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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香灰

    张渊今天拍定妆, 头一次一整天不停换衣服化妆面对镜头,日程比心情更紧张,午饭并没有吃好。再加上刚一收工就来找季苇一, 抱着花在门外足足站了两个小时。

    给季苇一递玫瑰花的时候,肚子里咕叽一声。

    季苇一偷偷看他, 觉得张渊自己肯定也感觉到了。只是这声音落在他耳朵里没有那么明显, 抄着西装裤袋撇过脸, 似乎装着若无其事想把这茬隔过去。

    他也装没听见,拉着张渊跟他一起进家吃晚饭。

    走到门口又嘱咐他:“这次不许告诉别人我生病了。”

    张渊仍然疑惑:“为什么?”

    他从小偶尔有头疼脑热也是不会跟父母讲的,有钱就自己去买药吃, 没钱就喝点热水睡一觉扛过去, 但那是因为知道说了也没人管。

    季苇一的家人显然并非如此, 就像他来到冯帆身边后,慢慢也是会讲的。

    张渊说:“生病了不告诉关心你的人,他们知道了会难过。”

    这话一听就像是冯帆教的, 季苇一叹气:“所以就要一直瞒着, 一直不知道就不会难过了。”

    他转头看着张渊,怀里白玫瑰溅出几滴水落在他的西装上:“就不能有什么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秘密吗?”

    张渊眨眨眼睛:“所以, 你真的又生病了。”

    季苇一很无语地甩开他走进家门, 心说怎么绕来绕去竟然把自己给绕进去了。

    一进门就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喊许阿姨要开饭,万幸家里只有本就认识张渊的季津在, 见他回来了, 也不尴不尬地往餐桌前坐。

    看见张渊欠身跟他打招呼,差点又从椅子上滑下去, 看向季苇一:到底是为什么打扮成这样来找你?

    ……因为帅, 但是这么说总觉得很奇怪。

    季苇一把一只鸡仅有的两条腿都夹给张渊,才开始找借口跟季津说西装领带都是戏里的造型, 就连白玫瑰花都是剧组拍完照不要送给男演员讨彩头的。

    边说边偷偷看张渊,看他饿急眼了一样埋头苦吃,甚至都不确定到底听没听明白他怎么忽悠季津,心中大大松了一口气。

    能吃是福,虽然他就不能吃。

    季津看表情将信将疑着,还是挥挥手叫许阿姨把“剧组道具”找个花瓶插上,又问:“你今晚总要留在家里了吧?”

    季苇一第一反应是连忙去看张渊,对方刚把最后一口米饭咽下去,抬头看他。

    季苇一问:“吃饱了吗?”

    张渊点点头,季苇一便又说:“吃饱了就叫许琮把你送回去吧,开机的时候我们再见。”

    本以为这茬就这么过去了,许琮来时他送张渊到门口,在等待倒车的时间里说了句告别的话:“谢谢你的花。”

    张渊低着头,忽然轻声说:“你跟别人也有秘密。”

    他猛然转头过去,张渊却已经背对着他朝车上走。

    季苇一没有叫他,只把手放在心口:慌个什么劲儿呢,发烧烧得吗?

    *

    这么一来季苇一就顺理成章又回了家,全家人谁也不提吵架的事,只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可气氛到底不一样,尤其许阿姨藏不住事,每顿饭都试图在桌上聊点邻居的八卦活跃活跃。

    季苇一闷得难受,越是这样越拖着好不了。明明每天准点到医院报道,头孢输完换阿奇,体温依旧反反复复。

    临行在即,他更不想被家里看出生病,针都求护士扎在脚上。掐着进家门的时间点提前吃布洛芬,结果刺激肠胃的药用得太多,一连两天都在洗澡的时候借着水声呕吐。

    结果第三天早上到了医院,他下车时微微弯腰,忽然就一股天旋地转跌坐下去。

    许琮忙过去扶他,可季苇一虽瘦但高,重心不稳,跌跌撞撞靠在车上。

    按着心口,闭着眼睛喘气,许琮也不敢动他,只在愁眉苦脸:“老板,你说你这是耗着个什么劲儿呢?”

    季苇一头上一层冷汗,两个耳朵里都被耳鸣灌满,隐约听见这话,先也跟着他的思路跑:是啊,耗个什么劲儿。

    忽然又觉出不对:他耗什么了?

    这几天他什么正经事也没做,每天除了在医院打针就是在医院睡觉。回到家里,顶多应付一下和家里人共进晚餐,其余时间都在卧床静养。

    医嘱也遵,药也按时吃,他是很迫切要把病养好的。

    甚至往远处说,一个多月以来他不断地生病,除了有一次吵架喝酒算他自己作死,就算是过敏进了抢救室,也实在是莫名其妙就病了。

    非他不想好,可就是不好。

    季苇一睁开眼睛,轻轻挥开许琮要去扶他的手,慢慢往医院走:“耗什么了,无非就是之前那两天稍微多干了点活儿。”

    许琮说:“说明还是干太多了。”

    季苇一没接话,直到护士把针扎进他的血管里,才忽然说:“我不接受这辈子一点有强度的工作都做不了,是一件很过分的事情吗?”

    许琮看着他的面色,顿时全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额,倒也……”

    季苇一心道:对他而言,这恐怕比接受自己注定早死还难一点。

    毕竟死亡只是遥远的一瞬,虚弱却是时时刻刻的。

    然而实际上却像是对什么东西妥协了一般靠在病床的枕头上:“心慌,我不想坐飞机了,你帮我把机票换成高铁票。”

    许琮一愣:“那张——”

    “张渊又没有心脏病,”季苇一说:“还让他像原来的安排那样,坐飞机跟程秋一起走。”

    药水一进来他胃就不舒服,刚闭上眼睛打算睡一会儿把这段熬过去,又说:“如果他问起来,你就说……”

    犹豫片刻又道:“就说是我的安排,让他直接来问我。”

    许琮边点开手机看票,忽然问:“小季总,你该不是躲着他呢吧?”

    季苇一往被子里缩缩,几乎快把头蒙上:“躲着他干什么,坐飞机心脏不舒服。”

    结果张渊并没有来问他为什么不一起走,乖乖跟着程秋去了。

    季苇一坐动卧,在夜里听风声的时候收到了程秋着陆后拉着张渊的自拍。

    季苇一看着那张照片,有一瞬间忽然觉得画面上的张渊已经很像一个真正的艺人。

    张渊有一种神奇的天赋,大部分不曾习惯于面对镜头的人,最初在镜头面前总会有不自觉的僵硬和眼神躲闪。

    但张渊在遇见季苇一之前连照片都没有拍过几张,却天然地能够像他长久地凝视他人眼睛那样从容地直视镜头。

    程秋可能就是看中了这一点,哪怕迄今为止他们都还依旧觉得张渊对表演只是似懂非懂,还是相信他可以实现自己的要求。

    季苇一意识到自己始终对最后的作品充满期待,并因此忐忑起来。

    毕竟文艺圈的每个人摩拳擦掌觉得自己有可能参与一部叫好又叫座的史上留名的作品时,都可能是离在电影院折磨观众眼睛和心灵最近的时候,名导演也都不少翻这种车。

    他想,那能怎么办呢?明天开机的时候拉着张渊多拜一拜,拜虔诚一点吧。

    *

    开机地选在一处西北小镇,离草原和戈壁都近,未来两个月,剧组基本上都要在这里过。

    季苇一在这里重新见到张渊。天气已经开始热起来,但西北的早上还是冷,大部分工作人员都穿着黑色的长袖外套,张渊却只穿着一件短袖T恤。

    季苇一自己长风衣底下裹着高领毛衣,凑过去问他,周围太嘈杂,不得不贴在张渊耳边说话:“不冷吗?”

    张渊摇头,用两只手笼住季苇一的左手:“你的手凉。”

    确实很暖,季苇一手背碰到他的掌心,甚至有些烫。感觉到周围有目光聚拢过来,忙把手抽出来:“不冷就行。”

    他把手放进自己口袋里,退开一步,像娱乐公司领导提点自家小艺人那样用下巴尖对着张渊:“知道一会儿该怎么做吗?”

    张渊点头:“程导告诉我了。”

    季苇一“嗯”了一声:“你等下站在女主演和程导中间,跟着他们学就行。”

    张渊问:“那你呢?”

    “我……”季苇一愣了愣:他其实本来都可以没有必要到场,只是一方面还是舍不得放张渊自己一个人过来,一方面多少也想露个脸暗示一下张渊有他罩着。

    但是来归来了,不愿意出什么风头:“我站在后面,张渊,你得习惯我不会一直在的。”

    不等张渊说什么,很多过来打招呼套近乎的人朝季苇一围过来,隔着人群,季苇一又朝他点点下巴:“去吧。”

    五十几个人的剧组,演员一共才五个。人不多,居民区附近也不兴大操大办,开机只拿两张桌子搭了香案。

    季苇一站在最后的角落里,跟着口令往下拜,烟雾一缕,他本打算诚心诚意祈祷点什么,看着张渊圆圆的后脑勺却走神。

    好多年前,他应该是站在第一排的。

    有日子没拜,一晃神就不知道该想什么,等他跟着全剧组的动作机械起身,才想起该念叨词儿一句也没念叨。

    所以立刻回归成坚定的唯物主义者,认为电影拍不好就要怪自己没本事,绝不是因为他刚才走神。

    张渊朝他走过来,手里拿着剧组发的小红包。

    季苇一说:“拆开看看。”

    张渊从里面掏出一百块钱:“这也是你给的吗?”

    “算是吧,这都是些小钱,”季苇一点点周围的长枪短炮:“这是才是大头,开一天机就烧一天钱。”

    这个剧组里全是新人没有明星,设备确实是最耗钱的部分了。

    张渊便问:“这些要多少钱?”

    季苇一大概报了个数,不意外看到张渊平静神情下掩盖着惊讶。

    张渊问:“这都是你的钱吗?”

    季苇一笑笑:“不全是,我负责让钱流动起来。”

    张渊静默不语,直到这一刻,好像才终于对自己在做什么有了实感。而季苇一站在这里,明明还像平时那样和他讲话,隐约又有什么地方变得不同了。

    他低下头去,无意间看到自己前襟处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小洞,沾着一点香灰,想来是刚刚上香的时候,风把灼热的香灰吹到了衣服上。

    张渊要去掸,季苇一也看到了,伸手过去拦住他:“别动,这是好运气,别把运气拍走了。”

    他的手碰在张渊手上,依旧是冰冷中带着一点薄汗。张渊抬起头,发觉一切其实并没有什么改变。

    季苇一仍是季苇一。

    他收回手来,在自己胸前被烧出洞的地方捻了捻,感觉到有粉末状的东西沾在了手指上。

    就把那手指戳在季苇一胸前,在他心口上划了一道。

    “分你一些,”张渊说:“让你的手不要再那么冷。”

    他摸到有一声心跳经过他的指尖,季苇一后退一步:“导演叫你了。”

    第32章  不要乱看

    开机就是个仪式, 剧组不大,程秋本人的迷信程度也比较有限,没花太多时间, 走个流程就要准备正式开拍。

    第一个场景在一条小巷子里取景,两排居民楼之间夹着的, 路很窄, 平时本来也没有多少人会经过, 剧组一来塞得满满当当。

    电影拍的是上个世纪末的故事:听力有损的小镇青年陈之禾在时代更替间见证了社会发展激变对小镇的影响,围绕在他身边的父辈、朋友和暗恋对象纷纷做出了不同的选择,唯独拒绝做出选择的陈之禾留在了原地。

    一个关于告别的故事, 头一个镜头拍的却是回忆里陈之禾同他亦师亦友的朋友的初见。

    这段真正的重头戏在另一位男演员身上, 张渊只需要在镜头面前来回晃悠, 对技术没什么太高的要求。

    季苇一站在一众长枪短炮摇臂轨道之外,遥遥看着张渊。因为心中没有太多工作负担,竟用一种看热闹的心态欣赏起来。

    看着张渊在镜头前一会儿停一会儿走一会儿被人扒拉连帽衫, 前所未有的任人摆布, 实在很有趣。

    然而不多一时就听见程秋拿着喇叭大声喊:“张渊,不要乱看。”

    程秋大多数时候是那种虽然不好说话, 但也不爱骂人的导演, 忽然一喊,整个剧组顿时静下来鸦雀无声。

    季苇一却知道她只是顾及张渊的听力, 开拍之前, 他曾特意提醒程秋,在嘈杂的环境下张渊的听力会更差, 必须给他提供简单清晰的指令才能便于沟通。

    于是去看张渊的反应, 对方果然没有那种被骂之后的局促,只是很平静地将目光从他身上收回来, 对程秋点头致意。

    等等,从他身上?

    ……张渊怎么又在看他。

    季苇一不动声色地从人群里向后退,不管究竟有没有一道目光确实追在他身上。他退出去,退到清场拦截带边缘,退到一个确保张渊不探头探脑就看不见的地方。

    聚集了一圈剧组布光做道具的师傅们正在抽烟,见他来,也给他散烟:“季总抽烟吗?”

    季苇一摆摆手,上呼吸道感染没好,闻到烟味就想咳嗽,迎风呛了一口,躲到旁边一阵猛咳。

    直起身来时眼前金光闪动,手脚都软绵绵的,不用测体温也知道大概是又烧起来了。

    他这几天一直如此,来参加开机仪式之前本想吃点药,又怕肠胃反应严重闹出事来。低烧带来的虚弱他已经快要习惯了,呕吐却总是并非意志可以控制的。

    扛到现在也实属不易,怕自己再待下去就要露出端倪。

    先给程秋发消息,只说还有别的工作安排,没他事就先走一步。

    怎么跟张渊交代就有些苦恼,最后只留下一句:“你好好拍,我去见个朋友。”

    打车找了个医院把他没挂够疗程的抗生素又续上,看着没有回复的对话框心里总还是有些不踏实,又补一句:“如果收工的早,可以来找我。”

    他晚上确实约了别人吃饭,张渊即便结束再快也得等到他挂完两瓶水了。

    注意力都放在回消息上,护士给他扎针那会儿心不在焉,也就忘了告诉对方自己受不了点滴速度太快。

    刚扎上不觉得有什么,他最近虚得厉害,加上前一夜在动卧上休息的不好,很快就开始打瞌睡。

    半睡半醒之间,逐渐开始胸闷气短手脚发麻,睁开眼睛却像是魇在混沌里。好像溺水之人很努力的挣扎之后,终于浮出水面那样透过一口气,喉咙里发出很痛苦的一声喘息,又沉下去。

    季苇一看周围都开始白茫茫泛着金光,感觉身边有人拍了拍他,隐隐约约听见一个男人说:“看这小伙子脸苍白。”

    忽然之间乱哄哄好多人涌过来,拔掉他手上的输液针,把氧气面罩按在他脸上。季苇一从混沌中挣脱出来,推开面罩趴在床沿上吐了。

    医生最开始以为他是抗生素过敏,看他身上没有疹子没泛红,似乎也没有休克状态,只是心率快得惊人。

    季苇一慢慢坐直:“好像点滴有点快,心脏不太舒服。”

    马上有人很紧张地去检查输液管上的调节器:“是正常的速度。”

    速度确实是正常的速度,只是他人却不是正常人。季苇一还是有种人在海上漂的眩晕感,一手牢牢抓着床沿,拔过针后的血管伤口未凝,一用力就在地板上落下深红的一滴。

    “我心脏不好,受不了太快,刚刚忘记说了。”

    立刻有医生过来边训他有特殊情况不记得提前说明,边用听诊器在他心口挪来挪去,逐渐皱起眉头:“你自己一直都知道有问题吗?”

