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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香薰蜡烛

    空气安静了几秒钟, 季苇一笑了,笑得有点冷。

    他没有直接回答张渊的问题,抱臂依靠在床头上:“假的?你为什么会觉得是假的?”

    反客为主, 居高临下。

    但是张渊不吃季苇一的这一套,他不怵他, 况且通过语气传达阴阳怪气在他这里本来就是无效的。

    翻出那张检查单的照片怼到季苇一面前:“太正常了。”

    “什么?”

    “结果太正常了, ”张渊用手指点住一行“未见明显异常”的结果:“你不是做了很多次手术吗?”

    “嗯, 所以治好了。”季苇一答。

    “治好了也会写的,我去网上查过了。”

    听张渊说他网上查资料就跟和张渊有来有回的拌嘴一样稀奇,季苇一依旧抱着胳膊看他:“看来你在剧组还是闲, 关心的东西很多。”

    “不多。”张渊摇摇头:“我只关心你, 不关心别的。”

    季苇一被噎住了, 他简直佩服张渊能理直气壮地说出这种话,偏他因为知道对方说的是实话,竟然想不出什么反驳的话。

    所以只好耍赖:“就算是假的, 那又怎么样?”

    “我想看看真的, ”即便季苇一隐约猜出张渊在生气,他的语气听上去还是很难判断出情绪倾向, 显得像是在跟老师问自己考试成绩的学生一样:“我想知道, 到底发生了什么。”

    “如果我不给你呢,我为什么要把什么事情都告诉你?”季苇一问。

    这种话放在别的地方都属于狠话, 拿给张渊说, 倒把他问住了。

    他垂下眼睛冥思苦想:“因为……我是你弟弟?”

    ……娱乐圈果真是个大染缸,连张渊扔进去都能给搅合串色了。

    季苇一哼一声:“你不是不想当弟弟吗?”

    现在又来卖乖?竟然还学会用他的话来噎他了。

    张渊便问:“那到底还是不是弟弟?”

    表情十分严肃, 大有你现在说不是我下一秒就要开始追你之趋势。

    “是, 是又怎么样。我如果就是不告诉你,你能怎么办?”

    “我会告诉许琮。”张渊轻声说, 他的眼睛又垂下去,若非为了看清对方的口型,他不敢看季苇一的脸。“我知道你会生气,你可以把我赶走,但是……”

    但是不要生病——怎么办,季苇一好像已经生病了,张渊觉得他的心跳也快起来。

    季苇一的语气缓和下来:“你就是因为这个才跑回来的吗?”

    “是,”张渊点点头,又解释:“是休息的时间,我没有耽误进度。”

    季苇一下床,边翻包边叹气:“你下次回来要跟我打招呼。”

    张渊在他身后点头应声,季苇一转身把一张报告单甩到他面前:“非要看就看吧,没什么好看的。”

    见张渊已经把目光聚集到报告单上,季苇一又说:“不是故意不给你看真的,那天排队的人多,检查没做完,你又一直催,我怕你排戏不认真。”

    好生硬的理由,季苇一自己在心里吐槽自己。还好检查报告已经夺去了张渊的全部注意力,照片和曲线数值他看不懂,一行一行的反复阅读白纸上敲除来的黑字。

    指着其中的一行问季苇一:“早搏是什么意思?”

    “你上网查查。”季苇一没好气道,见他真掏出手机来,忍不住又笑出声:“就是累了。”

    张渊放下单子叹气:“你最近很累。”

    “是很累,”季苇一顺势把单子从他手里夺过来,重新放进抽屉里:“我以前都没想到办婚礼和拍戏差不多累。”

    他把垂下来的一缕发丝缠在手上绕了一圈,挺放松的样子:“你吃晚饭了没有?”

    “没有。”话题忽然跑到自己身上,张渊愣了一秒,甚至没想起来撒个谎。

    季苇一却没有批评他不按时吃饭,反倒有点高兴:“那正好,帮我干点活吧。”

    “什么?”

    “来帮我吃点东西。”季苇一率先往外走:七份伴手礼才拆了一份儿,他就又是太甜又是咸又是差点溺水,这项艰巨的任务还是推给别人做吧。

    他本来想找许琮,但张渊来的正是时候——倒不如说这七份伴手礼来的正是时候,没有这些东西,他都想不出还能用什么来转移张渊的注意力。

    他刚才给对方看的检查单当然也还是假的,只不过假的更精致更用心些。像是他身上会出现的那种,不太健康又没有重大问题的报告。

    从医院出来的当天夜里,季苇一从噩梦中惊醒,梦到家人窝在他的病床前掉眼泪,头顶的惨白色的灯一鸣一暗,他受不了屋里过分压抑的氛围,从病床上跳下来跑出去。

    张渊就坐在门前,见他出来,无言地跟在后面。

    季苇一赶他赶不走,就把他甩在后面,自顾自地在走廊里跑,前面有雾,踩下去就空了。

    张渊跟着掉下来没有,亦或者是掉下去之后遇到了什么,他梦里应该也看见了,只是惊醒后什么都不记得。

    只有过分真实的下坠感和心脏颤动造成的不适如同附骨之疽,在深夜里缠绕在他身上挥之不去。

    也就是在那天夜里,季苇一想起了自己白天混乱中发给张渊的照片有什么问题。

    他那时其实没以为张渊真的会发现,更多是担心同一个屋檐下的父母会不会起疑心。还是连夜摸起来精心造假,第二天特意打印出来,一直放在包里。

    没想到第一次用上是在张渊面前,张渊看起来心没有多细,身上似乎有种类似于生物本能的直觉,每每他想把什么事情含糊过去,总能让对方起疑。

    逼得他不仅要提供病历,还要考验演技。硬是把三分惊讶演成八分被冒犯,虚张声势好半天,就为了让张渊相信这次掏出来的确实是真的。

    张渊没看出来,想来他本科时期表演课上练出的那点皮毛功夫仍在。

    季苇一脚步轻快起来,离开房间时,顺手带着房门半掩。

    他太想表现出这件事已经彻底结束,所以没有发现,被他落在身后的张渊在房门虚掩的瞬间,迅速拉开抽屉,给每一张检查单都拍了照片。

    确保每一张上的字迹图片都清晰,张渊把抽屉合上,跟了上去。

    季苇一已经在拆伴手礼,除去灌他一嘴入浴剂已经被开除出局的那一份,剩下六份一字排开。他逐一打开包装盒,把内容物掏出来摆在盒子面前。

    张渊见状,学着他的样子去拆包装,很快把整张桌子都堆满了。

    季苇一先把饼干挑出来给张渊:“尝尝。”

    张渊下了戏就奔机场,下了飞机往家里跑,刚回家又忙着当救生员从浴缸里捞季苇一,还真没想到起来要吃饭。

    饼干放进嘴里,胃酸随着咀嚼开始加速分泌,才忽然觉出饿来。

    “慢点吃。”季苇一看他狼吞虎咽:“你得帮我尝尝哪一份最好吃。”

    张渊停下动作,咽下嘴里的东西。饼干咀嚼时会有杂音传到耳朵里,让他听不清说话的声音。

    季苇一意识到他没听懂,笑了笑,简短地重新阐释了他的核心问题:“好吃吗?哪个最好吃?”

    “好吃。”张渊拿起一块饼干递到季苇一嘴边:“这个最好吃。”

    季苇一愣了愣,当然没有真的上嘴咬,伸手去接的时候,小小的一块饼干安置不下四根手指,不经意间蹭了一下。

    他躲,张渊也躲,手背上那片伤露出来一点。

    季苇一借着往嘴里塞饼干把眼睛撇开,意识到张渊在片场拼命似乎不是一件坏事,但如果不可抑制地会把张渊的努力和他自己联系在一起,就让季苇一感到十分无奈。

    他嚼着饼干,可能是这几天药吃得太多胃口越发得差,只尝到一种甜腻的巧克力味道,并没觉得好吃。

    但还是很干脆的点点头:“那就这个。”

    他看到张渊的目光一直落在粉红色的香薰蜡烛上:“想试试?”

    张渊问:“这是什么?”

    “香薰蜡烛。”季苇一把蜡烛拿起来,底部标签上写:乌木丝绒玫瑰。

    玫瑰,又是玫瑰,他现在一听见玫瑰就肺痛。

    张渊对蜡烛理解十分单一:“停电的时候用?”

    “不是,”季苇一哽住了一秒,试图跟他解释:“点着了会很香,用来……营造一种温馨的舒适的氛围。”

    张渊了然:“谈恋爱的时候用。”

    “谈恋爱的时候也可以用……”季苇一在心里骂程秋,在剧组里到底都给张渊教了些什么!

    他把蜡烛放回桌子上,抽出附赠的火柴,想点着了让张渊闻一闻。不知道是火柴受潮还是用来摩擦的砂皮纸质量不好,划了几下都没划着。

    眼看砂皮纸已经泛白,他又在心里狠狠给产品打了差评,张渊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点着了捧到季苇一跟前。

    火光摇曳,暗香涌动,季苇一眼中升起两团小火苗。

    张渊深吸了一口气,玫瑰特有的馥郁香气直达心肺。

    呼气时,烛光被气流扰乱,季苇一的脸也随着摇曳的烛火一明一灭。

    张渊想,他好像明白了什么叫做营造一种氛围。

    他捧着蜡烛杯,定定地看。

    直到听见季苇一问:“你身上为什么会有打火机?”

    “因为……”张渊把蜡烛放下来,停顿了一下才说:“在电影里,抽烟。”

    他说的是自己在戏中的角色,季苇一记得剧本里有男主角第一次抽烟的片段。

    但是他没那么好糊弄:“你不是坐飞机回来吗,剧组道具过不了安检。”

    张渊沉默,他本来就很不擅长撒谎。

    季苇一很轻易就能把他看透似的:“他抽就可以了,你不要学。”说完,又问:“是程秋要求的,还是剧组里有人教你?”

    张渊看着他的表情,意识到季苇一有点生气了。

    冯帆也给他进行过远离烟酒的教育,他大概知道季苇一为什么生气。

    他没有回答季苇一的问题,只是说:“有时候,我希望离他近一点。”

    “他”,说的是张渊在剧中的角色。

    “我以前不懂,但是最近,希望离他近一点。”他用手抵住心口,好像那下面藏着一个,不存在的,另一个人。

    “他好像比我成熟一些。”张渊道。

    他说得含糊,但是季苇一忽然明白了什么,悸动和震动一并涌上心头,紧接着的,是那股潜藏在身体深处的,巨大的虚弱感。

    他一瞬间有种自己被抛到大海里被浪推着走的眩晕感,扶住桌角才稳住身体,闭上眼睛冷静了几秒钟。

    再度睁开时,看到桌子上的蜡烛杯里,很安定的灯火。

    没有狂风巨浪,他正好好的站着。

    于是季苇一也用风和日丽般的平静语气重申道:“张渊,我和你是不可能的。”

    第42章  不要关门

    “嗯。”张渊低头看着蜡烛, 屋子里没有风,小小烛焰稳定燃烧,烤得他鼻尖有一点烫:“弟弟也可以成熟一点。”

    这话无懈可击, 哪怕连弟弟也不是,季苇一总没有理由阻止张渊以自己的方式变得成熟。

    甚至正相反, 如果他跟张渊没什么关系, 他反倒不该对一个成年男人抽不抽烟这件事指指点点。

    随着燃烧逐渐蔓延开来的的玫瑰香气中, 季苇一开口道:“不要再试了,我不喜欢烟味儿。”

    说完就自觉无语,现如今他也很习惯拿自己来要求张渊, 无疑有利用张渊感情之嫌疑。可至少在这件事上, 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还能有什么办法。

    张渊果然点头, 当着季苇一的面儿把打火机扔进垃圾桶里:“好,不会再抽了。”

    他的确偷偷试过,对烟草一无所知, 就按照剧本上香烟的名字去附件的小卖部买了一包。

    店主弯腰从货架底下抽出一盒给他, 连同打火机共值八块五。这年头还用现金的人实在罕见,接过钱来的时候不免朝他多看两眼:“成年了吗?”

    张渊点头, 还以为店主责任心上身, 预备掏身份证出来验明正身。男人却只是问问,把钱装进抽屉里。

    他拿了东西就站在门口, 借着商店门前的光摸出一根来叼进嘴里。点烟的动作是出现在镜头里的, 拍摄之前,程秋找了剧组里一位老烟枪对他进行了长达一天的单独培训。

    从含住烟点火到吸进第一口之前, 张渊的动作都娴熟得过分。店主大概太闲, 没有制止张渊在他店门前制造二手烟,反而盯着他的侧影:“年纪轻轻, 抽点贵的吧,便宜烟伤肺。”

    他话音未落,猛吸一口的张渊已经剧烈咳嗽起来。

    得,还道是个老烟枪,原来是精神小伙初学社会人。

    张渊咳嗽完,烟已经燃烧了一部分,抖落的烟灰落在他运动鞋上。他跺两下脚踢出去,又把烟含进嘴里。

    第二口还是一样的呛,一样的咳嗽,白烟从嘴里喷出来的时候,有一种苦涩的味道。

    这样反复几次,一根烟就烧完了。张渊没有再为难自己,他只是单纯想要试一试,在这个过程里,没感觉到愉悦也不理解为什么会上瘾。只要试过一次,就会明白人无法借助这个东西得到什么。

    然而还是把剩下的烟和打火机都揣在口袋里,不知道会不会有下一次,从机场出来的时候,看到有打火机也随手捡了一个。

    他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就像不知道季苇一到底喜欢什么。

    但是不喜欢什么倒是清楚了,季苇一不喜欢烟味,他就不会再碰。

    季苇一看他乖乖丢了烟和打火机,心里颇觉满意。然而余光扫过垃圾桶里的只缺了两根的烟,虽然自己不抽,却认出那是目前市面上常见的烟里面数一数二便宜的一种。

    愤愤拿起桌子上的蜡烛吹熄:真要学也不买点贵的。

    白烟一缕,玫瑰香气中混入油烟味,季苇一在心里给它也打了个差评。

    张渊问他:“下一个试什么?”

