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感冒在季苇一身上也会格外缠绵, 白天里因为鼻塞混混沉沉,夜里体温上升,总在三十七八度徘徊, 一连几天都是如此。
张渊的戏还没结束,自然不能无休止地歇下去, 每晚又按照约定被赶回自己的房间, 不知道季苇一后半夜低烧的事情。
早上轻手轻脚来到他房间, 摸着枕头上的潮湿的汗意,仍然觉出事情不对。在季苇一将醒未醒时把手搭在他的额头和脖子上翻来覆去地摸:“要不要去医院?”
“有什么,就是感冒。”
早起让鼻音更重, 他说话的声音听起来哼哼唧唧的, 音量也小。
张渊听不清楚, 却不忍心叫季苇一顶着嗓子疼痛大声说话,费力地盯着他的口型分辨:“已经好几天了。”
“没几天,”白细胞和病毒的缠斗身体各处都酸痛, 季苇一又把眼睛闭上:“病去如抽丝嘛。”
张渊没有再说话, 季苇一却听到他低低地叹气,知道他心里大概并不接受这种随意的敷衍。
但总之张渊不说, 他只当意识不到。
并且感觉有时候男朋友不爱说话语言表达能力不行也挺好的, 可以帮助他轻易达到逃避虽然可耻但有用的良好效果。
还没等窃喜,放到颈间的手指忽然换成了嘴唇, 蹭在他皮肤上有点发痒。
这两天因为角色需要, 张渊被要求在唇上留起一点胡茬。刚长出来的青茬不是很硬,和本人一样带着点青涩劲儿。
嘴唇却很柔, 小心翼翼地贴住季苇一脖子上的血管测试温度。
烧已经退了, 张渊的唇甚至比他的体温还高一点,季苇一却仍有种担心小秘密被发现的局促, 边往另一侧转动,边伸两根手指过去抵住他的嘴唇:“别,传染。”
他这样说,张渊便放过了他的脖子。酥酥麻麻的感觉消失,季苇一又把眼睛睁开,朝张渊所在的方向看过去。
头刚一偏,冷不丁却被封住了嘴。
温热的呼吸尽数喷洒在季苇一脸上,分不清究竟是哪个更痒。季苇一被扰得笑出声,在枕头上滚着往后躲。
这下是真怕传染了,他挣扎着侧开脸:“张渊——”
那双唇又追上来:“传染才好。”
好端端地怎么还闹起脾气来了?未等季苇一想明白哪一个环节出了问题,湿滑的舌头撬开他两排门牙,游鱼一样钻进来。真倒像是恨不得感冒似的,扫遍他口腔里的每一个角落。
季苇一被他吻得发晕,没发烧脸也烫起来,心道这人说起话来主打一个笨嘴拙舌,怎么唯独接吻的时候这么灵活。
本来是计划之外的吻,吻到深处,一时却也动情,飘忽忽享受起来。
张渊不知不觉整个人都已经上了床,一手护着季苇一的后脑将他圈在怀里,分开两腿跨在他身上。
季苇一翻身仰躺,张渊的脸因为离得太近而模糊着,鼻尖摇动成一团影子。他胳膊朝一侧倾倒,真丝袖子滑落,小臂落在未被体温加热的床单上,猛然又想起感冒的事。
张渊吻得紧,不给他躲闪和讲话的机会,季苇一喉头滚动一下,嗓子里发出两声闷闷的低咳。
百试百灵。
张渊即使听不见,也感受到来自季苇一胸腔的震动。撑着身体放开季苇一的唇,很紧张地盯着他。
季苇一原本只是想哼两声找个借口跟张渊分开,喉头微颤,嗓子却真的开始发痒。未成想弄假成真,像是被什么东西呛住了似的,咳起来就止不住。
张渊忙把他扶起来,拍他的背。季苇一的脸因为咳嗽变得潮红,无法控制的肌肉震动实在耗费体力。他只怕继续下去,又会像之前那样喷出那种粉红色的泡沫,把头埋在张渊的颈窝里,很努力地克制着。
张渊起初搂着他,用手掌在季苇一后心来回滑动。被抚摸让他感觉舒服了一点,头昏脑胀地任由这点温暖缓解不适,张渊的手却在这时又离开了。
季苇一有些怨念地抬头看去,被拧开的保温杯递到他嘴边。
不锈钢杯子里水汽蒸腾,扑在脸上有点潮湿。季苇一嗅到蒸气里有股淡淡的甜意,半透明的液体稍显浑浊,像是煮过什么东西。
“水。”张渊在他耳边说,季苇一犹豫片刻,勉为其难地喝了一口。
保温杯里的液体温度适口,甜味很淡,带着一股若有似无的植物味道,似药非药,谈不上难喝或者好喝。
季苇一把水咽下去,从口中的余味中才品出这东西到底是什么:“竹蔗水?什么地方弄来的?”
反正酒店里肯定没有这种东西。
张渊不答,光说:“对嗓子好。”
又喝了几口,季苇一的声音确实变得正常起来。
被加热的口腔吐出的字眼却很冰冷:“好了,你该走了。”
谈恋爱的头号大敌就是工作。
虽然如果不是工作,他们两个是绝对没有可能牵扯在一起的。
张渊看了一眼手表,依依不舍地站起来。
季苇一歪在床头看着他一步一回头,大有梁山伯祝英台十八相送的架势,没发觉自己脸上又挂了笑意。
临张渊走到门口最后一次回望,他问:“你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有。”张渊说,他指指放在茶几上的纸袋子:“你要吃早饭。”
“还有呢?”
“午饭也要吃。”
“……”
“空调别开太大。”
“张渊……”季苇一忍无可忍:“上班去吧,别让大家等。”
眼看着对方垂着脑袋关了门,季苇一端起保温杯猛往嘴里灌了两口,哭笑不得的火气被甜味儿浇下去,又开始想笑。
有话不说,纠结死算了。
被赶出房门的张渊乖乖坐上了剧组的大巴车,西北的天总是亮的特别晚,车向东开,太阳就迎面慢慢升起来。
他看着窗户上凝结的露水渐渐被晒干,心里忽然空落落的。
程秋猛地在他肩上拍了拍:“想什么呢?”
边说边坐下来,把腰靠实在后背上,看着张渊偏过来的侧脸,心道气质这东西真是神奇,在他们这一行尤其是。
张渊其实在剧组从来没有对任何人发过脾气,无论听到什么指令都乖乖配合。可是车里不算空,但凡季苇一不在,张渊身边照例没有人坐。
他本来看着就不好接近,再加上听力问题造成的少言寡语,满脸一副这辈子没朋友的架势。
在剧组一个多月,还是和所有人人都熟得有限。
当然,也可能是因为他整天只黏在季苇一屁股后面不怎么和别人说话的缘故。
她私下里曾经和季苇一吐槽过这一点,说老大个人了,你不在跟前怎么失魂落魄的,人类还有印随效应呢?再说印随也不该印到你身上去啊。
对方压根儿没理她,十分霸道的使用了金主爸爸可以无视消息的特权。
程秋在心里怒而给季苇一记了一笔,从此之后逗张渊更加积极主动。
深情凝望脏兮兮窗玻璃的张渊终于把脸转过来,用一个字干脆利落地回答了程秋刚刚的问题:“嗯?”
车上太吵,他听不见。
程秋和他轻言细语慢慢解释的耐心仅限于片场,平时格外顾惜不要提前把今日限定份额用掉。闲聊主打一个听清就聊,没听清就算了。
直接开启下一个话题:“怎么,要杀青了,不开心?”
张渊皱着眉头,深思熟虑,惜字如金:“不知道。”
……这天儿真难聊啊。
程秋撇撇嘴,认真怀念已经在给别人当演员的韩音三秒钟,站起来给自己换了个座。
迟钝如张渊,也大概感觉到她对于这个回答并不满意,有种说了真心话被当做是敷衍无奈。
他的确不知道。
从小到大身边来来往往的人,他知道他们既不会为他停留,甚至也不会多向他看一眼。
所以相聚分别都没有什么太特殊的含义,谈不上开心或者难过。
但季苇一不来就是另一回事。
他甚至不确定对方到底是否清楚他今天中午就要杀青,早上犹豫着想提,一听他的咳嗽又给憋回去了。
说到底也不是什么大事,一来一去路上几个钟头,又颠簸,又晕车。
他虽然有点遗憾,但……
他的遗憾也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季苇一在酒店乖乖躺着都没把病养好,为了这样一件小事折腾,实在是显得很没必要。
张渊把这点遗憾埋进身体里很深的地方,跳下车。
重头戏早在那个狼狈的雨夜已经结束了,他在片场的最后一天只需要的配合着另一位男演员走走位,适时适度充当一个沉默忧郁的木头桩子。
最后的戏份是从镜头的一侧走到另一侧,即便有一半的注意力在分神儿,这个动作也完成的太过于轻易。
张渊一直走到耳畔传来一声:“好了!”,停住脚步不等转过身,身旁就响起“恭喜杀青!”的欢呼与掌声。
他茫然回头,恍惚不知道该做什么,往何处去,忽然就有一束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的鲜花塞进了他的手里。
逐渐有人凑过来,叫得上名字的叫不上名字的,都来跟他拍照。张渊一一配合了,一切在沉默中可以完成的事情总还都不算太难。
直到刚刚和他对戏的男演员揽住他的肩头:“小张!也这么多天了,平时不来就算了,杀青了今晚总要一起喝一杯吧。”
张渊下意识地想要拒绝,话到嘴边又想季苇一是不是会希望他参与一下这种场合。
犹豫的一瞬间,有个声音远远揷进来:“不好意思,我们下午的飞机,马上就得走。”
季苇一宛若个真正的经济人那样,把张渊从对方的身边拉过来。
张渊愣愣地看着他:“你——”
季苇一打断他:“花喜欢吗?”
张渊低头去看花束被他忽视的小小贺卡,和剧组送给其他演员的贺卡不一样,上面的文字不是打印上去的,油墨被花上的露水晕开一角。
“杀青快乐”四个字模糊成一团,落款却很清晰。
季苇一。
第62章 酒吧
张渊几乎是被拐卖一般稀里糊涂地上了飞机。
季苇一什么时候来的——不知道。
票什么时候买的——不知道。
行李谁帮忙收拾的——不知道, 其实他也没什么行李。
他们是要到哪儿去——到机场之后他倒是从登机牌上看见了。航班和他上次回来坐的一样,下午起飞傍晚着陆京城,这地方回京一天也就这么一班飞机。
好在张渊也不怎么在意这些小事, 就算季苇一真把他卖了,能卖个好价他心里也还挺高兴。
从片场到机场, 从头到尾只问了季苇一两个问题。
“坐飞机, 心脏不难受吗?”
“感冒没好, 为什么急着回去?”
季苇一把自己窝在座位上,两条腿怎么摆都像放不对地方,翻来覆去坐不踏实。
大巴车的苦他两天就受够了, 恨不得叫许琮从家里把他心爱的迈巴赫一路开到西北来送他去机场, 然而实际情况是退而求其次次次只叫了专车。
低烧时心脏负担加重, 一来一去坐几个钟头,不用看也觉得脚踝处肿得发胀。动来动去,嫌后座不够宽敞。
加上路途颠簸, 难免有点打蔫, 明明只是想陈述一个事实,说话的表情看起来却有点委屈:“坐飞机是会有一点不舒服, 但是我想回家了。”
都是托辞——他现在一看就像生病, 真到京城也不敢回家,宁可和张渊一起窝在小房子里。
真实的理由是为了躲杀青当晚的庆功宴, 在夜里, 太累,太热闹, 太多人, 他生怕一不小心就泄露出力不从心的一面。
他不去其实是不用找借口的,问题是张渊。张渊如果在, 就很难推得掉。他甚至心里也承认这是张渊应该参与的,可一想到张渊头一回进入这种场合,旁边却没他盯着,总觉得哪里不太舒服。
那就都不要去算了。
莫名其妙的占有欲,季苇一羞于说实话。
好在张渊不会多想,很轻易地接受了他的借口。不再追问季苇一心脏的事情,坐在后座上一点一点往对方那边蹭。直到整个人完全贴住季苇一,把手臂抬起来虚虚环住他:“可以吗?”
