钉子。
这也是温瑜在未抵达王庭前,不敢将羯吉细作一事以书信先行告知的原因。
陈地至少半数子民,都是羯吉后裔。
姜彧生前尚且不知他挑出的精锐中,有那般多的羯吉细作,王宫和姜家,温瑜不敢保证有没有被安插旁的羯吉细作。
这个秘密,只有先守在她们自己口中,方是安全的。
温瑜道:“是不是本宫一面之词,姜相不是派神武营去王井大街拿人了么?太后大可等刑部的审讯结果。”
她说至此处,缓了缓,似想起了什么,眼底浮起诸多复杂的情绪,却又不愿叫人探究般合上了眸子:“但姜将军……也确是为本宫而死,本宫应允过他,会好好治理陈国。”
她这一瞬的哀沉做不得假。
姜彧跳下马去截杀追兵,扭头冲她嘶喝“吾主菡阳,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情形仿佛还在眼前。
后来他尸首被运至鸿雁寺,僧人用细线缝回他的首级,她也见过他换了新甲、双手执剑躺于棺中的模样。
那张年轻、骁毅的面孔不再俊美,他死前似乎受了极大的痛苦,才让他在被人合上双目后仍显凶狞。
他在生前拥她为君,温瑜便也在冰棺前向他郑重许诺,会如待梁地百姓一般,善待陈地百姓。
姜太后见温瑜这般神伤,对她腹中的孩子是姜彧的却是又信了几分。
那满腔的愤怒,在温瑜说出羯吉细作后,也化作了莫大的哀意和颓然,连鬓边银发似乎都多了些。
这终是她们陈国自己造下的业果。
她似已十分疲惫了,却仍固执道:“让太医诊脉。”
温瑜未再多说什么,态度随和地配合了被姜太后急宣过来诊脉的太医。
那太医虽是姜太后的人,但对温瑜和姜太后之前的协议并不知情,一番细致断脉后,细汗都爬了一脑门子。
在姜太后出声询问后,只得硬着头皮道:“回禀太后娘娘,王后……已有三月的身子。”
他几乎不敢抬首,生怕因牵扯进皇家阴私里被灭口。
但姜太后听到这话,怔了怔,随即却是流下泪来:“哀家的彧儿有后了……”
有这孕脉月份在,她心中最后那份猜疑也卸下了。
三月前,姜彧得她吩咐,盯温瑜盯得正紧,温瑜不可能与旁人有机会接触,这孩子……只有可能是姜彧的。
那太医听得这话,只觉是又知晓了一桩王宫秘辛,将头垂得更低了些,大气不敢出一声。
昭白面沉如霜替温瑜取下了垫在腕口诊脉的帕子,似十分厌恶太后的这番诊脉求证。
温瑜面上倒是平和如初,收回手后放下广袖,看向姜太后,温静的目光里却有山岳般难以撼动之威:“本宫不愿朝堂上的变故,波及陈地百姓,是以在今日同太后相商,望太后回去后,仔细考量本宫的提议。”
她对外有摄政长公主的名号在,今又是百官恭请她回来执政,自没有让步的道理。
姜太后若还是执意要继续垂帘听政,二人在朝堂上必还有一番较量。
但大梁对当下的陈国来说,才是那根救命稻草。
输不起的,只会是南陈。
姜太后目光落在温瑜腹部,整个人似已苍老了许多,苦笑道:“哀家十六岁嫁与先帝,从成为陈国王后的那天起,便只为这无上权势,隐忍了二十余载,也筹谋二十余载,终只做得个垂帘听政的太后。”
她目光落回温瑜脸上,带着审视:“哀家现是被你逼退了,但你能走到哪一步,哀家亦会看着的。”
温瑜没作声,只在姜太后搭着老嬷嬷的手离去时,安坐于榻上道了句:“恭送太后。”-
出了昭华宫,姜太后没坐步辇,搭着老嬷嬷的手走在冗长的宫墙狭道里,宫人们抬着步辇,隔着段距离跟在后边。
老嬷嬷觑着姜太后神色,鄙愤道:“那梁女妄想用小将军的血脉逼您和丞相给她让路,也不看她自个儿生下小将军的子嗣后还有没有命在!”
宫里生产的阴私手段多了去了,太后和姜家初时同意拥温瑜为摄政长公主,要她同姜彧共育一个孩子,打的便也是这主意。
姜太后看了老嬷嬷一眼,老嬷嬷忙自打了一记嘴巴子:“是老奴多嘴。”
姜太后道:“李太监近日在作甚?”
老嬷嬷道:“娘娘您忘了,您允他一直在‘养病’呢。”
姜太后目不斜视:“这病养了快半载,应也好了,让他回来做事吧。”-
昭华宫。
姜太后一伙人前脚刚走,铜雀后脚就秘密带着方太医入宫来给温瑜重新把脉。
温瑜的孕脉只有两月,用药物乱了脉象,方显示出三月的孕脉,骗过了姜太后。
但那药毕竟是中途传信回来,让方太医秘密研制后,又由青云卫拿给温瑜的。
昭白怕对温瑜有什么影响,这才在太后和温瑜私下谈话时,就示意铜雀去接方太医。
方太医诊完脉后,言温瑜身体并无大碍,被带下去给温瑜开调养身体安胎的方子。
温瑜舟车劳顿月余,今日强打起精神撑到现在,已有些乏了,问昭白:“方明达那边如何?”
昭白道:“他今在太学任职,同姜家接触不多,暂且没打探到什么有用消息。”
温瑜思量片刻道:“姜家大抵会借姜彧之死和羯吉细作之故,将窦建良叛变一事也推到羯吉细作上,调回他姜家先前被贬的党羽。告诉方明达,本宫会助他,但他最好别叫本宫失望。”
昭白明白温瑜的意思,领命退下时,见温瑜已疲乏合上了眸子,轻手轻脚带上了房门。
带方太医下去开药的铜雀回来,得知温瑜在小憩,有些忧心地同昭白道:“公主把孩子的月份说大了一月,当下是用药错乱脉象瞒过了太后,到了临盆时,可如何是好?”
她倒是听说过催早产的法子,但据闻不足月生出的孩子,都会先天不足,大人用药后,对身体损害也极大。
昭白瞥向铜雀:“你当公主会留姜家猖獗到那时?”-
接下来半月,整个陈王庭都狠狠动荡了一番。
姜家几乎是成了条疯狗,刮骨削肉般要清理出所有潜伏的羯吉细作。
抄了顺平侯府还不够,用极刑审讯完阖府下人,又开始在王庭内大肆抓捕羯吉人,诏狱关押不下,又征用了刑部大牢,菜市口刑场下方的地砖,血水就没干过。
王庭百姓人心惶惶,走在大街上,几乎是听见羯吉二字便胆寒,争相撇清自己祖上从未同羯吉通亲过,是纯正的陈人。
民间如此,朝中亦没好上多少。
姜家借故替自己先前因贪墨被贬的党羽翻案,将一切罪责也推到了羯吉细作上。
再以此排除异己,将凡是同羯吉部有近亲的王党臣子,都弹劾为羯吉细作。
每日朝会上,王党大臣们无不是同姜党臣子们唇枪舌战,只差大打出手。
反弹劾姜党的折子,也雪花般飞向了温瑜案头。
第一场春雨,便是在王庭这阴云笼罩之中降下的。
次日檐下的铁马上还挂着水珠。
朝会上,嚣张一时的姜党臣子们终于收敛了起来,没再继续喧嚷要彻查羯吉细作一事。
素来稳重的王党大臣齐思邈,却出列道:“臣有本要参他姜鸿生!”
姜鸿生乃是姜相名讳。
这几乎是一场没有让姜相没有任何狡辩机会的参奏。
除却姜党臣子,朝臣们都陆陆续续站了出来,都有本要奏,所举的姜党恶行各不相同,有的是旧案,有的是新案。
最后站出来的是方明达,他手捧笏板:“微臣要参姜鸿生指使窦建良坑杀北魏两万大军一案!”
窦建良一案,姜相自认做得极为隐蔽,但他前边为替爱子报仇,借着清缴羯吉细作,那般大肆屠杀王庭内有着羯吉血统的陈人,终是让他自己身边有着羯吉血统的下属都怕了。
方明达凭着三寸不烂之舌,成功游说了对方作为人证,揭露姜相指使窦建良坑杀北魏两万大军一事。
姜相被押入狱时,依旧冷冷盯着坐在上方的温瑜。
温瑜一如当日在王庭城门外一般,隔着珠帘平静同姜相对视。
姜家之罪,罄竹难书,这参天古木般的大族,倾坍已成定局。
他手上关乎那位大梁王女唯一的把柄,却又是他姜家血脉唯一的生路。
他姜氏可覆,但他姜氏血脉,将来会执掌陈、梁两地!
是他姜家棋差一着,未能等到梁女生下孩子后去母留子,先被梁女除去了这个“外戚”。
姜相终什么也没说,被禁军押着往殿外走,途经方明达身侧时,方冷冷道:“老夫自认待你不薄。”
方明达谦逊一颔首,说:“但若是没有公主,方某怕是在上回的贪墨案中,便身首异处了。”
原是那般早便开始布局了么……
姜相没再说话,继续朝外走去。
从齐思邈身前走过时,齐思邈望着这位斗了多年的政敌叹道:“老夫早劝过你走正途。”
姜相意味不明道了句:“姜某盼着齐大人继续匡扶王室,做个清流纯臣。”-
姜太后是朝会后才得知姜相在早朝上就被禁军押进诏狱,随即禁军又去抄了姜家。
她怒不可遏,出了佛堂便要去寻温瑜,却在御书房外便被李太监拦下:“公主正在同齐大人他们议政,太后娘娘请回吧。”
李太监笑容可掬,臂弯里搭着拂尘,恭敬朝姜太后做出“请”的手势。
姜太后由身边的嬷嬷扶着,仍是气得直哆嗦,手指李太监道:“你……你也是一早就倒戈向了那梁女!她怎敢……她怎敢……”
她想说自己手上有温瑜的把柄,可姜家大势已去,她纵是揭露温瑜有孕,温瑜顶了天是对陈王不贞。
王党大臣们纵是再拥护陈国王室,还能在这节骨眼上拿温瑜如何不成?那个孩子的真正身份若是败露,反是让她们姜家彻底走入绝路。
姜太后头一回知作茧自缚是这么个滋味,大恸之下,只觉一阵天旋地转,险些在御书房外晕倒。
随行的宫人们七手八脚地将人搀扶着,急切唤着“太后”,大抵也明白整个陈王宫已彻底变了天,面上都是一片凄惶之色。
李太监道:“太后娘娘身子不适,还不快将人送回宫,请太医去!”
底下宫人们这才将太后搀回步辇上,匆忙往回抬,姜太后还想说见温瑜,却也被气得发不出发不出声来-
御书房内,温瑜一身冕服坐于上方,对下方的齐思邈、司空畏一干王党大臣道:“姜党树大根深,此番被连根拔起后,朝中要职空缺诸多,除却从地方选调官员,本宫还想选拔几员女官留在身边,助本宫处理政务。本是想让诸位爱卿举荐族中素有才思的小辈即可,但未免让诸位爱卿担上举人唯亲之名,诸位爱卿族中小辈入宫后,今年科举,还是增设女科,明面上一并科考,诸位爱卿觉着如何?”
一干平日里把礼法制度挂在嘴边的老臣们,一时间都只能你望望我,我望望你。
开设女科,本是不合规矩的,但温瑜提出想要他们族中女性小辈进宫做女官,帮衬处理政务,他们总不能推拒。
温瑜又这般体贴周到地怕他们担上举人唯亲的名声,让他们家中小辈去女科上走个过场入仕,这要是说开设女科不妥,倒显得是他们不识好歹。
于是一干老臣相顾无言后,只能拱手道:“谢公主隆恩。”
等王党大臣们退下后,温瑜才从昭白口中得知姜太后找过来的事。
她按着眉心道:“过去瞧瞧。”-
温瑜去到灵犀宫时,太医刚走。
太后的寝殿光线暗沉,因常年点着檀木香,屋内如今不点香,也都浸着一股檀木味儿。
宫人通传温瑜过来时,姜太后纵是病榻上,衣物依旧穿戴整齐,鬓角也梳得一丝不苟。
她由身边的老嬷嬷扶着,看向温瑜咳喘着含恨道:“哀家今日方知,你温氏当真是蛇蝎心肠!你这么对我姜家,对得起彧儿吗!”
温瑜立在光影里平静问:“太后何不问你姜家,可曾对得起天下人?”
她抬起眼:“姜将军生前奉本宫为君,本宫自要担起这君主之责,应许下之诺。”
说罢不再多言,只在转步离开时,背身留下一句:“太后喜静,往后便留在灵犀宫潜心礼佛吧。”
姜太后抓着床弦,冷笑连连:“说得冠冕堂皇,你以为你又能比哀家做得好多少?你不过是在走哀家走过的老路,且瞧着吧,你生下王嗣后,一样是同哀家一样做个垂帘听政的太后,王党的大臣们,终会教唆那孩子同你离心,从你手中争权!扶持一个只听他们劝谏的帝王!你为攥住权势,铸下的错不会比哀家少!”
温瑜眸中一丝波澜也没因那话升起,甚至平和道:“那太后可替瑜瞧着。”
她在料峭春风里,微拢了肩头披风,步履从容出了灵犀宫。
她记得来时路,也记得死在路上的每一个人。
她不会忘记走这条路是为什么。
宫墙外有早开的梨花,如雪花瓣叫风吹落飘至温瑜肩头,她腰间荷包的穗子上,坠着的白玉环也在风里轻晃。
温瑜捻了花瓣,垂眸说:“又一年春至了啊。”-
北地山峦间积雪未化,一队黑甲骑兵打马自枯草倒伏的道上急奔而来。
军营哨楼上的小卒远远瞧见帅旗,大喜过望,将挂在哨楼上的铜钲敲打邦邦响:“君侯归——”
营地门口的小卒们忙搬走拦在大门处的拒马,那队骑兵转眼便奔至了眼前,速度毫无减缓地冲进了营中。
还在中中帐议事的一众幕僚和将领闻得铜钲声,也都掀帘而出,瞧见那纵马奔近的一行人,面上都带了笑意:“恭喜君侯大捷!”