    “是,生下来就有问题,前几年瓣膜脱垂做了手术。”

    那医生又在他前胸后背反反复复听了一阵,久到季苇一都心虚起来:“有什么问题吗?”

    医生收起听诊器:“建议你最好再去心内科检查一下,先给你开个心电图看看吧。”

    季苇一说:“前不久刚做过,我是来这里出差的,回去之后找我以前的医生再问问吧。”

    那医生态度却坚决,坚持要他查了心电图才放心。季苇一也不知道他对方到底听见了什么,最后还是略带忐忑的躺在诊床上让人往他身上贴电极片。

    报:窦性心动过速。

    这个结果对他来说简直像在夸健康,捏着报告单回去挂他没挂完的水,这次不仅流速调慢,针都换成给小孩子用的。折腾半天,季苇一几乎是一躺下就昏睡过去。

    睡到天都黑透,药瓶见底,他捂在被子里出了一身汗,烧倒是退了,就是感觉自己快馊了。

    顿时自觉形容惨淡无颜赴宴,很想把他今晚本要请的大学同学鸽了。

    张渊此时给他发消息:“结束了,可以去找你吗?”

    季苇一盯着医院的天花板看了两秒,给他丢了个饭店的地址过去。

    大学同学倒是能鸽,总不好告诉张渊他其实又来医院参悟人生了。

    季苇一从病床上爬起来去赴宴,在洗手间里把头发拢了拢,又在脸颊上搓出一点血色。灯光一晃,还是感觉眼下青黑看着就狼狈。

    付新和是他大学里经常在一起拍片子的朋友,曾经也是一起熬大夜吹冷风的文艺战友。一直到八年前季苇一急病,因为家里的关系不再拍片,出于某种遗憾心态,主动和那一群朋友都疏远了。

    因为最近又动了心思,才想起来约见一面。正好付新和也正在隔壁市拍戏,趁着休假可以出来跟他见一面。

    八年过去,付新和已经混成体面的二线,季苇一总有种不希望在对方面前显得自己过得不怎么滋润的自尊心。

    毕竟,他当初说不拍戏回去继承家业也是以养生为借口,总没道理放弃了梦想还没换回一个好身体。

    虽然目前看来确实就是。

    出医院门看见门口一排眼镜店都还开着,季苇一进去挑了一副金丝边的平光眼睛挡一挡黑眼圈,终于觉得自己又回归风度翩翩。

    这一来一去花了点时间,等到了饭店,看见张渊已经站在门口。

    付新和如今也是走哪儿会有狗仔跟着拍的,吃饭定在个虽然小但精致隐蔽的地方。

    季苇一带张渊进去,付新和一见季苇一就很夸张地“嚯——”了一声:“多年不见,季导还是这么优雅呢!”

    优雅永不过时的季苇一扶了一把平光眼镜,很从容地冲他笑笑,顺便把拔弄青了的左手往身后藏了藏。

    付新和的助理守在一边,见他落座,忙很殷勤地递菜单来给他看,说这家店特色就是羊肉,问他喜欢什么部位什么做法。

    季苇一满嘴抗生素的苦味,看见菜单上画的活色生香的羊肉都恶心:“付老师定吧。”

    转头又问张渊:“你爱吃什么?”

    付新和顺着他把目光落在张渊身上:“你助理?帅得很嘛,跟流量小鲜肉似的。”

    季苇一咳嗽一声:“张渊,老家的弟弟,现在在程导组里给他找点事情做。”

    边说边心虚,自己本来应该和对方知会一声自己今晚要带张渊来,可白天闹那么一出,实在没想起来。

    人在身体状况不佳的时候,格外容易犯错。

    对付新和倒没什么,可是张渊——

    季苇一转头过去看他,发现张渊这句话没什么反映,而是低头把目光落在他左手上。

    又被发现了,瞒不了一点。

    对面的付新和笑到:“程导的戏,要不怎么说你面子大呢。”

    他对张渊用那种典型前辈过来人教育新人的口气说道:“小张是吧,好好跟着你哥干,大有前途。别看你哥现在自己不拍戏了,你哥当年——”

    季苇一咳嗽一声打断他:“先点菜。”

    付新和于是招呼服务生:“来西北就是要吃羊嘛,先来两根烤羊腿,再——”

    季苇一见左右没瞒过张渊,索性把惨兮兮地左手举起来:“这两天有点感冒,你们吃,我随便凑合一口就行。”

    结果最后连水饺里都灌满了羊油,季苇一喝着大麦茶听付新和回忆青春畅谈当年。见他一会儿讲季苇一当年如何指导他给台词断句,一会儿又要给张渊看“季导红毯绝美照片”,抽空往张渊盘子里丢两块肉。

    多年不见,他以前怎么没觉得付新和说话这么夸张,吵得慌。

    可以一起拍戏,很难再当交心朋友。

    张渊全程静听,该吃吃该喝喝嘴也没闲着。

    只是季苇一没有注意到,对方每每抬头时,都把目光落在自己的平光眼镜上。

    玻璃片的反射会让灯光在脸上落下小小的光点,张渊的眼睛追着那光点,从季苇一的眼睛滑到嘴唇,不自觉吞咽了一下。

    季苇一曾经和别人有过很多回忆,是与他无关的。

    他只要想到这一点,就觉得心里像是空了一块什么。

    第33章  消消食

    油腻腻的花式羊肉宴季苇一实在无福消受, 这顿饭到底也不是真为了吃饭来的。

    好歹付新和这两年人虽然难免沾染上了一点中年成功男人不讨人喜欢的劲儿,对老朋友总还是称得上义气:“片酬你只要给我开个养身边人的工资就行,只是档期得提前算好。”

    季苇一知道他这种咖位一堆剧本综艺项目追在屁股后面找, 能把话说到这份上实属不易,没白灌自己一肚子大麦茶:“这片子最大的咖估计就是你, 档期看你的时间吧。”

    一般话说到这儿差不多就是口头协议达成的意思, 季苇一已经开始在心里考虑下一步的推进。

    付新和又说:“说实话, 我对这个剧本没有那么感兴趣,我主要是觉得——”

    他顿了一下,从见面以来, 他都把“季总”“季导”混着叫, 略带一点轻佻的语气。然而这次再开口就换了称呼:“我是觉得, 季苇一,你,你是不该止步于此的人吧。”

    季苇一正在那里端着麦茶细细地吹。西北的水质相对硬些, 这样的饭店煮茶通常都是接自来水直接烧开, 多半连净水过滤器也不用。他喝着总觉得有种说不上来的涩,只是因为嗓子干痒, 不喝就讲不出话来, 才不得不硬着头皮灌了很多下去。

    冷不丁听付新和这一句就被呛了,咳嗽起来手一抖, 险把热茶泼在自己裤子上。

    然而没有, 斜刺里伸出一只手来把杯子捏住。咳得坐不直的季苇一下意识松了手,杯中热茶激荡, 晃出几滴落在指尖上。

    季苇一在咳嗽中挣扎着找到自己的声音:“张渊。”

    一直坐在旁边闷头吃饭, 全程没有加入过对话的张渊,接过杯子放回桌子上, 然后腾出手来拍着季苇一的后背。

    季苇一叫他,他也不说话,就那么一下一下拍着,直到季苇一重新直起身。

    止住咳嗽的第一个瞬间,季苇一就问:“你烫着没有?”

    张渊摇摇头,摊开手掌递到季苇一眼前给他看,食指侧面的皮肤稍微有一点泛红。

    季苇一忍不住轻抬了一下他的食指,张渊手指骤然收缩,反将他的手捉在手里,跑过针的手背过了几个钟头越发惨,青青紫紫,像云南很火的吃了有可能看见小人的那种菌子。

    张渊仍不说话,擒住他手的力气保持在不令季苇一感觉到疼痛的程度,然而偏头看着他。

    莫名理直气壮。

    季苇一猛地将手抽出来,端起杯子里的残茶一口气倒进嘴里。茶水尚热,没能把他脸上咳出来的红晕浇下去。

    坐在对面都付新和叹了口气:“养病养了这么些年怎么还越养越回去了?像那个什么,鹿肉也不能多吃,螃蟹也不敢多吃,黛玉嘛。”

    季苇一瞪他一眼:“我去结账。”

    *

    付新和的剧组在隔壁市,天已经晚了,最后寒暄两句就跟助理一道开车回去。

    张渊和季苇一都是拦出租车来的,这个点镇子的路上已经显得挺萧条,他俩在路边站了一会儿都没碰见出租车,就连线上也暂时无人接单。

    季苇一边看手机边想其实也应该给张渊在剧组配辆车的时候,就看到张渊已经转过身去盯着别的地方。

    相处近一个月,张渊几乎没有主动开口要过什么。但季苇一总疑心他像是那种商场里面懂事的孩子,喜欢一件什么东西,虽然不开口,眼睛却一直盯着看。

    而他默默扮演圆梦家长的角色,不知是否知心,但自己怀疑经常翻车——刚搬过来时他和张渊一起去逛过家居城添置生活物品,所有的东西都是他挑的,只有一盏碎玻璃拼成的金鱼灯因为得到了张渊超过一分钟的注视而被搬回家中。

    结果现在还放在他自己床头上,也不知道张渊当时到底是不是只是在发呆。

    但依旧还不死心的顺着他的目光去看了,一看就看到了——

    一家面馆。

    但他们不是刚吃完饭走出来吗?

    季苇一把疑惑且震惊的目光投向张渊,从那双黑得好像没什么情绪的眼睛里隐约读出了期待。

    ……有时候他真的很嫉妒这些能吃能睡身体好的人。

    当然这话他是从来不说的,说这种话会让他看起来真的像黛玉。

    车一时打不到,夜里风凉,季苇一打了个哆嗦,率先走进了面馆。

    蒸腾热气混杂着麦香和牛肉的味道扑在脸上,店里略带地方口音的男人招呼他们:“看看吃点什么?”

    店不大,桌椅上都沉着一层长时间炖煮牛肉落下的油污感。季苇一找了个地方擦了半天才坐下,把张渊一个人丢在前台:“你看着点吧。”

    反正他不想吃。

    张渊没说什么,过不多一时拿了个白面饼和一只空碗回来,手上微湿着,像是才洗过。

    季苇一便叫他坐到自己身边来:“对面椅子脏。”

    张渊径自走到他身边坐下,刚刚在付新和面前他俩也是并排坐的,但是小餐馆用的是连在一起的沙发,立刻有震动感传过来。

    季苇一往旁边挪了挪:“泡馍?”

    “嗯。”张渊低头,先将那白面饼一撕四份,再拾起其中一片来掰。

    季苇一无事可做,看着他掰。张渊动作很快,一块面饼在他手里迅速就缩小。但落在碗里的碎馍掰得特别细,每块还没小拇指甲盖大。

    看得季苇一想笑,刚刚那么大一块羊腿他抓起来就啃,现在吃个汤泡饼反倒还讲究上了。

    不知是不是他掰得实在太专注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对待食物的虔诚感染了季苇一。灶台上厨师舀面汤浇在碗里,牛肉汤的香气在狭小的空间里荡漾来开,季苇一肚子里咕叽一声。

    真论起来,他今天一整天只喝了麦茶吃了一颗水饺,到现在还没低血糖晕过去全靠白天输的药里有葡萄糖。

    还好张渊听不见,馍掰完了,他把碗递回窗口,不多一时端着泡馍回来了,附加一只小碗。

    他不吃,只从那一整碗汤里盛出一小碗来,用勺子搅合半天散去滚烫的热气,推到季苇一面前来。

    这下季苇一终于意识到这顿饭根本是为自己准备的:“你……”

    他是特意把馍掰得那么细吗?

    张渊只当他又要说吃不下,眉心顶起一个鼓包:“你今晚什么都没吃。”

    还是吃了半个水饺的,季苇一想。然而没反驳他,乖乖把那只小碗划拉到自己眼前。

    刚拿起勺子,隔壁桌坐着一对情侣正在看菜单。

    男的说:“好大一碗啊,点一碗算了,给你吃宝宝碗。”

    对面的姑娘白了他一眼:“上网学点好的,哪个成年人吃不了一碗,你要是付不起钱,就点你自己的,吃完也自己打车回去。”

    男的一见抖机灵踩了雷区,忙一叠声的道歉。季苇一轻咳了一声,把目光收回到自己的面前的“宝宝碗”上,摸了摸鼻梁。

    犹豫片刻,默默把那只大碗挪到自己面前,又装模作样地问了一句张渊:“你要吃吗?”

    张渊摇头,他巴不得季苇一能吃三碗。

    太瘦了,他看着季苇一低头时脖子上竖起的一小块颈骨想,太瘦了就会生病,怎么才能让他胖一点。

    水汽扑满眼镜片,季苇一才想起自己脸上还带着平光镜,觉得碍事,索性摘了丢在一边。

    张渊拿起来帮他把水汽擦掉,翻来覆去地看,然后戴在自己眼睛上试了一下,确认镜片确实没有度数:“为什么要戴?”

    他以为只有眼睛不好的人才会戴眼镜。

    “为了……装饰,”季苇一解释道:“为了好看,就像领带一样。”

    张渊“哦”了一声,接受了这是同样无用的东西,又拿着它在季苇一面前虚比了比:“好看。”

    季苇一难得从他嘴里听到一个极具主观判断色彩的词,兴趣顿生:“我戴着好看?”

    “不戴也好看,”张渊又把那副眼镜放下了,用一种十分平静完全陈述的语气说:“你很好看。”

    季苇一嚼着馍的动作一顿,把脸埋进比他脸还大的碗里,埋头苦吃。

    一不小心居然吃撑了。

    他从吃剩一半的碗里抬起头来,把碗往前一推:“我吃不下了。”

    看见张渊又要说点什么,忙说:“真的不能在吃了,我胃不好,吃太饱会肚子疼。”

    这话半真半假,他饭量不大倒是事实。然而不等他反应,一只手已经落在他上腹。

    张渊的手。

    季苇一浑身绷紧:“张渊,现在,现在不痛,我是说再吃就要痛了。”

    张渊却不急着把手放开,隔着一层羊绒布料,摸小动物那样摸了摸季苇一。

    柔软的,微微鼓起来一点——确实是吃饱了,也没有胃痛的样子。

    他满意地收回手。

    季苇一耳朵发烫,一站起来,又觉得这顿饭真的不慎吃了太多,沉甸甸地往下坠。

    出了门,简直感觉迈不动步子:“陪我走走吧。”

    消消食。

    夜色深了,小镇上没几家还开着的店,人少车少,路灯也昏暗。

    他二人沿着人行道并行,今夜月明星稀,月光如水,凉凉晚风抚在脸上,吹散热汤下肚激出来的薄汗。

    干燥而舒服的天气。

    季苇一问:“像不像桦城?”

