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郁气 “还好流岚没有攀咬娘子,否则我……
容承渊略作沉吟, 便起了身,由那小徒弟引着路,前往相距不远的另一方院子。
那院子是无人居住的, 几间厢房都只用于堆放些杂物, 三间正屋完全空着, 连张桌椅也没有。
流岚这会儿便被押在西边那间屋里, 屋中有四名宦官守着。他们如雕像般立在房中四角, 但没人擅自审问流岚,就只那么静默地立着。
容承渊来到这间屋前, 屋外的宦官先迎上去听吩咐,容承渊睇了眼那紧阖的房门, 问他:“怎么说?”
那宦官躬着身道:“兹事体大……小的们不敢擅作主张,只等掌印指条明路。”
说到末处, 他谨慎地扫了眼容承渊的脸色, 小心探问:“只是……不知此事是否要先禀奏陛下?毕竟……按住她的时候身边有不少宫人、侍卫,瞒只怕是瞒不住的。”
容承渊目光下移,落在他诚惶诚恐地面孔上, 眉心皱了皱,但未言一字,便又举步前行。
那领路的小徒弟见状连忙上前叩门, 房门很快从内里打开,开门的宦官抬头一见是容承渊,忙不迭地问安:“掌印。”
容承渊自顾走进去,房门就又在他身后关上了。那小徒弟识趣地没有跟进来,在外压力声音斥那方才禀话的宦官:“你好糊涂!御前的事自有掌印操持,何时轮到你操这等闲心了?”
那宦官也知自己说错了话,低着头直擦冷汗:“是、是我多嘴了……”
房内, 流岚也是个规矩周全的,被带到此处后便始终规规矩矩地立在房屋正当中,眼观鼻、鼻观心的样子是宫女们当差时最常见的姿态。那只宫人们挡下她时夺下的包袱就被放在一旁的地上,她也并未企图凑近,仿佛那东西与她毫无关联,仿佛这世上的一切都与她毫无关联。
见了容承渊,流岚垂眸,恭肃一福:“掌印安。”
容承渊看着她不语,侍立在东南角的那宦官上前捧起那包袱,解开包袱上的结扣,毕恭毕敬地捧到容承渊面前。
容承渊低眼一瞧,里面都是金锭。
那宦官道:“清点过了,共是四十八两黄金。”
四十八两,足足三斤。
容承渊笑了声:“真不少呢。”说罢再度看向流岚,抑扬顿挫道,“流岚姑娘,作何解释?”
流岚静静低着眼帘:“贵妃娘娘准我返乡探望父母,特赏了这些黄金。”她抬眸回视容承渊的打量,神情中无半分惧色,“我自幼在贵妃娘娘身边服侍,多得些赏,也要解释?”
容承渊笑而不言,视线投向那捧着黄金的宦官。
那宦官即道:“查过了,没见倾颜殿有赐下这许多黄金的档。玉芙宫那边已遣了人回去查证,最多两日便可有结果。”
“嗯。”容承渊对手下办事的妥帖感到满意,点了点头。
流岚眼中的慌张一闪而过,再开口时口吻也变得急切:“又不只是这一阵赏下来的!逢年过节的封赏积攒下来,这有什么可查?”
禀话的宦官复杂地扫了她一眼,容承渊轻笑:“流岚姑娘也是经过风浪的,在咱家面前露出这样的马脚意味着什么,姑娘心里门儿清,还是别让咱家费力气了。”
“我……”流岚连连摇头,“这算什么马脚?我实话实说罢了!”话虽如此,她眼中的慌乱却更甚。
容承渊负手而立,微微偏着头,眼中含起恶劣的戏谑:“听闻你弟弟正要院试,若刚中秀才,姐姐的尸身便被宫里送回去,不仅遍体鳞伤还背负着重罪,你说学政会不会寻个由头就取消他的功名?”
流岚脸色发白,倒仍撑住了,强笑道:“我知道掌印只手遮天,但实话便是如此。掌印若要颠倒黑白,我无计可施,却不能信口胡言。”
她这样的嘴硬让容承渊有些厌烦。
他素日喜欢和这些有身份的宫人打交道,便是因为他们既然能混出头就都不会太蠢,流岚现在的嘴硬却蠢得让他无奈。
他缓缓摇头:“你搞清楚,咱家不是在威胁你,是在跟你做交易。”
流岚冷笑出喉:“掌印再如何说得天花乱坠我也只能这样说,掌印不必白费力气了。”
容承渊哈地笑了一声:“姑娘六岁就进了佟家,虽是侍婢却过得锦衣玉食,想是有些忘了民间疾苦了。”容承渊咂了下嘴巴,“咱家知道,你家长兄凭本事在自己谋了个官,你叔叔去年也捐了个官,这在当地已算得名门。但他二人的官位……啧啧,虽在那县城里人人敬畏,但离了那里便无人知晓,在京中更激不起任何水花。”
容承渊微微眯起眼睛,口吻愈发的语重心长:“你说他二人若外出公干时有个闪失,死在外头,你家如今的荣耀还能被旁人记多久?至于你——”
他前行两步,流岚在他的注视里硬撑着没有后退,这倒正合他的打算。
还余半步的时候,容承渊伸手攥住流岚的衣领,流岚挣扎了一下,又在与他视线相触的瞬间僵住了。
容承渊盯着她,森森笑意犹如鬼域幽魂,虚浮的口吻更让人生寒:“女儿家不比咱们这些阉人低贱,有些重刑动不得,拿你震慑宫人倒正合适。今日这事你说明白就罢了,你非不肯说,咱家便每日赏你五板子的剥衣杖责,让阖宫上下轮流观刑,你看如何?”
说到最后,他的每个字都是从齿间挤出来的,愈发令人生寒。
“掌印……”流岚瞳孔骤缩,到底怕了。
每日五板子不值一提,可怕的是“剥衣”,那是要被扒得□□的残酷羞辱。宫里已有数十年不动此刑,先前受了这刑的宫女无一例外全都不堪其辱地自尽了。
至于她——流岚心下清楚,容承渊若不解恨,有的是手段不让她自尽,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本就是他拿手的本事。
她不觉间浑身紧绷,双手不受控制地紧攥住容承渊拎在她衣领上的手,吓得带了哭腔:“我、我说……早先……早先贵妃娘娘命我去向皇后扇耳旁风,让皇后认为失子之事尽是贵妃娘娘所为,以致皇后行为失当……但、但贵妃娘娘不料皇后会失当至此,唯恐事情败露,便给了我一笔钱,让我避出去……”
容承渊一语不发地审视着她,流岚恐惧地盯着他道:“这是真的!”
容承渊又沉默片刻,吐出一句:“如此而已?”
流岚点头如捣蒜:“是……”
容承渊面上不见什么情绪,手上松开了她。
流岚骤然松了口气,容承渊没再说什么,转身出门。
房门又是一开一合,那小徒弟快步跟着他往外去。
容承渊出了院门,顿住脚:“流岚不老实,交给宫正司审。”
“啊?”徒弟张大嘴巴,茫然不解,“适才她不是招了?”
容承渊挑眉瞥他一眼,眼中不无嫌弃:“若是她说的那样,贵妃何须给这样显眼的金锭?给些银票,宫门口的侍卫多半不会对这样有头有脸的女官严格搜身,那她就出去了。”
“这倒是……”徒弟若有所思地点头,又笑道,“哎,她胡乱攀咬是难免的,掌印又何必亲自来问,倒不如直接交宫正……”
话未说完,容承渊一记眼风扫过,令他止了音,见容承渊无意解释,也不敢过问了。
……其实这徒弟说的是对的,这样的攀咬在问话之初十分常见,大可直接交给宫正司。
只是容承渊想知道,这般攀咬会不会牵连到卫湘身上。现在看来流岚并无此意,那就不打紧了。
徒弟小心翼翼地又问:“那剥衣杖责的事……”
“……”刚走了一步容承渊又定住了,扭头看他,眉心直皱出细线,“人死不过头点地,玩这一套恶不恶心?你做个人。”
“哦……”小徒弟缩了下脖子,“师父恕罪。”
“你回去听差吧,把流岚的事告诉张为礼和宋玉鹏,让他们轮流去宫正司盯着。不论流岚说出什么,每一个字我都要知晓。”
“诺。”徒弟一揖,马上领命离去。
容承渊瞧瞧他远去的方向,径自踏上了旁边的另一条石子小路,这条路去清秋阁很近。
是以卫湘在一刻后就听说了流岚的事,听得心惊不已。
心惊之余,她辩解道:“不可能是贵妃!害皇后孩子的更不是她,她若要动手,早便动手了。”
这是重点?
容承渊闲适地倚着桌子,抱臂端详了几眼坐在茶榻上焦急辩白的卫湘,心里莫名有点郁气。
沉吟了半晌,这股郁气仍不见消,他想了想,淡然开口:“还好流岚没有攀咬娘子,否则我只好杀她灭口了。”
“我不怕她攀咬,但她深得贵妃信任,如此……”卫湘说到一半,猛地反应过来,声音刹住,定睛看他。
容承渊抱在面前双臂上下交换,面无表情地瞧着她。
卫湘一声干笑:“多谢掌印如此为我打算。”
容承渊等了等:“没了?”
“……”卫湘正了正色,真诚颔首,“掌印大恩,我铭记于心。”
容承渊深吸气,望了眼房梁,觉得自己真是自讨没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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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口供 “臣妾其实……时常觉得对不住陛……
流岚是贵妃身边的大宫女, 风吹草动注定是瞒不住的,因此她出逃未果却被御前宫人按住的事在一日内就闹得阖宫皆知,但被御前宫人审出了什么, 却硬是一个字的风声都没有走漏。
卫湘对此并不着急, 因为她知道, 个中细由容承渊总会告诉她的。只是她没想到, 最终她却是直接从皇帝口中听闻了来龙去脉, 或者说,皇帝抢在容承渊之前就将一切都告诉了她。
那是流岚被押走的第四日, 该问的都问得差不多了,供状由流岚签字画押后由容承渊亲自呈进了清凉殿。楚元煜原忙于政务, 接到手里随意扫了两眼,这样一目十行的扫视本不过心, 供状的内容却很快就将他的注意力吸引住, 视线便定在供状上的字迹上,然后便是长久的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瓷盏骤然砸在地上, 清脆的响声带起与之极不相符的威慑,殿中宫人纷纷跪地,个个噤若寒蝉, 连一句“陛下息怒”也不敢说。
“都退下。”皇帝沉声说出三个字,宫人们大气都不敢出地往外退,包括容承渊。店里便这样全然安静下来,楚元煜的视线犹在那供状上,他读过一行又一行的字,眼中再没有丝毫情绪,仿佛适才摔碎茶盏的并不是他一样。
好半晌里, 他辨不清自己的心情是愤怒还是失望,亦或二者兼有。
后来他又觉得,这二者似乎都没有。充斥他心间的唯余彷徨无助,他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白纸黑字,觉得一切都是陌生的。
然后在这种彷徨无助里,他又想到了那两个孩子——贵妃在天花中失去的已成型的孩子,皇后早产即夭折的孩子。
他好似这才意识到,自己是为他们心痛的。早些时候,他刻意地忽视了这种痛,但现在他们离世的原因被呈到他的眼前,这种痛就变得鲜血淋漓起来,让他无可逃避。
他想找个人说话,这种想法十分迫切,便加深了那份彷徨无助。
……一个素来怜香惜玉的人,发现自己怜惜的妻妾都心狠手辣,一时便不知还能信谁。
忽而一刹里,楚元煜心头浮现出一个昳丽的身影。他并未刻意地想她,因而觉得她的出现有些突然,但这并不妨碍他因她的出现而心头一松。
接着,他鬼使神差地被她勾住了思绪,那些无力与痛惜一时都淡去了大半,他就这样望着她的身影出了神。
当他再度意识到他正沉溺于怎样的悲伤,心里更觉的那道倩影成了他的救命稻草。
他恍悟般地意识到——这个浮现心头的倩影就是他现在想见的人,她美丽、娇娆、温柔,又听话,或许有那么一点小脾气,但也并不会违逆他的意思。更要紧的是她“忠君”,而他恰是那个“君”,因此他可以相信,她不会做出那些见不得光的算计。
至少,她不会算计他的孩子。
楚元煜想着想着,人已浑浑噩噩地站起来,往殿外去.
