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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没有盐

    关于临终关怀究竟该采取何种形式的美好幻想只进行了不到五分钟, 张渊看一眼表,郑重其事地宣布:“该吃饭了。”

    这话的杀伤力对目前的季苇一来说可能比“你快不行了”还高不少,毕竟后者是一种对不太遥远未来的模糊预估, 而前者是对五分钟后他所要面对现状的准确预告。

    他耍性子发脾气,甩给张渊都跟打在棉花上似的, 一股脑儿让对方吸了进去, 力气全在刚才用完了。

    这会儿闹也觉得累, 干脆闭上眼睛,脸色苍白睫毛微颤,看起来大点声说话都能把他震碎了似的。

    一副我很虚弱你说什么我听不见的样子。

    张渊把他被汗水黏在额头上的刘海往旁边拨, 掌心在他额头上多停留一会儿, 拇指来回摩挲, 不知道摸个什么劲。语气温和,态度坚决:“医生说了,要吃点东西。”

    季苇一在心里短暂羡慕五秒钟张渊的装聋特权, 忽然意识到张渊其实是在摸他眉心因为抗拒吃饭而鼓起的小包, 没忍住把眼皮掀开一道小缝儿。

    看见张渊一双黑眼睛里写满了担忧,像是自己这会儿要是不吃饭, 他剩下半辈子都将对食物失去兴趣的沉痛表情, 头顶上似乎有一对无形的耳朵都耷拉下来。

    无奈轻轻哼一声,闹别扭还是不肯把眼睛睁开:“吃什么?”

    “医院的。”张渊说完又解释, “医生说不能乱吃。”

    看来在他第二次晕厥的这段时间里, 张渊已经和医生进行了深刻而友好的交流。

    真是罕见,季苇一简直遗憾。他每次都想看看张渊在不得不和人进行沟通的时候到底是什么状态, 每次都错失良机。

    当然事实证明, 语言沟通上轻微的隔阂所造成的实际影响并没有乍看起来那么大。无论以何种方式,在他看不见的地方, 张渊总归还是把大部分的事情都顺利解决了。

    张渊没有那么需要他人帮助,而至少在此时此刻,如果没人帮忙,他自己甚至连自己坐起来都做不到。

    季苇一本来已经基本平静的内心再度翻涌起来,心口又像是被什么东西压住一样。

    他不想吃饭可以耍赖,真的心脏不舒服却生怕被发现。不得不用尽全部精力,尽量在不引起张渊注意的情况下通过深呼吸缓解症状。

    好在本来就已经很虚弱,对比之下竟难看出个“更”来。张渊只当季苇一在通过沉默表达自己对于被强迫进食的抗议,纠结半天还是手机上下单订了医院的餐。

    正好是晚饭时间,订餐配送的很快。张渊从门口接过塑料袋装着的盒饭,很迅速地拆开来放在季苇一床前支起来的小桌板上。

    眼疾手快藏了顶盖,没料想底部也还拿马克笔写了大大的“心衰”两个字。季苇一看见了,张渊也发觉他看见了。

    两个人对视一眼,张渊垂眼捻一节纸巾来来回回擦着指尖,季苇一就轻笑一声去拆一次性筷子。

    怪不得要吃医院里的规定食物,原来是直接按病情特制的。

    张渊醒过神来,从他手里接过筷子,来回打十字磨掉可能存在的毛刺。

    季苇一以为这是某种对他积极吃饭的特殊殷勤,撇撇嘴伸手去接筷子。张渊却拿着筷子看着他,半天没动。

    “你给——”季苇一等不下去,然而一个给字刚出口,嘴里就被结结实实塞了一口菜。

    张渊按着他稍微支起一点的肩膀往后,确保他整个人稳稳当当地躺在倾斜起的床上,语重心长地嘱咐到:“细嚼慢咽。”

    话音刚落,季苇一喉头滚动一下,腮帮子鼓起,整张脸都皱起来。

    张渊已经能够准确识别他的呕吐前兆,抄起脚边的垃圾桶就递到他眼前。

    没怎么经过咀嚼的一小口肉沫吐出来,季苇一的眉头还没展开,靠回床上边吸氧边认真思考。

    半晌满脸震惊忧惧,可怜巴巴地吐出几个字来:“我舌头好像坏了。”

    心脏供血不足的并发症里竟然还包含失去味觉这一种可能吗?

    张渊没有直接给出答复,夹一口季苇一刚刚吃过的肉沫放进嘴里,仔仔细细咀嚼,才像是松了一口气似的:“没坏,没有盐。”

    季苇一还没反应过来,只当是医院食堂大厨发挥有失水准:“那换一份。”

    张渊叹口气把盖在季苇一腿上的被子掀开:“不是,医生说,不能吃盐。”

    他一抬头就晕,只动眼睛扫了扫,看不太清楚有什么问题。张渊已经用手按住他的小腿,松手之后,拇指大小的坑半天无法褪去。

    是心脏功能下降造成的水肿。

    早有端倪,但是此前远没有这么严重。

    张渊像是不愿意多看,很快又把被子盖上了。掉回头来又到床前,提剑一般拿起筷子。

    不仅要逼他吃饭,还要逼他吃几乎没盐的特别难吃的饭。

    季苇一试图进行最后的挣扎:“我记得……以前没这么难吃。”

    他多年前手术之后也遵循过一段时间的减盐医嘱,只记得当时的食物虽然谈不上很好吃,但也绝对谈不上难吃到生理性反胃的地步,不存在任何令人印象深刻的痛苦回忆。

    张渊向来很把他的话当一回事,对着确实不怎么好吃的寡淡饭菜认真思考:“以前是什么样子的?”

    “以前——”味道忘了,食材隐约记得。季苇一脑海中一瞬间闪过无数画面,从掠过松茸花胶鲜切生烫牛肉的片段里悟出医院食堂大概不会提供此种种食物的道理。

    ……以前的饭当然不难吃,以前的饭都是家里做好了送来医院的。

    而他现在生怕家里知道。

    “忘了。”季苇一说,然后主动拿起筷子,又往嘴里塞了一口。未经妥善调味,食材也谈不上多么新鲜讲究,荤菜发腥,素菜发涩,他金贵而挑剔的味蕾呼喊着要造反,奈何大脑才是身体的主人,到底愣是给咽下去了。

    好在给病人的食物本来也都非常软烂,囫囵吞枣硬塞了几口,竟逐渐适应了没滋没味的状态,反倒尝出一点食物原本的天然味道来。

    张渊见他肯吃,很顺手地又接过喂饭的工作来。也不催他快吃,也不逼他细嚼,只选在恰到好处的时候把食物放进他嘴里。

    咀嚼的时候呼吸难度就加大,光是吃饭也够季苇一累的的。没推辞张渊喂饭,跟古代皇帝似的把每种菜都吃了三口,终于还是偏过头去。

    再吃真要吐了。

    没等季苇一说什么,张渊放下筷子收掉食物,在他胸口朝一个方向揉搓。

    被哽住的感觉逐渐消失,病床的倾斜角度缓缓降下来一点。张渊的手一如既往很温暖,揉着揉着,季苇一眼皮发涩,头往张渊那边侧过去。

    气血不足精力不济,总是困。

    或许有一两秒钟已经在睡与醒的边缘徘徊,忽然又把眼睛睁开:“你去吃点东西。”

    张渊放过他的胸前,又走到床尾按摩他肿得发胀的腿脚,不接话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季苇一有些生气:“我说,你去吃点东西。”

    他只要稍微一激动,嘴唇上立刻泛起氧气不足的淡紫色,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张渊回到床头观察季苇一的状态:“我现在不饿。”

    季苇一神色郁郁,与其说是生气,不如说是难过:“张渊,你不要这样。”

    他之所以不想说,就是不想事情变成这样。

    张渊愣了愣:“好。”

    他说着,就拿起收在旁边季苇一没吃几口的剩饭,飞快往嘴里填了半盒。边擦干净嘴,边完成某种固定任务似的跟季苇一汇报:“吃过了。”

    季苇一无语:“吃它干什么?”

    又不是没钱,吃点好的吧……

    张渊把吃剩的盒饭丢进垃圾桶毁尸灭迹:“尝尝。”

    他说罢,俯下身来吻在季苇一唇上,怕他不舒服,很快又分开了。

    拿一根食指抵住季苇一的嘴唇:“尝尝。”

    季苇一哭笑不得:“尝出什么来了?”

    张渊眨眨眼睛:“明天,不吃这个了。”

    季苇一心说这还差不多,忽然意识到自己从进了医院都在昏昏沉沉,对目前的状况还没有个大致的了解。

    问张渊:“要在医院里待多久?”

    他关心的其实不是自己要住多久,但照情况看,他一天不出院,张渊肯定要在床头当门神寸步不离地守着。

    张渊长呼一口气,拽过一旁的椅子坐在床边。没回答季苇一的问题,却说:“医生说,要跟家属沟通。”

    他顿了顿,然后慢慢垂下头去,轻声道:“我不是家属。”

    季苇一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病房里一时间陷入沉默。

    心跳声像敲得很快的小鼓槌,又急又重。

    “我不想让他们知道。”季苇一说。

    “怕他们担心吗?”张渊问。

    “是吧?”他轻声笑了笑,“这么说是不是会显得我比较孝顺一点?”

    浅色的眼瞳看着天花板上的顶灯,直视灯光迅速让季苇一眼眶中盈满泪水。把目光从过亮的地方移动开,黑斑短暂取代病房里的惨白。

    黑暗亦胜过单调的惨白。

    “其实我只是不想一直在医院里待着。”季苇一说。

    药物治疗,仪器支持,最好的医院,最严密的监护——这些东西肯定能让他在身体状况已经无法挽回的时候多活一段时间。

    可能是几个月,甚至可能更长。

    但如果一切努力的终点是不可改变的,他对此事的看法大概同家里人不一样。

    所以在彻底失去行动力之前,总希望自由的时光更长一点。

    而且……

    季苇一看向张渊:“他们知道了,你怎么办呢?”

    张渊一愣。

    他几乎还没有时间来得及思考,如果季苇一家人介入他的生活,他和季苇一要如何相处下去。

    至少不太可能还像现在一样。

    但或许家人的帮助才是现在的季苇一不可缺少的,就像医生所说,医院里的很多决定都非直系亲属不可。

    而在法律上,他和季苇一没有任何关系。

    张渊的嘴唇动了动,季苇一却先他一步开口:“我也……不想分开。”

    声音很低,低到张渊几乎听不见他说了什么。

    但张渊确信自己看懂了对方的嘴型。

    浓烈的不知名情感在心头涌动,说不清楚是悲伤还是喜悦,只觉得眼眶里涨涨的,好像又有什么很热的东西要涌出来。

    他张张嘴,声带震动,却不知道究竟该说些什么,只发出某种喑哑的来自胸膛的低叹。

    电话铃声划破无言的一刻,张渊把季苇一的手机举到他面前,脸上闪过一丝无措与犹豫。

    来电显示:季津。

    第72章  不要咬

    季苇一深吸几口气, 把音量调至最低,生怕被听出什么异样,恨不得再拿被子裹住, 手机紧贴在耳朵上,才敢接通电话。

    “哥?嫂子那边怎么样了?”他说话声音很轻, 语气平静, 尾音里略微带着点虚声。就跟平时生活中大部分情况下一样, 对突如其来的查岗电话有那么一点意外和敷衍,又好声好气的糊弄着。

    然而左手上埋着滞留针,空出来的右手光是举着电话就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张渊当然读到了来电显示, 知道电话是家里打来的, 默默探身握住季苇一颤抖的右手给他借力, 却又特意把脸偏过去。

    听总之是听不清,看也不去看。行为上把尊重季苇一家庭隐私做到极致,心中的想法却很矛盾。

    在屏幕亮起来那一刻, 他明明是期盼着事情如季苇一所愿, 不要被发现什么异常才好。

    可随着电话接通,内心深处却有一个隐约的声音:如果现在被发现的话……

    不是他强迫的, 是他们自己发现的。

    有家人在身边, 季苇一应该会得到更好的照顾。

    但是……

    耳畔传来的声音都闷闷地很模糊,看不到季苇一的脸, 不仅失去了能判断说话内容的口型, 就连表情也看不见。未知造成的紧张感让他掌心里渗出汗来,和季苇一手上捂不热的冰冷交织在一起, 好像在手掌里攥着一条小蛇。

    滑溜溜的, 纤细脆弱,太用力会让他受伤, 松开手又担心他跑掉。

    季苇一倒无暇觉察张渊对自己的手指产生了什么无端的联想,注意力全在应付电话上。他太虚弱,撒谎得打起十二分精力来才行。

    季津的声音传过来,听上去罕有的疲倦,多少透着点无奈:“还早了,接下来马上是头七,前前后后还得折腾一个多月。哎哟,我看梦初忙得快连难过都顾不上。”

    他父母尚在,陈梦初儿时家里就离异,两个人谁都对办丧事没什么经验。跟何况他俩刚结婚不久,季家的面子在这里,无论是婚礼还是葬礼最后都会变成社交场合。

    人走了还有身后事,生者竟然比逝者更需要这种东西。可是活人的思念无论烧掉多少东西还是无法抵达彼岸,甚至连缅怀凭吊都在琐事中消磨。

    季苇一难免想起桦城凛冽干燥的寒风,塑料袋里闷死的鱼,荒腔走板的二人转——他和张渊正是在那场闹剧一样的葬礼上相遇的,最终或许也要终结在他的葬礼上。

    到那时,他的身后事又将会如何呢?

    冷不丁冒出个念头:一回生二回熟,这下倒是所有人都很有经验了。

    电话那头的季津本来就习惯了对着弟弟自说自话,起初并没发觉季苇一的沉默里有什么异样。紧跟着又提了几句葬礼的事,半是抱怨半是感慨。说完才想起和季苇一聊这种事似乎不太好,十分生硬地转移了话题:“行了,忙也忙不到你头上。脾气闹得差不多了,该回家了吧。”

    季苇一看一眼医院惨白的天花板,心说这次倒也还真不全是他自己不想回家。非要在回家和住院之间选一个的话,他肯定把票投给前者。

    闪烁其词哼哼两声:“我不在京城……”

    被季津一口戳穿:“你身份证都没提示购票信息!”

    “开车,跟朋友去外面散散心。”季苇一口气瞬间不耐烦起来,半真半假的,倒把闹脾气演了个十成十:“找我有什么事?”

    总感觉按照他哥一开始的口气,不像是兴师问罪立马要抓他回家的。

    季津小声嘟囔了一句:“什么朋友还陪你散心”,终于说起他的正事来,“你叫我打听的事,查到了。”

    “什么事?”季苇一脑子里转一圈,只得到一片空白。最近他生活中堪称跌宕起伏的事情太多了,完全想不起来自己还托过季津什么事。

    也可能供血不足大脑缺氧,人就会变笨。

    “你之前在桦城碰见的那个、、属相跟你很合的那个,”季津半天没想起来张渊的名字,光记得此人尚且有个吉祥物属性,“你不是说要找一找他爸在哪儿吗?”