想家这种感情对他来说就太陌生了,他那对父母实在很难给人对家的留恋。但并不深究其中具体是什么心理机制,只是觉得季苇一不太舒服。
他不舒服,他就想抱抱他。
季苇一原本抗拒在陌生人面前表现的过于亲密,张渊现在的状态还能勉强算作素人,但未必不会给日后埋下什么雷。
可是温热的体温与坚实的臂膀一凑过来,本能般就往他身上靠过去。张渊把季苇一的行为当成默许,立刻用手臂把他牢牢圈在怀里,侧过头来吻他的额角。
季苇一心里警铃大作:这样下去也太容易露馅儿了!
张渊也就算了,他自己居然是这么一个意志力不坚定的人吗?
可是思来想去,还是没舍得把张渊冷漠推开,偏过头去望着窗户,默默天人交战自我谴责。
张渊的烦恼就简单直白,一路抱着他直到下了车,在机场门口犹豫:“花怎么办?”
似乎不能就这样带上飞机。
季苇一这才反应过来张渊把他送的花也带到车上,在破路上颠簸往返,花已经被震的有些凄惨:“扔了吧,只是拍照用的,怎么还一直抱着。”
他腿实在肿,踩在地面上软绵绵的,几乎有种无法操控自如的空虚感,只想过了安检立刻坐下来休息。
搬动着不怎么轻盈的步伐走了好几步,回头却发觉张渊还在门口徘徊。
“张渊?”
腿疼脑子又没坏,季苇一意识到是因为那束花,试图走过去想说点什么。
没等迈步,张渊忽然把花一扔,大步走过来。
步伐坚毅表情悲壮,活像扔的不是花,是什么万贯家财。
季苇一看笑了,眯着眼睛打趣他:“舍得了?”
张渊垂头眨眨眼:“你说要扔的。”
季苇一本想说一束花而已,花又不是什么稀奇东西。这行要送花的地方太多了,他一年不知道给多少熟的不熟的送过。可余光扫到张渊仍把花束里的卡片捏在手中,用拇指来来回回摩挲着被水晕开一点的他的名字,莫名脸颊发烫,大白天也像烧起来似的。
半天只说:“好了,回家吧。”
*
飞机难得准点起降,落地的时候天刚黑。
季苇一终于能把腿放平,在飞机上睡过全程,到着落还在犯懵,被张渊一路牵着扶着上了出租车。
他暂时还不想回家,不敢叫许琮来接。虽然心里也知道自己一订票家里就有办法知道他的最新动向,但总之家里不来找他他就打算装傻,掩耳盗铃先混几天再说。
张渊听他报地址,却有点疑惑:“不是想回家吗?”
“今天家里没人,”季苇一随口编谎,“都出门了。”
“哦。”张渊接受任何借口都太轻易,以至于季苇一会生出一种欺骗老实孩子的负罪感来。
老实孩子本人却只往季苇一腿上看:季苇一走路的姿势是不是有点奇怪?
都坐着,他现在不好判断,决定等下车之后找机会认真观察一下。没打算直接问季苇一,心里觉得对方八成不会说实话。
季苇一经常撒谎又很会撒谎,他当然知道季苇一很会撒谎。
他也不是真的说什么信什么,只是大部分的事情都不怎么在意,季苇一自己的事情,只要季苇一开心就行了。
除了身体,身体上的事情不能全凭他开心——其实季苇一撒得最多的谎就是关于身体。
张渊近来总是隐隐有种不安感,觉得对方始终有事瞒着自己。
季苇一靠玩手机掩饰心虚,他高低算个忙人,一下飞机手机就被积攒了几个钟头的消息提醒淹没。但除了工作消息还是工作消息,摸鱼都显得像上班似的。
当年重病之后,他短时间内心境骤变,从那之后工作以外的社交就急剧减少,和以前的很多朋友都不怎么来往了。
一时间唯一的闲聊居然只剩下程秋,季苇一点开跳出来的视频,果不其然是庆功宴。
剧组人不算太多,还不至于把庆功宴搞的像公司年会似的。酒倒是开了不少,单从视频上也看出大部分人都已经进入了情绪外放的上头阶段。
觥筹交错,传杯送盏。
这本来是张渊今晚应该经历的,但是他把他带走了。
季苇一把目光从手机上移开,屏幕亮车里黑,夜色笼罩中,他一时看不清张渊的脸。
但感觉有一道目光始终跟随在他的身上。
“张渊,你喝过酒吗?”季苇一忽然问。
“没有。”张渊摇头,打架的事情他真没少干,酒却一滴都没碰过。小时候父母一喝酒他就挨打,后来和冯帆一起生活,对方每顿晚饭必得来一杯,他总觉得最后得病和这脱不了干系。
总感觉不是什么好东西……
季苇一却在夜色里笑了笑:“那就试试吧。”
转头给司机改了个地址。
酒吧一条街。
行李多,季苇一索性在附近找酒店开了个钟点房放东西,兴冲冲出门。
晚上八点,刚到这里最热闹的时候,周围全是青年男女小情侣,牵着手揽着腰,嘻嘻哈哈贴着走。
季苇一回京城就不敢放肆,只跟张渊并肩靠着,带着他从街头走到底,停在一家小小的门店前。
推门风铃叮当作响,店里人已经不少,只在角落里空着一张桌子。
陌生环境让张渊忍不住四处看看,这是一家清吧,没有他想象中的吵闹。店里的小舞台上有人抱着吉他唱歌,唱得什么他听不清楚,光线昏暗也看不清对方面容,只知道是个女声,嗓音似乎有点沙哑。
季苇一接过菜单来,手上在翻,眼睛却看着张渊。连张渊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能不能喝,他有心想摸一摸对方的量在哪里,又怕头一遭喝猛了把人惯坏。
还在犹豫之间,张渊忽然用手按着菜单:“你不许喝。”
他对季苇一喝酒的记忆还停留在上一次对方摔在地上敲门,怎么想酒对他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恰逢一曲终了,季苇一在延长的吉他音里笑:“你喝,我喝果汁。”
他招手来先点了一杯酒,张渊在等待的过程里问道:“为什么来?”
“带你玩呀,之前不是说了,谈恋爱就是会来这种地方。”
他说完,对面半天没有回应,才意识到舞台上要是唱歌,张渊就听不清他说话,酒吧里太暗,口型也没得看。
只好拿起对方的手掌,用手指在他掌心慢慢划:“来玩。”
“你没来过,一起来看看。”
他心思全在写字上,一笔一划写得认真,写到第二个看字的一撇,手指划过张渊半个掌心,忽然被他收拢的手指紧紧握住。
哪怕不是重金属音乐,被音响放大后的声音对季苇一而言还是有些太大了。
张渊捉住指尖不自觉地微颤,和他手掌上湿冷的汗水。
他问,其实也不是问:“你是不是不舒服。”
“我、”季苇一愣了愣。
正好有人把酒端上来,加了冰块的威士忌,琥珀色的酒液透明的冰球,馥郁香气随冰块震动荡开。张渊没有松开自己握着季苇一的手,垂眼扫过桌子上的那杯酒。
他端起来,未等季苇一反应,仰头一饮而尽。
“你!”季苇一想起来要去拦他,张渊已经把只剩冰球的杯子放回桌子上。
酒没有他想象中那样辣,入口之后,身体内部却开始剧烈的燃烧。
酒精把血液点燃,他整张脸泛起一种侵略性的红。
“喝完了。”张渊说。
用力说话让他的发音有点变了调。
“回去吧。”
他握着季苇一的手施加几分力气。
季苇一脸上也染上愠色:“你为什么——”
“为什么这么急?”张渊的声音在歌声里横冲直撞:“为什么要在不舒服的时候出来?”
酒意涌到头顶,他整个人在眩晕中倾向季苇一,把他圈在怀里。
“你在怕什么?能不能告诉我。”
第63章 醉酒
张渊第一次知道原来喝酒是这种感觉。
入口之前有某种不知名的谈不上好闻也谈不上难闻的刺激性气味逸散, 喝下去就只剩下单纯的苦和热。
酒是苦的。
这种令他的父母和世界上无数人都欲罢不能的饮料没让他感觉到愉快,喉咙里的烧灼感向下沉,烫过五脏六腑, 脊背上就透出汗水。脑袋却好像轻飘飘的,本来就不怎么好用的耳朵里塞满了不知名的音乐声, 更让他什么都听不清了。
冰冷的液体流经体内, 皮肤表面就开始发烫。他将过热的脸颊蹭着季苇一的耳朵, 凉而软,就像对方曾经送给他过的那条真丝领带。
如今脖子上即便不拴着领带也莫名发紧,他胡乱拽了拽领口, 布料发出被撕裂的哀鸣。
滚烫的体温打在季苇一身上, 他僵住不动。张渊把他抱得更紧, 牢牢锁在怀里,脸却分开些距离看向他的脸:“担心什么?”
季苇一把脸别过去,任由他抱着, 甚至主动把重心倚靠在张渊身上。
这样就能让彼此的视线从对方身上离开:“没什么, 你想多了,正好想来就来了。”
“不, ”张渊摇摇头, 本就疏于使用的舌头笨拙得捋不直一样:“你——”
他找不到理由,可是知道什么地方不对。胸膛贴着胸膛, 体温沁染体温, 他分明听不见,然而不用听就能触碰到季苇一的心跳呼吸体温。
凌乱, 急促, 燥热。
就跟他自己的一样。
脸也在烧,耳朵也在烧。他甩甩脑袋, 双手捧起季苇一的脸,不肯忽略任何一点表情。
酒吧里的射灯让季苇一的瞳孔缩得很小,更显得虹膜浅到半透明,灯光穿过去,眼中就盈盈溢满光。
恍惚之间像是泪。
水光只闪烁了一瞬间,片刻之后,季苇一眨眨眼睛,一切情绪全部都消失了。
吉他的弦音拨弄得季苇一心口发紧,他吞咽几下,还是有种什么东西堵在喉咙里不上不下的感觉。离得太近,张渊身上的酒香飘进他嘴里,就泛起淡淡的苦味。
他把张渊放在自己身上的手推开,轻笑了一声:“好啊,不想玩就回去吧。”
季苇一站起来时,张渊被推开的手下意识地去够他腰间,接触到他身体的瞬间,却生生又停住了。
意识到身体似乎有些不听掌控,即便醉了,他还是记得怕把季苇一弄伤。
回过神来,季苇一已经走到吧台结账。
他跟上去,还没意识到这就叫做醉,只知道站起来脚踩棉花浑身发飘,踉踉跄跄跟到门口,不得不扶着点什么保持身体稳定,头沉沉地发坠。
忍不住趴在吧台上,看着季苇一拿两根手指夹一张卡递过去。黑色的卡片在修长苍白的手指绕了绕,又被重新塞回深蓝色的皮质钱夹里。
张渊脑袋昏昏涨涨,恍恍惚惚去抓握他的手。
季苇一惊了一下,冰凉的两根指头游鱼一样从他掌心里溜出去。回头看张渊,却又叹口气,反把手递回来。
酒都没碰过,逞得什么强。
张渊却又扶着台子站直,很倔强地摆了摆手:“不用。”
他站着确实费劲,但出于某种男人没有道理的自尊心,加之严重担心季苇一承受不起自己的体重。为了不要他扶,甩开步子自己走出门去。
这下变成季苇一在他身后追,一共就不到二百米的距离,张渊走得太快,他气喘吁吁还是落后对方一步,进门时发现张渊已经整个人摔在大堂的沙发里发蒙。
……想试试酒量的想法倒是实现了。
无奈来到前台:“我想把钟点房时间延长,住一夜。”
回头想喊酒店的工作人员帮忙把人送上去,张渊已经又爬起来站在他身后,眼皮打架,一双眼睛还牢牢粘在他身上。
真成印随效应了。
房间在八楼,电梯上升时,张渊把脸颊贴住轿厢,金属的冰冷似乎让他恢复了一点清醒。
“为什么,为什么生气?”他问,身体依着墙站不直,眼睛自下往上看,可怜巴巴又固执。
季苇一躲他的眼睛:“没有生气,不是你说想要回来了吗。”
下电梯开房门,灯亮起来季苇一才想起原本只为了放行李根本没在意,这屋是个大床房。
当然床够大,旁边还有沙发。
他和张渊在谁都没有动过歪心思的时候就不止一次躺在一张床上睡觉,同床共枕本不该有什么问题。
可现如今感觉到醉汉已经陷入某种不依不饶的状态里,他无非是借着他醉,才勉强可以糊弄搪塞。试图逃避张渊的问题,想要从现实里也跟他保持距离。
他是不经问的,张渊问他的时候,他心里就翻涌起难以抑制地冲动。
他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勇敢从容。
未知会造成恐惧,无畏也经常来源于无知。第一次接触到这个概念的人或许会因为医生的宽慰而在症状尚轻时保有相当程度的希望,可他不一样。
他几乎是生下来就住在医院里的,经历过反复的手术好漫长的修养,长期忍受疼痛虚弱和窒息感,身边没有人比季苇一自己更清楚,继续发展下去会面对什么。
他会害怕,而张渊又太灵敏。
或许在季苇一内心深处,有时也会希望对方能够发现,如此就能顺理成章的将这个包袱甩出去。
可假如现在真的被张渊知道了他的身体状况,像这样一起坐在酒吧里,一起去做点什么的机会一定不会再有了。
张渊的第一次恋爱,他这辈子的唯一一次恋爱,他怎么能够甘心把这变成一场临终关怀?