殿外,宫女宦官们心里都犯嘀咕,宫女们期待着宦官们能去探探容承渊的口风,好让大家心里有个底,尤其是素日最得容承渊信赖的那几个徒弟,现在很该立起来,该为他们这些同僚的前程问句话。
但宦官们现下可不想上前,越是与容承渊亲近的越是如此。
因为容承渊在他们心里本就极有威严,现下正值圣怒,这种威严就莫名地更足了,他们全然不想此时触这位师父的霉头,只盼一切都能平静地过去。
过了须臾,宫女们终于按捺不住,视线在死寂中互递了几个来回,有个生得貌美灵巧的上了前,硬堆着笑与容承渊搭话,声音放得极轻:“掌印……如今案子有了定论,后宫……是不是要变天了?”
容承渊负手而立,原注视着远方出神,听到她的声音拉回目光,瞟了她一眼,想起她好像叫骊珠。
哦……
他眼皮抬了抬,看看骊珠身后不远处的那些宫女,心下知道她是被她们推出来问话的。
因为骊珠本不是御前的人,只在麟山行宫这边当差,因为办事机灵妥帖,近来才调到书房侍奉笔墨。她从未踏足后宫,从皇后到嫔妃她都没见过半个,后宫纷争也与她无关,变不变天也轮不到她来打听。
不过,容承渊在许多时候都是个善解人意的人,便也无心看手底下的宫女宦官们提心吊胆,便笑道:“不会。这案子不算有定论,后宫也变不了天,放心吧。”
话才说完,殿门骤开,宫人们抬眼一瞧,都跪下去。骊珠回身望了眼,同样跪地,容承渊从她身侧绕过,上前躬身听吩咐:“陛下。”
“去清秋阁。”皇帝吐出四个字,容承渊稍有一怔,见他继续往前去了,连忙挥手,示意宫人们跟上。
这会儿正是午后,卫湘睡对着墙壁午觉,隐觉身边有些动静。
是很小心的动静,她觉得对方应是有事寻她,却又不想扰她午睡,就在她床边犹豫不决。
她也没有多想这回是谁,就翻了个身,又要坐起来,床边犹豫不决的人立时有了反应,一把将她拥住:“小湘……”
“……?”卫湘迷迷糊糊,困惑地侧首看他,“陛下?”
“小湘。”楚元煜又唤了她一声,拢在她身上的双臂更添了两分力气。卫湘怔忪不知发生了什么,无声地看向容承渊,容承渊却也不好与她解释,只是低着眼帘。
卫湘想了想,迟疑地反手拥住皇帝,轻声询问:“陛下怎么了?”
“小湘。”楚元煜还是这两个字,好像这样才能确认她在,才能获取些气力。
而后过了良久,卫湘听到他深深吸了口气,道:“流岚说……皇后害了敏贵妃的孩子,被敏贵妃追查到证据……敏贵妃便害了皇后的孩子。”
“为什么……”他的口吻听上去痛苦不已,“那也是朕的孩子,她们怎么能……”
“陛下……”卫湘的手臂也添了几分力,心下却不无惊诧。
她很诧异他会问出这样的话,她以为他对这些后宫纷争是了然于心且漠不关心的。而他对后宫也的确无情,那些不得他宠爱的嫔妃,说发落就发落了,时常还会牵连娘家,他不会留分毫情面。
那他现在这样的话,又算什么呢?
她一时竟分辨不清,他究竟是不是在自欺欺人。
转念一想,她便知那倒也不重要。管他是不是自欺欺人,她只消配合他就是了。
她于是仍旧紧紧搂着他,声音里透出无尽的心疼和哀伤:“陛下别难过……且不说区区一个流岚的供词尚不足信,便是当真如此……陛下正值英年,总会再有孩子的。”
言及此处,她迷离地笑了笑。虽然她的下颌抵在他的肩头,这缕笑他看不见,但他听到她从哽咽里强扯出的一点笑意。这种艰难的笑让他觉得她也很难过,心里便好受了些。
卫湘继续道:“陛下有没有听过一些神鬼之言?说是……孩子若与父母缘分未尽,就会再次投生过来。如今……皇后娘娘与贵妃娘娘下这样的毒手,想是与孩子尽了缘分,孩子不肯有这样恶毒的母亲,便不会再来投生了。可陛下……陛下是好父亲啊!那两个孩子这般离去,总有不甘,便会回来再叫陛下一声父皇的!”
这话落在容承渊耳中,容承渊眉心一跳,促狭地睇了她一眼。
他心下很是确信,在她说起“孩子若与父母缘分未尽,就会再次投生过来”这话时,是忘了皇帝正对皇后与贵妃存有不满这一点的。
……可她反应真快啊,话才说出来她就意识到了不妥,往后就立即找补了回来,该贬的贬了、该捧的捧了,真是滴水不漏。
卫湘接到了他投来的那缕促狭,但她现在可顾不上。
她只听皇帝说:“小湘,他们若当真投生回来,朕只希望……母亲是你。”
这话无比疲惫,呢喃得含糊不清,似在跟她说,又似在自言自语。
她心神微动,马上轻言:“臣妾也想与陛下有个孩子。可臣妾无福……”她眼眶一酸,“素日得陛下疼爱,却丝毫没有动静。”
“小湘。”他不出她所料地心疼起来,声音变得有些慌,“你会有孩子的。”
卫湘哽咽着又道:“臣妾其实……时常觉得对不住陛下。”
“没有这回事。”他温柔地哄她。
而她暗暗松了口气。
万人之上的天子心绪不宁,总归让人不安,也不好哄。现下她把这份心绪不宁从他身上换到她自己身上,引他反过来哄她,可是好办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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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撩拨 否则以他们各自的身份,一辈子也……
楚元煜因还有政务要忙, 并未在清秋阁逗留太久,与卫湘一起用了道茶点就回了清凉殿,但离开前揽着卫湘温存地留下话, 说晚上尽力早些过来。
卫湘依依不舍地送他离开, 待他走远, 又坐到茶榻上去读着书静等。
等了不足两刻, 容承渊果然折回来, 卫湘放下手里的书,抬头就问:“这又是哪出?”
容承渊立在她面前, 正作势要施揖礼,闻言身形顿住, 微躬着身,拱着手抬眸笑道:“陛下难过便想起你, 当算是好事?”
卫湘扯了下嘴角, 对此不予置评。
又问:“流岚的供词,可是真的?”
容承渊眼帘低下去,笑了声, 踱至茶榻另一侧落座:“我只能说,我们御前与宫正司合力审出的就是这样,我与宫正女官也说不出什么让人信服的疑点。至于人心难测……那没有实证不能呈到陛下面前, 谁存疑都只能自己盘算去。”
卫湘红菱般的薄唇抿了一抿,虚心请教:“掌印怎么看?”
正巧积霖奉来茶与点心,容承渊端起茶盏饮了一口,放下茶盏时道:“我只不信贵妃的两个陪嫁都如此不可靠。”
卫湘凝神细想:“那便只能有两个可能了。”
容承渊从碟子里拣了块指节大的杏仁饼丢进嘴巴里,侧首瞧她。
卫湘道:“要么流岚说得是真的,那便是敏贵妃对我有所隐瞒,什么稚子无辜的话都是骗我的;要么就像掌印说的这样, 贵妃不会两个陪嫁都如此不可靠,那问题多半便出在流岚身上,先前死去的浮岚倒不好说,至于残害两个孩子的凶手更是另有其人。”
“你这话。”容承渊嘴巴里的杏仁饼嚼得嘎嘣响,细品她“公平”说出的两种可能,笑音变得有点自嘲,“听起来不太信我。”
“我哪里是不信掌印?”卫湘坦然摇头,“我当然知道,掌印是不会骗我的。只是就像掌印刚才所言,人心难测,这事也说不好。掌印不会骗我,难保旁人不会骗掌印。”
容承渊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她姣好的容颜淡泊平静,并未因他的注视而生出分毫慌乱。
他看得笑了:“说得也对。”
“还有一事,我刚有了些新的打算,也跟掌印说说。”卫湘又道。
容承渊又拣了颗杏仁饼吃:“恭妃的事?”
“嗯。”卫湘颔首,“她是谨慎的,凡事不自己出手,只怂恿旁人来涉险。如今黄氏又触怒圣颜被送回宫去,她失了颗趁手的棋子,行事便会愈加小心。这些日子她都没再有任何动作,我想着,得有个让她忍无可忍的由头,才能逼着她再次出手。”
这话引得容承渊想起她先前的投湖和自伤,不由皱起眉头,深深吸了口气,身子向她那边偏了两分,手肘抵在榻桌上,语重心长道:“别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了……五百三百也大可不必,我们可以想个万全的法子。”
“我也没想自损八百呀!”卫湘并不知他在想什么,扭头不解地睇他一眼,复又向侧旁递了个眼色,屏退了房里的宫人,方又道,“只想问问掌印,嫔妃怀孕,是否都要请御医诊脉?只让素日请平安脉的太医诊脉能不能行?”
容承渊瞬间明白了她要做什么。
他瞠目僵笑:“卫湘。”
她从未被他这样喊过名字,愣了一下。
他一字一顿道:“你好大的胆子。”
“……”卫湘低下头,手指划着衣裙上的绣纹,口吻变得有点不自在,但仍旧是平静的,“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再者,我既承盛宠,有孕本也是早晚的事,倘能先除掉恭妃,心里还安生些,否则等到当真有孕,就真是舍了孩子去套狼了。”
容承渊又说:“这可是欺君,是死罪。”
卫湘眼波流转,认真地看了他半晌,复又重新低下头:“所以我才问你,你若不肯,我便不做了。”
容承渊刚要说话,她又呢喃低语起来,轻轻的声音里带着点委屈:“本是有商有量的事,偏你会拿欺君这话唬人。”
她柔软的话音在他心头一点,点得他浑身栗然。他听出她的那份委屈里隐有一分撒娇的意味,也几乎在同一刹间就意识到:哦,她是打算利用他了。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面对想做的事情,她总这样豁得出去,不论要豁出去的是什么。
容承渊心里掠起一股复杂的感触。他一时觉得她实在可恨,他该与她翻脸,至少该给她一点教训,好让她像以前那样对他马首是瞻,不敢再这样造次,但心里盘算的话涌到嘴边几度却说不出口。
而坐在对面的她又显然在等一个结果。
……他明明正恼火,可发觉她在等,却不想让他久等。
安静片刻,他起身走向她。
卫湘虽早知他的心思,却从未敢将事情做得这样过,但如今实在需要他的帮衬,不得不放手一搏。
她于是从说出那句话起就提心吊胆的,虽不敢看他,却耳闻他的呼吸变了几度。忽而间他立起身,她心头愈发一慌,尚不及反应,他已至她面前,她因而更没有抬头的底气,而他也并没有要她抬头的意思。
他只是站得离她很近,她这样微微低着头,额头几乎能碰到他的衣摆。他一语不发地注视着她,过了须臾,弯腰俯身。
她听到他带着笑音说:“有事说事,别玩这么大,当心让自己后悔。”
卫湘的薄唇开始不受控制的战栗,她勉力克制了一下,终于抬起头。
只抬起两寸,就正对上了他近在咫尺的眼睛:“你到底帮不帮我?”