    “问到了?”季苇一恹恹的精神为之一振,颇有些惊喜。他不太确定自己目前这种至少还能保持相对活动能力的状态还能维持多久,如果希望张渊能长远在这行发展下去,在他彻底对事情失去掌控之前,至少想要替张渊解决掉最大的潜在麻烦。

    “问到了。”季津话里话外多少带了点办事还不是要求你哥的味道,“已经死了。”

    “死——”季苇一嘴里刚出个气声,立刻把话咽下去。朝张渊看了一眼,对方只留给他一个圆圆的后脑勺。

    压低声音询问详情:“是怎么……”

    “猝死,一年多了。据说已经再婚了,估计新家庭怕有什么财务纠葛,特意也没找他的大儿子。”季津轻描淡写道,“这下好啊,你不是送他去拍戏了吗,省得以后再出什么乱子,人死万事皆空。”

    季苇一胃里猛然一缩,淡淡血腥气顺着喉咙涌上来。有几秒钟好像噎得自己发不出声音,半晌才答:“嗯。”

    季津又开始念叨,张渊这位五毒俱全的渣男爹跟他又没什么关系,提一嘴就当完成所托,说来说去还是催季苇一回家:“你别想就这么糊弄过去,开车能到的地方能有多远?赶紧回家!这半年冯叔去世你心情不好,家里顺着你,你也不能越来越过分……”

    季津说了半天,却只有那句“人死万事皆空”在季苇一脑海里不断盘旋。

    明知道季津说的没错,倘若张渊只是他一眼相中选来拍戏的演员,倘若这件事发生几个月以前。即便碍于社会准则和礼貌不会表露出来,他当然会在心里因为少了个麻烦而暗自窃喜。

    那不是个好人,那只是个麻烦。这一点毫无疑问,对他是这样,对张渊更是这样。

    只是……只是……

    他仅仅只是离死亡太近了,近到任何有关生命离去的消息都让他无法抑制地联想到自己身上。

    胃里的绞痛越发清晰起来,担心再听下去会忍不住呻/吟出声,季苇一不等季津说完话,低低抛下一句“知道了”就挂断电话。

    张渊察觉到自己拢住的手指失了力气,略一放松,手机就直直掉在枕头上。

    转过脸来的时候,季苇一的脸已经因为疼痛呈现出黯淡的青白色。上牙咬着下嘴唇,深深嵌进肉里。

    “哪里痛?”张渊急忙去摸他的心口,伸手要去够床头的呼叫铃。

    “别。”季苇一猛然拽住他的袖子,埋在皮肉里的滞留针在血管里被牵动,瞬间爆发出的疼痛让他整个人蜷缩起来。“嘶——”

    张渊连忙捧住他的手,针头埋在里面,他不敢碰,只好来来回回捋着季苇一颤抖的指尖:“别急,别急。”

    又去掰季苇一的下巴:“不要咬。”

    手上的疼痛沿着血管往上攀,加上水肿,半边手臂都跟着颤抖。胃一痛,心脏也跟着不舒服,叠加起来,嘴唇上的痛倒真的算不了什么。

    被强按着下巴把下唇松开,季苇一才发觉有丝丝缕缕的血液渗出来流进嘴里。

    张渊用拇指指腹擦了擦,指纹摩擦伤口,血液在季苇一失色的唇上晕染开来,反而让季苇一看起来添了几分气色。张渊下意识一再描摹,忽然凑上去轻轻吮吸他的下唇。

    酸痒取代刺痛,季苇一上牙磕在张渊嘴唇上。

    分开时,张渊唇上也沾了血。抿起嘴舔去血渍,他冲季苇一笑了笑:“咬我可以。”

    明知道以这种方式哄他开心,大概已经是张渊能想到最直接的办法。季苇一努力牵了牵嘴角,来自身心的双重重负最终还是没能让他弯起一个向上的弧度。

    只比了个口型:“又不是属狗的。”

    不知道到底是在说自己还是说他,张渊继续按摩他的手指,觉得好像怎么也搓不热似的,就凑过去把季苇一的手贴在自己脖子上,用动脉的温度暖着。

    感觉热起来一点才问:“发生什么了?”

    看季苇一的反应,季津应该没发现他在医院,而是别的什么事情。

    季苇一把被子底下的另一只手不着痕迹地搭在胃上,用力向下压:“没什么,催我回家呢。”

    张渊试图安慰他:“好起来,就能回家。”

    “张渊。”季苇一叫了他一声,看着对方抬起来的黑漆漆的眼睛,涌到嗓子眼的话又卡住。

    “怎么了?”张渊把手搭在他的额头上。

    季苇一轻轻摇了摇头,把脸往张渊那侧倾:“没事,我就是有点累。”

    他明知道迟早要说,却又犹豫着不敢说。

    他希望过去的阴影不会笼罩在张渊头顶,可死亡如果轻飘飘地揭过,难免令他他感到恐惧。

    所以怕张渊难过,又怕张渊不难过。

    而张渊只是挪到床沿上把他揽在怀里,手伸进被子下面,钻进他的手掌和胃部之间,把湿冷隔绝开来。

    季苇一极力掩饰的病灶就这样暴露在张渊的温柔之下,他偏头吻了吻病人的额角:“累就休息。”

    季苇一把头枕在张渊肩头上,人体拱起的高度并没有比病床的弧度更利于减轻呼吸的负担。但是整个人被包裹在怀里,体温让他感觉到安心。

    绞做一团的胃在有规律的按摩下逐渐舒展,血腥味散去之后,喉根处残留着淡淡的苦涩。

    “张渊。”季苇一浅色的瞳仁转动,近在咫尺,张渊黑漆漆的眼睛里映入他的影子。

    “我打听到了你父亲的消息。”

    第73章  旧事

    听到“父亲“二字, 张渊抱着季苇一的手臂并未放松,手掌仍在有节奏的按摩着,垂下眼睛看着季苇一手背上的输液管。

    今天已经打了不少药进去, 被胶带固定住的皮肤周围隐约泛着青,代谢功能下降, 手背很容易肿。

    他没接季苇一的话茬, 隔了几秒钟, 忽然抬头:“吊瓶空了。”

    下一刻把季苇一放回床上掖被角按铃叫护士一气呵成,等季苇一因为缺氧而反应迟缓的大脑追上他的动作,护士都已经推着小车进屋来了。

    国际部病房的响应未免太快呢……如此生硬的转移话题居然就这么成功了。

    怎么氪金还会影响谈心的氛围。

    张渊甚至像小学里会举手打小报告的讨厌同学一样认真告状:“他刚刚碰到留置针了, 很痛。”

    季苇一全身上下虚得也就眼珠子还能灵活运动, 狠狠瞪张渊一眼, 手已经被护士拿过去一通查看。

    针头其实还好好地埋在血管里,但轻轻碰一碰周围的皮肤表面季苇一就抿着嘴皱着眉,堪称可以写入猫咪忍痛指数鉴别图鉴的标准表情。

    护士犹豫片刻, 还是建议他们把针拔了可能会更舒服一点。

    反正能住这屋的都是万恶的资本家, 不走医保也不会吝啬一套针的钱。

    拔了针,撤了输液管, 护士推着小车离开。张渊当即郑重宣布:“抱你去洗手间, 回来早点睡觉。”

    依旧没能彻底接受自己如今生活完全不能自理的季苇一下意识拒绝:“不用……”

    张渊毫不客气地伸手在他小腹上轻轻压了一下,酸胀感如同针扎一样顺着下腹部放射状散开, 季苇一浑身一哆嗦。

    “你不急吗?”张渊问, “医生说药里有利尿剂。”

    季苇一哪里肯把这种事情拿到嘴边来聊,苍白的脸颊上都涌出两坨红霞, 半张脸缩进被子里不吭气。

    不提不急, 一提还真……

    都怪张渊按来按去!

    张渊没觉得自己的话有什么问题,半天得不到回应, 还以为自己下手按重了季苇一肚子痛,更加确信有什么问题亟待解决。一手抱膝弯一手穿过腋下,抄起季苇一就进了洗手间。

    季苇一脑袋跟用弹簧拴在身上似的,脖子软趴趴支撑不起头的重量,稍微一动血压就跟不上,干呕一声瘫软在张渊怀里。

    彻底任人宰割,难受得连害羞的力气都没有,完全依靠着张渊帮助才哆哆嗦嗦把人生大事处理好。

    再回到床上,整个人都轻飘飘的,明明医院的床很硬,却好像睡在云端之上,睁眼闭眼都有星星点点的光斑闪动。

    张渊放下他,又折回去洗手,拿酒精搓了才回来帮他重新戴上氧气。小心调整位置,好让塑胶管不要轻易脱落又不至于把季苇一弄痛,正在仔细端详,季苇一忽然攀上他的手。

    “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

    呼吸,动作,都停顿了一秒钟。张渊把氧气管固定好,点了点头。

    “知道,他死了。”

    季苇一觉得额外增加的氧气并没能让呼吸负担减轻,胸闷的感觉就像有什么东西压着心口:“什么时候?”

    “前几天。”

    ——其实就是今天。张渊不怎么擅长说慌,避开季苇一的眼神,走到床尾去稍微调整了一下病床的倾斜角度。“要休息了。”

    他越是这样,季苇一不依不饶:“我想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张渊非常善于保持沉默,事实上自己心里清楚完全没听见的场合很少,有时候是在面对一些感到要仔细思考才能回答的问题时故意装聋作哑。

    但季苇一哪怕问到他再不想回答的问题上,又或者只是喊他的名字,他都不想让对方的话落在地上。

    只是从心底里不太明白为什么对方这么在意这件事,他其实是无所谓的,想要糊弄过去仅仅只是因为不想季苇一在生病的时候额外费心。

    在他看来,对目前的季苇一而言,除了好起来和开心起来,这个世界上也没什么重要的事情了。

    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的死亡,就算和他有点关系,也不值得季苇一多想。

    但他表现出很在意的样子,张渊还是说了实话:“我不知道应该怎么想。”

    “不是应该,没有什么应不应该。”季苇一深吸一口气,“就是,你心里真实的想法。”

    会觉得惆怅,还是解气?

    “没什么想法。”张渊说,“就是知道了而已。”

    爱和恨都谈不上,如果不是因为担心某些潜在的风险,他也没想着要找他。

    童年的经历对他而言甚至谈不上什么阴影,过去了就彻底过去了。

    他把被子又往上拉了拉:“他不重要。”

    明明早就预料到大概会是这样的答案,季苇一心里却忽然冒出一个念头:“那什么重要呢?”

    张渊把目光移回他的眼睛上:“你生病了重要,以前的事情不重要。”

    琥珀色的瞳仁收缩了一下,然后迅速移向了旁处,季苇一扯了扯嘴角,发出一声轻笑:“不重要就算了,睡觉吧。”

    张渊见他终于肯乖乖休息,满意地点点头。关掉病房的大灯,只留下一盏巡夜时要求的小灯,拉过椅子来坐在季苇一床边。

    季苇一用手推推他的膝头:“你也去睡。”

    张渊点点头:“好。”屁股丝毫没有挪窝的意思,瞪大眼睛盯着他,一副我就在这儿看着你睡的架势。

    季苇一无奈:“我是说让你去旁边躺着睡。”

    单间病房很大,不仅有独卫,还给陪床的人配了一张小沙发。窄是窄了些,长度足够成年男人躺下。就算是张渊这种超出一般水平的身高,顶多蜷着点腿也能睡。

    没苦硬吃,有床不躺,搬个凳子在这里装什么监考老师呢。

    张渊看了一眼沙发,理直气壮道:“太远了。”

    对,足足有三米那么远。

    看着季苇一睁大双眼无声质疑,张渊垂下头去:“想看着你。”

    床上的病人似乎不为所动,冷笑一声:“那你,为什么不能把沙发搬过来呢?”

    ……空气安静了几秒钟,张渊猛然站起来,推过沙发,并在病床旁边。

    连轴转两天终于躺下,脊背周围肌肉放松的那一刻,就连张渊这种极少思考人生的大脑也忍不住闪过一个念头:人要是不爱动脑子,就免不了要吃一些没必要的苦。

    还好季苇一特别聪明。

    不敢染指病床怕不小心压住对方哪里,昏黄灯光里,他看见季苇一的侧脸被暖黄色的光映照出暧昧的神情。

    依旧很憔悴,但是眉头舒展嘴唇微张,看上去因为困倦而呈现出一种放松的姿态。

    药水和氧气一定程度上的减轻了疾病造成的痛苦,今晚或许能睡个好觉。

    而他,虽然还不是可以放心入眠的时候,但身体姿态上的放松一定程度上也带来了精神状态上的放松。看着季苇一,张渊的呼吸逐渐变得均匀而悠长。

    ……悠长到拍在了季苇一脸颊上。

    病床上的人有些恼怒般偏了偏头:“你转过去。”

    张渊看着他发红的耳根,意识到他如果不依言照做,季苇一可能真的会生气。出于对他心脏健康的考虑,乖乖翻了个身。

    病房里安静下来,监护仪稳定而有节奏的声音就像白噪音一样。

    张渊没有看到,在他转过身去之后,季苇一脸上佯装的轻松很快被长久的出神取代。

    供血不足造成不同寻常的疲惫,通过单纯的卧床休息无法轻易恢复,药剂里还添加了镇痛的成分。从理论上讲,季苇一的精力本不足以维持着长时间的清醒。

    但一个多小时后,病床上的人把眼睛睁开,转向张渊背对着他的那一侧。越过张渊的身体,他还能看见在比较远的地方,助听器充电的小小红光。

    “张渊。”季苇一叫了一声,“你睡了吧。”

    身边人没有回音,他又朝对方耳朵上看了一眼,确保助听器确实没在他耳朵里。

    季苇一长出一口气,忽然笑了。“你以前问过我,可是你醒着我就不知道怎么说。”

    “关于冯叔……冯帆。”

    张渊意识到他和冯帆之间似乎发生过一些什么之后,很长时间主动避而不谈这个人。但无论季苇一想不想接受,不可改变的事实是,他和张渊相识的起点是因为冯帆。

    很多次想要把前因后果讲清楚,不知道会不会令张渊感到痛苦,又因为提起这件事本来就令他自己感到痛苦。

    但昏沉沉躺在床上无法活动的感觉让他想起当年,再一次靠近的死亡的恐惧感中,季苇一自顾自把旧事重提。

    “在我小的时候,冯帆曾经试图绑架过我。”

    他说出这句话来,忽然屏住一口气,见身边的张渊依旧半天没有动作,才放松下来。

    开了头,后面的事情就变得容易出口。

    “我出生之前就已经查出心脏有问题,其实曾经有不止一个医生不建议他们把我生下来,但我父母当时的态度很坚决。所以我还是出生了,生下来就做了手术。手术按照当时的标准来说应该算是成功了,但是随着我长大,还是不断出现新的问题。”

    说一长段话对现在的季苇一来说还是很勉强,他停下来休息了一下,又继续。

    “我父母不知道是不是病急乱投医,找人算命,说什么养在身边不行,要送到远一点的地方,要合八字什么的。最后通过一个远亲找到冯帆那里,就把我送去了。”

    他说到这里,忽然又笑。时至今日,季苇一对于到底是迷信才把他送走还是为了能名正言顺地不要每天面对一个病孩子才迷信已经有了自己的猜测。可即便认为没有人在听,他还是习惯性的选择那个听上去更美好一点的说法。

    “冯帆对我很好,超过寄养的那种好。你也知道,他很会照顾小孩的,也不知道怎么能把自己的儿子养成那样。那时候他就对冯承业没办法,我见过冯承业几次,都是回来要钱的。其实我父母把我送过去之后应该给了他很多钱,希望我能被照顾得更周到一些。但那年冯承业在外面欠了债,靠我的抚养费也不够。所以……趁着那年冬天我父母没有来接我回家过年,冯帆带我回老家,动了一点歪心思。”

    心电监护上的心率数字升高,季苇一又努力吸了几口氧气。“他都没真的绑架我,虽然一开始是想把我藏起来然后说我被抢了问家里要钱,其实也只是把我放在他家里哄着玩而已。对,就是他下葬的那个地方。但是到后来连谎也没撒成,因为我一到村里就一直发高烧,他可能怕我死了?最后草草就喊我父母来把我接回去治病。”

    季苇一转头看着监护器上的数字,深呼吸让指数重新变得趋于稳定,至少不至于半夜把医生护士惊来:“其实这都不算绑架对吧,这怎么能算绑架呢?”