    他和张渊好像就是在这样寂寥的夜里认识的。

    只是那时候下很大的雪,他心里也乱,没有赏景的心情。

    张渊依旧沉默着,沉默到季苇一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忽然说:“像。”

    季苇一深吸一口气,疑心晚风里有来自远处戈壁的味道,久违地燃起一点诗情:“其实比起影视城,我还是更喜欢在这种地方工作。像横店、襄阳一类的地方都太成熟,每时每刻都提醒你是在工作。这里就不一样,在这里,就会觉得我们只是借了一小块地方,让故事在这里发生。”

    他讲完,又觉得平白对着张渊这种根本没有剧组工作经历的人说这种话很有些莫名。

    但竟然,张渊主动接话了。

    “好的演员,就是借出自己的身体让另一个灵魂在身上发生。”张渊看向他:“你说的。”

    季苇一当场就噎在那里浑身冒汗:还……真是他说的,是他十几年前还没毕业的时候说的。

    那年,年仅20岁的X大导演系国家奖学金获奖者季苇一同学,在接受学院公众号采访时,曾经留下过这样一番他现如今想起来就潮得快要浑身过敏起疹子的中二发言。

    他干笑一声:“程导告诉你的?”

    张渊摇了摇头,到底也没有解释他是从哪里知道的,却说:“刚刚的人,你的朋友,就是那样的人?”

    付新和?季苇一犹豫片刻:“他……也就一半儿吧?”

    他标准其实高,付新和早年能有一半,现在变油腻了,可能连一半都不剩了。

    不过话题怎么会拐到付新和身上?

    没等他琢磨过来,张渊忽然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他实在是很少发出这么能够表达情绪情感的声音,季苇一下意识地朝他多看了一眼。

    张渊问:“那我呢?”他身上似乎透着一点沮丧和茫然:“我应该,一点也没有。”

    你……季苇一心道,其实你自己这个灵魂塞这个戏里估计差不多,否则也找不到你头上。

    但也听出他话里透着情绪,不知是首日拍摄的紧张气氛感染,还是今晚很像桦城的风光勾起张渊离家的乡愁。

    季苇一柔声说:“或许慢慢会有的,做演员如果要想做得好,是一件很难,很复杂,需要花费很多时间的事情。”

    他讲了这话,忽然又觉得既然明知如此,一厢情愿地把张渊就这样卷进这件“很难、很复杂、需要花费很多时间的事情”里,究竟是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一直以来,他或多或少在回避思考这个问题。

    但动摇的一瞬就彻底动摇,季苇一问:“张渊,你说实话,这么久了,你喜欢自己现在做的事情吗?”

    张渊垂眸片刻,然后很缓慢地,摇了摇头。

    季苇一感觉心口都跟着紧缩起来,然后听到他说:“我不知道。”

    “不知道喜不喜欢。”

    “那如果,就现在。”季苇一问:“现在如果让你去做一件你现在最想做的事情,你想做什么呢?”

    张渊立在原地,静静地想。

    季苇一因为看到他神色中的认真与深思,不忍打扰般地偏过身去。

    下一刻,张渊从身后抱住了他。

    温暖的、坚实的、用力的。

    属于张渊的气息铺天盖地的裹住季苇一,让他头脑眩晕,两腿发软,几乎要倒进他的怀抱里。

    这段时间以来,张渊其实已经抱过他好几次。但那都是他病中无力时的援手,而非——

    张渊在做什么?

    就在那一瞬间,他心中其实隐隐约约飘过一个答案、一种可能。

    但是,但是,季苇一把那种可能踩在脚底下,踩着它,把一切引导向,他理性上更希望的那个解法。

    “张渊。”他把那双环在他上腹的手坚决地推下去:“我说了我现在肚子不疼。”

    第34章  不是我哥

    出租车一路把张渊送回剧组酒店, 他下了车,又回头,车不走他也不走。

    季苇一摇下车窗跟他挥手:“去吧。”

    “你明天来吗?”张渊问。季苇一出发之前就已经告诉他自己不会一直留在剧组, 但迄今为止还没说过哪天回去。

    “我……”他的车票还没买,本意是要在这里多待几天, 一来还不太放心把张渊一个人丢在剧组, 二来这里的医疗条件虽然比不上京城, 但这几天舟车劳顿实在折腾的够呛,宁可在酒店睡几天也暂时不想长途跋涉。

    前提是,没有张渊刚刚那一抱。

    “我看看情况。”季苇一说, “有时间会来的。”

    他说完, 立刻把车窗摇上, 深咖色的廉价太阳膜经年累月掉得斑斑驳驳,在深夜里依旧能彻底模糊张渊的脸。

    不论他对这句话到底是什么反应,季苇一都觉得自己不太想看到张渊的表情。

    哪怕张渊可能其实没有露出什么格外的表情。

    张渊站在原地一直目送出租车远去, 他仍穿着短袖, 虽然不冷,夜里的凉风还是把裸露在外的皮肤吹得很凉。他好长时间没有动, 就那么站着。

    一直到身后有人靠近才忽然转头, 把背后伸手要拍他肩膀的女演员吓得愣在原地。

    “那个……张渊、”韩音试探着跟他说话,“你好。”

    开机一天了, 她作为女主角迄今为止还没能跟这位传说中的素人演员说上过一句话。张渊戏份不多但是很散, 跟每个人的对手戏都很平均,这一天开机之后他俩就分别去了AB组。

    当然开机那会儿是站在一起烧了香, 她也想过要不要打招呼, 但张渊平等地不跟任何人说话,一双眼睛只往后看。

    后面, 站着那位告诉她自己喝得是无醇酒的投资人。

    比张渊的神秘程度有过之无不及。

    只是对季苇一她没那么感兴趣,见了面当然也要遵守职场规矩客套敬酒,但既然没抱着什么要走捷径的心思,更没有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投资人这种东西,别得罪了就行。

    张渊不一样,她得跟张渊一起拍戏,怎么也要有个基本了解。

    这位看起来很高冷很不好惹的男主角朝她微微欠身:“你好,韩、音。”

    来前,他曾问季苇一在剧组到底要做什么,季苇一告诉他有事听程秋的。至于人际关系不用他多费心,顶多不要把别的演员名字叫错就行了。

    所以他特意去记住了从演员到职员每个人名字,格外认真格外用力的念过几次。

    韩音甚至有点惊讶他能叫出自己来,张渊耳朵上挂着相当显眼的助听器,几乎等于把“我耳朵不好”纹在脸上。她没接触过这个群体的人,一度很担心张渊根本听不懂自己说话。

    至少,目前看起来,是可以正常沟通的。韩音在心里大大的松了一口气,讲话的语气也立刻缓和起来:“巧了碰上,今天没有我们一起的戏,晚上程导说要请客团建,你又走了。”

    张渊“嗯”一声。

    韩音有点尴尬,努力找话题:“你晚上不来,是去找你哥了?”

    其他人开机之前就见过,只有张渊没参加,现在团建又只跟程秋打了招呼就离开。

    按说要被人背地里骂不合群,但张渊从一开始就从头到脚注定不合群,他做这种事反而没引起什么额外的讨论。

    但架不住大家还是猜,季总给开小灶去了?

    张渊摇摇头:“不是我哥。”

    韩音奇道:“你在这儿还有有别的朋友?”

    “季苇一,”张渊说,“不是我哥。”

    他至今没明白对方为什么热衷于在别人面前说他是弟弟,虽然不反驳,但总觉得奇怪。

    他不想当弟弟,弟弟这个身份,在他的认知里是要受人庇护的,但季苇一应该被好好照顾着。

    韩音感觉自己吃了个大瓜,虽然所有人都明知张渊恐怕和季苇一没什么血缘关系,但弟弟本来就是一个能把任何关系都套进去的万用称呼。

    张渊偏偏却自己把这个摊儿掀翻了?“那他是你的?”

    张渊想了想,脑子里第一个跳出来的词是金主,刚想回答,手机里跳出一条消息。

    季苇一的:家里突然有事,我明天要回去了。对不起,忙完回来看你。

    顿时有种不知从何而来的失落把内心填满,张渊盯着屏幕往回走,上了电梯,慢慢敲了一个“好”过去。

    直到回到屋里坐下,才忽然想起自己还没有回答韩音的问题。

    他不是故意为之,实在是忘了。这很奇怪,明明知道季苇一很忙,不应该在自己身上浪费任何时间,但那一刻他就是感到很不开心。

    失落对于他是一种很陌生的体验,很久以前开始,他几乎就不再期待些什么。可最近好像很频繁,刚刚季苇一把他的手推开的片刻也是那样。

    就好像,小时候在水里捉到一条很漂亮的小鱼,捧在手心里想把他带回家养起来,但是一不小心就跳出去溜走了。

    *

    季苇一看许琮发过来的机票订单信息,早班清晨六点,光是看一眼都觉得头痛。

    许琮关心老板:“会不会太早了,身体好了吗,不是说坐飞机不舒服吗?”

    “赶时间,”季苇一无奈:“晚上有事,下午飞来不及。”

    许琮见他不知有意无意回避了身体问题,实在觉得季苇一最近很不对劲,犹豫到底要不要给季津打小报告:“小季总,到底为什么这么着急?”

    季苇一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长叹了一口气:“见嫂子。”

    许琮看着手机顶部跳出来的三个字,默默从已经点开的和季津的聊天界面里又退了出去。

    助理可真难干啊……许琮默默地给自己订上了明天一早去机场接人的闹钟。

    等真的见到季苇一,他又有点后悔自己昨天没给季津打小报告是不是个错误决定。

    飞机在十点左右降落,季苇一脸色青白,走起路来脚底发飘。许琮见他一晃一晃从斜坡下挪上来,忙迎上去要接行李箱。明明箱子也带着轮子,季苇一只一松手的事儿,不等许琮接手,拉杆忽然从他手里滑落了,箱子砰得一下掉在地上。

    “啊……”季苇一愣愣地看着箱子顺着斜坡滚下去,感觉地砖拼接的缝隙开始晃动。

    许琮一叠声地道着歉去追,提起箱子才发现原来很轻,季苇一恍恍惚惚站着,眼神好像都不怎么聚焦。

    许琮小心翼翼地拉他胳膊:“小季总?”

    季苇一躲了一下,从耳鸣里找回自己的声音:“我好像有点低血糖。”

    后面记忆几乎断片了,他好像知道是自己走到了车上,但一路上经过什么地方全都不记得。再回过神来的时候,手里捏着一瓶功能饮料,很麻木地往嘴里送。

    太甜了,季苇一皱起眉头看了一眼手里的瓶子。一旦清醒过来,就很疑惑自己到底是怎么喝下去大半瓶的。许琮还在旁边胆战心惊地看他,他挥挥手:“没事。”

    也就是在飞机上吐到眼前发黑空姐在外面敲洗手间的门而已。

    行程太紧,他昨晚才突然接到母亲的电话,丛然满是歉意的问他明晚能不能赶回来参加家宴——带着季津未婚妻的家宴。

    又附带一句:“时间有点紧,你赶不及也没关系。”

    季苇一问:“为什么这么着急?”他不太确定特意来叫上他的意图,毕竟没有他的时候,他父母应该已经和对方见了很多次了。

    可能是因为上次吵架,让丛然以为他很在意这件事?

    却听到丛然说:“你哥哥打算下个月就办婚礼。”

    季苇一在电话那头愣了愣:“我这就订票。”

    想多了,不到什么事都定好了,可能还想不起来告诉他呢。

    越是这样,他越不想让家里担心身体,况且季津谈了这么多年恋爱,这是他第一次要见对方。知道未婚夫家里有个身体不好的弟弟是一回事,真的看见一个半死不活的小病秧子又是另一回事。

    他叫许琮找了个社区诊所只说自己肠胃炎吐得吃不下东西想输点水,免去在大医院挂号验血诊断的麻烦。

    直接打进血管里的葡萄糖至少让他恢复了基本的行动力,回家洗个澡换了身衣服,抓头发的时候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边叹气边偷偷从梳妆台上拿了丛然的口红蹭一点在脸颊上拍开。

    季津正好带着未婚妻进门,看见季苇一穿着衬衫喷了香水下楼:“嚯,小舟,打扮这么帅呢,自己家吃饭弄成这么讲究,你嫂子该紧张了。”

    “怕你嫁不出去。”他拿亲哥开了句玩笑,侧过身来冲面前的长发女人微笑:“嫂子。”

    陈梦初朝他伸出手来:“麻烦你特意跑回来一趟,小季总。”

    季苇一轻轻握上去,听见季津在旁边说:“都是自己家人,叫小舟。”

    他便也跟着点点头,顺势很迅速地把自己过冷的手松开:“叫我小舟就行。”

    晚饭出乎意料地轻松,陈梦初是个很有魅力又很有分寸感的人,这顿饭丝毫没有初见的尴尬。

    况且季苇一不是主角,只负责在微笑倾听适时碰杯之余,隔三差五从面前的汤碗里舀一勺进嘴里表面他有在吃饭。

    席间聊得很多都是关于婚礼的事情,季苇一才知他们场地定的仓促,一切都匆匆,便提出要用他娱乐圈的人脉给他们找个好司仪。

    大概商定些事情,这顿饭也过去了,陈梦初要在他们家里留宿一夜。

    季苇一晚上只喝了汤,吃下药之后胃里却又翻腾起来,忍了半天想要早点睡,刚躺在床上忽然又一股热流从喉咙里窜上来。

    他没顾得穿鞋就冲进卫生间,好在都是些液体,吐得并不艰难,只是喉咙里火辣辣的痛,掬两捧水漱口也没能让灼痛感冷却。

    光着脚从洗手间走出来,觉得地板很凉,刚把脚踮起来,抬头看见陈梦初站在旁边。

    “额,小舟。”陈梦初把目光从他光着的脚上挪回季苇一脸上:“我下楼喝口水。”

    “找不到净水机的话可以问许阿姨。”季苇一把踮起的脚跟又放下去,不确定对方到底有没有听到自己刚刚在洗手间里做什么,只想赶紧回房间。

    陈梦初却又开口:“对了,忘了跟你道歉,听说你在外面很忙,特意赶回来的,婚礼的事情确实太仓促了。”

    她提起来,季苇一才想起好奇:“不知道该不该问,是忽然决定要结婚的吗?”

    季津这段恋爱谈了很长时间,一直听说两个人情感稳定,是因为陈梦初对结婚这件事并不是很积极,才长期维持在交往的状态。

    陈梦初略带苦涩笑了笑:“你可能也听说,我在国外比较忙,暂时没有要孩子的计划,所以之前总觉得结不结婚无所谓。”

    “那现在……”

    “我妈在国外突然查出肝癌,发现的比较晚,想着既然也认定了你哥哥,干脆就把婚礼办了吧。趁她……”她话说得委婉,苦笑里藏着很浓郁的忧伤:“前天突然恶化了,医生说要提前做一些打算,所以婚礼很仓促。”

    “对不起,”季苇一除此之外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好在陈梦初看起来依旧能保持平静:“可能都是天意,她身体一直挺好的。也是因为这样,我才觉得人生中好像生生死死也都很突然,不知道明天会遇到什么事,所以也觉得早点结婚没什么不好。”

    她说完,礼貌地点一点头,下楼接水去了。

    季苇一光着脚回了卧室,想着陈梦初说的话,心情复杂。

    听到他们的婚事其实是仓促之间定下的,而不是背着他偷偷聊了半年现在才通知他。季苇一好像觉得舒服了一点,又觉得为了这事儿跟家里大吵一架是不是有点小题大做。

    然而想到陈梦初所说“不知道明天发生什么”,实在很难不多生出些想法。

    在床沿上坐了半天,忽然感觉掌心不断传来几下震动。

    张渊给他发消息:“吃饭了吗?”