张渊垂着头坐在床沿上,脑袋一点一点往下沉。大概酒后最亢奋的时间段已经过去,现在开始犯困了。
季苇一拧开一瓶矿泉水递给他:“你休息吧。”
看着张渊喝水,腿又开始酸胀起来,担心自己不尽快坐下就会摔倒。犹豫片刻,终究还是不放心把第一次喝醉的人独自扔在房间里,打算在沙发上略坐一坐再做打算。
试图转身要走,身后忽然有两只手攀上他的腰间。
季苇一跌坐进张渊怀里。
矿泉水全洒出来,床上身上地上。夏天的衣服薄薄一
层,被水打湿就紧贴住身体。
季苇一屁股坐在张渊半边大腿上,两个人的裤子都湿淋淋,体温毫无阻隔地传导着。张渊半是凭着本能地在季苇一颈间落下密密麻麻的吻,仅存的理智却还记得自己最初的问题。
“季苇一。”他念他的名字总是因为特别用力咬字而变得有些生硬:“你到底在担心什么?”
青年人身体的成长几乎是爆发式的,在荒原上进行过的一切剧烈运动都凝聚成张渊身上新生的肌肉,大腿一用力就紧绷绷得发硬。
不仅血肉增益,骨骼也在进一步伸展,刚刚张渊抱着他的时候季苇一就有些惊讶对方的双臂圈住他过于轻易。
最初在桦城见面时,他还觉得张渊像是个个头已经窜起来但身量还略有不足的半大小子,一晃两个月,忽然就好似完全变作男人。
他可喜的生长和这背后旺盛的生命力却更提醒起季苇一自己正在无可阻拦的滑向可以预见的不堪,忽然之间有种无处宣泄的烦闷。
他笑了笑,以为自己脸上的表情很从容:“我不害怕,我有什么好怕。就像你说的,反正还有大把的时间。片子拍完了,你的工作结束了。家里的事情,反正也轮不到我去操心。接下来我们什么正事都不做,我们可以整天待在一起。你没出过国,我要你陪我去看看海,我们——”
季苇一的语速越来越快,第一次,在张渊面前不在乎他究竟能不能听懂。只是一股脑儿不停地说下去,甚至没发觉得自己正在因为气促而脸上泛起潮红。
张渊却忽然吻下去,封住他的唇,把未完的话堵回季苇一口中。他边亲着,边用拇指去蹭季苇一的下巴。
两个人分开时,季苇一看到他指尖晶莹的潮湿,恍惚见没能第一时刻意识到那是什么。
“不要哭。”张渊说。“对不起。”
他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道歉,酒精扰乱思维,言语不成逻辑,却本能地意识到有某种情绪乌云一样缠绕在季苇一身上。除了吻他,不知道还能做什么,吻到两人一同滚倒在床上。
季苇一用力在张渊嘴唇上咬了一口,弥漫开的血腥味充斥在两个人的口腔里,掩盖掉自己喉咙深处那股血气。
张渊越是吃痛,反而越抱紧他,助听器被从耳朵上蹭开,他感觉到来自胸腔的震动,才发觉季苇一低低地笑。
对方的手抓住他湿透的裤子,布料沉甸甸纠缠在腿上,一寸一寸地被剥下去。他只管亲吻,也朦朦胧胧意识到这是某种事情的前兆。
突如其来地咳嗽打断一切,胸口处急促而剧烈的疼痛让季苇一背对着张渊蜷缩起身体。
酒彻底醒了,季苇一在颤抖中感觉到自己被扶起来,带血的唇齿撬开他的牙关,硬是把苦涩的药片塞进来。
疼痛袭来时,靠在张渊身上比平躺着更能让他远离窒息的恐惧。
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他才终于敢大口呼吸,像离水的鱼终于被扔回海里那样,仰起头拼命喘气。
张渊的手一直在他背上轻抚,季苇一猜到对方一定意识到了什么,却只是说:“就这样,抱着我一会儿吧。”
张渊没有多问,只是搂紧了他。
“小舟,别害怕。”
再等一等吧,再等一等,季苇一想。
他明明又怕痛,又怕死,很娇气的一个人,大概是坚持不了太久瞒着不说的。
唯独还有一点遗憾。
等到他和张渊体验过最后一步,就把一切都告诉他。
第64章 培训
周末, 雨天,闹市区。
堵车完美三要素。
迈巴赫走走停停,二十分钟还没通过一个路口, 时隔一周多重新和他心爱的座驾相逢,季苇一只顾着靠在座位上发蔫。
他以前根本不晕车, 最四处浪那几年经常在荒无人烟的地方和人换班长途自驾。瓣膜脱垂之后才开始有这个毛病, 随着长时间修养慢慢减轻基本消失。
这种时不时会造反的痼疾都属于身体的晴雨表了, 就照他最近的状况,不报警才奇怪,堵车稍微转一转就受不了。车载香薰早就扔了, 过去这么多天, 味道散得一点不剩。可是外面尾气重, 窗户不敢开,他还是感觉闷得不行。
头晕,恶心, 烦。
所以坦然把脑袋枕在张渊肩膀上, 让他抱着。
左右车几乎走不动,许琮忍不住从前排频频回头看。
张渊一手垫在季苇一身后抚摸着他的脊背, 另一只手按住季苇一的拇指食指连接处虎口的位置, 一脸担忧地盯着他看 。
这种场景他倒不觉得有什么奇怪,季苇一因为身体不适被人照顾是再常见不过的事情, 而张渊基本从他第一次见面开始开始就一副二十四孝好大儿的架势。
比较罕见的是这种状况——季苇一在许琮第五次回头的时候终于皱着眉头开口:“你落枕了吗?”
他晕车有什么好看的?又要准备回去跟谁报告?
许琮连忙把头转过去, 眼珠子向上瞟落转为看着后视镜,目光真正的聚焦点其实在张渊身上:拍戏这么累的吗?
这人怎么看起来跟丢了半个魂儿似的。
醉酒的后果在第二日加倍回报, 张渊醒了又没完全醒, 大部分的行为都依靠本能。简而言之半个魂儿还睡着,另外半个魂儿勾在季苇一身上。
一面担心他的身体, 一面在他靠过来时,从对方的头发上里闻到一股很好闻的洗发水味。
季苇一对日用品有自己的讲究,出门在外无论几天都备齐全套,身上总是固定的香味。
从很久之前他就喜欢这个味道,过去季苇一还没有接受他的心意时,不得不小心保持距离,如今这副乖乖倒在他怀里的架势,却像是在邀请他敞开闻个够似的。
越嗅越觉得身上慢慢热起来,酒精麻痹神经,想做什么就不是那么听自己使唤,若不是许琮三番五次朝他看,他早该控制不住吻下去。
偏还剩下仅存的理智,记得季苇一不许露馅儿的叮嘱。奈何情难自禁,忽然深吸一大口气屏住呼吸。
季苇一正难受得浑身冒冷汗,胃里隐隐绞痛,卡着什么东西不上不下,没发觉身边忽然少了个呼吸声。车过了路口向左拐,终于偏离路况十分恼人的主干道,一路奔着他家那身处城郊别墅去。
挨到车停在门口,靠在座位上喘了半天才挥挥手对许琮说:“我下车,你把张渊送回去吧。”
张渊把手从他的腹部拿开,用袖子蹭掉季苇一挂在下巴尖上的汗珠,看他脸色从苍白稍微好转起来,摇摇头:“让他陪你进去,我自己回去。”
季苇一还道张渊来到他家附近有些不自在,也不强求,没发觉他说话时喘得自己有的一拼。
张渊下车后走出去几步,实际却是站在转角处不易被注意到的视线盲区里,探头看许琮陪季苇一进了家门,才长长呼出一口气。
一路上都在屏住呼吸,他的心脏因为轻微缺氧而快速跳动,越发有种坐立不安的感觉。车里也残留着同样的香味,让他既有种晕乎乎的感觉,又为不能继续陪伴在季苇一身边时刻关注对方的状况感到焦虑。
虽然家里应该是最安全的地方,而他毕竟不是季苇一的家人。
张渊走出小区,照例依靠公共交通出行。小区远离市区,他坐着地铁倒了两班车才到达目的地。
却不是回到他和季苇一共同居住的小屋,下了地铁进入某写字楼,顺着手机上的地图七扭八拐。推开一扇门,里面的空间意外不小,像是通常用来举行活动的小礼堂,墙上挂着红十字会的横幅。
张渊走过去,在签到表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确定回京时间后的第一件事,他在网上搜到救护技能证的线下培训活动报了名。
培训分组进行,一名老师带几个学员,开始照例先进行简单的寒暄破冰。
张渊的自我介绍仅有姓名和年龄,但耳朵上挂着的助听器还是让小组成员忍不住试图多跟他说几句话。
通常会来参加这种活动的人都比较有社会责任感,越是看他似乎有点障碍,越不想让他游离在外。小心翼翼地选择比较温和无害的话题:“才刚成年就主动来考证,是有什么职业理想吗?还是学校里跟你们宣传过?”
张渊摇摇头,周围可感知的善意让他愿意说实话,来到季苇一身边之后,也开始慢慢觉得和陌生人沟通有时候是必要的。
他组织一下语言:“我家里人……身体有点不太好。”
职业理想这种东西离他实在太遥远了,但张渊不是没想过,他想如果早几年遇见季苇一,他可能会想要努力学习去成为一名医生。外科内科无所谓,总之要和心脏相关。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命运把很多东西都安排成注定的遗憾。
但至少他希望自己能做点什么,他不想什么忙都帮不上。
*
季苇一回家,推门只见父母全坐在客厅沙发上,严阵以待。
季光远瞪他:“你还知道回来,说出去散散心,一去这么长时间,再不回来我都要让你哥去抓你了。”
季苇一笑笑:“他刚结婚,怎么有空去抓我。”说完自己都觉得有些好笑,季津的婚礼前前后后对公司的很多事情也有所影响。其实他两人分明忙得一周多顾不上管他,一进门却又弄出一副三堂会审的样子来。
不爱他出去倒是真的,大概最希望还是他要乖乖待在家里,别出门别工作别生病别惹麻烦。
其实倒也真谈不上错,担心他的身体自然是因为爱他。只是他见过他们是怎样对季津的,难免时不时感到自己在这个家里还是没有当成一个正常的儿子看待。
试图帮他们找借口说是因为自己身体原因所致的时候,又难免想起当初到底是谁自认可以解决一切,不顾家人反对医生劝告非要把他生下来的。
越是觉得自己其实不该要求太多,越是一到这种时候就忍不住闹别扭。大概因为生在这种条件的家庭里,已经知道自己是过分幸运,因此想要真心实意地怨什么人,就缺乏合法性,显得不知好歹过分贪心。
长此以往,童年的精神创伤未能彻底抚平,导致三十二岁还在叛逆期。
叛逆劲儿上来,应付两句就抛开父母,快步上楼把自己锁紧房间里。
留许琮在后面帮他打补丁:“那个……过来的路上晕车,可能心情不太好。”
丛然叹气:“怎么又开始晕车了?”说完觉得有点不对:“他上次去做检查什么是时候?”