魏岐山丧礼结束后,萧厉亲自带兵去清缴境内流窜的蛮子,将人撵过燕勒山后,也并未止步,反而带着千余精骑,深入蛮地,袭了绒厥牙帐,吓得绒厥可汗以为是北魏开始大举反攻,当夜便由亲卫队护着仓惶出逃,随后召集蛮地各部族回援,又下令将牙帐迁往更北之地,闹了不小的笑话。
捷报早在两日前便传了回来,军中上下,在魏岐山和廖江去后的阴霾里,总算有了份喜报。
萧厉的名号,也彻底响彻整个北境。
他从通体乌黑的战马上翻下,将缰绳丢与迎上前去牵马的亲兵,边往帐内走边道:“魏昂呢,北境稳定后,这边便暂且交与你和他打理着了,听闻裴颂从关中另调了兵马去援洛都,袁将军他们久攻不下,我亲去看看。”
张淮随着萧厉入帐,神色莫名道:“魏府又传出了丧讯,他去魏府了。”
萧厉解披风的动作一顿,问:“魏夫人寻了短见?”
张淮道:“是嘉敏县主失足落水离世了。”
萧厉对魏嘉敏仅剩的印象便是她飞扬跋扈踏伤自己麾下校尉,当下连她是何模样也没想起来,但名义上多少担着个义兄的名头,想了想道:“以我的名义,送份帛金去。”
当天下午,魏府便来了人。
对方是魏平津身边的常随,见了萧厉恭恭敬敬抱拳道:“驸马听闻君侯回来了,有事同君侯相商,还请君侯去府上一趟。”
第197章 “留着你的狗命等我来……
张淮看向那常随, 问:“相商何事?”
魏平津在魏岐山去后,几乎是能不同他们接触就不同他们接触,凡事都让魏昂或魏贤做中间人传话, 这还是头一回主动提出要见萧厉。
那常随露出些许为难的神色, 道:“这……小的只是个传话的, 具体相商何事, 小的也不知。”
萧厉正好欲寻魏昂,道:“罢了,我过去一趟。”
张淮因去年萧厉参加魏平津婚宴被扣一事,现习惯性地让萧厉一去魏府就多带些人, 在萧厉取披风时便道:“郑将军今日也赋闲在营中,主君带郑将军一并去吧。”
底下人去寻郑虎时,郑虎正同陶夔在切磋,听闻郑虎要随萧厉出去, 陶夔眼巴巴地一道跟了过来。
若是要外出打仗, 萧厉一贯是不允陶夔去的, 他至今仍是孩子心性,战场上刀剑无眼, 又要听从军令行事,并不适合陶夔。
但今日不过是去魏府一趟,没什么危险, 萧厉便也没赶人。
陶夔在营地里闷了大半月,终于能一道出门了,高兴得不得了,翻上马背后,还把两手拢在嘴边,学着郑虎教他吹的哨音。
郑虎听陶夔鼓着腮帮子, 吹了一路的“噗噗”声,乐道:“这傻小子!都跟你说了不是铆足力气吹就行的,里边有门道的!”
陶夔不理他,继续努力学吹哨音。
郑虎又看了一眼有些灰蒙的天际,道:“今日这天瞧着,似有一场暴雨啊。”-
魏府。
一儒袍男子快步走过廊下,推门而入后便道:“萧厉回营了,我已差了魏平津身边的常随去请他前来,等他一入院,埋伏在墙外的弓弩手就会动手。”
王宛真裙琚上还沾着不少血迹,她失了魂一般坐在铺了绒毯的床脚处,不远处倒伏着魏平津的尸首,鲜血已将地上的绒毯浸红了大片,一双眼至死都还怒目圆睁盯着这边。
王宛真艰难吞了口唾沫,不敢再看魏平津的尸首,嗓音有些发颤地道:“你确定能将此事嫁祸给那姓萧的?”
那儒袍男子正是魏平津身边最得他重用的那名谋士,名唤俞知远,他瞥了一眼魏平津惨死的模样,走近后蹲下拥住了王宛真,说:“公主莫怕,知远会一直站在公主这边的,只要他萧厉一死,再有公主亲口佐证,魏平津兄妹皆死于他之手,公主腹中又有‘魏氏血脉’,又有何人会生疑?”
他温声宽慰道:“上回军中缝制甲衣一事,公主也看见了,魏氏旧部们,不满他萧厉者诸多。今北境已无蛮人威胁,关中裴颂又被三方兵马伐得节节败退,此正是我魏氏休养生息之机,死他一个萧厉,于我北魏不痛不痒,还能借机收回他手中的兵权。魏氏诸将本就不甘屈居于萧厉之下,若能分得兵权重新为魏氏效力,他们何乐而不为?”
王宛真情绪过激之下太阳穴阵阵抽疼,她白着脸道:“他们魏府的总管前几日才中了风,魏嘉敏便坠湖死了,今日她丧礼上,魏平津也死了……这太蹊跷了,我怕……”
“那又如何,这一切都是萧厉所为。”俞知远打断王宛真,望向她的一双眸子温和沉静:“杀了萧厉,公主便是替魏氏兄妹报仇了。魏平津是公主的驸马,公主腹中又有他的‘血脉’,何人会怀疑到公主头上来?”
王宛真似疲惫极了,闭了闭眼道:“推魏嘉敏下湖后,我这几日便一直做噩梦,今又添上了魏平津一条命……”
俞知远面上的恹色一闪而过,若不是这蠢妇非要在今日见他,叫魏平津撞破,他何至于杀了魏平津,白白毁掉一早铺好的棋路。
她有孕后,他本是打算让魏平津以为这孩子是萧厉的,引魏平津继续和萧厉相斗。
但事已至此,唯有另寻破局之法。
他攥住了王宛真的手,在她睁眼时,维持着那副温和的面容,用笃定的语气道:“公主没做错,挡了公主路的人,都该死。上回的甲衣一事,也让姓萧的意识到了魏氏同北境各大豪族的利益盘根错杂,他手中光有兵权可还不够。县主若是再嫁与他,他可不会拒绝了,届时魏氏旧部们都因县主之故,亦不会再将那姓萧的当外人。所以,县主,必须死。”
王宛真被他这番话撞得心头一震。
俞知远继续道:“魏平津自短志气,愿将魏氏的一切拱手相让,公主乃金枝玉叶,又岂有同他共当傀儡之理?”
王宛真心下更加熨帖。
她本就是不愿手中现有的一切权势都化为乌有,才在萧厉袭了蛮族牙帐的捷报传回,魏夫人和魏平津相商等萧厉回蔚州,就要再度将他和魏嘉敏的婚事提上议程后,狠心了结了魏嘉敏。
却也因此夜夜噩梦,今日传大夫看诊方知有了身孕。
但魏平津嫌她曾是个臂枕千人的戏子,从未进过她房中。
这孩子是两月前她夜会萧厉,在竹林被俞知远撞见后,他袒露一片倾慕之意,王宛真惧他告密,欲拉拢他,也欲互拿把柄,索性与他成事后有的。
今日秘密见他,本是欲商量这孩子怎么办,哪料被魏平津撞破,还叫他听见了他们谋害魏嘉敏一事。
魏平津盛怒之下,提剑踹门进来杀人,俞知远一介谋臣,本不敌魏平津,千钧一发之际,是藏匿在他身边的一名影卫于背后取了魏平津性命。
大抵是才经历过一场生死,这近二十载的年岁里,从来又只有王宛真伏低做小讨好旁人的份,头一回被人这般如视珍宝般捧着,倒是勾起了王宛真几分感怀,她苦笑道:“可惜我不是真正的前晋公主,魏家那老太婆也知道我真正的身份……”
俞知远道:“从朔边侯对外宣布公主身份的那日起,您便是了。且您是魏老夫人的儿媳,腹中还有她的‘孙儿’,莫说魏老夫人不会对外拿您的身份说事,她便是真对外说了,旁人也只会当她是痛失儿女、丈夫,患了失心疯。”
此不在于王宛真是前晋公主的证据有多铁,而在于她这层身份,带给北魏的利益有多大。
王宛真恍然间也明白了这点,对自己这层身份的底气更足了些,她这才有心思问俞知远:“你身边那杀死了魏平津的影卫,是何来历?”
俞知远眸光微动,随即浅笑道:“是早些年得知远恩惠的一江湖人士。”
王宛真再想着他先前说的埋伏好弓.弩手,继续问:“你在魏府还有自己的人马?”
俞知远滴水不漏地答道:“知远若不曾在魏氏培养出自己的势力,拿什么护公主?”
不论心迹如何,这话终是让王宛真高兴的,对方手中越有权势,她作为一条船上的合作伙伴,也才能越安心。
风从未关紧的窗户刮进来,卷动一室帷幔,王宛真抬目望向窗外沉积的阴云,只觉心间升起一股无上意气:“今日只要杀了萧厉,往后整个魏氏,便是我同先生的了。”
俞知远扯动唇角:“魏昂已被我以替县主看墓穴地为由诓出府去,他萧厉今日,必是有来无回。”-
战马一路疾驰至魏府,萧厉一行人下了马,再由那常随引着入府。
魏岐山的丧事刚过,府上白绸撤下不久,魏嘉敏便又遭逢不测。
按民间的风俗,未出阁的姑娘过世,丧事是不能大办的,府上便连白绸都没挂,前来吊唁的宾客也极少。
据闻魏夫人被这接连的噩耗彻底击垮了,如今连见客都不行,她娘家那边的嫂嫂过来了,一直在房里陪着她。
进了府门,那常随还未引着萧厉一行人继续往主院去,便见一儒袍男子信步而来,远远朝萧厉一揖:“君侯来了。”
萧厉瞧着那人面生,并未答话,对方已笑着自报名讳道:“小人俞知远,乃是驸马身边的谋士。驸马和魏昂将军已在主院等候君侯多时了,君侯且随小人来吧。”
说罢又对那常随道:“你带诸位将军移步去花厅用些茶点。”
他这话说得十分谨慎,明白若是魏平津单独见萧厉,必会让萧厉生疑,这才故意说了魏昂也在。
郑虎记着来前张淮的吩咐,冷着脸抱臂道:“我等就跟去主院外候着。”
俞知远瞥了一眼萧厉,见萧厉没做声,便知这是他默许的,继续笑道:“也可。”
引着一行人往主院去时,吩咐了自己身后一名仆役模样的小厮:“速去主院与驸马传信,说君侯来了。”
那小厮瞟了萧厉身后的郑虎一众人一眼,忙领命赶了回去。
一行人继续往里走,行经一处院落时,只觉燃烧冥纸和香烛的味儿都变重了许多,叫风一刮,甚至有些呛鼻。
郑虎不住地皱鼻子,甚至连打了几个喷嚏,咕哝着:“好重的香烛味儿。”
萧厉这一路走来未见守卫,也不见府上下人,眸色已有了几分沉凝,问:“县主的灵堂设在附近?”
俞知远道:“是夫人在县主从前的居处,把县主从前喜欢的东西都烧给县主。”
他话音方落,萧厉随行的亲卫中就有一人径自栽倒了下去。
郑虎变了脸色,欲去看倒地的那人,却不防脚下踉跄,整个人也已站不稳,一双虎目霎时凶狞看向俞知远,又转看向萧厉,急喝道:“二哥!风里有……有迷烟……”
说话间撞到了陶夔,陶夔慌乱之下还想去扶郑虎,奈何被郑虎带得一并倒地,挣了两下,没能爬起来,似一并晕了过去。
旁的亲卫们无不大惊,随即都低吟一声,相继倒地不起。
萧厉面色冷沉,单手扶墙方才稳住身形,一双眸子凶沉望向含笑站在前方的人:“何意?”
俞知远见萧厉随行的亲卫们都被放倒,他自己也已是强.弩之末,当下也不再做戏,挑起唇角道:
“萧氏贼子,狼子野心,得侯爷重托执掌狼骑,却犹不知足试图篡位!两日前临侯府欺压县主,迫得县主投湖自尽在前;今日得驸马传话,惧驸马问罪两日前夜闯侯府一事,又欲欺辱公主,逼公主改嫁于你,叫驸马撞见后,更是狠心取了驸马性命!罪不可赦!唯取你项上首级,方可慰侯爷在天之灵!”
萧厉冷笑:“本侯今日方回的蔚州,何来欺压你们县主,逼她投湖自尽之说?”
俞知远道:“尔这贼子大权在握,手眼通天,两日前便已随捷报一道回的蔚州,只是欲在侯爷丧期强迫县主不成,逼得县主投湖后,方才仓促离去,于今日大张旗鼓回营。我等和公主皆为人证!”
听到“公主”二字,萧厉便知今日之局,应是眼前之人和王宛真联手设下的了。
他一双狼眸寒沉:“好一桩莫须有之罪。”
那一瞬他身上迸出的那股凌厉杀意,甚至盖过了身中迷烟后的虚弱。
俞知远被这股气势所慑,心知唯由萧厉立死,才可永绝后患,当下立即吩咐道:“将这贼子给我拿下!”
埋伏在院内的一众甲士当即涌出,欲去拿萧厉。
却不防原本“虚弱不堪”的萧厉会突然发难,俞知远几乎没看清他是怎么逼近自己的,反应过来时时,只觉双臂和喉间剧痛。
——他已被萧厉卸掉双臂擒喉拿住。
俞知远后知后觉上当了,怒不可遏:“你根本没中迷烟!”
先前倒地的郑虎等人也一个个鲤鱼打挺跳起来,一脚扫倒攻来的一众魏府甲士,喝道:“龟孙子,你爷爷从前可是干行走江湖的镖局生意的,燃香放迷烟这点伎俩还能瞒过你郑爷爷的法眼!”
陶夔身形壮硕,跟头蛮牛似的,两手各揪住一名甲士前襟,推得他们两腿几乎是在地上拖行着后退,最后再猛一振臂将人甩远。
计谋被破,俞知远面上有些难堪,只是很快便冷笑起来,冲萧厉艰难道:“你以为擒了我,今日就能离开此处?”