    他边说就笑了:“说到底冯叔胆子很小的,他最多就是动了点心思,把我晾在村里烧了两天。这也不能全怪他,我本来就隔三差五的发烧。他又怕我死了,又怕我爸妈真的报警发现这件事是他做的,根本连个吓唬人的电话都没拨出去。但我那次确实病得挺严重,在医院待了半个月,那段时间的事情都记不太清楚了。那以后我再也没回过桦城,听说是冯叔主动提出来怕照顾不好我。我父母也觉得我身体比以前好多了,该回来上学,就又把我接回到身边。从头到尾,他们都不知道这件事。

    其实按照当时的情况,根本什么都没发生,只有冯叔自己心里知道他有过这个念头。我当时是觉得有些事情都有点奇怪,可我那时候年纪很小,又发烧,总觉得自己只是烧得迷迷糊糊分不清现实还是做梦。特别是从那之后,冯叔再也不跟我见面,一开始我打电话过去,他总是找借口很快挂断。我又奇怪,又想或许只是寄养结束之后,他也没有义务对一个没有血缘的小孩一直花心思。

    如果不是冯叔亲口告诉我,我是怎么也确定不了他当时是在试图绑架我的。”

    目光在虚空中凝结成焦点,病房里被映得昏黄的天花板上当然无法照应任何东西。只有烟雾报警器在深夜里安静的闪烁着红色的光点。

    过往的影像就好像摔成一地的碎玻璃,完成的画面破裂成断续的篇章,每捡起一块就拼凑一片记忆,让锋利的边缘在掌心留下新的伤口。

    季苇一陷入短暂的沉默,再度开口时,忽然整个人连同声音都开始颤抖:“所以,所以,他为什么就非得要把这件事告诉我呢?”

    第74章  会过去吗

    深夜里, 张渊一眨不眨地睁大眼睛望着虚空之中,很努力地绷紧身体,才克制住立刻转过身去冲动。

    脸贴住枕头的那一侧, 耳朵里的助听器硌得软骨发痛。

    季苇一身体状况目前还算稳定,人在医院里也彻夜带着心电监护, 一旦有什么异样就会报警。即便如此他也不敢放下心来, 担心长时间使用助听器电量支撑不住, 只把没那么好用的那一侧耳朵上的取下来去充电。

    单侧被静音对于听力正常的人而言,从体感上几乎察觉不到太大的区别,放在他身上还是有不小的影响。

    季苇一第一次喊他名字的时候, 张渊是真的没有听清楚。

    正打算要转过身去问问怎么回事, 却听见季苇一说:“你醒着我就不知道怎么开口。”

    季苇一要说的是冯帆的事, 说给他听,但是又不想他真的听见。

    理由是:怕他难过。

    为什么是会让他难过的事?

    可能是认识季苇一这么久以来的第一次,张渊假装对他说的话视而不见。借着夜色的掩护, 放慢呼吸, 努力听清每一个字。

    季苇一心事重重,他从很早之前就已经发现了。担心他感到为难, 不主动开口去问, 内心深处却还是想要知道。

    持久困扰住季苇一的过去究竟是什么?甚至比健康更重要,哪怕他病得那么重都无法放下的事情。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 但在听到“冯帆曾经试图绑架我”的那一刻, 张渊还是听到了心脏猛然砸在心口的声音。

    冯帆,绑架, 季苇一。

    两个熟悉的名字, 一个有些陌生的词。仿佛以任何方式都无法组合到一起,却的的确确是从季苇一口中说出来的。

    他把脸埋进枕头里, 才掩住因为惊讶而放大的呼吸。季苇一的故事从头展开,他的身体其实已经因为过分紧绷而微微颤抖起来。

    会被发现吗?张渊想。理智告诉他应该趁此机会彻底了解前因后果,可是感性已经叫嚣着不想让对方再说下去。

    仅凭听力,他很难判断一句话的语气。但就算听不清呼吸中的颤抖,也意识到提起往事让季苇一感到很难过。

    揭开旧疮疤有可能会让伤口得到更好的恢复,但这是不确定的事——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个过程一定很痛。

    他想让他好,又不想他痛。

    然而陷入旧回忆的情绪激荡快要把季苇一吞没,无暇顾及来自身旁细小的声音,他继续说下去。

    “从十岁以后,我再也没见过他,一直到前几年我生病。”

    最意气风发的那几年没能持续多久,很快他就因为心脏问题突然晕厥,被救护车送进医院后出了抢救室就进手术室,出了手术室又进ICU。

    和目前的心衰不一样,那次病得又急又凶险,瞬间就到了命悬一线的地步,但扛过手术,还算是现有的医疗水平可以解决的问题。

    清醒过来躺在医院里,比起身体上单纯的病痛,重新变成温室娇花的无力感更让季苇一感到苦闷。

    就在此时,相隔十几年,冯帆再一次出现在他的面前。

    “大概是觉得我看到冯叔心情会好一些,我家里人跟他说了我住院的事情。最开始看到他我确实很惊喜,我曾经有点担心他不想见我,是不是因为我当时做错了什么。”

    比如他太爱生病害得谁都没过好年很麻烦,或者因为那次他的重感冒肺炎,他的父母背地里责怪过冯帆导致两家的关系变得尴尬。

    季苇一本以为,多年后的再度重逢能够解开自己多年以来的心结,甚至曾经一度把这视作熬过鬼门关的嘉奖之一。

    毕竟突发的疾病已经从他这里拿走了太多快乐,按照运气守恒定理,也该有些好事发生才对。

    可是冯帆的确带来了答案,事情的真相却实在不是他所期待的。

    “他来是在我手术结束一周后,刚从ICU转去了普通病房。”

    死亡的阴影开始从头顶移开,体力却远未恢复。看见冯帆,莫名恢复了精神和他聊起童年。对方不敢逗他,他却常常忍不住自己要笑,开胸手术后被牵扯的肋骨痛得要掉眼泪。

    “冯叔陪我待了两天,还带来了桦城的鱼给我。第三天,他说要像我坦白一件事情。”

    季苇一无声地裂开嘴笑了笑,长呼出一口气,压抑在心头的哽塞感却丝毫没有消失。

    “他说,感觉很对不起我。过了这么多年,年纪大了,总是梦到这件事,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应该告诉我。”

    熟悉的医院,熟悉的国际部病房。记忆飞回到多年以前,季苇一惊讶地发现原来当初的画面都变得模糊不清,只记得寂静的病房里,心电监护的间隔声越来越密集,最后响起尖锐的报警,冲进来的医生往针管里推注药剂。

    他在胸前尖锐的疼痛里偏头朝一旁茫然无措的冯帆看,尽可能用最后的力气平静地从嗓子里挤出一句完整的话:

    “那我们以后不要再见了吧。”

    没说恨,也没说原谅。

    “其实我如果因为以前的事情生气是理所应当的,但他特意来跟我坦白,我是不是不该为了这件事生气?”季苇一又把眼睛转回到张渊的后脑勺上,哪怕是自说自话,看着张渊让他感到一点安心。

    “可是我,我没办法让自己不这么想。我想,是不是担心我可能会死,所以必须趁着这个机会告诉我?”

    不想在晚年不断反刍自己的过失,害怕以后再发生什么意外导致他往后余生都没机会开口,危机感顿生,才终于跑来京城和他见面。

    然后求得他的原谅或者强烈的怒火,就可以为此事画上真正的句号,把获知真相的痛苦甩在他身上,自己在精神上卸下重担得以解脱。

    多阴暗的想法,但他偏偏就是不能把这样的念头从脑海中驱逐出去。

    或许冯帆并不是这样想的,当他看见张渊的时候,季苇一心里冒出了这个念头。

    原来坦白没有成为他们二人中任何一人的终点,真正的终点唯有——

    “我一直在想,他已经死了,我是不是应该原谅他,可是我还不能。那现在呢?现在我可能也快死了,我是不是应该——”

    他话没说完,忽然撞进了一个坚实而温暖的怀抱里。张渊不知道是怎么一瞬间从沙发窜到他的病床上来的。总之抱他抱得特别紧,在昏昏灯火里去找他的嘴巴。

    忙一整天没顾得自己,刚冒出来的胡茬蹭在季苇一下巴上有粗粝的痛感。

    对于张渊的突然袭击,季苇一的身体僵硬了一秒钟,忽然又在一瞬间瘫软下来。

    眼泪流到嘴里有一点咸,张渊抬手去蹭季苇一的脸,蹭来蹭去不知道究竟是谁的泪,还是重复那句话:“不要说。”

    季苇一没有问他究竟听到了多少,苦笑道:“张渊,你为什么能这么轻易的让这些事情过去呢?”

    张渊像是玻璃、陶瓷、光滑的金属表面,往事浇在他身上,统统像水一样流走了。

    他却是沙子、棉花、海绵,爱恨纠葛苦辣酸甜,一点一滴吸饱了不放过,然后就变得越来越重。

    明明只要拿起来拧一拧,却又偏偏不这样做。

    “我应该原谅他的,对吧?”季苇一问,“他其实没有真的伤害我。”

    “没有应该。”张渊把因为接吻而脱落的氧气管重新放回固定的位置,顺势捧住季苇一的脸,“不想原谅,就不原谅。”

    “但是,我能怪他吗?”季苇一问。

    对冯帆,对他的父母,他始终都有这样的疑问。天平的两端各自摞着很多东西,他有时候往左边看,有时候又朝右边看,可是总也看不清中间的指针到底往哪边倾斜。

    如果代表“错误”的那一侧被另一头抬在上面,他是不是没有资格对这一切心生怨念。

    张渊把手放在他的胸口,很急促的心跳鼓点一样敲击他的手掌。

    “这里有什么感觉,都是对的。”他说,“你怎么想都可以。”

    痛就是真的痛,不开心也是真的不开心。人的所有感受都是真实存在的,判断标准不是应该不应该,能不能。

    大脑想得太多就会累,问问心。

    季苇一眨眨眼睛,把头靠到张渊的胸膛上,用耳朵贴住他心脏的位置。以往这种动作只有张渊才会对他做,但对方很自然地把他搂住,手环到背后,一下一下摸着他的后脊骨。

    坚实有力心跳像是从大地深处直接长出来的一样稳定,季苇一数到一百次,忽然问:“会过去吗?”

    张渊用下巴尖蹭着他的发顶:“到你想要过去的时候,就过去。”

    “嗯。”他应了一声,然后沉默着趴在他的胸口上。

    很温暖,但是与此同时,又有另一种烦恼从内心里萌生出来。

    在这个夜里,张渊就像海一样将他所有难以示人的情绪全部包容。

    哪怕冯帆对他也是一个很重要的人。

    哪怕,讲出这件事的真相无异于在告诉张渊,他所得到的来自冯帆的帮助,最初是建立在他和季苇一难以理清对错的纠葛上。

    张渊还是很平静地接纳了这一切,并任由过去的事从自己身上流走。

    但是,但是。

    越是这样,季苇一又无法抑制地去设想。

    如果过去的一切都终究不能停留在张渊身上,未来终有一日,或许就在不太遥远的将来。

    当他成为过去的时候呢?

    热流打在张渊胸前,他有些担忧的拍了拍季苇一的肩膀。

    “没事。”季苇一收起苦笑翻了个身,重新回到病床中心。

    他也太贪心了,活着的事情还没想明白,怎么已经开始烦恼死了还会不会被张渊一直放在心上的事。

    第75章  吵架

    医院的早上总是过得特别规律。

    谁都没睡好的一夜过去, 深夜时分的多愁善感倒是随着晨曦照进病房像朝露一样消散,短暂的睡眠却没能持续多久。

    先是护士清晨来量体温把刚睡着的季苇一吵醒,冰凉的玻璃棒接触到低烧中腋窝, 冰得他打了个激灵,要躲又被按住。迷迷糊糊睁开眼睛, 夜里哭过揉过, 眼皮充血发沉, 加上灯光刺眼,又有眼泪流下来。

    等到真正把眼睛睁开,看见张渊顶着两个黑眼圈锢着他不准他动:“几点了?”

    “六点。”张渊把体温计掏出来递给护士。

    季苇一怨气顿生:“太早了。”

    护士对着光转动棱柱查看水银柱停留的刻度, 甩了甩把体温计收起来:“三十八度六。”

    她边报边把温度记载床头夹着的本子上:“在医院总要委屈一下, 八点钟大查房之前还能补一觉。今天还要做好几个检查呢, 主任查房的时候会仔细跟你解释,时间安排好了我会来带你们去的。”

    这一栋病房病人少医护人手多,护士得以获得空闲时间分出耐心去安慰每一个病人。她说话的语气很温和, 看到病历上的记录, 又腾出手来额外检查了季苇一据说被留置针弄得有些不适的手背血管。

    张渊却还是要解释,虽然语气照例听不出什么情感倾向, 话里话外全是给季苇一找台阶下的意思:“他晚上睡得不好。”

    护士轻轻叹了口气:“如果疼得太厉害, 可以按铃叫人来,我们会看情况给一点药。”

    季苇一心知昨晚还真不是痛才没睡好, 道声“谢谢”, 对此建议未置可否。护士走了,他把手搭在眼睛上跟张渊说话:“你睡一会儿。”

    因为很困, 嘴巴也懒得张大, 像是含了一口水那样含含混混。

    张渊听不清,把耳朵凑到他嘴边去:“烧还没退, 哪里很不舒服吗?”