许琮翻翻手机报了个日子,夫妻俩对视一眼:“是不是该去看看?”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确实忙着大儿子的婚事,有段时间没怎么关心小儿子的身体。
季苇一独自上楼,快走几步喘得厉害,强撑着进屋,刚把门关上就滑坐在地上。
回过神来,发觉自己蜷着两腿抱着膝盖,下巴枕在胳膊肘上。
他小时候常有这种情况,走几步路就累得动不了,必须要蹲坐在地上歇一会儿才行。
不由得想起很早以前看过一个说法,说人生兜兜转转一辈子,来时和去时的状态是差不多的。
顿时很有些惆怅地枕着自己的胳膊,能起来也不想起来。
坐了不知道有多长时间,忽然有人敲门:“小舟!小舟!”
季苇一本来要把丛然放进来,血液循环不好,坐一会儿腿真麻了,一时间竟动不了,只好在手机上打字:“妈,有点困。”
毫无说服力——他房间的门被拆掉了锁,如今打不开是因为他倚着门坐。不知道的情况下,怎么都会以为他是因为闹别扭找东西把门抵住了。
季苇一边找托辞边试图站起来,丛然却直接放弃了敲门,拨电话给他。
隔着一重门板,他听见对方下楼的脚步声,母亲的声音里有些急促:“有点事情,我们出去一趟,你在家里休息吧。”
电话挂得匆匆,这下轮到季苇一心里发慌,缓了半天扶着墙站起来,走出门的时候父母都已经离开了。
徒留许阿姨和他面面相觑,说小舟,你怎么出那么多汗呢,哪儿不舒服?
哪里都不舒服,季苇一问:“出什么事儿了?”
看见对方脸上的犹豫神情,又说:“你不说我就要乱猜,弄得心里发慌。”
许阿姨这才松口,语气模棱两可,事实就是那么个事实:“应该是,亲家那边……”
“去世了?”
见季苇一自己说出那句话,她才顺势点点头。季苇一“啊”了一声,谈不上难过,只觉得心里空落落。
终究还是不到一个月。
病入膏肓,现代医学解决不了问题,就等于不能解决的问题。
他没说什么,回到房间关上门,把自己丢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大脑放空。
一直到许阿姨来问他想吃什么,才如梦方醒般坐起来。
“我出去一趟。”
身体状况已经开始让季苇一不敢独自驾车出门,叫了代驾把他送到小屋楼下。
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迫切地想要见到张渊。
他路过门口的便利店,走进去,把目光停留在收款台前那一排花花绿绿的小盒子上。
以前倒真没在意过,居然有这么多花样款式。
因为懒得挑,所以每样都拿了一盒。
季苇一迈进单元楼。
第65章 抱抱我
急救培训比张渊想象中要简单一些。
“急救”二字很容易带来神圣滤镜, 和救死扶伤悬壶济世关联在一起,让人感觉不该是什么轻易就能够掌握的技能。
于是张渊坐在会场里听课,正襟危坐严阵以待, 一手拿着笔一手攥着新买的小笔记本,皱着眉头恨不得把每一个字都记下来。
现场的话筒质量一般, 声音传到他耳朵里就混成一团的难以识别意义的声音, 越听不懂越急, 空调房里额头上都渗汗。转头想向身边人求助,才发现基本没人在记这个。
“会发手册的。”领队的组长轻描淡写地安慰他听不清也没关系,大概了解一下就好了。
毕竟现在还在讲急救学习的意义这种说没用显得不太尊重, 说有用又觉得确实有点没用的必备流程部分。
顺带着感叹一句:“真认真啊。”
张渊心思全在听讲上, 就算听不清也不愿意跟人说小话打岔。瞪着眼睛听到终于进入实操练习时刻, 才发现事实上规范流程并不太复杂,就算是CPR这种最危机关头的救命技能,动作要领也就那么几个。
只要能找对地方, 剩下最重要的竟然是体力问题。他力气很大, 对身体肌肉的控制力也恰到好处。橡皮假人的胸口从侧面看形成标准的下陷弧度,负责拍照的主办方人员都凑过来冲他卡卡一通按快门。
长得帅胳膊粗动作又标准, 绝佳宣传素材。
张渊专心起来就听不到快门声, 充耳不闻库库一通按。
按到身上见汗,组长冲他摆摆手:“可以了。”, 附带一句夸奖:“你学得很快。”
张渊放开饱受折磨的模型假人, 有些茫然地眨眨眼睛:“这就算学会了?”
“也不算,你们后面还得经过反复练习记住要领然后考试才能拿到证书, 但是考试的内容也不会非常困难。”
茫然和不安取代张渊听课练习时的笃定神情:“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能救命?
对方笑了一声:“学的时候觉得简单,可即便是真的拿到了证书, 关键时刻也不是每一个人都敢做的,能做对的就更少了。”
张渊盯着正在被其他人按压的橡皮人看了一会儿:“如果做对了就一定会有用吗?”
声音太轻,组长忙着纠正其他学员的动作,没听见。
培训结束,张渊坐地铁往回走,路上总是恍惚。路过地铁站鲜红的AED标志,不知不觉发呆站了好久。
久到工作人员都前来询问他是不是出了什么状况:“需要帮助吗?”
张渊愣了愣,指着面前的标志问:“这个,以前用到过吗?”
工作人员打量他好几眼,感觉张渊确实不想什么突袭来检查的而只是普通好奇路人:“我们的站没有,不过别的站有用到过。虽然预备了,最好还是有效期内都别使用才好对吧?”
他“嗯”了一声,心道最好别用到是一回事,到底有没有用又是另一回事。作为一个没什么文化的九年义务教育辍学青年,他对现代医学很难不持有一种神秘的崇敬感。然而和自己关系稍微亲密一点的人却又都死在医院里,越是不了解,越是不安。
即便这样想了,回程路上还是在网上下单了一个AED,收件地址是他和季苇一一度共同居住的屋子。
但对方明明已经回家了,没跟他说什么时候搬回来,总感觉至少还得在家里住几天。
张渊拿出手机来想跟季苇一说点什么,对着对话框沉默半天,又实在不知道要说什么。
想按照惯例问他身体状况,可是明知道他之前晕车不舒服,无论有没有恢复,但凡他问,季苇一多半还是会推脱说不要紧。
不能提供任何实质性帮助的关心都好像是没有用的,就像他接受培训也很可能只是自我心理安慰。
张渊拇指在手机屏幕上来回搓,看着屏幕亮起又暗下去,暗下去又亮起,季苇一埋在被子里脸时隐时现。在睡梦中眉心微蹙,头发软趴趴地盖过了眼睛。
屏保上的照片是还没回到京城时,某天早上他在默许下潜入季苇一的房间,趁季苇一还未醒时拍下的。
距离他俩分别仅仅才过去几个小时,他已经开始想季苇一。
恨不得黏在一起才好——比起单纯的思念,急救培训造成的莫名不安更让他急于亲自用肉眼确认对方的情况,仿佛只有在目之所及的地方才能让他安心。
他总是有种不安,担心对方体内的某种隐患,要比目前所表现出来的更严重,但又不想在季苇一面前过度表露这一点。
季苇一本就已经是那个切实承受疾病痛苦的人,谁都不该打着担心的名号给他增加更多烦恼。
所以他忍住了没有去找他,乖乖回家。
小屋在无人居住期间请了人上门打扫,房间里干净整洁得过分,几乎看不出是正在有人生活的状态。
张渊全屋转了一圈,季苇一留下的痕迹,连同他身上惯常的香味都消失了。
他像是被孤零零地放置到一个和自己家的陌生空间里,心中升起无端的焦虑。
走进浴室,连门也不记得关,脱掉衣服放好助听器,开热水浇湿身体,抓起身边的洗发水瓶子,狠狠挤了三大泵。
热水融化半透明的膏体,泡沫自掌心溢出,馥郁香气在狭小的空间内混合着水汽氤氲开。
他头发太短,根本用不了这么多洗发水,硬是搓了半天,头顶的泡沫堆成雪山,又像雪崩一样淌了满身。
浑身都黏黏滑滑,眼睛也被糊得睁不开。
他用熟悉的味道将自己彻底包裹,却很失望地发现,不一样。
不一样,和他想要的不一样。
洗发水是同款洗发水,热水可以伪装体温。
但一切依旧和季苇一身上的不一样。
张渊十分懊恼地把水龙头拧到最大,温度转凉,冷水冲刷着他的全身,把无用的泡沫全都带走。他没关水,继续往前把旋钮推到底,落在他身上的水流冰冷而沉重,像针敲打在身上,一阵麻木的刺痛。
好像他第一次和季苇一接吻那天的人造暴雨。
除了水声,什么也听不见,张渊在花洒下站了大约十分钟,闭着眼睛面对着墙站立,冷水把脊背浇出一片红。
他脑子也被浇得飘飘忽忽,冻麻了一样没办法乱想。把水关上,抹一把脸转过身来。
季苇一定定地站在门口望着他,不知道来了有多久,衣服上似乎已经有了肉眼可见的潮气。
张渊愣愣地朝他走了两步。“你——”
他伸手拍拍自己的脸颊,体表皮肤冻麻了,他简直以为这是自己的幻觉。
季苇一不说话,不问他到底在做什么,为什么大白天平白无故自虐。只是朝他走过去,便走便解开衬衫扣子,手指一路向下。
离张渊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柔软的丝质衬衣轻飘飘滑落在地上。
“张渊。”季苇一看见张渊没带助听器,知道他耳朵听不见,无声地冲他比了个口型。
又说:“抱抱我。”
张渊被冷水冻得青白脸上刹那泛出血色,季苇一裸露的胸膛上一道长长的贯穿伤疤刺痛他的眼睛。他拥上去,将自己身体的皮肉紧贴着。
温热的体温让张渊又弹开了,第一次,季苇一的身体比他的更暖。
“我身上凉。”张渊担心季苇一会生病,不敢这样贴着他。季苇一却很用力地抱着他:“抱着马上就热了。”
张渊没能听清他的这句话,但季苇一的嘴唇下一秒就贴住了他的嘴唇。苦求不得的隐香忽然间变得无比浓郁,他于是不管不顾地吻下去。
怀中人在激吻中迅速软倒在他的怀里,在分离的间隙里口鼻并用地努力呼吸。凌乱的喘气声喷在张渊颈间,他没有停止亲吻,两手托住季苇一的臀,直接将他抱在半空。
卧室拉着一层纱帘,屋里只有稀薄昏暗的光,张渊把季苇一放到床上,没留意碰掉了放在床脚的不知名塑料袋。
内容物噼里啪啦掉了满地,张渊放下季苇一,要拉过被单往他身上盖的时候无意间扫过,忽然愣住了。
花花绿绿,润滑剂,安全套。
张渊转过头来,脑子里一阵波涛一阵火山,懵得不知该说什么,下意识摸出助听器,塞回耳朵里。
床上的季苇一半撑起身体轻笑:“你知道这是干什么的吧?”
张渊点点头。
季苇一又笑:“那你选一个吧。”
“可,”张渊朝他走过去,一手握住季苇一的肩头,另一只手按在他胸口上。冷水让手部神经感知变得有些麻木,还没等他找到心脏的位置,季苇一挥开他的手。
“我想要,就现在,你不给吗?”