他们四目相对,但容承渊的目光却落在她的唇上。两片嫣红盈润的薄唇离他也太近了,他不仅看得到它们一丝一缕的翕动,连唇脂的浅香都闻得到。
他迫使自己屏住呼吸,才总算阻隔了一部分这近在咫尺的诱惑。
可他到底还是溃败了,他直起身,没有让自己做出任何逾矩的事情,但说出的话已变得不受控制:“上刀山下火海我都帮你。”
……他最后守住的分寸是,将这句话说得平静无波。
话音才落,她脸上的笑容一下子绽开,明媚得像是刚刚收到了一份很合心意的礼物,连眼睛都亮起来。
她很欢快地对他说:“多谢掌印!”
容承渊用力吸气。
他看着她的这张脸,心里明白她在算计他,甚至觉得她知道他看破了她的算计。
可她还是这样做了下去,他也还是抵挡不住……
这好像也不丢人就是了,毕竟九五之尊都对她毫无抵挡之力,何况是他?
容承渊认命道:“此事我先帮你想想,你且等我的信,莫要操之过急。”
“好。”卫湘抿笑颔首,纤指拈起一块杏仁饼,盈盈起身,将那杏仁饼碰在他唇上,“麻烦你了。”
“别太过分。”他一把攥住她的手压到身侧——这本意是令那杏仁饼离开他的嘴唇,但下一瞬他就后悔了,因为他感受到了她柔软的手,更因动作激烈,让她身上原本浅淡的花香也在一刹间散得更浓。
她睨他一眼,眉目间已尽是谋得猎物的快意。
她似笑非笑地低下眼帘:“那我自己吃了。”
容承渊牙关紧咬,只怕自己再逗留下去就要先她一步犯下死罪,便猛地松开她的手,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卫湘安然目送他走远,笑吟吟地坐回茶榻上。
她心知他不会被轻易蒙骗,她的这点小算计他都明白,可那又怎么样呢?
是他先对她动的心思,她不过是挑破了这一点,愿意着她的道也是他自己的事。
所以,他可不能怪她,倒很该谢谢她这样做了。否则以他们各自的身份,一辈子也不会有刚才那样的接触。
她怡然自得地饮了口茶,扬音唤道:“傅成。”
傅成应声而入,她吩咐道:“你即刻走一趟,让小康子得空过来一趟。”
小康子就是那日皇后到敏贵妃那里发疯时守在外殿的小宦官,她怕他回不好话触怒圣颜,让琼芳暂且顶了他差事。他自知这或许救了他的命,对她感恩戴德。
傅成领命而去,但小康子直至次日才得空来见她,卫湘向他探问贵妃对皇后的算计,可他素日只在外殿侍奉,也不知太多,答不上什么,反惹得满面愧疚。
“不妨事,我只是随便问问。”卫湘不在意地笑笑,又问起他流岚与浮岚的事,这回小康子低头回思了许久,才道:“她们都是敏贵妃娘娘从娘家带进来的,浮岚稳重些,流岚更灵巧,敏贵妃娘娘对她二人都很是信任。娘娘失子那会儿,浮岚牵扯其中,宫人们私下议论起来都不敢信,可贵妃娘娘私下摸出的那些干系……也实是抵赖不得的。到了最后一日,娘娘为让浮岚说出始末,动了重刑,浮岚还是咬死了不认,最终便那样丧命了,据说死的时候身上没一块好皮肉。”
卫湘忙问:“娘娘审浮岚的时候,身边都有谁?”
“自然都是娘娘信重的人了。”小康子道,“连宫女带宦官,也就五六个人吧。”
卫湘又问:“流岚可在其中?”
小康子笑说:“那自然是在的。”
第104章 早膳 “这是罗刹皇帝送来的,上个月到……
卫湘沉思半晌, 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你去吧。”
小康子告了退,卫湘又唤来廉纤与轻丝, 吩咐了她们几句, 她二人听罢告了退, 按卫湘的意思前去传话, 只消片刻, 就各从尚工局、尚服局取了两本册子来。
这是各宫进出物品的档,以卫湘的身份并不能看, 但因是陈年旧档,看了也无伤大雅, 尚工局、尚服局就愿意行个方便。
这半是因为卫湘得宠,半是因为卫湘自己的有心经营——自发觉自己在宫中人脉太少后, 她便私下里命宫人们多出去走动结交, 一来二去很快见了成效,如今就派上了用场。
只是即便尚服、尚工两局愿意行方便,这档也不能留在清秋阁。卫湘草草读完, 便马上命廉纤她们送了回去,径自坐在茶榻上沉吟不言。
琼芳进来换了两次茶,见她仍这样出神, 不知出了什么事,难免有些担忧,就在第二次将换下的茶盏送出去后又折回来,轻声问她:“娘子,怎么了?”
卫湘缓了口气,看了她一眼,垂下眼帘:“我在想, 过去这些年,皇后与敏贵妃互赠的东西可真不少。”
取来的册子一共四本,两边各有一本是早年东宫的档,另两本是后宫去年的档。
从东宫到后宫,始终是她二人之间赠物最多,虽然这与敏贵妃的身份比旁的嫔妃更高多少有些关系,但二人的亲厚仍可见一斑。其中更有些东西是她们从自己昔年的嫁妆里取出来的,这些东西带着娘家的念想,就算不比宫中所用的奢华,也总多几分珍贵,轻易不会拿来送人,一旦拿出来便是一份难得的心。
因此卫湘在想,这样的两个人,当真会因为对方怀了皇嗣反目成仇么?
后宫的勾心斗角固然不少,但她还是不信女人之间的情谊会脆弱至此。
就算明白不是人人都如她和姜玉露,她也并不觉得反目能来得这样轻易。
可若按她这样想,这一切的背后就另有其人,将高高在上的皇后与贵妃都蒙在了鼓里,这也实在不是什么好事。
又听琼芳道:“是……在此事之前,皇后与敏贵妃惯是合得来的。而且不仅她们处得好,朝中的董家与佟家也交往密切。”
卫湘听得一怔,看着琼芳,意有所指道:“可佟家是皇商。”
琼芳自明其义,欠身苦笑:“是啊,商贾出身,便是顶着一个‘皇’字,也还是让教达官显贵们瞧不上眼。董家却不是那样迂腐的人,两家觉得投缘,走动便不少,从来不理那些没所谓的忌讳。也正因这个,皇后与敏贵妃才能自幼就相识,在闺阁里就玩在一起。”
——让琼芳这样一说,这更是旁人所不能及的情分了。
卫湘心愈发地倾斜,浓烈的不安也油然而生.
翌日晨间,容承渊趁皇帝早朝时寻到清秋阁来,犹是一进门就屏退了众人,见卫湘正用早膳,便踱到桌子一侧,卷起袖口,拿起积霖告退前放在那里的银筷与碗碟,一副要侍膳的模样。
卫湘看得扑哧一笑:“你要这样,我可不跟你客气。不过今日这道冰粥着实不错,酸甜开胃,何不坐下来一起尝尝?”
“谁要你客气。”容承渊抿着笑,执箸夹了一枚烧麦到她碗里。
卫湘诧异地望了他一眼,真心实意地赞叹道:“真厉害啊!”
——她在他进门时正想吃那烧麦,因而多看了一眼罢了。可他那时才进来,离得尚远,又先对宫人们做了吩咐,却仍将这种细微之处收于眼底。这不仅是看人眼色的本事炉火纯青,更是随时随处都在一心多用。
容承渊正撂下筷子落座,听她说这个,不由好笑:“说得好像你没在御前当过差一样。”
“那我确不曾当过这样的差。”卫湘夹起那枚烧麦,斯文地咬下一小口,“让我去侍膳,我怕是头一天就要掉脑袋的。”
“哪能呢。”容承渊嗤笑,自顾盛了她所说的冰粥,搁在面前用瓷匙轻轻舀着,“你若去侍膳,陛下吃什么都不在意了,还管你夹没夹错?”
说完吃了瓷匙中的粥,不由一哂:“好吃。”
“我就说吧!”卫湘又吃了口烧麦,正有事想问他,他道:“请喜脉的事我打听了,嫔妃有孕,必要御医验过才行,这绕不过去。不过嘛……”他啧声,“我和赵永明还算相熟,钱再到位,想来这事能办。”
“那太险了。”卫湘连连摇头,“此事还是少叫外人知晓为妙。”
容承渊点点头:“那也还有另一个辙,就是什么也不必做,就是你多吃些不易克化的食物,然后只管让御医把脉便是。”
卫湘惶惑不解:“这是为何?”
容承渊从碟子里拣出一枚煮蛋,在桌上仔仔细细地磕开,磕出无数细密的裂痕,继而开始剥壳:“所谓的‘喜脉’,实则就是‘滑脉’,这脉象并不罕见,许多病症都呈现此象,而若妇人无病却见滑脉,则可诊断为喜。”
几句话间,那枚煮蛋已剥好了,剥得白净完整,只余底部手指捏着的地方还余一小块壳。
他将其递给她,她伸手一挡:“我吃过了。”
容承渊“哦”了声,自顾拿回来吃,复又续说:“我翻了医书,呈现滑脉最简单的法子便是积食。因此,你若先有姜寒朔诊出滑脉,御医那关就很好过了。”
“就这么简单?”卫湘不由诧异。
容承渊颔首:“差不多吧。咱们外行总觉得诊脉是重中之重,但其实医者讲的是‘望闻问切’,诊脉只占一个‘切’字。你若有意隐去积食这条不提,再辅以月事推迟、胃口不佳一类与孕事相符的症状,在那‘问’上有意误导,他们没道理无端猜疑你在用计,难免着你的道。”
卫湘讶然:“可若这样,诓骗御医们岂不是很容易了?”
“……”容承渊手里的汤匙顿了下,抬头看看卫湘,“谁会拿这种事诓骗御医?”
卫湘:“……”
容承渊:“有孕虽能晋封,但十个月后得把孩子生下来啊,再不然就是半途小产,那也得蒙过太医才行。就为了位晋一例演这么一出,也太险了。”
“富贵险中求嘛。”卫湘低头扒拉着碟子里的两片腌菜,小声反驳。
容承渊挑眉:“怪不得你富贵。”
“……”卫湘不想理他了。
这人得了便宜就卖乖,就因她昨天那几句话,嘴巴就愈发不饶人起来。
早知如此,她可不招惹他了。
容承渊看她冷着脸不再说话,心下揶揄她脾气可真大。又吃了口粥,便问:“你刚才想问什么?”