    心情不好的时候,全世界的产品都有罪。季苇一放弃拿伴手礼泄愤:“不试了,你吃点东西,早点去休息吧。”

    张渊点头了,眼睛却还追在季苇一身上,站定不动。

    眼巴巴地写满了:去哪儿?

    季苇一无奈:“我总不会在自己床上溺水。”

    张渊不说话,光看着他眨眼睛:在床上也不是没出过别的事情。

    “你不累吗?”季苇一怒道:“你不累我还累呢,我要去睡了。”

    他猛地转身,吹干的亚麻色头发发尾擦过张渊的嘴角。动作太快造成的短暂眩晕里,张渊从身后扶住了季苇一的胳膊。

    “干什么?”季苇一在眼前的黑雾散去之后立刻换上一副别烦我我要去睡觉的表情。

    张渊松开他:“吃了饼干,要刷牙。”

    “……我知道。”

    都怪打火机,他真忘了。

    *

    留兰香牙膏把嘴里的巧克力味换成薄荷味,季苇一从洗手间走出来,又看到张渊在门口徘徊。

    “我要睡了,你去洗澡。”他把商量的语气换成命令,执意要把张渊赶去休息。

    张渊犹豫了一下:“你能不能……”他伸手拧着门把手,看起来很想把锁芯拆掉:“夜里能不能不要关门?”

    说的是问句,但是他不自觉地身体动作泄露出心迹,整个人横在季苇一和门之间,大有种真要是关了门他要在门口蹲一夜的架势。

    季苇一和他对视许久,终于漆黑瞳仁过分专注的注视下败下阵来:“好,你快去睡吧。”

    信任一旦失去,就很难再找回来,更何况他半个小时之前还在浴缸里呛水了。好在张渊耳朵不好用,隔一堵墙,不会听到他夜里惊醒时急促的呼吸。

    季苇一把门推开,听到张渊在身后说夜里有事就给我打电话,背身点了点头,门虚掩上,把灯一关,闪身进黑暗里。

    才想起那盏金鱼彩玻璃小夜灯已经打碎了,眼前黑得有点出乎意料。摸着黑用手机照亮往床边走,很小心不要撞到脚趾。

    把自己塞进被子里,延迟的疲倦就涌上来,躺平就觉得胸闷,拿一个枕头把自己垫起来才舒服一点。

    刚开始服药,效果没有预想中的好。他本来以为药物的主要目的是帮他消除症状,现在却发现更大的用处可能是不要让心脏恶化的太快。

    季苇一闭着眼睛深呼吸几次,不适没有彻底消失,只是慢慢输给了疲惫。混沌之间,他手机还捏在手里,差一点就睡着了,忽然又睁开眼睛。

    调出和程秋的的聊天对话框来,最后两条都是程秋的信息,他那天事多,拿起来就忘了,至今没有回复。

    他问:【张渊在剧组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这个点程秋一定醒着,没隔两分钟就回他:【为什么这么问?】

    【他跟你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但是我想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跑回来。】

    程秋这才发现之前有一条消息没有发出去:【不是你叫他回去的?】

    我没叫他,季苇一刚打了这几个字在聊天框里,忽然想:如果什么都没发生,张渊不会真的是因为那张诊断书回来的吧?

    他犹豫半天,挑选了意义含混的措辞:【可能,我之前跟他说了些什么,他误会是我叫他回来了。】

    【挺好啊。】程秋打趣道:【第一次要捧人,人家就对你忠心耿耿的。】

    季苇一把手机丢在枕头边,按着胸口猛一阵咳嗽,支气管的震动和心跳混合在一起,在前胸汇聚成带有撕裂感的疼痛。

    他倒回枕头上,翻身趴过来,把声音闷在羽绒里。手机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荧荧地泛着苍白。

    一墙之隔,张渊掏出一枚智能手环戴在自己手腕上,开启消息震动提醒,调到最剧烈的档位。然后在手机上把所有的消息提醒都屏蔽,只留下季苇一一个人的各种联系方式。

    用震动代替铃声是常用的做法,只是对张渊来说似乎一直没有必要。他睡眠规律,早上不用闹钟也能准点醒来,其他的事情他不觉得有必要半夜三更还要关注,听不见也不会有什么。

    但现在不论在任何时候,不论是睡着还是醒着,他都不希望自己因为听力问题而错失季苇一的消息。

    在这个世界上,他真正在乎的人从来都是非常少的,如今更是只剩下一个。

    同样是出于这个原因,他希望自己尽可能不要摘掉手环和助听器,所以没有去洗澡,只草草洗漱了一下。

    躺下来的时候,才发觉自己换过的睡衣领口上也沾到了一点季苇一身上的水渍。水已经干了,但是因为添加了入浴剂的缘故,水分蒸发后有一点残留的粉色干涸在上面。

    张渊凑在鼻尖嗅了嗅:一点玫瑰香气。

    *

    第二天一早,季苇一是在食物的香气里睁开眼睛的。

    他昨晚又惊醒了一次,心慌手抖,裹着被子发冷汗。睡不好心脏就更难受,感觉全世界都倒欠自己京二环一套房,甚至开始在心里盘算像他这种情况能不能在医院得到一点助眠药物。

    但早上的阳光洒进来,屋里的味道又很香,昨晚的经历又像是一场梦一样。

    ——当然,他知道这不是做梦,这病本来就夜里重白天轻,迟早有一天,太阳不再能把大部分的症状都赶走。

    还是循着香味来到客厅,张渊立在桌边,专心致志的搅着一大盆粥。

    生滚鱼片粥。

    季苇一都不知道这房子里从哪儿冒出的鱼和米,张渊搬出去的时候他也搬出去,之后叫了保洁来把冰箱和储物柜都清空了。

    张渊也不跟他解释,盛一碗到季苇一面前,那架势俨然是幼儿园里监督小朋友乖乖把饭吃完的生活阿姨。

    在吃饭这件事上,季苇一说不准自己和学龄前儿童哪个更难搞,在他的沉默注视下,还是往自己嘴里塞了一勺。

    到底也不知道是谁在养孩子……

    那粥不算很浓稠,但粥水里应该混着打碎的米浆,入口丝滑醇厚。

    和他小时候记忆里的不一样,但比想象中好喝。

    季苇一吃了一周以来最结实的一顿,心情好了,也憋不住在张渊面前装高冷。

    “我今天还有工作要忙,你难得休假,让许琮带你去逛逛吧,想要什么都跟他讲。”

    张渊摇摇头:“我自己要出去一下。”

    这下轮到季苇一惊讶,他本来以为张渊一定想要跟着他,没想到居然自己跑了?

    倒是正中他下怀,却莫名又觉得有点失落。

    张渊在京城能有什么秘密?他在京城除了自己还能有什么熟人?

    季苇一张了张嘴,最终还是用粥水把自己的嘴巴堵上,没有多过问。

    既然要把他推远点,就别什么都好奇。但凡是他不希望季津操心的,他自己都不应该去问张渊。

    早饭吃完,张渊默默收拾了碗筷,二人分头出门。

    他搭乘地铁,辗转倒车,出现在三甲医院的大门前。

    隔老远望见“疾患送来医院,健康带回家中”的楼牌,默默紧了紧口袋里的手。

    号是昨夜连夜挂的,在这样的大医院里,能捡到一个号已经实属不易。他挤在人群里排队排了整整一上午,才在电子屏幕上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推开心内科诊室的大门,医生隔着口罩问道:“哪里不好?”

    张渊听不清他说什么,只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来给他看屏幕。

    “我听不清楚。”他指指自己耳朵上的助听器,又把纸笔递过去,微微鞠躬。

    “能帮我看看这几张报告单吗?”

    第43章  牛奶印子

    张渊从医院的门诊大楼里走出来, 来来往往男女老少各个都步履匆匆埋头走路。

    这样的环境里他很难听清周围人在说什么,但擦身而过的瞬间,从身边人的脸上读到心事重重的表情。

    他穿过人流, 医院的留给病人散步的小花园里,三五个人零零散散地坐着, 每个人手里都夹着烟。多半看起来像家属, 但也有两个穿着病号服的, 大有生命不止烟瘾不除的架势。

    人到了医院里多半都会开始惜命,少有人进来凑热闹吸二手烟。唯独张渊不在意,坐在花坛沿上看着手机屏幕发呆, 直到石板上的冷意透过薄薄的一层牛仔裤布料把皮肤也冰得很凉。

    医生虽然对他这种拿着几张照片来问诊的行为表示了不赞同, 还是认真帮他解答了问题, 怕他听不清,一一在纸上写明。

    大概意思是先心病术后,心脏无论如何还是达不到正常水平。远期的风险始终存在, 但就现在来看除了悉心保养也没有什么能带来重大改善的办法。

    不是太好, 但暂时看来没有什么致命隐患——基本上就跟季苇一告诉他的差不多。

    张渊不完全接受这个答案:“但是他看起来……很累,他总是生病。”

    医生叹气:“你不能指望、你哥哥是吧?他这病也不是最近才有的, 累肯定也不是最近才开始累的, 底子就没打好,无论如何是不可能跟正常人比的呀。再说, 我不能跟你保证病人一定没有其他的问题, 我只能告诉你,从这个检查单上来看是这么个情况。”

    最后话题又绕回到他最开始的疑问上:“这检查就是在我们医院做的呀, 为什么不带病人一起来看看?”

    张渊没有回答, 只装着没听清楚,把手机又往医生手里塞塞:“没有其他的问题吗?”

    男人无语了两秒钟, 念在他是上午最后一个号,又多少带了点关爱障碍群体的心态,还是接过来帮张渊看看。

    双指把图片放大,拖拽着查看细节,他忽然愣了一下,不自觉从嗓子里“嗯?”了一声。

    片刻之后,手机重新回到张渊手里:“从报告单上看就是这么个情况,如果你还是不放心,可以再带本人来医院进行其他方面更详细的检查。”

    话说到这里张渊也实在没有理由赖在诊室里耽误医生下班吃饭,默默走出诊室,心里一块石头却还是没能彻底落地。

    为何还会不安?他对医学一无所知,既然三甲医院的专业医生已经发话了,他似乎没有理由再去怀疑季苇一有所隐瞒。

    但是,即便觉得不应该多想,偏偏对方迟疑的那两秒钟,还是让他莫名的感到不安。

    走廊已经逐渐变得空旷,诊室里的男人摘掉口罩活动了一下惨遭压榨一个上午的颈椎和腰椎。

    虽然心里稍微有点疑惑,空荡荡的肠胃却向他发出剧烈抗议。男人把白大褂一脱,锁上诊室的门直奔医院餐厅。

    这个时间点,即便是只对医护人员开放的二楼也人挤着人。他打了饭,在人群中护着汤小心翼翼地辗转腾挪找座位,人群里传出一声呼叫:“小刘。”

    刘医生抬头,看见坐在一角的赵昕正在冲他招手:“坐这儿吧。”

    他端着盘子走过去,边坐下边打招呼:“老师,今天下午还忙吗?”

    “去分院区坐诊,吃完了就坐车过去。”

    男人往自己嘴里填了两口饭,因为看见她,才又想起刚刚的疑问:“哎,季苇一前几天来医院检查了?那天是您坐诊吧,他做完检查没来给您看报告吗?”

    “季苇一?”赵昕舀汤的手一顿,“他又来医院了?”

    这个“又”字略显微妙,刘医生忙着炫饭,倒没在意:“不是他,一个挺年轻的男人,说是他弟弟,耳朵还听不清楚,让我帮忙看报告单。这人我从来没见过和季苇一一起,还是看报告单上写着他的名字,这名儿也不容易重啊。”

    “什么样的报告单?”赵昕问。

    “就,挺正常的啊,和以前一样。”

    赵昕愣了愣,“哦……他前几天,是来了,我在。”

    “您都看了还有什么不放心?”