“张渊,”他又喊他的名字,念咒语一般反反复复地重复,“张渊、张渊、张渊。”
他的胳膊攀上张渊的脖子,交织在他颈后搂着,那里的皮肤已经变得很热。季苇一用目光引导他看下去,视线落在张渊水渍未干的身上。
“你看,你也想要。”季苇一笑了,“别想那么多,让我们做一点高兴的事情吧。”
张渊顺着他的动作吻下来,体温升高果真好像就是一瞬间的事情,纠缠在他腿上的长裤被踢下去,血液运转不良的皮肤接触到任何地方都觉得过分温暖。
张渊躺下来,抱住他的腰,细密的吻从嘴唇开始,划过他的下巴,颈间,然后长时间地停留在他胸口的伤疤处。
季苇一掉进岩浆一般滚烫的温泉里。
第66章 不知悔改
很快就热了, 季苇一想,他说的没错。
也太热了……无论是张渊还是他自己。
天色还早,屋里只拉上了一层纱帘, 光线昏暗,依旧能不开灯就能看清楚彼此的脸——很快就看不见了, 张渊向他吻过来, 喷洒在脸上的呼吸像是有形的云雾, 绵绵密密彻底包裹。
季苇一闭上眼睛。
因为供血不足和缺氧,很长一段时间以来,突如其来的眼前发黑时常给季苇一造成困扰, 最严重的一次他把自己摔进了医院。即使只是短短瞬间的黑蒙, 突然陷入无法视物状态也带来恐惧, 他最近一直都是开着灯睡觉的。
情愿被光线打扰,也不想陷入黑暗。
可当张渊把他牢牢锁在怀里,即便不用眼睛去看, 依然能够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位置, 周身有了依靠,如同蜷缩在稳固的巢穴中。
安定, 温柔, 炽热,对于未来的很多担忧都离他远去, 再没有什么值得恐惧的。
此时此刻, 仅有此时此刻。
视觉剥夺让身体的感知更加灵敏,他轻微地战栗起来。
“冷吗?”张渊在他耳边问。季苇一想要回答他不是因为冷, 张口却只发出一声变了调的“嗯——”
声音里带着抖, 饱蘸暖意。
他脸也烫起来,埋进张渊怀里, 把额头上的细汗蹭在他身上。
风声,布料摩擦声。蚕丝被子迅速裹住身体,随风带起丝丝凉意,激起体表绒毛竖立,又被淹没在天竺棉磨毛料子毛茸茸的质感里。
肌肉绷紧时硬得像铁板一样的大腿又一次纠缠住他的腰臀,季苇一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
生要同衾,原来就这么简单。
张渊压抑着自己的欲望,哪怕那暗香与体温就好像某种尝过了就再忘不掉的味道,比起自己的渴望得到满足,他还是更害怕季苇一承受不住。
仅仅是这样程度,对方的呼吸已经变得很急促,苍白的脸上泛起剧烈运动时才会有的潮红色。
小心翼翼地,他把手探过去。
碰到他火热带汗的掌心,身体缠在蚕丝被中的季苇一抖了一下,睁开眼睛。
和梦里很像——他却已经不甘于那样的梦。
“张渊。”季苇一在呼吸的间隙里叫他, “张渊。”
小盒子散落满床,他最后也并没有精挑细选,只是随手从身边摸了一个最近的。
“我来教你吧。”他说。
*
季苇一从来没想过自己还能发出这样的声音。
张渊没什么经验,因为害怕他会受伤,所有的动作都小心翼翼。
起初他不得不主动引导,拉着他的手摸索。
“我教你”——季苇一明明自己这样说,假装好像自己是个成熟的老手。
当然是装的,一想到自己正在做什么,他分明脸红得要滴血。
于是把眼睛紧闭,脸埋进枕头里。
还是太超过了,他想。张渊简直无师自通,很快他就什么都没办法去想。
意识也变得模糊,只记得张渊一动他就不受控制地出声,张渊一停,他又耐不住叫他继续。
身体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被充盈,进入体内的氧气无法负担运转,大概只有几秒钟,但他觉得像是几分钟那么久,大脑彻底断片,眼前尽是白茫茫一片。
暗影里摇动的身影,张渊模糊的脸。
……
回过神来时一切已经结束,季苇一像离水的鱼一样拼命呼吸。
心口有些轻微的疼痛,像是刚刚经历过一场剧烈的咳嗽,又或者是感冒发烧时身体负担加重的感觉。
昏沉沉,轻飘飘,痛觉变得迟钝,身体动弹不得。
张渊环他在怀里,发觉到季苇一呼吸有些困难,从床头柜里翻出他常吃的药喂进嘴里,顺着他的胸口。
药片在舌头上留下绵长的苦味,季苇一伸手握住张渊停留在自己胸前伤疤上的手指:“别管它。”
他一说话,呼吸又变得费力起来。药品味爬满味蕾,苦得他皱起脸来。
张渊的嘴唇覆上来,卷走季苇一口中残留的苦味,稳定的呼吸节奏将凌乱的呼吸慢慢收拢,看他泛青的嘴唇颜色逐渐好转,稍微松了一口气。
放开他的嘴唇,头往下靠,手揽住季苇一的后脑。
他头发又长了,越长摸着柔软,毛茸茸挠着张渊的掌心。
他忍不住,又把脸凑过去埋在季苇一颈间,嗅他身上那股馥郁香气。身体在运动中微微出汗,体温升高,香味仿佛更明显了。
耳朵上的助听器被甩出来一点,硌在季苇一皮肉上,立刻留下印记。他吃痛,有些不悦地哼哼了一声:“戴着它干嘛。”
做这事也用不着耳朵。
张渊揉着他留下印子的地方,季苇一白得有点半透明的皮肤像薄皮汤包,轻轻一搓就红了。他像犯了错误那样挪开手指,认真解释道:“摘掉,就听不到了。”
季苇一的脸立刻红了,恼羞成怒:“你要听什么,有什么好听的?!”
自己忍不住哼哼唧唧地喊是一回事,完事儿之后被对方拿出来说又是另一回事。
他嗓子干哑得厉害,用力说话就劈叉,像被拎着后颈皮提溜起来的小猫张牙舞爪。
愤怒值满满,威胁力为零,最多只能把人萌死。
说起来他刚才还真没少往张渊身上抓,好在他自从有一次身体不适不小心抓伤张渊手背之后就特意记得把指甲全部剪短磨圆,又好在现在还没人认识张渊,否则真要养只猫才能混得过去。
张渊让他这么毫无杀伤力的一吼,没有解释,只把戴了助听器的更好用的那一侧耳朵贴住季苇一的心口。
静默不语三十秒,轻声说:“好听的,很好听。”
季苇一微怔,才明白张渊的意思是在听他的心跳。情/热逐渐退散,理智重新占领大脑,他忽然觉得有些抱歉。
以相互占有抵御对茫然不可知未来的恐惧,代价是加重心脏负担。这件事于他而言是一种风险自担,可张渊并不知情。
张渊对他如今的身体状况存在误判,而这正是他撒谎的结果。
说难听点,他虽然并不是在做医生明令禁止的事情,可也无法保证一定不会发生什么突发情况。
倘若人生第一次体验是中途停下来拨打急救电话,对张渊而言简直堪称人生阴影。
又或者更进一步,像他这种情况,其实根本不应该贸然进入一段关系,更何况他们之间还隔着十几岁巨大的年龄差。
关于未来,他即便做出上千种想象,上千种都觉得自己注定会走在张渊前面。
以上所有他都想过,可还是到了如今的情况。
张渊不知道季苇一在想什么,看见他脸上浮现出的郁色,只当是今日闹得太过荒唐,他身体经受不住。
拿被子把人严严实实裹好,去浴室草草冲洗过自己,打一盆热水来,浸湿毛巾帮季苇一擦洗。
长期服用抗凝剂让季苇一的身体非常容易淤青,张渊明明觉得自己刚才已经尽可能小心,热水擦拭过皮肤表面,汗水被带走,淤青前兆的淡红痕迹就浮现出来。
张渊很轻地用手指按压:“疼吗?”
“不疼。”季苇一摇摇头,张渊越是小心,他越有点难过。
偏偏是张渊,如果换做别人,他可能就不会想这么多。
如此年轻,什么都不怕,就这样很轻易地爱了,而且似乎爱得毫无保留,不害怕自己是不是真的爱上了一个很好的人。
唯独是这样的张渊,如果换做别人,他一定不会走到这一步。
怎么办呢?季苇一看着张渊想:我可能真的不是一个很好的人。
他又自私,又怕死,心存侥幸,贪恋温暖,把贪嗔痴占了个完全。
而且还不知悔改。
寂静的一刻,屋里只有水响和交织在一起的呼吸声,直到手机铃声响起来。
张渊只能听得见声音,很难判断声音来源的具体方向,茫然四顾,手里湿毛巾淋淋弄了一地水渍。
季苇一听出来了:“没事,我的手机响了。”
他手机放在裤子口袋里,卷成一团掉在地上,就在自己一翻身能够到的地方。
听了半天铃攒力气,还是只能对张渊说:“在裤子里,帮我递一下。”
这病就是这样,急性发作的时候搞不好会要命,平日里看起来没有特别严重,只是非常容易累,一累就累得动不了。
张渊把手机翻出来,按开免提放在季苇一枕边。
季津的声音冲出来:“小舟。”
“哥。”季苇一清清嗓子,担心对方从他的嗓音里听出异样,“你们那边怎么样了,嫂子还好吗?”
季津叹了口气:“梦初,还行吧,这么长时间也有心理准备了,但是不难过是肯定不可能的。”他说到这儿,想起自己偏离正题:“这边的事情不用你操心了,许阿姨说你出门了,你乱跑什么呢?”
“我……”季苇一本来有心找借口推说工作上有事,临到嘴边听了季津的语气,忽然连掩饰都觉得疲惫:“我想出来静一静。”
季津像是让他噎了一下,又道:“静什么,天都晚了,赶快回家,我让许琮找你去。你——”
季苇一打断他:“哥,让我一个人待会儿吧。”
说罢不等回复,直接挂断了电话。
张渊眼睛不眨地向他投来目光:“要回去?”
季苇一轻轻晃晃脑袋:“不回去。”
张渊又问:“想一个人?”
季苇一眨眨眼:“想跟你一起。”
他虽然这样说着,却觉得顶不住他过分专注的目光,把脸往另一侧转。
张渊于是用手轻轻去碰季苇一的脸颊:“怎么了?”
“没怎么,想看看窗外。”
他本以为说了这话,张渊会去拉开窗帘。对方却用被裹着他,不等季苇一反应,直接把他打横抱在怀里,来到窗边,将帘子拨开一点给他看。
怀抱稳稳当当,好像坐在什么固定住的地方。季苇一放弃挣扎,靠在张渊身上往外看。
天已经黑透了,万家灯火通明,大半个城市在霓虹灯的笼罩下。下班高峰期,马路上堵车,一盏一盏通往归家途中的车灯排成长龙。
城郊的别墅区看不到这样的景象,桦城小镇也不行,西北荒原上也不行。
这是独属于这里的,独属于他和张渊共享空间的风景。
季苇一心中一动,开口道:“张渊,我——”
张渊看向他的眼睛,水光盈盈里,某种溢满的感情似乎快要流出来。
他看到季苇一的嘴唇动了动,疑心他要说什么很重要的事。
于是屏息凝神,认真看,认真听。
可是季苇一什么也没说。
只是仰头吻住他的唇。
第67章 好吃不如饺子
人之常情:饱暖思淫/欲。
这句话倒过来也是成立的。
就算心事重重, 就算疲惫未散,重新被放回到床上的季苇一感觉到身体内部热辣辣地绞痛,初次经历波折, 他腰腹也在绵延撕扯的酸痛,起初有些疑惑地把手压在腹部。
空荡荡一声响:“咕唧——”
季苇一抬起头, 和追着他的动作也把手放上来的张渊面面相觑。
不是, 表情这么严肃, 怎么跟他怀了似的。
张渊皱着眉头把手逆着他瘪进去的小腹往上摸,上腹部略有点发硬,压上去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弹跳着, 季苇一的脸上却没有特别吃痛的表情, 胃部抽搐几下, 又恢复平静。
“你中午吃饭了吗?”张渊问。
“没有,”季苇一在热意里舒展身体,没把他的手扒拉掉, “忘了。”
纯是饿的, 久违的饿。
到家的时间已经过了饭点,大家都以为他已经吃过饭了。其实季家的厨房里时刻都备着些要吃马上就能热了端出来的半成品, 当然想吃新鲜的说一声也立刻有人去做。
但先是和父母不欢而散躲进房间自闭, 又遇上突然有人去世这种大事。莫说家里人,连季苇一自己都忘了自己没吃饭。
本来吃饭这种事, 没人盯着, 他从来都是能逃就逃的。
心血不足,整个消化系统都运转不良, 吃点东西就很容易觉得不舒服, 平日里也很少感觉到饿。
不吃饭没有力气,但吃饭会痛。他怕痛, 所以宁可饿着。
张渊却绝不允许他饿着。
先是用手在他胃部揉了一阵,搓得皮肤微微发热,然后开始帮季苇一穿衣服。
墨蓝色的真丝睡衣有光泽,衬得欢爱后留下的痕迹在身体上格外明显。除了红印还有吻痕,沿着伤疤两侧蜿蜒蔓延到小腹。张渊从上到下给季苇一系衬衫扣子,经过那附近时动作就缓慢下来。
季苇一哪怕不低头,也知道张渊在看什么,抚上他的手背,本来想说一句“都过去了”,最终却只是伸手拢了拢衣服两侧:“有点冷。”
张渊连忙从发呆里抽身出来,飞快地帮他把扣子扣好,又帮他套上裤子。
季苇一懒洋洋靠在床头,只肯花个抬抬屁股的力气,十足衣来伸手的架势。
累是真的,仗着浑身酸痛撒娇也占一半。主要是张渊摆弄他时的表情实在认真到好笑,季苇一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想看什么,总之看个没够。
又想,这种时候偷懒不想动还好,如果真到哪一天病得生活不能自理,恐怕又见不得张渊这般殷勤。
张渊把他从头到脚打理好,床单已经被揉得乱七八糟,暂时还腾不出手去收拾,他只拿被子把季苇一缠得像个茧一样。
退开一步检查他的脚有没有盖好,确认过后很满意地点点头:“我去做饭。”
多日无人居住的房子里当然不可能有什么新鲜食物,季苇一胃里正造反,他既不想点外卖,也等不及送菜过来从头处理。
拉开冰箱底层,最下面的一排格子里冻着两盘生饺子。
他把饺子拿出来,起锅烧水。等水开的时间里,忽然想起什么,匆匆跑进卧室里问季苇一:“猪肉白菜馅,可以吗?”
