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有声音传入她的耳中, 她过了许久才辨认出他在说些什么。
他是谁?
他是谁
姜净春头疼身热,浑身难受,她已经不想再管他是谁了,她低咛着, 下意识脱口而出, “你不是宋玄安吗……?”
她失去了神智,只是记得, 牢牢记得, 方才抱着她的人说他是宋玄安。
他说他是宋玄安,她就只记得这三个字了。
宋玄安是谁?
就连宋玄安是谁她都已经顾及不得了,所有的理智早就被那药摧毁得一干二净。
她已经掉入了另一个世界……
她不是她了。
可是, 救救她吧她真的要被火烧死了。
她回答出了他的问题,所以能让她凉快一些吗?
可这话一出, 下一刻脖间就传来一阵痛意。
他在啃她。
姜净春倒吸一口凉气,痛意也终于让意识稍稍回笼, 清醒了些许。
又疼又凉,她按着他的头, 口中发出低低的喘息声,竟然还想要让他再咬用力一点。
太轻了, 重一些, 可以再重一些。
耳边又传来男子低沉的嗓音,他说, “表妹,我是谁啊。”
这几乎已经是在明着告诉姜净春答案了, 听到这个回答, 姜净春死掉的脑子终于活起来一点了。
她喃喃道:“表表兄?”
顾淮声从她的脖颈间抬起头,他看着她, 见她情态迷离,娇艳得就像是一支夹竹桃,他们对视,她漂亮的不像话,整个脸红得都要滴出血来了,可是眼睛却空洞又虚无。
她终于说出他是谁,可顾淮声却仍旧从她身上脱身,他抬起了头,把她抓着自己的手拉开,又把她重新推去了榻上,不肯给她想要的。
姜净春一被推开又急不可耐扑了上来,狠狠地缠着他。
“好热啊……表兄……”
她已经昏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她已经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了,她也忘记了顾淮声和她之间有着什么。
她甚至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
她恳求他,就让她凉快一点吧。
药物摧毁理智,神经备受折磨。
什么都顾不得了。
天地为何物?礼仪廉耻又为何物?
嗯……谁会在快要死的时候去管这些东西呢。
单纯的拥抱接触已经不能缓解燥热,她开始扒自己的衣裳,想要脱了衣服再凉快一些……
只是她这样脱,到明天都不知道能不能脱下来。
顾淮声抓住了她的手腕,姜净春焦躁地甩开。
“我来。”
姜净春停了动作,仰着头任由顾淮声帮她解着衣服的扣子。
帐外夜风鼓鼓,屋内气氛灼热如火炉。
烛火下,她的肌肤雪白如羊脂玉,和红艳艳的脸对比尤其明显。
解完了她的,顾淮声的手伸向了腰间玉带。
姜净春在他脱衣服时倒也老实,跪坐在榻边看着他,乖巧得不像话。
只是一看到眼前露出一片冷白色皮肤,她再没忍住扑了进去。
就像快要渴死的人终于寻到了水源,她扑上他,毫不犹豫,没有任何迟疑。
她被热得口干舌燥,喉咙发干,竟真忍不住伸出舌头舔了一下眼前的那片冷白。
失水的人喝到了一滴甘泉,姜净春竟忍不住想要吮吸。
她也确实这样做了。
水声作响,在营帐中响如惊雷。
顾淮声被她舔舐,身体忍不住发抖发颤。
他仰着头,喉中不自觉发出一声声低喘。
她难受,他也不好过。
他的大掌抚上了她的背,同她的火热不同,掌心所过之处,带来了一阵让人舒适的凉意。
“啊……”
好凉……
姜净春口中不自觉发出一声颤颤巍巍的低吟,她抬眸看他,那双又红又湿的眼眸中竟露出一股感激之意。
在此刻,他是能救她于水火之中的人,她如果是信徒,那他就是她的神明。
她的眼神在告诉他,给她多一些。
再多一些。
她太难受了,掉入十八层炼狱被折磨得已经没了人样,一千个,一万个小人在她的耳边叫嚣,只要舒服,只要凉快……
宋玄安和顾淮声全然不是一种人。
如果是宋玄安,如果可以,他迫不及待就会让她舒服,但不可以的话,他再想,也不会碰她,守着心中最后的底线。
相比之下,顾淮声这人从前今日的所作所为,堪称没有底线。
她说热,他也只是把她往怀中抱,却迟迟不给她想要的,直到她恳求一般地看着他,知道此时此刻只有他能帮她,直到她的眼中只有他,口中含着他的肌肤……
直到,她只想要他……
“表妹,想要吗?”
“想要更凉快一些吗?”
他垂眸看她,眼神晦暗,询问的话也带了几分蛊惑之意。
他知道姜净春已经没有理智了,但凡残存一丝理智,她也绝对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这样想着还能可笑的好受一些,她方才将他错认成了宋玄安好像也没那么不能接受了。
可怜的人,已经被这药折磨疯了。
她现在连自己是谁或许都不知道。
他只有问她最原始的问题,她才能迅速而又肯定的回答上来。
所以……
想要吗,表妹?
他太坏了。
姜净春快被他钓哭了。
她反应过来之后,没有任何犹豫地点头。
“我要,你给我吧……”
她用缱绻绵软,带着哭腔的嗓音央求他。
“我是谁?”
他将她的姿势换了换,她的双膝跪在两侧,紧贴着他。
他对这个问题耿耿于怀,即便在最后一步,也仍旧在问她,他是谁。
“表兄,你是表兄”
她记得他是表兄,她恳切地唤出这两个牢牢记在脑中的字,只希望眼前的人能够给她想要的快意。
“是谁的表兄?”他又问。
是谁的表兄。
她是谁?他又是谁?
姜净春脑子已经无法思考,混成一团后终于能开口,“是表妹的表兄啊。”
“求你了,我真的……”
我真的好难受
她口中恳求的话不断,细细密密就像一丝线,勒得顾淮声也不好受。
终于,她的话还没说完,人就被大掌按了下去。
姜净春所有的话都被咽进了喉咙中,戛然而止,她的双眸倏地瞪圆,喉中不自觉发出一声叫。
她的声音从来没有这样娇过。
终究是第一次,顾淮声叫这一声喊得差点就要失守。
他眉心紧紧拧着,挨过了第一遭,又开始有了动作。
顾淮声将她抱入了怀中,几乎想要将她融入自己的胸膛骨血,姜净春神色迷離,双手也失了力气,无力的垂在身侧,跟着一晃一晃。
她的声音太媚了。
他觉得再这样下去,他实在撑不了多久。
顾淮声抓过她的下颌,吻了上去,将她的叫声囫囵吞入了喉中。
两人皆意乱神迷,顾淮声没被下药此刻却也像是中了药一样,有些失了章法。
一开始顾淮声还抱着她,后来两人去了榻上。
顾淮声第一回还是没能持续多久,不过一柱香的功夫就结束了。
但有了第一回,姜净春的药效也退了差不多有一半,她身上热得厉害,眼神逐渐清明了起来,只看到顾淮声趴在自己的身上喘着气。
他额间滴下了一滴汗,砸在了她的眉心。
若一滴水荡进了古井无波的水面,姜净春的身子也跟着颤了颤。
视线往下移。
她的身子不由得一紧。
“顾淮声”
方才叫唤了几声,她嗓子也干得厉害,药效渐渐退了下去,她的嗓音也没再如方才那般,现下带着几分哑意。
“嗯?”
顾淮声伏在她的身上,还没有退,被她这么一绞一唤,不可遏制又有了反应。
姜净春察觉到了他的变化,眸中浮现了几分惊恐。
“你出去”
药还没退干净,她又重新被他弄出了反应,可是现下,她的神思已经清明了过来,明白他们是在做些什么了。
他无赖道:“可是你想要啊。”
顾淮声没听她的,又开始了。
姜净春神色又涣散了起来。
顾淮声在她耳边道:“表妹,不可以这么自私,你总不能一个人快活完了,就不来管我死活了吧。”
她方才那样舒服,可他还没好。
姜净春被他重新勾出了反应,也闭了嘴。
事已至此都这样了
人的底线就是这样一点一点没有了。
况且,药效残存,她也仍旧有几分情动,非但没有不适,反而还有几分说不出的感觉。
相比于第一次,顾淮声这一回就有耐性多了。
他知道姜净春神智终于回笼了些,低头咬着她的耳朵,他又问她,他是谁。
可这一回姜净春却不吭声了,她瞥开了头,躲着他。
她方才分明都已经唤他顾淮声了,她都知道是他了,他为什么还要问?他做他的,这么多话干什么。
再说,她也没有什么力气说话了,羞耻心逐渐回笼,只死死地咬着自己的唇瓣,不想要再吭出声。
顾淮声见她瞥开头,轻笑了一声,果然是这样,理智一回来,就又不乐意搭理他了。
他不再说,却故意往一处用了些力。
姜净春被他猝不及防的动作惊到,口中已经不可控制唤出了声,反应过来后,她忙道:“顾顾淮声你轻一点”
她的话已经连不成句子了,断断续续,还带着些湿意。
顾淮声不肯,他说,“表妹,叫我叫叫我。”
他好想要听她在这个时候唤他的名字。
他的声音又低又沉勾得人浑身发痒,她被他磨得不像话,想要打他,可双手却被他死死抓着。
姜净春赶紧自己的脑袋下一刻就要撞到了床头,可就在要撞上之时,却又被他抓了回来,她感觉自己快要不行了,就要做出什么失态至极的事情。
她快哭出来了,嗓子都要叫破了音,“表兄顾淮声”
快点停下啊
顾淮声果真如她所言,顿了片刻。
姜净春得到了喘息的机会,大口呼吸,她以为他终于要结束了,可下一刻他却又快了起来。
顾淮声知道,从方才她的反应来看,现在她这样,是又要攀上极乐。
他不会停在这里的。
他会让她清醒着快活。
果不其然,这番过后,姜净春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神情和声音,一番激烈反应之后,几乎要昏了过去,身体还在止不住发颤,眼角不可控制地流出了泪。
她唇瓣微张,贪婪地汲取着空气。
怎么这样……他怎么这么坏啊……
顾淮声见此,松开了抓着她的手,他伸手替她撩开了遮掩在脸上的碎发,用手背拂净了她额间的细汗,他低头,亲了亲她流泪的眉眼,顺着眼睛、鼻子往下亲去,又舔了舔她有些发干的红唇。
姜净春再也没有力气了,眼皮都睁不开了。
可是后来,他那凉薄的唇仍在往下。
姜净春叫他忽地一啃,腰忍不住拱了起来。
却叫他吃得更多。
够了真的够了
可她再没有力气挣扎了,只能任他亲着,舔着。
营帐内的动静不算小,外头守着丫鬟听得面红耳赤,那两个丫鬟问花云,“花云姐,咱这是要去烧水来吗。”
花云一直跟着姜净春,是她从娘家带来的丫鬟,那几个刚来沧濯院的小丫鬟都喜欢喊她姐。
花云也知道他们今日总算是同房了。
姜净春的声音听着不算是难受,甚至能听出几分欢愉的味道,在姜净春出嫁前,她们曾听嬷嬷说过,女子第一夜都很疼的。
可听着里面的动静,想来是快活的。
帐外冷风吹在她们脸上,终于吹散开了几分烫意,花云道:“烧水来吧,一会里头恐怕要叫水。”
听这动静,也不知道要叫几回。
里头声音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渐渐小了下去,这一夜断断续续大约一个时辰才彻底安静下来。
*
翌日清晨,两人都起了晚,迟迟没有醒来。
最后竟还是姜净春比顾淮声先醒过来。
她睁了眼,手指动弹,意识渐渐清醒了过来,身上的酸痛不自觉接踵而至,动动手指都是止不住的酸痛。
有了意识之后,她只记得,顾淮声拉着她,一遍又一遍。
睡了一夜,还是好累。
昨日到底发生了什么,最后怎么会到了那样的境地。
她想得头疼也想不起来发生了什么,记忆停留在她被姜净慧打昏了,然后呢?然后去了哪里?