    赵昕简直有口难言,多年工作经验在前,帮着家属瞒病人的工作没少做,遇上这事还是头一回:“毕竟这么多年身体不好,他家里人有时候上心也难免吧。”

    她吃完饭收了盘子,坐在班车往另一个院区走的路上,还是忍不住在微信通讯录里搜了一下季苇一的名字。

    季家给医院带来的金钱利益之外,这个病人于她而言多少是有一些感情在的。

    四天之后就是婚礼,酒店提前包下来,已经布置得七七八八。

    季苇一与准新娘难得一见,陈梦初换了婚纱化了妆,四台录像机在她身后蓄势待发。

    “其实这已经不能算严格意义上的first look了,不过既然这一套他没见过,多少也算是走个程序。”季苇一站到摄影机后面逐一检查过机位,确保能从各个角度捕捉到季津进门的瞬间。

    “我们都忘了,幸亏你还想着。”陈梦初朝他略带歉意笑了笑:“他应该快到了,这段时间实在是麻烦你了。”

    “自家人,谈不上,我从小没少受我哥照顾。再说——”他从摄影机后面直起身来,明明已经小心不要猛起,忽然地眼前一黑。

    他向后跌了一步,收紧核心在迷蒙中凭借着感觉稳定住身体,成功地没有摔倒也没有在慌乱中碰到任何设备。

    “再说,别的事情我也帮不上什么忙,白养这么大,偶尔也要派上一回用场吧。”

    季苇一目视着眼前的黑雾,面带微笑地把这句话说完,陈梦初的脸才逐渐清晰起来。

    她今天试妆,婚礼妆比日常中能见到的大部分妆容更厚实更华丽,眼皮和颧骨上都洒满了晶莹的亮片,连露在婚纱外的锁骨也没放过,灯光一打波光粼粼地发亮。

    浓妆彩绘之下,她的黑眼圈被遮盖得结结实实,然而脸上的沟壑和眼角纹路还是在侧身瞬间泄露连日陪床带来的疲态。

    季苇一看她就像在照镜子,人过得好不好,似乎无论再怎么粉饰,神态里是藏不住的。

    或许这就是为什么张渊总能从他身上发现端倪。

    但还好,除了张渊以外目前还没人看出来。近在咫尺摄影师和陈梦初都未能发现季苇一瞬间的怔忡,他离开设备,慢慢踱步到一旁坐在布置好的铺了地毯的台阶上,两条长腿伸展开,惬意且潇洒的样子。

    “阿姨还好吗?”心虚的时候,季苇一话比平时多。

    陈梦初苦笑:“姑息介入有一点效果,不发展就算好了,还能怎么样呢。”

    脸上带着妆,马上又要进行伪first look的拍摄,她本不愿意把话题过多涉及母亲,但话头一开就止不住。

    “太快了呀,是我们发现的太晚了,其实去年她胃口就没有之前好,但是别的什么都很正常。我们也去了医院,基础的检查都没发现问题,有几项要预约的等得久,我那时候工作也忙,那时候要是带她回国先做检查就好了……”

    出于礼貌,季苇一把目光从陈梦初脸上移开,直到听见一声吸鼻涕的啜泣才不得不挪回来。

    女人眼睛很红,但终究强忍着没让泪水滑落下来,只是深深地叹气:“我对她关心的不够。”

    季苇一沉默良久:“早检查也未必会发现的,有些病就是……来得很突然。”

    他是有资格说这种话的人,但是在临终患者的女儿面前,任何安慰都显得苍白浅薄。

    眼见陈梦初已经重新平复下来,季津也发消息称他马上就到。季苇一无意当自己亲哥迎接未婚妻first look时惊喜现场的电灯泡:“他就来了,你们享受二人时光吧,等下一个环节可以开始的时候再叫我。”

    最后一次嘱咐过摄影师,季苇一从后门离开会场,乘电梯下楼。酒店楼下是一家漂亮的咖啡厅,价格比装潢更漂亮,典型的中产阶级消费陷阱。

    季苇一以前听人说起过,这家店提供的是早C晚A服务,白天都是抱着电脑打扮成都市丽人但愁眉苦脸加班的白领,夜里才变成在他们那群文艺逼中很受欢迎的小清吧。

    他这辈子跟咖啡和酒大概都已经绝缘了,只是想找个地方坐坐一个人待一会儿。

    点了杯热牛奶,季苇一找了个窗边的位置盯着街头发呆。店里放着纯音乐,声音不高,格调复古,像是满屋子咖啡香气的一部分,恰到好处的安抚季苇一因为咖啡味道而微微加快的心跳。

    听到一首曲终,下一首钢琴曲响起来,他起初只觉得熟悉,半天才想起那是《海上钢琴师》的原声大碟。

    忽然间好像回到初春湿润清凉的雨夜,柔软的毛毯底下,青年人火热的身体不自觉地吸引他靠近。

    张渊,他怎么又想起张渊。

    手机就在这个时候震动起来,赵昕的消息一条一条跳出来:

    【你家里好像有人拿着检查报告来医院了。】

    【我没在,是小刘,说是什么你弟弟。】

    【你该不会是造了个假报告给家里看吧?】

    【这么大的事,还是要考虑让家里知道一下比较好吧。】

    季苇一那一瞬间当真感觉心脏病要发作,端起桌子上的热牛奶一饮而尽,跳得太厉害的心跳才平复一点。

    【那个人……】

    他想了半天措辞:【是不是戴着助听器?】

    赵昕回复;【我没看到他,小刘是说他耳朵不好。】

    季苇一草草回了句知道了会跟家里说的,又求赵昕暂时替他保密。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把手机一丢,瘫坐在椅子上,仰面看着天花板。

    咖啡厅很漂亮,但是天花板上有水管,走线粗糙,设计杂乱。

    全脂牛奶太醇厚,加热之后在喉咙和舌苔上留下滑腻腻的尾韵,坠得胃里胀胀的。

    张渊背着他拿了检查单去问医生,这件事当然会使他感到冒犯。

    可是,就像陈梦初说的。

    就连亲生女儿都会忽视母亲的身体健康,被几个检查数据蒙混过去,而放过了体内巨大的隐患。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张渊对他能这么上心?

    就算有金钱瓜葛,全世界像张渊这样对他的,能有几个人呢?

    全世界能得到张渊这种程度的关心的人,又有几个人呢?

    他数着天花板上的水管线路,觉得心口和胃一起发胀,连带着眼睛也酸酸胀胀的。

    过了好长时间,他直起身来,摸过手机。

    界面还停留在和赵昕的聊天上,他敲下新的一行文字:【我查到国外现在有相关的实验小组。】

    赵昕回复道:【是有相关的研究,但还很不成熟。你现在还没进展到那种地步,我不建议你在这个阶段就考虑风险特别大的治疗方案。】

    还没到病入膏肓听上去总不是一件太坏的事,季苇一高兴不起来也难过不下去,最后回一句:【知道了,麻烦您了。】结束了对话。

    紧接着他找程秋:【之前问你,能不能多给张渊几天假,让他参加完我哥的婚礼再回去,不用麻烦了,还是按照原计划进行吧。】

    程秋想来在拍戏,暂时没有回复,他自顾自解释:【剧组忙,我哥的婚礼很仓促,想一想也没什么好看的。配合时间,不要耽误你的工作比较重要。】

    【他明天就会回去了,这件事我没跟他提,你也不要问,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过吧。】

    消息发送中的小圆圈消失的一刻,季苇一不由自主地长出了一口气。

    张渊越好,他当然就越怕。

    怕到一会儿心软,一会儿咬住牙关。

    不等把手机放下,耳畔传来咚咚两声,季苇一抬起头。

    张渊站在落地窗外,隔着玻璃,和他四目相对。

    “你怎么在这儿?”季苇一比口型问他。

    “许琮。”他很慢很慢地做口型给季苇一看,连说带比划。季苇一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真能看得懂:“告诉我,你在这。”

    他说话的时候,整个人几乎趴在玻璃窗上,季苇一也下意识地凑近了看。

    张渊抬起手,点了点自己的嘴唇周围,示意季苇一。

    季苇一下意识地在自己嘴巴上摸了一下,温热湿润的液体蹭在指尖。

    他忙拿过手机,打开相机当镜子照。看到嘴巴周围一圈白色的牛奶痕迹。

    拿过纸巾擦嘴的功夫,张渊已经推开门走进咖啡厅,来到他身边。

    “擦掉了。”张渊温馨提示。

    季苇一眨眨眼睛,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所以,他刚刚是带着满嘴的牛奶印子在跟张渊说话吗?

    ……丢人丢大了。

    第44章  没发烧

    可能是因为有了擦牛奶这一出, 季苇一狠不下心来把找理由把张渊赶走。即便如此,也受不了跟他就这么两厢对望。

    “你吃饭了吗?”他问,果不其然看见张渊摇头。

    三甲医院的普通门诊是什么架势, 即便他很久不曾体验过,也一点都不会感到陌生。即便可以通过国际部或者私立医院绕过大部分的人流, 季苇一大多数时候也是会只是因为排队就抗拒去检查的。

    为了一点没有来由的怀疑, 张渊必定一个人在医院排了很久的队。

    咖啡厅也有简餐, 他招手叫服务生送来菜单,往张渊面前推:“我吃过了,你自己点。”

    张渊没有推辞, 然而也没像季苇一想象中那样坐到对面去, 而是直接坐在了他身边。

    座位是深咖色的皮革沙发, 质地柔软,张渊坐过来,座位就跟着往下陷。

    季苇一往旁边躲了躲, 靠近窗户, 白纱帘子在他脸颊上轻拍一下。被这种公共场合一年不知道会不会洗一次的东西往脸上碰,季苇一顿时洁癖大爆发, 拿袖口用力蹭了蹭, 无奈又挪回来。

    “你……”低头阅读菜单的张渊没听见他说话,好半天要点菜才把头抬起来。季苇一欲言又止:“坐这里, 腿不挤吗?”

    张渊愣了愣, 点点耳朵里的助听器:“离得远,听不清。”

    屋里放着音乐, 这样有杂音的环境对他而言是很不友好的。

    季苇一哑然, 忽然感觉有点抱歉。

    自打给张渊换了号称超隐藏最新款的助听器,藏在耳朵里不仔细看都注意不到。

    这个年代, 蓝牙耳机跟长在身上一样的年轻人太多,降噪功能一开也都啥也听不见,显得张渊越发看起来只是个热爱音乐的潮流青年。

    以至于程秋吐槽接不上戏,不得不在拍戏时把他那个几乎已经不能用的旧物挂在耳朵上充样子。

    但陌生人看不出来也罢了,季苇一总觉得自己还是不应该忘的。

    立刻对张渊的座位选择自由表示了充分的尊重,招手点菜把这茬揭过去了。

    并且果断疏忽他心里听到这个解释时第一秒隐约升起的想法:坐对面不是更方便看口型吗?

    张渊只点了一份意大利面,季苇一对他的饭量已经有所估计,额外又给他加了面包配奶油蘑菇汤和一对鸡翅。

    这种地方菜价从来不便宜,但主打一个卖小资氛围,热菜都是预制,分分钟就端上来。

    张渊很自然地把那份汤推到季苇一面前,季苇一摇头:“我吃过了。”

    其实没有,但是刚才的那杯牛奶弄得他胃里发胀,对食物没什么欲望。

    张渊不说话,季苇一也不动,心里想的是反正一盘意大利面张渊吃不饱,一会儿等他吃完了再推回去便是。就任着那份汤摆在自己面前,装模作样地拿起调羹搅搅。

    张渊这才回去对付他的意大利面,像火车上吃杯面那般,拿不锈钢叉子挑起来往自己嘴里送。面条煮得偏硬,裹着酱汁格外滑,五六根挑起来,到嘴边就只剩一根。

    季苇一看不下去,摊开手掌伸到张渊面前。正在跟意大利面艰苦斗争的青年眨眨眼睛,端起盘子挑着面条往他嘴边送过去。

    “你放下……”浓烈的番茄香味混着芝士奶香扑面而来,季苇一喉结滚动一下,看着张渊懵懵把盘子又放回桌子上。

    从他手里拿过叉子,在面条上旋转一下,卷了个球出来,又把缠着意大利面的叉子松开。

    张渊看罢,心领神会,福至心灵,当即拿起叉子,团了一个更大更漂亮的,左手在下面虚托着,又朝季苇一嘴边送。

    “我——”季苇一侧过脸去,端起罗宋汤喝了一口:“我不爱吃意大利面。”

    喝完才意识到,现在这碗汤彻底变成他的了。

    不仅如此,酸酸咸咸的番茄洋葱汤滑过味蕾,他肚子里咕叽一声。

    还真饿了。

    一喝就停不下来,汤是酸的,越喝越开胃,等季苇一反应过来,自己已经拿过一块烤得酥酥脆脆的面包片,蘸着汤在啃。

    张渊见他开始吃东西,不强求他究竟吃什么,很顺手地把没喂给季苇一的意大利面调个头塞进自己嘴里,埋头吃起来。

    他吃饭很快很香,吃相却不狼狈,酱汁绝不溅出来一点点,咀嚼也没有声音。

    看得季苇一不自觉跟着他咀嚼频率走,不知不觉把面包蘸着汤啃完了。

    吃得挺急,吃完了才觉出撑。

    他偏过头去用纸巾掩住嘴,偷偷打了个嗝,努力没发出声音。在心里谴责自己不仅饭量不行,还不知饥饱。

    可能因为以前饭量倒也没有这么小,不爱吃饭是一回事,吃了就难受是另一回事。

    胃里胀着,烤过的面包虽然浸过热汤,还是觉得硬。像是什么有棱有角的东西和黏膜摩擦,逐渐地生出些疼痛来。

    不尖锐,但缠绵。

    季苇一任由自己陷在沙发里沙发,两手护在上腹,边捂着,边轻轻地揉。

    已经五月,他还穿着带一点厚度长袖衬衣配西装外套,混着真丝的料子碰在皮肤上有一点凉,好在正午的太阳暖洋洋,晒在身上能舒服一点。

    心脏是血液运行的发动机,心脏不好血液循环就差,他近来越发怕冷,格外喜欢阳光。

    张渊把面吃完抬起头来的时候,惊讶地发现季苇一歪在身旁的窗户上睡着了。

    “季苇一。”他轻轻叫了一声,对方手还搭在上腹,眉心微蹙。

    看得张渊也跟着皱眉:季苇一觉得窗帘脏,刚刚只是碰到脸颊,他就嫌弃地撇嘴。

    他托住对方的身体,稍微把他从窗帘上挪开。柔软的沙发背却似乎太过光滑,张渊刚一松手,季苇一的头又朝那一侧偏过去。

    张渊用手把他的脸和窗帘隔开,另一只手托住他的脖子,把人慢慢地放躺在自己的膝盖上。

    季苇一的西装外套脱在对面的沙发上,张渊挥手叫来服务生递给自己。替他盖上衣服的瞬间,碰到季苇一仍搭在身上的手,他顺势摸了摸,冷冰冰的,掌心带汗。

    张渊一手护着衣服,一手探进去,握住他的手捂着。

    睡梦中的季苇一挪动一下,有一股很熟悉的味道把他包裹住,让他觉得自己好像是躺在心爱的迈巴赫后座上。

    他喜欢待在车里,所以才会花大心思挑选内饰,改装零件。

    车是自己的,家是多人共享空间。车能落锁,他们家没有一扇带锁的门。

    虽说理性上知道如果开着空调关着门窗在车里睡觉有概率把自己毒死,他还是经常熄了火之后待在车上窝着。

    密闭安逸的私人空间,让他可以暂时躲藏,卸下防备。

    张渊一面替他暖着,一面偏头在自己肩上嗅了嗅:车载香氛的味道若有似无,不知道季苇一会不会讨厌。

    毕竟这香氛是因为要扔了才会跑到他手里。

    他得到香氛是因为许琮,据说是季苇一刚因为犯胃病在车上发了脾气,叫许琮把这些东西统统扔掉。

    今天上午他从医院出来之后向许琮打听季苇一的去向,对方好心去医院门口绕了一圈把他载到此处。

    反正车是季苇一的,油钱也是季苇一的。他花季苇一的钱给张渊卖人情,有信心就算被老板发现了也不会被骂。

    兴许还会夸他有眼力见。

    说到耗油就想起要给车加油,许琮找油卡的时候发现车上还有一瓶没开封的,边犯难边跟张渊吐槽:“他最近估计哪里不顺意,你看,挺贵的东西,说不要就不要了。光是这瓶子都好看,我真有点舍不得扔呢。但我也不好拿回去自己用,身上有这个味道,回头他再不高兴怎么办?”