萧厉知今日这是场专为他而设的局,也不同俞知远多废话,单手锁紧他咽喉,道:“要么让你的人退下,要么,死。”
俞知远低笑起来,艰难出声道:“没用的,我一条贱命,哪抵得上君侯项上首级,价值万金。”
天阴风急,庭院两边的玉兰花被风吹得飞卷至萧厉脚下。
围堵着萧厉一行人的魏府甲士们,忽都提刀朝萧厉杀了过去。
郑虎等人忙拔出身上兵刃便同他们撞在一起,挡下了那群魏府甲士攻向萧厉的势头。
然这一交手,不再是单拼力道,才发现这群甲士身法异常诡谲,出招路数也极尽刁专,不似寻常府兵,倒像是专精刺杀的死士。
萧厉的亲兵中很快便有人负了伤。
他已从这群甲士诡谲的身法上瞧出了什么,在抓着俞知远避开朝他攻来的一名甲士,以刀鞘挡住回弹的钢制勾爪时,眸中陡生出股戾气:“鹰犬?”
郑虎等人也发现了这拨府兵的难缠,在短暂交手后,全都朝着萧厉背身聚拢。
听得他这话,郑虎顿时朝地上啐了口骂道:“去他姥爷的!和着全是裴颂的走狗?”
依旧被萧厉扣着咽喉的俞知远,似半分不怕死般,唇边噙着笑,低声对萧厉道:“君侯对这份礼可还满意?”
“今日,君侯要么身死于此处;要么,杀了俞某和魏氏推出的那位前晋公主,对外宣称是我等构陷的君侯。俞某倒是盼着君侯能杀出去,毕竟……主子那边还有第二份大礼等着君侯呢!”
他话音落下之际,两侧墙头已架起无数弓.弩,先前围困萧厉一众人的鹰犬们顷刻间朝四周退去。
闪着寒光的箭矢如飞蝗般扎来,天际酝酿来了半日的雷云,终也在此刻一声炸响,冷雨瓢泼般浇下。
萧厉拔出了腰侧短刀,在混乱中斩断迎面飞射而来的箭矢,又绊住一名逃窜的鹰犬,以短刀割喉时,顺带划开了对方身上甲衣,却不曾看到任何关于鹰犬的刺青。
雨水顺着他下颌滑落,他面上神情明显更冷了些。
明白过来他意图的俞知远继续笑道:“魏氏对主子的鹰犬知晓颇多,主子怎会让他们身上留下身份印记呢?”
萧厉五指忽地用力收拢了些,掐得俞知远面色由青白转为赤红,在对方双眼都有些充血外凸时,冷冷道:“留着你的狗命等我来取。”
言罢松了手,抬脚踹得人倒飞出去。
俞知远撞在墙上,跌落于地便吐出了口鲜血来。
他趴在地上,只觉喉间剧痛,几乎无法再出声,五脏六腑也在翻腾,肋骨更是不知断了多少根,一动便浑身都疼,被鹰犬扶起时,面白如纸,额角冷汗混着雨水垂落至眼皮。
他劫后余生地望着萧厉带着他那一众下属,和堵在门口的鹰犬撞在了一起。
墙头射来的箭矢,被外围的亲兵以死去的鹰犬尸首为盾挡下。
那黑压压的人墙,在萧厉坚铁臂缚的狠击下,没几下就被撞出了缺口。
人墙崩裂往后退去,短刀在冷雨里割出殷红的血线,尸首相继倒伏进雨地。
电闪雷鸣中,萧厉扫向前方那些堵路的鹰犬,目光里的煞气,像是混在雨泽中的血水,一并漫了过去。
俞知远只望着那道的背影,都感到了一股锥心的寒意。
萧厉若不是发现这批鹰犬身上没有刺青,经他先前那话,又明白杀了他后,反倒无法再洗清他自己杀了魏平津的污名,正中裴颂下怀,决计不会留他性命。
也正是清楚这一点,俞知远才深知今日绝不能让萧厉活着走出魏府大门。
——无人担得起这头凶狼的清算。
院外传来凌乱的脚步声和铁甲碰撞声,须臾,以魏通为首的一众魏将带着府上甲士匆匆赶来,见萧厉带着一众亲随在同府上甲卫厮杀,不由愣住:“这是作甚?”
俞知远由鹰犬搀扶着,忍着浑身的剧痛,如见了救星般嘶哑喝道:“魏通将军,快快拿下此贼子!此贼子杀了少君!”
魏通明显懵了一瞬:“先生在说什么?少君怎会出事?”
俞知远还要再说话,奈何咽喉剧痛,一时发不了声,被层层铁甲卫封锁的内院,大雨中却有一人满手是血地扶墙而出,正是王宛真。
她衣衫不整,裙琚上也沾着血,哀哭道:“此萧氏贼子,轻薄本宫叫驸马撞见,驸马提剑欲杀他,他仗着武艺在身,夺剑反杀了驸马,还迫本宫将此事压下去,改嫁于他,助他名正言顺争那帝位!若非俞先生及时带人过来,本宫怕是真要受这贼子之辱了!诸位将军快快杀了他,替驸马报仇啊!”
一众魏将听得王宛真这话,怔懵过后,都是惊怒悲愤不已,双目含煞看向了萧厉一众人。
郑虎气得当即就骂道:“你放屁!我们这么多弟兄,陪着二哥一道走至此处就遇伏,分明是你这毒妇伙同这小白脸杀了魏二公子,嫁祸于我二哥!”
他手指俞知远:“这小白脸乃是裴颂细作!”
俞知远叫身旁的甲士搀扶着,在大雨中仰天凄然而笑,嘶哑道:“我辅佐少君,立下功绩无数,今你等贼子,害了少君,还要再往我身上泼这等脏水?”
他似受了极大的屈辱般,嘶声质问郑虎:“尔等污我乃裴颂细作,证据呢!”
郑虎欲再骂话,却被一只大掌拦下。
他转头看去,便见萧厉面上一片冷沉,一双寒眸冷冷锁着俞知远:“不必多费口舌,杀出去!”
郑虎也明白今日这就是一场鸿门宴,在魏府的地盘上,他们多说无益,当即只横刀同萧厉一并杀向了那些拦路的鹰犬。
一众人挥刀便见血,鹰犬们早已抵挡不住。
王宛真也惧萧厉今日或者逃出魏府,忙继续哀哭道:“侯爷识人不清啊,怎就将北魏托付给了你这贼子!强迫县主,逼得县主跳湖,今欺辱本宫,又狠心杀害了驸马,还要再污蔑本宫!若非本宫腹中已有驸马血脉,本宫只愿一头碰死,去地底下陪驸马!”
魏通还未从魏平津之死的悲愤中缓过劲儿来,再听闻魏嘉敏之死也同萧厉有关,王宛真又已怀有魏平津子嗣,乱糟糟的脑中勉强捋出其中的重要信息来。
魏氏仍有血脉在!
但见萧厉一行人已往大门处杀去,他忙派出府兵前去阻拦,又以手中兵刃指向萧厉问道:“县主之死,也同此奸贼有关?”
王宛真泪流满面道:“此人亲口对本宫言,县主不识抬举坏他兴致,方落得坠湖的下场,要本宫识相些……若非如此,驸马又何至于直接提剑进来欲杀他!”
俞知远亦嘶哑出声:“我可以作证,两日前,此贼的确来过魏府,只是未见着公子便又匆匆走了,随后县主便被发现溺死于湖中,夫人悲恸过度病倒在床,再受不得任何刺激,公子怕其中有什么误会,才让我等闭口不提此事。今日他对外宣称回营,公子方命人去请他前来,就是为两日前夜访侯府一事。”
他说至此处似悲恸不已,字字泣血般道:“哪料他明白公子用意后,竟又生此歹毒心肠,下此狠手!”
郑虎一脚踹飞一名府兵,终是没忍住继续骂道:“你那狗嘴污人清白是吧?朔边侯在世时,亲口赐婚,我二哥尚回绝了,你编造我二哥对那劳什子县主用强?我呸!我还说是你用强将人逼死的呢!”
说话间,直接抡起一柄从府卫手上夺来的长刀朝俞知远掷去。
俞知远由鹰犬假扮的府卫带着躲过,奈何身上伤势重,一动之下,面色又惨白了几分,忙向魏通求救:“将军救我!”
又嘶声道:“上回军甲一事后,这萧氏贼子必是明白养兵艰难,又见少君手握北境财脉,这才想与县主联姻彻底架空少君啊,哪料到县主刚烈,不愿在侯爷孝期受他折辱,方逼投湖。他手底下的人今竟还有脸拿他从前装模作样拒婚一事折辱县主!”
军甲一事,已然是魏通心中隐痛,他本就不服萧厉,再听得魏平津兄妹极有可能是因那事担上的杀身之祸,当下只觉心口一股怒戾萦绕,横枪厉喝道:“贼子!纳命来!”
萧厉手中的短刀划破雨珠,割开甲胄带出抔抔血色,在混乱中反手接下魏通这一枪时,另一臂的精铁护腕抵住刀背做支撑,眸中冷戾尽显:“我萧厉想取整个北境,还犯不着用此下作手段!”
说罢以蛮横的力道生生将魏通那一枪扬了出去,魏通生生后退数步方才撑枪稳住身形。
郑虎和陶夔二人已撞得那从外边上了锁的大门锁头断裂,堵门的府卫皆被那力道震得倒飞出去。
前去马厩牵马的亲兵也赶马奔来喝道:“君侯,上马!”
魏通忙道:“截住他们,赏千金!”
萧厉瞥他一眼,单手扯起院中那尊数百斤重的青铜鼎,便朝他掷了过去。
魏通万不敢去接这尊数百斤重的大鼎,连忙狼狈躲开。
那铜鼎撞飞数名府卫砸落在地,宛若又一道闷雷炸响,院中的青石板地面坍塌碎裂了大片。
疾雨扑面,郑虎一众人已在这间隙里翻身上马,朝萧厉喊:“二哥,走!”
萧厉沾满鲜血的手握着缰绳,在驱马驶向长街前,回身目光如冷箭钉向被鹰犬搀扶着的俞知远:“你和你主子,洗干净脖子等本侯取项上人头。”——
作者有话说:补写了几千字内容,但原剧情走向没变,这章宝子们可只看个补充的结尾,也可以翻到前面去看关于王宛真和俞的戏份,了解她们为什么这么做的动机(鞠躬)
第198章 “真倔啊……”
俞知远望着萧厉一行人驾马奔进雨幕, 面上是一片自知大难临头的惨白,眼神却骤然阴厉狠决了下来,似已打定主意要做这殊死一搏般, 当即转头对魏通道:“将军!速速截杀此贼子, 一旦让他回到军中, 无异于是放虎归山啊!”
魏通因方才和萧厉的那番短兵交接, 握着兵刃的虎口仍有些震麻,他面色沉凝,似在这片刻间短暂思虑了什么,做下了决定, 喝道:“传令下去,速速封锁城门,截杀萧氏贼子!”
底下的亲兵们赶紧驾马飞奔赶去传信。
俞知远见状,原本悬着的心定下了一半, 道:“我即刻起草拟写檄文, 邀北境诸部共伐此贼!侯爷如此信任器重他, 他却恩将仇报残害少君和县主,攀咬公主, 此等败类,实在是罪不容诛!”-
等魏通点兵去追萧厉后,俞知远拟完檄文命人送往各州, 便闻得魏夫人在知晓魏平津死讯后,几乎当场昏厥,随后又带着郎中去了主院,似要亲自断定王宛真究竟有没有身孕。
俞知远惧王宛真今日受惊过多说漏了嘴,连自己身上伤势也顾及不得,忙以相商魏平津后事为由, 也赶去了主院-
主院内,魏夫人由娘家嫂嫂陪着,双目无神地坐在放置了绣花团枕的圈椅上,大抵是这两月里接二连三经受丧夫、丧女、丧子之痛,她又才从哭晕厥中醒来,当下一双黑洞洞的眼,只毫无焦距地看着前方,像是只剩这么具躯壳了。
郎中给半躺在床上的王宛真把过脉后,似有些为难,一时沉吟着没做声。
魏夫人的嫂嫂刘氏看了魏夫人一眼,知道魏夫人现在是主不了事的,代魏夫人问道:“如何?”
那郎中看床上倚着软枕面色苍白的王宛真一眼后,又看向魏夫人和刘氏,有些迟疑地道:“公主……已有两个月的身孕。”
刘氏短讶了一声,面色变得极为难看。
魏夫人也抬起了头来,目光直愣愣地盯着王宛真。
两个月前,正是魏岐山丧期,再往前的一个月内,魏平津又随魏岐山在南征,这期间王宛真随她去了涿郡,没同魏平津见过面。
家丑不可外传,刘氏忙挥退了郎中,这才打量着王宛真,惊疑不定道:“怎会是在那期间……”
在魏岐山丧期有的孩子,这要传了出去,整个魏府的脸面往哪儿搁!
王宛真半垂着眼,整个人似还陷在哀戚中,面色也无比疲惫:“当日侯爷丧礼上,那姓萧的手底下人闹完事,魏昂将军又做主让其做主接管了商行,夫君心中不好受,当晚喝多了……”
那晚魏平津把自己关在房中喝得烂醉,魏夫人是知晓的。
服丧期间,严禁酒肉,第二日送灵柩时,魏平津久不见起,还是她从底下人那里得了消息后,让厨房秘密煮的醒酒汤。
但魏平津醉酒后有没有同王宛真荒唐,小辈院中的事,当时又值丧期,魏夫人还真不知道。
刘氏看了魏夫人一眼后,明白这孩子应就是那晚有的了,她攥着帕子想了想道:“对外不能说是两月身孕,就说是三月吧,只是逢侯爷丧期,才一直不曾对外声张。”
王宛真眼睫低垂,遮住了眸中异色,面上一副和魏夫人一样无心管事了的病恹模样,道:“舅母考量周到,就依舅母所言吧。”
刘氏虽早就从魏夫人那里知道了王宛真的真正身份,但无论真相如何,眼下王宛真在天下人眼中都已是如假包换的前晋公主。
魏夫人可以给王宛真摆婆婆的谱,如今魏平津已去,王宛真腹中又有着魏氏唯一的血脉,刘氏却不敢跟着魏夫人摆婆家舅母的谱,当下只客客气气地道:“魏家还有血脉在是好事,公主好生歇息,勿要哀伤过度,伤了身子。”
王宛真浅一颔首,似仍在神伤中没什么精力道谢,适逢外边又有婢子通传,说是魏平津身边的首席谋士过来了,欲同魏夫人商量魏平津的后事要怎么办。
这一茬茬的事,让刘氏也颇有些焦头烂额,当下便搀着魏夫人先行离去了。
不多时,俞知远屏退了左右进来,问王宛真:“没叫那二人起疑吧?”