    季苇一答:“吃过了。”又问他:“你呢?”

    张渊发了一张照片过来,是剧组的盒饭。

    一看就还没收工,像是要拍夜戏。季苇一本来不想打扰他吃饭休息,然而忽然有种说不出的寂寞感,让他不自觉把对话进行下去。

    “几点收工?”

    “程导没说。”

    “今天怎么样?”

    “还可以。”

    他俩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了两句,无非也就是那些话。

    忽然间跳出一张照片,极其干净的天空,漫天星斗,浩瀚宇宙。

    张渊说:“很漂亮,给你看。”

    季苇一心里砰得一跳,看着自己窗外的一轮明月,虽然没想过为什么要这么做,但下意识想拍一张发回去给张渊。

    他站起来,可能是起身太快血没泵到脑袋上,也可能是绷着一整天的劲儿终于松下来,眼前一瞬间黑下去。

    季苇一摔在地上。

    第35章  腰酸吗?

    失重感征服身体的那一刻, 季苇一有一瞬间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为什么在这儿?要去做什么?

    消失的感官逐一扶苏,首先恢复的是听觉。他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因为身体紧贴在地板上, 传导到鼓膜上的震动格外明显。像影视剧古装戏里的战鼓声,咚咚咚咚又急又重。

    然后恢复的是嗅觉。嘴巴里有种咸咸的味道, 季苇一花了几秒钟才意识到那应该血, 他摔倒时上牙磕在了下唇上, 大概磕得很深,温热的液体涓涓流出来。

    那应该会把牙齿染红——他想到这件事时,眼前的黑雾正开始一点一点散去。视觉复明, 房间以一种前所未见的奇怪角度倒置在他的面前。

    地板原来扫得这么干净, 他想, 许阿姨真厉害。

    最后痛觉才终于被唤醒,醒了还不如没醒。实木地板很硬,季苇一是侧着摔倒的, 膝盖和屁股先着地, 然后脑袋砸在地上,万幸没有撞到什么东西。

    但无论手脚、膝盖、躯干、额角甚至包括下嘴唇都很痛, 他慢慢坐起来, 用手撑着地板想要站起来。一触方有锐痛从手腕处传来,他又摔下去, 这次脸向前扑倒在床上, 勉强把身体撑住了。

    体位放低之后,心脏的血能更容易泵进脑袋里, 季苇一便也一时不急着起来, 就把脸趴在被子里。

    这时候才逐渐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经历了两天的奔波, 他摔在自己卧室里了。手表一直在震,季苇一偏过头来看:房颤。

    哦,房颤,房颤对他没什么稀奇——但是房颤会让人失去意识吗?至少在今天之前他从未遇见过。

    或许,他这不叫晕倒,他只是体位性低血压,所以摔了一跤。季苇一想起来去摸身边的手机,边摸边把自己挪到床上躺下。

    浑身都痛,他把手机举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只侧着脸单手笨拙地滑动着。

    界面还停留在和张渊的对话上,看来信时间和现在的时间,他应该真的只是恍了神。

    能让他恍惚的因素太多了,低血压,久病虚弱,呕吐后脱力,季苇一半阖着眼睛努力说服自己,摔一跤也不是什么大事,尤其是赶在季津还有不到两周就要结婚的关键时刻。

    他快把自己说服了,直到张渊的脸突然跳出来,瞪着他的黑眼睛,沉沉地盯着他:“不要生病。”

    不要生病,至少不要生大病。季苇一翻开手机相册,有一个单独的分类里专门存着病历照片。

    昨天刚做了心电图,结果显示除了心率过快没有太大的问题。再往上翻,快一个月之前的彩超结果也跟以前一样。

    正在犹豫之际,电话打进来,季苇一下意识点了外放,甚至都没看清那是谁?

    “小季总,”一个低柔的男声从听筒里传过来:“老周跟我说你要给季总的婚礼找司仪?”

    季苇一才想起自己刚刚在饭桌上给几位做主持的朋友发了消息,有两个人当即回复档期不合,这是第一个听上去很积极的电话。

    他轻声笑,张嘴说话牵动唇上的伤口,只好格外文雅的发音:“怎么样,给源海集团的CEO主持婚礼跌不跌你的份儿?”

    对面一串爽朗的笑,电话打了快半个小时,季苇一心头一桩大事落地。

    挂了电话,才看到界面还停留在和张渊的聊天记录上,最后一条消息是张渊拍的星空。

    季苇一想起来,自己摔倒之前原来是打算拍一张月亮给他的。

    他撑着身体坐直,也懒得再走过去了,就那么对着窗户把画面放大。屏幕上的风景却模糊不清,他对了半天焦,才偶然间发现原来是镜头摔裂了。

    季苇一忽然愣住,他为什么要给张渊发照片?

    他到底想要和张渊以一种什么样的状态相处呢?

    夜色透过窗子映进季苇一的眼中,恰有云来,把月亮挡住。

    季苇一最后只在屏幕上敲了下一句:“注意安全,早点休息。”

    *

    之后几天季家为这场突如其来的婚礼忙作一团,陈梦初母亲病重,大半时间待在医院里。季津心疼未婚妻,不要她过多操心婚礼的事情,只是自己也手忙脚乱。

    反倒是季苇一对这些事更得心应手些,在这一行的熟人也多,主动揽了很多事过来,整体忙忙碌碌。

    那天摔倒之后,心脏并没有出现什么超出平日的不适感,除了膝盖的疼痛让他不得不放慢行动。在家忙起来之后总是跟他人一起行动,季苇一作息反而规律了一点,缠绵的上呼吸道感染终于痊愈。

    一周多以来,他和张渊的联系也固定在张渊每天“吃了吗”“睡了吗”“病好了吗”“收工了”。张渊里例行打卡,季苇一有问必答。

    也就单纯是答了答。

    直到许琮提醒他张渊过几天会有两天假,问季苇一有没有什么特殊的安排。

    “两天假难道还要回来一趟?不够路上的时间。”季苇一嘴上说了,后来还是问张渊:“你放假有什么想法?”

    消息发过去就没有下文,季苇一没在意,没空看手机在片场实在再正常不过。

    他放下这事就去忙别的了,结果一等等来的是程秋的电话。

    “过两天张渊有假,你打算让他回去一趟吗?”

    季苇一却没觉得程导有那个闲心思当张渊的生活阿姨““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额,也没有。”程秋闪烁其词:“就是,他助听器坏了,这边地方小也不好修。”

    “助听器坏了?”季苇一疑惑:“怎么坏的?”

    “动作戏,不小心掉地上被踩了。”

    “那就让他回来吧。”季苇一没太放在心上,只是想着两天折腾一趟倒是辛苦,临挂电话,又听见程秋说:“张渊还是……非常努力的。”

    什么意思?他隐约感觉这不像是一种单纯的夸奖,又觉得程秋本也不是很爱拐弯抹角的人,叮嘱许琮:“给张渊订往返机票,提前问一下助听器坏了要修多久。”

    电话那头的程秋放下手机,剧组正在晚饭,人人围在支起来的小桌边抱着饭盒。

    同组的男演员边吃饭边拿眼睛瞟着张渊手背上烫出来的两个泡:“小伙子,很有职业精神嘛。”

    正在埋头苦吃的张渊意识到似乎有人跟他说话,抬起头来很茫然地看了他一眼。

    程秋叹气,助听器确实是踩碎的,踩碎之前的事她没有跟季苇一说。

    一场要从经过火中的戏,燃烧点没有控制好,开机之后忽然有火窜上来,她刚要叫停,张渊就那么冲进去了。

    他跑出来的时候有火苗已经舔到衣服上,还好布料经过特殊处理,张渊在地上稍微蹭一下就灭了。

    镜头倒是精彩的要命,现实中她都担心差点要了张渊的命。

    张渊被人从地上拉起来,程秋过去劈头盖脸一通扫射。

    工作人员一个个缩着脖子疯狂道歉,张渊一脸平静从地上把他助听器捡起来:“坏了,听不到。”

    万幸只在手上烫了个泡,张渊任人往他手背上倒碘酒,又对程秋说:“不要告诉他。”

    程秋当然知道他说的是谁。

    她还是拐弯抹角地给季苇一打了个电话。

    剩下两天正好都是些调度不多的文戏,张渊多半都在打手语,只是听不见别人喊他,进度还是受到一点影响。

    季苇一起先担心他听不见坐飞机会不会有麻烦,想让许琮问一下机组能够提供特殊帮助,又担心伤到张渊自尊,想想还是放弃了。

    他最近越发的发现,遇到他之前的18年,张渊总还是有一套自己和世界打交道的方式。

    果然最后也十分顺利的在机场和季苇一碰面了,没带行李箱,只背一个双肩包,非常张渊。

    几日不见,季苇一看他迎面走过来,又一次在心里为对方的身高小小感叹了一下。在西北带了几天,他晒得更黑了一点,对五官深邃有某种异样的加持。

    张渊听不见,看人盯得比平时更专注。季苇一本来为了能让他看清唇语跟他并排落座,被他盯得起毛,又把脸转过去。

    转身的时候后腰上有个什么东西正好垫在他的腰和椅背中间。那天摔了之后,他总觉得身上酸痛,这么垫着意外地舒服,很放松地靠着。

    等再想和张渊说话转过脸来的时候,才发现那是张渊的一条胳膊,几乎揽住了他。

    季苇一腾一下坐直了,张渊偏头眨眨眼:“不是腰酸吗?靠着不舒服?”

    “不酸,你坐好。”

    季苇一在自己后腰上按了按:张渊每次到底都是怎么看出来的。

    听不见实在太不方便,下飞机第一站就是去修。车停在助听器验配店的门口,许琮看着他俩下车,摇下车窗:“小季总,你昨天说的那个地方,我先帮你去看看,等会儿我再来接你们?”

    季苇一心道也不是什么急事,还在奇怪许琮为什么今天工作这么积极,倒也没多问什么,挥挥手让他走了。

    许琮长舒一口气,一脚油门把车开出去,结果跑了还没有十分钟,季苇一的电话就打进来。

    “你跟我解释一下,助听器是怎么回事?”

    许琮擦了一把脑门上的汗,心说这事儿到底还是没逃过老板法眼。

    他自从听说要修助听器,三次提出这种小事他带着张渊跑一趟就好,没必要季苇一亲自跟来。

    本来季苇一最近忙得很,他以为自己随口一说,季苇一随口就答应了。也不知道刮得什么风,忽然非要亲自来一趟。

    他正在那头支支吾吾,盘算着这事儿要是卖了张渊会不会闹得更糟糕。

    电话那头,张渊忽然握住季苇一的手腕:“是我买的。”

    “嗯?”季苇一顺手挂了电话准备等会儿再去和许琮算账,“你说什么?”

    张渊听不见的时候,说话也格外语调生硬:“助听器,我自己买的。我告诉许琮,不要,告诉你。”

    季苇一皱起眉头:“为什么?”

    第36章  看着他

    如果季苇一看过张渊在剧组里的样子, 他有可能会发现沉默原来是张渊为人处世中的致胜法宝神机锦囊。

    至少在剧组大部分人看来,张渊从不撒谎,或者说他根本用不着撒谎, 他擅长装聋作哑、答非所问、避重就轻。

    而介于他的身体状况,对话者甚至无法判断他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

    这对张渊而言很轻易、很熟练, 此前十几年的岁月里有太多恶意曾经围绕在他身边, 他所学会的最直接的应对方式只有两个, 用拳头或者报以沉默。

    只是他在季苇一面前从来没有这么干过,之前没有,这次也没有。

    他对着放在验配师桌子上, 那个在火场里烤了半分钟又被他踩了一脚, 最终引起季苇一不快的助听器解释道:“其他的太贵了, 这个就够了。”

    季苇一抱臂:“我没打算让你出这笔钱。”

    笑话,让他斥资百万千万去投资个电影他是要精打细算琢磨琢磨,他季苇一什么时候买个这种几万块钱的刚需日用品还看过价格了?

    张渊意识到他的面带愠色, 很认真地解释道:“是我自己想要。”他又指了指桌子上的助听器:“这个, 已经很好了。”

    比他之前的好很多。

    季苇一对着墙叹气,又把脸转过来对着他:“张渊, 我不明白, 你在这里较什么劲。”

    明明他送给张渊别的东西,对方没说什么都收下了, 偏偏是每天要用的东西, 不知道哪里来的自尊心。

    张渊很平静地看着他:“其他的东西我不懂,这个, 我能听见。”

    季苇一当然给了他很多东西, 以至于张渊自己也觉得这份执着有些自欺欺人。

    然而那些看上去就十分昂贵的衣服和领带就像之前戴季苇一脸上的平光镜一样,他承认的确很好看, 但并不明白到底有什么用处。

    虽然张渊脑子里也几乎不太存在穿得不好会丢人这样的概念,但既然季苇一把他拉到这里来,他也就顺从地任其打扮。

    只有助听器不一样——只有这个东西是挂在他耳朵上,只为他一个人所用。

    所以,不管他买个什么样的助听器,只要不到耽误工作的地步,季苇一不会受到任何影响。

    既然如此,他何必要让季苇一破费。

    从未想过的直白答案让季苇一陷入短暂的大脑空白:什么意思,要不是担心给他丢人,张渊觉得披个麻袋出去也无所谓吗?

    这简直太、太、太——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但是他的人凭什么披麻袋出门。

    正坐在那里组织措辞,之前去隔壁取东西验配师进门,叫张渊跟他一起去测试。

    季苇一摆摆手示意张渊跟着去,末了又冲着验配师的背影说:“给他、挑个、最、贵、的。”

    咬牙切齿,斩钉截铁。

    有钱没花出去的感觉真令人胸闷。

    他坐在外面等待的时候,答应来给季津婚礼当司仪的周亦晚忽然给他发消息:“两个小时以后,我有空来踩点彩排。”

    季苇一看看表,时间有点紧,但周亦晚肯来当司仪本就是从百忙之中抽出时间,能来彩排更是勉强。

    他当初和对方确定安排的时候就商量好,无论周亦晚什么时间有空,都配合他的时间尽可能走一走流程。

    婚礼的场地已经定好,只是现在还不能使用,他们另外找了个地方专门用来彩排。

    季苇一给季津去信息,对面回复:我在开会,梦初在医院。

    面对结婚这样的大事,他最近几乎每天干焦虑又没见得真帮多少忙。

    破天慌可怜巴巴地问季苇一:“小舟,怎么办?很急吗?”