姜净慧是不是给她喂了什么东西下去?
姜净春下意识觉得,她肯定是给她喂了什么不好的药下去,不然,不会那样的……
昨夜的时候身上倒也没什么感觉,直到早上起来,才感觉到了疼痛,哪里都好疼。
她转过头去,看到顾淮声还在睡觉。
他睡觉很安静很老实,不像她一样,总喜欢滚来滚去。
顾淮声合着眼,或许是昨晚做得实在太过,现下也还没醒过来,呼吸不轻不重,格外安静温顺,没有平日那样乖张的气息,姿势舒展随意,看着没有任何防备。
一想到昨夜的事情,姜净春还觉有些羞愤,平日里头那么正经的一个人,为什么到了床上,会这般孟浪?
到了后面她昏了过去,都记不得自己是怎么被人清理了身子。
姜净春动一动都疼,而他却睡得这般舒服,她越看越是来火,恨不得上去也咬一口,让他也跟着她一起疼。
没再想下去,最后只是忍着身上的酸痛,紧蹙着眉起了身,下床往外去时,还故意往顾淮声身上踹了一脚。
早在姜净春醒过来起身的时候,顾淮声也醒了过来,只一睁眼,身上就挨了一脚。
第62章 第六十二章
她那一脚也蹬不出什么力气, 顾淮声也没多疼。
只是,她自己身上本就酸疼得厉害,踹了这么一脚之后,没能站稳, 差点就往床下摔了过去, 好在顾淮声赶紧给她拉了回来。
她一屁股坐在了他的身上。
顾淮声不由发出了一声闷哼,但也没说些什么。
姜净春一脚没踹成, 反倒差点叫自己摔了, 转头看他,正似笑非笑看着她。
顾淮声觉着她好玩,想要踹别人却给自己踹摔了。
可是这笑落在姜净春眼中就成了嘲笑和打趣。
姜净春看得蹭蹭冒火, 转过身去,跨坐到了他的身上。
顾淮声见此愣了愣, 反应过来后眼中笑意更甚,他说, “不好吧,一大清早的”
他嘴上说不好, 可眼神却又分明不是那个意思。
姜净春都不知道他这人脑子里面是在想些什么东西,是开过荤的人, 所以脑子就会特别奇怪一些吗, 她现下是想做那事吗?
姜净春瞪他,忽地俯身, 往他肩膀上咬了一口。
她身上疼,她也不会要他好过。
顾淮声被她忽然咬了一口, 也蹙起了眉, 但仍旧没有推开她。
她就喜欢咬人抓人,昨日若不是她的手指被包扎起来了, 顾淮声觉得自己脸上不可避免要多几条抓痕。
疼。
但他知道,她现下身上肯定也不舒服,所以才想着让他也跟着一起疼。
昨日他弄得确实有些厉害,他观她昨夜舒服,一时快活却也忘了做得狠了却忘了第二日起身定是会疼。
他任她咬着,等到姜净春松了口后,他甚至还问她,另外一边要不要也来一口?
姜净春从他身上下来,没好气道:“少来装好人了。”
现下装得比谁都良善一点,难道她就会忘了昨天他在床上是怎么欺负她的吗。
她记得。
她都记得的。
顾淮声知她是在说昨夜的事情,他起了身,看着姜净春道:“表妹昨日是你一直让我给你的。”
“你少来胡说了行吗。”
说瞎话也不怕闪着了舌头。
她怎么可能
不对。
姜净春现下清醒过来,也知道自己昨日可能是中了药。
中药的时候她都做了些什么来着
她听到顾淮声的话,难得有些愣住。
她觉得,顾淮声或许没有说瞎话。
毕竟一个中了媚药的人,还能有什么理智可言。
而且,她前半段的记忆,确实也在脑海中消失不见。
清醒过后就记得她和顾淮声是如何颠鸾倒凤的,其他的,什么都记不得了。
姜净春极力回想,却什么也想不起来。
一时间脑仁都跟着泛疼。
她不再为难自己。
毕竟怎么想,也想不起什么好事情来。
她觉得顾淮声口中的话可能是真的。
她或许真的做了些什么不该做的事情出来。
顾淮声看她神情就知她心中所想,他想了想后道:“对不起啊,弄疼你了,下次轻点。”
“啧,谁跟你有下次。”姜净春说了这话就下了床。
这一回都快疼死她了,他还在那里下次,一上床就原形毕露,谁稀罕跟他下次。
“不舒服吗?”顾淮声的声音不依不饶从身后传来,他说,“可是你昨日分明”
顾淮声虽然是第一次,可他觉得自己也没那么不堪吧
姜净春显然也想起了昨夜的事,她知道自己昨天是什么德行,不用他再提醒她。
她让他闭嘴不要再说。
她忽然想到该怎么去对付这厚颜无耻的顾淮声,她快被这些荤话说昏了头,既然顾淮声如此不依不饶,那也不怪她说话难听,她看着他嘴硬道:“你别多想了,昨日我是被人下了药,所以才会那样失态的,你”
是他非要胡搅蛮缠在先,一提起昨日,一想到昨夜自己那副样子,姜净春就受不了。
顾淮声非喜欢提,那也不怪她说这样的话让他闭嘴。
她看了看顾淮声的脸,视线又不经意扫到了下面,她顿了顿而后又面不改色道:“你其实挺一般的,除了瞎撞,也没什么嘛……”
果不其然这话一出,顾淮声就彻底安静了下来,整个人的表情都不大好了。
姜净春说这话的神情格外认真,说完这话,就不再理会哑口无言的顾淮声,往隔间的净室去洗漱了。
挺一般的
你其实挺一般的
除了瞎撞,也没什么??
姜净春的话就那样缠在顾淮声的脑中久久不散。
这是顾淮声生平第一次受这样的打击。
若姜净春说他别的东西一般,顾淮声是不信的,他也多多少少能知道她说的是气话还是真话。比如说她若说他生得难看,说他笨,他其实是不会怎么相信的,毕竟,人不会连这点自知之明都没有
可是在房事上,他也从来没有和旁人有过,他也不知道究竟什么样才是真的厉害,而什么样,又是一般。
他看着她昨日那样,本来以为她一定是舒服的。
可是现下,她说,他其实挺一般的,她那样情动,只是因为那药。
他都开始怀疑,他是不是哪里没做好。
直到姜净春离开了许久,顾淮声还在坐在床上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
算了。
不想了。
他有些烦闷地揉了把头发,而后也没再想,起了身去。
他洗漱完,换好了衣服之后,姜净春还坐在妆奁前。
她的面色看上去还有几分疲惫,即便睡了这么久,看着好像也睡不够。
顾淮声上前,拉了条椅子坐去了她的旁边。
顾淮声终于没再提起那些事,而是问去起了她昨日被人带离宴席的事,他问她道:“昨日,是姜净慧带你走的?”
见他是要去说正事,姜净春倒也没再说些什么其他的话,回了他,道:“嗯,昨日是她要带我走,她说李婉宁在拿瓷片割手腕,还说她快要死了,让我去看看她”
她垂着眸,顾淮声看不清她的情绪,只听她顿了顿后又道:“我怕她是因为昨日的事情想不开,总也不能真看着她死了,就想要跟着她去看看。只是后来走到半路,发现周遭没什么人,她也根本就不是带我去姜家帐篷那边,我才发现不对劲,后来想跑,就被她打昏了再后来,应当就是被喂了药。”
对于李婉宁,姜净 春实在是有些不知该如何说,她的母亲间接被她害死,可她又被她养了十几年,她就算是被她当狗喂了十几年的骨头,可她出了事,她还是会下意识跑去她的身边看一看。
她对她最好的做法,应该是无动于衷才是。
可李婉宁若真要因此而寻死觅活,她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她昨夜的行径,显然也与此相悖。
想起岑音,想起那个可怜的母亲,她也对不起她。
挺不是人的。
她想,她也挺不是人的。
可是,她为什么干脆不要是个人,就是条狗好了呢。这样,也就没什么人该有的羞耻心,不会去想这些烦人烦到头疼的烦心事,只用凭小狗最原始的本能去做事,不论做什么,也不会痛苦。
姜净春头都跟着有些疼起来了,她沉沉地吐出了一口气,似在自言自语道:“我也挺贱的吧。”
都这样了,还这样。
顾淮声听到姜净春的话愣了片刻,可联系起她说的话,很快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是在想,她担心李婉宁,她怕她死,所以,她背叛了岑音。
顾淮声看她这样,心也跟着酸,他道:“不是的,你别这样想,你担心她死,那是因为你是人,因为你有心,和其他的没关系,仅此而已。”
她想得实在是太多了,因为岑音死得可怜,以至于她再做什么,都会觉得对不起她。
姜净春看他,问,“她这样对我们,我担心她,还不贱吗。”
“不要这样说自己。”顾淮声听她这样说自己,他眉头微蹙,道:“这没什么好多想的,你心不冷,自然是看不到一个人死你前面,就是一个陌生人,你也不会啊。”
其实对谁都善良,也是一种另外一种意义上的狠毒。可她就是这样又柔又善的性子,虽然落在别人眼里是蠢笨,是歹毒,顾淮声却觉得可怜。
他其实也挺不喜欢去共情别人的,共情能力太强,不是一件好事,这世上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什么都要想,想得过来吗。
可是她是姜净春啊,所以他要站在她的角度去多想一想。
结果,越想越是看她可怜。
怎么做都不会有一个好的解法。
所以他只能说,“别难受了,你也可怜,你做什么都没关系。”
既然怎么做都没有最好的解法,那怎么做都是最好的解法。
姜净春听了这话,有些愣住,视线盯在了一处,神思也不知是涣散到了何处。
顾淮声知她心烦,说完了这些也没再继续问下去了,起身摸了摸她的脑袋,道:“不要多想,我出去办些事,等我回来用午膳。”
姜净春刚好梳好的头发给他揉了一把,按平日来说,她现下估摸是要炸毛,可或许是在想事情,顾淮声直到出了营帐也没听她骂他。
从姜净春那里问来了昨日的事后,顾淮声将这整件事情串了一下。
姜净慧把姜净春骗出去,还下了药。
她把她弄到了宋玄安的营帐中,约莫是想要让人媾和,可她的目的是什么,想让两人通奸,然后呢?
他昨日从宋玄安的营帐中抱走了姜净春,就不知道了后面发生的事,如果说后面是她带着人去捉奸,那大约是想让他们身败名裂。
王顺昨日借太和帝的势留下他,绝对是故意想要拖延时间。
他是在帮姜净慧?
王顺和姜净慧又能有什么关系呢。
顾淮声脑中想法颇多,他觉得好像有一场巨大的阴谋在暗中行进,他一直觉得姜净慧来路不明,现下看来,没想到竟然是和王顺扯上了关系。
那姜净慧,或许就是王顺在姜家安插的眼线。
顾淮声发现,照从前种种来看,王顺对姜家的敌意大的不是一星半点。
这次姜净慧回来,一定也是对姜家别有所图。
难道当初姜净慧失踪被拐,也和他脱不开关系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王顺这布棋,或许就布了十几年。
还挺可怕的。
他有些想知道,究竟是何仇何恨,以至于他付出这般精力心血。
顾淮声去找了姜南。
只可惜姜南不在营帐中,问了下人后才知道是去了猎场。
下人道:“我这就去喊大爷回来,小侯爷还请在这里等一下。”
顾淮声抬手阻止,道:“无妨,我等一会。”
约莫快到了中午的时候,姜南终于从外头回来了,他穿着骑装,额头上还有不少的汗,看到顾淮声在营帐里面有瞬惊异。
“伏砚?你这怎么来了?来了也不叫人去喊我,等久了吧。”
他一边说话,一边将弓放到了一旁的架子上,而后走到了桌边,给自己倒了杯茶喝。
顾淮声道:“我也才来不久,就等了一会,舅父方才是去打猎了,可猎了不少?”