王宛真道:“我借那晚魏平津醉酒,将此事瞒过去了。”
那夜过后,她是有喝避子药的,只是吹了风染上寒疾,她喝下避子汤后因胸闷恶心吐了不少,当时府上事务繁杂,再让婢子暗中去药铺抓药又麻烦,便搁置了。
哪料还真有了身孕。
王宛真以在魏岐山孝期,有孕不宜张扬为由,让那前来替她看诊的郎中以为这孩子真是她同魏平津的、只是孝期破戒传出去不好听,让对方暂且守口如瓶,却仍是担心事情败露。
是以一面自己暗中找落子药,一面又暗会俞知远,想让他那边派人除去那郎中。
却不料会被魏平津撞破,被逼无奈走至了这一步。
这一整日发生的事太多了,王宛真先前在魏夫人跟前的虚弱和疲惫,倒也不全是装出来的,她脑仁儿到这会儿是真还胀痛着。
尤其是知道萧厉成功杀出魏府后——她在魏通围府后,以为萧厉今日插翅难逃,那般孤掷一注构陷了他。
萧厉回头清算,必不会放过她!
心头被恐惧所攫取着,王宛真看向俞知远,面上憔悴得不见多少血色:“那姓萧的逃出了魏府,咱们怎么办?”
俞知远何尝看不出王宛真这是打起了退堂鼓,他只换了身在暴雨中湿透的衣裳,身上伤势还未处理,颈上掐痕犹在,整个人却似镇定得出奇,宽慰王宛真道:“我已命人将他杀尽魏岐山一对儿女的消息散播了出去,魏岐山毕竟统率北境几十载,他前脚刚去,后脚一双儿女便遭此毒手,必会在民间形成舆潮。他萧厉在北境攒起来的民望,转眼便能被这舆潮击垮。”
“魏氏旧部们同样会叫舆潮裹挟,他们无论是继续效忠于萧厉还是保持中立,都会在民间担上骂名。且不少魏氏旧部在萧厉手底下,毕竟不是他嫡系,改拥立你腹中的孩子,他们能得到的,可远比跟着萧厉多得多。维系这世间权阀的,除却忠诚,还有利益。”
他盯着王宛真的眼睛,一双温和羸弱的眸中里带着蛊惑:“别怕,一切有我替你谋划。”
王宛真听得这番话,想着萧厉届时失尽民心,纵是再能打,在百姓心中也不过是同裴颂一样的乱臣贼子。
南梁若是还想借机将他招揽回去,那她们魏营昔时说萧厉乃梁营细作一事,倒也成立了。杀死魏平津兄妹的恶名,也会继续落到梁营头上,这对梁营来说得不偿失。
只要她能收拢所有的魏氏旧部们,等着萧厉的,已然是个死局。
她心中对于萧厉成功逃离的不安消散了些,垂下眼帘掩住眸中诸多心思,开口却是一副对俞知远极为信赖的口吻:“本宫能倚仗的,也只有先生了。等这孩子出世,便由先生亲自教他。”
为了大业,她腹中届时生出的,只能是个男婴。
俞知远何等城府,王宛真面上神色一丝不漏地落入了他眼中,他眸色难辨深浅,只道:“臣必为公主和未出世的小殿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但要想彻底执掌魏氏,还需再除去一人。”-
魏昂得知府上变故,匆匆赶回时,魏平津的尸首已被装入棺中,蔚州境内叫得上名号的魏将,也都赶来了魏府,聚在灵堂外。
王宛真一身丧服,立在棺前,满面苍白凄楚。魏夫人则已然有些浑噩了,双目空空,只知流泪,一句话不说。
这副凄惨景象,看的灵堂外一众魏将且悲且怒,脾性烈的已一拳砸在了廊柱上,喝道:“即刻发兵讨伐那萧贼!老子要砍下他项上人头摆到少君灵前供奉!”
“就是就是!整个北魏本就是咱们魏氏的,侯爷当初将狼骑交与那贼子,保不齐也是受他胁迫!”
魏昂从院门外走进,他是看着魏平津和魏嘉敏长大的,这兄妹二人相继遭逢不测,他心下已极不好受,但魏贤此前突然中风,口不能言,身不能动,现下又说是萧厉为夺权杀了魏平津兄妹,他已觉出不对来,是以拨开人群步入灵堂时,面色极沉。
底下人传报他回来时,所有魏将都让出一条道朝他看去。
魏昂走至灵前,对着魏夫人和王宛真浅一颔首后,又绕去棺侧,掀开白布看了死去多时的魏平津一眼,双目发红,他垂下眼,低声道:“是昂叔没护好你们。”
有魏将喝道:“将军,杀死少君和县主的那萧贼逃回了军中,即刻召回他手上的狼骑,将此贼大卸八块以慰少君和县主在天之灵吧!”
魏昂沉声道:“是不是君侯杀的公子和县主,还有待商榷。”
这话让一众愤懑不已的魏将面上怒色更重,有人质问道:“魏昂将军,您至此时还要袒护那萧贼吗!”
魏昂扫过那一张张对他怒目而视的面孔,目光沉峻:“君侯素来磊落,断不会作出此行径,是有人想乱我北魏!”
立在边上的俞知远不动声色朝后打了个眼色,立即就有魏将‘悲愤’喝道:“我知魏昂将军您在那萧贼手下做过事,同袁放将军一样,和那贼人素有交情,那贼子也甚是器重将军。虽说人走茶凉是常态,可如今少君和县主的尸首就摆在眼前,侯爷尸骨未寒,将军这般为新主尽忠,当真对得起侯爷吗!”
“混账!”
这话实在是刺耳,让一贯好脾气的魏昂也勃然大怒:“我跟在侯爷身边效力时,你们还不知道在哪儿捏泥巴,轮得到你们来质疑我对侯爷的忠心?”
前去追杀萧厉一行人无果,一直沉默的魏通忽而问了句:“那为何不发兵讨伐那萧姓奸贼?”
魏昂见魏通也出声了,面上似有些失望,也有对做局之人布下这么一盘搅乱整个北魏之棋的隐怒,喝问:“你当时就在府上,你亲眼瞧见君侯杀公子了?”
“是我亲眼所见。”
灵堂内响起一道凄清女声。
王宛真抬起首来,看向魏昂,一副苍白病弱之态的面上,通红的眼眶尤显锥心:“魏昂将军是觉着本宫所言有假吗?”
她笑容凄楚:“今日死在他萧贼手上的六十余府卫尸首,也是人证,他萧厉若磊落,何至杀这般多的人也要逃出去?”
说罢手捧腹部,眼中又滚下泪来:“本宫若不是因有孕在身,决计触柱随夫君而去,不再看尔等这炎凉之态!”
王宛真明面上是前晋公主,魏昂回府后听到的消息又是她已有三月身孕,心下纵是有再多猜疑,也不好顶撞她,只抱拳道:“公主哀思过度,又有孕在身,情绪过激之下记错了也不一定,公子之死,必是有什么隐情,指不定是裴贼陷害……”
“敢问将军凭何这般信任那姓萧的?”俞知远打断魏昂道。
魏昂审视着他回道:“自然是因君侯乃是侯爷选定之人。”
俞知远因萧厉那一脚,这会儿还止不住地咳嗽,眼中却漾着粼粼寒光:“但萧厉也曾欺瞒过侯爷,并且早有叛离侯爷之心不是?”
魏昂一时被堵得无话。
俞知远继续质问:“这样一狡诈贼子,还有何可信之处?”
魏昂想替萧厉辩驳,但此刻无论说什么,都仿佛是置身泥泞,越辩,反而在淤泥中陷得越深,他终只能道出一句:“君侯为北魏立下功绩无数……”
“在场诸将,何人不曾为北魏立下过汗马功劳?”俞知远打断他,看向众将,振臂而呼。
在场魏将无不和声回应。
俞知远目光再落回魏昂身上,已变得锐利无比:“魏昂将军为一己前程,大抵已不在乎少君和县主的生死,也不在乎侯爷生前的恩惠了,否则两月前侯爷的丧礼上,那萧贼手底下的人胆敢公然闹事,将军何至于也是袒护那姓萧的,反手将商行送出去。将军心已不在魏氏,再掌这魏氏兵符,我等不服!”
他说罢朝王宛真和魏夫人所在的方向一拱手:“正好今日公主和老夫人皆在,可做个见证,请将军交出兵符吧。”
魏昂目光扫过在场众人,已然明白了什么,今日这场局,他亦被算计在内。
他面色煞冷,周身气势已凌厉了起来:“我若说不呢?”
和魏将们站在一处的魏通抬起眼来,缓缓道:“那便只能得罪将军了。”
魏昂冷笑:“好,今日那奸贼是想构陷了君侯,再除去我这阻他大乱北魏的拦路石是么?我还偏不遂他意!要兵符,大可从我尸身上拿去!”
魏将们闻言不禁面色有异。
都是同袍多年的情谊,魏昂又是魏岐山心腹,在军中素有威望,真要下杀手,在场也没人敢。
正僵持不下时,由仆妇扶着才能站稳的魏夫人忽开口道:“你还有何脸面握着这兵符不放?”
魏昂一愣。
魏夫人转目看向他,眼底只余悲戚痛苦到了极点的空洞:“你也不配我的敏敏和津儿唤你一声昂叔。”
魏昂被这话刺得心中大痛,忙唤了声:“夫人……”
魏夫人道:“交还兵符后,你自行投入那贼子麾下便是。”
说罢已由仆妇搀着离开灵堂。
魏昂满目哀色,最后望了一眼魏平津和魏嘉敏并排而放的棺木,哀沉闭上眼道:“好,我交出兵符。未能抓出杀害少君和县主,瓦解我北魏的那内贼,是我魏昂无能,我愧对侯爷嘱托,自请入狱。”-
不过短短半月,萧厉杀魏岐山一双儿女欲篡夺北魏的言论,就传遍了整个梁地。
大抵是昔日大名响彻一方的雄主刚陨,就险些被人杀得绝了后,凶手又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部将,这种种说辞都太过叫人唏嘘,民间对萧厉的唾骂,一时间甚至盖过了裴颂。
关中地界茶馆酒肆说书的,提起萧厉便是一拍惊堂木,直称其为“娼妓之子”,讲完他在雍城八岁便杀人蹲大狱的恶行,又骂其为二姓贼奴,言先是为梁营效力,后又叛出梁营,改投魏营,骗取了魏岐山手中的权柄,实乃奸猾狡诈之辈。
他昔时为北境百姓做过的一切事,在百姓口中都成了惺惺作态。
张淮心知此事就和当初马家梁一役后,民间对梁营和温瑜的唾骂一样,必是有裴营的人在暗中操纵引导。也命人在民间大肆宣扬裴颂的恶行,又将萧厉曾被梁营误为细作险些被毒杀,以及在蔚州的牢狱之灾重提。
然效果甚微。
裴颂曾经虽给敖太尉当狗,后又背叛敖太尉毁坏这河山,但敖太尉本就是奸佞,他又是彻头彻尾做恶。
不管是民间百姓还是读书人,对这样彻底的恶人,骂言反而没多少。
像萧厉这样的“伪诈”之辈,似乎才成了那罪不容诛之徒,他曾经遭遇过的一切不公和迫害,一下子都事出有因。
“谁家孩子八岁就能杀人?要我说这萧贼,从根子上就是坏的!一个不知生父是何人,在花街和大牢里长大的娼妇子,能是什么好东西!”
“梁营污他为细作?那必是他行迹可疑啊,否则梁营那般多的将领,怎地没疑心旁人是细作,只疑心了他是细作?”
“朔边侯昔时拿他下狱?保不齐朔边侯就是察觉了他狼子野心,才押他下的狱,只是后来蛮子入境,叫他趁机逃脱掌握了兵权,朔边侯受胁才传了他新任君侯之位,如今不过是事情败露罢了!”
魏岐山生前的名声有多好,如今一双儿女死后,百姓对这位雄主有多痛心惋惜,对萧厉的鄙恨就有多甚-
营地内,郑虎操起一把写着民间对萧厉骂声的信报撕了个干净,骂道:“狗屁!全他娘的是狗屁!”
撕完一摞后狠狠往地上一掷,一脸凶煞地道:“咱们在燕勒山上死了那般多的弟兄,拿命去蛮子刀口下搏,救下的就是这么一群玩意儿么!这整个北境没一个好东西!”
张淮道:“是裴颂在背后兴风作浪,拿百姓当了刀。”
郑虎一把挥翻几案上那摆了整整几托盘的信报,怒道:“老子不管,老子只知道,二哥为北地百姓做了这么多,换来一身骂名,就是不值!”
宋钦从外边掀帐进来,看了一眼坐在主案后专心看着舆图,似半分未受外界干扰的萧厉,捏着手中的几封辞呈道:“君侯……又有几名魏将请辞了。”
萧厉还没发话,郑虎已喝骂道:“让他们滚!整得咱们军中多稀罕他们魏将似的!”
张淮知郑虎在气头上,看向主案后所有精力似乎都放在了舆图上、依旧没有发话意思的萧厉,稍作迟疑后代为问了句:“狼骑可有异?”