季苇一把藏在被子里的手从胃部移开:“可以,饺子吗?”
张渊点头:“冻了一段时间了。”
季苇一只是好奇:“哪里来的饺子?”
“我包的,”张渊说着垂下眼睛:“我以为,你会发现。”
季苇一这才想起来,挺早之前负责来收拾房间的钟点工曾经跟他转达,张渊说如果饿了冰箱里有吃的。他当时以为是买了什么速冻食品,没什么兴趣。加上后面来这里很少,本来也没有全家找食物的习惯,根本连冰箱都没开过。
没想到是张渊自己包了饺子,藏在冰箱里等他发现。想到对方一个人在屋里又是和面又是捏,忽然有点遗憾没看见他是怎么准备的:“你还会包饺子呢?”
“嗯。”他包饺子是冯帆教的,不愿在季苇一面前提太多,转头往厨房走:“水开了,要赶紧下锅,很快就好。”
回到厨房,锅里的水刚开始冒泡,张渊把饺子一枚一枚沿着锅边滑进去,白胖团子沉入水中铺满锅底,他拿长勺朝一个方向搅。
看着饺子一点一点变透明的过程颇为治愈,张渊很快陷入机械劳动的神游中,专心看饺子在锅里打旋。
饺子在冰箱里冻了一段时间,在他的标准中当然是可以吃的,真到下锅又担心季苇一会嫌弃。
当初包饺子的时候,季苇一还不知道他的心意,甚至连他自己都是朦朦胧胧的。
包饺子的心态却简单直接,秉持着冯帆一贯家里自制的食物都比外面干净的想法,担心季苇一哪天一个人在屋子里没东西吃而已。
至于指尖闭合瞬间,究竟有没有把什么私心杂念和着面皮一并捏进去,他也说不清楚。
像这样在欢爱的余韵后给季苇一煮饺子,实在是当时想也没想过的事情。
卧室里的人终于结束和被子的搏斗,踩着拖鞋下床。
站直身体,酸痛一下子变得很明显,每走一步都在提醒季苇一刚刚发生了什么,不禁红了脸。
他匆匆出门,只胡乱从从房间里抓来一个小背包带着,里面的东西也没掏 ,光把必备的药品塞进去。
张渊给他喂过一次药,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日常就在服用药物,本来也找机会背着张渊吃。
季苇一把手伸进包里摸,碰到药之前,先摸到什么硬物,掏出来一看,是丝绒束口袋包裹着的DV,小小一台,被他忘在了包里。
他吞了药,顺手打开DV看。老东西待机时间都长,上次关机之后,这么久了居然还是满电。
最新一条视频还是在西北时,张渊远远地走进了他的镜头视野。
季苇一心中一动。
如果注定要是更早离开的那一个人,他能留下点什么呢?
当然,不是说钱——虽然他说如果这些话就像是一副有钱人的丑恶嘴脸。
*
厨房里的张渊专心盯着锅,点过一次冷水,有两颗技艺发挥不佳的饺子破了,汤色变得有点浑浊,还好其他的饺子都完好的浮上来了。
拿个大一点的碗把饺子都盛出来,准备端去卧室的时候一转身,才发现季苇一就站在自己身后,不知道站了多久。
“怎么起来了?”他看到对方睡衣口袋里鼓鼓囊囊不知道塞了什么东西。
“躺不住,端到餐桌上我们一起吃吧。”
张渊听了他的话去放饺子,季苇一就从厨房拿了两个碟子倒上醋,一并拿到餐桌上去。
坐下来分筷子,抬眼才看到张渊在笑。
“怎么了,笑什么?”
“没什么,”张渊这才意识到自己在笑,想要收敛一下,嘴角却压不住,“就是觉得……”
觉得他俩这样特别像是生活在一起,在这个瞬间,他忽然对自己和季苇一的关系有了实感。
一起吃饭仿佛是和一起接吻、做/爱同等重要的事。
他坐下来,盯着季苇一的眼睛,灯光一映,他浅色的瞳仁半透明。
“就是觉得,如果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季苇一低下头,夹一枚饺子咬开,白菜的汤汁略带鲜甜,热腾腾流进嘴里。
刚好可以入口的温度,他默不作声地咀嚼,把饺子吞下去。
“好吃,你也吃。”季苇一冲张渊笑笑。
张渊“嗯”了一声,依言也把一整个饺子填进嘴里。
他吃东西向来有种吃饱就好,尝没尝出味儿来两说的架势,季苇一吃一个的功夫他就能吞掉三个。
看似专心致志地吃了五个饺子,忽然问:“为什么喜欢电影?”
季苇一手里的筷子一顿,口袋里的DV存在感都变强了。
心说刚刚还在想张渊耳朵不好有时候也是个好事,他站在背后录了半天,这人愣是发觉不了。
难道其实早就发现自己被偷拍,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故意进行了表情管理,在镜头里留下十分帅气的煮饺子背影?
猜归猜,只要张渊不挑破他就当不知道了。
“其实也不是喜欢电影,是喜欢拍电影。”季苇一放下筷子,“虽然要关心的事情很多,钱,人际,大部分都很无聊。但是真的开拍的时候,剪辑的时候,会感觉自己像造物主一样。”
在恼人的杂事之外,把自己心里的场景化作可供传播的现实画面,无比梦幻,无比自由。
他端起杯子来喝了口水:“平时在现实里对什么事情都没有办法,拍电影的时候就不一样,所以很有意思不是吗?”
掌握不了自己的命运,却能掌握故事走向,掌握画面。
张渊也放下筷子,摇摇头:“不是的。”
“嗯?”季苇一愣了愣,旋即又轻笑,“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会喜欢。”
“不是对什么事情都没有办法。”张渊说。
他朝季苇一走过来,高大的身影挡住灯光,在季苇一身上投下阴影,又随着他缓缓躬下身体,灯光重新照亮季苇一的脸。
“如果不是你,我现在就不会在这里。”
他从耳朵里取下两枚助听器放在掌心,黑色的小小装置在手掌中滚动,他的耳畔立刻重新变得寂静,只有自己的声音以一种奇怪的姿态在脑海中回荡。
“你知道吗,我以前很多年从来没有听得这么清楚过。”
季苇一忍不住用手去碰。
送给张渊助听器的时候,他只是抱着一种他身边的人当然什么都要用最好的。至于戴上之后到底什么感觉,张渊自己满意就行了,他以前从没仔细想过。
张渊把他的手同助听器一起握在掌心。
“对我而言,你本来就像造物主一样。”
第68章 妥协
直球攻击一发入魂, 尤其张渊这人日常生活中几乎就不怎么说话。季苇一年逾三十依旧抵挡不住,大有种在年轻人面前丢了面子的懊恼感,低头吃饭掩饰自己的脸红心跳。
心说他这种会被纯爱桥段轻易击倒的人, 搁影视剧里都是要被骂恋爱脑的。
时间总在一些特定场景下过得特别快。比如半夜玩手机的时候,比如抢天光的时候, 再比如, 谈恋爱情到浓时——季苇一是这样安慰自己的, 至少要比接受他的体力已经差到做不了什么事情在精神上更容易接受一些。
事实上天还没有很晚,仅仅是吃了一顿晚饭的功夫,张渊洗碗, 他窝在沙发上看电视。看了什么电视节目都不记得, 只知道被喊醒的时候, 张渊一脸担忧地在旁边看着他。
“忙完了?”季苇一活动了一下脖子,不正确的睡姿让关节僵硬,他甚至很惊讶自己是怎么用这种姿势睡着的。
张渊伸手过去帮忙按摩他颈部的肌肉, 事实上谈不上什么手法可言。胜在手劲儿很大, 酸爽的疼痛过后,很快就得到了缓解。
通常季苇一都觉得张渊的手很热, 今天可能是刚洗完碗在冷水里浸过, 接触到皮肤冰冰凉凉的,让他舒服地眯了眯眼睛。
还没等把眼睛睁开, 那只手就又移动到他的额头上, 摸了两下之后撩起他的刘海儿。季苇一睁开眼睛,正对上张渊因为靠近而放大的脸。
刚刚才亲了好半天, 身体本能比头脑反应更快, 只把忽然的靠近当成索吻的前奏,下意识仰起脸来。
和他肢体接触的却不是嘴唇, 张渊用自己的额头贴住他的额头:“好像有点发烧。”
季苇一还有些发懵,张渊已经翻出体温计塞进他腋下。家里所有的药品都收在固定的位置,以便在需要时第一时间就能找到。
在心里默数三百秒,季苇一自己把体温计掏出来对着光度数,然后很坦然地在心里点了点头。
三十八度二,他刚刚会误以为张渊要亲他果然是因为发烧了脑子不清楚。
他一时间没觉得除了又累又困身体发软之外还有什么特别的不适,虽然对怎么又发烧了这件事感到些许的懊恼,还是只把脑袋枕在舒服的沙发抱枕上软趴趴地躺着。
张渊接过体温计甩了甩放回抽屉,重新把手掌搭在季苇一头上,顺手去按他的太阳穴:“对不起。”
体温升高让眼球有些酸胀,季苇一像被抚摸头顶的猫那样眯着眼睛,懒洋洋接话:“对不起什么?”