    “没有。”季苇一直接把脸凑近他怀里挡住光,“你躺下,再陪我睡一会儿。”

    有些话说出来心里的确舒服很多,至于剩下的那点小别扭,因为没有合理的来由,过去那一阵也就重新收回头脑深处的某个角落。清早睁开眼睛,注意力已经转移到闹起床气,以及心疼张渊守他一夜未睡上。

    虽然有点脾气,季苇一其实很擅长自己哄自己。

    张渊也便不再说什么,依言躺在他身边,余出些空档来以防压到季苇一身上各种管线,宽肩一展,手搭在他的背上。

    胳膊长竟还有这种好处……缠绵不退的热度让浑身都软绵绵的酸痛,太阳升起来,阳光有些刺眼,可看到光精神才能放松。季苇一在感慨中把脸埋进枕头里,意识重归混沌。

    叫醒他的是医生查房时浩浩荡荡队伍带来的喧嚣。张渊熬了两天一夜,终于没忍住打了个盹,耳朵里那只助听器电量耗尽强行静音,反倒是季苇一先睁开眼睛。

    一睁眼就看到熟人:“赵阿姨。”

    赵昕看着她的从小关照到大的病人,单看脸倒没显出消瘦,可真要是状况好,不至于这么短短的时间内就被救护车又送回医院里。

    瞥一眼旁边未醒的张渊,长得高高壮壮在沙发里蜷着腿,模样怎么看还像是个半大孩子,陪床睡得比病人还熟。

    翻着病历问季苇一:“你最近没好好休息吧?”

    这话听着就像在说怎么这么快就把自己作进来了,只是用词比较委婉。这种情况下的医生总几分不怒自威的意思,季苇一心虚,摸了摸鼻尖试图把头离开枕头:“其实也、”

    他一动,张渊立刻就醒了,没料到自己真的会睡过去,猛地从床上坐起来。

    季苇一立刻借机转移了话题,对张渊说:“你再睡一会儿。”

    张渊摇摇头,助听器不开他什么都听不清楚,从沙发上下来把另一个换上。

    赵昕有点惊讶,但并没主动开口问,半是掩饰地哗啦啦翻着季苇一的病历。

    “之前比较匆忙,还有个几个指标要进一步检查确认一下,但是……”医生的沉默无疑已经能说明问题,季苇一眨眨眼睛,表示做好了心理准备。

    赵昕皱着眉头:“你家里知道了吗?”

    问当然要问,她心里其实也已经有答案。多半是不知道的,否则怎么会叫个半大小子来陪床。

    “……还没有。”怕她直接把检查结果发给他家人,季苇一说了实话。“最近家里事情比较多,我嫂子母亲去世了。”

    意思是叫她继续帮他瞒着——赵昕听懂了季苇一的言下之意,心中颇觉得有点为难。

    如果是正常的医患关系,她除了劝告病人向亲属寻求帮助或者指定监护人以免遇到突发情况,确实也没有必要对病人的个人决定横加干涉。

    问题是,在认识季苇一之前,她首先认识季苇一的父母。

    季苇一瞪着一双猫一样的琥珀色眼睛看过来:“赵阿姨。”

    赵昕躲开他的目光,转过头对跟在身后的带教学生一通死亡拷问,又告知几个接下来要做的检查和注意事项,暂时没有再劝。

    季苇一又喊她,用一种稍微带了点撒娇性质的语气:“赵阿姨——”

    赵昕合上病历“嗯”了一声:“知道了。”

    转身出去又忍不住多看两眼,张渊正在给季苇一把床摇起来,又拿了毛巾准备给他浸过热水擦擦脸。

    先等检查结果出来再说吧……

    *

    做检查有护士陪同,张渊还是要自己给季苇一推轮椅,攥扶手攥得虎口发白,生怕谁抢走了似的。

    季苇一背对着张渊,看不见他的一脸严肃,只觉得在神智清醒的状态被推来推去稍微有点不好意思。

    不过很快也就不顾上害羞。

    检查楼上楼下到处跑,哪怕不用自己走路,光是抽血和在病床上爬上爬下也足够他感到疲惫。躺在B超室里做彩超,光看着医生的表情基本也对结果有所预测。

    报告出来,单子都不看,直接塞给护士。半是撒娇半是遮掩地把头靠在张渊手上:“没吃早饭,饿了。”

    为了检查空腹到中午,饿倒没觉得,低血糖带来的虚弱让他后背开始冒冷汗。

    张渊听他这么一说,也顾不上去管那些报告,连忙推着季苇一回病房把他抱回到床上。

    从护士站取来提前送到的午餐,看起来不是医院的包装。

    张渊把盒子打开,小馄饨的香气飘散开来,季苇一有些惊讶:“医院还有这个?”

    那昨天怎么给他吃那种东西。

    “外面订的,”张渊他舀起一粒吹了吹送到季苇一嘴边,“让他们不要放盐。”

    一想到还是没盐,昨晚的痛苦回忆仿佛直接在舌尖上复现。季苇一有些嫌弃地把脸往旁边撇了撇,张渊举着勺子追上来:“尝尝。”

    他手稳得很,大有要一直跟他耗下去的架势,季苇一却舍不得让他就这么擎着,血糖降低又确实难受,僵持十秒钟还是开口把馄饨含住。

    没有盐——但是不难吃。肉很新鲜,汤里放了一点紫菜调味。食材中自带的咸度不至于加重心脏负担,也至少让饭维持才可以入口的程度。

    季苇一咀嚼几下,嫩滑的馄饨皮好像自动就滑进了胃里。淡淡的油脂香气残留口中,他下意识地把嘴唇微微张开。

    第二颗被吹得刚好可以入口的馄饨又送到嘴边。

    他吃得不快,张渊喂得也不急。就这么一颗一颗,居然是这段时间以来季苇一吃得还算多的一顿饭。

    季光远与丛然匆匆赶来的时候,看到的正是这一幅祥和的喂饭画面。

    场面一度十分温馨。

    更显得季苇一病入膏肓生活不能自理。

    张渊背对着门口专心喂饭,没注意到屋里有人闯进来。季苇一嚼着馄饨听见脚步声,朝那边看,咀嚼的动作骤然停止,腰背紧绷,心跳加速。

    医院里的重逢来得猝不及防。

    他脑海里霎那间有很多声音乱糟糟响成一团,季光远和丛然也没说话,一步步向他走来,脸上半是关切半是愤怒,还带了点欲说还休的迷之尴尬。

    病房里的空气粘稠得像凝胶。

    张渊终于发现有人来,放下手里的馄饨放在一旁,垂着手站在床边,有些无措地看了看季苇一。

    他认得人,按说是应该打声招呼。但知道他俩此时出现在这里绝非季苇一的心意,一时间跟着紧张起来。

    季光远只当他是透明人,直奔自己儿子而来。走到季苇一床尾拿起挂在上面的病历夹板,明明是收到了信息才来医院,还是装模作样地从第一页翻到最后一页,把目光从方块字与符咒般的零星手写上挪回季苇一的脸上,姑且用得是比较温和的语气:“为什么不告诉家里?”

    季苇一的声音却开始颤抖:“你们怎么知道的?”

    办公室里的赵昕电脑里挂着聊天,她把右下角不断闪动的绿色气泡点开,对着跳出来的“我们到了。”回复到:【丛总,我马上有手术,就先不跟你们一起过去了,等晚一点再去详谈。】

    回完消息,没急着离开办公室,拿起水杯小小抿了一口,目光落在直接传送到她电脑上的

    违背承诺的感觉还是有些令人不太舒服,但……不管怎么说也算是本着对患者负责的态度。

    季苇一应该能理解吧?

    *

    此时此刻,病房里的僵局还在持续。

    父母略显躲闪的眼神立刻让季苇一心里冒出答案:“赵阿姨告诉你们的?”

    沉默等同于默认,憋闷着的怒火从他心里升起来,胸前挤压般的疼痛卷土重来,季苇一的呼吸急促起来。

    赵昕为什么这么轻易就反悔了?

    比起得罪他,对方果然还是更介意得罪他的父母。

    往好里想是到底他爹妈才跟医生更熟悉,往坏里想是反正他得死在前头,介意不介意也不是很重要。

    自己也觉得这念头实在很阴暗,长时间的疾病消磨却让想法很容易走向消极的一侧。

    丛然意识到他有点激动:“小舟——”

    季光远打断她:“你别这么大火气,要不是人家赵医生告诉我们,这么大的事你都能瞒着家里。她说你将近一个多月之前就查出来了,你不告诉我们,还到处乱跑。我问过医生了,这个病好好休息没有那么严重。你早点告诉我们,家里好好照顾你,怎么至于又把自己弄到医院里。身体是自己的,你以前小也就算了,现在都这么大的人了……”

    季苇一歪在病床上,面无表情的看着父亲。

    他的父亲季光远,即便在这样的年纪仍然看起来神采奕奕,高大精干。

    这是一个很自信也很成功的男人,事业成功婚姻圆满,也没有败家儿子在晚年给他添堵,接班人省心靠谱,大概很快要帮他抱孙子享受天伦之乐了。

    在他成功一生中,遭遇的最大挫折八成就要属他,准确来说是他的病。

    在季光远随着地位升高财富积累而愈加习惯周围的一切都会如自己心意发展的时候,也只有他的心脏永远我行我素。

    这种失控感大概是他的父母都难以接受的。

    所以要试图通过并不过分严厉的指责,从心理上把这件事的严重程度减轻。就好像,他的虚弱只是一时任性的小小惩罚。只要回到家里乖乖听话,他们的家庭生活就又能回到之前的状态里。

    全家人养着一个娇贵而脆弱的儿子——这是他们目前比较能接受的一种结果。这么多年,一直都是这样。

    其实季苇一自己也希望,在父母的有生之年,生活都能维持在这样一种局面里。

    可是……似乎很有难度。

    所以他也感到恐惧,对未来,对现状,对过去曾经发生的一切。

    不轻不重地数落之后,季光远靠近他,一锤定音般进行总结性发言:“你好好养病,白天我们有空就过来陪你,晚上请两个护工来照顾你,想吃什么就告诉许阿姨给你做。出院先回家休息一段时间,我们看看国内外都有什么更好的治疗方案,这些事情都不用你操心。”

    季苇一很直白地抓住重点:“我不想回家。”

    季光远那套“你治病的事情不用你自己管”的说辞刺痛了他,别的事情还没想到,第一个念头就是躲着不要回家。

    季光远声音里带了火气:“不回家?不回家你想去哪儿?”

    “又不是没有住的地方。”季苇一音调不高,被子底下的一只手用力攥着床单:“反正不是养病就是等死,住哪儿不是住。”

    张渊猛然转头看向他,瞪大了眼睛。季苇一却很罕见地根本没理他,眨着眼睛看向季光远。

    他母亲先憋不住了,声音里开始染上哭腔:“小舟,你说什么呢!”

    “不是事实吗?”季苇一觉得不该吵架,但是满溢的情绪却不断上涌,顶在胸口让他有种包括心脏在内的所有五脏六腑都要被呕吐出来的感觉。“那换个理由吧,我谈恋爱了。”

    他看向张渊,笑了笑:“我跟他谈恋爱了。”

    一阵寂静。

    儿子心衰和儿子同性恋一时之间也也不知道哪个消息更炸裂。

    如果找个了岁数大的还可以怒骂他勾引诱拐自己身娇体弱涉世未深的宝贝儿子,结果偏偏选了个刚满十八的小孩耳朵还聋,瞪他两眼都觉得像是在欺负人,严重有损体面。

    除了把张渊当空气,甚至都想不到什么呵斥他的办法。

    窒息般的沉默里,还是季光远先开口了:“你……突然生病,心情不好,我们是能理解的。想要给生活找点刺激,转移一下注意力,都是一时的。好好养病,等身体状况好了,你就——”

    “爸。”季苇一笑出了声:“你的意思是,你觉得我是因为想给自己找点刺激?不是的,我真喜欢他。”

    季光远一副跟小孩子讲道理的语气:“真喜欢假喜欢的,你现在心情不好思考事情不够理智。”

    季苇一激动起来:“我心情好不好都不影响我真的喜欢他!”

    好像只要他是个病人,生活中的所有事情都要围着病转。病人的身份是出生起就打在他身上的烙印,所以这不能做那不能做,所以三十二岁了还被当成孩子。

    就连喜欢个什么人,都要被当成小孩子心情不好在外面放逐自我找刺激。

    急促的呼吸把句子分割得断断续续,张渊很紧张地盯着他,试图伸手去抚摸他的胸口,却被季苇一挥开了:“再说,我就是,不理智,又怎么样?你们,要真是,理智的人,怎么会,把我生下来?”

    “季苇一!”季光远被戳中最大的痛脚,压着嗓子吼他:“你怎么能说这种话?你如果真的会照顾自己,你会把自己照顾成这样吗?!”

    “我这样是因为我天生就这样!难不成躺在这里很舒服吗!”肺部震动,咳嗽抑制不住,身体内爆发开来的尖锐疼痛让季苇一被迫蜷缩起来,挣扎中扯掉了身上的各种管线。

    点滴顺着输液管淌了一地,丛然尖叫起来,冲过去地要去抱他,却被离得更近的张渊抢了先。

    粉红色的血性液体把床单溅得斑斑点点,张渊从背后紧紧地抱住他防止人呛到,挤出个空挡去按铃。

    丛然掉头冲出去喊医生,季光远亲眼见他嗓子里呛出血来,吓得也快心脏病了。顾不得张渊和他贴得那么近,伸手去摸季苇一的背。

    哆嗦着嘴唇,又下意识地念叨:“爸爸说你两句,你怎么拿身体任性……”

    “很痛的。”张渊终于忍不住开口:“不要再让他说话了。”

    季光远被他噎住了,季苇一咳得停不下来,快被呛出眼泪。

    这架吵到最后,其实他爸妈谁也没舍得真骂他。

    但最令他感到难过的正是这件事。

    抬起头看向父亲,勉强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是啊,你总觉得什么都是任性。”

    似乎有什么腥咸的东西一并涌上来,话没说完,温热的液体就把他呛住了。

    空气好像吸不进肺部,窒息感迅速让意识模糊。

    ……“小舟!”

    第76章  不是故意的

    血液呛进气管里的痛好像溺水, 求生本能刺激咳嗽,挣扎着想要获得更多空气,然而只有阻碍呼吸的液体进一步深入。

    腥咸的, 铁锈一样,被高烧中的气道黏膜加热至滚烫。

    季苇一想起童年里的桦城, 老工业区的冬日萧条惨淡又阳光灿烂。大雪之后, 太阳照在任何地方都过分明亮, 和干冷的空气一并让眼睛发痛。冯帆抱着他走过曾经辉煌的炼钢厂,烟囱不再排烟,铁水不再滚烫, 只剩下暴露在空气中的铁器慢慢被锈迹爬满。

    人不如铁。金属物的凋零也是冷峻的, 侵蚀风化变脆, 最后成为碎屑飘散在风里。肉身却会腐烂,所有的鲜活饱满终有一天都丑陋不堪。

    倘若能如同铁水般融化——

    然而身体的发展从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他拼劲全力想要多做一点事, 不堪重负的心脏很快给予他严厉的惩罚。挣扎在狼狈中开始幻想解脱时, 人在医院里,想死尚且还没有那么容易。

    阻塞呼吸的分泌物迅速从口鼻中清空, 药物稳定心率血压, 视线重新清晰起来,聚拢在离他最近的医生身上, 赵昕的脸。

    医生一门心思地观察他的状态, 意识到季苇一神智已经恢复清醒,才想起来有些尴尬。

    四目相对, 还是先开口问道:“小舟, 现在感觉怎么样了?”