他先前擅自命人将梁营曾毒杀萧厉一事宣扬出去,试图洗清萧厉叛离梁营的污名,这僭越之举大抵是犯了萧厉忌讳。
萧厉虽未明责什么,但这些日子的冷遇,以张淮的聪慧,谈何不明白是萧厉在敲打他。
宋钦道:“狼骑先前被打散后,已是主君重新建起来的,里边的诸多老人,也都跟着上过燕勒山战场的,知道那一仗咱们是怎么打下来的,对主君甚是信服,当下并无异动。”
张淮道:“这便够了。”
他再次瞥了萧厉一眼,说:“民间的骂声,不过是场潮雾,瞧着遮天蔽日,但太阳一照,便都会蒸作水汽消散去。魏氏旧部们重新站队,是利益重新划分,裴颂想让整个北境大乱,来破南北夹攻关中之势。只是他未免太小瞧君侯了些,魏氏在整个北境的影响虽大,可那毕竟是魏岐山活着的时候。能为着一假公主腹中还未落地的胎儿同君侯为敌的,也只会是些蠢人。淮倒是觉着,此番乃是君侯真正一统北境,彻底抹去魏氏印记的机遇。”
萧厉仍未做声。
宋钦明白萧厉这些日子冷待张淮的缘由,道:“梁营那边帮着澄清了民间对主君的骂名,自认曾是中了裴颂的离间计,险些误杀主君,才使得主君离开了梁营。还派了一位名叫李洵的使臣前来,现正在营地外,声称是要来赔罪恭请主君回梁营的。”
张淮的脸色变得有些微妙地难看。
以萧厉当下缠身的这些恶名,梁营招揽他的益处可并不大,反而是重新给魏氏和裴颂那边递把柄。
梁营如此行事,可见心意之诚。
萧厉若是真借此回了梁营……
没等他再想下去,一直不曾开口的萧厉已冷淡吐出两字:“送客。”
张淮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宋钦似略有迟疑,但还是没在多说什么,拱手应下后,退了出去。
郑虎从前不知萧厉在梁营蒙受冤屈的细节,张淮为应对裴颂那边给萧厉散播出去的恶名,将萧厉在梁营的遭遇公诸于众后,他气得也是两天没能吃下饭。
这会儿听得梁营那边主动帮忙澄清污名,又派人前来请萧厉回梁营,心下才好受了些,道:“梁营那边还算做了件人事!”
想到温瑜和萧厉的关系,顿了顿,又找补了句:“都是裴颂那狗贼使奸计害人!”
萧厉要继续自起炉灶,或是回梁营,对他来说,都不算事,反正萧厉去哪儿,他也去哪儿便是了。
他正想再说些什么,却见萧厉已收起了舆图,似终于制定完了什么反攻之策。
他没在梁营一事上再多言一句,抬眸后,目光径自扫向了张淮,算是这些天唯一一次主动同张淮开口:“姓俞的,在裴颂那边是何来历可查清了?”
张淮心知萧厉既开了这个口,便代表先前那事算是揭过了,但他往后若再有僭越,定不会是这般轻易翻篇了。
有些东西,无需言明,自知即可。
他颔首:“已有眉目。”-
洛都。
裴颂看着鹰犬最新送回的密信,唇边见了笑,对立在下方的干瘦老者道:“令郎不愧为俞公之子,先前在洛都战场上,助本司徒引了魏岐山那老狐狸入局,此番又以一计弄得那萧厉身败名裂。”
“北魏已乱,和梁营联手伐我洛都的袁放,当也要撤兵回北地了。”裴颂心中大悦,道:“待令郎回营,本司徒必要亲自重赏他!”
俞敬文面上亦带着笑,恭敬垂首道:“能为司徒效力,是犬子之幸。”
边上旁的谋臣道:“如今那姓萧的,在北境可已成了过街老鼠,谁人不骂?”
其他谋臣也都纷纷称赞。
俞敬文在赞誉声里含笑思量了片刻,朝裴颂拱手道:“臣还有一计,可再予那萧氏小儿一击。”
裴颂抬手示意他起:“先生只管说。”
俞敬文道:“那小儿麾下有人试图在民间逆转流言,放言犬子乃主君细作。梁营既帮着澄清他曾叛出梁营一事,还派人前去拉拢那姓萧的,咱们何不将这水搅得更混,也派人假意前去游说拉拢他?如此,他这二姓贼奴,可就有三姓之嫌了!且看这天下谁还信他!”
“回头再将梁营也继续拉下水,毕竟马家梁一役,梁营将所有过错都推给了南陈,但他萧厉恰好就救下了魏营大将,而今看样子又同梁营关系匪浅!是以马家梁一役,究竟是不是梁、陈两营共为之,谁又说得清呢?”
裴颂抚掌而大笑,眼中藏着某种不为人知的残忍和恶意,赞道:“不愧是俞公,此计甚妙!准了!”
待议事毕后,一众谋臣离去,立在裴颂边上的裴沅方道:“恭喜主君,再次破了南北夹攻之势,还将那姓萧的框进了死局!”
裴颂唇边薄笑未退,目光散漫看向窗外春景,那浅淡的眸色深处,藏着对这人世积攒了十余载的憎恶,叹息般凉薄又恶劣地道:“你看,十余载过去了,天底下那群愚民,本性还是如此。”
一只鸟儿落在窗沿处,用嘴喙啄着被风吹落至上边的细小草籽。
裴颂偏头望着这沐在春光里的小东西,似在透过这鸟儿,看旁的什么被他玩弄于鼓掌之物,讥诮开口:“秦彝教出来的人,在他当年的境遇里,又会做出何抉择?我可真是等不及想看这出好戏了。”
许是被他目光里的阴冷惊到,那只雀鸟很快振翅而飞-
白羽雀簌簌振翅落在了章华宫的屋脊上。
昭白快步行过挂着细蔑竹帘的廊下,拿着一封信报步入殿内,朝正伏案处理政务的温瑜道:“公主,梁地传信回来,说萧厉拒见李洵大人。”
温瑜笔尖微顿,随即只平静答了声:“知道了。”
昭白对萧厉几番拒绝温瑜邀他回梁营甚是不满,负气道:“公主,那人既已选好了他自己想走的路,您往后便也无需再为他的处境劳神了。”
温瑜没接这话,只说:“明日早朝罢免,本宫有孕之事,无需再瞒着朝中了。朝云阁和章华殿那边,看紧些。”
朝云阁乃是被温瑜选拔进宫帮着处理一些琐碎政务的女官们的居处,里边多是大臣之女,但也有借此次开设女科,科考进来的寒门之女。
对外说是为避免口舌非议,才选拔的寒门女官,但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在朝云阁内牵制世家女官们。
这是两道制衡。
温瑜要掌权的世家女们,在她们的父兄将来试图用子嗣逼退自己时,成为反刺向世家的利剑。
女官的权势来源于她。
她若已不能稳坐朝上,那么女官也会被逼离朝堂。
王党大臣们施加于她身上的压力,终究会由同样出自这些世家大族的女官去化解。
但为避免世家女们掌权后一致为世家利益谋划,她也需再用寒门女官去维系那个平衡。
章华殿则是陈王居处,去年中秋宫宴后,陈王变得愈发喜怒无常,以鞭笞妃嫔和宫女为乐,觉着他中秋宫宴上的丑态被禁军和太监们瞧了去,心生怨怼,甚至还逼着禁军和太监们行断袖之举。
温瑜在一次做给样子朝臣们看,夜去章华殿,撞见丽妃被鞭打得满身都是血红的肿痕,得知陈王的诸多荒诞之举后,对外宣称陈王突然想修长生之术,广召方士入宫,于章华殿闭关炼丹。
实则却是将陈王软禁了起来,让方士们日日都在他落锁的寝殿外念道经,外围又有层层禁军把守。
陈王在宫内行事怪异已久,他突然求仙问道,不管是宫人们还是朝臣们,竟都没觉着有多反常,反而都松了一口气,不用再提心吊胆隔几日又给陈王收拾烂摊子。
昭白看向温瑜宽大繁复的衣袍遮掩下的腹部,明白孩子的月份已渐大,需瞒过大臣们,又要防止他们在温瑜孕期借故夺权才是当前最要紧之事,颔首道:“奴明白,奴这就吩咐下去。”
等昭白退下后,温瑜摩挲着放置在案头的锦鲤木雕,似有些无奈地说了声:“真倔啊……”
但也没多少意外。
那人在得势时尚拒绝了回梁营。
如今栽了跟头,更不可能回来-
袁放得知北境变故后,中断了同梁营结盟共伐洛都的计划,率军折返。
范远所带的那支梁军独臂难支,裴颂又从关中各地抽调了兵马过来,似要固守这座“王都”,不得已也只能先率兵退走。
洛都之围似解了,为应对关中以南梁、陈两营主力军的猛攻,裴颂又另遣了兵将谋士前去支援。
未免叫萧厉那边查到俞知远身份,顺势找到俞敬文,裴颂还特意让俞敬文也去关中南部的战场,对付替温瑜压着大阵的陈巍。
哪料在随行军队如此严密的护送下,一支不知从何处冒出的轻骑,仍是半路袭军,生擒抓走了俞敬文。
裴颂在得到消息后,气得砸了半个书房。
他冷眼扫过赶回来报信的鹰犬,上前一步揪起对方领口,阴冷喝道:“本司徒养你们,就是让你们当酒囊饭袋的吗?”
那鹰犬脸上还带着伤,那支轻骑突袭劫走了人,责任最大在于领兵前去支援关中南部的将领,但回来复命的不是那名将领,是自己,他除却一句“属下该死”,却也不敢再多置一词。
“你们的确该死。”裴颂原本拽在鹰犬领口的手,改为扼住了对方咽喉。
那鹰犬察觉到裴颂的杀意,是真慌了,然求饶的话还没能说出口,已被捏碎了咽喉,大睁着眼断了气。
裴颂如丢破烂一般将人丢开后,双臂撑着几案,闭目缓了几息,再次睁眼时,冷佞道:“俞知远留不得了。裴沅,让那边的鹰犬动手。”
第199章 “不必拿刀剐了,取铁……
蔚州。
“……那贼子就是这般残害了县主同少君, 又同魏通将军一番恶战后逃出城去的。”俞知远坐在圈椅上,说几句又不住地咳嗽。
萧厉那一脚,踹断了他数根肋骨, 还伤到了脏器, 短期内难以调养好, 稍大声些说话胸腔都扯着疼。
他面色灰败, 咳完后继续同刚带大军回城的袁放道:“至于魏昂将军……乃是当日在少君灵前,同老夫人起了争执,被老夫人一同训斥后,愧而交出兵符自请入狱。”
袁放同魏昂交好, 又在上回魏岐山拿萧厉入狱他为萧厉求情时,同魏通落下了龃龉。当下得知好友魏昂被收了兵符关押入狱,除却自己手上伐洛都的兵马,魏氏大半兵马现都由魏通掌管, 不禁欲寻魏贤问缘由。
却被告知魏贤在魏岐山去后不久, 就因伤怀过度中了风, 魏夫人在丧夫之后,又接连失去了一双儿女, 也没法管事,魏府一切大小事务,如今都由俞知远打理。
魏平津生前, 最是倚重他,他也辅佐魏平津立下了不少功。魏嘉敏丧礼上魏平津出事后,又是他及时带人捉拿的萧厉,素日里同魏氏部将们也都交好,因而对他暂代魏贤处理府上事务一事,魏氏部将们都无异议。
袁放只得寻他问当日发生的事, 听完他这番说辞后,似无比痛心地叹了声:“侯爷刚去,公子和县主怎就……”
俞知远不动声色觑着袁放神色,又咳嗽了几声,方才虚弱道:“那萧氏贼子,当初于马家梁救下将军,是当真神勇,还是本就受梁营指使,故意用一桩对将军的救命之恩,换得潜伏进我魏营,如今尚没法得出个定论。但梁营为了证明他萧厉不曾被其叛过,还专程替其澄清,言当初是中了裴颂离间计,方才险些误杀那贼子。好生可笑,有此大仇在,菡阳年前落到那姓萧的手上时,他却还故意向侯爷隐瞒了菡阳身份……”
俞知远满面痛色:“今那贼子祸害我北魏至此,转头若当真回了梁营,无疑是坐实了当初总总!想来梁营和那萧姓贼子也明白这点,故梁营才只在澄清后,装模作样派出使者前去请那萧贼重回梁营,以彰显她们菡阳公主仁德率性、敢于直面昔时之过,好为杨氏族人和南境那些学生帮着开脱她温氏无道时搭梯子。”
“那姓萧的再拒绝回梁营,可不就让旁人没法再质疑梁营毒杀他一事?一出好戏,里里外外可都让梁营和那萧贼唱明白了!”说到激动处,俞知远牵动伤口,不免又是掩唇一阵咳嗽。
待缓过劲儿来后,方才白着脸对着袁放一揖:“下官知将军和魏昂将军一样,都是重情义之人,但那姓萧的,兴许就是利用两位将军的这份重义,来祸害的魏氏呢?”
袁放面上隐怒,似已成功被说动,只又问了句:“魏贤是何时中风的?”
提及此事,俞知远面上的痛心和不忿更甚了些,叹道:“将军远在前线不知,那萧姓贼子,因不满侯爷只将狼骑交与了他,北境财脉还握在少君手上,故意让底下人在侯爷丧礼上发难,殴打前来吊唁的商行行首,给少君难堪,后又顺竿子往上爬,要求接管整个北境商行……魏贤总管,就是这事后被气病的。”
袁放终大力一拍椅子扶手,悲怒喝道:“如今看来,都是我当初引狼入室啊!”
俞知远忙道:“将军也是受了那萧贼蒙蔽,当下北魏一致对外才是头等大事!那萧贼先前深入蛮地,装模作样说是逼得蛮人将牙帐都迁移了,让北境百姓争相传颂其功绩,但在蛮地的仗到底打成了何样,除却他和他手底下那帮人,还有何人知晓?”
“如今蛮贼卷土重来,显然是他先前并未狠锉蛮族锐气!幸得魏通将军带人及时守去了燕勒山。急召袁将军您回来,是为守护蔚州,以防那萧贼趁蛮贼进攻之际再害公主和老夫人,也是为召集北境诸州共伐萧贼,以慰少君和县主在天之灵!”
袁放似似憋了一肚子火,起身道:“我去见魏昂,公子和县主横死摆在眼前,北境又正值用人之际,他怎可抛开一切自怨自艾蹲狱里去?”
俞知远听言,稍作迟疑,随即面露难色道:“侯爷已故,魏昂将军又在那萧贼手底下多时,深得其器重,如今……一口咬定那萧贼杀害少君和县主一事必有隐情,也正是因此,才触怒了老夫人……”
“荒谬!”袁放大喝:“公子和县主遭此毒手,还有何恩义能越过这等大仇去?我非骂醒他不可!”