    他只是随口抱怨,鬼使神差地,张渊问:“能送我吗?”

    许琮当然没什么不乐意:“行啊,但是……你有车吗?”

    张渊没答,道声谢就拿着香氛走了。路上捧在手里,一下一下嗅个没够。

    非常像,季苇一身上的味道。

    他这样想着,脸就红了,忙把香氛藏进包里,只怕给季苇一知道他这点小心思。快走到的时候又想,自己刚从医院出来,身上会不会沾了消毒水的味道?

    可能是嗅觉灵敏,可能是心理作用,想法一旦产生,头发领口衣服上,来苏水的气味就从身上不断散发出来,站在外面吹了半天风也散不掉似的。

    如果这样去找季苇一,他会发现自己去过医院吗?

    张渊犹豫半晌,从包里又掏出香薰,从瓶口沾一点在指尖,往自己身上四处揉了揉。

    他宁可被嫌弃,也不想被发现上午干嘛去了。

    但好在季苇一睡得还算安稳,被他暖着,撑在身前的手也放松许多。张渊得以握住他的掌心,用拇指指腹来回摩挲着他鱼际的位置。

    冯帆曾经跟他说,人体的经络从这里走,搓一搓对身体好。

    直到桌子上季苇一的手机突然响起来之前,他都一直重复着这样的动作。

    手机一响,季苇一就惊醒了,第一秒没反应过来自己躺在哪里,很自然地手往下撑着爬起来,才忽然通过异样的手感发觉自己按在张渊大腿上。

    “你——”

    “我吃饱了。”张渊说。

    “我——”

    “你睡着了。”这也是实话。

    张渊抓住从季苇一身上滑落的西装外套,替他抖一抖搭在自己腿上:“电话响了。”

    “我知道。”季苇一匆匆接起来,答了两句放下。

    回过头发现张渊的脸出现在离自己很近的地方,一只手忽然覆上他的额头。

    “没发烧。”张渊说,“你脸很红。”

    季苇一腾得站起来:“我哥叫我,我要走了。”

    第45章  彩排

    结账的同时季苇一打发张渊回家:“上面乱糟糟的没什么意思, 我也顾不上你,你自己打车回去睡觉吧。”

    张渊的行程其实不比他轻松,昨日是下了戏赶飞机深夜回来的, 今天又起大早去医院排队,接下来马上还要赶回剧组里。只是因为他年轻身体好, 脸上看不出疲态。

    放在前段时间季苇一还会在心里半开玩笑的羡慕嫉妒一下, 最近已经开始觉得追求精力旺盛这种十分奢侈的东西放在自己身上属实是有点幽默了。

    心脏都快累罢工了, 怎么还能嫌弃它工作效率不高。

    张渊摇摇头:“我今晚就回去,一会儿去车站。”

    季苇一惊讶道:“今晚就走?”

    一共没在京城带几个钟头,不知道的还以为张渊是坐飞机做上瘾了。

    不对, 甚至不是坐飞机。

    季苇一问:“你为什么不买飞机票?”

    说完就意识到这话白问:车票便宜机票贵, 张渊至今没觉得他实在给自己打工, 或者说他不认为他干的这点活配得上季苇一给他待遇,能省则省。

    票已经买了,季苇一也不好再说什么, 越是这样越感觉张渊这一趟平白找罪受莫名奇妙:“你到底为什么回来?”

    张渊说:“有点问题。”

    所以坚决发扬刨根问底精神, 甚至跑了趟医院。

    季苇一叹气:还真是因为检查单。

    又问:“既然回来了,那么着急回去做什么?不是明天下午才有你的戏吗?”

    他这样一说, 相当于自己承认自己背着张渊了解过他的行程安排, 但张渊果然没有追问什么:“我想……如果能尽快结束。”

    拍戏是他必须要完成好的事情,不给程秋添麻烦也等同于不给季苇一找事。除此之外, 也抱着一点侥幸心思:早点结束, 能不能早点回到季苇一身边?

    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不太信任检查单, 哪怕医生说过问题不大, 非亲眼看着季苇一,总觉得不能放心。

    握住他手的时候, 才能确定对方正好好的存在着。

    季苇一却垂下眼睛:“张渊,你是不是不喜欢待在剧组?”

    他至今仍在怀疑当初带张渊离开桦城是否是个错误的决定,早知如此,那会儿拯救欲爆棚的时候就应该替他还个父债了事。

    张渊意识到季苇一可能会错了意,张开嘴又不知道怎么解释,最终只是摇摇头:“没有。”他沉默片刻,又问:“等拍摄结束,我会回桦城吗?”

    季苇一把眼睛从张渊脸上移开:“你、拍完了当然可以回家休息。”

    张渊又问:“那休息之后呢?”

    “之后,应该还有电影宣发什么的,看程导的安排吧。”他努力把话题往纯工作的方向引导,假装没有听懂张渊真正想问的潜台词。

    拍摄结束之后,你会把我赶回去吗?

    他拿起其实根本没有消息提醒的手机看了看:“催我了,我走了。”出了门简直落荒而逃,用近几日以来最快的速度消失了。

    张渊没有去追,他腿上刚刚季苇一躺过的地方似有余温,低头看过去,发现一根深亚麻色发丝被静电吸在布料上。

    他把头发丝拾起来,剪得过短的指甲完成这项工作稍微费了点力气,半天才捻在双指指腹中间,无意识地一圈一圈往另一只手的食指关节上缠绕着。

    稍微用点力气,纤细的发丝就绷断了,顺着他指尖滑落下去。

    听上去,期限是在电影的宣发结束之前。

    在那之前,他依旧想要更近一步。

    至少,要让季苇一变得健康一点。

    *

    季苇一回到会场时,一对新人正抱在一起深情拥吻难舍难分,看得季苇一退避三舍,好悬没调头又出门。

    可惜走不动,他刚急着离开快走了两步,其实连小跑也谈不上,这会儿一停下来,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心慌的时候嗓子也跟着发紧,深呼吸就很想咳嗽。咳两声倒不是大事,只是生怕一咳嗽又要见到粉红色的东西。若是在婚礼前夜露馅,他简直要成为破坏家庭稳定现状的头号罪臣。

    所以站在原地用力抿着嘴,纵要清嗓子,也只从鼻子里哼了几声出来。

    那头的两个人才发觉季苇一已经到了,陈梦初从季津怀里抬头,季苇一才发现她脸上似有泪痕。

    而季津脸上、准确来说是嘴角边,是晕开的口红印子。

    确实很投入……

    这种戏码放在影视剧里值得切四个机位外加慢放,一旦故事的主角变成他亲哥,目睹此情此景难免令人尴尬。

    其实季津四十大几有女朋友不结婚,他甚至曾经怀疑过他哥是不是工作压力太大对爱情已经失去激情了。

    现在看来,能谈这么多年某种意义上才能说明问题。

    很奇怪,和陈梦初在一起的季津像个和季苇一记忆里很不一样的人。让他时不时感觉,他不了解季津,就像季津也不了解家中以外的他一样。

    不过有一点他还是看出来了,季津现在跟他一样尴尬:“小,小舟,来啦。”

    他俩其实也有两天没见面了,季津望向他,忽然放开了陈梦初走过来:“小舟,你怎么……你脸色不好。”

    “累的,给你办婚礼比我以前拍戏都累。”季苇一向后退开一步,转一圈又找个地方坐下了。“再说我脸色什么时候好过?”

    季津果然沉了沉脸色,眉头皱半天,甩出一句:“今天晚上总要回家吧,我现在告诉许阿姨炖点汤给你补补。”

    季苇一方觉刚才咬嘴唇咬得太狠,嘴巴里面破了,血流出来一股铁锈味儿,话也不想多说:“行。”

    他坐在那里,一时没有力气站起来,招手让摄像推着机器给他看拍完的first look。

    设备笨重,虽然有滚轮可以推着走,现场还没有完全布置好,地上有走线,轮子不好过。

    前两个摄影师都没说什么,第三个人算是他以前的熟人,推着摄像机过来的之后,稍微在凸起的地方颠簸了一下,凑到他面前半开玩笑的嘀咕一句:“小季总现在也是越来越有范儿了。”

    季苇一抬眼扫了他一眼,浅色的眸子让射灯映出一点冷光。对方自觉失言,收住笑闭了嘴。季苇一却轻笑了一声,低下头去看屏幕:“呵,是啊,离开片场太久,人都娇气了。”

    屏幕上的季津脚步定格靠近在陈梦初转身的那一刻,眼里泪光闪动。

    爱似乎真能使人升华,他怎么感觉这人都变帅了。

    人际关系中最伟大的奢侈品莫过如是。

    婚礼将近,后面排练流程花去了不少时间。到后来季苇一嗓子都哑了,说两句话就抿一口保温杯里的热水。

    他这几天不知是不是吃药吃多了,总觉得嘴里泛苦,白水喝不下去,一时兴起叫许琮给他往保温杯里丢了几片柠檬。

    结果不知道是不是酸和不锈钢会形成反应,水里的味道依旧很奇怪,他嘴唇受伤后,喝一口就觉得很痛。

    季津后来发觉出不对:“今天就到这儿吧,你也累,梦初也累。”

    陈梦初马上还要再回医院,确定结束就去换衣服卸妆。季津瞪一眼季苇一:“你跟我回去。”

    季苇一懒洋洋地应:“嗯。”

    华丽的婚纱穿脱都很麻烦,有伴娘去帮忙,他俩就在待在会场等。

    不知道是不是刚彩排完婚礼荷尔蒙冲昏头脑,季津忽然问:“你这么多年怎么就没想着带个人回来?”

    碍于季苇一的病,他家里对他的婚事处于一种放任自流的状态,催婚相亲只捉季津一个人。

    季津看季苇一有种生活不能自理滤镜,很长时间以来,似乎并不把人生大事和他关联起来。

    季苇一笑笑:“没找到合适的人。”

    万能理由,但季津抓住重点:“所以你还是找过了吧,你到底谈过几个?”

    “没谈过,麻烦。”季苇一说。

    他说的是实话,上学的时候不是没有女同学喜欢过他,他每每感觉到暧昧的态势,就想办法避开了。

    起初只以为对方不是自己喜欢的类型,后来决定艺考时,他杂七杂八的看了太多电影,一不小心就发现自己干脆就不喜欢那个性别。

    高中的时候还为此在心里浅浅的烦恼过一下,进大学之后发现他这个专业内部大家的爱好五花八门,堪称不存在性少数群体,很快也就不放在心上。

    想谈自然也是可以谈的,他作为一个有才有颜的富二代,上赶着往上贴的人不少。

    越是这样季苇一越觉得烦,看多了身边的剧组情侣,觉得这种东西不掰还好,万一闹掰简直是太耽误创作,坚决给自己立了个断情绝爱人设。

    至于后来生病,更是没了这份儿心思。

    但有一点他还是能确定的——自己确实喜欢男人。

    所以也总是在想,张渊的世界那么简单,到底是不是因为他潜在取向如此,生活中有意无意做了点什么下意识的事,才把对方不小心引到这条沟上来的?

    季津实在没想到他居然真能母胎单身到三十多,忽然间有种家庭教育不到位的责任感:“婚结不结无所谓,恋爱还是要谈一谈的吧!”