    季苇一翻身把脸背过去不看她,半晌闷闷透出一个字。

    “疼。”

    知道疼倒也不全是坏事, 会叫痛就更不是坏事。

    赵昕听说他是跟父母吵架气得自己把输液管氧气管全部扯掉,还担心季苇一醒来会不配合急救措施。他心脏上的慢性病正在急性发作期,使用镇定类药物需要非常谨慎。

    见他没有抗拒治疗的意思,心里隐约松了一口气。不多问到底为什么把自己弄成这样,拉开帘子。

    季光远几乎是瞬间就撞到她眼前:“怎么样了!”

    赵昕压低声音:“人醒了,现在生命体征平稳。但他各项指标都还是非常高,心脏负担很大。”

    帘子挡住的床上,季苇一安安静静如同不存在,赵昕对季光远和丛然比了个手势:“一定不能刺激他。”

    丛然听了这话连忙点头,顺势就瘫坐在一旁的沙发上。

    病房里的氛围实在很微妙,赵昕打了个招呼就准备带着护士离开,临走时目光扫过病房里的第四个人。

    等待的时间里,丛然把丈夫的手掐出几道指甲印,夫妻俩彼此依偎地站着,而这位至今不太清楚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青年人形单影只立在旁边。

    六月天里,病房里开着冷气把室内调节成盖着被子刚好的温度,他只穿了短袖,按理说应该觉得很凉爽,汗出得却如同水洗,衣服裤子上都是大片的深色水渍。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耳朵不好听不见,他们说话时,对方只一动不动地盯着帘子上隐约透出的阴影。

    张渊走过去,撩开帘子进入小小的空间内。

    季苇一向右侧背对着他,起初以为是他父母进来,听到帘子响动也实在没力气转身,索性就这么沉默地躺着。

    半天没人说话,才意识到可能不对,哑着嗓子开口:“张渊?”

    嘴里血腥气未散,说话时刺激喉头,恶心的感觉涌上来,他赶紧又闭紧嘴巴。

    张渊从他喉头不自然地滚动中察觉到异样,扶着季苇一转过来,把插了吸管的杯子递到他嘴边:“漱口。”

    水红色的液体落进垃圾桶里,喉头深处仍是咸腻腻发腥,季苇一却不愿意再喝了:“好了。”

    □□潴留打了药,医生不让他下床,他更不想老是上厕所。

    一来一去帘子已经被掀开了,他看一眼站在一旁犹豫着不敢上前的父母,把目光落在张渊身上。

    吐血的时候他抱着他,现在衣服上不是血渍就是汗。

    季苇一说:“去把衣服换了。”

    睁开眼睛一会儿也觉得很累,说完就半趴在枕头上喘气,重新睁开的时候发现张渊还站着不动。

    又说:“衣服上有血的味道。”

    张渊眼睛眨了眨,露出一点松动的神情。

    季苇一继续说:“我嗓子里也是,想喝点凉的。”

    成功把人打发走,他又把目光转回到父母身上。好像连绵而锐利的藕丝,牵着二人来到他身边。

    欲言又止,不敢开口。

    吵架时激烈的情绪随肾上腺素水平降低而趋于平静,身体极度疲乏虚弱,连生气的力气也没有,就也真的不再生气。

    只是慢慢抬起那只重新接起输液管的手,举到眼前看。

    床边二人立刻紧张起来,丛然试图拦住他的手伸到半空,却又生生顿住。

    父母的无措和父母的管教同样让季苇一感到一阵刺痛:“我不是故意的。”

    “嗯?”

    他把手放下去搭在心口,笑了笑:“刚才很痛,不是故意的。”

    “……”这下丛然又要掉眼泪,扑过去握着儿子的手,只觉得又湿又凉金鱼一样,终于忍不住趴在他床边呜咽出声。

    季苇一心里五味杂陈,想要安慰她,可稍微动动脑子大脑就一片空白。除了躺着,什么也说不出来。

    好在丛然很快就平复了情绪,重新站起来时只是眼眶很红。

    季光远站在那里,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季苇一看着张渊消失的门口,忽然道:“别为难他。”

    从鼻子里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季光远没应声,半天吐出一句:“晚点,你哥来看你。”

    晚点其实没多晚,季津到的甚至比张渊回来的还早。夫妻俩一时实在不知道怎么掌握跟季苇一相处的尺度,他一来,嘱咐两句离开病房。

    在路上一定得到了很多叮嘱,季津一来也不敢说什么,不尴不尬地坐在他身边。翻着他的病历,轻轻叹气:“我昨天打电话的时候,你就在医院里了?”

    “嗯。”

    “是我不好,我应该发现的。”

    季苇一有一搭没一搭的应:“没有。”

    “这段时间,我对你关心太少了。”

    “你有自己的家庭。”

    他说到这里,季津憋了半天的话终于还是要出口。“我倒也希望你组建家庭,但是你——”

    脾气上来,可实在不好发作,又生生憋回去,面目都有些扭曲了:“我要早知道这样,我才不让你把他带回来。”

    季苇一忽然觉得有点好笑:“你不是要找什么天乙贵人?”

    不提还好,一提季津更来气:“什么天乙贵人!那全世界属牛的人多了,我就应该给你雇八个——”

    他话音未落,张渊提着蜂蜜饮料走进来,后半截又给咽下去了。

    季津撇两眼很难说是拐跑自己弟弟还是有幸被自己弟弟拐跑的人,装模作样咳嗽两声:“买水也不买点贵的,不是自己的钱还舍不得花?”

    立刻就被季苇一下逐客令:“我累了,你走吧。”

    恃病行凶蛮横霸道,季津确实也拿他没办法,倒回头换个角度又找补了一句:“把家里人都赶走,你倒也真舍得使唤他。”

    张渊走过来,把手里的东西放在床头上,眼睛却追着季津的背影。直到他完全消失,才拿起插了吸管的饮料递到季苇一嘴边。

    喊着要喝点甜的无非只是个托辞,糖水略沾沾季苇一的唇,他就又摇头推开了。

    张渊没有强求,帮他调整一下姿势,又去按摩他的腿脚。水分还是没能很好的代谢,一捏一个坑。他按着按着,心里忽然慌张起来。

    问季苇一:“他们,还回来吗?”

    他自己也说不好,究竟希不希望让季苇一的家人回来。对方在的时候,他总觉得那些没有落在身上的目光也像山一样重,哪怕不看他,无形的压力只要共处一室就会存在。

    但是,仅仅是对于他自己而言。

    其他与季苇一相关的事,虽然因为吵架害得对方又受了苦,但医生说过的话一连几日不断盘桓在他的心头。

    “你不是他的亲属,有什么事情你做不了主。”

    季苇一没答,他其实也不确定他们是不是很快就会再回来。但是张渊很关心他家里人还来不来,这件事莫名让他有些烦躁起来。

    方才就藏在心中的一个问题,再一次浮出水面。

    “张渊,其实你想要他们知道的吧?”

    忽然被戳中心事,张渊身体猛然一凛,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指甲嵌进掌心。

    他不知道。

    季苇一看着他的反应,很无力地笑了笑:“我是不是太任性了?”

    他凭什么让张渊承担这些责任和压力?

    可就算自己也想到了这一点,一阵委屈还是从心底油然而生。

    张渊连忙重重地摇头,太用力,耳朵里的助听器甩飞出去,滚落到床底下。

    季苇一看见他有些狼狈地去捡,忽然被提醒对方的状况,实在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还要因为这些事情闹脾气。

    明明,已经做了很多了。

    他不该这样的。

    或许是重病导致体内激素也开始紊乱,这段时间以来,情绪失控的次数好像变得越来越多。

    憋闷的感觉开始从心间胀开,他努力保持在正常的呼吸节奏里,佯装无事。

    好在,忽然有护士进门:“医生叫家属过去一下,有个药需要自己去买。”

    张渊朝床上看过去,季苇一抿着嘴不说话,比了个手势叫他跟去。

    等张渊前脚刚离开病房,季苇一把被子往上拉,眼泪开闸一样滚落下来。

    张渊再回到病房时,背对着他的一坨被子鼓鼓囊囊。

    害怕季苇一出了什么事,他两步跨过去要把被子掀开,触碰到的瞬间却摸到了颤抖。

    他愣了愣,轻轻把耳朵贴上去,听到细碎的啜泣声断断续续。

    感觉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揪着,退开两步,沉默地站在一旁。

    季苇一哭了一会儿,憋得上气不接下气,从被子里探出头来,靠在床上喘了一阵。

    苍白的皮肤上,眼睛鼻子都透出水红。眼泪蹭在枕头上,湿漉漉把头发沾在脸上,弄得人不舒服。

    他翻了身,挪到干燥的一侧,才发现张渊就在旁边。

    愣了半天,鼻音很重地说:“滴的什么药啊?我怎么眼睛有点痒。”

    张渊走过去理了理被子:“我去问问医生。”

    第77章  贵人

    张渊出去了一阵子又回来, 迈进病房去洗手间拧了热毛巾给季苇一擦脸,只字不提问询的结果。

    就好像他本来也不是去问医生到底滴什么药会让眼睛发痒。

    泪痕被擦干净后,皮肤表面被小心的涂上防止干燥的乳液, 和氧气管来回接触摩擦的地方额外涂了凡士林。红肿的眼睛用冷凝胶敷上一段时间,拿下来的时候就只剩眼睑下方还有隐约细小的出血点。

    季苇一配合着张渊的各种动作, 争吵和流泪的痕迹都随热毛巾的水汽冷却蒸发。

    烦恼就像他心脏上的痼疾, 产生了就不会轻易消失。可既然熬过了急性发作期, 就算治不好,生活也还要继续下去。

    不要想太多,季苇一在心里敲打自己, 不要太贪心。

    不要……把有限的时间太多花在思考身后事上。

    他抬手攀上张渊的胳膊:“别忙了。”

    张渊停下动作, 以为季苇一是有什么话要说, 很专注地盯着他的嘴唇。

    搭在胳膊上的手像是无力支撑般向下滑动,却又在张渊握住之前,落在他的腰间。

    “陪我躺一会儿。”季苇一冲他比了个口型。

    于是张渊依言爬上沙发, 把他发凉的手掌贴在自己脸颊上暖了一会儿, 四目相对,越凑越近。

    张渊把脸埋在季苇一颈窝边上, 离动脉血管最近的地方。

    还没退烧, 季苇一呼出来的气都带着热意,转转脑袋都是一阵眩晕。可明明是他自己叫张渊上来陪他, 真凑近了又朝一侧躲:“没洗澡。”

    又是吐血又是哭, 他身上出了汗,还沾上了药水的味道, 冷静下来自己都觉得嫌弃。要不是实在不能下床, 这会儿一定要想办法洗个澡。

    想到从今往后这样的时刻只会越来越频繁,难免又有些难过。

    张渊头凑在他颈窝里拱来拱去, 听了他的话,故意似的,猛吸了一口气。

    空气紧贴着薄薄的皮肤表面飞速流动,带起一阵酥痒,连细小的绒毛都跟着竖起来。

    季苇一怕痒,控制不住地边笑边躲,张渊又怕自己闹得过了,去扶他的头。

    捧着他的脸转向自己:“好闻的。”

    季苇一心说这能有什么好闻,哭笑不得:“闻什么!”

    张渊一本正经:“你的味道。”

    他其实远没有自己以为的经逗,时常败于张渊状似花言巧语神态又过分认真的直球之下。每每红了脸,又想起自己身为“成熟大人”的稳重地位来,没什么杀伤力的瞪他一眼:“闻什么闻,你是属小狗的吗。”

    张渊却突然莫名黯淡了神色:“不是。”说罢又把脸埋进他的颈窝里,跟受了什么打击似的不再说话。

    季苇一闹不清他搞得是哪一出,看他露出一侧的耳朵,顶上的软骨立起一个弧度很小的尖尖,忽然感觉更像某种大型犬的耳朵,用食指在上面点了点。

    还……挺有弹性,一玩就停不下来。

    正是摘了助听器的那一侧,他碰也不用担心会产生什么杂音异响。每当这种时刻他都会很难想起张渊的耳朵其实是不太好用的,像他这样一看就会让人觉得身体虚弱的人也就罢了,张渊有着看起来十分健康的身体,居然还会存在这样影响生活的缺憾。

    就好像训练基地里的幼年德牧在小时候因为骨骼健壮备被期待成为优秀的警犬,到了该立耳的年纪却终究软趴趴没能竖起来,痛失公务员编制。

    背着张渊,他咨询过医生。再好的助听器能提供的帮助基本上也就仅限于此,像他这样的听力问题想要彻底改善,还有一个选择是人工耳蜗。

    价格昂贵倒还在其次,最大的问题是人工耳蜗会摧毁他原本仅存的听力。但张渊已经错过了最佳恢复期,多年以来都有一搭没一搭的勉强借助读唇来对话,手术后可能需要花很长一段时间去适应,短时间内的生活质量可能还不如维持现状。

    他听完之后就觉得麻烦,不可逆的手术不是什么轻易能下决断的事情,想着至少等拍摄电影的工作结束之后再跟张渊从长计议。

    没想到电影没拍完,他跟张渊之间的关系就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爱情的龙卷风冲昏头脑,后面紧接着又是一系列变故,一拖就拖到现在他才突然想起来这件事。

    坐过一回救护车,时间好像突然变得紧迫起来。

    如果手术是他送给张渊的最后一件礼物,这是在未来会永远陪在张渊身边,无法遗忘的记忆吗?

    这个念头刚一出现在脑海里,季苇一被自己吓了一跳。

    事关身体健康的终身大事怎么能用来做这种假设?他犹豫了一下,暂时还是没有跟张渊提人工耳蜗的事。

    想事情的时候,手指尖仍无意识地捻着张渊的耳朵尖,去外面躲了一圈清静的季津回到病房,正好撞上这一幕,尴尬的差点又出了门。

    他站在门口清清嗓子:“咳,爸妈一会儿来陪你。”

    其实他父母根本也没走远,开车绕着医院吹了半天风冷静头脑,终究还是不放心把儿子就这么丢在医院里。

    季苇一知道这话是在试探他的意思,那股劲儿泻下去,也没有非要跟家里闹出个好歹的架势,转头对张渊说:“你先回去休息吧,明天再来。”

    像这样能把张渊当透明人,大概已经是他家里最大的让步,只怕多少会让张渊受委屈。

    本以为又要想出各种理由劝一劝,没想到张渊居然点点头就答应了。

    夜里换了丛然陪在他身边,白天体力消耗太多,药水里也有止痛成分,季苇一后来就只是睡。

    接下来好几天,他都是醒得少睡得多,家里人和张渊倒是形成了某种无声换班的默契,基本不会同时存在于病房里。

    两天之后,连绵的低烧终于退去,水肿情况也略有好转,他在一个太阳很好的上午醒来,暖融融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

    赵昕看着他的各项指标:“你这两天表现的不错。”

    季苇一听了就想笑:瞧瞧吧,患者独有特权,只要躺在床上老老实实睡大觉就能被夸,得小红花比幼儿园小孩还容易。

    也听出赵昕这话说得挺亲昵,颇有点试探他态度的意思,季苇一到底给个台阶下:“那我是不是可以出院了?”