姜南笑着回了顾淮声的话,“昨个儿小慧随便说了嘴,说想要梅花鹿,我就想着早些时候去给她猎些回来。”
姜南昨天一直缠着姜净慧问她想要什么,他去给她猎,姜净慧其实有些被他缠烦了,但面上也没说什么,随便说头梅花鹿打发了他去。
姜南这一早醒来就往猎场去。
这梅花鹿不大好猎,体格小,动作敏捷,穿梭在树林之中,很难叫人发现。
姜南猎了近乎一个上午,才猎来了两头,一猎回来,就叫人给姜净慧送去了。
听到姜南的话,顾淮声有些沉默,也没说些什么,姜南见他不说话,又问,“对了,你今日来是想说什么来着的?”
顾淮声坐去了他的对面,说起了来意。
他直接问他,“舅父可曾得罪过王顺?”
听到这话,姜南手上的动作顿住,脸色看着也有一瞬的古怪,可他又很快就反应了过来,面色也恢复了常色,道:“哪有什么得罪不得罪的,大家平日里头想法不一样,自然就互相看不过眼了。他心眼小,你又不是不知道,成日看这不舒服,看那又不痛快的。”
他又将事情牵扯到了沈长青身上,他说,“再看你老师,当初死得蹊跷,不就是因为新政得罪了他的利益,才落得这般下场吗。”
姜南把事情牵扯到了两人政见不同之上,可顾淮声却没跟着跑偏,他道:“老师是因为得罪了整个旧党,可舅父好像是得罪了王顺一人。”
两相比较,显然不大一样。
究竟是党争,还是个人仇恨,顾淮声还是分得出来的。
沈长青的新政触及的是整个旧党的利益,他的死,是以王顺为首的整个旧党的阴谋,可是王顺对姜南,像是单方面的憎恨,毕竟若真要针对,王顺为什么不去针对宋阁老,偏偏要花那么多年的功夫,去谋划这么一番,仅仅是针对姜南?
他实在有些不明白。
有什么恨,能持续十几年之久。
姜南听到顾淮声的话,脸上表情再也维持不住,已经变得有些难看了起来。
这变化落在顾淮声的眼中,他更加坚信自己心中所想。
姜南被顾淮声的话勾起了回忆,他回忆起了往事,想起了王玉,脸色竟变得有几分苍白。
当初他被宋阁老派去南方处理改稻为桑的事情,宋党的人,自然也是想要抢占江浙一带的主动权的,毕竟王党势大,如果江浙一带也落进了他的口袋中,那对他们来说显然不是一件好事。
那年,一起去了南方的,还有王玉。
姜南早在去之前,就在京城中听说王玉的名声。
他是王顺独子,为人和善,平日时常出入宫闱之中,和皇帝都快称兄道弟。
他听人说,他生性纯良。
这对姜南来说,是个好消息,如果王玉真是这样的性子,那江浙的地,他也能有更多的成算了。
一开始的时候,他刻意接近于他,王玉确实也如他人所说,是个很容易亲近的人。王玉对他并没有什么防备,即便说,他们两人立场不同,阵营不同,可他还是很乐意和他交朋友。
一开始姜南也没想要对王玉下手的。
只是后来他发现,王玉对江南的地,好像很有执念,他对那里势在必得,姜南曾旁敲侧击向他打听过,王玉为何要这般,他从他口中套出话,才发现,他说想办好了事,到时候带着妻女回家见父亲。
王玉实在是太不设防了,他以为看着面善的姜南会是什么好人,姜南大他几岁,他总是喜欢笑着唤他一声“姜兄”。
如果真要争地,姜南其实是很难争过王玉的。
王玉虽然很蠢,可他是首辅独子,所以不管办什么事其实都是有些便捷的。
姜南看着王玉每日兴冲冲着想着办好改稻为桑的事,心中却生出了一个不好的想法。
其实,只要王玉死了,什么事情都会好办起来的。
起先这只是一个微妙的想法,可是后来,这个想法越来越深,在脑海中渐渐挥散不去。
江浙的地落到了王党口中,必然是坏事一桩。
王顺早就做过不少的坏事,王玉是王顺的儿子。
所以他想,父债子偿。
他做这些也没有什么的,他这要算也该算替天行道。
姜南在深夜邀王玉出门,说是有关乎改稻为桑的要事相商。
王玉相信他了。
王玉出门了。
可姜南却把他的行踪泄露给了那些不愿改稻为桑的农民。
那些人憋着一肚子的火,浑身上下全是怨气。
若让他们知道王玉在深夜出门,想也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他也挺喜欢王玉这个人的,毕竟在这烂水沟一样的朝堂上,他从来没有碰到过像王玉这样干净的人,他干净得都有些不像是王顺的儿子。
可没办法,他们在对立面,要了他的命,办好了这处的事,姜家就能平步青云。
他经历过姜家显赫之时,后来也曾落魄过,家人供着他走到如今,可即便说后来他中了状元又如何?一个状元,在偌大的京城,在世家丛林的京城中,根本就不值一提,即便入了翰林院,他也就是个声名好听些的状元。
事到如今,他根本没有资格去心软了。
走下去,他只能让自己不停地走下去。
人总是会选择性去遗忘一些不大美好的记忆。
那件往事,姜南已经选择性忘记很久很久。
因为一想起王玉,他也觉被苦痛折磨。
许多时候午夜梦回,都会碰到王玉变成厉鬼向他索命。
姜南也挺害怕的,也挺不敢再去想这事,可今日顾淮声来问,逼着他不得不回忆起了那桩已经过了许久的往事。
姜南知道王顺为什么这么恨他,他知道王顺是猜到当初是他下的手了。
他知道是他杀了他的儿子。
可现下顾淮声坐在他的面前去问当初旧事,他该如何去同他说呢?
这种事情,他怎么有脸说得出口。
姜南最后还是扯开了话题,他对顾淮声道:“没什么,一些陈年旧事罢了,没什么要去再去提的,本也就不对付,多这一桩不多,少这一桩不少。”
见姜南最后还是不愿意说,顾淮声也不再问下去了,只猜出当年恐怕姜南确实是做了什么不大光彩的事情。
既做了不光彩的事,那自然是不大想叫旁人知道的。他再如何问,也没什么用。
顾淮声出于他是他舅父的身份,他最后提醒了他一遍,“姜净慧或许是王顺派过来的人。”
这已经不是简简单单的一句提醒了,就看姜南是愿意相信姜净慧还是相信他了。
今日的话,姜南能听进去也好,不能听进去也好。
但,顾淮声不大在意了。
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他不是神仙,姜南如果真做出了什么能让人记恨十几年的事,这后果,也不是他再能去干预的了。
顾淮声走后,姜南一个人坐了许久也没反应过来。
帐外寒风鼓鼓,透过缝隙钻进了帐内,吹得姜南浑身发冷,他回过了神来,最后还是起身去寻了姜净慧。
仆侍已经把他方才猎来的梅花鹿送了过来,现下丢在外边。
姜净慧连看都没去看。
因着昨日非但没有坑成姜净春,反倒把宋玄景搭了进去,她现在心情算不得多好。
果然,如果想要害人,最好还是一击毙命,如若不然,一个两个都长出了心眼,再想去坑就有那么些难了。
她躺在榻上,听下人说姜南送来了梅花鹿也没什么反应,仍旧神色恹恹,直到后来有人禀告姜南来了,她才终于起身。
她整理好了情绪,看向了朝她走来的姜南,出声问道:“父亲,您怎么来了?”
姜南在来的路上已经收拾好了情绪,只是面上难免还有几分沧桑疲惫难以遮掩。
他听到了姜净慧的话,努力扯起了个随意的笑,坐到了一旁的椅子上问她,“父亲给你猎的那一匹梅花鹿,你可还喜欢?”
姜净慧面不改色扯了谎,道:“喜欢啊,父亲猎的,女儿自然是喜欢。”
事实上,她连看都没看。
姜南听到姜净慧的话,眸光黯了黯,但他很快又笑,“你可还记得些小的时候事情?”
这话落在姜净慧的耳中,又是成了试探。
她自然是以为,他又在怀疑她的来历,他又发现了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想要来质问她?
姜南看出她眼中的情绪,忙道:“父亲没有别的意思,没有要问你走丢后的事情,只是想问问你,还记得当初在家里面的事情吗?”
姜净慧的脸色仍旧难看不大好看了起来,她说,“三岁,我才三岁,您要我记些什么事?”
她能记得什么,他想要她记得些什么。
姜南看她一副不愿多言的样子,那些想说的话也被噎在喉咙中,他最后也只是说,“当初当初是我们不小心没有看住你,叫你被有心之人拐走,我一直都在找你,找了你十多年,你是我的女儿,我从来都没有不要你的。”
如果姜净慧能记得她小时候的事,能记得那个时候他们一家人有多幸福,能记得姜南他们到底有多不能失去她这个小女儿,她就不会怀疑姜南这话有假。
当初很多人都知道,姜南对那个小女儿有多好,就算是在他脖子上骑着都使得。
可姜净慧并记不得当初的事。
她就记得王顺对她说的那些话,她就只记得她在人世间当乞丐的那几年。
姜净慧听了姜南的话只觉有些犯恶心,她问他,“那为什么我都已经回来了,母亲她还是放不下姜净春?”
“你说我是你女儿,为什么让我受了这么多年的苦?为什么她锦衣玉食,我从小就只能一直捡她不要的垃圾吃?”
他们总是说没有不要她,可她一点都看不出来。
或许是今日的心情不好,姜净慧的话也说得格外刺耳。
她看着姜南,语气很冷,她说,“父亲,是我的命特别贱一些吗。”
合着她就活该呗。
姜南被姜净慧质问得哑口无言。
他忽然有些后悔今日来找她了,因为,即便知道她就算是和王顺有关系,他又能如何呢?
他难道又要不她了吗?
怎么可以。
对她口中说的那些话,他也只觉心疼。
她这些年过得或许真的太苦了。
姜南从现在才觉察到了那种深深的无力,即便知道将来或许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可他却阻止不了,一点都阻止不了。
他想,对她好一些,再好一些。
有些事情是没有办法的,就算知道解决之法,也不可能会去选择。
就像姜南,他现在落入了这样的境地,他除了这样,再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除了对她再好些,好到她能放下这十几年间的事。
其他的,再没办法了。
姜南走后,姜净慧起身,去外头看了看他猎来的梅花鹿。
看到两匹梅花鹿时,姜净慧彻底沉默了。
方才姜南口中说为她猎来了一匹,可是现下才发现有两匹。
但她方才却没有反驳。
足以证明,她在哄骗他。
从一开始来的时候他就在试探
姜净慧冷呵了一声,让人把这两匹梅花鹿拿出去丢远一些。
*
等顾淮声从姜南这处回去了营帐的时候,却发现姜净春不在营帐里面,问了仆从,说是方才陈穆清急匆匆来了一趟之后,她就跟着她跑了出去。
顾淮声喊人来问了一回,才知道她们两个是去了宋玄安那边的营帐。
听说昨日宋玄安被宋玄景伤了
顾淮声若有所思,想了想后抬步也往宋玄安的营帐去。
他很快就到了那里,昨日在这里发生的事,历历在目。
别的不说,现下冷静下来后看,宋玄安也挺可以的了,他或许也猜出有人要算计他们了,所以才急切想要抱着她离开那里。
宋玄景打了他?那应当是他带走姜净春之后的事了。
顾淮声还没再多想些什么,就已经走到了宋玄安的营帐处了,门口的人见到顾淮声来了想要行礼通传,却被他抬手阻止。
等他掀开帘子,就看到了姜净春坐在床榻边,给宋玄安喂粥喝,嘴巴里头还说着关心的话,“烫不烫啊?要不要我再吹吹?”