    “既然不想结婚,分分合合的多麻烦。””你不能这么想嘛,爱情是一种体验。”季津说完,想了想又补上一句:“当然,谈一谈是好的,但是也别太追求刺激。你得找个脾气好一点,会让着你的。要是天天伤心就算了,对身体不好。只要能找对目标,年轻人大胆追爱一下还是可以的吧。”

    “是吗?”季苇一笑了,门齿划过嘴唇上的伤口,一阵刺痛:“你就当我是不够勇敢吧。”

    第46章  口腔溃疡

    季苇一只知道张渊买的是火车票, 不知道他甚至买的是K字开头的绿皮火车硬卧。今日傍晚发车,要在车上咣当将近二十个小时到翌日早晨才能到达。

    事实上这样的距离,高铁或者动卧的价格并不比飞机票便宜多少。张渊并没觉得坐硬卧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情, 能省则省。

    票买的仓促,他分到一张上铺, 一米八几的身高钻进去就没办法坐起来, 要么躺着要么趴着。

    背包被放在脚下靠着墙的一侧, 不到两日的行程,包里只装了两件换洗衣服和一份剧本,从京城离开时, 又加上了车载香熏。

    他把剧本和车载香薰都拿出来放在枕头边上, 漫漫旅途, 唯此二者相伴。

    淡淡木质香气抵挡不了绿皮火车上泡面烟味和汗液发酵混杂在一起的味道,却在鼻端营造出一方小小的天地。张渊凑近上去深深吞吐,直到感觉整个肺部都被属于季苇一的气味填满。

    他翻开剧本。

    程秋在剧组里说一不二, 自然不会有演员肆意改戏的余地, 剧本整整齐齐保持着最初的样子,少有飞页。

    但他手里的这本现在也长得和飞页差不多了。

    张渊的戏份零散而分散, 断断续续穿插在整部电影之间, 剧本翻了太多次,密密麻麻什么都记录得详细, 装订处散开又重装, 散开又重装,最后用抽拉杆把不平整的纸张重新束缚在一起。

    虽然他看起来不像是会认真钻研剧本揣摩角色的人, 无论是程秋还是季苇一也都对他在这方面没有过多的期待, 但张渊确实把程秋说的几乎每一句话都记下来了。

    笨拙,但迄今为止似乎还算有效。

    问题出在接下来, 他把剧本翻到折起来的地方,小心地不要将抽拉杆滑脱。

    页面停留在男女主角分别的那一场,回去之后不久,他和韩音就要完成这一部分的拍摄。

    之前的大多情况,程秋都给他提供了极其明确的指令。泛到这一情节中应该伤心还是愉快,细到此时此刻眼睛要看向何处,脚尖又该对准什么地方。

    如果把这种方式的创作比作操偶师和提线木偶,张渊是个关节灵活度很高的好人偶,要跑要跳要站着发呆都干脆利落的执行了。

    但是这一段,程秋很早便对他说:“你想怎么演就怎么演。”

    像是一个还未近身就遥遥可以望见的庞然巨兽,从那时候起,压力就蛰伏在他身边。

    人对于离别该有什么样的想法?或许是脑海中的语汇不够,张渊难以想象一切不存在于他生活中的东西。

    他生命中曾有多次死别,但极少经历生离。死亡把一个人带走时,无论多么亲密的人也只感到无力,听凭命运降落在头上,在倒计时中苟延残喘。

    而生离呢?

    应该是碎玻璃、鱼汤、还是被扔掉的车载香薰?

    张渊把那几页纸来来回回翻阅,读到尾又回到头。火车咣当咣当撞击铁轨,快一阵慢一阵停一阵,把他在床上轻轻地抛。起先觉得难受,后来困意就被摇上来。

    他记不清自己脑海中到底浮现出谁的脸,灯不知几时熄灭了,通道上安全出口的指示牌有幽幽的绿光。什么人在他身边来来回回走动,纸张上的字迹好像从黑暗中跳掉他的脸上。

    列车到站时,张渊跨步上站台。剧本和香薰都装进包里,但挥发的气味浸染一夜,依旧笼罩在他的衣服上。

    晨雾未散,站台也被笼罩在一团水汽中。

    人群推着张渊往前走,白茫茫一片。

    *

    季苇一回家,蚕丝被小灶电热毯,又回到生活不能自理“小舟”状态,吃药都得趁关了灯偷着来。

    季津说要给他补补,一日三餐就都加了炖盅。

    头一天他还乖乖把早上的海参中午的乌鸡和晚上的花胶全部喝光,嘴里那个被咬出来的伤口没好,第二日就化作口腔溃疡在嘴唇内侧生了根。

    吃啥都疼,不吃也疼。

    他抵抗力弱,伤口未能顺利愈合变成溃疡也不是什么大事,往自己嘴里多扔两片维生素B当做心理安慰了事。

    别的不太影响,就是格外吃不下饭。热汤进嘴里一碰溃疡面就像火烧一样,等放了半天把汤搅凉,补品进嘴又是一股腥味。

    第二天晚上季苇一就忍不住掩着嘴在饭桌上干呕,惊得丛然一个劲儿给他拍后背:“小舟,哪儿不舒服,肚子疼还是心口难受?”

    “没事,有点腥。”季苇一偏头看着母亲撑在桌沿上的另一只手。

    丛然适度医美注重保养,快七十岁看起来还像五十多。唯独手上沾染岁月痕迹格外明显,季苇一看着她的手:他最初的人生目标是拍点时隔多年还能被人谈起的作品,后来就突然变成能把父母熬走就算最高胜利。

    到头来没想到,眼看着连这么个目标都要破灭了。

    但是好在,季津马上要结婚,有一个新的生命将要降临到他们身边,又或者就算他们不急着要孩子,最起码也会有迎接新生的期待。

    这可能是季苇一如此期待婚礼的原因之一。

    丛然尝了一口他的汤:“海参冷了肯定腥,你得趁热吃啊,让许阿姨再帮你热热。”

    “不用,妈。”季苇一舔舔嘴唇内壁,溃疡面一阵刺痛。“吃不下了,我上楼躺躺。”

    他刚才干呕过,丛然不敢再逼他继续吃,摸摸儿子的额头,放任季苇一回卧室了。

    过一会儿许阿姨上来送点保护黏膜胃药给他,季津刚回家,跟着探头进来:“胃疼?”

    “不怎么疼,”他接过冲剂一饮而尽,又倒回床上:“你还是陪嫂子去吧。

    季苇一病起来耍脾气的时候,许阿姨果断不想在他旁边触霉头。季津站着看了两分钟,见季苇一始终闷头窝着自己,嘟囔两句也离开了。

    药粉虽然用热水冲开,但石灰粉一样的质地并不能溶解在水里,顺不下去的部分黏在舌头和喉咙上,一股奇怪的味道。

    季苇一在床上趴了一会儿,手指在手机屏幕上几乎无意识地滑动,不停在各个软件之间切换。

    不知不觉,界面停在和张渊的聊天框上。

    最后一条消息是半个小时前对面发过来的:

    【吃饭了吗?】

    真乃……京城人最佳寒暄榜榜首。

    但是张渊是真想知道,就在季苇一拿着手机的时候,新一条消息跳出来。

    还是:【吃饭了吗?】

    【吃了。】季苇一盯着那条消息长达一分钟,最终在屏幕上敲了两个字回去。

    他从聊天里退出来,把微信关掉。绿底方框里两个白色的小气泡面面相觑,他又重新点进去:【饿不着。】

    饿不着——那是不可能的。

    婚礼将近,全家的气氛都焦虑大过喜悦,毕竟人一辈子很可能就结一次婚。就算退一万步讲陈梦初真的还有二三四婚,她母亲能共同参加的也大概只剩这一回。

    婚礼执行总监季苇一先生的焦虑比一对新人,不说有过之但也称得上无不及,小小的口腔溃疡迅速在嘴里增殖。

    一开始只在下唇内壁的伤口上长了一个,紧接着牙龈上也冒出来,最后一根稻草出现在舌尖,从那时起季苇一就彻底吃不下饭。

    他现在比之前怕死很多,独自溜去医院看诊,结论是免疫力低下,没什么太好的办法。

    医生边写处方单边教育他:“你这么年纪轻轻的小伙子就贫血啊,平时不好好吃饭?饥一顿饱一顿营养不均衡,别说口腔溃疡了,胃里都要长溃疡。”

    季苇一把单子丢给许琮叫他去缴费拿药,自己坐回车里叹气:长口腔溃疡是因为营养不均衡,但是口腔溃疡不好他当然更吃不下饭。

    好在这节骨眼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围着新人转,季苇一故技重施,拿功能饮料灌自己对抗低血糖。

    现世报来得特别快,当天晚上,他又在夜里惊醒了。

    心衰的症状会在夜里格外严重,他还没到不能平躺的地步,但惊醒之后,只有坐起来才能喘得上气。

    季苇一挣扎着试图坐起来,可能因为热量摄入太少低血糖发作,撑着床的手一软又跌下去。

    喘息急促起来,像是有什么东西压住胸口,呼吸不畅的窒息感像潮水一样涌上来。

    挣扎中,他整个人从床沿上翻了下去。

    地上铺了地毯,掉下来的时候蚕丝被裹着他,没发出什么声音也没摔疼,季苇一借此能让上半身靠着床沿坐住。

    头脑中的嗡鸣和眼前的黑雾慢慢散去,他从近似于濒死体验的恐惧中脱身出来,带着满身冷汗爬回床上。

    头脑一时变得很空,他看着天花板躺了很久,默默给付新和发了条消息。

    【拍摄有可能早点开始吗?】

    凌晨两点,季苇一等到手机电池耗光自动关机也没能等到回复,不知道自己昏昏沉沉什么时候睡过去的。

    第二天十点多钟他才醒,好像宿醉的第二天,浑身都软绵绵的,头也很重。

    给手机充上电之后,付新和的消息跳出来:【不太行啊,你也知道,档期都排满了。】

    他也在心里笑自己昨天半夜发得什么癫,从床上爬起来,血泵不到头顶,身体失控的感觉一瞬间又涌上来。

    摔回到床上,他爬起来靠着床头愣了很久,太阳都转到南边的时候,他点开和程秋的对话框。

    许久之前,程秋曾有一条消息半开玩笑地问他要不要来剧组掌掌镜。

    季苇一手指无意识地抚摸过去,颤抖的拇指不慎在程秋头像上敲了两下。

    ……拍一拍。

    对方居然秒回:【财神爷有什么指示?】

    他愣了愣,没提那条消息:【视察工作。】

    【行啊。】程秋下一秒就弹视频电话过来,季苇一吓了一跳,本能地接起来。

    程秋的声音窜出来:“吃饭呢,给小季总好好视察一下。”

    张渊的脸猝不及防出现在镜头前,季苇一下意识要去看他,就忘了自己也同样出现在那一头。

    隔着屏幕对视一眼,张渊皱起眉头:“你瘦了。”

    他说:“你没好好吃饭。”

    “我……”季苇一忽然觉得有点委屈:“嘴里长溃疡了。”

    第47章  笑一笑

    张渊还没说话, 季苇一忽然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当机立断点了挂断。

    视频电话时发出“滴!”一声脆响,程秋在聊天界面敲了个问号过来。

    【家里来人了。】季苇一很熟练地搪塞她。

    程秋问:【工作电话还要避开家里人?】

    她赶在季苇一想出借口之前紧接着问:【……资金是不是出什么问题了?】

    虽然拍电影的钱并不是真的全从季苇一兜里来, 他大部分的工作应当称之为人民币的搬运工,但众所周知, 他搬运的钱里面有一部分是自己的家的, 家庭矛盾极易导致事业红灯。

    季苇一没却想到她会往金钱方面误会, 连忙否认:【没有。】

    经济没问题,他遇到的是……感情问题。

    这话当然不能跟程秋说,否则他的形象简直直奔多年前沉迷影视圈的煤老板去。

    一想觉得更亏, 哪有煤老板混成他这样的, 见了张渊还要心虚。

    好在程秋也绝对不可能往这个方面联想, 又追问几句,确认的确不是钱的问题,就把他这次突如其来又突然结束的关心当成是财神爷吃饱了撑的心情好, 没那么多洞察他人性幽微的心思。

    季苇一却盯着手机没放下, 只有程秋一个人追问他为什么突然挂断视频,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松了一口气还是失落。

    但是张渊……

    想到张渊, 张渊的消息就终于跳出来:【很痛吗?】

    还好——季苇一敲下这两个字又删去, 溃疡不痛就不能解释他为什么不吃饭。反正口腔溃疡又不是什么大病,与其让张渊追问下去, 还不如把所有的锅都甩给溃疡。

    再说……季苇一用舌尖舔舔下唇内壁的溃疡面, 就像伤口上撒了盐,尖锐的灼热感传来。

    再说, 溃疡分明就是很痛。

    没有来由的委屈又涌上来, 他用力在屏幕上敲下:【嗯,吃不下饭。】就把手机塞进枕头底下, 一翻身把脸埋进枕头里。

    羽绒枕头充了气,蓬松的像云一样。季苇一整张脸深深陷进去,恍惚感觉自己在被什么东西拥抱,太阳晒过,上面残留着淡淡的香。

    他近来对温暖的东西有着近乎本能的渴望,哪怕心里知道这种香气可能来自于被烤焦的尘螨,说不定会诱发他的过敏反应,还是用力深吸着。

    可没两分钟又翻回来,爬起来靠在床头猛喘气。胸口压着,呼吸不畅,廉价的阳光替代品竟然也变得奢侈。

    就目前的状态而言,哪怕是人人都本该有资格去享受的东西,在他这里好像也会变得不那么理所应当。

    所以当张渊问他是否需要药物时,季苇一只冷淡地回应道:【已经去过医院了,你好好工作,不用在意这些事。】

    爱情比阳光奢侈太多。

    毕竟只要他想,其实他也可以飞到什么热带地区的海滩上从早到晚晒太阳。不过现在似乎还太早了些,趁他还有余力去做点什么,暂且不急混吃等死。

    有一些念头趁虚进入脑海,季苇一花了几分钟幻想自己的死亡:如果真有那一天,他要死在某一个风景很好的小岛上。

    以前为了拍摄需要,他了解过行情,在马尔代夫包一个无人岛都花不了多少钱,唯一需要考虑的问题是他死了之后找谁把自己运回国,以及死在岛上酒店会不会感觉太晦气。

    想到这儿季苇一笑了,他活着基本就在不停地给身边人添麻烦,居然还能想得出这么麻烦的死法。

    如果身边所有人都忙着骂他太会麻烦人,是不是就没有多少时间花在伤心上了?