袁放怒气冲冲离去后,俞知远又低咳了两声,方才一脸凝色地望着袁放离开的方向,吩咐左右:“大牢那边派人盯着些。”-
一离开院落,袁放随行的亲兵便附耳过去道:“将军,府上的下人都……”
袁放抬起一手,示意亲兵打住了话头。
等行远了些,四下空旷,他方平视前方边走边道:“当心隔墙有耳。”
落后他半步的亲兵拘谨一颔首,接上先前的话头:“府上下人对公子当日遇刺一事,似乎都不知具体情形,一切都是打起来后,公子身边那位俞先生和公主指认的。”
袁放未再置一词,去了大牢见到魏昂,在狱卒快退出大牢甬道时,万般痛心般朝被关押在牢内的魏昂喊了一声:“你糊涂啊!”
两排空旷的牢房里,只在角落这间关了魏昂一人。
袁放说着些痛惜之辞,在魏昂走上前时,一把抓住他衣领,将人扯至牢房木栏前,喝道:“你留守蔚州,怎还让公子和县主遭了不测,你对得起侯爷么!”
吼完这句,他又扫了眼入口处,压低声线问:“公子和县主之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魏昂有些颓败地摇头,对着袁放微微动唇道:“魏氏内部有奸贼。”
袁放从得到消息率军赶回时,便觉出有异了。
只是他此前一直在和梁军一道攻打洛都,没在北境,也不知当日究竟是如何一回事。
眼下整个北境都在声责萧厉,唾骂萧厉就是那狼子野心之辈,杀光魏岐山这一脉是为谋夺整个北魏,裴颂那边又一直暗中推波助澜,激起民怨。
他若再一味替萧厉申辩,无疑是在怒气正盛的魏将们那里又添一把火,也合做局之人意,借机将他手上兵权一并夺去。
袁放这才只得迂回图之。
他低声道:“回蔚州前,我秘密给君侯那边去了信询问此事,君侯回信只说,让我无论如何保住俞知远性命。”
这让魏昂隐约意识到了什么,他道:“听闻当日君侯身边的郑将军,是喊过那姓俞的乃裴颂细作……”
袁放眼神微变,又往入口处瞥了一眼,方低声道:“如今整个北境对君侯骂声一片,他们合谋逼得你交出了手上兵权,那姓俞的从前助公子立下过不少军功,凭着一张利嘴又颇得众将拥护,老夫人和公主对其也信任有加。我初回蔚州,在此情形下也不便彻查什么,只是那姓俞的若真为裴颂细作,那公主……”
后面的话他没再说,魏昂却明白袁放的意思。
萧厉身上那些罪名,是俞知远和王宛真这两个所谓的证人指认安上去的。
俞知远的底细不清白,还能将人处理了,那王宛真呢?
她如今的身份不仅是前晋公主,更是孕育着魏氏唯一血脉的少夫人。
魏昂不是没有怀疑过王宛真仗着有孕在身,帮着俞知远指认萧厉杀害魏平津兄妹一事,以此来确保自己往后母凭子贵。
毕竟他曾见过魏平津丝毫不把王宛真当公主对待,甚至羞辱她。
但凡事皆需讲证据。
王宛真和俞知远指认萧厉杀害魏平津兄妹,他们二人好歹是人证。
他若将疑心之辞摊到明面上来说,有何证据?
王宛真身份有假一事不能揭露,她同魏平津在人前又一贯是副相敬如宾的模样。
说王宛真害死魏平津,嫁祸给萧厉,是为了给她腹中孩子铺路,谁信?
魏平津活着,他们二人的孩子不一样能继承大统?
且短短数月,魏岐山这一脉就死得只剩王宛真和魏老夫人这对婆媳孤苦相依,他若还怀疑王宛真,岂不成了为替萧厉开脱欺孤儿寡母,还构陷起魏氏拥护的前晋公主?
被逼着交出兵符后,魏昂在牢里这些日子也想明白了许多事。
当日以魏通为首的魏氏旧部们,会那般认定萧厉就是凶手,其缘由大抵就在于魏氏旧部中本就有不少人不服萧厉。上回军中订做甲衣,萧厉手底下的人大闹魏岐山丧礼,更是让他们意识到萧厉早已彻底压过了魏平津。
魏平津这个所谓的前晋驸马,只是个摆在明面上的傀儡。
他们不管多忠心于魏氏,将来都不可能越过萧厉手底下那些人去。
所以王宛真这位魏氏少夫人和俞知远这个“魏平津心腹”亲口指认萧厉,无异于是给他们递上了一个足以扳倒萧厉的把柄。
因而魏平津之死,纵有蹊跷可疑之处,他们也选择了视而不见。
毕竟这场讨伐,为的是利,不是忠。
魏昂当下只觉心凉又疲惫,他神色复杂地道:“若只是那假公主同裴营细作勾结倒还好办,除去那细作后,圈禁假公主便是。我怕的……是侯爷去后人走茶凉,诸将都各为己谋啊……”
“君侯兴许有法子揪出那细作,那帮借机兴风作浪的人会不会收敛另说,但此事必已让君侯寒心,君侯若弃了北魏,往后的北魏……才是真的大祸临头啊!可怜侯爷当初费尽心思谋的这么一条出路……”
袁放一时间也只觉心下哀凉。
魏岐山就是知道自己去了,魏平津怕是压不住那些魏氏旧部,也守不住北境,才将这一切都托付给萧厉,只想让魏平津做个富贵闲人。
但他这步棋,终是被人给破了。
魏昂被逼交出兵权,也不在于以魏通为首的魏将们想为魏平津讨公道,而在于他们意图借此上位谋权。
魏岐山在世时,他在北境积威十余载,整个魏营的人又都是他一手带出来,晋升分明,是以没人敢唱反调。
但萧厉接手北魏后,他手上已有自己嫡系的兵马,也有诸多跟着他出生入死的悍将。
不管他将这碗水端得多平,在一些魏将看来,依旧不如直接效忠魏氏有出路。
有了王宛真和俞知远给出的由头,当下这出对萧厉的声讨,其中有多少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又有多少是真正被煽动的,早已没法分清了……
袁放闭了闭眼,道:“揪出那群杂碎后,我亲自去向君侯赔罪,迎君侯重回北魏。”-
魏府。
一小厮端了茶盘进屋,俞知远正在案前处理公文,听得脚步声,头也不抬地问:“那姓袁的去牢里看魏昂,说了些什么?”
那小厮不做声,脚步声却仍在逼近。
俞知远心下怪异,抬眼的瞬间,瞥见小厮端着茶盘的手袖口露出一点寒芒,他眸色一凛,几乎是立马抓起砚台砸向了对方。
砚台里的墨汁泼洒出去,那名小厮打扮的鹰犬忙别脸躲过,扔掉茶盘时里边杯盏落地的碎瓷声和砚台砸地声混在一起,一时间房内一片嘈杂。
俞知远趁着这间隙,踢翻椅子朝门口奔去,边跑边喝道:“快来人!有刺客!”
心下极度的恐慌,让他脑子在这瞬间都有些胀晕,手脚也是一片冰凉。
他在北魏站住脚跟后,裴颂派来保护他、也是帮助他行事的鹰犬,为何会突然对他起了杀心?
那名鹰犬见俞知远逃跑,却是半分不担心的模样,抽出藏匿在袖中的匕首后,继续朝他信步走去。
房门已被拉开,俞知远又一声呼救还不及喊出,便见原本守在院外的一众鹰犬,也都对着他拔出了腰间佩刀。
俞知远后退着,不敢相信什么一般,指着一众鹰犬白着脸喝道:“反了不成!谁给你们的胆子?”
鹰犬们不语,只提刀一步步逼向他。
俞知远在后退中神色在极度的惶恐和难以置信下,透出股行至末路的癫狂,他厉声道:“我同我父亲,都为司徒立下了汗马之功,你们敢杀我?”
身后传来瓷片被踩踏的碎裂声,俞知远回首,便见先前刺杀自己的那名鹰犬已在两步开外,对方道:“萧贼对先生当日揭发他一事怀恨在心,先生自是命丧于那萧贼之手。”
说罢径自以匕首向着他刺了过来。
俞知远再次惊惶大叫着“救命”狼狈闪躲,只是他一谋臣,身上又有伤,豁出了性命去躲,也只是让那匕首避开致命处,扎进了后肩。
他扑倒在靠墙放置的红木官帽椅上,后肩伤口处的鲜血汩汩涌出,惨白如纸的面上冷汗密布,在这瞬息间似想明白了许多事,在那名鹰犬轻“啧”了声,似烦躁那一刀没能直接要了他性命时,吃力开口:“我父亲……遭了不测是不是?”
那名鹰犬只道:“司徒为先生选的这条路,对先生父子都好。”
拔出刺进俞知远后背的匕首,欲再次扎下时,却有乱箭射入屋内。
屋内鹰犬们挥刀仓惶格挡箭矢,持匕首的那名鹰犬在躲开乱箭之余,还欲取俞知远性命,却又有一支箭从大开的窗□□入,正中那名鹰犬胸腔,那名鹰犬终口吐鲜血倒了下去。
袁放收起弓箭,对着身后一众持弓.弩刀剑的甲士做了个手势:“速速捉拿刺客营救俞先生!”
一众甲士涌入屋内,屋中鹰犬们还想杀了俞知远再撤,奈何袁放箭技刁钻得很,凡是举刀朝俞知远杀去的,都被他挽弓搭弦射倒。
等甲士涌进去将俞知远和一众鹰犬隔开后,鹰犬更加没法下手。
眼见杀不了俞知远,鹰犬们只得杀出重围逃离,但攻出房门时还算顺畅,到了院中后,却几乎全是被乱箭射死。
纵有尚存一息被甲士们擒住的,甲士们刚朝袁放喊了声还有活口,被抓的鹰犬就立即咬破毒囊自绝。
袁放看着嘴角溢着黑血倒下的鹰犬,脸色有些难看。
自收到萧厉的回信后,他便一直命人暗中盯着俞知远这边了。
今日来魏府见俞知远,是为试探对方,也是为明着去见魏昂。
从牢里出来后,他便收到了俞知远这边有异的消息,带人匆匆赶来。
先前朝屋□□的那波箭雨,是为恐吓鹰犬们,让甲士们围死俞知远,放鹰犬逃出来,也是为了让鹰犬们在狗急跳墙之际,不会伤到俞知远。
本以为此番至少能抓到一个活口,岂料这些鹰犬落网后,竟是立即服毒自尽。
他做了个手势,让底下人将鹰犬们先带下去,步入房内时,便见俞知远已经狼狈地瘫在官帽椅处,因他后背溢血严重,已将靠着的官帽椅椅腿都染红了一片。
瞧见袁放,俞知远虚弱地抬了抬眼皮,喘息着吃力道:“未曾想有宵小潜伏在府上,此番若非袁将军,知远怕是已命赴黄泉了……”
袁放忙命人去传府医,又做出一副隐怒又关切的模样道:“当真是岂有此理!竟敢公然潜进侯府行凶!好在那些贼人逃出院落时,擒住了一活口,待我审完那贼人,必替小友讨个公道!”
俞知远面无血色地虚弱道谢。
不多时府医赶来,粗略检查过俞知远身上伤势后,让人将俞知远先行抬去了床上。
他旧伤未愈,又添新伤,眼下情况不容乐观。
袁放留了重兵守着俞知远侯,便借口审讯人犯先行离开了。
一出院落,他面色便重新沉了下去。
魏府潜进这般多刺客,委实是令人匪夷所思。
这些人要杀俞知远,萧厉似乎又一早就知情,这是让袁放更为困惑的点。
若俞知远是裴颂细作,那么这些要杀他的人,又是何人指使的?
他故意对俞知远说还有一刺客活口,就是想看俞知远的反应,但俞知远不知是真不知情,还是城府太深,到目前还没露出破绽。
他吩咐跟在自己身后的亲卫:“对外就说将那活口关在了侯府地牢,晚间的防守可露出些许破绽。”-
房内,俞知远面色因失血过多,依旧苍白得厉害。
府医出门后,他面上勉强维持的那份温润便彻底隐了去,眼底只有无尽愤恨和不甘。
他靠着床头的软枕,定定地望着屋内一个方向,眼中很快滚下泪来,一路淌至唇角。
他帮着裴颂将北魏搅得四分五裂,裴颂不可能杀他的。
但安排在自己身边的鹰犬既执行了这道命令,就说明自己活着,会影响到这全局的谋划了。
而能让这场谋划败露的,无非是他乃裴营细作的身份被揭穿。
他潜伏进北魏时,裴营已帮着他将过往一切都处理干净,他的身份,也足够“清白”。
——寒门子弟,在北境观海书院求学数载,学成后在魏平津招谋士时,便通过侯府小考成为了魏平津身边的谋士。
观海书院内素有名望的抱山先生还是他师长。
唯一还能查到他马脚的,便是他父亲!
能让裴颂下令杀他,只有可能是他父亲现正在萧厉手中!
裴颂怕萧厉拿他父亲性命威胁他,终让他承认了细作的身份,先前的谋划付之一炬,所以对他痛下杀心。
毕竟他若死了,即便萧厉捉了他父亲,也无济于事。
害死魏平津兄妹的罪名,依旧在萧厉头上,北境百姓依旧会对萧厉唾骂不已。
俞知远不知道裴颂有没有做两手准备派人去杀自己的父亲,但萧厉为了保证那个可指认自己的“人证”,在见到自己时还活着,必会派人严加保护他父亲。
他有些痛苦地咬紧了齿关,淌进唇隙的水泽咸得厉害。
攥着被衾的指节,已用力到骨节泛白。
他不想死。
父亲……父亲或许会为了保下他,选择赴死。
思及此处,他通红含恨的一双眼慢慢狠厉起来。
裴颂已弃了他们父子,父亲怕是也难再从萧厉手上脱身,唯一有望活下来,也该活下来的,是他!-
月上中天,野地里篝火噼啪焚烧。
张淮用烧断的木棍指着地上画出的一副简易地形图,同萧厉道:“如今北境讨伐君侯的嚷声虽凶,却还没人敢真正起这个头,魏通现带着魏氏兵马守在燕勒山,咱们这支轻骑并无辎重,取小道横穿各州,最迟明日午时便可取近道抵达蔚州。”
萧厉坐在不远处擦着自己的刀,俊逸的脸被火光分割出明暗的阴影,浓黑半敛的眸中,似裹藏了一半夜色,透着野兽蛰伏般的凶野。
远处传来脚步声。
宋钦和郑虎并肩朝走来,行得近了,叫火光一照,才叫人瞧见他们战袍上血迹斑斑。
显然是刚经历一场恶战。
宋钦道:“新一波袭囚车的鹰犬已解决了。”
二人在篝火旁坐下,郑虎骂咧道:“那些鹰犬瞧着可真是没把囚车中那老头当自己人,乱箭直把囚车壁射成了个筛子,要不是二哥一早吩咐让把囚车四壁都嵌上铁板,只在顶上留了几个气孔,这会儿那老头怕是已被扎成刺猬了。”
他说完半讽了声:“也不知那老头现在后不后悔替那姓裴的狗贼卖命。”
张淮道:“他独子现还在蔚州兴风作浪,我若是裴颂,必会做两手准备,派人来杀这俞姓老儿之余,再命人去蔚州取那俞姓小贼的性命。那老儿估计也明白这点,当下怕是只一心寻死。”
毕竟俞敬文若死了,萧厉就没了威胁俞知远的筹码。
他看向萧厉笑着道:“幸而君侯一早回信嘱托了携大军回营的袁放将军,咱们明日抵达蔚州时,那俞姓小贼,当还有命在的。”
萧厉没做声,郑虎听完张淮这番解释,倒是又呸了句:“那裴狗贼莫不是吃五毒虫长大的,心肠可真够歹毒!”