“啊……”卫湘反应了一下,才知自己一闪而过的情绪又被他捉见了,笑道,“我想问问,皇后和敏贵妃闹成这般,陛下打算如何定夺?”
容承渊摇头:“若至此为止,陛下不会有什么‘定夺’。董、佟两家现在都很好用,后宫这点事不值得陛下大动干戈。”
卫湘又问:“那如果她们不依不饶呢?”
“那不好说。”容承渊淡淡,“后妃而已,若真触怒圣颜,是死是活也不过陛下一句话的事。”
卫湘听他这样说,心下就有了数。她思忖着点了点头,筷子一磕,给容承渊送了块豆沙馅的糯米点心.
容承渊在用完早膳后就回了清凉殿,午后,楚元煜难得清闲,便寻过来。
前些日子,他得闲时总是去陪伴身陷失子之痛的皇后的,但流岚的供词让他相信是皇后毒害贵妃在先,便不愿再去,心思自然而然地转回卫湘这边,与她提起:“还没教你骑马。”
——这本是他们来麟山行宫避暑之前就说过的事情。
只是来麟山行宫之后,先是罗刹国的事,又是敏贵妃与皇后先后失子,他忙得焦头烂额,卫湘便谨慎地“贤惠”起来,全未再提要学骑马,时日一久自己都快忘了。
她本以为他更是忘了,现下才知他还记得,自然笑着应下。
他于是吩咐琼芳为她取了件并不算后却能挡风的缎面斗篷来,亲手为她披上,说是马跑起来容易吹得冷。然后他便牵着她的手一并出了门,不乘步辇不备轿,也不让宫人跟着,优哉游哉地往行宫正门口走。
这样的相伴是闲适惬意的,卫湘随在他身侧,听着鸟鸣风响,看着云卷云舒,一时在想若这一切当真能够长久,那也真是不错。
他们走出宫门,外面已有几名宦官候着,备好了两匹马。
一匹全黑的高头大马是他素日骑的,此外还有一匹小些的白马,看得卫湘眼中一亮。
那并不是普通的白,因皮毛特殊,在阳光下反出的珍珠一般的光泽。颈上的鬃毛没有修短,倒打理得十分柔顺,从右侧披下来,如瀑如绸。
“这马真好看……”卫湘由衷地赞叹。
楚元煜一笑,执着她的手,抚在马儿那长发般的鬃毛上:“这是罗刹皇帝送来的,上个月到的行宫,先让他们训好了,才敢让你试。”
他所说的,是那位女皇帝了——
作者有话说:【不知道算不算注释】
①这个马的品种学名应该叫阿哈尔捷金马
不过文里会写到一个大家更熟悉的俗称,不用太在意这个学名
第105章 金风 她有时也说不清这样的报复究竟是……
楚元煜先亲手扶卫湘上了那匹小马, 又自顾翻上那匹黑马,然后驭马而行,卫湘那匹马的缰绳也被他牵在手中, 两匹马不紧不慢地走向山道。
卫湘对骑马好奇已久, 现下真上了马却难免紧张。尤其是这马儿虽看着并不高大, 但骑在马背上还是一下就让她觉得离地远了, 总归有些不安。
楚元煜正是知道这一点, 才先带着她这样不紧不慢地闲逛。等一路走到山脚下适宜跑马的大片旷野处,卫湘心下的不安已缓去大半了。
在楚元煜翻身下马的时候, 她大着胆子松开手里握着的那截缰绳,俯身摸了摸马儿顺滑的鬃毛。
楚元煜站稳脚, 抬头就看到阳光下她明媚的笑,下一瞬注意到她的手, 脸色又倏然白了。
他不由屏住呼吸, 小心地上前两步,重新握住缰绳,这才松了口气, 然后提醒她:“小湘,人在马上千万不要松开缰绳。”
卫湘一怔,定睛见他面色发白, 隐隐意识到这恐怕是件很危险的事情。但见他并未说破,她便也没有追问,只点头说:“好,臣妾记住了。”
“来。”他朝她伸出手,扶她也下了马,耐心地教她如何在无人搀扶时上下。
脚如何蹬、腰和腿如何用力、手握什么地方,他教得十分细致。卫湘不由又感叹他真是个很好的老师, 若她与他之间没有帝王与嫔妃这层身份,她必定会更喜欢他的。
待她将上下马练会,他便又自顾上了另一匹马去,一边在旁护着她,一边教她如何简单地驭马。
这些受过训的马儿骑起来都不是很难,双腿轻夹便可驶其逐步加速、双手同拽缰绳则是减速、单拽一边即可使其转弯。
“只是要当心它戏弄你。”教到最后,他笑着叮嘱道。
卫湘微愕:“如何戏弄?”
楚元煜轻轻摇头:“马的脾气也有所不同,朕没骑过你这匹,说不好。”
卫湘睇一眼他那匹黑马:“那陛下这匹呢?”
“玄风啊。”楚元煜嗤笑,“它曾使坏想将朕甩出去,如今熟悉了倒也不会了。只是驯兽司的宫人说,宦官们偶尔骑出去跑马,它也常想这样捉弄人,但若换成宫女,它便老实听话得很了。”
卫湘扑哧笑出声:“好聪明,还会看人下菜碟。”
“就喜欢漂亮姑娘。”楚元煜无奈叹息,“所以不能让你骑它,否则恐怕要再也不认朕了。”
卫湘白他一眼:“陛下愈发会油嘴滑舌,让旁人听了不知要如何笑话。”
楚元煜一哂,轻吹了声口哨,正驮着卫湘向前小跑的马儿便稍转了弯,往他那边凑了过去。他等到它凑得够近,默然伸手,将卫湘一揽,卫湘不禁一声惊呼,就这样轻而易举被他挪到了那黑马上。
他将她箍在怀里,轻啜了一下她的额头:“咱们之间的事,谁也不许笑话。”
“咱们”。卫湘捕捉到这个词,他并不常同她这样说,在情话里更是不曾有的。
她抿笑垂眸,心里细品着他的情绪,余光忽见那白马已跑得离他们远了些,不由一慌。楚元煜只觉她身子一紧就瞬间懂了,笑道:“没事,它跑不丢。”
卫湘闻言安然缩回了他回来,俄而又抬手勾住他的脖子,奉上了一吻,算是犒劳他今日带她出来。
这对他而言果然很是受用,二人又这样温存了会儿,他复又吹一声口哨将那马儿唤回来,便继续教她骑马了。
这日的时光是在马蹄声与欢笑声中淌过的,夕阳西斜时,卫湘已学会如何俯着身驭马快跑。
她不知不觉出了一身细汗,折返行宫时不由庆幸他吩咐琼芳为她取了斗篷。否者这样出了一身汗又吹风,必是要受凉的。
在行宫门口,二人先后下了马,自有宦官上前牵马。楚元煜任由他们牵了自己的马走,却挥退了来为卫湘牵马的宫人。
他笑道:“朕寝殿一带无处养马,玄风性子又野,只得让驯兽司照料。你这马性子乖巧,你若喜欢,就带回清秋阁养着去。给它取个名字,日后渐有了感情,它就更听你的话。”
卫湘眼中泛起光彩:“可以么?”
“自然。”楚元煜含着笑,拍了拍马儿的鼻梁,“朕再调两个得力的宦官给你,一个帮你养马,一个可继续教你骑。”
他说着微微一顿,不待她说什么,即又道:“若朕有空,还会来教你的,指个人来是怕你闷。”
“谢陛下!”卫湘愈发地眉开眼笑,又抬手摸了摸马鬃,思索起名字来。
想了半晌,她有了打算,正要开口,却想起他的马叫‘玄风’,就歪着头望着他问:“臣妾的马与陛下的马,可否用个同样的字?”
“用就是了,这还用问?”楚元煜乐不可支,“从未听说过为了马去避讳的。”
卫湘美眸一转:“那便唤作金风了。”
“金风。”楚元煜念了一遍这个名字,笑言,“‘金风吹满黄金色,丛桂园葵野菊花’。很合现下的时节。”
“正是呢。”卫湘羽睫低垂,柔美的笑意寻不出分毫瑕疵,“臣妾适才瞧着草地里不少野菊都开了,星星点点的,好看得很。况且这马的毛色也漂亮……”她侧首欣赏马儿身上的光泽,“夕阳下反出的光竟是淡金的。取‘金风’为名,正合赵翼这句诗。”
——这并不是一句多有名的诗,赵翼亦不能算多有名气的诗人。是以她点出这名字,就仿佛她本就是从这句诗想到的名儿,而他恰与她心有灵犀。
这自然让他欣慰,就听他又笑道:“回头让容承渊寻几副漂亮的鞍具给你送来,再制一身适合你穿戴的软甲,免得骑马受伤。”
“好!”卫湘欢快得足下轻跳两下。
她本该认真谢恩,这样不合规矩,却更显真诚。楚元煜望着她,眼睛挪不开分毫,满眼满心的笑意.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次日上午,容承渊到清秋阁给她送鞍具,进门便是这句话,话毕才见拔步床上的幔帐仍遮得严实,宫人们也都安静无声,她端是没醒。
他顿觉懊恼,一时急于闭口,险些咬了舌头。可惜这还是晚了,因为他那句念得实在清朗,她便在那句话里醒了过来,幔帐里传来有气无力地声响:“可是掌印来了?”
容承渊神情复杂地摆了摆手,让宫人们都退了出去,自顾上前揭开幔帐,便见卫湘一张小脸面无血色,正费尽力气想要撑坐起来。
“慢点。”他伸手去扶,扶她坐好的同时便在她身后垫好了软枕。继而自顾坐到床边,咳了声,“昨晚竟这样累?”
“……胡说什么?”卫湘面红耳赤地摇头,“昨晚什么事也没有,都是骑马累的,陛下帮我揉了许久,还是累得和散架一般……说来也怪,骑的时候也没觉得这样累。”
容承渊探手到她腰后:“第一次骑都是这样的。”说着手上便按起来,让人舒适的力道一下下缓解她的酸痛。
卫湘舒服地闭上眼,安然享受了一会儿,又听他说:“我奉旨挑了几副马鞍,已让傅成他们收着了。对了……”他总算将话题绕回那句词上,轻啧一声,“金风的名字,是因那句词吧?”
他无声一喟,又说:“你时时这样想着姜氏?”
“嗯。”卫湘没睁眼,应了声,黛眉浅浅蹙了一点,“昨日骑马骑的畅快,也不知怎的,我就想到她从未骑过马……掌印不知,她素来也是个爱玩爱闹的人,骑马这种事,她必然喜欢的。”
容承渊对她的慨叹不置可否,只凝神问:“当真不用我先替你办了王世才?总归可以出一口气。”
卫湘睁开眼睛,直视着前方,眼中虽有恨意迸发,却也没直接点头,似拿不准如何是好。
容承渊又说:“我保证让他不得好死。要不你说个数,你想让他遭多少日的法子再断气,我必为你办妥。”
这话说完,他又险些咬了舌头。
他牙根子发酸,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那句话殷勤得过了头,无奈说也说了,只得等卫湘的反应。
卫湘仍只那样看着前方,默默半晌,扭过脸来,脸上笑意柔媚,但遮不住眼底一片森然:“你若真想帮我,就好好护着他……让他天长日久地活下去,别让他死在我能动他之前。”
容承渊沉息:“非要如此么?”