    屏幕那头的张渊默默把手机揣回自己的口袋里,低头往嘴里扒两口饭。

    财神爷神通广大,剧组的条件就跟着好,盒饭的质量相当不错。除了张渊这种天赋异禀干吃不胖的,其他几个演员近来都陷入了体重的困扰。

    韩音天天只敢尝个味道,难得看到张渊早早放下筷子,感到一点微弱的心理平衡:“你也有吃不下的时候。”

    张渊已经和她熟起来,韩音是个模范同事,情绪稳定工作负责,并且对其他人工作之外的生活没有太多兴趣。不论听说别的艺人喜欢男人喜欢女人还是喜欢养纸片人,都平等地表现出礼貌程度的尊重。

    因此张渊在她面前并不掩饰自己的喜怒,很干脆地点了点头。

    韩音叹气:“理解,我也感觉很有压力。”

    从早拍到晚本来就令人痛苦,况且他们马上要拍的是他们两个所有的对手戏里面最重要的那场分别戏。拍完这场戏之后再补几个场景,韩音就快要杀青了。

    张渊收拾了他的饭盒,把助听器取下来又重新戴上,没有回应韩音他到底是不是在因为一会儿的拍摄内容而焦虑。

    领口上沾了一点香薰,因为怕油状的液体弄脏戏服,他只敢偷偷在内侧蹭上一点点。越淡反而越像季苇一身上那种偶然沾染上的味道,他嗅了嗅。

    远处一直有剧组的工作人员在忙着布景。室内戏的打光总是特别重要,程秋见布置的差不多,在一旁仔仔细细地看。张渊便走过去,接替了临时替他试光的工作人员的位置。

    暖光有热度,照在他身上的那一刻,好像有什么东西一并降临在他身上。

    程秋喊“CUT”的那一刻,自己也觉得惊讶,认真把摄影机里的画面来回看。

    韩音在她身旁满意地吸气:“我觉得很好。”她略显得意地迎上程秋看过来的目光。程秋挑起一侧眉毛:“我也觉得很好。”

    她把脸转向站在一旁似在发愣的张渊:“我现在真的开始觉得你有当演员的潜质了。”

    本来准备奋斗到天黑的目标就这么完成了,早下班的喜悦洋溢在每个人的心里。

    张渊沉默着换了衣服,出了棚子却看到韩音站在门口等他。

    她衣服没换,脸上还带着妆,在戏里翻来覆去地哭过两次,泪痕犹在。即便如此,戏中的女人似乎已经彻底离开了她的身体,韩音神情放松,让人很难把她和刚刚的角色联系在一起。

    可能真正的演员就应该是这样,张渊想,而他至今还不能很清楚地看到那条分界线在什么地方。

    他不会创造关于离别的表演,他只是把曾经体会过的分别拿出来。

    韩音抄着口袋,手指在兜里搓搓:“其实我挺意外的,我以为,我会看到愤怒。”

    她说得当然不是张渊,而是戏中的角色。

    张渊抬眼看她:“愤怒?”

    “嗯。”韩音放慢语速,对能否跟他沟通如此复杂的问题感到没有自信:“我在读剧本的时候,一直想象对方会很生气,所以一开始我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你的表现和我想象中的很不同。”

    程秋刻意不让他们在对戏前沟通理解,韩音在最初自己叫停了两次,但很快找到了方向。

    张渊的表情中有实实在在的不解:“为什么要生气?”

    “因为,”韩音顿住了:“因为我……背叛了你?因为我决定离开,你成了被留下的那一个。”

    每个人都曾经和主人公许下过各种各样的承诺,但每个人最终都因为自己各种各样的理由离开了小镇,把身有障碍的主人公留在了原地。

    韩音曾把这视作一种有理有据的背叛。

    张渊摇摇头:“离开,也并不轻松。留在原地,什么都不需要做。如果什么都不做,就没有资格生气。”

    韩音一愣,很长时间以来,她没有想过会跟张渊聊起角色理解这样的事:“所以你觉得,留在原地是错的吗?”

    “我不知道。”张渊说,“但留在原地,不够勇敢。”

    他沉默片刻:“如果是我,我不会。”

    *

    季苇一晒了会儿太阳,终于从床上爬起来,早饭又只吃了点粥。时间已经接近十一点钟,索性把午饭也给省了。

    许阿姨三番五次欲言又止,季苇一半爬在桌子上眨巴着眼睛:“你去告状也没关系,我今天只想在家里呆着。”

    通常而言,他不好好吃饭的惩罚除了被念叨几句就是被管着不让出门居家养病。

    明天就是婚礼,他今天本来有很多事情要忙。可是身上没有力气,有一种出门会晕倒的忧虑。

    如果他真的倒在外面被送进医院,事情发展成新郎新娘家各有一绝症病人,简直有些黑色幽默。

    所以干脆摆烂了:新郎是季津,让真正该结婚的人头大去吧。

    把手头的那点事情都吩咐出去,就裹着毯子缩进那间影音室。

    做了隔音处理的小房间就好像安全屋,能暂时的逃避掉外面的一切,安安静静地待一会儿。

    季苇一把DVD机打开,荧幕上画面闪动,过完了开场,他才意识到那是《海上钢琴师》。

    上一次待在这里看电影,还是和张渊一起。

    后来发生了太多事,他很久没有心情来。

    电影里说英语,不仔细去听就听不太懂,白噪音一样只占据耳朵,不往脑子里进。

    在这样的声音里,季苇一靠在沙发上,开始按字母顺序,挨个翻自己的通讯录列表。

    因为感觉到时间紧迫,他迫切地想要做点什么。疾病的进展还不明显,但仅靠日常的症状就足以消磨他的体力。他担心等的时间太久,他的心力精力会越发不足。

    谁也不想临了临了拍出点东西,唯一有价值的地方是可以用来在自己的葬礼上播放。

    当然,如果因为档期把付新和替掉,势必会或多或少影响到他和对方的感情。

    不过也没关系,如果他哪天真死了,对方怎么也得原谅他才对。

    逃避虽然可耻,但永久性逃避特别有用。

    季苇一慢慢翻着,手指划过一个个熟悉或陌生的名字,感觉自己正在检点人际。

    张渊的视频电话申请就在这时弹出来。

    季苇一本来不想接,忽然却想到张渊之前给他提过,隔着机器听声音,比面对面听人声更加困难。

    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他能打字肯定不会视频。

    出什么事了吗?

    季苇一心跳快起来,按在绿色的接听键上:“怎么了?”

    电话突然接通,对面的张渊还低着头,大概根本没听到他说话。片刻才终于抬起头来,手里捏着一张纸,看见季苇一就开始念。

    “自从我那天背井离乡,乡里人再也没喝上一口井水。”他念完一句,抬起头看看季苇一没什么反应,皱着眉头又去念下一句:“不靠谱的小明靠记忆弹完了钢琴曲。”

    ……

    “导师批阅——”

    “张渊。”季苇一终于忍不住叫住他:“程导叫你念这个东西做练习吗?”

    练习如何把冷笑话讲得更冷,还是练习提高笑点?

    否则他实在想不通这是在做什么……

    张渊摇头,一本正经道:“不是,我在给你讲笑话。”

    季苇一看着他的表情,噗呲一声笑了。

    张渊这样子,实在是……比所有的段子都好笑。

    屏幕那头的人忽然也跟着笑了,张渊心满意足地放下他那张写满了冷笑话的纸。

    “嗯,笑一笑。”他看着季苇一嘴角处小小的梨涡:“冯叔说,笑一笑就不疼了,笑一笑病好得快。”

    第48章  婚礼

    笑容僵硬在季苇一脸上, 举着电话,挂也不是,要说什么又梗住。

    张渊还在笑着, 他笑起来,嘴角的弧度不是很大, 眉眼却压得弯弯, 漆黑的瞳仁里映着两个亮晶晶的光点。妆没卸, 戏里为了显憔悴,在他眼下扫了淡淡的青色。因为笑得用力,眼下的青黑堆积起来, 反倒把眼睛扩大一圈, 像什么犬科动物的表情包。

    会突然钻出来拿鼻子在镜头上蹭来蹭去的那种。

    片场的网总是很差, 画面都卡成PPT了,张渊难得一见的神情隔着屏幕被无限延长。

    季苇一盯着镜头,视频虽然很卡, 对方的声音反而很清晰连贯地传过来:“我查过了, 口腔溃疡是因为免疫力下降。增强免疫力,要补充维C, 增加营养, 保证睡眠。”他说到这里,十分用力地吸了一口气, 然后轻轻呼出来, 好像有一团烦恼的透明云雾无形散开。

    不用任何人说他也知道,这些事情早有人想到, 但是季苇一不会照做的。如果这些话真能奏效的话, 他的身体状况至少会比现在健康一些。

    但人之所以是人,理性不够强大, 常常不按照”本应该“做事。

    就像季苇一并没有那么爱惜自己的身体一样,就算明知道有些话说了也白说,张渊还是试图做点什么:“或者……保持心情愉悦也能提高免疫力,”他望向屏幕里的季苇一:“至少,多笑笑吧。”

    “……好。”季苇一点点头,一时无言,除了对着屏幕笑,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张渊又说:“导演叫我。”

    季苇一松了一口气:“去忙吧。”

    他手指移动到挂点视频的红色标志上,又顿了顿:“注意安全,别想着减肥,他们都看不见下颌线呢,要减也轮不到你减。如果有什么事就……就跟程导说。”

    张渊“嗯”了一声:“不管有什么事,我会告诉你的。”

    “挂了。”季苇一把拇指按下去。

    视频那头,黑掉的屏幕里映出张渊自己的脸。他这幅样子,连自己都觉得陌生,仅仅是对视一眼,立刻就恢复成平日里的面无表情。

    挂了电话,他点开相册,一张张滑动,截图里的季苇一嘴角沁着两窝酒,长睫毛在脸上落下一片小小的阴影。

    还是季苇一笑起来好看,张渊想。

    重场戏之一就这么顺利解决了,程秋心情大好,决点整条羊腿陶冶情操。不想被发现自己背着全组大吃大喝,挑个以为没人看到的时候下来拿外卖。

    不成想在酒店大堂撞见张渊,低着头看手机,她仗着对方耳朵不好,放轻手脚从他身边溜过去。

    提着羊腿回来的时候注意力全盯在张渊哪儿,成功在没有惊动他的情况下迈进电梯,终于放下心来。

    等把第一口羊腿塞进嘴里,程秋才终于回过味儿来:这人怎么笑起来看着傻乎乎的?

    幸亏在片子里每天苦大仇深。

    *

    慌慌张张一个多周,季津和陈梦初的婚礼终于来临。

    接亲季苇一不在,他一早就去酒店忙活。挂着对讲机跑前跑后,大有综艺节目里总导演的架势,全然快忘了其实自己是新郎家属。

    等新娘的间歇他自己也想到这茬,一想就笑了:读导演系当然不是真的都会去拍片子,当年他的同学里有不少人跑去给综艺当幕后。他当时理性上虽然知道人总是要考虑就业问题,感性上多多少少对这种时不时要靠手段造话题的事情有点看轻。现在给他这种低配一百倍的事情,他倒是干得很起劲。

    消费可以降级,职业理想当然也可以。

    正这样想着,音乐响起大门打开,盛装的陈梦初缓步而入。

    她是在单亲家庭长大,本来此时应该有母亲陪在身边,换成是伴娘举着手机自拍架,对面连着病房打视频。

    季津迎上去牵过她的手,另一只手接过手机,只照陈梦初。

    漂亮的新娘对着镜头明媚的笑:“妈妈,今天我很开心。”

    满天玫瑰花瓣,司仪接过手机,季津单膝跪地往她手上套戒指,凑近的麦克风把视频中的声音放大:“你开心,妈妈就开心。”

    四面欢呼一片,季苇一跟着笑,眼睛却不由自主地从新人挪到自己父母身上。

    看到季光远和丛然脸上熠熠生辉容光焕发,没打玻尿酸苹果肌也比平日里饱满好多倍。

    自己儿子的婚礼上,没有父母会不开心。只不过儿子有两个,这种开心却只会有这么一次。

    从一开始,他们对季苇一的期待和季津就是完全不同的。在这种区别上,他也从来没有嫉妒过自己的哥哥。

    他只是偶尔在这种时刻感到遗憾和抱歉,即便是像结婚这样的期待,又或者是比结婚要低上很多的诸如让他健健康康的活着这种期待,他依旧是注定会让他们感到失望的。

    “小舟!”季光远站在台上向儿子招手,“过来!”

    季苇一意识到他是喊他上去一起合影,已经在欢呼声里迈出两步,忽然又笑着摆摆手。

    他掉个头,走到摄影师旁边拍拍他:“我来照。”

    从摄影机后面比着手指头冲舞台上喊:“三、二、一!”

    取景框里定格下一张堪称完美的照片,一家四口,甜蜜温馨。

    *

    婚宴从中午折腾到下午两点才结束,来的人一半是亲戚朋友,一半是和季家生意上有来往的人。

    新郎新娘照例要在门口送宾客,季光远和丛然也在寒暄,只有身娇体弱的小儿子被特赦坐在车里躲懒。

    晚上还有局,但陈梦初打算换了衣服先去医院看看母亲,季津当然也要跟着一起。

    季光远喊季苇一上自己的车,季苇一犹豫一下:“我能跟着一起去医院看看吗?”

    季光远皱眉:“你去医院干什么?”