*
姜净春被陈穆清找到的时候才知道宋玄安挨了打。
关于昨日的事情她其实记不得多少,她只知道自己是被人喂了药下去,甚至都不知道有被送到过宋玄安的榻上,也记不得她还喊过宋玄安的名字。
早上的时候听陈穆清急匆匆来,说宋玄安被宋玄景打伤了,就跟着一起跑来了看他。
他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眼睛还肿了,嘴角那处裂了一道大口子,看着十分瘆人。
宋玄安躺在床上,动弹都动弹不了。
姜净春和陈穆清两人看得脸都跟着一块泛疼,她们扑到了床边,宋玄安扭头看向她们。
光是转下头,都疼得厉害。
不过,宋玄安看姜净春现在这样,也知道她没事了,心里头也好受些了。
姜净春看着他问,“你怎么给自己弄成这样了啊?”
即便知道宋玄景和他现在不大对付,可也实在没想到,他竟把他打成这样。
宋玄安摇了摇头,又是疼得一阵龇牙咧嘴,那两人都快叫他别动了。
宋玄安也没再动,忍着疼开口说话。
他说,“没什么事的,就是和他起了一些争执罢了,他气不过,就打了我。”
昨日这事很快就传到了宋阁老他们的耳朵里头,宋玄景打了宋玄安,还叫那么一大堆公子哥儿们瞧见了,宋阁老自觉丢脸,家丑外扬,狠狠地训斥了宋玄景一顿,下令秋猎回家之后让他罚跪三日的祠堂,宋夫人看宋玄安被打得半死不活,也气极,想着上家法,但这又是在外面,便也作罢,一切都只能回去再说。
宋玄景这回犯的事实在是有些严重,在外面闹出了这样的笑话叫别人看,还动手把人打成了这幅样子,宋贺这回也不能再为他说些什么了。
宋玄安没有再说宋玄景的事,他问姜净春,“昨天的事,你记得吗?”
姜净春面上露出几分惑色,“什么事?”
难道她中了药后,还和宋玄安有什么交集吗?
她全然不记得那些事了。
宋玄安看姜净春这番表情便知道她是记不得了。
罢了,记不得也好。
记得了也是徒增烦恼。
宋玄安回了姜净的话,道:“没什么事,小事。”
听他这般说了,姜净春也没再多想下去。
两人看他躺在床上,动也动不了,甚是可怜,便留这陪他说了好一会的话。
后来眼看快要用午膳,宋夫人送来了粥,她见姜净春二人在这里,愣了愣后便把粥放下,给他们留了说话的空间,退了出去。
后来宋玄安看了看粥,又看了看姜净春,他说自己饿。
陈穆清一看宋玄安就知道他心里头在想着些什么。
但看他都挨打成了这样,也没说些什么。
姜净春也没多想,和陈穆清将他扶起了身后,便端起了粥来喂他。
姜净春还挺会照顾人的,从前老夫人时常会犯胃疾,她就经常在旁边照顾她。
她舀了勺粥吹了吹,而后就喂到了宋玄安的嘴边,她问他,“烫不烫啊?要不要我再吹吹?”
宋玄安方想摇头说不烫,余光就瞥到门口处走进了个人来。
他收回视线,若无其事地喝下了姜净春喂过来的粥。
可就在姜净春刚想给他喂上第二口,那碗粥就被人端走了。
第63章 第六十三章
姜净春抬眼去看来人, 这才注意到了顾淮声从外头进来了。
他拿过了她手上的粥,把姜净春从榻边拉了起来,他淡淡道:“我来。”
他来?
另外三人都愣住了,再反应过来, 顾淮声已经开始拿起勺子给宋玄安舀了一勺粥。
宋玄安看着顾淮声递过来的勺子, 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谁要他喂啊
他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顾淮声就是不想让姜净春给他喂粥。
但他又不能说些什么, 若非要让姜净春给他喂,又是给顾淮声寻到机会好说了。
他只能张口,任顾淮声把粥喂到他的嘴里。
只是顾淮声也没怎么喂过别人, 对面的人又是宋玄安,他动作难免粗糙了些, 粥烫到了宋玄安的舌头不说,还牵扯到了他的伤口, 疼得人龇牙咧嘴,姜净春在旁边都看不下去了, 她把碗夺了回来,道:“你别喂了, 我来。”
她都怕宋玄安要被他喂坏掉了。
他本就伤得重, 他再来几下,这好好的人, 也要叫他喂不好了。
顾淮声被她抢回了碗也没再说些什么,他被她挤去了一边, 只能看着她继续给他喂粥。
气氛些许古怪, 几人一时无话,顾淮声忽然开了口, 他道:“你都没这样给我喂过。”
姜净春有些莫名其妙看了他一眼,“你又没叫人打成这样。”
喂个粥而已,有什么的。
他哪天伤成这样,她也给他喂。
她看着宋玄安伤得厉害,也颇有耐心,一碗粥喂得有些慢,而顾淮声自她那句话说完了之后,就没再开口。
只是看着宋玄安的表情就不怎么友善了。
宋玄安想到昨夜的事情心里头也不大舒坦,姜净春喂他粥,他故意装做被烫到,烫得眉头紧蹙,姜净春见了忙问,“这是烫着了?”
宋玄安点了点头,姜净春蹙了蹙眉,把粥吹得更凉了些。
顾淮声在一旁看得都头疼,从前怎么就没发现这宋玄安也这么能装呢。
做起戏来,也手拿把掐。
那粥都快放凉了,他烫个什么劲啊?
偏偏姜净春还在那里看了心疼。
顾淮声眉头紧皱,几次想要开口说些什么,都叫憋了回去。
宋玄安现在受了伤,他说什么都说不得。
说什么姜净春看了都能心疼。
他坐在一旁的椅上,皱着眉看完那碗粥被喂完。
姜净春放下了碗,顾淮声开口问起了宋玄景的事。
他问他,宋玄景为什么忽然打他。
宋玄安道:“哦,他昨日带着一群人闯了我的营帐,我生气了,就和他吵架了,然后就打起来了啊。”
他也没提姜净春的事,毕竟她都不记得了,再提她知道了也要烦。
可他这样说,顾淮声也能明白他的意思了。
这事没想到竟还和宋玄景有关系。
那宋玄景也和王顺,姜净慧有关系?
他们到底想干嘛啊。
怎么跟群疯子一样
顾淮声都有点看不懂了。
他脑中想起了事,没注意到一旁的宋玄安让姜净春给他擦嘴,直到姜净春掏出了帕子要往宋玄安嘴上碰的时候,顾淮声才注意到。
他马上制止,道:“别动。”
这宋玄安怎么这么烦,一有机会就想着占便宜。
姜净春被他这么忽然一喊,动作也堪堪顿住。
顾淮声把姜净春的手抓了回来,掏出了自己的方巾,脸色有些难看,拿着帕子随便往宋玄安嘴上糊了两下。
他有些憋闷道:“好了吧,现下粥也喂完了,嘴也擦完了,可以回去了吗,你自己连午膳都还没用。”
她一开始来也就想要看看宋玄安的伤,现下看也看了,粥也喂了,确实也没有再继续待下去的必要了。
她起了身,和宋玄安、陈穆清道别,便和顾淮声回去了。
回去路上,顾淮声没忍住道:“你现下身上都还疼着呢,出来做些什么。”
他怎么还敢说这个。
姜净春忍着凉风,捋起衣袖同他算账,“你为什么要掐我?”
姜净春早上起床的时候还没发现,后来换衣服的时候才发现身上有些地方有些发青,真服了……就连胸前也是一片红痕,早上都没消下去。
从床上下来后他竟还敢去提,刚好给她递了个开口发难的机会。
姜净春的皮肤有点太嫩了,稍稍用点力就红了,再加之昨夜顾淮声确实有些不知轻重,即便是收着力道,却还是弄出了痕迹。
她的小臂上确实有些地方青了,在她的肌肤上尤其明显。
他看着那些浅青,轻咳一声,也确实有些抱歉,他道:“不小心的……”
不小心?
姜净春问他,“所以你是说昨天中了药的人不是我,是你吗?”
他一不小心做了那么多回?他怎么会是不小心的呢。
她让他停下停下,他还一直按着她把她弄成那副样子。
他就是故意的。
顾淮声还想说些什么,却见到一旁出现太子身影,他没再说话,看着眼前白花花的手臂,马上帮她把袖子挽了回来。
姜净春被他这动作弄得莫名其妙,想说些什么,就听太子的声音从一旁传来。
“没想到小侯爷平日里头还有这种爱好啊。”
方才姜净春那手臂他可都瞧见了的,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弄出来的。
看顾淮声对姜净春那个稀罕劲,能把她弄成这样的,也就他了。
这顾淮声平日里面倒也看不出是这样的人来,床上这么生猛?
听太子话里有话,顾淮声就知道他刚刚是看到了,他脸色有些难看,也有些不大想要继续在这件事情上面同他说下去。
两人给他行了个礼后,顾淮声就想要拉着姜净春离开此处。
还没走出几步,就被太子喊住,“走这么急做些什么,有事同你说。”
顾淮声不明白自己有什么好去同他说的,但他毕竟也是太子,他这样说了,顾淮声最后也只能是顿了步。
他让姜净春站在这处等他,回过身去走到了太子面前。
“什么事。”
“你还在查老师当年叛国的事?”太子这回没再开口去呛他,说起了沈长青的事,他的脸色、语气难得正常。
顾淮声听到这话,沉默了片刻,不知太子问他这话究竟是何用意。
沈长青是太子太傅,顾淮声十岁拜师,可太子约莫在八岁那年,就由沈长青带着开蒙,顾淮声在十八岁那年就和他闹掰了,可太子直到沈长青死都一直和他好好的。
他们之间的师生情,顾淮声扪心自问,确实是比不上。
他曾经不成熟之时,还没寻到自己的路之时,也曾会想,老师是因为有个听话的太子,所以就格外不喜欢他吗?他很想告诉沈长青,太子其实一点都不听话,他只在他的面前听话装乖。
可是后来他发现,实在没必要和太子去争风吃醋,他和老师落到这样的结局,也只是因为两人不同道而已。
不同道。
这就没办法了。
和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所以,他也接受了最后他们的结局。
但老师落得这般下场,顾淮声不能接受。
他这样的人,不该这样的下场。
太子问顾淮声是不是在找当年真相,他其实在开口前就早知道答案。
他知道顾淮声不会让老师受这样的委屈,不会让他背下这样的骂名。
顾淮声一直都比他厉害些,就像他们说的那样。
所以,他做不到的事情,顾淮声或许可以做到。
太子不再管顾淮声是何神情,他自顾自开口说道:“你知道易容术吗?”
“什么?”
顾淮声有些不明白 他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东西。
易容术。
他确实听说过这东西。
本朝有一桩旧案,说的就是有一采花大盗精通易容,男扮作女,活灵活现,十分厉害,以至于骗奸数起也无人能够发现。
这本事或许有些难,但现今也绝对不至失传。
不得不说,太子的话给顾淮声提供了一条思路,他一直在找的那个人,迟迟没有线索,是不是因为易容术。
那个人换了张脸,换了一副样子,所以他们才一直没能找到他吗。
大婚之夜,他露了脸后却能马上消失不见,或许就是因为易容了……
对,就是这样,肯定就是这样。
所以无论他们再怎么找,那个人都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无影无踪。
看着顾淮声沉思的表情,太子就知道他是想明白了。
既然如此他也没什么好跟他继续说下去的了,转身就要离开,但身后却传来了顾淮声的声音。
“你是怎么知道的?”