    季苇一带着一点脾气回复:能怎么办,我先替你把流程踩一踩,到时候等你跟嫂子有空,我再来当司仪让你们熟悉一下。

    他进去问:“还有多久结束。”

    验配师说:“基本已经可以了,但是如果要最好的,明天才能拿到。”他又指着张渊正戴在耳朵上的一款:“其实这个也很好的,没有太大区别,拿这款的话,等一下就可以直接带走。”

    “就要最好的,明天我会派人来取。”季苇一当场付了钱,又对张渊说:“我还有事,如果你觉得累,自己打车先回去休息吧。”

    张渊摇头:“我跟你一起去。”

    置办婚礼过程很繁琐,张渊仅两天假,季苇一本来不想让他把时间耗在无关的地方。但想到他耳朵现在格外不好用,还是觉得不要放他一个人比较好:“那好吧,你跟着我。”

    *

    婚宴定在一家很高级的酒店里,但因为时间仓促,没有办法提前进去反复踩点。

    季苇一托人找到了一家大厅格局差不多但没那么火爆的餐厅,直接租下两周当做预演彩排合成的场地。具体的流程也没有包给婚庆公司,灯光音效场地布置每一个部分都单独找了自己的熟人来做。

    亲力亲为,上心程度简直像他自己要结婚。

    季苇一心里明白怎么回事——难得这个家还真能有用得着他的地方。

    指的是用得着他的个人技能,不是光用得着他会呼吸没断气没躺在ICU里熬命。

    京城永远堵车,许琮把他们载过去的时候,周亦晚先到了。

    一见面就寒暄:“好久不见小季总,这是——”

    季苇一和他虚虚拥了拥:“我弟弟,张渊。”

    “噢,张渊你好。”他是个生得很秀气的男人,却有惊人的磁性男低音,通常而言第一次见识到他脸和声音同在的人都会感到震撼。

    张渊除外,张渊听不见。

    他们到之前,季苇一已经提前通知灯光音效多媒体,打好招呼,匆匆和周亦晚寒暄一下,就催着开始。

    周亦晚也不是矫情的人,来就是来帮朋友做事的,接过流程表熟悉几次,才忽然想起什么:“新郎新娘都不到吗?”

    “太赶了,我嫂子这会儿还在医院陪她妈呢。”

    那边已经开始数着日子倒计时了,和生死大事比起来,婚礼再一辈子仅有一次,一场仪式也显得无关紧要了。

    季苇一无奈:“今天就对着我吧。”

    周亦晚说:“光一个人不够啊,结婚是两个人的事。”

    抬眼一扫就看到站在一边帅得太明显的张渊:“还有你弟弟嘛,就让他先当新郎得了。”

    “他——”季苇一刚犹豫,周亦晚看看表:“别墨迹了哥们儿,我晚上还有事儿,叫他走个位又不是叫他结婚。”

    张渊已经点头:“好,但是,我不懂。”

    他没带助听器,周亦晚甚至都不知道他耳朵不好,就势把他往该去的地方扒拉扒拉:“没那么复杂,你就记着,现在你是新郎,他是新娘,其他的听我口令就行。”

    季苇一耳根不知怎么热起来,周亦晚已经开始对着稿子喊口令。

    张渊特别认真地看着他的口型,才勉强能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一时间眼睛不往季苇一身上扫。

    季苇一才觉得放松了一点,张渊只负责听指挥,他自己其实就是指挥,一边走调度记流程,一边还得看效果。

    刚开始合成,音乐灯光时常对不上,新郎新娘走位怎么配合灯光节奏达成最好效果他也很在意,开头一段路,带着张渊反反复复地来回。

    季苇一最近尤其感觉体力很差,就在平地上这么走几趟,额头上居然见汗,气喘起来。

    终于定好了路线,周亦晚稿子念到一半,音乐又不合时宜地响起来。他终于不耐烦,“啧”了一声,撇过脸去:“专心一点。”

    季苇一平日里神情淡薄,但唇角总微微带点弧度,配上他那张过分精致又浅淡的略显不食人间烟火的脸,只可远观与宁静温和并存。

    偶尔一冷脸,挂上些明显不满地神情。聚光灯照得他眉心一点汗珠晶晶发亮,那张脸上冷情的属性忽然间被放大。

    虽然没说什么重话,音控台上的人把头低下去:“对不起,小季总。”

    季苇一又觉得偶有失误也是人之常情,放软了声音补上一句:“没事,慢慢来吧。周老师时间紧,我刚刚有点着急。”

    回过头来,张渊的脸凑在离他很近的地方,温热的鼻息扑在他眉眼间。

    他退开一步,逃避什么似的说到:“我们继续。”

    屏幕上跳出季津和陈梦初各种照片剪辑成的视频,婚纱照还没来得及拍,这些东西是暂时从他们过往的合照里凑出来的。

    不是搂搂就是抱抱,要么就是嘴对嘴亲得热火朝天。

    近距离欣赏平日里只会批评他不好好吃饭的亲哥的热吻照冲击力还是有点大,季苇一刚不忍直视地把脸撇过去,就听到周亦晚说:“下面,请新郎牵起新娘的手。”

    正常流程,固定环节,当然他和张渊并不是真正的新郎新娘,他们只需要——

    季苇一感觉到有一只手牢牢地、包裹般地,牵住了他。

    “张、张渊。”季苇一舌头打结,耳根也发烫,在他掌心挣了一下,没能挣脱:“这个、我们不用,不用你牵手。”

    “哦。”他这样说,张渊也立刻就将手放开,追问到:“不是说,我是新郎,你是新娘吗?”

    “你演新郎,我演新娘。”季苇一莫名在措辞上执着了一秒:“我们……只是走位,不是实拍,这些动作就不用了。”

    当演员才几天,敬业精神用到这种地方来了?说听不见,这会儿耳朵还挺快……

    站在他们对面的周亦晚更是震惊,他念这句的时候,多少存了点调侃朋友的心思,因为想看季苇一什么反应,刻意读得格外字正腔圆。

    当然他绝没以为季苇一会真牵手,哪个直男会对这种项目乐在其中?反正他只会尴尬。

    他实在是没想到,就在他话音刚落的那一刻,旁边人居然立刻就迫不及待地真牵起了季苇一的手。

    甚至看起来有点开心。

    好特立独行的直男……

    “咳,”周亦晚清清嗓子,“请新郎带着新娘走到台上来。”

    这次张渊就只是跟着走,两个人上了中心舞台,面朝前方,周亦晚开始念他的词。

    词是季津熬夜写的,他私底下曾跟季苇一说过,陈梦初遭逢巨变,很难把太多心思花在婚礼上。他知道这个仪式在妻子心里大部分是为了给母亲看一看,顾不上自己的心事幻想。但是作为丈夫,他总归还是希望多年以后回想起来,能在对方心里留下一些美好的记忆。

    所以那个词写的分外真情实感。

    季苇一也是头一次听,边听边想:新娘听了大概会很感动。

    可是他不是新娘,他把眼睛往旁边的张渊身上撇,目光在空气中交汇,张渊专注地看着他,忽然笑了笑。

    如果那天季苇一站在台下,他一定会发现,那其实非常像一个男人会在自己婚礼上露出的神情。

    但他站在台上,那一刻他只是在想:啊,张渊怎么能如此泰然自若?居然听着这种话都不尴尬。

    哦,忘了他背对着司仪就听不见。

    这耳朵还真是跟六脉神剑似的,时灵时不灵。

    *

    前前后后折腾了四个多小时,周亦晚要离开,他们才不得不结束。

    季苇一想起什么:“张渊,你手怎么了?”

    他把手从张渊手中抽出来时,才发现对方手背上有很大两块伤。

    没裹纱布,也可能是揭掉了,只擦了一层碘酒类的东西。张渊有意藏着,他过了大半天才发现。

    张渊把手往后缩:“不小心在地上蹭了一下。”

    季苇一看着更像是烫的:“片场弄的?”

    “嗯。”

    “安全第一,”他说完又想起程秋的电话:“程导给你压力大吗?”

    张渊摇摇头,季苇一察觉出对方并不坦诚,只把这事装回心里,打算再去问问程秋。

    从聚光灯底下走出来,才发觉整个人都被汗水浸透了,风一吹很凉很冷,浑身都轻飘飘的。

    他钻进车里,立刻陷在柔软的皮质座位里闭上眼睛,手脚都瘫软下去,对许琮说:“把空调打开。”

    “啊?”许琮看看24度的气温,又看一眼同样被聚光灯烤得冒汗的张渊,一时竟没反应过来他到底是冷还是热。

    张渊见季苇一已经把眼睛闭上,对着许琮无声地比了个口型:“暖风。”

    季苇一像是累极了,热风呼呼在车里吹起来,他头一歪就靠在座位上睡着了。

    张渊已经对他的车很熟悉,越过他的身体摸到车座旁边的电钮,慢慢把座位放平,又帮季苇一把鞋脱掉。

    季苇一没有醒,翻了个身,把两条胳膊抱紧。

    热风已经把张渊吹得汗津津地,他将额头在自己肩上蹭了蹭,又把空调抬高两度。

    背回来的双肩包还在车上,里面装着他干净的换洗衣服。张渊翻出一件运动卫衣开衫,盖在季苇一身上。

    数着他的呼吸,静静地看。

    从好久之前开始,他就总是喜欢这样看着季苇一。

    他戴眼镜的时候会有点像小时候学校里出现过几次的公开课老师,但比那些老师看起来更聪明。

    工作的时候和平时有点不一样,稍微有些严肃,但好像更漂亮。

    总之都很好,无论睡着的,醒着的,开心的,生气的。

    只要不生病,怎么都很好,让人挪不开眼睛的那种好。

    当然生病的时候他更不敢把眼睛挪开,总觉得季苇一会消失在什么地方。

    所以他更想要一直看着他。

    ——可是不行,就像车总会到站那样,这样能够静静地看着季苇一的机会是有限的。

    从前他并不觉得有什么,可是最近有些事情好像发生了变化。

    一旦季苇一从梦中醒来,他就不能再看得这么肆无忌惮。

    他不想这样。

    许琮把车停在了季苇一自己那套小房子的停车场里,问:“小季总今晚还要回家吗?”

    “有点累。”季苇一跟张渊一起下车,感觉自己还没完全醒,身上软绵绵的:“正好他也听不清楚,我干脆在这里待一夜吧。”

    其实经过今天他已经不是很担心张渊生活不能自理,但是他自己实在太困,只想赶紧洗个澡找地方躺下休息。

    同张渊一起上楼,径自迈进卧室。感觉到张渊还紧跟在后面,灯都没开,背对着他甩下一句:“你先去洗澡吧,我先睡一会儿。”

    没等到反应才又想起张渊听不见,叹口气转回身,借着外面的灯光很慢地和张渊说话。

    一要开口就又想起他助听器的事情:“当时要是买个贵的,没那么容易掉在地上摔坏。”

    越说季苇一又有点来气,或许连他自己也没有发现,当张渊的行为超出他预计和掌控的时候,他反倒有种奇怪的占有欲作祟:“你不用不好意思,受伤了也该和我说。”话到此处,又觉得要给自己找个更理直气壮地道理:“我是把你当弟弟看的,对自己的哥哥不要不好意思。”

    他刻意把“弟弟”两个字咬得很重,露了很饱满的口型给张渊看。

    张渊却定定地站在那里,盯着他。

    季苇一以为他还是没听懂,于是把手凑近床头的那盏金鱼小夜灯。

    正要去开的时候,忽然听到张渊在背后说:“我不想当弟弟,我本来、也不是弟弟。”

    季苇一的手停在半空,一瞬间,自己的心跳声变得很大、很响。

    他一直逃避去想的事,当张渊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忽然不得不面对自己心里其实知道那个担忧是什么。

    他预计到了张渊会说什么话。

    如果他此前真的对此无知无觉,他是不会那么清楚的。

    他是知道的。

    所以他迫不及待地要说点什么堵住张渊的嘴:“张渊,你听我说,这个弟弟不是说——”

    他想把那扇岌岌可危地窗户纸重新上浆、糊死,最好再钉上木板铁皮,焊得严丝合缝永远也打不开。

    这样他就可以和张渊一直维持在现状上。

    但是慌乱让季苇一忘了一件事。

    他背对着张渊,张渊就听不见。

    可是他能听见。

    他清清楚楚地听到张渊的声音在小屋里响起。

    张渊说:“不是弟弟,我喜欢你。”

    第37章  都是假的

    窗帘紧逼的房间安静地像地狱, 空气也凝滞,时间也凝滞,血管里的血液仿佛都要凝滞。

    张渊静静地立在床头, 以为自己正一动不动的站着,但是膝盖上的血液顺着裤脚滴落在地板上, 画出很大一片范围。

    腿在发抖, 张渊并没有察觉到自己的腿在发抖, 就像他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弄坏了助听器,因此得到了一个回到京城的机会。季苇一果然发现了他许久之前的小花招,好像生气, 可还是要把最好的助听器给他。

    然后他陪着对方去工作, 获得了一个扮演季苇一“新郎”的机会, 在难以言喻地窃喜中牵起对方的手——就像新郎在婚礼上牵起新娘那样。

    然而这是演戏,现在他已经很清楚演戏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在“开拍”和“CUT”之间尽己所能地把发生的一切都当成是真的,只要能在短暂的瞬间里骗过自己, 或者骗过导演就可以。

    就那么一瞬间, 他只在那一瞬间里是新郎,合情合理合法。当灯光熄灭的时候, 张渊又变回季苇一的“弟弟”。

    当弟弟也没什么不好——在他拥抱过季苇一的那个夜晚之后, 在他看不见季苇一的这段时间里,张渊花了很多时间思考这件事。

    他绝不该太贪心, 仅仅在两个月前, 他的生活里还都是轮胎机油和扳手。他本不该是会和季苇一有交集的人,上天以一种奇怪的姿态把他推到季苇一身边, 而对方又对他太好, 几乎是没有来由的那样好。

    所以弟弟也很好,弟弟就已经很好。他应该珍惜以这种身份留在季苇一身边的机会, 专心实现季苇一对他的期待,不要让对方失望,免得自己被彻底赶走。

    在今天之前,他几乎已经把自己说服了。

    于是他也试着去做一个好弟弟,搜肠刮肚地回忆起那些冯帆过去的要求。

    努力工作,做事报备,和周围人搞好关系,至少不要发生矛盾。

    冯帆教给他的事,他全都照做了,他隐约也意识到,季苇一对此似乎是满意的。

    直到他今天见到季苇一之前,他都以为自己可以一直这样下去。

    可他在他身上,看到比以往更甚的,前所未有的疲惫。

    张渊忽然想起,好久之前,他就一直疑惑。

    为什么季苇一身边有那么多人,父母、哥哥、朋友、助理,每个人都很关心他,每个人都爱他。

    可是没有一个人能够阻止季苇一变得更瘦、更疲惫、更憔悴。

    像一块染布常在水里冲洗,血一样的红色顺水流走,越来越淡,越来越浅。

    为什么没人能把他捞出来?

    是不是因为……他们都还不够近?