    除了他自己要去看病的时候,季光远都忌讳他进医院。

    季苇一撇撇嘴,心知这个借口找的不好,却没有别的办法。

    婚宴一结束,他心里像是有根弦儿崩开了,冷汗从后背不停的往外冒。贴身衬衫很快就湿透了,好在穿着深色的西装配马甲,暂时还看不出什么。

    季光远是要带他和人去交际的,但他实在没有体力再打起精神来进行基本的社交伪装。

    但他也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说自己不舒服。

    他没说话,父子俩就这么绷了一会儿,季津插了一嘴:“小舟想去就去吧,“他瞪一眼季苇一:”你不就是偷懒不想跟人说话,今天早起也累,到了坐在车里睡觉吧。”

    季苇一立刻就势打了个哈欠,一副睡眠不足眼睛都要睁不开的样子:“爸——”

    季光远叹气:“去吧,累就先去车里待着。”

    季苇一领了季津的车钥匙,把自己砸进后座里,高定西装和真丝领带全扔在车座底下。拆开领口的扣子,还是有种喘不上气的感觉。

    酒店里熟人太多,他不敢把带着防窥的车窗摇下来。在家以外的地方,他的身体状况在父母的社交圈里是半个秘密。于是只好就那么侧躺着很吃力地喘,封闭的空间里,两耳中只听见自己的声音。

    累,实在是很累,就连喘气都很累。

    说到底他今天都做了什么?早起,久站,说几句话,按两下快门,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什么。

    仅仅是这种程度的活动量,已经开始接近他的体力极限了。发动机出了问题,不管加多少油都是跑不动的。

    无力感就像藏在影子里一样,平日里安安静静地跟在他的身后,时不时在关键时刻伸出手来,猛地拽住他的脚踝。

    季苇一就这么躺着,没多一会儿真睡过去了。体温下降,冷汗风干,再醒的时候整个人都在轻微发颤。

    季津隔着车窗敲玻璃:“小舟,小舟。”

    他爬起来,给车解锁,徒劳地把他丢成一摊的衣服抖了抖,裹在自己身上。

    季津喝了酒,坐进副驾驶倒是没发现他的异样:“真睡着啦?”

    “累呀,”季苇一道:“你不累吗?”

    季津看着坐在一旁的陈梦初笑两声:“不累啊,我比较幸福。”

    女人瞪了他一眼,侧身朝季苇一点头:“辛苦你了。”

    “喜事,我也沾沾喜气。”季苇一说。

    反正这种喜事也轮不到他了。

    “累你就睡吧。”季津说。

    车拐出酒店,往医院的方向去,两个地方隔得不远,卡在不堵车的时间点,二十分钟就到了。

    季苇一本只是打算在车上缓口气,看着刷得洁白的住院部大楼,忽然决定:“我跟你们一起上去。”

    电梯停在大楼顶部,住院部条件最好的单人病房,整层都是焊死的大落地窗,窗明几净,漂亮得不像医院。

    陈梦初母亲前几日进行过灌注姑息手术,效果意外理想,痛苦减轻,精神好转,有很多话要跟女儿讲。

    季苇一和她寒暄过,不愿意在这里当电灯泡,打声招呼就退出去。

    走廊尽头,夕阳顺着窗户照进来,白墙上大片金色光斑,亮得耀眼。

    他循着阳光走过去,路过某一间病房门口,里面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身体本能比理智跑得更快,意识到不礼貌之前,他已经透过小窗朝病房里看了一眼。

    一圈人围在病床前,有医生正在把各种管线拆下来。

    白布盖着,季苇一看不清床上有什么,胃里却忽然一阵绞痛。

    尖锐而剧烈的疼痛就好像是有一把刀插进腹部,他跌在地上,没忍住“啊——”地叫出来。

    走廊上全是监控,立刻有护士冲过来询问他的情况。陈梦初母亲的病房就隔了两三间,季津听见动静也出来看。“小舟!”

    “别拉我。”他从试图把他从地上扶起来的季津手里挣脱出来,继续把两手按在上腹蜷在地上。

    “他以前有胃溃疡。”季津急得脑门冒汗,忙跟护士说他的病史。

    “不是,我……”季苇一大概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但很不想承认他是给吓出来的病。

    如果大张旗鼓地去检查,他心脏上那点秘密八成藏不住:“我……我中午、喝了点酒,可能……胃痉挛。”他问护士:“能不能给我点药?”

    “那……”对方犹豫着看向季津:“先去急诊?”

    最后是一针654-2解决问题,季苇一裹着被子在留观室的床上缓过劲儿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无意识地用一只手掐着另一只手的虎口。

    这方法还是张渊教给他的,当时的确觉得颇有奇效,今天却好像没什么用。

    想来是张渊的手劲儿比较大……季苇一翻了个身,试图把张渊的脸从自己脑子里赶出去,一回头却发现季津一脑门儿官司的盯着他。

    “好啦?”

    “好点了。”季苇一把半张脸埋进被子里。

    “为什么喝酒?”

    “就……气氛好,热闹热闹。”季苇一闪烁其词。

    还能为什么,其实他根本没喝酒。

    “小舟,你要搬出去自己过,就得知道轻重吧!你——”季津犹豫了一下:“我听说你最近有个项目。”

    “嗯。”季苇一心里一紧。

    “那不是外面的项目吧?”季津问:“你就是还惦记着要去拍片呢。”

    季苇一没有追问他从哪儿听来的消息,就那么看着季津。

    他不反驳,就相当于是默认了。

    季津叹气:“你这样,我很难去支持你,再把自己累病了怎么办呢?”

    不用担心,已经病了,季苇一在心里想。

    有那么一瞬间,他很想跟季津说这句话。

    但最终还是只翻了个身:”你不用担心,我已经放弃了。“

    季津不信:”真的?“”嗯……觉得,条件还很不成熟。“季苇一掏出手机来,黑掉的屏幕照着他的脸。

    太虚弱,以至于没有自信能把事情做好。

    那个剧本对他太重要了,他不想人生中最后的作品上写满了失败二字。

    与其这样,不如做一些更十拿九稳的事情。

    哪怕……最后的成品不完全属于他,但野心也是可以消费降级的。

    以及,虽然季苇一自己完全不想承认,但是就在刚刚那一刻,他忽然想:

    要是旁边是张渊就好了。

    季津大概还没信,边给他把被子往上拽拽边念经:“不是不许你做喜欢的事情,但是你现在这样就是不能任性啊。今天拍照你也不上来……”

    我怎么上去,万一过两年真死了,谁看见你俩结婚纪念照还得凭吊一下我,尴尬不尴尬。

    他边在心里顶嘴,边点开手机,翻出和程秋的聊天,按住那条消息,点了回复:

    【这话还算数吗?】

    【我来,你让我掌镜?】

    第49章  找工作

    五月中下, 西北的天气也终于开始热起来。

    拍戏最痛苦事件之一就是冬拍夏夏拍冬。近期的戏都是发生在老旧民房逼仄狭小的卧室客厅厨房里,设备架起来之后,人员密集空间狭小。冷的时候尚不觉得有什么, 天气一热,多NG几次就觉得浑身冒汗快要窒息。

    韩音即将杀青, 眼看就要脱离苦海, 本着好聚好散奋斗到底的原则, 完美主义愈加发作。程秋明明已经喊过,她看着摄影机里自己的脸,还是觉得表情太僵眼神太死情绪不够饱满。

    “我想再来一次。”韩音道。

    程秋答应了, 她是一个从来不拒绝这种请求的导演。她往右侧瞟了一眼:“那就再来一条, 不要把她拍成那种很脆弱的感觉。”

    话虽然是跟摄像说的, 韩音心里也像是被点拨了一下。她跟着她程秋瞳仁的移动方向看过去,一旁的摄影师窝在设备后面点点头。对方戴着口罩和帽子,棒球帽的帽檐压低挡住眼睛, 以至于韩音现在才发现这人好像以前从没见过。

    今天新加了一组设备, 程秋突发奇想的时候很多,她本没多留心。

    那人穿着剧组里最常见的一身黑, 但细看之下就发现有点怪。

    片场今天温度起码有二十五六度, 被迫穿着针织衫的她热得后背全被汗水打湿,对方却在剧组发的T恤衫外面还套了厚厚的加绒运动连帽衫, 看起来像个刑侦剧里藏凶器躲监控的可疑分子。

    好在剧组里最不缺的就是可疑分子, 韩音只是多看了一眼,就立刻把目光挪回对手演员身上。

    化妆师正在往张渊脸上扑粉, 汗水像小溪一样顺着他的脸颊两侧往下淌, 挂在下巴上把领口都打湿。幸亏他脸上没什么妆,只需要把汗擦干了多用散粉拍一拍。

    韩音于是有点抱歉:“对不起啊, 还要再来一次。”

    张渊半蹲着微微仰头,眼睛落在旁处,好半天化妆师离开,才意识到韩音好像是在跟自己说话。

    “我没听见。”为了接戏,他拍戏时带着一个聊胜于无的破助听器。

    “热吧?对不起。”韩音缩减了她的表达内容。

    “没事,”张渊说,他的眼睛又往另一个地方看:“修车比这热多了。”

    韩音回头,打扮得像柯南第一龙套的摄影师已经整个人缩在器材后面,庞大的机器像是他武装的铠甲,披坚执锐,横刀冷对。

    对演员而言,摄影机既是朋友也是凶器,顺从、合作、对抗,每一个人在每一个瞬间给出不同的答案。

    而机器背后的那双眼睛,能在第一时刻捕捉到最细小的情绪。

    不过,韩音想,张渊此时此刻大概不会有此感叹。她要是张渊,她应该只会在心里默默羡慕:居然还能有这么不怕热的人?

    耳边就已经传来程秋的声音:“各部门准备……”

    再重来一次,韩音终于觉得满意,惊讶于镜头中自己的变化,又朝摄影师看了两眼。程秋挥挥手:“演员休息一下。”

    害怕出汗花了妆,韩音忙把自己从针织衫里挣脱出来,走到人少些的地方才觉得空气清新了一点。穿着厚卫衣的张渊却不急着脱衣服,走到那位可疑分子面前站定。

    他慢腾腾把助听器换成平时戴的,却不说话光盯着人看。韩音只是围观,都觉得空气快要被他看凝固了。

    僵持两分钟,对面的摄影师终于忍不住把自己头上的帽子掀开口罩摘掉,深吸一口气:“热成那样,你就不能先把衣服脱了吗?”

    “好。”张渊闻言,乖乖脱掉了身上的厚卫衣。他里面穿一件黑色的短袖,全让汗水浸透了。

    对面又问:“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一开始。”

    那人叹口气,移到程秋身边的一张空椅子旁坐下来。大块的黑色从他脸上移除,亚麻色的头发像丝绒一样流淌出来。

    韩音站得远,第一眼只看到半张过分精致的侧脸。头一个念头是以为艺人来剧组玩什么奇怪的探班拍摄,生怕自己认不出来闹了笑话。认真在脑子里检索一遍,惊道:“季总?”

    “嗯。”季苇一偏头冲她浅浅点了点下巴,片场的折叠小凳子不够高,他一条腿伸着,另一条腿搭在上面,好像坐的是什么真皮沙发似的。

    很像领导,卑微小演员被领导恐惧症驱使着过去套近乎:“季总,您怎么……”

    张渊接住他怀里差点掉下来的棒球帽,拿在自己手里:“你这次是来找谁的?”

    “不找谁。”棒球帽把刘海压乱了,季苇一伸手拨了拨,额前一缕发丝很不听话地又垂下来。他用食指在上面绕了一圈,轻描淡写道:“找一份工作。”

    张渊把疑惑的目光投向程秋,女人摊摊手:“他说,他离家出走了,我收留一下财神爷。”

    她讲到这里还是觉得离谱:“你到底图什么,你很闲吗?”

    季苇一笑:“我闲不闲现在要取决于程导。”

    程秋无语:“我说的不是这个,你不努力工作,我怕你没钱。”

    “这部戏又不短你的钱,我休息一下而已。”他瞥了一眼监视器:“嫌我拍的不好,你可以批评我。”

    那倒还真拍的挺好,程秋心道。她冲众人招招手:“季总从今天起来我们剧组体验生活,今天他请全组吃饭,一会儿送过来。”

    并非所有人都认得季苇一,但没人和免费改善生活过不去。剧组里响起的欢呼淹没程秋的尾音,张渊有些茫然地四处看了看。

    有一滴汗珠在他转头时落在季苇一手背上,热意消散,反倒有点凉。季苇一看了一眼对此毫无察觉的张渊,没说话,默默低头摆弄手机。

    下一场已经准备得差不多,幕后提醒他们再开工。季苇一从马扎上站起来,晃了一下。

    张渊本来已经朝布景里走,不知道怎么蹿过来,一步把他紧紧扶住。

    季苇一站定就托着他的胳膊肘轻轻把人拍开:“坐久了,腿麻,这凳子也太矮了。“

    张渊松开手,站在原地不动。

    季苇一就径自走回摄影机后面,想摸帽子,又想起帽子还在张渊手里,于是把口罩又戴回脸上。

    程秋看着他再度和设备融为一体:“都认出来了,你还裹那么厚干什么?”

    “穿多点,冻不着。”季苇一的声音闷闷地从口罩后面透过来。

    “莫名其妙……”程秋嘟囔了一声:“中暑了可不算工伤。”

    季苇一没接话,缩在袖子里的手指握在掌心暖了暖。

    都热,就他觉得冷。

    后面几条都不是什么很有难度的戏,除了偶尔有调度调整,基本上都一条过了。

    上午的拍摄计划完成之后,午饭才将将赶上。除去丰盛的像流水席一样的订餐,额外还有奶茶冷饮。

    所有人都热得要命,饭可以不吃,冷饮先喝一口。

    季苇一又找个地方坐下来,对着姗姗来迟的许琮道:“差点耽误吃饭。”

    “对不起,”打工人丝滑道歉,而后辩解:“一开始不知道要冷饮,这么大的订单,确实等了一会儿。”

    “没事,”季苇一才想起自己是突发奇想:“你也去吃饭吧,辛苦你跑一趟,过两天你就先回去。”

    你不回去我怎么回去,许琮在心里呐喊:“那个,小季总,季总他们都以为你只是来探班旅游……”

    “我就是在旅游啊,他们谁看见我不是在旅游了?”