太子回过头去看他,他竟轻笑了一声,他说,“因为他也是我的老师啊。”
他怎么能看着他不清不楚的死了呢。
沈长青是皇帝给他挑选的太傅。
这还是太和帝好不容易才争取来的,因为一开始王顺是想要让他自己再来当太傅的。
他也不知道太和帝是怎么为他争取来的沈长青。
其实他这个皇帝爹挺没用的,用人、用钱都做不了主,就连当初娶皇后,也要听王顺和皇太后的话。
皇帝不喜欢他的皇后,自然也不喜欢他的太子。
太子从小到大也没见过皇帝对他笑过几回,皇帝不喜欢他,以至于他的母后也不喜欢他。
皇后总是骂他没用。
为什么皇帝喜欢其他妃子的孩子,独独就不喜欢他的太子呢?她觉得是他不好,所以皇帝才不会喜欢他们。
他们对他都不怎么好。
除了太傅。
直到过去了那么多年,他也仍旧还记得幼年和沈长青见过的第一面,还记得沈长青同他初次见面说过的那三句话。
第一次见到沈长青的时候,太子只有八岁。
沈长青的第一句话是问他叫什么。
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太子的名字呢?
可是他还是回答了他,他说,“我叫赵锦鹤。”
沈长青蹲在赵锦鹤面前,对他说,“殿下是太子,该唤自己为‘孤’。”
这是沈长青的第二句话。
赵锦鹤愣了愣。
他说他是太子,要唤自己为孤。
可是好像从来都没有人把他当作太子。
他们都不怎么喜欢他,他们都喜欢欺负他,辱骂他,以至于赵锦鹤自己都不觉得自己是太子。
赵锦鹤问他,“是孤童的孤吗?”
他时常觉得自己没有爹,没有娘,没有朋友,没有亲人……
没有人爱他。
他不是太子,就像是,这深宫之中的一抹小幽魂,他游走在朱红的红墙之间,被四方天地牢牢地框住,连气也喘不上。
他说自己是孤童,这话要是被皇帝听到,恐怕屁股都要被打烂了。
沈长青听到这话,却反过来愣了愣。
而后,他做出了一个极其不合礼数的动作,他和太子第一次见面,却摸了他的脑袋,这近乎安抚性的抚摸让赵锦鹤浑身的血液都快僵住,他一动也不敢动。
沈长青半蹲在地上,仰头看着他,神色认真道:“殿下,不是的,孤,不是孤童的孤,而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孤。”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孤。
这是沈长青对他说的第三句话。
沈长青看着赵锦鹤懵懵懂懂的眼神最后也没再说些什么。
他起身,牵起了他的手。
老师牵着他,走过长长的宫道,从前这条路只有赵锦鹤一个人走,无情的长廊,朱红的颜色就像血一样,赵锦鹤每一次走过那里都觉得好冷。可是后来,有了老师陪着他一起,他陪着他走过了很多个四季,每个四季都有暖阳照着他,他也不会再像当初一样当初他冷得瑟瑟发抖,抱着自己的双臂妄图取暖,却像是螳臂当车好冷,还是好冷。
赵锦鹤挺不喜欢顾淮声的。
为什么老师还要有别的学生呢。
而且,这个学生还比他要厉害一些。
母后总是说,沈长青更喜欢顾淮声一些,因为他聪明,他比他更讨喜……
其实他也觉得母后说得挺不错的,顾淮声他就是比他好。
所以他更不喜欢他了。
他一直都很怕他抢走老师。
可是后来,他们决裂了。
沈长青那日狠狠骂了顾淮声,赵锦鹤以为他那日生了那样大的气,一定是极其不喜欢他、极其讨厌他。可当他去找沈长青的时候,却发现他一人坐在屋中,黯然伤神。
他好像还泣出了声。
赵锦鹤不懂,为什么?
这么伤心,为什么还要和他决裂。
他问老师哭些什么。
沈长青后来说,他从没想到那些话于顾淮声而言,竟然会是枷锁。
他一开始的时候是生气,可生气过后才发现,原来他们早就不同路了。
那天赵锦鹤对沈长青说,他还有他。
他永远永远不会背弃老师。
他好像落入了和他父皇一样的境地,当初王顺牵着太和帝的手,现在沈长青牵着他的手,托举着他。他直到那个时候才能设身处地明白父皇当初的处境,为什么他一开始的时候会那样信任王顺。
他离不开老师,就像一开始还曾年少的太和帝离不开王顺那样。
这是一场轮回,是一场难以逃脱的窠臼……
就像是一场降临在皇家的诅咒,他们永远会被外臣牵制。
不,这不一样,他的父皇或许会背弃王顺,可他永远不会背弃他的老师。
他不会背叛老师,而老师也不会背叛他。
永远不会。
后来沈长青提出了新政,赵锦鹤下定决心,将来他当上了皇帝,他一定会把老师的新政推下去的。
他让老师等等他,等他再长大一会。
可他还是没能等到他。
沈长青被判了砍头的重罪……
那是赵锦鹤第一回去求了太和帝,他跪在他的面前,他痛哭流涕,从前任何时候,他都没有求过他,只有那次,他再不像太子,他成了幼年的他,哭得仪态尽失,只希望皇帝能网开一面。
太和帝没有听他的话。
他说,证据确凿,不得不死。
老师还是死了。
可那日他连看都不敢去看。
他不像顾淮声,有那样的勇气。
所以沈长青最后一面,他都没有见上。
什么都是假的,唯有苦痛是真的。
从前的一切都已经成了虚妄,唯有沈长青死后给他留下的痛是那样真切。
他要还老师清白。
他确实不像顾淮声那样聪慧,所以他到现在也没有推演出当年的真相,他的线索断在了下属那一步。
他也找不到那人。
后来,一次偶然,他听说了易容术这种东西。
易容术
他现下同顾淮声说这些,意思再明显不过。
他没那么大能耐,但他们谁能找到,都一样的。
目的就是给沈长青一个清白。
话已至此,赵锦鹤也没再继续说下去了,他转身离开了这里。
顾淮声也明白了赵锦鹤的话,他本还在想昨日他忽然出现在了皇帝营帐中是无意还是故意,现下好像也已经有了答案。
他是特意来帮他脱身的。
冬风渐冷,吹得天地生寒,树叶发出一阵又一阵的簌簌声响,震人耳鸣,赵锦鹤的身影慢慢消失不见。
顾淮声的视线从赵锦鹤离开的方向收了回来,他回去找了姜净春,她仍旧站在那里等着他,只是瞧着是有些等烦起来了,见他走来,眉头已经微微蹙了起来。
顾淮声没有等她开口,牵起了她的手。
深秋的风有些凉,她等得手都有些冰了。
顾淮声的手也冰,姜净春不乐意牵,她说,“好冰。”
她收回了手。
顾淮声搓了搓自己的手,把手想法子弄热了之后,又执意想要去牵,姜净春拗不过他,也懒得争了,他手暖和了,牵着也舒服。
他的掌心很大,姜净春的一整只手都被他牢牢包住。
姜净春不知道顾淮声方才是和太子在一起说了些什么,为什么他的神色看着竟还有几分说不出的释然。
两人走在回去营帐的路上,姜净春没忍住问他,“你们方才说些什么了?”
说些什么了,说的只是一堆许久以前的往事罢了,顾淮声看姜净春好奇,便同她说了。
他道:“我和他一直不大对付,小的时候他也总喜欢欺负我,以前一直都挺不明白为什么的,直到今日才知道。”
姜净春被他这话说得更有些好奇,这太子说话好像确实夹枪带棒的,只是他为什么会不喜欢顾淮声呢。
她问他,“为什么啊。”
顾淮声垂眸,回了姜净春的话。
他道:“他只是,比我更不能失去老师。”
赵锦鹤只有沈长青了。
他从小在深宫中长大,比顾淮声经受了更多的恶意,沈长青的出现对他来说,恍若救赎。
救赎那是一种不可以失去的存在。
也就是说,不论他们是否信仰相悖,不论他们是否同行,不论他们究竟站在哪一处,赵锦鹤都会无条件跟随他的太傅,他和他同心同德,且今生今世无怨无悔。
沈长青死了,太子只会比他更难受。
赵锦鹤也比顾淮声更可怜一些,当初沈长青死了,他的身边总是有个叽叽喳喳的姜净春,可赵锦鹤身边谁都没有。
他一下子回到了年幼的境地。
姜净春模糊听明白了顾淮声的意思,这约莫又是一个沉重的话题,她怕继续再说下去,顾淮声说不准又要不知不觉红了眼。
她选择闭了嘴。
可却感觉顾淮声抓着她的手更紧了紧。
她却忽然听他开了口,他说,“谢谢你啊,表妹。”
谢谢她那个时候,会不厌其烦的喜欢着他这样过分的人。
不然,也挺难熬的。
太难熬了。
他其实都有些不敢想,赵锦鹤一个人是怎么过去的,是怎么熬过去的。
人对幸福的感知好像总是慢了那么一步。
他现在回过头来去看当初,才知道那个时候自己该有多幸福。
再回忆起从前那些唾手可得的东西,才知道那有多难得。
当时只道是寻常。
拥有的时候总觉没什么,直到失去了以后,曾经的一切好像才都变得鲜活了起来。
可他实在有些太迟缓了,迟缓到了令人憎恨的地步。
姜净春被弄得有些莫名其妙,但最后还是没开口。
午后的光照在两人的身上,暖洋洋的,柔乎乎的,山河都带了几分柔意,姜净春低着头,安安静静任顾淮声牵着,他的手掌越来越暖和了,竟暖和得她也有些不想撒开了。
再之后,有了先前发生的种种之事,秋猎的后几日顾淮声也没再敢离开过姜净春的身边了,只怕又要出什么事。况且他也摸不出王顺他们究竟是想要做些什么,王顺这人没有子女,没有亲人,真要疯起来,谁也不知道会弄出些什么事来。
也好在后面几日还算风平浪静,秋猎约莫五六日就结束了,一行人启程返了京。
回去京城之后,顾淮声着手查起了两件事。
一件事是关于沈长青下属之事,现下有了易容这个方向,再去查或许就能查到些不一样的东西。
另外一件……便是姜净春生父的事。
琼璋?
他先是让人去京城氏族中是否有叫这个名字的人,但却怎么也找不到。
或许曾经的时候老夫人早就已经做过他这样的事了,但是她也找不到。
难道琼璋是化名?