宋钦说:“这俞氏父子也不逞多让,老子假意投去窦建良营中,一手筹划了马家梁惨案。小的则潜伏进魏侯府,害死魏岐山一双儿女,又联合他们魏营推出的假公主嫁祸给君侯。我如今倒是担心,那俞知远为了活命,明日城门对峙,拒不认他自个儿老子。”
郑虎一拍大腿道:“他敢不认,老子就在阵前让贼老儿人头落地,我不信那贼小子能无动于衷!”
张淮微拢了下眉心,似思索了一二道:“这俞家父子,都擅攻心,所设的计谋,也皆是利用人性。窦建良那般谨慎,依旧能被那俞老贼牵着鼻子引进圈套里。俞知远潜伏在魏营,一直是规劝魏平津上进,替魏平津出谋划策,又帮着魏平津揽军功,也是连魏岐山和魏营那些老将都被其蒙骗了过去。若非他此番为构陷君侯,把他自己这颗棋走到了明处,我们想拔出他这颗钉子都还需费些功夫。”
他说至此处微顿,似意识到了旁的什么问题,但没继续说出来,只道:“这样的人,心性了得。俞敬文一出毒计害得魏营两万将士被坑杀于马家梁,便是俞知远认了这个爹,他们父子也难逃一死。我倒是认同宋将军说的,俞知远届时会狠心不认这个老子。”
郑虎急得正要接话,便听一旁的萧厉开口:“他会认的。”
几人都看向了萧厉。
郑虎更是乐得笑了起来:“二哥你有法子?”
萧厉已擦完了刀,推刀入鞘时,刀刃的寒光映在他眸底,衬得他一双眸子更显疏冷幽沉,刀刃入鞘后发出了一声利落的轻“锵”声-
次日,俞知远换了伤药,只着中衣面色蜡白地靠坐在床头,眼下泛着淡淡的青黑,精神头很是不好的模样。
他昨夜一宿未眠。
袁放留在他院中的守卫,说是为护卫他安全,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成了圈禁。
他整晚都在筹谋届时要如何应对萧厉那边的指认,以及被袁放抓走的那个活口,在极刑下若招供出他身份,他又要如何为自己辩驳。
这会儿不仅身上的伤口疼,思索了一夜头也隐隐作痛。
侍从捧了内服的汤药递给他时,他单手按着太阳穴一脸病恹地摆手。
侍从便将药放至了靠床头的小几处,外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须臾,有甲士疾步入内,朝俞知远抱拳道:“俞先生,将军那边传信回来说,那姓萧的带兵围了南城门,喊话要见您。”
俞知远面色又微不可察地白了几分,没料到萧厉来得竟会这般快。
他咳喘几声,做出一副痛怒神情道:“袁将军坐镇蔚州,那贼子竟还敢来犯?只恨我身上伤势颇重,如今连下这床榻都困难,无法去城楼上看袁将军斩杀那萧贼替县主和少君报仇。替我转告袁将军,我在魏府设香案,等着他取萧贼人头回来祭少君和县主!”
那名甲士抱拳离去后,俞知远挥退屋内侍从,方脱力地靠在软枕上,哀沉闭上了眼。
萧厉要见他,父亲果真是在萧厉手中……
他艰涩滚动了一下喉结,哑声道了句:“父亲,莫怪孩儿……”
他早拿定主意,无论是萧厉那边的指控,还是落在袁放手中的鹰犬的招供,他都得咬死是污蔑,是裴颂和萧厉都为除去他谋得整个北魏,使的一出毒计。
再有昨夜那场刺杀在前,他为自己开脱不是难事。
只是没过两刻钟,那名甲士又风尘仆仆赶了回来:“俞先生,萧营那边绑了替裴颂筹划马家梁惨案的毒士俞敬文,放话说……说是您生父,要您去阵前一见。还喊话说裴颂惧您污蔑他的毒计败露,怕是已派人来刺杀过您一回,您如今不敢去城楼,必是心虚。袁将军忧心营中将士听信萧营那边的污蔑之言,特命末将前来接先生过去一趟。”
俞知远当下只觉一口恶气直冲心口,逼得他又是一阵扯得整个胸腔都裂疼的咳嗽。
这番话,当真是堵死他所有能推拒的说辞。
袁放抓到一鹰犬,且不知当下不知有没有从鹰犬口中审出他的身份。
便是还没审出什么来,他原本还计划借昨日那场刺杀,彻底同裴营那边划清界限。
萧营的人现将那场刺杀是裴颂为灭口的真相说出来,他若再不去城楼上露个面,接下来即便咬死是对方污蔑,只怕也会惹人猜疑了。
他重重一拍床沿,似怒急:“荒谬!家父去世多年,岂能容那萧氏贼子辱我至此!”
又挣扎着起身:“备车,去城楼!”-
南城门外。
日头正盛,郑虎骂阵骂得嗓子都有些干了,不远处被绑在军阵前的俞敬文,身着囚衣,蓬头垢面,神情恹恹的,嘴里塞着以防他咬舌自尽的破布巾。
郑虎虚着眼望了眼城楼上,冲边上的宋钦发牢骚:“大哥,你说姓俞的那龟孙子会来吗?”
宋钦驭着缰绳道:“君侯已将人架到了火上烤,由不得他不来。”
郑虎偷瞥向后方驭马而立、周身气息冷沉肃杀的萧厉,刚想再说什么,便见城楼上有了动静。
萧厉也抬起了一双凌寒狼眸。
俞知远被人搀上城楼,立在城墙垛口处的袁放象征性对着他一颔首后,指着他往下看去:“先生且瞧。”
俞知远望着城楼下方黑压压铺陈开的军阵,被那扑面而来的肃杀之气摄得心头一凛,霎时只觉似被一头猛兽凌空冲至跟前咆哮狠撞了一记。
察觉到一道锐意极强的视线,他强忍不适回望了去,同对方目光相接的刹那,脑中却似有短暂空白,随即只浮起一个想法——那是看死物的眼神。
日头正盛,俞知远在这一刻只觉从脚底骤窜起一股寒气,瞬间席卷全身。
萧厉漠然盯了他两息,移开视线后,他浑身的僵硬才缓解了些。
郑虎已开骂道:“龟孙子,舍得从你那王八壳子里出来了?”
随即手指俞敬文:“瞧见你贼老子了么?将你是如何构陷我二哥的如实交代了,再你给郑爷爷跪下磕三个响头,郑爷爷赏你贼老子一口水喝!”
被五花大绑的俞敬文因嘴里长时间塞着东西,他一路又闹绝食以求自杀,每日都是底下将士捏开他嘴给他灌碗稀粥吊着命,这会儿唇上都已干裂得起皮。
俞知远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自然也看到了俞敬文,他强稳心神道:“家父早亡,尔等欲构陷俞某,同裴营合谋,拉个与俞某同姓的贱人来,便可给俞某安上此等污名了?”
说罢似不堪受辱般,不顾身上的伤,伸出一手朝左右道:“拿弓来!我亲自射杀此贼人!”
只一个照面,萧厉就已让他心神不宁。
俞知远清楚,俞敬文在萧厉手上活得越久,受的折磨只会越多。
不若由他一箭了结了性命,还可少些痛苦,也打消他在和萧厉打完照面后,心底骤升起的那股不祥的预感。
城楼上的甲士们一时间都面面相觑,拿眼看向了袁放。
袁放道:“先生有伤在身,莫要意气用事……”
俞知远却再次沉喝:“拿弓来!”
他视线一直盯着下方被绑在阵前的俞敬文,似乎愤怒到眼睛都有了些发红。
一直虚弱垂着首的俞敬文,也在此时抬起了头来,望向城楼上,似在竭力用这一眼,再好好看什么人。
城楼下的郑虎、宋钦等人见状,面色都微微一沉。
张淮浅皱了下眉,正要转头同萧厉说什么,却见萧厉面上无分毫异色,反讥诮又冷漠地朝城楼上喊话道:“俞参军既声称同此人无半分干系,这等一手策划马家梁一役,坑杀两万魏军将士的十恶不赦之徒,就这么一箭射死,岂不太便宜他了些?”
他唤了声:“老虎。”
郑虎虽不知萧厉用意,还是当即响亮应了声。
萧厉道:“架锅。”
郑虎浅“啊”了声,弄不清萧厉这是要作甚,但两军对垒之下,也不是多问的时候,他当即招手吩咐起底下人去寻一口大锅来。
锅炉架起后,薪火一点燃,这场面颇叫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然而萧厉接下来的话,是当真让所有人都感到了一股从骨子里渗出的寒意。
他冷眼望着对面城楼,轻飘飘地落下一句:“马家梁一役,萧某亦甚是痛心,既传萧某同裴营有勾结,萧某今日便在此凌迟这裴营毒士,再烹煮其肉,喂城外野狗,想来可慰死在马家梁的那两万将士在天之灵一二。”
凌迟之刑,自古有之。
可一边凌迟,一边在边上架着口大锅,让犯人看自己身上剜下来的肉被炖煮,此前还从未有人用过这等有违人道的酷刑。
天气已热,锅炉里的水在猛火下,边沿也很快冒起了白烟。
绑着俞敬文的刑架就在锅炉边上,他甚至能听见底下木柴的焚烧声。
行刑的刀斧手上前用刀挑开了他身上衣物,他面色灰白,已分不清是虚弱的,还是也在这一刻感到了恐惧,只视线依旧望着城楼上。
对面城楼在一瞬的哗然后,也陷入了死寂。
——萧厉要凌迟处死坑杀了两万魏军将士的罪魁祸首,他们魏营没有理由叫停。
俞知远立在城墙垛口处,只觉有一股腥意从胸腔一直蔓至了喉间,他死死忍着,忍到掩在儒袍大袖下的五指,将掌心抓烂,他竟都没察觉到一丝痛意。
他是魏营这边最没有立场去叫停这场酷刑的人。
他告诉自己必须忍着,忍过去了,萧厉就再拿他没有任何法子了。
来日,他一定千倍万倍替父报回此仇!
刀斧手在往俞敬文身上剜了一刀后,确定他已痛得没力气再咬舌,取出塞在对方口中的布巾后,本意是让对方在受刑时惨叫震慑对面。
但他瞧着瘦筋筋,骨头却硬得很,在塞布巾塞得发酸的嘴巴能动后,不顾身上痛楚,却是嘶声喝道:“老夫膝下无子,唯一一子,也在韶景八年的饥荒里饿死!是前梁薄老夫!”
喊罢用尽全身力气,朝萧厉那边狠啐了口:“雍州娼妇腹中爬出的野种小儿,老夫年轻时也访过那边名妓,你那娼妇娘想来也伺候过老夫,无人认你这杂种,你大可唤老夫一声老子!”
“老杂碎!我宰了你!”郑虎受不住对方这通激,当下就欲拔刀过去砍人,幸得被宋钦一把拦住,喝道:“老虎,冷静些,这老东西就是在求死!”
郑虎虽宋钦拦下了,却犹不解恨地冲对方狠啐了口回去,目眦欲裂道:“老杂碎,你等着!你那城楼上的狗儿子,后边得被郑爷两锤砸成肉饼,蒸成包子喂狗!”
俞敬文只是冷笑:“他一北魏谋士,是死是活,同老夫何干?魏营多死些人,老夫心中畅快着呢!”
这父子二人,明显是都在极力做戏撇清干系,就为了让俞知远活命,郑虎当下窝火得又想冲上前去同对方动手,却听得萧厉道了声:“不必拿刀剐了,取铁链沾热水生刮便是。”
他一双寒沉的眸子,在灼人的烈日下,恍若都覆上了一层冰霜。
从雍城跟着他闯出来的那些人都知,萧蕙娘是他的逆鳞。
刀斧手们很快换了粗铁链,在沸水里浸过一遭后,一人拎起一端,用力拉紧后便朝俞敬文身上刮去。
因着先前已剜过一刀,粗粝的铁链被人以蛮力压着大块裸露的伤口刮下去,恍若是生扒下一层皮肉去,俞敬文几乎是瞬间就痛得浑身痉挛,惨叫声也根本在喉腔里压不住,身下的袍子更是在这剧痛里被腥热的液体浸湿了大片。
——痛楚太甚,他已管控不住自己的身体。
这样的凌迟远胜用刀子剜,后者至少刃口锋利,每剜一记都是痛快的。
铁链刮肉,那是生生压烂了皮肉,一点一点地刮肉沫,痛苦远胜凌迟数倍,却又让人不至于让人那般快断气。
俞敬文还没从前一次的剧痛中缓过劲儿来,刀斧手们却已抡起铁链再次往他身上刮下。
俞敬文疼得又是一声惨叫,他在这一刻是真想咬舌自尽,可疼得实在是没力气,他将舌咬得伤痕累累都没能咬断一截舌尖,只能对着萧厉破口大骂,言辞之粗鄙几乎到了不堪入耳的程度。
萧厉却没有丝毫被激怒的意思。
俞敬文很快便连骂人的力气都没有了,除却那一声声趋于疼痛本能的嘶哑惨叫,已再喊不出一个字来。
到最后,甚至连惨叫声都再发不出,只随着铁链刮下时,躯体还有几分痉挛。
涌出的血早将他身下的衣物染得通红,胭红的肉沫也在刑台上洒了一层。
铁链在沸水里浸过时,被带进的肉碎煮出的肉味被风吹得飘至城楼上。
俞知远掌心早已是一片鲜血淋漓,齿间也满是铁锈味儿,他强迫自己近乎麻木地跟着魏营众人一道看完了这场行刑。
中间俞敬文几度叫得太过凄厉时,他都垂下眼没敢看,当下闻到风里传来的肉味,终是没忍住扶着城墙垛弯腰狂吐起来。
有甲士上前扶他,他挥开对方面无血色地解释:“无妨,我只是从未见过这等行刑场面。”
他直起身,猩红着眼看向下方,似想向用此酷刑逼他就范的萧厉宣告这一场胜利,也迫切地想让对方明白,终有一日他会将这一切都加倍还回去!