    许琮还想说什么,张渊拿着冷饮走过来,递给许琮一杯,另一杯拿在自己手里。许琮下意识以为那杯要给季苇一,顺手道谢把吸管插进去。

    下口之前才发现,张渊拿着另一杯没撒手。他顿时举着饮料有些尴尬,不知道该不该往季苇一手里送:“小季总……”

    “很凉,”张渊忽然说,他手心里沾了冷饮上的水珠,将手翻过来用手背贴了贴季苇一的手:“你手也凉。”

    季苇一猛地将手缩回去:“凉还不好,你嫌热就喝点凉的。”

    他手已缩回袖子里,仍感觉放哪儿都不对,绕到后脑去拢了拢自己的头发:“找根皮筋给我,热,碍事。”

    半长不短的头发平时没觉得有什么,真到一直盯着取景器的时候,就嫌前面刘海挡眼睛,后面发尾弄得脖根发痒。

    许琮出去绕了一圈,拿着一包黑色的小橡皮筋和几根垫发夹回来:“化妆师说只有这种。”

    他接过来在手里摆弄,拿发夹把刘海撇开,发尾在脑后扎成小揪揪。

    剧组里唯一不怵季苇一的程秋走过来,很不客气地伸手要去扒拉他的小发揪:“嚯,弄得跟男艺人化妆间后采似的。”

    张渊忽然插身进来,把一杯奶茶怼进她手里:“冰的。”

    程秋两个月才得他献一回殷勤,不知道为什么完全没有被服务的舒适感,只觉得自己好像被奶茶攻击了。念在是张渊,还是拿起来猛吸一大口。

    确实挺冰,冻得她牙疼。

    他自己却拿着不喝,直到午饭结束要继续开拍,才把一直捂在掌心的奶茶放在季苇一身边:“没那么凉了。”

    走出去两步,又回头补上一句:“小口喝。”

    别感动!季苇一在心里大叫:这饮料还是你自己花钱买的呢!

    然而还是不可抑制地低头看去,吸管已经插进去,冷饮里有茶,他最近药吃得多,本来没打算碰,鬼使神差地,却拿起来喝了一口。

    茶汤淡淡的苦涩才沾上味蕾,心脏好像已经受到感召一般砰砰快起来。他随即把冷饮放下了,橡皮筋勒得头皮发紧,脑后的血管好像跟着一跳一跳痛起来。

    从头上扯掉皮筋,纤细的橡胶材质经不起用力,啪得一下绷断了,打在季苇一手背上留下一道红印子。

    虽然不重,但是疼痛来得太突然,冷不丁绷出他眼眶里一点湿热。

    季苇一眨眨眼睛散掉水汽,举起手背放在嘴边吹两下。冷风一激,皮肤鼓起的更明显。因为皮肤太白,这一道就像御笔朱批,在他身上画了印。

    上书“弱不禁风”四字。

    季苇一盯着那印子看了两秒,狠狠将手背在自己身上蹭两下,冲许琮怒道:“今天收工,我要去剪头发。”

    第50章  剪头发

    下午的拍摄没有上午那么顺利, 哪怕是看起来没什么难度的镜头,程秋却始终不能满意,翻来覆去叫重来。

    她对其他演员的指令并不会像对张渊那么简单直接, 扮演剧中陈之禾挚友的男演员谷涵真在反复NG后和她有些沟通不畅,两个人的语速都越来越快。

    同一场的演员还有张渊和韩音, 干扰听力准确度的不仅仅是分贝, 一嘈杂起来, 带着破助听器的张渊就听不清,正好不用掺和他们争论。

    韩音却无法彻底置身事外,夹在中间沉默也不是插话也不是, 左右为难之际, 颇有些怨念地朝张渊投去羡慕的一眼, 意外在他脸上看到某种奇异的表情。

    虎视眈眈,似笑非笑,眼睛都不怎么眨。

    ……看别人吵架就这么开心吗?

    张渊不太会掩饰自己, 韩音总觉得看他的反应就像在照镜子。而这种表情就仿佛是镜子里的人在津津有味地把他们当默剧欣赏, 着实令韩音对领导同事工作怨念顿起。

    到底是能听见还装听不见在旁边躲懒,还是说听不清的情况下, 他们几个连说带比划的架势看起来都很像小丑?

    也就没注意到, 挥着剧本争吵的程秋和谷涵真背后,还坐着一个正在不停捋自己刘海的季苇一。

    人体的零部件在正常运转的情况下都没什么存在感, 能发觉多半是因为出了问题。

    感冒鼻塞才会意识到平日里呼吸顺畅, 脚崴了就感觉原来不能灵活操纵的脚趾也会因为血液循环不畅而发胀。心脏出了问题的时候,每一次心跳每一次呼吸都好像需要耗费体力。

    就连头发这种没有生命的东西居然也不例外, 本来扎着也罢披着也罢, 无非都在头上待着。要剪头发的念头一旦出现,每一根儿头发都显得无比不合时宜。

    季苇一深受其扰, 很快又把披散下来的头发又扎回去。但他头发很滑,橡皮筋又细,松松缠两圈很快就滑脱下来。绕三圈扎紧,过不了五分钟又觉得勒得太紧头疼,反反复复地摆弄。

    拍摄越是不顺利,头发的存在感就越强。别人心烦往地下扔烟头,他不等收工,身边就落了一地绷断的黑色橡皮筋。

    要剪头发本来只是他跟许琮随口一说,很快就变成了他今天非做不可的事情。

    然而通常越是想干什么就越干不成,拍摄计划终于完成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九点。疲惫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别人都忙着收拾东西收工,季苇一坐在凳子上就站不起来。

    还是没忘很倔强地仰起头对许琮说:“我要去剪头发。”

    “今天可能来不及了。”程秋摸出口袋里的电子烟吸了一口,吐出一大团香草味的烟雾:“他们这里没有夜生活,你开车到市中心还得近一个小时,十点钟很难找到还开门的理发店。”

    季苇一偏头躲了躲,烟雾不呛人,吸进嗓子里却甜得发腻。他前几天刚犯过胃病,一闻就恶心。

    其实季光远也有烟瘾,但碍于他的身体情况,从来不在他身边点烟。来到剧组就避不开,电子烟比起真烟还算文明许多。

    季苇一背过脸去,若无其事地接话:“临街那家说不定还开着吧?我昨天夜里来,看到他们很晚还亮着灯。”

    剪头发谈不上急事,但第二天还是一大早就要开工。季苇一既然打定主意要认真工作,不可能请假出去把时间浪费在剪头发上。

    他们待的地方的确偏僻,但并不是荒无人烟。想着拖下去不知道哪天才有空闲,就近凑合一下也不是不行。

    “你要去那里?”程秋笑得玩味:“你确定?”

    她的表情让季苇一误会了:“怎么,那店……其实不是理发店?”

    “那倒不是,”她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季苇一什么意思:“季总,你们有钱人平时到底都做什么啊,怎么满脑子净想不正经的事儿呢?”

    “我——”季苇一刚想反驳她自己会想歪全赖她表情实在太奇怪,张渊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什么事?”

    那双黑而圆的眼睛望过来,血流冲到季苇一脸上。他皮肤白且薄,一脸红就藏不住,不用照镜子都已经能猜到自己看起来什么样子,恼羞成怒:“没事!”

    用力太急,他掩着嘴咳嗽起来,正好把发烫的脸颊挡住:“所以那家店到底有什么问题?”

    “季总,”角落里还在忙活的人站起来。

    季苇一认出她是负责布轨道的工作人员,个子一米七几,戴黑色的口罩,剪着极短的头发。直到这一刻听到她开口说话,他才意识到这人原来是个年轻女孩。

    “你猜我为什么是寸头?”

    她边说,边从脖子里掏出掖进T恤里防止影响动作的工牌往季苇一面前伸,照片上的女孩头发留到锁骨,发质很好的样子:“这是我两个月前的照片。”

    季苇一被自己脑补出来的人间惨剧吓了一跳:“那就,下次再说吧。”

    张渊盯着他的发尾,小发揪已经拆掉了,被绑过的头发上留着一道压痕,下半部分翘得格外乱。

    “我可以帮你剪,”张渊终于忍不住伸出手来在翘起的发梢上非常迅速地摸了一下:“我会剪。”

    “不用。”季苇一赶在惊讶张渊居然会剪头发之前果断拒绝。

    “为什么?”张渊眨着眼睛严肃保证,“我不会剪坏的。”

    “那也不行,”不让别人剪,是怕剪坏。不让张渊剪,是……季苇一在脑海中疯狂搜索拒绝的理由:“你万一剪到手,明天不接戏了。”

    程秋在一旁听笑了:“你也太——只有儿童剪刀才会做安全防护。”

    她不清楚这里头的弯弯绕绕,还以为季苇一真是怕张渊伤了手:“张渊很能干的,你偶尔也信任一下人家嘛。他给别人剪头发,剪得很好呀。”

    “别人?”季苇一发现了重点,问张渊:“你还给别人剪过头发?”

    张渊凑近他,温热的鼻息擦过季苇一的鼻尖:“不能吗?”

    “当然可以。”季苇一被电子烟和张渊夹击,退无可退:“我只是……”

    他自己也说不清楚自己的心情,一方面觉得张渊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能跟人好好相处当然该是一件好事。

    一方面却又想,其实张渊不在他眼前的时候,他原来竟也无从获知张渊真实的生活状态。

    不,季苇一阻止自己为此而感到不快——这样才是对的,你无权过问一个成年人私下里和谁交好。

    除非是情侣——他和张渊当然不可能当情侣。

    季苇一摸摸鼻子:“我只是有点好奇谁的头发是你剪的。”

    “是——”张渊刚把嘴张开,程秋笑着插话:“别告诉他,他都不信任你的手艺。”

    “我——”季苇一没理程秋,向张渊看过去。对方已经把嘴唇又合上,低头看着他,一语不发。

    找到了,季苇一瞪一眼程秋,把老实孩子逐渐带坏的罪魁祸首找到了。

    他在心里默念三遍好奇心害死猫:“我让你来剪,你就告诉我?”

    张渊眼睛亮了亮,把脸偏开一点:“剪完,告诉你。”

    决定做出的太过突然,以至于季苇一坐在化妆间的椅子上时,还在一次次反刍刚刚的情景。

    怎么、就、答应了呢!

    张渊却已经把一张防水布围在他身前,又拿过牙剪来喷了酒精仔仔细细地擦。

    擦完递到季苇一面前:“不脏。”

    “嗯,”季苇一无心仔细去看,小屋里只有他和张渊两个人,却好像比开工的片场更热:“你……随便剪剪,剪短点就行。”

    “好。”张渊很从容地托住季苇一的下巴,把他的头摆正目视前方。

    没有多余的动作,张渊立刻放开了他,季苇一无法认定这其中有没有超出必要的接触,腰背僵直地坐着。

    化妆间是在片场旁边临时设置的,平时虽然也会给演员偶尔修一修头发,毕竟不是专业的理发店,仅有两把剪刀一个喷壶。

    万幸张渊至少不会给他洗头发,季苇一闭着眼睛任由张渊往他头上喷水的时候想。

    金属切断头发的声音传来,他睁开眼睛,镜子里的张渊正松开两指,他被剪短的头发像轻纱一样落下。

    像模像样,看起来很专业。

    不说话的时候心跳实在太明显,季苇一开口:“专门学过?”

    “嗯。”张渊手上动作不停:“冯叔送我去的,学了两个月。”

    他15岁时曾在理发店当过两个月的学徒,只来得及学会怎么给男人剪头发。

    “后来为什么又去修车了?”季苇一开口说话时,气流扰动碎发,飘落地头发茬落在他嘴边。他本能地想要吹开,张渊的反应更快,伸手替他拂掉。

    季苇一鼓起的嘴唇印在张渊食指上,温热中带着一点粗糙的触感轻轻擦过。

    他抿住嘴,再不敢说一个字。

    张渊没有说话,盯着他的头发剪得专注,侧面剪完就绕到他的背后:“后面,剪到什么地方?”

    “你看着来吧。”季苇一在镜子里看到自己柔软的头发同张渊修长的手指上突出的骨节纠缠,疑心时间为何过得如此漫长。

    那双手便从后脑拢顺他的头发,每拢一次,都有指腹擦过季苇一耳后。

    动脉血管随心跳而起的搏动愈加明显,季苇一又闭上眼睛。

    金属摩擦的声音稳定而持续地在耳边响起,锐器贴近他的皮肉工作。

    冰冷的,锋利的,但温和无害。

    藏在防水布下的手掌渗出些汗水,椅子是塑料的,季苇一的紧张无处安放。

    张渊用手夹住他额前的头发:“把眼睛睁开。”

    季苇一说:“怕进头发,就这样吧。”

    他不敢睁开眼。

    张渊倒也没在坚持,那双手滑动到他的眉眼之间停住,季苇一随他的动作一并屏住呼吸。

    碎发像秋天的枯树叶一样纷纷散落,他脸上阵阵发痒。在心肺不堪重负之前,张渊的手指终于离开。

    “好了。”张渊说。

    季苇一长出一口气,在缺氧造成的眩晕里看向镜子里的自己:“好热。”

    他看到自己脸颊上大团的红晕。

    张渊忽然朝他俯身过来,拇指和食指猛然在季苇一脸上轻啄了一下,又立刻离开。

    他将拾起的头发茬捻在指尖搓了搓:“因为,今天是小满。”

    “啊,”季苇一愣了愣,才意识到张渊是在说节气。他这个年纪的人会在意节气,显得有些奇怪:“冯叔教给你的?”

    “嗯,”张渊点点头,“他也教你了吗?”

    有什么非常模糊的记忆被唤醒,季苇一仿佛回到童年的河边。

    冯帆曾经带着他背了很多儿歌,一句一句的教,又解释。

    其中也包括春雨惊春清谷天,夏满芒夏暑相连。

    当时冯帆是怎么跟他解释的来着?

    小满。

    万物至此,小得盈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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