很奇怪。
若琼璋是京城人,那不可能找不到,又或许说琼璋不是京城人?却也不大可能。
只要在京城生活过,不可能会没有痕迹。
顾淮声索性换个思路,琼璋找不到,就去找岑音的过往,看看能不能带出什么线索来。
自回了京城后,顾淮声又马上重新上值了,日子不紧不慢过着,很快就到了十一月的尾巴,寒风一下变得冷峭了起来,冷气弥漫,无孔不入,透进人的肌肤。
顾淮声发现最近的姜净春有些古怪。
她怎么好像有点不着家了……
秋猎前的那段时日,她还时常会和顾夫人在家里面学些东西,东西学完了也就没什么心情去别的地方了。
可是近些时日,却发现她学完了东西后会往外头去跑。
但许是怕他多问,姜净春每回都在他下值前就归了家,顾淮声见此也没能再去说些什么。
这一日,顾淮声特意早些下值归家。
等回去了沧濯院之时,天都还是亮的,果不其然,没有见到姜净春的身影。
顾淮声抿了抿唇,去问了丫鬟,姜净春这几日到底是跑哪里去了。
丫鬟们面面相觑,近来这段时日姜净春出门确实是频繁了一些,但每回她都是和花云一起出去,也没说自己是去了哪里,她们又怎么会知道呢。
见到顾淮声问,最后也只是实话实话说道:“也不知道是去了哪里,没有同我们说过。”
顾淮声听了这话也没再问,坐在外头的明间等着姜净春回来。
天寒地冻,桌上已经煮好热茶,顾淮声端着茶有一口没一口抿着,博山炉中散着的雾气,将他泠冽的眉眼模糊了几分。
直到天快要黑了之时,院子里头才终于有了动静。
顾淮声放下了手中的热茶,抬眼看向了院子。
已入了冬,昼长夜短,天色渐晚,夕阳也渐渐退去,霞光暗淡,屋子里面只有熹微的光亮,姜净春蹦蹦跳跳从外头进来,她已经穿上了厚厚的冬衣,里三层外三层给自己裹着,把自己包得密不通风。
穿了这么多,却也不见得其臃肿,簌簌花影下,她的身形灵动轻巧。
她看着很开心,进了院子以后也还是一直在笑,也不知道是在兴奋个什么劲,屋子里头尚还不曾点灯,她也没有注意到顾淮声已经下值坐在里面了。
直到进了明间,她听到一道清冷的声音响起。
“回来了?”
听到这声音姜净春被惊了一跳。
待反应过来后才发现是顾淮声已经下值了。
他今日怎么回来这么早?往日这个时候他应当还没到家才是啊。
姜净春被他撞个正着,莫名生出几分心虚,但很快就反应过来了,点头回了话,道:“嗯……回来了,你今日怎么下值这般早?”
若不早些下值也不知道她每天去哪里玩这么开心了,还不想让他知道?
顾淮声心中也隐隐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他问她,“你这些时日是去哪里了?”
姜净春藏起了脸上的笑,她摇头,看着顾淮声道:“没去哪,就是去铺子里面看了看,母亲教我怎么打理铺子,我没事就去看看。”
她其实是真去铺子里头了,这些时日跟在顾夫人的身边,她教她怎么去打理店铺,所以她没事就去铺子里头学学生意经。
只是从铺子里头出去之后,还去了些别的地方而已。
她想,还是不要让顾淮声知道她去哪里了好。
万一被知道了,他心里头肯定又要不痛快了。
听到姜净春的话,顾淮声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还骗他是去铺子里头呢,铺子里头能有谁让她这么开心啊?
她好像当他很好骗。
他也没那么蠢吧,第一回她骗他就没骗过去,现下怎还用这样的借口呢。
他又不是傻子……
但是姜净春这样说了,顾淮声也不再去问了,直到姜净春走得越近,他从她的身上闻到了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
这股香气不属于她身上的味道,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沾染了回来的。
近些时日他总能闻到。
顾淮声眉头微微蹙起,心里头一时间想法颇多。
想到上一回姜净春在秋猎场上看舞女跳舞,她目不转睛看着舞女跳舞,那个时候顾淮声就怕姜净春要沾惹上了这些不大好的脾性……这几天,别真是往那些个地方去了。
她方才从外头回来,脸上笑得那样开心,顾淮声心中更能断定自己的想法。
从前的时候她没怎么见过这些东西,现下年岁稍长了些,果真也沾染了些不好的习性。
还会自己去那种地方寻乐子了?
顾淮声的脸色怎么都好看不起来。
但他还是遮掩了自己的情绪,想着或许姜净春也只是去看舞姬跳那么几下罢了,其他的,她那胆子应当也不大至于。
他没再去问这些事,想着回头让人跟她一趟,到时候就什么都能知道了。
这晚膳用得倒也算安生。
姜净春也没想到顾淮声最后竟什么都没有去问,不过也在心里头松了一口气,若他真要问起来,那她真也不知道怎么去说,总不能说和从前一样,再总是随地发脾气。
他还在帮她找爹呢,她可不想惹他不痛快。
姜净春把这件事情抛之脑后。
待到晚上净过身后她早早就进了被子里头躺下,正卷着被子趴着看话本子,里头好不容易暖和了起来,顾淮声就从净室里头出来了。
被子掀开带来一阵凉意,顾淮声身上带着寒气侵袭到了她这边。
因着天寒,她趴在被子里头,被子盖到了脑袋上,她扭头看了眼顾淮声,有些不满地嘟囔道:“每次我好不容易暖和了,你就进了被子里头,冷死我了。”
他这不是占她便宜,让她给他暖床吗。
她一热腾,他就来抢热气。
顾淮声问,“被子里头不是有汤婆子吗?”
她进去的时候也是暖和的呀。
怎么就爱撒点小谎。
不过顾淮声也没反驳她,只是笑了一声,“那下回我先上床?”
那也不行,他总是要忙,等他上了床,她也不知道等到何时去。
她没再和顾淮声说下去,把手上的书放到了一旁,准备歇息。她转回了身躺下,把被子拉上了蒙住了脸,就露出一双眼睛在外面眨巴,本以为顾淮声也是要躺下歇息了,却不想竟伸出手去拿了她方才看的话本子来。
姜净春被他这举动吓到,她扑了过去想要从顾淮声的手上夺回话本子,但显然已经晚了。
他长臂一展,另外一只手按住了姜净春的腰,不让人乱动。
他看了看这书的书封,上头写着《孽海记》三字。
姜净春有些心虚,不想要叫他看见,急得在他身上乱动,想去抢书,可却已经晚了,只听顾淮声问道:“最近怎么看起了戏本了?”
姜净春见他已经看到了,也终不再挣扎。
她随便骗他道:“没什么,戏本话本不都一样吗,随便看看而已。”
“既是随便看看你抢些什么?”
随便看看又怎么会这么大的反应,姜净春这些天到底干嘛去了啊。
背着他做些什么坏事去了。
姜净春被他抱在怀中,想要出去,但他的大掌却一直按在她的腰间,让她动弹不得。
姜净春不免想到了那一晚,他的手也是这样按在她的腰间,牢牢禁锢,让人动弹不得,那夜的事情一想起就叫人面红耳赤,她不想继续被他抱着,她有些生气地喊了他的名字。
“顾淮声!”
顾淮声看着近在咫尺的人,她眼睛瞪圆,看着像是恼极,可她的身体也紧紧贴着他,让他可耻地有了反应。
这个反应让他再也松不开手了。
姜净春显然也察觉到了他的变化。
她低头一看,果不其然
真想掐死他啊。
怎么自从那次过后,他就这么敏感了啊?
他这个样子,她往后都不敢跟他一张床睡了。
顾淮声满怀侵略性的眼神看得她重回了那一夜。
姜净春看着他,有些恼,“能不能不这么色啊?!”
顾淮声的手把她揽得更紧了一些,倒打一耙,“是你先扑过来的”
“那不是你先抢我的书吗!”
“一本书而已,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顾淮声说。
这再说到了说去,又说回了原点。
姜净春瞥开头,道:“反正我不和你弄,你弄得我疼死了,你就顾着你自己快活。”
或许是被下了药的缘故,她那天晚上是挺快活的,可是第二天疼,一疼就疼了两三天,所以她是决计不会再愿意了。
况且,她这个月的月事还晚了好几日,问了一嬷嬷后,说月事晚了,可能是有了身孕
姜净春听到那话差点没叫吓昏了头。
肚子里头出来个孩子,她哪里敢去想。
好在后来月事只是迟了几天而已,好歹还是来了,这感觉无异于劫后余生,她也终于松开了口气。
顾淮声自然是不知道她心里头想到哪里去的了,他已经把那本《孽海记》随手放到了一旁,姜净春近乎是趴在他的身上,她想要挣扎起身,可越挣扎,磨得他越难受。
顾淮声额间青筋跳动,他觉得自己喉咙都有些干涩,他哑着声道:“可是我好疼啊,表妹真的好疼啊”
顾淮声口中呼出的气喷在了姜净春的耳边,带着一股痒意。
他的声音又染上了几分祈求,就像是在她的耳边呢喃,他在她耳边轻喘,勾着她。
他说,“帮帮我吧我这回一定轻一些,你上次说我一般,我去学过怎么弄让你舒服了。”
上次他们行了一次房事,可是姜净春说他一般般。
挺打击人的。
顾淮声把这话听到了心里去,他想,自己在这方面经验确实也太过稀薄,弄得人不舒服了,她自然是不乐意再继续,她说他一般般,他去学就是了。
他让书良给他找了本古籍,上面写着闺房之乐
顾淮声研究了一个时辰。
若是在从前,他对这些东西也觉得放浪恶心,可是现在他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的,既然自己没这个本事,不耻下问一些,那又怎么了。
他憋得难受,喉中还在发出轻喘,他说,“我会轻点的”
姜净春听着耳边的喘声,浑身都有些痒起来了,她用手捂住了顾淮声的嘴,近乎呵斥道:“别喘了!”
怎么还勾.引人啊。
顾淮声又被骂了,他被她捂着嘴巴,也只露出了一双眼,平素里面那双薄情的眼此刻带着近乎灼热的烫。
她的手伸了过来,最先过来的就是手上的香气,柔软若无骨的手捂到了嘴上,引诱着他。
而下一秒,姜净春感觉掌心一湿。
“啊”
她忍不住发出一声低呼,赶紧收回了手。
她看着掌心一片湿濡,怒道:“你舔我干嘛啊!”
这顾淮声怎么这么变态,怎么这么喜欢做些让人摸不清头脑的事?
她的掌心被他这一舔,都有些发麻了起来,身上也跟着蹿过一阵麻麻的痒意。
姜净春看着顾淮声的眼神,几乎可以肯定。
他就是在勾.引她。
可他的那个眼神还是让姜净春害怕,忌惮。
她躺在他的身上,却觉得被他压在身下。
第64章 第六十四章
她还是不大相信顾淮声说的话, 他现在好好的,可是一开始一定就会原形毕露的,她不肯,她还在挣扎。
她挣扎着从他身上下去, 这一回顾淮声却没再拦她了。
姜净春本以为这一切都要结束了之时, 他以为顾淮声该自己去净室解决之时,他却抓住了她的手腕, 他看着她的手, 神色也带着几分幽暗。
这眼神太过色.情。
姜净春直觉他不怀好意。
顾淮声抓着她的手后,才发现她的手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染上了丹砂,她的指骨白皙, 纤细如葱,艳红的蔻丹在上面更叫显眼, 带出了几分别样的味道。
她从前的时候,从来没弄过这种东西
他倒是不在意她涂不涂这些, 若她觉得好看,涂就是了, 若觉着不好,不涂也罢, 只是最近反常的事情实在有些多, 这一桩也难免叫他多想。
姜净春在外头到底是干嘛了。
他没能再多想下去,因为那抹在她手上的红朱砂, 看得他更有些难忍。
顾淮声的世界非黑即白,从没有什么过于丰富的色彩, 姜净春手上的这抹艳红, 实在是有些刺激他的感官。
姜净春也察觉到了顾淮声的变化,她感觉到了他身上的焦躁之气。
“我们不弄, 那你帮帮我吧,表妹太疼了”
分明是冬季,但顾淮声的鼻梁上,却竟真的沁出了一层薄汗。
姜净春懵得不像话。
不做那怎么帮啊?
不待姜净春反应过来,顾淮声已经带着她的手探去了那一处。
姜净春明白顾淮声想要做些什么之后,杏眼瞬间瞪大。
他自己玩弄自己还不够,还要让他一起去玩弄他??
姜净春想要抽回手,可他却死死地抓着,不让她有逃脱的机会。
他诱哄似的道:“你帮我一下吧,我自己弄不出来,弄完就睡觉,行吗?”