    所以婚礼誓词要这样写:无论富有或贫穷,无论疾病或健康。

    能陪伴对方到生命尽头的不是父母兄弟朋友,而是新郎新娘。

    他想做的,原来是那样的人。

    不是弟弟。

    他不想撒谎。

    可是诚实的后果太严重,他想过季苇一会拒绝、会生气。

    但季苇一只是转过身来冲他吼了一句:“张渊,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忽然整个人软倒下去,砸在床上。

    就像……他母亲去世之前。

    *

    药物让心跳趋于平静,但胸口处的疼痛挥之不去。像在冬天剧烈奔跑后,每呼吸一次,心肺都有撕裂般的感觉。季苇一攒了很久的力气,才冲张渊招手。

    开了灯,青年腿上的血迹越发明显。

    季苇一说:“帮我一下,让我坐起来一点。”

    张渊照做了,扶着他的肩膀竖起枕头,好让季苇一能靠坐起来。

    仅仅是这个动作就足以把体力花光,张渊看着汗水顺着季苇一额头哗啦啦往下淌,下意识用衣袖去蹭。

    总之连一根手指头也抬不起来,季苇一闭着眼睛任他蹭了。等张渊给他擦完汗,眩晕感也不那么强烈,才说:“你把裤子脱了。”

    张渊愣住了,疑心自己没有听懂他的话。

    季苇一又重复一次:“把裤子脱了。”

    张渊照做了,血把布料黏在伤口上,揭下来时撕扯皮肉。他面无表情,脱得很快,光着两条腿茫然地看着季苇一。

    季苇一朝他伤处看去,灯光底下,晕晕乎乎看不清楚,只看见两膝上血肉模糊,暗红的血顺着小腿往下淌。

    他指指床边地上:“药箱。”

    张渊点点头,药箱是他放的,刚才给季苇一找药,越急越找不到,翻得乱乱的,盖子都没来记得扣上。

    季苇一试图从敞开的药箱里搜寻些什么,眼睛很胀,又闭上:“你找碘酒和纱布,把腿上的伤处理一下。”

    半天没有听见动静,他睁眼见张渊还立在那里:“就坐在这里,处理一下!”

    声音大了一点,咳嗽就压不住。张渊要去拍他的背,季苇一却将脸背过去,把对方眼中明明白白地惶恐一并抛之脑后。

    咳嗽引起胸口剧痛,有两行清泪不受控制地流下来。季苇一没力气抬手去擦,就任由清澈的液体滚落进脖子里。

    但背后那双手还是覆上来,一下一下地拍着他。

    太狼狈了,季苇一想,好像从第一次见面就注定他总是在张渊面前这么狼狈。

    也难怪人家不拿他当哥呢。

    他顶着撕扯感深吸一口气,咬住下唇屏住呼吸,把咳嗽的冲动慢慢憋在体内。

    有更多生理性的泪水滴落在枕头上,季苇一把脸埋进去,直到感到所有的潮湿都被羽绒吸干,才转过身来:“伤口处理一下,别把床单弄脏。”

    无懈可击的理由终于让张渊坐在床沿上,季苇一从那个角度看过去,看不见他受伤的膝盖,只看到张渊只穿着内裤的两腿间,鼓鼓囊囊的一坨。

    完完全全的成年男人。

    季苇一当然知道。他只是……有时候刻意去让自己忽略这一点。

    张渊把“不弄脏床单”当做最高目的,于是先用纱布沾着碘酒胡乱擦掉血迹,然后往膝盖上一圈一圈缠了很厚纱布,简直像是绑了两个护膝上去。缠完以后关节屈伸不便,腿都打不了弯的样子。

    季苇一看着,很想笑,又想起不想要在张渊面前笑。

    “张渊,” 他尽量用一种很平静的语气:“新手第一次演戏的时候,分不清戏里戏外,把戏中的感情代入到现实中,是很正常的。”

    张渊却握住他的手腕,越过薄薄的皮肉摸到季苇一的脉搏。

    他比一根手指在自己唇边:“不说话,你很累。”

    季苇一置若罔闻,张渊不接他的茬,他自顾自往下说:“我看过剧本了,你那个角色,是对长辈有点依赖。”

    他看到张渊脸上异样的表情,不犹豫地把话说下去:“张渊,第一次演戏的人都这样,没什么奇怪的。”

    “不是。”张渊说。

    “对,不是。”季苇一把手按在自己胸口,用力喘了两下:“这不是真的,这只是移情。你还年轻,这是你第一次经历,拍摄结束之后就会懂了。”

    张渊又重复:“不是。”

    越是想要说点什么的时候,脑子里对字词的记忆就变得混乱,发音咬字糊成一团。

    “不是,”他说,尾音哽在嗓子里,发出犬科动物呜咽般的声音。

    季苇一得以再度插话进去:“对,不是真的喜欢。一辈子很长,这不会是你最后一次拍戏,在戏里你会爱上很多人。不过演戏都是假的,你会习惯的。”

    氧气的消耗让心跳再次快起来,越来越快,越来越痛,季苇一还是把话说下去:“没关系的,我都能理解,我们就还像以前一样。”

    他又咳嗽起来,背过身去把脸埋在枕头上,好像不去看张渊,就不必面对他的反应。

    不是,不是,不是。

    张渊在心里反反复复重复道,他没有分不清戏里戏外,他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但是季苇一的背影抖得像秋天被风吹落的一片枯树叶,他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屋里只有咳嗽的声音,每一声都像刀子一样。一个人的肺在哆嗦,或许有两颗心都在痛。

    如果只会让季苇一生病,他还是不要出现比较好。

    漫长的沉默过后,季苇一说:“我太累了,明天让许琮带你去拿助听器,下午的飞机,不要迟到。”

    张渊沉默着点了点头,季苇一又说:“很晚了,去睡吧。”

    张渊说:“我今晚不走。”他紧盯着季苇一的脸色,立刻又补了一句:“睡地上。”

    他不打急救电话不叫人,已经是对他任性的一种妥协,季苇一对此心知肚明,最后只说:“去隔壁拿一床厚被子铺上,把地上的玻璃碴扫干净。”

    彼此各退一步,屋里的灯又暗下来。

    窗户开了半扇,深夜里,外面好像有蝉鸣。

    疼痛和虚弱让季苇一浸在杂乱而轻浅的梦境里,多年前的夏天,冯帆总拿面筋沾在竹竿上给他捉蝉。

    小小的,能握在掌心里,声音却特别大。

    冯帆说那是因为这东西生命特别短暂,在黑暗里埋上几年,破土而出却只能活一个夏天,所以叫得特别大声,恨不得全世界都听见。

    他年轻时也想像蝉一样活着,既然长久不了,爱恨都该轰轰烈烈。

    可是不行,蝉只和蝉交/配,在短暂的夏天痛痛快快地鸣叫,求偶,恋爱,然后在枝头死去,一同掉进土里。

    他却是活在人间的,太任性就不好。

    季苇一在深夜醒来,看到洁白的枕头上,一团粉红色的印记。

    大概是血,今晚确实有人流血,但张渊真的很小心地没有把血弄到床单上。

    那应当是他咳嗽的时候趴过的位置。

    第38章  心衰

    如果说世界上有什么全年无休的地方, 殡仪馆和医院肯定榜上有名。

    毕竟人可以不上学不上班不看电影,但是一定每天都有人生病,每天都有人新生, 每天都有人死去。

    上午九点,三甲医院的停车场已经快挤爆了, 非常幸运能够给又长又宽的迈巴赫找到一个完美车位的季苇一靠在驾驶席上发呆。

    距离预约看诊时间仅剩不到十五分钟, 在这种忙碌程度的知名医院里, 即使是国际部的特需号,也不会有空间给迟到的人额外的等待。季苇一心里清楚,再不去门诊处报道, 他今天花在医院里的时间少说要延长一倍。

    但他凝视车载屏幕上的电子表一分一秒网上跳, 坐在车里, 不肯挪窝。

    医院是一个来过多少次都让人想要逃避的地方。

    而这次尤甚——三天之前的夜里,他在情绪剧烈起伏后短暂的失去了意识。很短暂的晕厥和很绵长的虚弱,接下来他胸痛、呛咳, 然后在枕头上发现了一摊淡淡的粉红色印记。

    是血吗?他凑在鼻端轻嗅, 可是喉咙干涩,嘴里发苦, 一呼一吸都是铁锈味儿混着药味, 闻不出什么。

    张渊就在离他不到一米的地方躺着,呼吸绵长而均匀。

    地铺被床挡住, 季苇一却能想象对方是怎样在黑夜里睁着眼睛, 哪怕看不见,还是把脸转向冲着他的方向。

    上一次也是这样, 在他生病的夜里, 张渊彻夜不眠地看着他。

    季苇一从枕头上滚下来,慢慢地将枕头翻了个面, 重新枕在背面沾着血迹地方。

    没有助听器,他不担心发出声音被张渊听见。但张渊对身边各种震动都非常警醒,他不得不努力控制身体,好像自己只是在夜里翻了身。

    接下来的一整夜里,他都无法入睡,枕在那个位置上,将一只手伸到枕头下面,反反复复摸着那点污渍。

    直到第二天他像昨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那样,像个健康人一样爬起来,把张渊送出家门。

    随着房门砰一声关上,季苇一快步走回卧室,拉开枕套拉链把羽绒内芯用力往外拽。不正确的发力角度让蓬松鼓胀的填充物卡在开口处,他动了两下,就已经气喘吁吁,索性一整个的把枕头塞进洗衣机里。

    注水声哗啦啦响起的第一秒,他又猛然惊醒过来,强制暂停断电,愣是把枕头又拿出来,对着血渍拍了张照。

    相熟的医生三天后在国际部出诊,他没惊动任何人,自己给自己挂了个号。

    坐在卫生间的地板上,季苇一把手掌放在自己的心口,摸到很快但尚且称得上有节奏的心跳。

    能够这样用力跳动的心脏,现而今正在再一次滑向崩溃,光是这样摸上去,似乎是一件很难以想象的事。

    所以,会吗?

    季苇一最终站在医院门口的时候依旧在想。

    三天以来他一直很正常,能自由行动,正常社交,顶多就是有点容易累——有什么稀奇的,他本来就很容易累,最近又很忙。

    大概是秉持着要证明点什么的心态,他甚至是自己把车开到医院门口的,一路上没走神,没心慌,没有什么不舒服。

    以至于到医院以后他都不想上去了,能有什么病,只要不看,现在就是没什么大事的样子。

    顶多浪费几百块挂号费,他不心疼这钱。

    直到张渊的信息跳出来:“到医院了吗?”

    晕倒后的第二天,乖乖离开京城的张渊只坚持一件事:季苇一要去医院。

    季苇一答应了:“检查结果出来,我拍给你看。”临到张渊出门,又叫住他:“没事的,别告诉别人。”

    那时候张渊点了头,但如果没有检查单,他也不知道那个承诺能坚持多久。

    早上的医院闹哄哄,季苇一带着口罩,避着人群走。挥发性的消毒水味透过医用口罩薄薄的布料充满他的肺,仿佛有什么病气涌进来,他的胸口忽然又隐约疼痛起来。

    电梯门打开,季苇一迈步,不等踩进去,身后有人喊:“来,不好意思,麻烦让一让。”

    他回头看,轮床上躺着个男人,身上放着氧气包,有医生在推床,旁边跟着个年纪不大的女人举吊瓶,边举边啜泣。

    医院里太常见的景象。

    季苇一从电梯门口退出来,轮床进去,电梯还没满,负责按电钮的志愿者朝他招手:“还能上人,快点来。”

    他看着轿厢内,陷入莫名的犹豫。超时的警铃声响起来,季苇一逃也似的退开,看着电动金属门在自己眼前关上。

    一墙之隔就是楼梯间,他走进去,回过神来已经爬了两级。

    国际部的楼梯间也建得格外高端些,台阶更平缓,扶手擦得亮晶晶。人人都在等电梯,这里空荡荡的,踏上去有脚步声在回响。

    心内科就在二楼,踏过十几个台阶,徒步要不了两分钟。

    季苇一顺着台阶向上,一步一级,轻松的、顺利的、像个健康人一样的。越过半层,猛然间意识到在这方狭小的空间里回荡的只有他一个人的喘息声。

    他走不动了。

    虚弱感好像是一瞬间升起的,又好像一早就藏在心脏里。

    九步台阶,近在咫尺,甚至不怎么用仰头就能看到。

    季苇一惊讶地发现,他走不动了。

    他用手撑着楼梯扶手,把头靠在自己的臂弯里很用力的喘气。金属栏杆冰凉,跟皮肉中间夹着一层汗水,滑得几乎握不住。

    在手指彻底滑落之前,季苇一直起身体握住扶手更上段,几乎是靠手臂的力量把腿拽了上去。

    为什么爬不上去?他不应该连一层楼都爬不上去。

    就这么走了几步,季苇一垂着头,觉得两侧肋骨正在朝反方向撕裂,耳朵里只听得见自己的喘息和心跳。

    心内科诊室的小门就在眼前,他看到自己中间字被打码的名字出现在电子屏幕叫号器上。

    视线在这一刻摇动起来,白色的宋体字模糊成一团,说不清是双腿失去力气,还是整个腰部以下都仿佛感官出走。

    季苇一最后的理智是用手扶着墙慢慢滑落,好让自己不要太重得摔倒在地上。

    胃里一阵紧缩,无法抑制地咳嗽和反胃感一并涌上来,他用袖子挡住脸,咳成一团。

    周围有各种尖叫和呼喊,应该有人扶起季苇一,把他往诊室里送。

    他甚至应该答了几句话,但是实在记不清自己到底说了什么。

    视线重新聚焦的时候,人趴在诊室的办公桌上,面前是熟悉的医生,皱着眉头要往他胸前塞听诊器。

    “赵阿姨。”季苇一还用小时候的称呼,儿时救过他的命的医生某种意义上就像亲人。

    “小季。”对方像长辈答了,“能不能坐起来我听听?”

    季苇一试图坐直,但稍微展开身体,胸前就像压了一块什么东西那样重。

    他趴回去,头枕在手臂上摇了摇:“不行,”他用另一只手抚着胸口:“不行。”

    对方轻拍了一下他的背:“好,不行就算了,我们就这么听一下。”

    季苇一却忍不住说下去,憋了三天的恐惧感,在充满消毒酒精味的空间里好像终于找到了出口。

    “我……枕头上有粉红色的……”他看着自己袖子上的星星点点,“就像这样。”

    他试图指给赵昕看,赵昕却把他按住:“好,我知道了,你不动,先让我听听。”

    季苇一靠在那里,听着吸气呼气的指令,在听诊器离开背部的刹那又忍不住再次咳嗽起来。

    爬一层楼梯是太剧烈的运动,好像把他整个人都撕扯开了。

    他抬眼看着赵昕不虞的神色:“我一个人来的,你别告诉我爸妈。”

    赵昕没有正面回答他的话,拨内线叫护士送轮椅上来,放下电话很温柔地说:“你得先做个彩超看看。”

    季苇一却还在重复刚刚的话:“你先别说……我哥要结婚了。”

    五十几岁的女人愣了一下,最后叹气道:“先不急,咱们看看检查结果。”

    虽然症状看起来已经很有识别度了。

    *

    季苇一陷在轮椅里看赵昕,彩超单和血检结果都直接递给了陪他做检查的护工,他自己没能看到。

    但躺在B超室的诊床上时,听见那医生小声的嘟囔:“这么年轻……”

    于是季苇一在擦掉身上的耦合剂的同事,将指尖掠过开胸手术留下的疤痕,心道按他这个病自己也不算个年轻的病人。

    赵昕对着报告叹气,这么一会儿功夫,对面的年轻人好像已经收拾好了情绪,有万全的准备接受一切诊断。

    所以她也直说:“之前手术的时候我们就说过,有几种最不希望看到的可能,现在算是这几种里面最好的一种。”

    心衰,季苇一了然,比起猝死来说确实还算好的。

    他笑了笑:“是什么诱发的呢,我最近感冒了?”