    生病说到底折腾不止他自己,一直和主治医生赌气也不是长久之计。再怎么对带病出生心怀怨念,他从来不是一个能靠让别人围着自己打转来解气的人。

    况且真要说生气,旁人最多也只是被迁怒,他是气自己总是力不从心罢了。

    赵昕叹气:“出院哪有那么快,还有几项指标都不好。”

    她说罢,季苇一倒是没有什么反应,旁边的张渊却很紧张地盯着她。赵昕被他看毛了,宽慰两句:“遵医嘱好好休息,目前的恢复状况看起来还可以。”

    照例有两种药需要家属自己去附近买,赵昕查房准备结束,打算跟季苇一闲聊两句缓和一下关系,打发张渊现在出门。

    略带尴尬地说了几句,拿张渊找话题:“天天跑前跑后的,这到底是你什么人?”

    季苇一把涌到嘴边的“男朋友”三个字咽下去:“一个……工作上认识的朋友。”

    他们有钱人娱乐圈里的朋友一词含义太过丰富,赵昕虽然在心里吐槽“我身边怎么没听说过这么殷勤的朋友”,也无心去追究他俩确切的关系。

    “挺有意思一小男孩,上次来问我做器官捐献登记需要什么,我就告诉他了。这算是在医院里看过了人间百态,社会责任感都上来了?”

    还有句不太好听的差点说漏:要不是你这病现在也做不了移植,我都要想歪你们从哪儿忽悠来了一个人进行肮脏的金钱交易。

    季苇一却忽然变了脸色:“他去登记了?”

    “额,”赵昕感觉疑似聊天踩雷:“我跟他说手机上可以进行最初的报名,但是实际执行起来复杂的多,至于他自己到底去没去搜,我也……”她看着季苇一肉眼可见的严肃起来:“哎呀,这东西谈不上不吉利的,我们几个医生都填报过,这么多年了也没出过什么事。再说又不是为了你,他知道你用不上的。”

    季苇一“嗯”了一声,很生硬地转移了话题。张渊买药都是跑着去,不多一时就回来。赵昕自觉说了容易引发朋友之间矛盾的话,迅速打了个招呼离开。

    药已经送去护士站,张渊空着手回来,洗了手要给季苇一倒水喝。杯子还没拿起来,就听见季苇一喊他的名字:“张渊。”

    叫他的是常有的,今天的表情却很严肃。他转过来面对着季苇一,有些疑惑地眨了眨眼睛。

    “把你手机给我看看。”

    张渊根本不存在查岗的概念,只觉得季苇一想要就给他,再说自己的手机都是季苇一送的,严格意义上也就是季苇一的东西。

    一秒都没犹豫地解锁递过去,只是手没松,怕季苇一手指没有力气拿不动。

    季苇一却有点强硬地夺过来,张渊手机上本来就没什么东西,他一路长驱直入,很轻易地就翻到了登记记录。

    呼出一口气,拍拍床边:“张渊,你过来。”

    见对方坐过来,就把屏幕亮给他看:“能不能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

    其实他并是生气,只是单纯的因为琢磨不透对方的想法而感到有些茫然。

    张渊没想到他突然就发现了,脸上闪过一丝惊讶,但还是眨眨眼睛,乖乖答了:“可能,以后会用到。”

    季苇一皱起眉头:“什么以后?”

    “很多年以后?”张渊把手放在他的胸口上,“医生说,现在不行。但是我想,以后,说不定呢。”

    他表情很认真,就好像默认季苇一真的还有“很多年以后”可以去幻想。但这话落在季苇一耳朵里就怎么听怎么刺耳:“说什么乱七八糟的,就是以后真的需要,跟你有什么关系?”

    从任何角度去设想,张渊死在他前面都是季苇一脑海中对于未来从未有过的可能。

    “万一呢,”张渊依旧很平静,“其实我爸妈都死的很早的。”

    季苇一气得拧他的大腿:“胡说什么!”

    隔着牛津布的裤子,他手上又没力气,其实根本没掐到肉。但张渊平静的表情却一瞬间坍塌下来:“我觉得自己不好,可是别的事情都做不了。”

    季苇一咳嗽两声:“跟你有什么关系?”

    退一万步,他生病也是天生的。

    张渊忙拍着他的心口给他喂水,季苇一喝了两口压住咳嗽,仍然狠狠盯着他。

    他只好继续解释:“其实我不是属牛的。”

    “啊?”季苇一不知道话题为什么忽然跳到这里:“所以呢?”

    “我是年头出生,属老鼠的。”张渊的表情好像不属牛是什么人生重大遗憾:“不是要找属牛的贵人才会运气好吗?是不是因为遇到了我,所以对的人就不见了?”

    所以才会生病。

    季苇一气笑了:“少听他们胡扯!真要是有用,病早好了,改个名字又有什么用。”

    他猛然拽着张渊凑近:“我看上谁谁就对了,你不要想东想西的,把我气死了怎么办?”

    张渊居然还没忘他那套,立刻俯身下去亲季苇一,舌头在他嘴里扫过一圈才肯放开:“不行,不能说那个字。”

    季苇一咬一口他的嘴唇:“不是你先提的吗?”

    “对不起。”张渊真诚道歉:“那,怎么办?”

    “罚你吧。”季苇一把头靠在他怀里,感觉眼角又有些灼灼发烫:“罚你陪我回家。”

    第78章  回家

    身体状况随精神状态平稳而逐步稳定, 左右已经是无法根治的慢性疾病,各项指标都调整至不会造成生命危险的程度后,季苇一被获准出院。

    出院医嘱:药物若干, 避免体力活动,避免感冒, 控制含钠食物摄入, 定期复查, 不适随访。

    季苇一没有亲眼看见出院小结,听张渊拿着打印出来的病历一个字一个字在念,发现自己听了上句就能猜出下句。

    住院, 他倒是经验丰富。

    张渊却拿着薄薄一页打印纸当圣旨, 念完以后立刻郑重其事收进专门的文件夹里, 折都不舍得折。身边的许琮要接,他也不给,装进自己的双肩包里。

    做完这一切, 就朝病床上的季苇一伸出手来。

    季苇一终于换下了白底蓝条好人穿上也平添三分虚弱的病号服, 穿着一件淡粉色的棉麻质地宽松长袖衬衣。天气热,袖子向上卷了卷, 扣子也没扣到顶, 敞开上面的三两颗,从领口里看过去明显还是见消瘦。胜在颜色柔和温暖, 衬得脸上也多几分血色。

    乍见张渊伸手, 还以为他是要扶着自己起床,刚试图攀着他的手臂借力, 张渊已经手穿过他的腋下把他抱起来放在轮椅上。

    季津和许琮还在旁边看着, 季苇一脸上一点薄红:“我现在自己能走。”

    腿上水肿还未彻底消除,活动耐量也差, 他需要轮椅代步,但并不是完全下不了床走不动路的地步。

    “能走。”张渊顺着他的话点了点同,又往他搭在轮椅旁的手边敲了敲,“累,手痛。”

    打留置针的第三天,季苇一的左手就开始出现了静脉炎的情况。血液流经此处就好像变成岩浆,强烈的烧灼感痛得他浑身冒冷汗,用冷毛巾冰敷着才能稍微缓解。

    介于前不久刚刚发生过病情突然恶化的前例,就算有发炎的风险,静脉通道还是必须要保留。接下来几天都只好折磨右手,点滴调得很慢,输液的时间就跟着延长。到出院的这一天,两只手背上都是青肿的。

    张渊怕他痛,连让他扶着什么用力也舍不得,要不是医生告诫完全卧床不活动有可能导致血栓,恨不得根本不让季苇一有两脚沾地的机会。

    推轮椅到停车场,依旧把季苇一抱上车。许琮开车,季苇一身边还空着个位置,不等季津发话,张渊已经很自然地坐了上去。

    季总近些年很少吃这种瘪,不好意思对着个小孩说什么,瞪了季苇一一眼:“我真不知道你是怎么说服爸妈的。”

    “没说服。”季苇一莫名有点暗爽,心情很好地送给他一个微笑:“我说要过去住几天,他们就同意了。”

    胸口埋着一颗定时炸弹,亲眼见过吵架的后果过于严重,现在他父母不太敢逆着他的意思来。

    但还是觉得看见张渊就很不爽,季苇一出院他俩没来。

    季津犹豫了一路,到家门口还是说:“我就不上去了。”

    他也还不是很能面对自己弟弟真跟个半大不小的男人过上日子了——而他居然还亲自把他送到家门口。

    简直荒唐。

    张渊没有不自在这根弦儿,季津说不上去,他用“包在我身上”的严肃表情点了点头:“有电梯,轮椅可以直接推上去。”

    季总暗自狂怒:他就算要上去也不会亲自动手抬轮椅的!

    不得不说,习惯了出门在外走到哪儿都被人捧着,遇上张渊这种平等的不把除了季苇一以外的任何人放在眼里的人,实在很容易被激怒。

    季苇一被推着进单元楼时还转向后看了两眼,张渊扶着轮椅后背,关心道:“你希望他也上来吗?”

    “没有,他不想上来就不上来。”他只是觉得能看季津吃瘪也不容易。

    电梯关门,缓缓上升,房门打开时有一股淡且清新的清洁剂挥发之后的味道。

    张渊把病人和一大包药一起塞进门,弯下腰去帮季苇一换鞋子。

    “我能——”季苇一动作时手背碰在张渊肩头,锐痛顺着血管一路窜上去,他咬住唇把未尽的话语连同呼痛声一起拦住。

    张渊帮他换完鞋,抬头才发现季苇一好像有点不对,伸手去贴他的脸:“怎么?”

    季苇一呼出一口气掩盖疼痛,环顾四周转移话题:“什么时候把家里改成这样的?”

    家中地板全部铺上厚地毯,下面还额外垫了一层塑料泡沫垫子,所有的凸起尖角也都做了软包,看起来在任何地方摔倒都很难受伤的样子。

    “前天。”

    那就是刚得到季苇一获准出院并准备在出院后回到这里生活的时候,怪不得张渊昨天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

    季苇一从轮椅上站起来,在张渊的保护下绕着家里走了一圈。发现洗手间也增加了无障碍设施,卧室放了家用制氧机,大床旁边还额外放进了一张可以被摇起弧度的单人床。

    一时间产生了既像月子中心又像高级养老院的神奇联想。

    仅仅不到两天时间,把家里改成这样不知花费了多少心思。况且添置大件需要与人沟通,对张渊来说多少些障碍存在。

    季苇一坐在沙发上深吸了一口气,把涌上心头的热意咽下去,偏头看着张渊:“你都不告诉我,就偷偷把我家改成这样?”

    他说着话时没什么表情,张渊一瞬间慌了:“我、”

    季苇一噗呲一声笑了:“我逗你的。”

    夏日的风顺着敞开的窗户吹进屋内,好像是从某一刻第一只蝉突然醒来,连绵起伏的鸣叫声就响彻整个夏天。

    季苇一看过去,隔着纱网,树叶荡漾成一片绿色的海洋,光斑洒进来照在墙上,温暖好像有形的实体。

    单调寂寞的惨白正从他的记忆里后撤,时隔多日,他再一次获得了自己正生活在人世间的实感。

    他仰头看张渊,眉眼弯弯,瞳仁被阳光映出两个很亮的光点:“我们的家,这样很好,我很喜欢。”

    张渊俯下身来,柔软的唇瓣包裹着清苦的药香,温热从他的口中渡入。

    ……

    居家养生从此开始。

    张渊买了砂锅回来,潜心研究厨艺,致力于把缺油少盐的菜做得不是那么难吃。

    季苇一每天除了睡就是被投喂,精神好的时候缩在沙发上拉着张渊看电影。

    顺便加强对方的业务培训,情绪怎么调动眼神怎么勾连,虽然经常教着教着就变成吻技提升专题课。

    此外雷打不动是晚间散步活动,说是散步,其实是张渊推轮椅跟在旁边陪季苇一几步,大部分时间还是让他坐在轮椅上吹吹风而已。

    遵医嘱:避免体力活动,但呼吸户外空气。

    某天晚上刚从轮椅上站起来,将将迈出去两步,夜色里蹿出来个白色的团子,狠狠撞在季苇一腿上。

    那一下力气不小,季苇一整个人被扑得直接向后跌坐下去。幸亏他身后就是轮椅,倒是没摔痛。只把张渊吓了一跳,忙俯身查看他的情况。

    确认没摔伤也没有因为惊吓产生心脏不适之后,才转头去看罪魁祸首。

    白色的小博美犬绕着他俩甩着短尾巴打转,身上穿了个红色的小马甲,像洋娃娃一样,白色的毛发却有点脏了。

    季苇一下意识伸手想摸,立刻被张渊拦住:“别被咬到了。”

    他四处张望了寻找主人,半天却没人出现。小狗蹲在轮椅面前坐下来,摇着尾巴很兴奋地叫。

    小型犬的叫声都比较尖锐,张渊一听就皱眉,推着轮椅往旁边走。

    却不想,人在前面走,小博美亦步亦趋在身后追了上来。

    “没有主人吗?”季苇一感觉有些奇怪,遛小型犬不牵绳倒也常见,但是按体格而言它们也跑不太快,人和狗分离这么远不太对劲儿。

    小狗的衣服看起来很可爱,但仔细一看有些瘦,白毛也有点脏。

    “好像是跑丢了。”季苇一看着一路追在屁股后面的小狗有些犹豫,“要不……”

    张渊看出了他的意思,推着轮椅的脚步慢下来,回头望了望,脸上也浮现出犹豫的神情,半晌还是摇头:“脏。”

    季苇一以为他是不喜欢狗,也不好强求,只拍了两张照片叫许琮在周围几个小区打听一下有没有博美走失。

    张渊推着轮椅回到单元楼,电梯临关上的一瞬间,白团子忽然冲了进来。

    “额,”季苇一克制住伸手去摸的冲动,对张渊狂眨眼睛卖萌,“你看它还挺聪明的。”

    小狗立刻坐在地上,冲季苇一伸出一只前爪。

    “还很有礼貌。”季苇一继续眨眼睛。

    张渊低头盯着那团毛茸茸的小东西直到电梯门打开,按住开门键防止门忽然关上:“要洗澡。”

    小狗一路小跑冲进家门。

    叫外卖送了狗粮来,又给它喂水。小狗像是饿得狠了,一头扎进比它脑袋还大的饭盆里埋头苦吃,咀嚼的声音嘎嘣嘎嘣。

    张渊没看它,只看季苇一:“你喜欢狗吗?”