他好脾气似地在和她商量,可手上的动作却没那么温柔了。
姜净春看着眼前情形,欲哭无泪,脸红得都快滴出血来了。
还能怎么样啊,摸都已经摸上去了。
她都觉得,按照顾淮声那无耻的性子,没到那一步,已经很好了。
姜净春跪坐在他的腿间,顾淮声低头看着她一脸羞愤欲死的表情,看得眼睛都有些发红,他循循善诱道:“这是夫妻之间都会做的事情,这是很正常的,没什么的。”
他松开了带着她的手,姜净春下意识就想收手,顾淮声又马上抓了上去,他道:“不疼的,这个,很快的。”
姜净春被他抓着手腕,躲也躲不掉。
那样的事情都做了,这样的事情好像也没什么了。
她的底线已经没了个干净。
顾淮声嗓音有些低沉,教她怎么弄,她没弄过这种东西,手上没个轻重,顾淮声被疼得直喘,但好再后面总算着了些道。
顾淮声说很快,但她弄了一炷香的功夫也没结束,她抬头看他,恼道:“好了没啊。”
姜净春手都有些酸了,后头也没了羞愤,单纯只有生气。
她每气一回,顾淮声就哄她一回。
到了最后顾淮声闷哼一声,好不容易出来了。
姜净春猝不及防被弄了一手,她看着手上的那一滩淅淅沥沥的白色,忍不住骂了一声。
“顾淮声,你个混账东西。”
姜净春比顾淮声还要累一些,鼻尖也沁出了汗。
她瞪了眼顾淮声,下床就要去净手,却被顾淮声制止,他道:“我去给你端水来。”
说完这话,就先下了床去端水。
弄完了这处之后,屋子里头终于熄了灯。
顾淮声进了被子就往着姜净春的身边贴过去。
或许是天凉起来了,两个人贴在一起暖和舒服,她也没以前那么抗拒他了,又或许是太累了,她也没力气再动了,他贴过去也不会一下子就给他踹开。
弄完了方才那事,姜净春也出了不少的力,今日在外头玩得厉害,也累得厉害,被窝里头暖了起来,就睡了过去。
等到第二日醒了过来,姜净春去和顾夫人待了一会之后,就又出了门。
她和花云往戏园的方向去。
她这几日来了好些趟,里头的人早都要眼熟她了,见她来了便把她往里头引去。
自从上回从秋猎场上看到了那些舞姬跳舞,姜净春便看入了眼,回来以后去寻了陈穆清,陈穆清见她想看这些,也陪着她寻快活。
每日姜净春从铺子里头出来后,便奖励奖励自己,去看些舞。
两人先是乔装打扮在风月场所看这些,青楼里头的老鸨都快眼熟她们二人了,她们两人每次来什么也不干,光坐在那里看。老鸨自然是看出他们的女子身份,不过也只装做不知,看得出来是哪家的小姐出来寻乐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装做什么都不知道,只管给她们两安排几个漂亮姑娘跳跳舞就是了。
陈穆清又发现了梨园鼓吹,她说那里头也好玩,所以后来,两人又去了戏园里面。
戏园里头不论男女,谁去都没什么事,只是男女不同席,有专门的女台女座,一些高门夫人和小姐也爱听戏,偶尔会往这里头跑,专门开场女台。
这里面确实是比青楼还要好玩些。
唱戏好听,人也好看。
里头有个当红小生,生得肤白貌美,素日里头也总喜欢说些哄人的话,就在前些时日,戏曲散场之后,姜净春和陈穆清准备归家去,却在散场时撞见了那个小生被人欺负。
小生生得太好看,那天被一群不怀好意的男子盯上,刚好被姜净春和陈穆清撞见,出手给人解了围。
自那以后,这小生就总会在散曲之后找她们说话,或许是感激之缘故,对她们也格外亲近。
他嗓音好听,为人风趣幽默,说话做 事也颇为乖顺,渐渐的,他们就相熟了起来。
小生颇会哄人,越哄着她,姜净春也就越喜欢往戏园里头跑。
昨日回来的时候和小生说好了,今日去听他唱孽海记。
所以昨夜她才拿着那戏本在那里瞧。
今日陈穆清没来,她这几天出来得太频繁被沈桃觉察出了不对劲,就又给按在家里头了,没法,只好姜净春自己一人来了。
等到的时候,戏台子已经开了有一会,这小生颇有名气,来看他戏的人也不在少数,没有专门的女台,姜净春便上了二楼的隔间。
“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为何腰盘黄绦,身穿直裰……”
姜净春手上捧着茶,听他唱戏。
今日这小生扮了个旦角,唱着小尼姑色空的词。
小生视线若有若无往二楼的方向丢,显然也是注意到她的到来。
等戏曲散场,姜净春也起身去寻了小生。
方才台上的戏子们现下都在后面卸着脸上的花妆,因着这小生红火,戏园里头他有一间单独的换装的房间。
姜净春去了之后,他正卸着头上的重重的盔头。
他见到她来了,马上露出个笑,想要起身迎过去,姜净春忙阻了他。
小生名叫楼观,男生女相,尤其是脸上着着粉妆之时,更辨不出男女。
或许是这极不具攻击性的容颜,让人也跟着一起放下了心防。
楼观见她来了,眼睛弯弯,眸光潋滟似有晴水泛滥。
他先是随口挑起了个话题,“陈小姐今日没有跟着您一起来吗?”
平日里头她经常和陈穆清一起来,可今日却只有她一个人。
姜净春拉了条椅子坐他旁边,一边回答了他的话,“她最近和我出来太多回了,今个儿被她母亲关家里头了。”
楼观闻此面露忧惧之色,“啊……那陈小姐不会有什么事吧。”
他脸上露出忧色,叫人看得心也跟着抓成一团了。
姜净春忙道:“怎么会呢?她母亲对她挺好的,你不要担心。”
楼观闻此也松了口气,他道:“这样便好,若是两位小姐因为我而不好了,那我真真是万死难辞其咎。”
他仍旧蹙着眉,看着仍有忧色。
不过也没再继续想这事下去,他重新看向姜净春,又问她,“那小姐觉得我今日唱得戏好听吗。”
他的声音柔和中带着些许尖细,却莫名叫人放下心防,看向姜净春的眼神扑闪,问这话的时候像是带了几分期待。
姜净春被他漂亮的眼睛看晃神了片刻,马上点头道:“好看。”
不是……
她是想说好听来着的。
虽楼观生得比不上顾淮声,但他很漂亮,是那种叫人都快忘记了性别的漂亮,身上的这股劲莫名叫人喜欢得紧,他说话十分温柔,姜净春就喜欢来同他说些话。
楼观明白了姜净春的意思,他低着头笑了笑,也没再开口。
他卸掉了脸上的粉,露出了一张极清透的脸。
他起身去衣架那边就要脱戏服,也没在意姜净春还在场。
姜净春有些好奇,楼观长得像女人,但是身体和别的男人的一样吗?她有些想要偷看,可很快却又正了正心思。
楼观信任她,才会当着她的面脱衣服,她不能做出这种趁人之危的事情。
她低着头看着自己的绣花鞋,没再看他。
楼观换完了衣服,扭头就看姜净春的脑袋快埋到了地里头。
楼观哑然片刻,但很快就反应了回来,他走到姜净春的面前,道:“对不起小姐,今日是我唐突了,不该当着您的面换衣裳的。”
姜净春见他换好了衣服,也抬起了头,她没想到楼观会这样说,越发觉得自己方才想要偷看他的行为有些可耻,她忙道:“这有什么唐突的,我才唐突……”
楼观在她面前蹲下了身,他仰头看着她问,“小姐,前些时日给您染的蔻丹你喜欢吗?要不要再换个颜色。”
前两天楼观说她的手很漂亮,涂上蔻丹会很漂亮,刚好她也没弄过这些玩样,便让他弄了些上去。
好看是好看,就是看着总是有些不大自在。
红彤彤的,像血一样。
姜净春伸出了手看了看,不可遏制想起了昨夜的事情……
现在一看到这朱红色的蔻丹就想起了顾淮声的东西。
不行,这不行,简直不忍直视。
她想了想后点了点头,道:“楼观,你还是给我换一个吧,有些太红了。”
楼观自小就跟着戏班子长大,这些胭脂玩样楼观耳濡目染自也知道不少。
他不喜欢胭脂,因为这些是女人才会喜欢的东西,可他在戏班子里面,被迫要喜欢这些。他只是看姜净春的手白白嫩嫩,觉得染得红红的可能会很漂亮。
他想,或许她会喜欢这样的东西。
两人面对面坐下,姜净春很自然的把双手交给了楼观。
他给她染着蔻丹,他们坐在一起聊天。
姜净春想到了他今日唱的孽海记,来之前,她也不知道他是扮得旦角,她说,“你好厉害,怎么还会唱旦角的?”
旦角与生角差别明显,唱腔也不同,他怎么小生扮得好,花旦也这么厉害。
楼观手上弄着她的手,面上神色专注,听到了她的问题,神色如常回了她的话,他道:“小的时候他们是想让我当花旦的。”
“可你是男子啊。”
楼观笑了笑,“但是我生得漂亮啊。”
姜净春愣住了。
反应过来后她又问,“那为什么你后来又扮了小生。”
“因为我实在不想当女子,我就同班主说,我当小生也可以当的很好,不一定非要扮作女子才可以。”
在戏园子里面,男子成女子,那是一件极其糟糕的事情,许多的男人就喜欢这一口。
他最后以命相逼,给自己搏出了一条出路。
一个当男人的出路。
现在看来,他说得果然没错,他当小生,一样能风生水起。
姜净春听明白了楼观的话,又问,“那为什么今日你又要去当色空呢?”
为什么又扮回了旦角。
楼观听到这话,抓着她的手不自觉用力了几分,姜净春“嘶”了一声,楼观反应过来,忙松了手,他面上露出了几分抱歉,忙道:“对不起……小姐……”
姜净春摇头,没将这事放在心上,只是不知道他反应为何会这般大。
姜净春又约好了下一次来听他唱戏,眼看一日又要过去,怕回去又碰上了昨日的局面便匆匆往回去赶。
姜净春走后,楼观脸上堆出的笑淡淡消失了不见。
又到了晚些时候,戏园里的班主就来了楼观的房间。
班主生得体状,大腹便便,快四十的年岁。
他大咧咧往椅子上坐去,看着楼观问,“怎么样,这些时日给她哄得如何?她看着可愿意为你赎身?”