    赵昕皱着眉头摇了摇头,拿过桌子上的心脏模型指给季苇一看:“很难说什么是具体的原因,正常人的心脏是这样,但是你的——”女人的手指点在数个地方:“这些部分全都是修补过的,人工的终究是比不上原装的。就像我们很早之前就说过的,它本来就是超负荷的在工作。”

    她叹了口气,心道距离上次手术已经过去这么久,像他这个年纪,出现这样的问题从概率上讲可能没有很高,从实际病历而言也不在少数。

    只是这些话总是很难对病人说的,在季苇一这样的病人和家属面前,她向来都是劝他们关注好眼下,没必要去想太远的事情。

    其实大家都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但既然不得不接受,多半也就真的不去想。

    但从今以后就很难再不去想,她问季苇一:“应该有一段时间了,至少不是这几天才出问题。你之前没觉得不舒服吗?”

    季苇一叹气:“你知道,我总是不舒服。”他忽然问:“那我还能活多久呢?”

    赵昕朝他故作轻松地笑一笑:“不要这么想,还不算发现的很晚,你现在好好吃药,也可以控制,别搞得好像判了死刑一样。”

    季苇一便朝她眯眯眼睛:“是啊,感谢现代医学。”

    赵昕一个人又唱红脸又唱白脸:“但是我们还是说,这个过程是不可逆的。当然手术的风险也很高,要慎重考虑。但是我个人觉得,趁情况还不算太糟糕的时候考虑手术比较好。”

    季苇一点点头:“我知道了。”他把手放在心口上,想象心脏每一次收缩的时候,都像一颗漏气的皮球那样,忽然觉得很好笑:“那就先给我开药吧。”

    赵昕在电脑上打字:“刚开始可能会不适应,你下周再来,中间如果觉得很不舒服就立刻来医院,我们随时调整药量。”

    季苇一又说:“赵阿姨,你别告诉我爸妈,我哥真的马上要结婚了。两周以后,我会告诉他们的。”

    赵昕从打印机里取处方筏,回头看见他眼巴巴地瘪着嘴坐在那里看着自己。

    季苇一是她还在规培时候就遇见的小病人,当年只有五岁,手术之前嘴唇都是青紫的。每天早上她跟在主任后面查房,一边迎接随时而至的拷问,一边看着病床上的季苇一仰头看着大家。

    也是这样眨着眼,可怜巴巴,人畜无害。

    一晃近三十年,在那颗心闹起来的时候,他还是那样的表情。

    赵昕说:“这是你的病人隐私,我不会私自说出去。但是病程会很长,后面还要考虑手术,你还是尽早跟家里商量比较好。如果国外有什么机会,你也可以考虑,我也会帮你关注一下。”

    季苇一顿时整个人卸下劲儿来松了一口气,笑眯眯地领了处方筏:“谢谢赵阿姨。”

    心衰尚且没有严重到不能行动的地步,刚才的发作是对他强行运动的报复。季苇一攒够了力气,从轮椅上站起来,拿着处方筏出门去。

    赵昕一面按叫号器放下一个病人进来,一面把目光落在轮椅的扶手上。

    金属扶手上包着一层浅蓝色的防滑布,汗水留下一片深色的痕迹。

    刚刚和她对话的时候,季苇一始终非常用力的握着扶手,掌心不停冒汗,汗水留下的痕迹才会这么明显。

    季苇一走出诊室,没有直奔药房,又回到楼梯间,坐在台阶上。

    从上往下看,还是只有短短的十几级台阶。

    他把小臂撑在大腿上,折叠上身,捏着处方筏发呆。

    早晚有这一天,但还是来的太快,太突然。

    偏偏就卡在这个节骨眼上。

    他摸出手机来,在搜索引擎上敲入“心衰”两个字,立刻有一串联想词条跳出来。

    最上面的那条赫然是:心衰还能活多久?

    季苇一的手指悬在上面几秒钟,正要按下去的时候,有电话打进来。

    张渊。

    他手指一抖,按在拒接上,切回到聊天界面。

    “不是听不清吗?打字就可以。”

    然而第二个电话已经拨进来,季苇一犹豫片刻,还是接了。

    “检查,结束了吗?”隔着千百公里,张渊的声音显得格外干涩、别扭、用力。

    可季苇一听到他的声音,平白感觉有一股热流顺着鼻腔向上。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把那点热呼出去:“结束了,没什么事,我一会儿把报告单发给你。”

    张渊答:“好。”

    季苇一听到他吸气的声音,意识到他似乎还想说点什么,但那头一阵嘈杂,有人很大声地在喊:“张渊,张渊,张渊。”

    季苇一忙道:“你去忙吧。”说罢就要挂电话。

    按下屏幕以前,听见对方说:“好,你要好好吃饭,早点睡觉。”

    下一秒,季苇一挂断了电话。

    他翻出相册里的报告单来,打开修图软件,把上面的诊断全部抹掉,自己改了一份给张渊发过去。

    看着图片发送成功的瞬间,灰色的示意图亮起来。

    想起那天早上他送张渊出门,对方在关门的瞬间忽然把手插进来。

    防盗门险些挤了他的手,季苇一拉开门正要骂,张渊问他:“如果不是演戏,是真的,为什么我不行?”

    他本来不想答,然而看着对方的表情,临时决定要干脆利落地把他打发。

    “你年纪太小了,所以不行。”

    张渊松开握着门框的手:“如果不是因为太小了,就可以吗?”

    季苇一没答,砰一声关上了门。

    当然,当然不是。

    他最后看了一眼P得很真的假检查报告,扶着墙慢慢站起来往药房走。

    当然还有很多其他的原因。

    他自己本身就是最大的原因。

    他和任何人都应当是没有未来的,所以干脆就不要开始。

    第39章  热水

    “停!”程秋从大监后面站起来, 眼睛还盯在回放上:“还差一点,这条不够。”

    “张渊,”她一直等到弯着腰扶起地上被碰翻拖把的张渊站起身来才对他说:“你走过位置了, 本来不应该会碰到拖把的。”

    张渊确认拖把在墙边靠稳,慢慢把手离开:“对不起。”

    话音未落, 木头棍应声倒地, 一连串带倒了旁边小桌上的各种道具。好像多米诺骨牌的连锁反应被触发, 半面墙边堆着的东西稀里哗啦坍塌下来。

    张渊勉强用手拦住了一半,一边用身体抵着阻止更大的事故,一面再度致歉:“对不起, 我……”

    程秋挥挥手, 示意道具组赶紧上去处理:“别光顾着堆, 放不稳塌了砸到人怎么办!”

    这一戏发生在地下仓库里,场景被无数杂乱的道具堆满,横亘在男女主角之间, 把他们在很近的距离里框定成两个不同的空间。从镜头里看去, 有种角色快要被杂物淹没的无力感。

    事实上拍摄起来也挺无力,那些杂物实拍起来简直跟陷阱没什么两样, 韩音的调度复杂, 走哪儿撞哪儿,不停NG。

    程秋是个相当严格的导演, 为了防止穿帮, 无论是因为碰到了什么中断拍摄,都要求道具从头检查全部的布置, 把这个场景内拍完的镜头全部重新来过。

    重拍次数越多韩音压力越大, 精神不够放松的情况下,身体就会随之变得僵硬, 好不容易从头到尾穿过障碍赛,刚说了两句台词,这次轮到张渊撞倒了竖在一旁的拖把。

    程秋看一眼匆忙退开给道具组让路的韩音和张渊:“休息一下,想清楚我们再开始。”

    她没说重话,但是频繁NG之后,剧组的气氛变得有些紧张。

    韩音靠近张渊:“抱歉,是我的问题。”

    张渊低着头看手机,像是没听见她说话。

    韩音余光无意间扫到他没贴防窥膜的屏幕上,像是什么病历报告单的照片,忙把脸转过去,怕冒犯到什么个人隐私。

    张渊却忽然把头抬起来:“你看。”他把屏幕递到韩音眼前:“有什么问题吗?”

    韩音已经习惯他过分简单的用语习惯,被迫把视线聚焦在她并不是很想了解的病历单上。

    张渊用拇指把报告单上的姓名挡住了,只看到是一张心脏B超的检查结果,性别男,年龄32岁,看起来不是张渊自己的检查。

    越过两张黑白照片和一长串看不懂的描述形状大小之类的医学术语,最下面写着一行字:

    “未见明显异常。”

    她虚指了一下:“这就是正常的意思吧?”

    张渊嘴上应了,眉头却皱起来,越发显得凝重。

    韩音忍不住问:“怎么了,你觉得哪里不对吗?”

    张渊又对着屏幕盯了半分钟之久,才摇摇头,收起手机指着快要复原好的场景:“走过来的时候,先到这里,”他比划了一下,“不容易撞到。”

    韩音顿时把那张不知道是什么人的报告单抛之脑后,全心全意跟他排演走位。

    可能是重新整理过的道具确实更稳定,也可能是冷静下来之后身体变得灵活起来,这次终于顺顺利利从头进行到尾。

    程秋脸上终于露出点笑:“不容易啊,再保一条,收工吃饭了。”

    还好是窗户都没有的室内戏,用不着抢天光,只是拖了太久,提前送来的盒饭都有点冷了。

    张渊胡乱往嘴里扒拉两口就放下,被迫控制体重有饭不敢的男演员笑:“小张也开始减肥了?”

    他摇摇头,其实没尝出今晚吃的到底是什么,走到程秋身边:“后天,我能回去一趟吗?”

    “后天?你不是刚回去过吗?”

    张渊后天确实休息,本来演员拍摄期间也不是全天耗死在剧组里,就算是抽空出去接工作也很正常。只是张渊不算正经演员,平时也没有其他日程安排,程秋叫他没有戏也跟在剧组里看看别人怎么演。

    开机这么久,除了上次回去换助听器,他就没离开过剧组。

    张渊没直说自己要去做什么,只说想要回去一趟。

    程秋觉得有点好笑,天天待着的时候没觉得待不住,怎么回去一趟还开始念家了?

    “我可以批准你走,但是你第二天下午就得回来,别耽误进度。”

    她准了假,还是觉得这事很有意思,给季苇一发信息:

    【是不是你叫张渊回去啊?】

    【怎么搞得跟送孩子上寄宿学校似的,在剧组又没人欺负他。】

    【真这么不放心,干脆来剧组待着算了,偶尔让你掌一掌镜过过瘾。】

    她无非是调侃,也不在意季苇一会回复什么。恰好有电话进来,顺手就接了。

    没留意网络异常,最上面的那一条消息屁股后面多出来个红色的感叹号。

    *

    季苇一被电话铃声惊醒,四肢酸重,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痛。

    他眼睛都没怎么睁开,凭着本能接起来摸到免提上:“喂?”

    许琮的声音钻出来,小心翼翼里透着点急切:“小季总,你在哪儿呢?”

    “在家——”他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头重脚轻又栽倒了,脑袋砸在枕头上,震得一旁的手机弹跳一下。“我睡过了,你等我一下。”

    许琮看了眼表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好嘞,我就在楼下,需要我上去接你吗?”

    “不用,我就来了。”季苇一深吸一口气,慢慢扶着床头靠坐起来,任由眼前的黑雾逐渐散去。

    看一眼手机,头更痛了:约人约在上午十点,现在正好十点,许琮给他打了一堆电话,他居然现在才醒。

    醒也醒得很痛苦,昨晚被鬼压床一整夜,闭上眼就掉进梦魇,挣扎出来咬牙翻个身的功夫,又四肢都动不了了。

    他活动着僵硬肌肉从床上爬起来换衣服,上午明媚的阳光晒进屋里来,他身上都有点出汗。

    心说分明天气已经暖和,怎么夜里睡觉就感觉这么冷,滚到哪边都跟躺在铁皮上似的。

    莫非心脏功能下降,血液循环太差?

    磨磨蹭蹭把自己送进洗手间,拧开水龙头洗脸,剃须泡涂在下巴上,直起身体看向镜子那一秒,忽然感觉头特别晕,撑着洗手台一阵干呕。

    早上起来什么都没吃,季苇一连水都吐不出来,只感觉胃狠狠地拧在一块。张开嘴之后,薄荷香味的剃须泡随着身体摆动不受控制地流进嘴里,又苦又咸又涩。

    他第一反应是把水流开大挡住自己呕吐的声音,好不容易平息之后,掬两捧水漱掉嘴里的泡沫,靠在墙上按着胃。

    应该是低血压,季苇一试着判断这一遭到底是因为什么,赵昕给他的药里有扩张血管的成分,当时就叮嘱他要注意血压。

    他那时心想平日本来血压也低,身体应该适应的差不多了才是,没把这句话多放在心上。

    没想到才吃药第二天,立刻就给他一个下马威。

    时间在洗手间里又浪费一通,季苇一换衣服下楼。许阿姨迎上来问他要吃点什么,他胃里还在阵阵紧缩,但想到自己现在的身体状况,还是说:“有点心的话,我吃一点。”

    端出来的是热气腾腾小豆沙包,季苇一掰开来,咬了一口,内陷据说是许阿姨自己调的,红豆和着牛奶碾碎,谷物混合奶香,入口丝滑,不是很甜腻。

    可他看着一点沾到指尖淡淡晕开的豆沙色,觉得好像枕头上被他咳出来的血丝沾染的污渍,喉头滚动一下。

    胃更痛了。

    季苇一把另一半豆沙包放下:“我要出门,今晚先不回来了。”

    许阿姨正要说什么,他又说:“嫂子在医院两天了,我哥今晚肯定会叫她回来住的。”

    陈梦初母亲病情恶化,她几乎住在医院里,季津劝了她几次,对方才答应今晚找人换班回来歇一歇。

    季苇一把门打开,又转过头对她说:“给我铺个电热毯吧。”

    许阿姨震惊:“马上夏天啦,小舟!”

    “嗯,床太大,睡着凉。”

    他出了门,又想:其实双人床两个人睡就刚刚好。

    忽然脸上一烫:想什么呢,上回和别人一起睡,还是……

    张渊怀里确实暖和。

    但是再温暖的男人,都比不上电热毯。

    许琮左等右等终于等到老板,季苇一也急,催他快点开。京城只要超过早上六点就堵得要命,要赶时间,车就一会儿飞奔一会儿停。

    许琮又一次在长龙里一脚刹车把车踩停的时候,季苇一忍无可忍,推开车门吐了。

    也就半个豆沙包。

    他呛咳着退回到车内关上门,许琮已经很有眼色把四扇窗户都摇下来:“怎么还开始晕车了?小季总你是不是胃不舒服。”

    季苇一压着上腹恹恹靠着,没答话。新鲜空气透进来,暮春初夏的花香与车尾气交织在一起,混合着车载香薰的味道,让他觉得很恶心。

    “把香薰扔了。”他说。

    许琮愣了一秒,目光投向那瓶转手从国外运回来的香薰:“这个……”

    老板亲选啊,怪贵的。

    正在犹豫的时候,季苇一忽然朝他吼了一声:“我说把香薰扔了!”