    “也,不算很喜欢。”季苇一犹豫了一下,其实他真正喜欢的是那种站起来半个人高的大型犬,童年梦想是拥有一只自己的德牧。

    他印象中见过的小型犬总给人一种运动量一大就喘得很厉害的感觉,会让他不由自主地联想起自己。

    但是真的摆在眼前的时候还是觉得非常可爱,他瞄了张渊一眼,试探着又朝小博美伸出手去。

    果不其然又被拦住:“还没洗澡。”

    季苇一解释道:“主要是觉得家里有个小动物发出点声音也挺好的。”

    张渊皱皱眉头:“我也可以跟你说话的。”

    “……它比较活泼。”

    张渊僵在原地几秒钟,抄起茶几上的遥控器打开电视机。晚上七点十五分,换到哪个台都是两个穿着西服的主持人一脸严肃的用播音腔在念新闻联播。

    反正跟活泼沾不上边。

    张渊啪啪一通按,最终怒而把音量调大两度。

    季苇一终于意识到他此举似在与博美一较高下,大受震撼哭笑不得:“我不是真的想养狗,找到主人就送回去了。”

    他自己都要人照顾,怎么会再添个需要照顾的小动物。

    张渊“哦”了一声,把电视关掉。吃饱了的博美绕着季苇一的腿打转,他俯身把狗抱起来:“洗澡。”

    小狗居然很配合,确实很懂礼貌。

    张渊态度上虽然好像对它不是很亲热,洗澡的动作却非常温柔,拿洗发水把白毛上的污渍认真搓掉,小心避开脑袋冲干净泡沫。

    小狗很快被洗得干干净净,他把狗抱出来,试探性地打开吹风机。它听到响声,也没有变得激动紧张,像是习惯了被摆弄的样子。

    张渊给它吹完毛,似乎确认了小博美确实没什么攻击性,任由它在两人腿之间绕来绕去。

    洗干净又吹蓬松,白色的长毛散开,像好大一朵软绵绵的蒲公英。

    季苇一如愿摸到小狗,沉迷手感半天停不下来。目光扫过张渊给狗洗澡时被弄湿的两条裤腿,又感觉有点抱歉。

    “对不起啊,我说要收留它,结果要你来照顾。”

    明明张渊看起来不是很情愿让它进家门,但是季苇一说要留,他还是很认真地给小狗做清洁。

    “我知道你不喜欢,等等看,如果找不到主人,就帮它找个合适的领养人。”

    张渊低下头,将手伸到小狗面前,对方很配合地跟他握手。

    “其实,不是不喜欢。”张渊道。

    “那是怎么,怕不干净?”

    “叫声太大了。”张渊把手放到季苇一胸口上,“不是说不能受惊吓吗?”

    他偏头看看小博美:“这么小,为什么声音这么大?”

    季苇一笑了:“小型犬本来就爱叫,大狗才不怎么叫呢。”

    张渊深思熟虑,艰难做出决定:“那养大狗。”

    “养什么养!”季苇一笑,“有我们两个还不够吗。”

    张渊很认真地问他:“够了吗?”

    季苇一的笑容里挂上缱绻与温柔:“对我来说够了。”

    而或许在将来,你还值得更多。

    张渊还没来得及去深思他这句话背后的意思,季苇一的手机响了:“小季总,就在你们小区,有一户人家说那是他们家前天走失的狗。”

    “叫他们带上能证明自己是主人的东西上门吧。”季苇一看看小狗:“看来你来吃一顿饭就要回家了。”

    没过多久房门打开,女主人冲进来抱着狗就哭。男主人跟在后面给他们看博美从小到大的照片——其实也不用看,狗的反应不太会撒谎。

    做客两小时,快递送来的狗粮当做上门小礼物,家中重回安静,张渊拿消毒水擦洗刚刚小博美的泥脚印和疯狂进食留下的污渍。

    博美犬来过一趟的痕迹,连同小狗身上特有的气味都迅速消失了。

    一个人留在世界上的痕迹又能够留存多久呢?首先是脚印消失,然后是气味散去,旧物被送走或者丢弃就是一瞬间的事情。

    最后是记忆。

    记忆能存在多久呢?

    “张渊。”季苇一忽然在背后叫他。

    等张渊回过头来,他才继续说:“你上次说,如果我死了,你什么都不要,对不对?”

    张渊猛地从地上站起来,手上有消毒水,他不好凑过去吻季苇一,然而有些语无伦次地抢白:“是,我不要,你不许——”

    “听我说。”季苇一打断他。“我们去变更这栋房子的产权吧。如果我死了,或者病情再加重的时候,手续会变得非常麻烦。”

    他用微凉的手指牵住张渊的衣角。

    “你不要拒绝,我很喜欢这里,你要替我守着这里的回忆。”

    第79章  摸不到了

    一场凶险的急性发作不仅暂缓家庭矛盾, 也让季苇一彻底放弃挑战身体极限。

    自己确实怕死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张渊盯着他养生的严谨程度让他回想起这人以前是专业修车的,善于遵循手册进行产品保养修缮, 包括但不限于每天给他控盐用计量瓶佐以详细计算,吃水果都要把钠含量折算进去。

    季苇一以前讨厌别人念叨自己, 尤其是有时身体不适吃不下东西还非要被迫咽下因为过分健康而口味不佳的食物, 被劝几句就升起病了还要被骂的委屈感。

    张渊从来不开口劝他, 一般不配合的情况下,只是坐在旁边用那双黑漆漆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紧盯着他,直到把季苇一盯到耳朵和脸颊都发烫, 勉为其难地往自己嘴里塞几口。

    偶尔有格外不肯吃东西的时候, 季苇一被盯毛了就别过头去不看他, 张渊还是不说话,猛地捧过他的脸来怼上去亲,用舌头把食物塞进季苇一嘴里。

    主打一个人狠话不多。

    季苇一被天天这么喂, 体重终于稍微上来一点, 虽然下巴还是尖尖的,摸着抱着总算没那么硌手了。

    人的生活状态怎么样, 从脸上是藏不住的。无论心里怎么想, 面对着这样的季苇一,季家人的态度终究还是逐渐缓和。依旧把张渊当透明人, 但默许季苇一只要定期回家, 对他和张渊同居这件事暂时采取宽容的态度。

    说难听点,让张渊帮忙照顾和送给冯帆养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再说甚至张渊也是算命算出来的。

    只可惜人坏了不像车坏了, 换一个零件很容易, 人体中最重要的器官却不是说换就换的。即便保护的再好,用药再怎么讲究, 能维持现状就已经是目前最好的结果。

    一个月之后,借助小季总多年人脉,张渊开始零零散散地接一些工作。

    提议的人自然是季苇一,原本担心张渊会拒绝,结果答应得意外爽快,只是求季苇一自己出门工作的时候不要一个人待在家里。

    季苇一逗他:“在家里呆得太无聊了?”

    “能赚钱很好。”

    这话当然没错,可是张渊没什么物欲,在他的印象里对金钱没有很高的渴望。

    季苇一又问:“赚了钱做什么?”

    他只是好奇,对方答得却毫不犹豫:“买房子。”

    张渊俯身蹲在轮椅旁边:“等我攒够了,买新的房子,我们就会有新的回忆。”

    胀满的情感从季苇一心间膨胀开来,化作细细密密的微酸。他之前和张渊提出过要把目前共同居住的房子过户给他,对方当时的脸色实在太过惨淡,以至于他后来没有强硬地把事情推进下去,姑且暂时避而不谈。

    时隔多日,却被张渊以这种方式提起。

    我会去攒钱,然后在未来会有我们新的共同的家。所以,所以……

    要等到那样的生活降临,不要让我一个人守着回忆。

    “是吗?”季苇一露出一个眉眼弯弯的笑容:“那你可要努力工作,我住不惯太小的房子。”

    ……这倒也是事实。

    于是张渊开始努力工作。

    最开始全靠于季苇一关系密切的合作伙伴走后门,有时候是服装产品平面拍摄,有时候是戏份只有几天的小角色。张渊对演戏的天赋说实话也就那样,加上听力问题多少影响理解能力,拍戏只能说演技不算出戏,靠脸能不惹人讨厌。

    拉去拍照倒是意外地合适,硬件条件摆在这儿,对镜头从来不知道什么叫憷,表现力不错。再加上人很好摆弄,叫他做什么都不害羞也不生气。

    堪称打工人最理想的经济适用性合作伙伴。

    陆陆续续也有人主动叫他去干活儿,需要离家几天的时候季苇一就回家去住,当天能结束工作的情况下,也逐渐接受了季苇一不到生活不能自理的地步。

    好像又回到最初他们刚开始住在同一个屋檐底下的时候,晚归时家中的窗户亮着暖色的灯,餐桌上有送来的热腾腾的食物。季苇一精神好就总在书房里看书,有时候写写画画,有时候玩他的相机。

    除了现在会大大方方的抱在一起睡觉,还亲嘴。

    生活好平静,风渐渐凉了。

    要是能一直这样就好了——季苇一把加在长袖棉质T恤外面的卫衣开衫拉上拉链,手指捏着金属环扣经过胸前时,把手掌移动到心口上按住。

    像是坐飞机时遭遇气流颠簸,突如其来有心脏猛然往下一坠的感觉,最近一段时间里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

    他没有告诉张渊,天气开始变冷之后人也开始觉得更加懒惰,身体沉重精神困顿,越来越不想自己走路。有时候在夜里惊醒,窒息感和心悸感几次把他搅得呕吐,连呼吸都感觉是一种沉重的负担。

    似乎有很多不好的预兆,张渊近来精神紧绷到有些一惊一乍,他不想额外在火上浇油,只在复查时单独告诉了医生。

    赵昕看着他的各项报告,没有对这种症状给出具体的解释,只是指着他的单子叹气,说主观感受是很复杂而私人的事,医学上还没彻底研究明白,按照他目前的进展状况,会出现这种无法解释的不适感也多有先例。

    末了似乎很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小舟,你之前不是考虑过国外还在实验阶段的手术方式吗,我觉得你可以再问问。”

    季苇一听罢,也只是很从容地点了点头:“知道了。”

    心想,医学上没研究明白的又何止是那一件事。

    当然这话他也没跟张渊说。

    把衣服拉链提到顶,仅仅是两片布料收紧的力气,他偏偏感觉胸口变闷,从轮椅上站起来慢慢踱步到窗前,把窗户推开。

    手机在这时响起,程秋打来的,季苇一靠着墙接电话:“喂?”

    他的病情没有对外说,好长一段时间以来不参与圈内社交,未完成的工作有些推出去找人代劳了,有些在线上缓慢推进。

    程秋算是跟他联系还比较多的人,通常都是发信息,很少来电话。他看见来电显示就觉得可能是有什么大事,果然一接起来声音就兴奋得快要起飞:“入围了!”

    她紧接着报了一个分量很重的电影节的名字,季苇一的心脏立刻跟着砰砰砰飞奔起来,顶得他喉咙像是堵着。挪开手机深呼吸三次,才说:“嗯,程导不是志在必得吗。”

    这电影在票房上估计不会有什么太高的成就,开拍之前就是打着先在海外电影节面世的主意。尽管程秋也进行了良好的预期管理,能顺利进入预测中首选的电影节还是感到很兴奋。

    阳光灿烂地通知到:“聚餐吧,我请客,明天晚上。”

    听筒那头静默了十秒钟,季苇一目光落在几步之遥外的轮椅上,神色暗了暗,旋即又笑:“好啊,挑个贵的地方。”

    程秋又跟他嘻嘻哈哈打趣几句,然后交代了一些工作上的事情。挂了电话,季苇一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连续站立这么久。

    虚弱感仿佛是一瞬间从脚底涌上来遍布全身,他后背透出一身汗,迈步时腿忽然软了。

    没摔倒,但是瘫软在地上站不起来。

    季苇一看着近在咫尺地轮椅和沙发,把脸埋进膝盖里。

    张渊急匆匆回家。

    他最近心里都不踏实,打算把所有的工作都推了寸步不离的守着季苇一。今天的活儿却是季苇一朋友介绍的,据说是个很好的机会,他再三推拒,季苇一却强烈要求他去参加。

    最后还是拗不过,收工第一秒就打车回家。

    路上收到程秋的信息:

    【电影入围了,明天聚餐。】

    【季苇一也去哦。】

    对方分明是“你家长也来你要乖乖听话参加”的意思,谁知道三个月不见他和季苇一那边能发生这么多事儿。张渊顿时心里更慌,回家电梯半天等不下来,干脆一路小跑冲进家门。

    “怎么一头的汗?”季苇一拿本书靠在床头问他。

    “你也要去。”张渊抹一把眼睛,汗水流进去了,涩得他眉头缩起来。

    “对啊,”季苇一藏在被子里的脚踝隐隐作痛,脸上笑得春风和煦,“我可是金主。”

    “可是——”张渊一时词穷不知道该怎么劝。

    季苇一打断他:“张渊,这可能是最后一次了。”

    “不是——”

    “如果我之后真的不能走路了,我不会在他们面前出现了。”

    他爱面子,人后怎么样倒罢了,凡是能留下影像的地方,总是要漂漂亮亮的才行。

    张渊便再不忍心说什么,徒劳地张了张嘴:“家里同意,就好。”

    ——家里最后还是同意了,约法三章不能单独行动,不能乱吃东西,晚上九点钟必须回家。

    回季家,防止张渊进一步纵容他发疯。

    季苇一满口答应,精心挑选服装,盛装打扮。轻薄底妆和淡腮红掩盖病色,轮椅换成了拐杖,借口是前两天下楼梯扭了脚。

    张渊从他过于逼真的崴脚模仿秀里迅速察觉端倪,捏住脚踝轻轻用力就听见季苇一抽气:“嘶——”

    他赶紧松开手,又是吹风又是涂药。季苇一脚本来就肿,稍微有点伤反倒看不出来了,张渊倍感懊恼:“什么时候弄得?”

    “……昨天,就稍微碰了一下下。”

    张渊怒而宣布:“从今天起我都不出门了。”

    “那不行,我们还得一起去聚餐。”

    聚餐的氛围很好。

    精心打扮的季苇一比他的拐杖更惹眼,气氛高涨,除了他和张渊每个人都喝了不少。酒精的作用下,无人注意到今天看起来兴致很高的财神爷基本上吃没吃什么东西,只挑着口味最清淡的菜尝了尝。

    张渊提着一颗心放松不下来,季苇一却高兴地有求必应,几乎跟每个人都拍了不止一张照片。

    八点半许琮闯进来找他,才恋恋不舍地和众人告别:“哎呀,我爸妈最近管得严嘛。”

    车绕开交通堵塞的地方平稳行驶,回家路上的季苇一依然看起来很开心。一路把照片递给张渊看,翻到最后,忽然惊呼:“我们还没一起拍呢。”

    张渊凑过去,闯进他的自拍界面。季苇一按下快门,画面里模糊一片。

    他的手在抖,控制不住。飞快地放下手机点了删除:“太黑了,没照好,下次有机会再照吧。”

    张渊没说话,心事重重地看着他点了点头。

    车到家门口,许琮从后备箱里拿出折叠轮椅,张渊把人抱上去,他刚要去接扶手,对方却自己握住了:“我跟你一起进去。”

    张渊躲季家人不是一天两天,很自觉地不要去触人家霉头。许琮惊异地朝他瞪了一眼,张渊却已经自顾自推着季苇一往前走。

    说不上来为什么,今天晚上他心里就是特别不踏实。

    卡着九点钟的坎儿进了家门,季苇一喊没吃饱来证明自己今天确实没在外面乱吃东西。

    难得见他吃饭很积极,家里人催着他洗手吃饭。

    季苇一应声好,站起来往洗手间走。他今天走得比平时多很多,脚上又带着伤,张渊本来打算抱他,碍于这是父母眼前,还是压抑住了这种冲动。

    从洗手间出来要往餐桌去,丛然已经给他把轮椅推过来了。

    在家里,他多少还是有点逞强的意思,摆摆手自己往餐桌走。

    很突然地,毫无征兆地,在众目睽睽之下,软倒在地上。

    张渊第一反应以为他脚伤发作无力支撑而摔倒,扑过去查看状况才发现季苇一眼睛也闭上了。

    丛然在一旁大喊“小舟”,他人应也不应。

    张渊伸手在他脸颊侧边轻轻拍打几下,心里忽然有种很不详地预感。

    摸到他颈上青色的血管附近,一瞬间全身的血液好像都冻住了。

    “小舟。”他抖着嘴唇叫了一声,偏头看向丛然,不知道是在对她说话还是在自言自语。

    “摸不到了。”

    *

    精致衬衫被徒手撕裂,洁白而单薄的胸膛暴露在空气中,在张渊掌下随着他的动作起起伏伏。

    季光远因为惊呼冲到楼下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妻子正在给120打电话,不受他待见的青年跨坐在季苇一腿上,汗水顺着他的下巴滴在自己儿子失去血色的身体上。

    一瞬间,大脑空空,除了站着,什么都不会做。

    直到有一声怒吼撞进耳朵里:“拿AED来!”