“我不该……”张渊思考了片刻如何组织语言,“不该做太长时间。”
季苇一猛地把眼睛睁开,这下真的感觉浑身都很烫,抓起身边的抱枕试图往张渊身上扔,胳膊却没有力气。只好按在自己脸上挡住烧红的脸颊:“什么时间不时间,我这是感冒没好。”
张渊一副学到什么的了然表情郑重其事点头:“那下次感冒的时候不能做了。”
言简意赅——还是没离开“做”。
季苇一捂着脑袋哼哼唧唧装没听见:“我困了,我要睡觉。”
张渊从他手里把抱枕夺下来,挡着嘴又模糊声音,他听不清季苇一说话。很忧愁地探着他明显略高的体温:“去医院吧。”
“不要。”季苇一听见医院两个字,心中猛然一颤,又想起眼下是瞒着什么事的状态,片刻安逸温存都像是偷来的。
态度十分坚决:“不想去医院,让我睡一觉就好。”
张渊张了张嘴,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手掌贴在他的胸口上数心跳,体温升高让心跳比平时略有些加快,但终究还在一个相对正常的状态中,他抱起季苇一放回到卧室的床上。
一种无声的妥协。
季苇一对这个结果表示满意,于是乖乖吃掉了张渊递到嘴边的药片。
柔软的嘴唇擦过张渊的掌心,一瞬间的滚烫令他不安地攥了攥拳。
即便如此,他还是很难违背季苇一的想法。
只要是亲近的人,他从来都不想做一些对方不愿意的事情,哪怕是出于好的目的。就像是之前冯帆赶他走的时候,尽管心里并不信任冯成业,他也还是尽可能不再出现在对方面前。
对季苇一就更是如此,有时候对身体好和对心情好在他这里会发生矛盾,只在乎他身体而不在乎他心情的人好像更多一些。
这让张渊更难狠下心来,但他并不清楚自己的这种纵容到底是不是对的。
——好在至少目前看起来没出什么大问题。
低烧中的人很快进入睡眠状态,张渊助听器都不敢摘地守着他,期间换了几次冷敷毛巾。
季苇一睡得昏昏沉沉,半梦半醒之间又觉得冷,一味往张渊怀里钻。体温倒是还算稳定,没降却也没升。
到清晨,发了一身汗,总算睡熟过去。
张渊看到季苇一不再翻来覆去,仍小心翼翼地搂着他,精神上到底是放松了些,恍惚打了个盹。
没有五分钟,又被手机震动叫醒。
害怕把好不容易睡踏实地季苇一吵醒,连忙把震动提醒也给关掉,消息仍一条一条无声的跳出来。
【你那个事,我打听着了。】
【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真的。】
【也兴许是瞎传的。】
【要不你再去公安局查查。】
……
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对面不断冒出的免责声面已经刷了十几条。张渊等了半天,还是忍不住打断道:
【他在哪?】
“他”,指的是他那位多年未曾谋面的生物学意义上的亲爹。
有这么个吃喝嫖赌样样精通的亲爹到底是个麻烦,在季苇一确定关系之前,张渊就开始打听这位的下落。
最好是能找到彻底切割的方法,好让他这辈子不敢再出现在自己面前。如果事情不那么顺利的话,他也至少要掌握对方的动向。
否则就像一颗定时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还会惹出更多的麻烦。只是他自己的话倒并不介意,但张渊不希望这些事波及到季苇一。
所以拜托了他之前打工的汽修店老板,对方算是冯帆的朋友,故而一直对他还算照顾。桦城很小,想找到彼此之间有联系的人对于大多数本地人来说不是什么难事,只要有心打听,总能找到渠道。
他本来就没什么能给季苇一的,总不能还要额外生事。
张渊并不害怕见到他,事实上从很久以前他就已经发现,这男人是个无赖,对付无赖的方法也很简单,只要表现的不要命就好了。
这对他来说很简单,连装都不用装。
张渊把一切心理准备做足,甚至已经开始思考怎么背着季苇一出去见他的时候,屏幕上跳出四个字。
【听说、死了。】
死了?
张渊握着手机的手一抖,最终还是好好地把手机拿在手里。拇指在屏幕上悬了半晌:【怎么死的?】
【听说是跑到南方去了,又跟人结婚,去年好像得了什么病,突然就死了。】
【估计是因为又结婚的原因,才没有警察找到你通知你。】
说完这两句,对面安静了一会儿,似乎是要试图安慰安慰他,又不好拿捏分寸。
【反正对你来说,不在了可能也是好事。活着的时候不是也没怎么一起生活吗,我估计他也没啥钱呢,你就权当没有这个爸吧。】
张渊回了个了【嗯】,隔半天又想起来说声【谢谢】,按掉屏幕,盯着天花板发呆。
诚如对方所说,听到此人已经离世时,他心里很没良心地松了一口气。
毕竟多年以来温馨记忆为零,加上对方实在太不可控,所有和他相关的回忆全都伴随着不可预测的麻烦。
但人死万事皆空,终于什么都不会再有了。
除此之外张渊倒也没什么特殊的情感,既不觉得解恨也不觉得惆怅。他对过去事情从来没有太多想要追责的想法,既然没给他造成什么巨大的身体伤害,过去了也就过去了。至于类似于世界上最后一个和他直接血脉相连的人也不存在了这一类想法,对于张渊来说从来是毫无必要的烦恼。
唯一令他在意的是,男人在他的记忆中是个身体很好的人。
生命在疾病面前如此渺小,如此脆弱。
他把视线落在沉睡中的季苇一的脸上,忍不住用目光一寸一寸描摹他的眉眼。即便是在睡梦里,他看起来仍显得有种苍白憔悴。
天渐渐亮起来,晨曦穿过薄纱帘投进屋内,那种苍白消瘦就越发明显起来。
张渊努力回忆第一次见到季苇一时的印象,想确认对方到底是不是从一开始就这么瘦。直到忽然觉得有些看不下去,半是逃避地冲进厨房,点火烧水,撒一把小米扔进砂锅里。
季苇一在小米粥的香味中醒来。
低烧一夜,心脏承受了比以往更大的负担,单凭睡眠似乎完全无法消除疲惫。
浑身发软的状况没有改善,季苇一自己也开始觉得不去医院是个有些任性的决定。
但去医院八成就要暴露,他还没有做好准备要向张渊坦白,只好精神胜利般自我安慰休息一下烧退了总会好的。
平躺着已经开始觉得有些气促,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又觉得没有力气。
张渊正好在这时候进来,看见季苇一醒了,问他要不要吃点东西。
虽然没有胃口,但想要找个借口坐起来,又因为出汗流失了很多水分,不觉得饿却觉得口渴。
于是点点头,任张渊扶他坐起来靠在床头上,在床上支起一张小桌子。
小米粥熬得黏糊糊,大概是怕他胃口不好,只捞了上面相对清澈的汤水,淡黄色的一碗散发淡淡谷物清香。
季苇一喝了几勺,米汤缓解口渴的感觉,稍微吞咽地急了一些,胸口忽然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似的。
呕吐感无法抑制,他俯下身体。
最开始只是想吐,不适却并未随着呕吐缓解。胃里猛然绞动起来,腹部和胸腔的疼痛迅速连成一片。
最初是因为太痛不敢呼吸,很快就感觉没有办法呼吸。
被打翻的小米粥黏糊糊撒了满地,在张渊扶住他的那一刻,季苇一看到自己呛咳中落在对方胸前的粉红色血沫,以及张渊急切而惊慌的表情。
张渊的嘴唇在动,他却完全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
视线同意识一并模糊,疼痛似乎开始远去了。
季苇一很抱歉地看向张渊。
偷来的安宁果然无法长久,但他还是不想以这种方式让对方知道。
第69章 假病历
急救培训中反复强调, 确认生命体征之后首先要做的事情就是先打120。
季苇一虽然意识模糊,至少那颗心脏还在艰难的工作。在等救护车来的路上,除了像紧紧捏住细沙那样握住季苇一的手, 张渊实际上能做的事情很少。
喊救护车已经是第二次,助听器也换了能听得更清楚的, 沟通的过程顺利很多。
在这种事情上轻车熟路显得颇有些黑色幽默, 关键时刻却非常有必要。
没有过多的言语, 氧气面罩遮住半张脸,一直握紧的手也被分开,取代温暖体温的是冰冷却能救命的药水。
退在一旁的张渊看着医生摆弄季苇一的手臂, 软绵绵好像煮熟的面条。连接着液体和监视器的管线仿佛是一瞬间从他身上长出来的一样, 张牙舞爪地把灵魂禁锢在身体内部。
所以才会无论从外面怎么呼唤都没有反应。
张渊追着担架上车, 重新握住那只已经变得冰凉湿冷的手。蒙在季苇一口鼻处的氧气面罩上罩着一层水雾,伴随着呼吸深一下浅一下。
好像是看到生命挣扎的痕迹,张渊拼命盯着那层雾气, 在雾气淡化的瞬间极力看清罩子下面的那张脸。
即便已经陷入昏迷, 季苇一脸上仍然露出痛苦的表情。或许是心力衰竭导致呼吸都成为一种负担,又或者只是因为他握他握得太紧。
死亡会带走包括痛苦在内的一切感觉, 而求生就会痛。
他本来舍不得对方有任何一点不适, 此时却用尽全力捏着季苇一的指尖。
如果这样就能把人牵连在世间——
轮床推下救护车,那只手又一次从他掌心里滑脱出去。张渊一路追到抢救室门前, 电动门在眼前冷冰冰地关上, 暗红色的三个大字沉默以对。
他被隔在尘世间,而季苇一去往生死之地, 凡间的阎罗殿。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 不知道在原地站了多久,张渊才想起来要通知季苇一的家里人。
给季津拨电话, 刚播出去就显示对方已关机,连打了两个电话过去都还是一样的结果。
只好又去找许琮,没等拨出去,抢救室里急匆匆走出医生,招呼他过去说明情况。
张渊只看见医生冲自己招手,恍恍惚惚走过去,看对方嘴巴一张一合半分钟,才忽然意识到那里不对。
耳朵里被自己的呼吸心跳声填得很满,除此之外什么也听不清。
他急忙摘下助听器检查电量,却发生电量告急的指示灯并未亮起,重启一次塞进耳朵里,还是什么都听不清。
情急之下,抬手用力在自己耳朵边上狠狠拍了两下。
倒把医生吓了一跳,急忙去拦他:“哎哎哎哎哎——”
“我听不清楚。”耳鸣依旧把其他声音隔绝在外,张渊霎那间又冷静下来。季苇一的状态不允许他把时间浪费在情绪发泄上,他指指自己耳朵里的助听器:“你能写吗?”
“可以。”医生说完,才想起来再点点头,抓过纸来奋笔疾书:“你说他做过心脏手术,最近一次复查是什么时候?”
“一个月前,”张渊便说边从包里翻出临走前匆匆找到的病例,“那时候说,没有问题。”
医生只草草扫一眼,看到报告单上写的是自己医院的名字,顺手拿起手机扫码。
电子病历存档清晰,比跟一个耳朵不太灵光的人对话来得轻松。她一行一行看过去,几乎是立刻就皱起眉头:“什么叫没问题,那时候就查出心衰了啊。”
“你说什么?”
她听见张渊问,才又想起他听不见,在纸上写了四个大字:心力衰竭。
又把手机上的报告递给张渊,敲着屏幕上的字指给他看。
瞥见对方瞪大的眼睛,她皱皱眉头:“家属不知道吗?你是他什么人?”