“是,非要如此。”卫湘毫无退让。
她想,她实在是个刻薄的人。其实她相信容承渊会说到做到,也相信他们这些宦官折磨人的手段,只是若不能让她看到王世才惨死的经过,她就觉得不够畅快。
想到这点,她有时也说不清这样的报复究竟是为了姜玉露还是为了她自己。
诚然丢了性命的是姜玉露,但若只为报仇,她让王世才偿命也就够了。现下她心底这股凛然的恨意,更像是为让她自己一解心头之恨,与姜玉露未见得有几分关系——
作者有话说:楚元煜:玄风X金风,嗑到了!
楚元煜:她果然在想那句诗,嗑到了!
楚元煜:嘿嘿嘿嘿嘿嘿嘿……
容承渊: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陛下,这里面确实有cp可以嗑,就是跟您没什么关系。
容承渊:还得是我知道她在想什么。
容承渊:嘿嘿嘿嘿嘿嘿嘿……
卫湘:嗯,两个人揉腰揉得都不错,继续保持。
第106章 喜脉 “陛下别急……”卫湘失笑。……
容承渊才走, 驯兽司奉旨拨来为卫湘养马、教卫湘骑马的宦官也到了。这对卫湘而言自是个好事,一是可以学骑马,二是也能顺水推舟地推出她的谋划。
是以在接下来的十日里, 卫湘又出去骑了三回马, 两次都是由这宦官教的, 另一次楚元煜得空, 便又亲自教她。
又过两天, 容承渊私下里告诉卫湘,皇帝这两日政务不算忙碌, 前些日子虽不敢再触怒圣颜却频频去向谆太妃告敏贵妃状的皇后也因身子不适姑且消停下来,卫湘的事现在办最合适。
他又额外提及:“不然就等回宫。现下天气凉爽, 陛下已想着回宫了。”
回宫?那恭妃岂不又有棋子可用了!
卫湘要竭尽所能地逼恭妃亲自动手,自然要将此事限在行宫之中, 于是次日清晨她便早早地醒了, 只是面朝墙壁闭着眼睛,静听身后的动静。
约莫寅时四刻的时候,她听到楚元煜小心地起了身。他总是这样的, 虽然宫里有侍寝嫔妃晨起侍奉天子更衣梳洗的规矩,但他上朝时总不愿打扰她,便避去别的屋子更衣。
放在平常, 卫湘也乐得睡个懒觉,就心安理得地承他这份好意。
但今日,她听得动静便懒洋洋地翻了个身,楚元煜正从床边站起,被她拉住衣袖:“陛下。”
他回过头,看到她睡眼朦胧,但便是这样也含着笑, 慵懒含混地跟他说:“臣妾今天还想骑马。”
楚元煜一哂,答应得很快:“好。朕上午先将几本要紧的奏章批了,午后过来找你。”
卫湘满意地点点头:“谢陛下。”
楚元煜满心怜爱,俯身吻了吻她光洁的额头。卫湘作势要起身,被他按住肩头,他温声道:“多睡一会儿,免得下午骑马精力不支。”
……卫湘本是真想起来侍奉他梳洗的,但他这话实在有道理。
她于是只好安心躺回去,却又一副很操心的样子。在他从拔步床走向房门的这几步路间,她吩咐琼芳为他取件挡风的大氅,嘱咐傅成去厢房看看冷不冷,若冷就点上炭盆,又让积霖去提前备好热茶,先说要“偏热一些”,以便驱寒,又说“也浓一些”,聊以提神。
楚元煜本想随她安排,但听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没憋住笑,临要出门时还是回过身,无奈道:“中秋都还没到,哪就那么冷?你安心睡吧,别想这些有的没的。”
“哦。”卫湘乖乖缩回被子里,美眸望着他,他深深地又看她一眼,总算出了门去。
待他收拾妥当在宫人们的簇拥下浩浩荡荡地离开清秋阁,卫湘马上起了。
她吩咐宫人传膳,有意多点了两样糯米的糕点。昨日的晚膳与宵夜她也都点了这样的东西,小厨房只当她这两日偏爱这甜糯的口味,也不至于多心。
早膳后过了约莫一个时辰,姜寒朔到了。
他见过礼后上前为卫湘诊脉,卫湘紧盯着他的神情,等了一等,不无紧张地问:“可是滑脉?”
姜寒朔垂眸含笑:“娘子真是豁得出去,积食积得不难受么?”
“……是有些。”卫湘轻咳一声,谨慎追问,“这脉象当真与喜脉一致?御医们会不会瞧出什么来?”
“当真一致。”姜寒朔的神情平静却笃然,“娘子若告诉御医们月事没来、身子困乏,再兼以这样的脉象,便是华佗在世也要觉得娘子身怀有孕。只是……”
姜寒朔语中微顿,继而皱了皱眉,道出了自己的担忧:“只是娘子盛宠不衰,陛下又刚连失两子,娘子一旦有孕,陛下必定格外重视,恐要让御医们照料娘子,到时可如何是好?娘子总不能为了维持这脉象,日日都吃难以克化的东西,御医也不会允的。”
“这你不必担心。”卫湘浑不在意地笑笑,“我既干打这主意,自有办法过这一关。你只管去向御医回话吧,记着,不必说得太明白,只告诉他们,我的脉象似是有恙,但你资历尚浅,不敢妄断。又因我说午后还要出去骑马,你怕我不妥,只得这样禀他们。”
姜寒朔心领神会地点头:“臣明白,先行告退。”
语毕他向卫湘施了礼,便退出了清秋阁。
姜寒朔高退不到两刻,御医就到了。今日当值的这位御医叫方云青,看起来四十多岁。卫湘先前从未见过他,方云青便一丝不苟地见了礼,卫湘也客客气气地与他寒暄了两句,然后便恹恹地说今日晨起就觉精神不济,食欲也不甚好,请他上前把脉。
方云青上前搭着脉,琼芳便在旁絮絮地说着卫湘最近的种种症状,其间自也提起来:“娘子原本七八日前就该来月事了,结果直到如今也未见踪影,不知是不是因近来常去骑马,身子疲惫所致?”言及此处她唉声一叹,便侧首劝卫湘,“娘子还是珍重些身子为好,怎就非要这样去骑马呢?”
卫湘听得不乐,黛眉紧蹙起来:“日日闷在屋里无趣得很,我骑马解闷罢了,你何须这样日日拦我?况且这些不适也未见得就是因骑马而起……喜欢骑马的人多了,难不成有什么病症都怪到这事上?”
琼芳见她不爱听这些,只得无奈地闭了口。方云青见她们主仆之间起了争执,神色多有尴尬,跪在卫湘身前低头搭脉,连眼皮也不敢抬一下。
眼下见她二人都不再说话了,方云青略微松了口气,又等了一等,方小心地望了眼卫湘,见她神情平静,才含着笑劝道:“睿姬娘子,还是莫去骑马了!”
话音才落,便见卫湘眼底一颤:“怎么,当真是因骑马的缘故?”说着稍稍一顿,就不甘地争辩起来,“我已骑了几回了,先前都好得很,胃口更比平日更强些。”
方云青摒着笑,恭肃一拜:“臣恭喜睿姬娘子,睿姬娘子是有喜了!所以还请娘子珍重身子,便要骑马,也等腹中胎儿平安落地再说!”
一语既出,房中一静。
这样的反应对方云青而言并不奇怪,宫中嫔妃虽明面上看着是凭圣宠过活,实际上有个孩子才是一生的依托。因此嫔妃若有身孕,自然喜不自胜,听闻先帝那时还有喜得直接晕过去的。
方云青便心如止水地又一叩首,正想说自己要去向圣上禀奏喜讯,卫湘却先一步开了口:“琼芳,此番有劳方大人了,你去沏一盏陛下新赐的好茶,请大人去厢房稍坐。”
接着又道:“傅成,你速去清凉殿禀话,跟陛下说我身子不适,请他务必来一趟。”
方云青一怔,稍抬了些头,便见房中的宫人们已动了起来,琼芳带着一宫女一同上前请他,另有一宦官疾步往外走,应就是傅成了。
方云青在宫中当差多年,自品出了一缕反常,当下也不敢多问,便按卫湘的“好意”,随着琼芳去厢房了。
等琼芳领着宫女端上茶与点心,方云青心下又安稳了些。因为这些茶和茶点极尽待客之道,无一例外皆是上好的,琼芳又当着他的面着意让那宫女留下听吩咐,告诉他若有什么需要的,直接吩咐这宫女便是,方云青心下便暗暗揣摩出轻重,猜想不论这位睿姬娘子有何异样,都是与他这御医无关的。
另一边,傅成去清凉殿请圣驾十分顺利。楚元煜手头虽在看两本要紧的奏章,但听傅成直言“我们娘子说,请陛下务必过去一趟”还是立即起了身,丢下奏章就往外走。
天子身后,容承渊视线流转,睇了眼张为礼。张为礼又与宋玉鹏对视一眼,宋玉鹏活动了一下脖颈,快步上前,假模假式地劝道:“陛下……礼部的大人还等着您批复。”
楚元煜略定了一下神,道:“如今两国交好,多些贸易往来也无不可,让他们先看着去谈便是,不必事事都来问朕。”
宋玉鹏恭谨地应了声“诺”,功成身退。
然后便换容承渊上前,他柔软的声线听上去语重心长:“陛下,两国间的关系一年里变了几变,各位大人不敢擅自做主是难免的。睿姬那边也没说有什么事,陛下不必……”
“小湘从不曾这样着急请朕。”楚元煜睇他一眼,“今日这般,必有不得已的缘故。”
“陛下说的是。”容承渊低下眼帘,至此也算功成身退。
——该劝的都劝了,倘若真误了大事,也怪不到他们宫人头上。
一刻之后,楚元煜赶到清秋阁,卫湘只闻院子里稍乱了一阵,不及从茶榻上起身相迎,他已风风火火地进了屋来,大步上前握住她的手,口吻焦灼:“早上还好好的,现下怎么了?是如何不适?找太医看过没有?”