    他醒过神,茫然地看过去,张渊涨红着脸冲他嘶吼:“AED!AED!”

    季光远终于反应过来,从客厅的一角里拉住红色的小盒子。这东西是许琮说张渊准备过,季津便也买了放在家里。他当时还觉得太晦气,一度在心里反对过,谁想到竟然真会有派上用场的一天——

    冰冷电极片贴在身体上,地下躺着的人却不再因为害怕寒冷而做出任何反应。心肺复苏的过程太激烈,张渊两只耳朵上的助听器都甩出去,听不见机器的提示音,只能茫然地盯着小屏幕上的显示,没发现自己忘记了呼吸。

    地板上的人抖动一下,混乱的室颤波形跟着摇动成像素点似的一团,再度展开时,忽然变成熟悉的有规律的起伏。

    张渊像是被抽掉了浑身的力气,直挺挺跌在季苇一身边。

    “小舟。”他又念了一次。

    心跳恢复后,意识也很快回笼,好像只是躺在地上睡了一觉,除了特别累,特别虚弱,季苇一看到散落在身边的AED才明白发生了什么。

    从鬼门关走过一遭,浑身都轻飘飘地,感觉周围蒙着一层薄雾似的没有实感。

    只有紧挨着他的,躺在他身边的人。

    浑身是汗的躺着,张着嘴剧烈的喘息。

    “张渊。”季苇一终于看清那张脸,浑身只有手能动,他用手指碰了一下张渊的手指。

    “没事了,别害怕。”

    第80章  约定

    “我以后再也不会让你出门了。”季津站在病房床前怒道。

    季苇一靠在床头边吸氧边笑, 氧气面罩上一团水汽,把他努力喘气的样子全都挡住:“你说了不算,我下下个月还要去电影节呢。”

    “你疯了吧!”季津差点在病房里吼起来, “你现在这样子怎么出得了国?!”季苇一敢去,恐怕也没有航空公司敢载他。

    “不是马上要做介入手术吗?做完了怎么也该比现在好点。”季苇一的语气就好像接下来只是要去剪个头发, “再说我跟张渊一起去, 真遇到什么事——”

    “别乱说话!做完手术就好了。”

    “是啊, 好了就可以出门了。”

    季津没想到季苇一居然从这里又把话绕回去了,气得简直想拿手里的纸抽砸他。奈何季苇一吹不得打不得豆腐一样,光是一口气讲了这么多话就累得大口喘气。

    呼吸带来的胀痛感让病床上的人下意识把手按在胸口, 触碰就传来钝钝的疼痛, 分不清来自皮肉还是筋骨, 好像刚被人打了一拳。

    ……从过程上来说,跟被打了也没有太大区别。

    他吃痛的表情引起季津的注意,向他的投来紧张的目光。季苇一摆了摆手:“皮外伤, 不是心脏痛。”

    是心肺复苏造成的软组织挫伤和轻微的肋软骨炎症, 痛归痛,算不什么值得紧张的大病, 除了冷敷一下开点止痛药也没什么特别的措施。

    “按的, 力气太大了。”

    季津无奈,一屁股坐到旁边的椅子上:废话, 力气不大能有用吗?

    季苇一突然发病时他不在家里, 没能亲眼目睹惊险一幕,关于当时的种种细节都是私下里跟许阿姨问的。

    许女士年逾五十育有二子, 送走过父母双亲, 今生却还从来没见过当面从死神手里抢人的场景。主观夸张意图不强,被动氛围滤镜放大, 将张渊描述得神勇无比,听得季津一会儿冒冷汗一会儿冒热汗,现在再看张渊态度就不同往昔。

    聊到现在才意识到屋里空荡荡原来是少了个应该常在的人:“你那小朋友呢,去洗手间这么长时间,吓着了?”

    反正他爸妈是吓着了,把季苇一送到医院听说人脱离了危险腿就软了,血压蹭蹭往上冒,就差没自己也进急诊室躺会儿,现如今在附近宾馆开了间房休息。

    “哪有这么容易吓着,不想看见你吧。”

    季苇一半开玩笑地试图越过这个话题,藏在被子下面的右手忍痛摸着自己的肋骨。顺着骨骼的走势一根一根描摹最后停留在左侧第五根肋骨的顶端。

    传说中离心脏最近的那根肋骨,同样在CPR的过程里受伤最重。季苇一隔着衣服轻压,试图通过不同位置的疼痛程度猜测当时放在他胸口那双手的姿势。

    一笔一划,在虚空中描摹出张渊手掌的轮廓。掌骨宽大指骨修长,交叠成很大一张,隔着肋骨包裹住他的心脏。

    季津的突然开口打断他的思绪:“你是不是非要去电影节,把人家惹恼了?”

    “哥。”季苇一深深吸进一口氧气,罩子上的水雾遮住下半张脸,只有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睛弯成敷衍的笑意:“有时候我觉得你一点也不懂我,有时候你又好像什么都知道。”

    还真让他猜着了。

    季津从他的反应里判断自己中标:“我是你哥,我当然什么都知道。”

    季苇一仍是笑:“真的吗?那你能不能猜一猜我现在在想什么?”

    季津本想说一句你现在除了养病就什么都不该想,对上弟弟忽然从敷衍变得很温柔的笑颜,一句话哽在嗓子里。

    他们兄弟俩的关系在他常年管孩子一样管着季苇一的过程里变得有些微妙,经常陷入一种他嫌季苇一不懂事季苇一嫌他管太多的对抗性中,季苇一已经很久没这么对他笑过。

    上一次还是他结婚。自从结婚之后,他管季苇一也确实没有以前多了。

    因此也很难不在心中懊恼,假如还像以前那样管他,是不是就能早一点发现?是不是事情就不会变成这样?

    眼前的男人仍在微笑着看他,季津久违地仔细打量他的亲生弟弟。他们兄弟二人长得不太像,一个随爹一个随妈。季苇一有一双和丛然一模一样的浅色眼睛,从很小的时候就一直是这样。

    但不知何时,脸颊上的软肉消失,鼻梁变得高挺,下颌延伸出线条。亚麻色的柔软头发有些长了,搭在脖子上,精致的喉结随着呼吸起伏时隐时现。

    苍白的,消瘦的,然而毫无疑问是个成年男人。

    季苇一明明从很久之前就一直长这样,却又好像是偷偷背着他变成了这样。

    漫长的沉默里,季苇一率先开口了:“我在想,其实我是希望自己能尽量活得久一点的。”

    他眨眨眼睛:“至少让爸妈走在我前面。”

    很早以前他就发现,晚年丧子绝不在他父母的人生规划之中,哪怕这件事从理性角度去分析就是有比平均值更大的概率发生,他们也从未在内心深处进行过足够的心理预设。

    季津的凝重起来,季苇一依旧笑呵呵:“我觉得他俩肯定想过,我要么就没出生或者刚出生的时候死,要么就应该活到他们去世再死,你说呢?”

    沉默持续了很长时间,季津忽然站起来走到病床前。季苇一偏头看着他伸出手,以为那双手会落在自己头顶,下意识地转头躲避。

    季津拿起沙发上的抱枕,往季苇一腰间一塞。

    他平躺就喘不上气,这次因为室颤被送进医院,床的弧度调的比平时更高,腰部悬空着。

    季津低头帮他调整靠枕的位置,冷不丁开口:“是啊,肯定想过。”

    做子女的总是了解父母,他和父母相处的时间更要比季苇一长很多。

    抱枕放好了,季津退开一步,却没有坐回去,低头看着季苇一:“其实你刚出生的时候我心里挺不平衡的。”

    他从小就不是那种会缠着父母给自己再生个弟弟妹妹的人,季苇一出生之后身体很差不停手术,很长一段时间以来父母的生活重心全都绕着他转。

    忙于工作不怎么管他是一回事,不管他而管另一个新家庭成员是另一回事。在季苇一五岁之前,他都一直对这个吸引了全家人注意力的玻璃弟弟抱有隐约的嫉妒。

    五岁以后,季苇一就被送走了。

    空余的时间并没有等量代换转移到他身上,但从那时候起季津产生了一个念头:父母的耐心说到底是有限的,他们肯花在一个孩子身上的大约就那么多,对谁都是这样。

    被照顾的人是没有话语权的,而在季苇一面前,他可以更轻易地以成年人的姿态活着这个家里。

    从那时候起,季津选择去成为一个好哥哥。直到他的羽翼足够丰满,父母逐渐老去,自己已经不再需要通过这种方式去争夺些什么。

    最开始看到张渊的时候,他以为季苇一同样是在通过这种方式,获得对生活的掌控。

    但并不是这样,他不作为成年人的信任季苇一,季苇一却信任张渊。

    他像张渊依靠他那样依靠张渊,相隔十几年的光阴岁月说明不了什么,季苇一最终选择走进一段真正的亲密关系。而不是借用年龄、权力或者任何别的东西试图去掌控对方。

    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季苇一以自己的方式完成了他的成长。

    但是……上天好像并未因此而送给他多余的嘉奖。

    季津俯下身,将视线与弟弟平齐,摊开手掌:“我以前有很多事情做得不对,你原谅我吧?”

    季苇一用发凉发绀的指尖在他掌心轻敲了一下:“好啊,那你也原谅我吧。”

    季津心里猛然一阵刺痛,已经意识到他是什么意思。瞪着眼睛装傻:“原谅你什么?”

    季苇一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自顾自说:“等你的孩子出生,爸妈大概就没那么难过了。但是,张渊……”

    他顿了一下,脸上浮现出一点恳求的神情:“我打算把我房子留给他,除此之外还有一笔钱。我提前找过了律师,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希望你帮帮忙,让家里不要为难他。”

    季津咬牙切齿地点了点头。

    “然后,告诉他,给他这些是为了让他记住我。”

    季苇一按住胸口,深深吸了一口气。

    “如果这样说他还是不肯收,那就算了。”

    *

    张渊把最后一根燃烧殆尽的烟头按进垃圾桶上的灭烟处,低头看着一圈烟屁股,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季苇一恢复意识,他跟着上了救护车。院前医生夸他们处理及时,此后一路都没有出现生命体征重大波动。

    医院检查的结果是打算进行有助于改善生存质量的介入手术,具体的谈话过程他无权参加,一直守在病房里陪着季苇一。

    季苇一被通知了需要手术的结果,很轻松地一口答应,然后对他说:“挺好,手术之后我们就可以一起去电影节了。”

    他脑子里嗡嗡乱响,想不出拒绝的话,却又实在没办法笑着点头,看见季津进来,借口说要去洗手间,匆匆出了病房。

    才发现自己手指一直在抖,无法控制,想来是刚刚笨拙地发力,现在手上脱力。

    体力劳动的疲倦延迟上涌,他恍恍惚惚出了住院楼,站在原地很长时间,旁边有人喊他才回过神来:“哥们儿,借个火。”

    张渊茫然摇头。天太黑了,他现在才发现自己站在医院花园里特设的吸烟点,四周全是出来放风的老烟枪,吞云吐雾聚在头顶,路灯依稀照出团团白色,不抽烟的人远远看见了都躲着走。

    自从季苇一骂过他,他就再也没碰过这东西。今天却叛逆瘾大发,到24小时便利店买了烟和打火机,回到花坛处给周围人胡乱散一散,剩下一根接一根全点着了吸进自己肺里。

    叛逆也就叛逆一会儿,晚风和尼古丁让头脑渐渐冷静,手指很快停止颤抖。

    他当然很害怕,季苇一说要出国去,就更害怕。

    可是自从知道对方病情的那一刻,他就已经下定决心要面对这一切。嘴上虽然绝不允许季苇一提半个不好听的字,心里却不是没有思考过。

    如果……真有那一天。

    季苇一想要的是阳光沙滩小岛,享受人群享受热闹享受站在聚光灯下。不是医院冰冷的白色墙壁,在夜里听着监护仪的声音猜测自己的生命倒计时还剩下多久。

    他曾经许诺过的。

    季苇一其实也很害怕,所以他就不能怕。

    站在风口处让秋风把身上的烟味带走,重新回到病房里。季津看见他就匆匆离开,张渊于是坐在他刚才坐过的地方,准备宣布自己的思考结果。

    季苇一却先一步开口了:“听说过人工耳蜗吗?”

    张渊点点头:“很贵。”

    “贵不是问题,但是适应期很长,而且如果做了人工耳蜗,助听器就不能用了。”

    张渊沉默地听着,这些信息他此前多少听说过一点,但一来确实很贵,他买不起。二来年纪已经不小了,这么多年都凑合着过,没觉得非要有这么个东西不可。

    对方这么说,他也能猜到季苇一大概有意在考虑给他做手术。虽然还听着,心里已经在想拒绝的话。

    出乎意料,季苇一冲他招招手:“离我近点。”

    张渊顺从地把头凑过去,有点茫然地眨眨眼睛,希望自己身上的烟味儿确实是散了。

    冰冷的指尖落在他的头上:“在这个位置,放在脑袋里面。”季苇一的手指缓缓滑动:“装进去,这辈子都不拿出来,我送你的。”

    他把手指松开,用额头碰碰张渊的额头:“好吗?”

    隔着氧气面罩,感受不到彼此的呼吸打在脸上,只有温暖的温度稳定传来。

    张渊闭上眼睛:“好,等我们从电影节回来以后。”

    “那太好了,”季苇一脸上浮现出笑容。“那我还有第二件事。”

    张渊改变姿势,将季苇一抱在怀里,用嘴唇去吻他的耳朵。“什么?”

    “做我的意定监护人吧,在海外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交给你来决定吧。”

    他们依旧不会是法律保护的伴侣。

    但是,可以把我生命最后的决定权,连同与之相应的所有责任,和做出选择后必须背负的精神压力,全部交托给你。

    你敢承担吗?

    张渊抱着季苇一,缓缓点了下头。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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