“弟弟。”张渊盯着纸上的字,艰难吐出两个字。
对面医生叹了口气:“有大人吗?最好把家里大人叫来。现在生命体征什么的看着都还算平稳,有床位的话会尽快把他转到心内科那边去。你先去交钱,然后等在这里不要走开,随时会来叫你。”
一口气写这么多字,医生的职业本能抑制不住觉醒,最后的字迹已经潦草成过分潇洒的一团。
交待完又怕喊人他听不见:“留个电话,叫你会打电话。”
张渊在她的手机上按下自己的号码,望着面前那张写得乱糟糟的纸,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只看到糊成一团的字迹渐渐开始飘动、游移,捏着报告单的手不禁越收越紧。
在知道季苇一先心病的情况之后,他曾经去检索过和心脏病有关的各类相关信息,心力衰竭这个词是在那时看到过的。
令人胆战心惊的四个字。
他又把报告单拿起来看,明明已经不是新纸,中间又被揉皱,手指划过纸张边缘也并未感觉到疼痛。
忽然却有大片红色在纸面上蹭开,模糊字迹,又迅速干涸。整张纸都变得污糟糟的,还是没能挡住最下面的一行字迹。
白纸黑字清清楚楚:暂未见明显异常。
从同样的条形码里扫出来的报告却是另一个结果。就算不去问,真相已经很清晰。
季苇一在撒谎。
从一个月之前就在撒谎。
而他明明有很多次产生过担忧怀疑,却都因为害怕季苇一会生气,每一次都轻轻揭过了。
于是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纵容他劳累、淋雨,甚至是跟自己不管不顾地做了那种事,以至于隐患彻底爆发。
他垂下眼睛,指尖已经不再有血珠冒出来,他身体好,自我修复能力强,不像季苇一那样一受伤就很难好。
张渊把伤口向两侧拨开,凝结的地方被撕裂,松手后又合上。如此反复几次,就觉得此种程度的自罚实在毫无意义,把脏兮兮的报告单对折两次,重新装回包里。
解锁手机,界面还停留在准备给许琮拨号的地方,他犹豫再三,还是没有拨出去。
*
季苇一以为自己睡了漫长的一觉。
许久不曾有过的深度睡眠,先是不再感觉到痛,后来就连挥之不去的疲惫也离开了他,很想要就这样一直睡下去。
尽管隐约之间,还记得有什么不对。
他平时很讨厌医院,小时候闻见那股消毒水味儿就生理性反胃。长大也没能克服,好在主要归功于医疗水平卫生条件发展,现在医院里基本上闻不到什么味道。
所以当熟悉的消毒水味道又出现在梦里时,唤醒他的其实是呕吐。
撕裂般的疼痛从身体内部炸裂开,什么都看不清,什么都听不见,只有一股脑儿地把引发身体疼痛的东西一味地丢出去。
然后挣扎着从间隙里拼命呼吸,肺部和心脏都好像长出毛刺,和空气摩擦就渗出血液,喉咙里都是腥咸而苦涩的滚烫。
后来终于又慢慢淡化,成为持久而绵长的钝痛。
季苇一睁开眼睛,看到单人病房熟悉的装潢,和一旁有些面熟的医生。
痛苦再一次把他带回人间。
张渊慢慢把他放回到床上,把位置让给医生。对方在他胸口听了一阵,大约同张渊说了什么,他人还晕着,没怎么听清,索性又把眼睛闭上。
直到屋子里只剩下他和张渊,才又睁开眼睛看过去。
床头被稍微摇高了一点,能一定程度的减轻他呼吸困难的症状。
张渊坐在旁边,用手替他暖着输液管。
目光再往旁边转动,一旁的小窗边柜上放着他的病历。
假病历……
季苇一笑笑,扑在脸颊上的湿润感让他察觉到自己脸上还挂着氧气面罩。
用尽全力把面罩挪开,气促的情况立刻变得严重起来,两颊上飞速憋出两片绯红。
他无声地冲张渊动了动嘴唇:“你知道了?”
下一刻,张渊已经从他手里夺过面罩,重新罩住他的口鼻。
一手固定氧气面罩,一手揉着他胸前。
半分钟后,才在他耳边“嗯”了一声。
“知道了。”
第70章 不痛吗?
张渊把氧气面罩的固定带绕过季苇一脑后重新固定好, 手在他后枕骨处多停留了一会儿。前不久那里撞出过一个包,那时候他吓坏了,暗自发誓要看好了季苇一, 绝不能让他再受这么重的伤。
现在才知道,皮肉磕碰只是表象, 更可怕的问题早就潜藏在身体内部, 一点一点蚕食/精力血肉, 直到把全部的生命力消磨殆尽。
他的一双肉眼看不见病灶,还以为那些外表呈现出的虚弱仅仅只是因为劳累和生活习惯不佳。
病中大汗,季苇一后脑处的头发湿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 他刚才没能发现, 一旦知道了就开始担心会不会着凉加重发热。
单人病房配备独立卫生间, 但因为匆匆入住,还没来记得购买任何住院所必须的物品,连条毛巾也找不到。只好抽纸巾帮季苇一擦汗, 过分认真过分耐心, 恨不得每一根头发丝都从发根到发梢都擦一遍。
分不清到底是真担心他着凉,还是找个事情做逃避对话进行。
季苇一先是被按着吸氧, 接下来一颗头又被玩弄于股掌之间, 脑袋没落实在枕头上,在一阵阵眩晕中, 就算睁开眼睛也只能看见毛茸茸的景物构成眼前正在旋转的画面。
昏昏沉沉之间隐约在幻影里看见了丛然的脸, 忽然猛地挣扎起来:“你——他们、他们知道了吗?”
他分明用了很大的力气,喉咙里却只发出近似急促喘息般气声, 别说是张渊, 就连他自己都听不清楚。
又急又紧张,心率飞速上升, 撕扯着不堪重负的心肌,疼痛卷土重来。
一旁的监护器发出报警声,季苇一咳嗽起来,半透明内壁溅满粉红色的细小血沫,混合呼吸时产生的哈气,瞬间蒙住他罩在下面的半张脸。
来不及去摇床,张渊托着他的后背把人扶起来,头侧朝一边靠在自己怀里,确保不会有血液因为剧烈咳嗽被呛进气管,引发吸入性肺炎一类更严重的并发症。
这是医生之前嘱咐过他的,说在这种卧床的情况下如果被呛住了可能会很严重。另一条嘱托就更加简单直白好操作:有事按铃。
他一面抱着季苇一,一面就伸手去够悬挂在床头的呼叫铃,若非胳膊够长,好悬干不了这活儿。
耳鸣还未完全消失,这毛病八成就是给吓出来的,现在又挨一回吓,顿时耳朵里叫得更热闹了,实际上根本什么都听不见。但看季苇一的表情神态,有一个答案直接在脑子里跳出来。
凑到季苇一耳边:“谁都没说,没告诉别人。别急,别急,别怕。”
紧绷的心弦骤然松开,身体和精神好像分离开了。一个瘫软在张渊怀里狂咳,另一个仿佛飘到半空中,看着刚出门没多久的医生去而复返,满脑门官司地调他的点滴和氧气参数。
问句话折腾成这样,半空里飘着的那个季苇一忍不住笑了。
还是说,他总该习惯这种事?
其实按理来说他早该习惯的,出生至今三十二年零几个月,类似的脱敏联系已经有过不知道多少次。
至今还是没能习惯,到死之前能习惯吗?
躺在医院里的时候,难免觉得自己离死亡特别近。
但在医院总是不会轻易死去。
推进体内的药水重新让身体获得存在的实感,季苇一昏睡过去又醒来,咳出来的血沫都被清理干净,衣服也似乎换过一身。
恍然一梦,除了人还是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身体各部位延伸出许多管线。
人的身体很脆弱,以至于心脏内几根小小的血管搭错就会引发三十几年的病痛折磨。但人又是很顽强的,即便如此这颗心从还在羊水中时就开始跳动,时至今日仍不止息的工作着。
他捏了捏张渊一直握着他的手,对方把手松开一些,他在张渊掌心里写道:“我想把氧气面罩换成鼻氧。”
张渊皱皱眉头,把空着的那只手放在他胸口上,无声地拒绝。
大概意思是在说他心脏不好少作死。
季苇一又写:“我想跟你说说话。”
停顿片刻,又加了一句:“写字,累。”
他懂怎么拿捏他,张渊攥着季苇一的指尖半晌,还是放下他的手出去了。再回来时果然叫了医生,一通折腾解放了他的下半张脸。
沉默着互相看了一会儿,季苇一忽然说:“对不起呀,我骗了你。”
张渊把目光移动到身旁的那张纸上,过去了几个小时,不慎弄上的血渍彻底干燥,氧化成一种令人恶心的红褐色,正好蹭在心脏的影像上,就好像那些血正是从心脏里流出来的一样。
“为什么?”张渊问,“不痛吗?”
从季苇一的反应他可以确认,不仅没有告诉他,拿到检查单已经一个多月了,季家所有人都不知道这件事情。
这么严重的病,一个人忍着不说,不痛吗?
季苇一牵动嘴角,似乎是想要笑一笑:“痛啊。”
口腔溃疡很痛,磕到头很痛,夜里惊醒喘不上气也很痛。
张渊又问了一次:“那为什么不说呢?”
“说了有什么用?说了还是一样的痛,”他忽然问:“说了你还会跟我做吗?”
张渊一愣,摇摇头。
看到对方因为惊讶而扩张的瞳孔,好像有一种奇异的情绪在推着季苇一,不管不顾乱七八糟地开始讲话:“是啊,就是这样。就是因为很痛,慢慢等死很痛苦,要是能死在床上也不错。”他越说越快,心脏无法负担,缺氧气促让脑袋晕乎乎,反而陷入异常的亢奋:“你看,我才不是什么好人。就算知道生病了我也还是要跟你在一起,我还想把烂摊子甩给你自己去——”
他话没说完,嘴被堵住了。张渊含着季苇一的下嘴唇封住他的嘴,整个人都在发抖,牙尖抵着他唇上的软肉。
终究还是不忍心咬下去,轻轻在季苇一嘴唇上磨了磨:“不要说那个字。”
怕季苇一再喘不上气来,他其实很快就把对方松开。然而还维持着额头碰额头的姿势很长时间,感受季苇一呼吸打在自己脸上的瞬间。
不知过了多久,张渊感觉有什么湿湿热热的东西划过脸颊,第一反应是以为季苇一又哭了,忙退开来一点他看。
却看到季苇一虽然眼睛很红,脸上的确是干的。
怔怔地盯着自己,伸手擦过他的脸颊。
湿意在脸上被蹭开,张渊一愣,也跟着去摸,终于意识到那眼泪是属于自己的。
胸口好像被什么东西哽住,不断向上涌,又顺着眼眶流出来。这种感觉过分陌生,他把脸埋进季苇一身侧的枕头里挡住泪水,季苇一在枕头上摊开头发混着他的眼泪,黏糊糊地和张渊的脸纠缠在一起。
耳畔隐约传来震动的感觉,张渊意识到那是季苇一在叹气。
“就算这样,也不生我的气吗?”
“生气。”张渊用力吞咽,把眼泪又憋回去,水渍在枕头上蹭干,只剩下嘴唇上还有点湿漉漉的。
“很生气,”他拿微湿的唇去碰季苇一的脸,“你好了,才原谅你。”
季苇一头一次看见张渊哭,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很想就这样顺着他的意思粉饰太平。
然而还是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来:“那如果好不了了呢?”
张渊猛然从床上抬起头来,盯着季苇一沉默良久,哑着嗓子道:“那也……”
“不要分开。”
季苇一慢慢拼凑口型:“以后,会经常在医院里的。”
“那就在医院里。”张渊说,“就像这样,陪着你。”
“可是我不想在医院里,我不喜欢医院。我想找个小岛,热带的小岛,去国外,谁也不认识我,谁也找不到我。每天在沙滩上晒太阳,如果哪天病重,就突然在沙滩上死——”
张渊又用吻堵住他的嘴:“不要,不要说那个字。”
季苇一咧开苍白的唇:“你看吧,我未来的计划里也没有你,我想得都是自己的事情。”
张渊眨眨眼睛:“去热带的小岛,是不是要会英语?我可以学的。以前学得不好,也可以学的。”
这下季苇一真的笑了:“你为什么——张渊,你图什么呢?”
他是真的想知道这个问题,但凡换了他身边的任何一个人喜欢上他,他都没这么好奇。虽然身体不好有点麻烦,但所谓喜欢本质上也只是一种欲望,归根结底是利益交换。
在这件事情上,季苇一有自信。
唯独张渊,他的欲望令人猜不透。
张渊认真想了想:“我不知道。”
他本来就不是一个会认真去给每一个想法分析理由的人,但他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季苇一琥珀色玻璃珠一样的眼睛追着张渊转,虽然不想承认,但疼痛和虚弱令他的少爷脾气发作。心里越是百感交集,说话就阴阳怪气的:“如果是别人,会猜你是那种趁有钱人生病时讨好他,好等他死了谋得财——”
这种言语攻击对张渊实在徒劳,还没个“死”字杀伤力大。张渊又一次吻上去,再次重复道:“不要说。”
也不知道如此反复几次,他和张渊到底谁会先像巴浦洛夫的狗一样形成条件反射。
季苇一抿着嘴唇,看张渊一本正经地对他说:“我什么都不要,你不放心的话,可以——”
可以什么,把钱捐给希望工程吗?
季苇一猜到他强咽下去的那两个字是“遗嘱”,很无奈地叹了口气:“是呀,如果你真的是想要钱就好了。”
真是要钱的话,他倒是可以给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