他边说边在她身侧落座,将她揽进怀中,抬手摸了摸她的额头,觉得不烫,便吩咐容承渊:“去传御医来。”
“陛下别急……”卫湘失笑。
她浅颔着首,樱唇微微一抿,轻声言道:“御医来看过了,说臣妾是……喜脉。”
第107章 孕事 “这是应该的,算什么麻烦?”……
她沉静地低着眼帘, 等着楚元煜的反应。
这是一个局,她万事都需谋划清楚,他的反应她也设想过无数次, 最终她觉得, 他必然会欣喜, 但大抵不会有太多激动, 因为他毕竟是帝王, 有三宫六院的嫔妃,也已有过孩子。
她对他而言不够重要, 她的孩子自然也是如此。纵使他在她面前也说过几次对孩子的期待,但那更像是风花雪月里的一种调剂, 并没有几分认真。
现下走到这一步,她心下便生出一种执棋者对棋局发展的好奇, 她想知道自己的判断对不对, 哪怕这一步的判断不影响接下来的棋局发展,她也依旧想看到对方会如何落子。
然而这寂静持续的时间比她想的要久,清秋阁的卧房里针落可闻。
卫湘定心等着, 等得直撑不住好奇想要抬头看他的时候,忽觉肩头后背都一紧,紧到连呼吸都被牵动得一滞。
她惶然抬眸, 便见自己已撞进了他的怀中,他紧紧搂着她,气息发虚,声音也显而易见地颤抖着,带着明显的喜悦:“小湘……小湘,太好了……”
这与她所想的大不相符,她因而怔了怔, 竟不知该如何回应。
然后,她又注意到了他的心跳,隔着质地丝滑的绸缎,他的心跳砰砰地传进她的耳中,跳得又沉又乱。
这强烈的心跳让她意识到,他当下的激动竟都是真情实意的。他是真的为她有孕而感到高兴,高兴得不能自已。
他甚至被这喜悦冲得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你有孕了……小湘有孕了,这是真的?御医怎么说?”
卫湘心内情绪复杂难言,哑了哑,正欲回话,他已激动地吩咐容承渊:“快去,传御医来!”
容承渊才往外退了半步,就又被他叫住,他急切道:“罢了……先去传旨,昭告天下,封小湘做正二品妃!”
卫湘心中大惊:“陛下?!”
正五品姬至正二品妃,那是足足三品六阶!
如果说方才她只是意外于他的反应,觉得自己低估了他的欣喜,此时他说出的这句话便足以让她意识到,她只怕在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低估了自己在他心里的位置。
她对他而言,似乎也并没有那么的“不重要”。否则以他一贯的明君姿态,不会不清楚这样的晋封会造成怎样的议论,而他却愿意为她承受这样的议论。
她一时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心里很清楚地意识到,她因这句话而震撼,也无可逃避地生出一股感激来。
有个人肯为她不管不顾地迎接朝臣唾骂,她是发自心底地感激的。
容承渊同样为这话所惊。
嫔妃有孕晋封虽是惯例,但通常是位晋一阶而已,晋上一品都算殊荣。毕竟宫里怀孕不算稀罕事,但孩子总要生下来才真正算个“孩子”。
如今这道直晋妃位的旨意若颁下去……哈!来日史官为大偃修史,都必要为卫湘记上一笔。
卫湘趁容承渊在惊异中不及应声,柔荑一推皇帝的胸口:“陛下不可!”
楚元煜垂眸深深地看她一眼,俯首吻在她额角上:“别怕,朕知道容易挨骂的事,但朕会与朝臣们说清楚,这是朕的决议,他们若有不满只管骂朕,不许胡说什么妖妃之言。哪一朝哪一代,皇帝专宠后妃也不该怪到后妃头上。便是夏桀商纣断送了江山,也是他们自己昏聩,更何况朕还不是夏桀商纣呢,如今国泰民安海清河晏,轮不到他们来议论朕的家眷。”
卫湘听得心里乱糟糟的。
她从未与他议论过这样的事情,因而也从不知他是这样的看法。
而且,他说她是“家眷”……
这固然也是事实,可她太清楚在这句话里最易想到的绝非这个词。宫中等级森严,泾渭分明,他挑一个不失君臣体统的话来说,她不会觉得有任何不对。
“家眷”这个词放在这里,显得太温柔。
卫湘深深吸了口气,笑意渐渐浸入眼底,她定了定神,才得以继续将早已打好腹稿的话说下去:“陛下待臣妾好,臣妾都明白。但为着这个孩子……求陛下姑且隐瞒此事。”
楚元煜神色一凛,先睇了眼容承渊,示意止步,接着问她:“怎么说?”
卫湘低下眼帘,那份因动容而生的笑虽未减弱,眸中却多了些伤感:“皇后与敏贵妃……都刚失了孩子,臣妾不知凶手究竟是何人,但由此可见,宫中是有人容不下旁人生孩子的。”
说到最后一句,她清晰地感觉到环住在她肩头的手一颤。
她幽幽喟叹:“皇后与敏贵妃早在陛下是太子时便已由先帝亲自下旨赐入东宫了,可说是既有朝中家世又有宫中根基。她们尚且防不住这样的恶意,先后惨遭毒手,臣妾在后宫孤苦无依,若那些明枪暗箭冲着臣妾来,臣妾实在无力应对。”
……言及“孤苦无依”四字时,她鬼使神差地睇了眼侍立在不远处的容承渊。
容承渊也恰因这四字抬头,眯眼与她对视一瞬,眸中多有戏谑。
卫湘挑了挑眉,收回视线,继续愁苦无限地诉道:“况且臣妾自得封起便得陛下偏爱,已很是遭人嫉妒,现下若再让人知道臣妾身怀有孕,这份妒意只怕再难压制。”
“……所以,臣妾适才听闻方御医说是喜脉之后,才将方御医都暂且按下了。求陛下下旨命方御医不可将此事外传,臣妾的胎也只由素日给臣妾请脉的姜寒朔照料即可,如此或许能掩人耳目,让臣妾这胎安稳些。”
楚元煜虽知她所言有理,但听到这话,还是皱了眉,忧心道:“你不愿外传就罢了,但只让姜寒朔照料你的胎,朕怕他医术不精。”
卫湘摇头长叹:“四位御医自是医术精湛,可皇后与敏贵妃都是由他们照料的,最后又如何?再精湛的医术也敌不过幕后黑手。姜寒朔的医术固然不如御医们,但既能进太医院,总也差不了哪里去,臣妾宁可由他照料,以免打草惊蛇。”
楚元煜沉默地忖度着,手掌小心地抚过她的小腹,又道:“可怀胎之事,随着月份渐大总是瞒不住的。”
卫湘颔首,又轻喟一声:“这话不假,但臣妾想,能瞒一时是一时吧,总归先瞒过五个月再说。虽然皇后与敏贵妃都是在即将生产的月份出的事……但瞒过五个月总归还是更稳妥些,不像三四个月时那么容易让歹人得手。”
她这样一番话说下来,显是深思熟虑过各样利弊了,楚元煜听罢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不甘,又因不甘生出怜爱:“你说得都对,但按宫规,嫔妃有孕不仅可以晋位,吃穿用度也都该更讲究些,朕和皇后、谆太妃更该另有赏赐。你要这样瞒着,这些就都办不得了。”说罢他顿了顿,右手执起她的手,拇指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背,用一种打商量般的口吻柔情无限地跟她说,“这样吧,待你平安生下孩子,朕封你做从一品的三夫人。”
那便是敏贵妃晋封贵妃之前的位份了。敏贵妃是东宫旧人,又曾长宠,家中还于社稷有功才得以坐到那样的位子上,清妃与他的青梅竹马之谊都不足以让他赐予这样的位份。
……卫湘不由再度暗叹,她当真是低估了他对她的心思。
他现在这样,大有种“都不知该如何对她好了”的味道。
她哑然失笑:“陛下心疼臣妾,可臣妾实在不敢越过清妃与恭妃去……更何况还有文昭仪与凝贵姬也是素日都与臣妾交好的,臣妾资历尚浅,本不配与她们比肩,若凭借皇子公主稍多三分底气倒也说得过去,却实在不敢受她们的礼!”
她这般说着,心下不无戏谑地想:这孩子注定是不会降生的,若一切遂她心愿,恭妃的位子也将腾出来。不过她当然愿意晋个位份,那么有好处姐妹们同享,文昭仪和凝贵姬都可以晋一晋。
相熟的姐妹们手里多些权势总是好的,更何况来年还有大选,新宫嫔进宫总要有些风波,官大一阶压死人这话还是得信。
楚元煜顺着她的话思索道:“来年便是大选,大选前宫中旧人晋封也算惯例。朕可以封文昭仪为文妃;凝贵姬素日打理宫务很是尽心,借谆太妃的旨意提拔至九嫔也说得过去。这样你若实在不肯到三夫人的位份上,正二品四妃在清妃、恭妃、文妃之余也还有个空缺,正可留给你。”
卫湘低了低眼:“臣妾觉得九嫔的位份也很……”
她想说九嫔的位份也很好听,但他竖指按住了她的嘴:“你讲价也要有个限度,最低就是妃位。你再往下压,那就只能现下便封九嫔,等孩子降生再封妃。”
“……”卫湘任由他按着她的嘴,说出的话含混不清,“陛下不讲道理。”
说完这句她嗤笑着避开他的手,偏过头去掩唇又笑两声,抱住他的胳膊:“臣妾还要给陛下添个麻烦,陛下允了,臣妾就不‘讲价’了。”
楚元煜看着她这副撒娇的模样,忍俊不禁:“什么麻烦?”说着因她方才的安排想到些什么,就皱了眉,“什么都行,但不许说为了保护这胎要朕做戏冷落你。朕知道文人们写话本子爱这样编故事,宫里也不乏有嫔妃偏信这种歪理,事情却从来不是这样。”
“陛下乱想什么!”卫湘被逗得笑得直不起腰,伏在他肩头打颤。
楚元煜任由她笑,想着一些旧事,心里只余叹息。
卫湘笑够便正了色,犹自歪在他肩头,望着他道:“臣妾想求陛下将这喜讯告知谆太妃。皇后与敏贵妃接连失子,谆太妃心痛不已,臣妾前几日去向她问安,眼见着谆太妃整个人瘦了一圈,问了身边的宫人,都说她最近吃不香也睡不好。谆太妃到底年纪大了,这样下去恐要生病,臣妾想让她高兴些。”
楚元煜听得一哂:“这是应该的,算什么麻烦?”
“陛下别急,臣妾没说完呢!”卫湘顿了顿声,最后的笑意也敛去了,“麻烦之处在于……还请陛下务必劝住谆太妃,请她也莫要将此事宣扬出去。谆太妃是长辈,对孩子隔代亲,只怕更不肯在此事上委屈臣妾与孩子。陛下务必要劝住她才好,这是为了孩子安稳,若谆太妃心里实在不痛快……”
她离开他的肩头,坐正了身子,一手扶着小腹,美眸傲然,语气也骄横起来:“反正臣妾有孕在身,是承不了这火气的,唯有陛下替臣妾挨太妃的责备,辛苦陛下了!”——
作者有话说:楚元煜:小湘可爱死啦!!!
卫湘:……你别太爱了。
第108章 谣传 “陛下……求陛下保护这孩子。若……
她这副的模样大有些“恃孕而骄”的意思, 可说出的话明明是在为谆太妃操心。
楚元煜忍俊不禁:“小湘一腔好意,谆太妃哪舍得责备?便是太妃当真不快……别说出言责骂了,就是动手打人, 朕也乐意替你受着。”
卫湘抿唇衔笑:“臣妾多谢陛下!”
楚元煜想了想, 也知谆太妃近来着实情形不好, 索性道:“那朕这就去和谆太妃报喜, 顺便叮嘱方云青。”
卫湘闻言知他要走, 便要起身恭送。他自顾起了身,但强硬地按住了她:“你歇着, 朕办妥这些就回来。”语毕又吩咐容承渊,“你在这里候着。”
“好。”卫湘和顺地垂眸, 他即刻去了。
她在他出门后回过头,很快便见他去了方云青所在的厢房, 不过多时便又出来, 而后出了清秋阁的院门。
方云青是随他一并出来的,施礼恭送后抬手抹了把额上的冷汗,庆幸自己方才没有多言, 没有钻牛角尖地硬要守什么“宫规”,大张旗鼓地去清凉殿回话。
容承渊在这其间仍旧侍立在几步外,直至圣驾出了院门, 他才上前几步,立在茶榻旁,与卫湘一同看着窗外,眯着眼睛道:“何苦多此一举,告诉谆太妃?”