    “扔扔扔扔,下车就扔。”许琮迅速拿掉香薰,从车上找了个袋子把它装起来。

    精致漂亮的玻璃瓶子里有琥珀色的液体晃动,在阳光下会发出宝石般的闪光。可蒙在半透明的塑料袋里,看起来也就完全是垃圾的样子。

    季苇一看着他动作,好像才回过神来,无端的歉意和委屈一并涌上来。

    他的生活正在逐渐失控。

    死亡当然是最可怕的,但是在遥远的死亡之前,更先一步靠近的是久违的无力感。

    破坏秩序,颠倒性情,把那些他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安全假象重新打碎。

    这季苇一感到恐惧,迷茫。

    但是有什么办法?

    季苇一深吸一口气:“对不起,我有点不舒服。”

    许琮把装着香薰瓶子的塑料袋扎紧:“晕车嘛,你再坚持一会儿,快到了。”

    老板的自省就和老板的无名火一样让打工人尴尬,他指指后座上的一摞漂亮包装袋:“按你说的,七种伴手礼的样品都送到了,要不要给季总他们也送一份?”

    “不用了,”季苇一向后看了一眼,粉红色的礼盒堆成小山:“叫我决定,他们也不顾上。”

    伴手礼很重要,他得亲自看看才行。虽然对于婚礼的陈梦初而言,这些都已经是身外事。但是源海集团CEO的婚礼还是不能草率的,否则会让来宾看笑话。

    季苇一当然很明白这一点,在这个家里,总免不了要有些对外表演的事情不得不做。

    有时候是工作需要,有时候他们自己心理上也需要。

    很久以前,他就在想:

    把体弱多病的小儿子送走,能腾出更多的精力用于事业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哪怕季光远和丛然可能没有觉得有一个病孩子会给家里丢人。但毫无疑问,他们谁都不想面对自己决策失误的事实。

    事业风生水起的时候,人很容易变得过分自信,自信的认为自己能在任何场合里都取得成功,掌控命运。

    所以,哪怕产检时他已经被诊断出大概率患有严重的心脏问题,他们也相信凭借自己的经济条件和爱意,可以给这个孩子一个和正常人一样、或者说是比一般人更优越的生活。

    但后来他出生,事情就变得复杂起来。他的父母当然也不是不爱他,只是除了爱他之外,他们也还要留恋很多其他的东西。

    哪怕是不纯粹的爱,在这个世界上也是很珍贵的,他不应该太贪心。

    *

    晚上九点,许琮把七袋伴手礼一股脑儿堆在桌子上,在昏黄的灯下打量季苇一的脸色。

    “那……小季总,我走了?”

    季苇一摆摆手:“走吧。”

    临到门前,许琮回头看他,不知道是不是灯光晃的,总觉得对方格外苍白憔悴。

    他觉得季苇一这两天的脾气明显变急了,随时随地赶着要做什么事似的。

    噢,赶着结婚。

    婚礼真是太闹人了,就算不是自己的也闹。

    听着咔哒一声关门声,季苇一把目光投向那堆伴手礼,从最顶上摸了一份。

    稍微累一点,他的注意力就无法集中。

    还是从头到尾把外包装端详一番,把内容物倒出来。

    摸一块巧克力喜糖放进嘴里,光觉得齁甜,又吐掉了。

    糖不好吃,他在心里默默扣了一分。

    剩下的东西是一罐茶,一盒饼干,和包装精致的三片入浴剂。

    他把入浴剂拿一片出来,到浴室放洗澡水。

    浴缸从他和张渊搬进来就没有人用过,但是找了保洁每周清洁,擦得亮晶晶的。

    他把包装拆开,粉色的泡腾片,扔进水里迅速融化,玫瑰香混着一点水果味道,迅速充满整个空间。

    还挺香,但是应该不是所有的来宾家里都有浴缸。

    他直接在心里把这份伴手礼踢出局。

    不过水也放了,不能浪费。季苇一脱了衣服把脚埋进去,才忽然想要是供血不足有没有可能晕在浴室里。

    但是天晚了,他又开始觉得身上很冷。

    大意了,电热毯铺在别墅里,他今晚又不回去睡觉。

    这缸热水顿时显得很吸引人。

    温度不算太高,他坐进去,伸手把门推开,好让空气更流通一些。

    张渊下了戏就赶飞机,终于提前一天晚上回到京城。

    一时还不敢去找季苇一,先往家走。

    至少要洗个澡换身衣服——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可能是发现对方是外貌协会以后,他也会在意自己在季苇一面前的形象了。

    推门进去,客厅的灯居然是开着的,他第一反应是难道进贼了,紧接着,心跳猛然快起来。

    季苇一在家吗?

    尚且没有做好见到对方的准备,然而一想到要见面,又有种难以抑制地激动。

    张渊顺着灯光寻过去,停在洗手间门口。

    门虚掩着,他敲了敲,无人应。

    最后就下手重了些,门被推开了。

    水汽蒸腾,潮热扑面。

    第40章  浴缸

    阻挡视线的水汽散去之后, 张渊看见了季苇一。

    他脖子以下全浸在粉红色的热水里,脑袋歪歪枕在瓷白的浴缸沿壁上,微长的发尾垂进水里, 把亚麻色的头发打湿成一缕一缕黏在脸颊上,更衬得皮肤很白。

    温热的蒸汽也没能泡出血色的苍白。

    有一滴冷凝在水龙头上的水珠落进浴缸里, 散开一圈淡淡的涟漪。

    张渊忽然意识到有什么地方不对。

    即便是对于他这种不怎么依靠听觉感知世界的人来说, 浴室还是显得太过安静了。

    入浴剂化开之后, 洗澡水的颜色浓郁的像草莓牛奶一样不透明,把浸没在水中的身体彻底挡住。

    看不见胸腔和腹部的起伏,季苇一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睡着, 灯光照射下, 他的嘴唇看起来仍然是青白色的。

    安静地令人不安。

    “季苇一。”张渊喊了一声。

    声音在狭小潮湿的空间里闷闷地回荡, 掠过无知无觉的季苇一,重新传入张渊的耳朵。

    他听不清,但无形的声波在此刻凝聚。像是隔着金属罩子被人敲了一闷棍, 巨大的震动顺着头顶传遍全身。那个瞬间, 思绪全部中断,大脑一片空白。

    理智再度回笼的时候, 张渊发觉自己正把手指放在季苇一的鼻端。

    摸到温热而悠长的呼吸, 好像被风吹开的蒲公英的绒毛,落在他的指尖。

    张渊长出一口气, 连同整个身体都瘫软下来, 趴在浴缸边上。

    把手伸进水里试试温度,不烫, 但还算暖和, 不会着凉,很适合打盹的温度。

    一旦恢复理智, 他就意识到刚刚的慌乱很离谱。

    太不吉利了,为什么要往意外上想。

    季苇一近来总是很累,上一次见面,也是上车就打瞌睡,所以会在浴缸里睡着也不奇怪。

    张渊不忍心把他喊醒,既然水还没有冷,就任由他睡。

    他知道季苇一一冷就睡不好,和他睡在一张床上的时候,夜里发了梦,手脚冰凉出冷汗,就喃喃呓语着往他怀里钻。

    说了什么,他听不清楚听不懂,也就不去想。只敞开怀抱把季苇一圈在怀里,再用被子把他手脚都裹紧。

    季苇一大概也是喜欢的,每每在梦中都蜷在他怀里,抱他抱得特别紧。

    张渊起初不明白,他的爱恨都简单直白,喜欢谁才愿意靠近,对不喜欢的人,看一眼都不想多看。

    所以为什么,对他这么好,和他睡在一张床上,也可以在夜里钻进他怀里。

    可是不能更近一步了,自从察觉到他的心思,季苇一就离他越来越远。

    季苇一比他懂的更多,想的更多,在意的更多,担心的事情也更多。

    或许就像季苇一说的,因为他太年轻了,而且什么都没有。

    可是他还是喜欢季苇一,爱恨都有缘故,不是没有来由的喜欢,就无法轻易因为一次拒绝而散去。

    季苇一的两缕头发/漂在水里,张渊像小孩子拨弄橡皮鸭子那样掬一掌水把它们朝反方向推,馥郁的玫瑰味道在空气中氤氲开。

    很香,张渊偏过头去,狠狠打了个喷嚏。

    浴缸里的人应声转了转头,后脑勺的头发被热水浸过,入浴剂里有保湿成分,沾了水的浴缸壁特别滑。

    张渊眼见季苇一的头顺着池壁马上要跌进水里,忙托住他的脖子后脑把人固定住。

    他动作向来很稳,很轻,以至于季苇一还是没醒。

    两滴玫瑰味的水溅在他唇边,可能因为太香甜,睡梦中的人砸砸嘴,下意识地舔了舔。

    舌尖正好点在张渊试图为他蹭掉水渍的手上。

    口腔的温度就算比体表高些,也无非就是三十七度,在指尖一触及离,却像是滚水落在手上。

    半蹲在浴缸旁的张渊猛地把手缩回来,浑身肌肉都跟着紧绷起来。

    托着季苇一的那只手不能放开,他用空余的另一只手贴住自己的脸颊。

    很烫。

    不仅是脸在发烫,心砰砰跳,血液循环加快,浑身都跟着热起来。他趴得离浴缸太近,意识到某个部位隔着牛仔裤的布料顶到了缸壁上。

    无法克制的生理反应让张渊很难得地感觉到羞耻,说不清什么道理,却想从季苇一身边逃开。

    他试图把对方的脑袋在池壁上找个稳妥的位置重新靠住,睡梦中的人感觉到异样的震动,将醒未醒,头侧向一边。

    脸颊贴在张渊小臂上,鼓起一坨软肉。

    鬼使神差地,张渊在上面戳了戳。

    然后对上了季苇一睁开的双眼。

    “张渊?”

    季苇一刚醒时还有怔怔,不明白本该在西北吃土的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自己身边,一时之间忘了自己睡着之前身在何处。

    也忘了……他没穿衣服。

    “你怎么……”

    张渊托住季苇一的手臂一沉,身体接触水面,他才忽然意识到这是在浴室。

    猛地挣扎一下离开张渊的手,屁股下打滑,整个人跌进水里。

    入浴剂太滑了,还有点咸,这家伴手礼简直一无是处。

    滑进浴缸里的第一秒,季苇一这样想。

    热水淹没口鼻,季苇一离水面仅隔一线,然而猝不及防下跌时,已经有水呛进肺里,呛咳无法抑制,张开嘴的瞬间,更多水涌进嘴里。

    在窒息带来的灭顶之灾感把季苇一吞没之前,他身体腾空,被从浴缸里捞了出来。

    求生本能让他下意识地抓住一切手边能摸到的东西。

    张渊抱着他快步走出浴室,热水顺着季苇一的身体湿淋淋淌了一地。张渊的衣服全部浸透,尽管隔了一层布料,两个人的皮肉几乎紧贴在一起。

    季苇一在被放在床上的时候才发觉这一点,一并意识到的还有自己正死死搂着张渊的脖子,身体接触到床面都没撒手。

    他发觉时候就把手松开了,咳嗽还没停,张渊忙于把人裹住,低着头去扯被子。

    季苇一却看到他脖子上被自己抓住几道红印子,他的指甲长了,最近心里太乱,没有注意到。

    被子把该挡住的地方都挡住,张渊才敢朝季苇一看。剧烈咳嗽倒是让他的脸色终于红润起来,颧骨上晕开两片红。

    可能是咳得太厉害,张渊在他的下眼睑处看到一些针尖大小的皮下出血点。

    他伸出手想碰一下,被季苇一拦在半空:“抱歉。”

    季苇一指了指他的脖子。

    张渊摸上去才觉出有一点痛,摇摇头。

    浑身上下只裹了被单的季苇一也没心思跟他客套,这辈子上一次这么着跟人坦诚相对还是不知道哪个上一次:“你先出去,我换衣服,你也去把衣服换了。”

    张渊犹豫了一下,像是在怀疑他生活到底能不能自理,从衣柜里翻出季苇一的睡衣放在他身边。

    季苇一裹着生怕走光,一动也不敢动,还不等道谢,眼睁睁又看着张渊拉开抽屉,拿出了他的内裤。

    “你放那儿就行。”他觉得浑身都快烧起来了,把充血涨红的脸埋进被子里当鸵鸟。

    听到张渊离开时房门落锁的声音,才敢把脸抬起来,确认房中无人,迅速套上裤子。

    热水带走了一部分体力,再加上刚才在水里扑腾那几下,仅仅是换衣服也让季苇一觉得累。上衣只扣三颗扣子,他侧倒在床上。

    躺下来,看到被单上也有很细小的粉红色痕迹。

    他叹了口气。

    比起差点在自己家浴缸里溺水,就这么睡着了可能更让他惊讶。

    他甚至都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睡着的。

    季苇一翻个身,把脸埋进被子里,大脑放空。

    直到张渊的敲门声响起来。

    “等一下。”他努力爬起来,拆掉被套团在怀里,“进来吧。”

    张渊把门打开,季苇一已经抱着被子站起来,神色从容地经过他身边:“湿了。”

    他把被单塞进洗衣机里,按下开机键。

    注水声响起来,季苇一眼前忽然一黑。

    张渊把浴巾盖在了他的头上:“湿着,会着凉。”

    季苇一按住浴巾,无意识见碰到了张渊的手,劈手把浴巾夺过来,胡乱地擦了擦。

    他靠着洗衣机转过身来:“你怎么在这儿?”

    张渊眨了眨眼睛,举起不知道什么时候拿在手里的吹风机:“先吹头发。”

    四目相对,沉默地对峙持续了半分钟。想到自己刚刚把张渊脖子抓花还弄了人家一身水,季苇一妥协了。

    主要他也累,不找个地方坐下来,觉得脑袋一阵阵发飘。

    顶着湿头发回到卧室,他坐在床边要把吹风机接过来,刚一抬头,热风已经吹到了他的脸上。

    “你给我就——”

    季苇一伸出的手被张渊按下来,对方贴着他身后坐下来,一手举着吹风机,一手直接把他环住。

    他手脚发软,完全不是张渊的对手,一整个儿被锢在怀里。

    说话声淹没在吹风机的响声里,不知道张渊是真听不见还是装听不见,总之抱着他纹丝不动。吹风机运转的声音,季苇一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张渊好像是有点生气。

    他生气的时候尤其不爱说话。

    直到头发彻底吹干张渊才把手放开,把吹风机丢在床上。

    季苇一回头看着他,试图从他脸上判断出对方情绪的源头。

    “不是我也行,”张渊说。

    季苇一没懂:“嗯?”

    “你别一个人待着。”过了这么一会儿,张渊脖子上那几道痕迹更明显了,乍看之下很像夫妻吵架被家暴了。

    季苇一看着就心虚,语气也软:“我三十岁啦。”

    “你刚刚掉进去了。”张渊皱起眉头。

    “这是个意外。”季苇一答。“而且我也不是不能自己爬出来。”

    最多就是有点狼狈——季苇一说着,自己也跟着心虚。

    他当然能爬出来,他尚且还没发展到身边离不开人的程度。

    但是,很可能总要有那么一天。

    思考这件事带来的压力太大,会让他难以维持在张渊面前的伪装。

    正在想要用什么借口把人打发走的关头,张渊又问。

    “检查单,是真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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