但还没等俞知远放话,萧厉却已抚掌赞道:“能亲眼看着自己生父被凌迟烹煮至死,俞参军好心性。只是令尊大人至死仍望着俞参军,就不知令尊大人在最后发不出声时,有没有祈求过俞参军救他一命。”
他容貌在骄阳下更显昳丽,语气也很是平静。
但在这一刻展露出来的,只有无尽的嘲讽和恶意。
仿佛先前这场酷刑,只是为看俞知远在亲眼见到自己父亲被凌迟时,会做出何抉择。
第200章 “你诈我!”
俞知远心下既痛又恨, 未免叫人瞧出端倪,偏还得竭力掩饰,整个人已快被那极致压抑着的情绪逼疯, 五指嵌进掌心, 涌出的鲜血将靠里的那侧袖子都染成了一片深色。
他用恨不能生啖血肉般的眼神盯着萧厉:“还在信口雌黄!你这害了少君和县主的奸贼, 当也自剐烹肉受此极刑才是!”
萧厉冰冷又懒散地一抬眸:“害死驸马和县主的, 不正是俞参军你么?”
他眼底的压迫和沉锐逼得人不敢与之直视,语调却再稀松平常不过:“放心,本侯保证将俞参军活剐烹肉时,同俞毒士煮在一个锅里, 让你父子二人骨肉团聚。”
这话让在场众人都感到了一股自肺腑窜起的寒意。
俞知远也被萧厉那个眼神惊到,一时竟忘了再说话,萧厉食指和中指朝他夹举起一封信,凉薄问道:“这信俞参军可还认得?”
张淮在边上瞧见萧厉手上那信, 面上微有异色, 只是很快隐了去, 没叫任何人察觉。
俞知远则死死睇着萧厉手上那信封,似在思索那封信的真假, 很快便似做出了什么决断,讽笑出声:“随便抓一裴营贼人来污蔑俞某不成?现又想用封不知所谓的信件给俞某强安罪名么?”
萧厉眉稍冷淡一挑,将手上信件递与边上亲卫:“念。”
那亲卫接过后, 取出里边信纸念诵道:“父亲尊鉴,株州一别,已过五载,敬问父亲安泰。儿于仲冬随先生远游,行经青州遇大雪,见荒民携稚儿行乞, 忆及昔年父亲遍叩朱门为儿讨粥食,不禁心伤而神黯……”
那亲卫每念一句,俞知远面上就更白一分,到最后唇都已有些克制不住地哆嗦。
这信,是他写给俞敬文的无疑。
萧厉抬起一手,那亲卫止住了念诵。
萧厉抬眸问俞知远:“这封信,写于韶景十三年季冬,还要继续念下去么?”
俞知远用力咬紧齿关,说不出一句话来,他脑中已结为一团乱麻,不清楚萧厉手上到底还掌握了多少他同俞敬文互通的信件。
萧厉似知他所想,漫不经心道:“令尊大抵是想念俞参军得紧,才将俞参军寄回的每一封书信都装匣妥善保存了。”
他说这话时,另一名亲卫已捧了一方锦匣递上来,萧厉接过,反手倒扣淡漠道:“俞参军大可继续狡辩,本侯命人一封封念下去便是。”
锦匣中的信件便洒落一地。
俞知远瞧见那雪花般洒落的信件,神色更为灰败,整个人也几乎站不稳。
城楼上则一片哗然。
刑架那头似有了细微的动静,萧厉投去一瞥后,神色变得有些意外:“竟还没死?”
随即微讽道:“这场游戏已结束,留他性命无用。”
他淬了冰般的眸子幽邃乌沉,轻飘飘吩咐刀斧手:“继续活剐。”
得了示意的刀斧手,扯起铁链要朝刑架上已血肉模糊一片的俞敬文继续剐去。
城楼上却急急传来了一声崩溃至极的大喊:“住手!”
城楼上所有人都是一怔。
俞知远撑着城墙垛,望着下方,哆嗦着唇,眼睛红到几欲滴血:“别再用刑了!”
他先前已是豁出一切去,眼睁睁看着俞敬文被活剐烹煮,以为忍到俞敬文气绝,自己就能谋得一条活路。
现下却是明白过来,一切不过是萧厉对他的一场戏耍。
萧厉手上早就有他是裴营细作的罪证,故意不说,就是为了看他为求生,去做那个冷眼瞧着自己父亲被活剐烹肉而亡的选择!
看他在生死之间如何可笑挣扎,丑态毕露!
他心志已然被彻底被摧垮,当下得知俞敬文还活着,先前下定决心目睹俞敬文被活剐的情绪反扑过来,让他痛苦又愧疚异常,涕流嘶声哑唤:“父亲——”
天地间除了风声,好一会儿都是静的。
萧厉已无需再说什么了,魏营扣与他的那些污名,在俞知远认父的这一刻,全都轰然倾坍化作齑粉。
城楼上在一阵哗然后,也重归于了一片死寂。
俞知远被五花大绑押去城楼下交与萧厉处置,袁放虽早知萧厉是被冤枉的,但当下还是觉着愧疚难当,一时竟不知如何同萧厉开那个赔罪再请回北魏的口。
俞知远则迫切地迈步上前,凄声唤着“父亲”,试图再同被绑在刑架上的俞敬文说句话。
然身后的甲士大力一扯绳索,他行动受制,脚下踉跄着再不能上前分毫,只能继续嘶哑唤着:“父亲!父亲!”
他一面哭,一面为先前狠心看着俞敬文被活剐致歉。
可蓬头灰发上沾着血、头颅低垂的人,至始至终都没给他半分反应。
萧厉骑在高头大马上,凉薄看着这一幕,说:“难得俞参军还是名孝子,可惜这份孝心来得晚了些,令尊在俞参军拒不认父时,便已被活剐死了。”
他神情冷漠,座下通体乌黑的战马躁跺马蹄,将先前散落于地的信件踏进了尘土里。
俞知远在听到萧厉那话时,周身就已僵硬了下来,有些迟钝地抬首看向萧厉,又注意到地上散落的那些信件,封皮上都是乱提的字,根本不是他同俞敬文互通的那些密信!
但先前距离太远,他在城楼上根本看不清这些信封上的字迹,萧厉又念出了他写与俞敬文的一封信中的内容,他才以为萧厉当真拿到了他同俞敬文来往的所有信件!
似在这瞬间想明白了什么,俞知远动了动喉结,乱发垂落在通红的眼前,艰涩又狠戾地开口:“信……也是假的?”
“你诈我!”无需萧厉应声,他自己就已知道了那个答案。
他在这一刻愤怒无比,发了狂一般想扑向萧厉,但身后两名虎贲甲士很快拉紧了绳索,他在这死命的挣扎中跌倒在地,还双目猩红地要爬向萧厉,却又被身后的甲士们死死按住。
他挣得满嘴满脸都是尘泥,质问萧厉:“你手上根本没有别的信件了是不是!”
萧厉冷眼瞧着他,说:“本侯杀进裴营大帐时,俞毒士焚烧的一匣信件中,只剩方才念与你的那半封还未焚尽。”
这个答案,无疑是给了俞知远最后致命一击。
他突然癫狂大笑起来,笑容凄然又痛苦,以头捶地:“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是我糊涂,竟被你用这等诡计给诈了出来!”
说罢,看向刑架上被血淋淋活剐至死的俞敬文,眼中泪涌不止,狠声道:“萧厉,论狠毒,我父子远不如你!”
萧厉高居于马背之上不语。
今日过后,他的残暴之名大抵会响彻整个北境。
但那正合他意。
俞知远很快被甲士们堵了嘴,袁放朝着萧厉躬身抱拳,恳切道:“恳请君侯重回北魏!”
他身后的一众将士也跟着抱拳拜了下去。
萧厉却只瞥了一眼,便调转马头扬长而去,玄色的披风拖曳在马后,被太阳光照出一片玄黑绸辉。
郑虎等人见状,都无需多说什么,冷哼一声纷纷调转了马头。
张淮在驭马离去时,倒是同袁放道了句:“尔魏氏所拥的前晋公主,同这裴营细作一道污君侯杀了朔边侯一双儿女,魏氏诸将更是要取君侯性命。”
他顿了顿,似讽非讽地道:“袁将军今要迎我们君侯回北魏?可当心引火烧身。”
他说的“我们”二字,颇有些耐人寻味,像是无形之中划分出了什么。
袁放腰身便更折了一个度。
——俞知远都已败露了,当日同俞知远沆瀣一气的王宛真肯定也有问题。
但王宛真对外的名头上于他们北魏,无异于温瑜之于大梁,他作为臣子,总不能明面上说出王宛真之过,只能有些难堪地道:“这其中……必有什么误会,公主……一定会给君侯一个交代!”
张淮没再多说什么,扯了缰绳驭马追撤离的大军而去。
两千轻骑踏着飞尘而来,今又卷着飞尘而去,只余活剐俞敬文的刑架和那口炖煮的大锅在城门外。
郑虎见张淮驾马追来,不满道:“军师,你还同魏营那帮人啰嗦什么!”
张淮道:“交代些当交代的事。君侯此计虽险,却也妙极,逼得了那俞知远现形,又震慑了其余心怀不轨的魏氏旧部,所有污名更是不证而白。魏岐山这一脉,死得只剩假公主腹中那颗独苗,这些日子里脑子不清楚的魏氏旧部们,当也该明白如何行事了。”
除却当日以魏通为首欲置萧厉于死地的那些魏将,后来随着萧厉杀魏平津兄妹的污名被宣扬开,而选择站队的一些北境官员,有碍于对外的名声和魏岐山曾经的恩惠的,也有为了谋权重新分配利益的。
如今萧厉身上的污名一洗,俞知远乃裴营细作的身份又大白于天下,一切便该反过来了。
张淮撑开折扇挡着了些直射过来的太阳光,道:“等着吧,那些世家豪族最擅取宠之道,先前在朔边侯去后还未看清形势的蠢人们,不久后可得挖空了心思往君侯这儿献媚。”
“就他们先前干的那些破烂事,老子记他们一辈子!”郑虎当即狠呸了声,回想起方才蔚州城门外的情形,才觉心下畅快了些,对萧厉道:“无怪二哥昨夜说那姓俞的肯定会承认,原来二哥早有对策!”
萧厉说:“有些奇怪。”
郑虎一头雾水问:“什么?”
萧厉侧脸被太阳直晒着,思索着什么微蹙的眉眼更显锋利:“裴颂将俞知远这颗棋埋得这般深,在朔边侯去后都不曾指使对方有何动作,今却突然命其杀魏平津兄妹嫁祸于我,未免太过狗急跳墙了些。”
郑虎脑子转不过来,看向了一旁的宋钦。
“淮也觉着裴颂这是走了步昏棋。”张淮道。
宋钦在张淮出声后,便只抬了下下颚,示意郑虎听着。
张淮想着自己昨夜未说的话,道:“魏平津那般信任俞知远,他若想让北魏继续内乱,当让俞知远竭力说动魏平津同君侯相斗才是。纵是挑唆不动魏平津,欲让俞知远同假公主合谋,以对方腹中的孩子令北魏众臣,也当等孩子降世,或是让俞知远谋得了兵权,再行此事才对。”
提到王宛真时,张淮眸色微凝了几分。
魏岐山丧夜,王宛真曾独自夜访过萧厉所居的客院,他瞧得出那是个野心大过了自个儿脑子的女人,才在对方提出要单独同萧厉相谈时,几番以眼神警告对方。
萧厉刚接手北魏,不少魏氏旧臣还未彻底归顺萧厉,那野心勃勃又自作聪明的女人若是攀扯上萧厉闹出什么事来,于萧厉可十分不利。
对方后来帮着俞知远构陷萧厉,明显也是同俞知远达成了什么合作。
只不知对方是在去见萧厉时,就当真已有了身孕,还是……
那假公主被传出有孕时,孕脉虽是三月有余,但温瑜也曾服用过可乱脉象的假孕丹,且宋钦识的的那江湖郎中,更是说过有药物可错乱孕脉月份。
若孩子真是魏平津,对方当时去寻萧厉,倒也真有谋算,毕竟萧厉若中了她的美人计,孩子提前一月催产生下来,她也可咬死是萧厉的,魏平津是一傀儡,往后还有萧厉替她们娘俩儿谋划。
若不是……
某个可能让张淮眸色骤然深沉了些许,只很快又近乎自言自语般道:“不对……”
以俞知远的谨慎,就算同王宛真暗通曲款以至珠胎暗结,他也不可能在兵权都还未谋得的情况下,就急着杀了魏平津兄妹。
魏平津、魏嘉敏……
有什么在他脑中一闪而过,但张淮还不及抓住那念头,边上的郑虎已打断他问道:“军师,什么不对?”
方才那点头绪被这么一岔消失得无影无踪,张淮打住思绪道:“没什么。”
他转了话头道:“裴颂此计虽昏,却也委实歹毒,好在让君侯顺势拔除了他钉在北魏的这枚跗骨之钉,还让有异心的魏氏旧臣都浮到了明面上。”
他含笑的眸中一片幽凉:“清除完这批杂臣,君侯可就真正一统北境了。”——
作者有话说:祝大家小年快乐~
190-200
同类推荐:
鸾春、
嫁给病弱木匠冲喜后、
侯门夫妻重生后、
逢春、
茎刺、
萌新病友,但恐怖如斯、
红玫瑰和白月光he了、
坏了,冲着我无心道来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