卫湘闻声转回头来:“谆太妃不打紧,关窍尽在掌印。”
容承渊压低视线,睇着她道:“哦?要干什么?”
卫湘瞧了眼榻桌另一侧, 示意他落座,待他坐定,她慢条斯理地笑道:“我虽央陛下不要宣扬此事,但若想让宫里飘起些抓不着由头的议论,掌印想必是能做到的吧?”
容承渊一听便笑道:“这再简单不过。”
卫湘点点头:“不必太急,咱们等到……哦,等到中秋那会儿好了。赶在团圆佳节前让宫里议论起我有孕的事,说得越真越好。”
容承渊心领神会,笑看着她:“最好还要言之凿凿地说是男胎,陛下心中大悦,已决意封你为从一品三夫人?”
卫湘眨了下眼:“正一品贵妃依祖制可有两人,现在尚有空缺,谣传成贵妃也无不可。”
“哈哈!”容承渊大笑出声,“火上浇油的路数算是让你玩透了。”
“这话足以让我引火烧身。”卫湘唇角勾了一下,一缕玩味转瞬即逝。
……这样引火烧身的话,当然不会是她自己传的了.
他们谋划得如此细致,容承渊自然将步调拿捏得极好。
赶在中秋的前几日,阖宫都为次日的中秋家宴忙碌着,卫湘因为宫中四起的流言哭得筋疲力竭,姜寒朔在临近晌午时悄悄去清凉殿禀了话,说卫湘动了胎气,皇帝当即便将手头事务皆尽放下了,连还有朝臣在殿外候见也顾不得,风风火火地往清秋阁赶。
卫湘痛哭的缘故自也不必她费力解释,在他去往清秋阁的路上,御前宫人自会“一五一十”地说个清楚。
因而在圣驾赶到她面前时,她只管娇弱无力地从床上撑起身,他才坐到床边,她就又气力不支地栽倒下去,正栽进他的怀中。
“小湘……”事出突然,楚元煜也被杀了个措手不及,一时心中慌乱,不知该如何哄她,只得沉声道,“朕会给你一个交待。”
说着他看向容承渊,眼底闪过一抹凛色,卫湘几乎从中品出了杀意。
她紧紧抱住他的身子,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感受到自己是有依靠的,说出的每个字都带着惶恐:“臣妾、臣妾想不通……臣妾身边就这么几个人,先前因为在汤泉宫遇险,已由容掌印尽数查过一遍。陛下身边的御前宫人更是规矩严明,不会乱嚼舌根;谆太妃……谆太妃……”她抽噎着,又垂下泪来,“谆太妃更没道理加害臣妾……究竟何处来的这些传言!”
她仿佛受惊的小鹿,惊惧得让人心疼,无助的哭诉压制了他的一重怀疑,却又燃起了另一重。
……她知道,出了这样的事,他最先怀疑的必是她身边人,所以她才扯出汤泉宫的事打消他的疑虑。
这重疑虑打消,事情便一下子清晰了许多——她有孕一事,唯独他和谆太妃,外加她自己和方御医知道。
这其中,方御医看似最是“外人”,实则最不可能散播流言,因为天子亲自耳提面命,稍有差池便可能关乎三族安危,能做到御医位子上的人不会如此糊涂。
那除方御医之外,她身边的人又是可靠的,御前的人更是规矩严。
这就只剩了谆太妃。
可就像她说的,谆太妃又没道理算计她的孩子,那唯一的可能便是谆太妃身边被人安了眼线了。
既是眼线,为身后的主子办事,当然不会顾忌谆太妃的想法。
如此一来,她笃定他会震怒。
……她已知晓她在他心里的分量远比她以为的更重了,且他刚连失了两个孩子,本也会更加珍视她这一胎。
现下再掺进谆太妃身边的人,这本就关乎她与腹中胎儿安康的大事里便又因孝道更添了一笔。
本朝以孝治天下,嫔妃往太妃身边安插眼线本就是“不孝”,而他由谆太妃悉心抚养长大,对此若不为所动,便也是他不孝。
所以他必然大怒、必须大怒,也必须为此疑神疑鬼。
卫湘泣不成声:“陛下……臣妾害怕,臣妾怕保不住这孩子,臣妾怕像皇后和敏贵妃一样……”
言及此处,她哭得说不下去了。他手忙脚乱地拥住她、哄她,她脱力地被他拥在怀里,眼中的泪不住地淌下来,一点点浸湿他的衣料,让他在让人不适的潮湿中对她的惶恐不安感同身受。
他听到她气若游丝地道:“陛下……求陛下保护这孩子。若这孩子能平安降生,臣妾愿以命……”
“小湘!”楚元煜将她厉声喝止。
卫湘本也不想把这种赌咒说出来,当即刹住了声,一味地抽泣着,泪珠在眼眶里转。
他长叹一声,扶住她的双肩,令她从他怀中离开,双目沉沉与她对视,压抑着呼之欲出的怒火,语重心长地向她承诺:“不许胡说,也不必害怕。你只管好好安胎,朕会护好你,会护好咱们的孩子。”——
作者有话说:
今天除夕忙得很,明天估计是要请假一天了,我们后天见
大家新年快乐!!!
第109章 请旨 “好,那我听你的,不说。”……
皇帝盛怒之下, 命容承渊去查流言的源头,但流言既是容承渊放出去的,又从一开始就有意做得难以查证, 自然查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样又过几日, 天气在一阵秋雨过后变得愈发凉爽, 皇帝却仍不下旨回宫, 就让卫湘有孕的传言显得更真了。
不必容承渊再有意散布什么, 宫人们便已私下议论说:“到底是陛下心疼睿姬娘子,这会儿山里都这么冷了, 想必是为着娘子有孕受不得车马颠簸才迟迟没回宫去。”
流言如沸之下,卫湘一心静等恭妃的反应, 私心里正打算若恭妃迟迟不动,她就只好再扯出福公主说事, 不料皇后倒先有了动静。
自从失子以来, 皇后便始终郁郁寡欢。后又经倾颜殿的一番波折,皇后更是索性称病不出,亦不再理会宫中事务, 将宫中诸事都全权交由文昭仪与凝贵姬料理。
此番听闻这些流言,也不知她怎的忽然有了气力,不仅撑着病体与宫人细问了此事, 更亲自翻阅了太医院中的档,继而传了那日为卫湘诊过脉的方云青前去回话。
方云青自是不敢欺瞒国母,但先前又有圣旨命他不得外泄此事,他一时便难免左右为难。自知如何回话都不对,就只得跪伏在地,沉默以对。
……这倒不失为一个聪明的做法,因为皇后见他如此沉默, 心中就有了答案,但于皇帝而言,方云青又并未抗旨不遵。
皇后自己猜到了端倪,总没道理怪到御医身上。
是以方云青从椒风殿告退半个时辰后,便有圣旨传到清秋阁,以有孕为由晋卫湘为从四品贵嫔,迁居临照宫仪华殿,为临照宫主位。
这道旨意和先前晋封旨意一样由容承渊这掌印亲自颁到清秋阁,卫湘也如往常般率领一众宫人跪接圣旨,但眼里泛着前所未有的困惑。
待得旨意在手中接稳,容承渊刚说出那句客套的“恭喜睿贵嫔娘娘”,卫湘已迫不及待地屏退了左右,又在刚听到房门的关阖声时就想开口追问。
但容承渊还是抢先了一步:“我知道你想问什么。”说着叹息摇头,自顾坐到了茶榻一侧,拎起放在案头的茶壶来斟了茶,饮了一口润嗓。
卫湘见状也坐过去,他便为她也斟了一杯,继而说起片刻前的经过,最后道:“皇后娘娘本就执掌六宫,又不惜为这事拖着病体求到清凉殿去,陛下自然不能驳她的面子,只能捏着鼻子认了。但陛下说,让娘娘只管安心养胎。”说着又饮了一口茶,意味深长地笑道,“他已打算命六宫都先行回宫去,唯他与娘子仍留在行宫。”
“既是如此,我们须得再推一推恭妃了。”卫湘先与他说了一句打算,接着就又问道,“但皇后何以为我的事这样大动干戈……只因我与敏贵妃相熟么?”
“这你倒不必多想。”容承渊缓缓摇头,“依我看,皇后此举只不过是急了。她失子以来,陛下头几日是寸步不离地守在床边,后来虽不再这样守着,但每日也总要去看看,有时是一同用一顿膳、有时是说几句话。直至倾颜殿的风波……唉。”他慨然一叹,“皇后实在失了分寸,引得后宫议论不断,陛下也生气,便未再踏足过椒风殿。”
卫湘哑然:“所以,皇后担心自己地位动摇了?”
“是。”容承渊颔了颔首,“皇长子于她而言是把双刃剑,既能保她安稳,也能逼得她关心则乱、继而更失了分寸。此番她借你的事求到陛下跟前,便是想探探陛下的意思,看陛下在涉及后宫的事上还肯不肯给她这个发妻几分面子。”
卫湘的目光顺着他的话一分分冷了下来,复杂地一笑:“现下陛下倒是给了面子的,只是……”她禁不住地连连摇头,“陛下实则已摆明了不想挑明此事的虚实,皇后如此堪称逼宫,只会让陛下更加厌恶。我先前又为这个哭过一场,如今陛下被迫在我与皇后之间取舍,取了皇后就难免觉得对不住我,更要对皇后生恼了。”
“是。”容承渊神情淡泊,“其实皇后应该明白,她先前从无大过,膝下又有皇长子,陛下于公于私都不会多与她计较倾颜殿的糊涂事。但她这样阵脚大乱,一步步引得陛下更加厌恶,不仅是她,只怕皇长子的前程也要受些牵连。”
卫湘浅怔:“这话怎么讲?”
容承渊轻笑:“陛下方才已气得动了念头,说要即刻就送皇后回宫,还说要将皇长子交由谆太妃教养,我硬着头皮劝,好歹是劝住了。但皇后若一直这样糊涂下去,我也不能次次都劝——我也就这一条命啊。”
卫湘听得心情复杂。
宫中的皇子公主都自有一般宫人悉心照顾,所谓的由谁教养不过是个名头。但正因如此,这名头更能彰显天子的喜怒,是极具威慑力的说辞。
她与皇后之间……若抛开因敏贵妃而生的恩怨,只以同为女人的角度来说,她见皇帝这般恼怒,心下是心疼皇后的。
再怎么说,皇后是刚失了孩子的人。
不论她是否罪有应得,此时她都是个沉浸于悲痛之中的母亲。可她没法为孩子复仇,还要承受因后位不稳而生的不安,她视为依靠的夫君却只会因此对她更加厌恶,于是便拉出她的另一个孩子来震慑她,要她注意行止。
卫湘觉得皇后对皇帝必不像她这样戏真情假。他们是相伴七载的结发夫妻,总难免有几分真情,皇后若得知皇帝这样的打算,不知又要如何难过。
还好容承渊劝住了他。
……竟是容承渊劝住了他。
卫湘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问:“掌印此举,只是好心?”
“也不算吧。”容承渊活动了一下嘴角,侧眸瞥着她,笑得戏谑,“但我早说过,我没打算当什么奸宦。于朝堂、于陛下,后宫安稳都很重要,所以后位还是不要动摇得好。再者,哪怕只是为了皇长子,皇后也不能成为旁人眼中被陛下厌恶的发妻。”
“掌印顾及的事倒多。”卫湘笑了声,“改日我要给掌印刻个章,上面就写‘八面玲珑’,这四个字简直就是为掌印而存在的。”
“哈,不敢当。”容承渊品出她话里多少有那么两分促狭,了然道,“我知你为敏贵妃打抱不平,但这事你得体谅我的难处。敏贵妃那边,你别与她提,就不会有人把这话传到她耳朵里,省得她心烦。”
卫湘美眸一翻:“按这个理,掌印也不该与我说这事,省得我心烦。”
“……这怎能一样?”容承渊语结了一息,定定地看着她,忽而放软了语气,以一种再明显不过的情绪道出一句,“你是自己人,这种事当然要让你知道。”
卫湘听到这话,不好再与他斗嘴,羽睫低垂下去,沉吟了半晌才又说出话:“好,那我听你的,不说。”
容承渊不再做声,只凝望着她,捕捉她眉梢眼底一丝一缕的情绪。
他知道她并没有多拿他当“自己人”,哪怕先前她出格地招惹了他,他也始终清晰地知道她只是拿他当做了谋算的一部分,是在演戏。
可她演得真好看。
他原不理解古往今来的昏君为何会为了美人荒唐到那种地步,但现在看着她,他就慢慢明白了。
——他知道她不是个仁善的主儿,也知道他帮她做的事一旦暴露便是死罪,可他就是愿意这样干。
……是了,他甚至发自内心地觉得,这是他自愿的。
他突然庆幸自己只是个宦官,不是当今天子,也不是野史中的那些昏君。否则的话,不论她想要酒池肉林、想要炮烙忠臣,还是想要烽火戏诸侯,他估计都会觉得:是他自愿的——
作者有话说:——这一天,容大掌印有了两个颠覆性的感受:
1.他居然庆幸自己是个宦官;
2.他心服口服,认为楚元煜确实是克己复礼的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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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元煜:不是,哥们儿,你这就有点离谱……
第110章 铺设 “小湘多谢夫君。”
卫湘在容承渊离开后闲来无事, 自去清秋阁的库里转了一圈,寻得一块上好的白玉石,交与傅成, 让他去寻工匠刻个章子。
而后便是等待。卫湘在房里读着书不急不躁地等, 也就才到傍晚, 皇帝便来了。
他不想惊扰她, 就在进院前先差张为礼进来, 免了一众宫人的礼数。她其实听到了这些动静,但既知他的心意自然乐得装傻, 便仍安坐在茶榻上,纤纤玉指将手中的书又翻了一页。
过不多时, 他进了屋来:“小湘。”
卫湘闻声,身形顿住, 继而压在书页上的手指轻颤了颤, 作势要起身,但眉目之间没有分毫情绪。
“……小湘。”他上前按住她的肩头,在她身边坐下, 顺势揽住她的腰肢,她终于抬眼迎上他的视线,也迎上他的满目愧疚。
两人相对沉默, 楚元煜屏息,轻道:“你听朕解释,今日的旨意实是……”
“不,陛下什么都不必解释。”她轻轻摇头,说出的话也是轻的,却又一字一顿,带着一种无法言述的力量。
楚元煜眉宇微皱, 神思不宁地望着她,她艰难地苦笑:“臣妾明白陛下的为人,陛下乃正人君子,断不会轻易毁约。臣妾虽不知今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但知道陛下必然有不得已的苦衷。”
才说出前一句,她就听他明显松了口气。
但不待他说出什么,她便话锋一转:“可陛下也该明白臣妾的为人,臣妾是向来不会为了无关紧要的事情胡搅蛮缠的。”
这话让楚元煜措手不及。他很是认同她这番话,但不明白她现下为何说起这些,怔忪半晌后仍回得干巴巴的:“是……小湘向来是最通情达理的。”
卫湘那张摄人心魄的姣好容颜上此时唯有愁绪,她低着头,无力地告诉他:“臣妾瞒着这等喜事、不愿晋封……无非是为了孩子平安罢了。事已至此,臣妾知晓陛下心有苦衷,便也无需陛下解释什么。只求陛下与臣妾一同想想,接下来当如何护这孩子周全?”
她边说边执起他的手,将掌心贴向她的小腹。隔着上好的绸缎,她隐隐感觉到他掌心的温热,而他自会认为他正贴近一个尚未成形的孩子,一个他与她的孩子。
现在,孩子的母亲在对他这个当父亲的说,我们一同想想,如何护这孩子的周全?
楚元煜只感一股奇妙的感受在心底弥漫,抚平了他这半日的烦躁与恼怒,令他深坠进一种享受。他于是不自觉地有了笑容,缓了口气,温声道:“朕想过了,明日便下旨让妃嫔与太妃太嫔们都回宫去,朕在这里陪你安胎。等咱们的孩子平安降生、平安过了百日,我们再一同回宫。”
卫湘在他说到一半时便先露出了欲言又止的神色,待他说完,摇头道:“等到臣妾临盆,还要七八个月的时间,明年年初可还有大选,陛下岂能不在?”
楚元煜浑不在意的一哂:“此事朕还真不必在,交给谆母妃与皇后即可。”
卫湘听他如此安排,那欲言又止的神情又露了一回,但终是柔声道:“那倒是……倒是也可。”
楚元煜捕捉到了她的情绪,将她又往怀里揽了揽,和颜悦色地问:“你有顾虑?坦白说出来,咱们一同商量。”
卫湘放松地倚进他怀中,侧颊枕着他的膝头,手指不老实地抚弄他衣襟上繁复的绣纹,瓮声瓮气地呢喃:“臣妾只是在想,宫里总说孩子不好养活,难以平安生下只占其中一半,能否平安长大是另一半。陛下若在行宫独自守着臣妾七八个月,旁人自然不敢造次,这孩子便能平安降生,可宫中姐妹们长久不能面君,心生怨怼也是难免的,待臣妾与孩子回宫又如何是好……”
说到底,无论是他还是她,都绝无可能一辈子不见其他妃嫔。
楚元煜沉叹:“这朕也想过,却难有万全之策,只得走一步看一步,先护这孩子平安降生再说其他不迟。”语毕,他拇指抚过她紧皱的眉心,又道,“你若有更好的法子,朕便听你的。”
“嗯……”卫湘愁苦地抿一抿唇,小声道,“也算有,也不算有。”
楚元煜有点好奇起来:“这话怎么讲?”
她呢喃的声音更低了:“要花许多银子。”
“哈哈,究竟是什么主意?”他手指在她额上一敲,“多少银子也不如咱们的孩子紧要,你有什么打算,且说来听听。”
她似是一下有了兴致,边揉额头边从他膝头撑起身,明眸望着他,很认真地斟字酌句:“臣妾近来听了大禹治水的典故,学了个道理,是为‘堵不如疏’。现下这事上,咱们层层设防不让旁人下手,便是在‘堵’,虽未见得无用,却劳心伤神,难称上策。”
楚元煜饶有兴味:“那如何‘疏’呢?”
卫湘道:“若能让六宫都盼着这孩子降生,便不会有人想要害他,就是‘疏’了。”
“这如何办得到?”楚元煜失笑,“后宫纷争源于妒忌,这根源不斩,总会有人恨你。但要斩这根源——”他拖长尾音,轻轻啧声,“若斩了朕真能换你们母子平安,倒也使得。”
“陛下又胡说!”她嗔怒地瞪他,复又正色续言,“臣妾是想,后宫纷争固然源于妒忌,但人生在世,吃穿用度总也要紧。陛下若以这孩子为由大封六宫,姐妹们都得了实在好处,恨意自就少些;再放出话,若这孩子顺利降生,六宫皆可再晋一例,盼他平安的人就更多了。”
她言及此处低了低眼,美眸里划过精打细算的狡黠:“但来年是大选年,大选之前本就有大封六宫的惯例,陛下最多也就是给她们多晋了一阶。”
楚元煜听得发笑,倒没说不好,只是一脸为难地揉着太阳穴说:“每人多晋一阶,那可真是好多银子,你是不知朕为着国库空虚的事有多发愁。这旨意一下,户部明天便又要倾巢出动来和朕吵架了。”
他这话说得十分委屈,实则哪怕是宫里最不问世事的小宫女也知道他大权在握,平素虽礼待朝臣,但已颁下圣旨的决议是不会有人敢来叫板的,最多抱怨几句也就算了。
因此卫湘自知他在有意扮可怜,这也正合她的心意,她抿笑道:“陛下别急,臣妾替陛下想过了。首先是敏贵妃位居正一品,晋无可晋,自不必提。清妃、恭妃两位娘娘之间,恭妃娘娘先前一心想与丽嫔争抢公主,陛下有意告诫,这是六宫皆知的事,亦不必提;再往后,文昭仪今年才晋过位份,且是九嫔之首,荣光无限,也不必急于再晋……”
她恳切地说完这些,便歪过头,平添了几许俏皮:“这样算下来,是不是好多了?”
楚元煜失笑承认:“你这账算得真精!”
她这笔账看起来只省去了恭妃与文昭仪二人,但因宫中越是高位嫔妃册封事宜越是隆重繁琐,九嫔以上尤为明显;吃穿用度亦是这九嫔这层为一道坎,往上每晋一等皆需多几成开支,她减下来这两人,就直接将这一招的开支省去了近一半。
楚元煜在她说出这主意的时候,本已打算咬咬牙办了,现下听了这省钱之法,当然觉得更好,便思量道:“那就晋清妃为从一品淑妃、凝贵姬为从三品充华,莲嫔与丽嫔……”
她抢在他说出下一句话之前再度开口:“对了……提起丽嫔,臣妾还有个打算。”
楚元煜道:“你说。”
卫湘说:“如今宫中除了皇后娘娘,只有丽嫔生养过,最知晓孕中的苦楚与异样。因此臣妾想请丽嫔来帮臣妾安胎……但这实在是劳心伤神的事,丽嫔又还有公主要照料,臣妾自己不好开口,只得托陛下出面。”她可怜巴巴地晃了晃他的衣袖,“臣妾知道陛下不喜丽嫔,但为着臣妾腹中之子,还请陛下为臣妾周全。”
这话一出,他自然明白,他需让丽嫔心甘情愿地过来照应她。若丽嫔心里有分毫怨愤,首先受害的就是她和孩子。
他不假思索道:“这好办,朕给她多晋一例,至从四品贵嫔,便成了一宫主位,她知晓缘由自会谢你。她又一贯心疼云安,朕再为云安加赐一千户食邑便是。”
“如此自然极好!”卫湘满目欣喜,蓦地将他扑住。他猝不及防,身子往后以倾,才将手肘支住茶榻,她已在他侧颊上落下了颇具奖赏意味的一吻,“臣妾谢陛下!”她的语气柔情万千,下一语忽低下去,用唯他可闻的声音道,“小湘多谢夫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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