楼观垂眸,实话道:“我不知道。”
姜净春看着很善良,可即便再善良,又哪里能随随便便给一个才见过那么几日的陌生人掏出两千两的银子赎身。
她喜欢听他唱戏,所以他唱给她听,她喜欢听他说话,所以他用尽办法低伏做小,讨她欢心,她喜欢看他漂亮的脸,他就蹲在地上让她看个高兴。
他知道她是顾家小侯爷的夫人,知道她尊贵非凡,他也知道顾淮声这人冷面冷心,在家里面定然不会像他这样哄着她,所以,她一定挺喜欢他这样的。
但他就算是哄得她再开心,说白了也就是个取乐的玩样罢了。
谁会给一个玩样,花上千两呢。
班主听到他这话,冷哼了一声道:“我就再给你半月的时间,下月十五,如果到时候她若不愿意赎你,我可就把你卖给李家老爷了。”
李老爷愿意花一千两买他这个戏子,若姜净春能出两千两,他便把他卖给姜净春。
楼观是当红小生,班主其实是极不愿意卖了他的,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李老爷要买,他总也不能说不卖。
只李老爷小气,一千两就想要买走他这小生……
姜净春这些时日常来戏园,他自然是知道她的身份,他知道她是个得罪不起的贵人。
这戏园一代传一代,能存续至今,也不是没有道理,其实班主大可以将姜净春上戏园和戏子“厮混拉扯”的事情拿去敲诈顾家,也更能挣钱,但这种高门显贵的人,得罪了一回,到时候整个戏园都能给你端了。
何必做这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去赚这些要命钱。
可如果能从姜净春口袋里面掏些钱出来,那就怪不了他,只能怪姜净春口袋浅了。
如果姜净春愿意多掏一千两来买楼观,那他自然是乐意为这一千两小小得罪一下李老爷了。
到时候说楼观先被小侯爷夫人买走了,他又能怎么着他?要算账也找侯府算去。
班主不再顾楼观神情,又道:“你看看,你扮作女旦多好啊,今个儿听了的人都说好,当初我让你去练个旦角,也叫没错,往后几日讨李老爷高兴,就再唱几回这孽海记吧,他愿意听。”
一边让他哄着姜净春,一边又让他钓着李老爷。
楼观心中直犯恶心,最后却也没再说些什么,面色沉沉,不再开口。
*
等到姜净春晚上回了家的时候,这回顾淮声还没下值。
她往里头走着,时不时看看手上的蔻丹。
这次颜色浅一些,看着便舒服一些,没前两日看着那般别扭。
她回来后,想了一路,总觉楼观今日有些怪怪的。
但也没有再继续多想下去了。
这些时日出去有些频繁了,今日听了这出孽海记,往后要在家里歇几天了,不然恐怕要被顾淮声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来。
花云在旁边有些担忧地问,“小姐,万一被公子发现了是不是不好啊。”
前段时日姜净春往青楼跑的时候她就有些怕,后来好不容易不去青楼了,怎么去上了戏园,还和里头的小生拉拉扯扯上了。
那小生看着不是什么正经人,哄得人团团转,那嘴巴,那眼神厉害得很,活像秦楼楚馆里头调教过的姑娘一样。
姜净春没将花云的话放在心上,她道:“我们又不做些什么,只是说说话而已,我去戏园也就听听戏,能怎么着。再说了,凭什么男人下了值可以去寻快活,我就不行?我天天往铺子里头跑也很累的,就听听戏能怎么样嘛”
去青楼姜净春还会害怕,一边害怕一边看,可戏园她就不怕了,怎么着了,就男人听得戏,她还听不得了吗,也没说女子不能去听戏啊。
能有什么好怕的。
就这样想着的时候,顾淮声也下值了,从外头回来了。
姜净春听到声响,往院门处看去。
顾淮声一袭绯红官服,身形清瘦,凛凛如天上皎月,叫人不敢亲近,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今日的顾淮声看着怎么比平日还要冷一些呢。
她抿了抿唇,没说话,收回了视线,净手准备用饭。
天气凉起来了,屋子里头的门窗也被合起来了,天黑得差不多,里头已经燃起了灯。
顾淮声坐到了姜净春的对面。
他今日被姜净春的行径有些气到,现下胃里头都还难受,所以也没有动筷用饭的打算。
这才知道,她前些时日一直往着青楼里头跑,如此便罢,这些时日改去戏园,今日暗卫去查,发现她还和戏园里头的一个小生在一起拉拉扯扯。
他再不管不问下去,莫不是过几日就要将人养在外面当外室了。
那日秋猎场上他就隐隐有些担心,怕她看上了心,回来后就要不大老实。
没想到倒还真叫他猜中了。
姜净春整个人都有些不着调,就跟外头的花花公子哥一样,她倒是会给自己寻快活,青楼去过了,戏园也去过了。
他想到今日暗卫趴在房顶上偷听来的话就莫名气得慌。
那小生哄得她团团转,口口声声一个“小姐小姐”唤着,那能是什么正经人吗?
她倒是好,还夸起他好看来了。
也没见她夸过他好看。
顾淮声没直接去说那事,他只是看着她握着筷子的手问,“你今日怎么换了个蔻丹?”
他自然知道是那个小生给她换的。
现下问起来都带着些许咬牙切齿。
姜净春没想到他问起这个来,心下一跳,她脑袋快埋到了饭里面,随意回了顾淮声的话,她道:“哦昨天那个不好看,就想换了啊。”
“谁帮你换的?”
谁帮她换的。
叫顾淮声问的莫名心虚。
若是旁的任何一个人来问她这话,比如说老夫人、顾夫人随便一个人问她,她都不会隐瞒。
她喜欢和这个小生说话,她觉得他很漂亮,他说话也很温柔,她挺喜欢他的,所以他接近她的时候,她也没有抗拒,虽然没抗拒,但她也发誓没做什么对不起顾淮声的事,所以,她可以毫不心虚的同别人提起楼观这人。
可是顾淮声不一样,她什么都没做,他也会觉得她做了些什么的。
叫他知道,岂不是翻了天去吗。
她面不改色道:“今日去街上逛了逛,在一家首饰店里头买了东西,他们那里的人说我手上的蔻丹有些太红了,所以给我换了个。”
顾淮声看着眼前撒谎的人,心想她果然是跟着外头的人学坏了,接触的东西多了,做的坏事多了,现下撒起谎来都脸不红心不跳的。
他现下看谁都不好,都觉是带坏她的罪魁祸首。
顾淮声没有拆穿,他问她,“是吗,那你身上的香味是哪里来的啊,我这几天总是闻到你身上有味道。也是去了首饰店吗?可是你昨日还说是从铺子里头回来的。”
他的声音已经不自觉带着冷意,他自己都察觉不到。
姜净春听出他语气中的问责之意,她猜到或许他现在已经知道些什么了。
越狡辩越让人觉得自己心虚,姜净春破罐子破摔,直接道:“我就去听了几回戏而已,没干什么啊。”
还没干什么。
“从前的时候也不见你这般爱听戏,那戏园里头有谁?你就非要去。你难道就不能和别人保持一点距离吗,你现在已经成婚了,你自己觉得你这样好吗?我又有那么不好吗,我在家里你不稀得搭理我,现下就喜欢和别的人厮混在一起。”
他是哪里不好?所以她非要出去找别人。
他不好看?她要去说别人好看。
就知道,姜净春就知道他会这个样子,一让他知道,那个嘴巴就叨叨叨个没完。
厮混还说这么难听的话。
姜净春也自知心虚理亏,一是去青楼戏园,二是撒谎骗人
但他总是那样,一说起这些事情他就说个没完没了,一想起楼观,更看顾淮声凶狠,楼观就不会这样,他干什么都温温柔柔的。
不比不知道,一比这顾淮声怎么看都难受。
姜净春给他这么一说,饭也用不下去了,她撂了筷子,道:“你这么凶干嘛啊。”
她说这话,带着说不出的委屈,分明是她做了坏事,他就问了那么两句,她倒先委屈上了。
可顾淮声满腔的怨气,也被她这一句话说得再发不出。
他闭了嘴没再说话,可姜净春却还觉心中不爽利,瘪了瘪嘴道:“别人就从来都不会凶我啊,只有你,你每回就知道凶我,你凭什么凶我。”
顾淮声怎么会知道他自己冷起脸来有多吓人,他问那么一长串,是把她当都察院的犯人来审了吗。
他哪里有在凶她了?
他方才不就是想要问几句话而已吗。
那是凶吗。
难道要和那些人一样,没头没脑的哄骗着她才好吗。
那个小生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下去了,怎么现在别人什么话都听不进去了。
顾淮声憋了许久,最后才看着姜净春憋出一句,“我是担心你被人带坏了而已。”
“我为什么会被人骗?我又不是傻子,难道辨认不出是非好坏吗。他不是坏人,他也不想生下来就给别人唱戏的啊,前些天我还碰到一群男人欺负他,他们嘴巴里头说下流的话,手脚也不干净,他真的也很可怜啊。”
顾淮声听得头疼,瞧瞧看,又开始觉着别人可怜了。
现在轮到姜净春开始滔滔不绝了,“我只是觉得他很漂亮,他说话很温柔,所以就多说了几句而已,他想让我去听他唱戏,我也喜欢听,就这样,没别的。”
她最后不想再吃饭了,闷闷不乐留下一句,“你爱信不信。”
说着就往里头去了。
小生很温柔
而他就很凶。
难道真没些什么?
只是姜净春嫌他平日不大温顺?
他想了想那个小生做派不,即便姜净春没什么心思,可那小生一定目的不纯。
说成这样,他也不打算再用晚膳,起身往里屋去。
他一生气,就又犯了老毛病。
可是,他不是想和她吵架的。
等到顾淮声回去屋子里头的时候,姜净春已经在净室净身了,里头传来哗啦啦的水声,估摸着这是净完身又要躺床上去了。
果然没等一会,姜净春就从里头出来了,她穿着中衣,外头裹了件外裳。
她小跑着出来,没想到顾淮声已经坐在榻边了。
她愣了愣,但她太冷了,也顾不得什么,没再迟疑,装作看不见这人,跑到床边,踢了鞋子,马上钻进了被子里头。
姜净春把头闷进了被子里头,装看不到他。
但没一会就被顾淮声扒开了条缝,她的眼睛露了出来。
她没好气问他,“做甚?”
“我相信你。”
顾淮声这没头没尾的一句给姜净春说得有些懵。
“什么?”
他看着她露出来的那双眼睛,又说了一遍,“我信你方才说的话。”
他想了想后又补充道:“你只是喜欢听戏,不会做些什么。”
他弯腰看着她,看着她的眼睛。
他的长指搭在被子上,忽地伸出指腹去蹭了蹭她的脸,带着些服软的意味,想到她方才说他凶,他嗓音也柔了下来,道:“你不会和他有什么,只是觉得他漂亮吗。”
姜净春见他变了语气,也没说什么,她点了点头,跟小鸡啄米似的,她道:“他真的很美,你如果见了,你也会这么觉得的。”
还想着让他见他呢。
顾淮声又说,“可是他身上的味道我不太喜欢。”
每回回来都是一股别人身上的香,一点都不好闻。
“那你下次回来前,我会先净身的。”
她不会让他闻到那些味道的。
在姜净春看来,他们这是各让一步,可是在顾淮声看来,她是怎么着都要去见那个戏子了。
好吧……
他换了个思路,他摸出她的手,看着上面的蔻丹道:“可是他生得再漂亮也是男子不是吗,你同他在一起好吗,你让他给你做这些又好吗?万一你们私下见面被别人撞见了怎么办呢?别人会管他生得漂亮吗。”
“从前你和宋玄安在一起你说是朋友,现在和那个戏子难道也是朋友吗?”
她哪里来的这么多朋友。
顾淮声默了片刻后问她,“你……你是不是喜欢他伺候你?”
姜净春听到顾淮声这话愣了片刻,他淡淡的语气让她不好意思发火,那像胡搅蛮缠。
她只能认真思考起了他说的话。
她有把那个戏子当朋友吗,还是只是喜欢那个戏子伺候她。
她潜意识里面,真的有把楼观放在一个平等的位置看待吗。
她觉得她现下就跟上回那些强迫他的男人一样,她和他们一样都是在贪图他的皮囊,她喜欢他温柔的哄着她,喜欢他像女人一样漂亮的脸蛋。
可是,他是男人。
而她,下意识也把他当成了取乐的戏子。
今日他给她做蔻丹的时候她才发现,楼观不喜欢当女人,可她却还往他身上安女人的特质。
她看他,就跟看那些跳舞好看的舞女一样……
都这样想了,她如果还恬不知耻的说他是朋友,那她也挺混账的。
姜净春想明白了这些之后,开口道:“我知道了,他是男人,我不能因为漂亮就不把他当成男人了。”
“我就再去见他一回,我和他说以后不去看他唱戏了行吗。”
总也不能就这样说不去就不去了吧,那真是有些无情了,好歹还是当面去和他说一声。
她在和他商量……
这个感觉让顾淮声什么气都散掉了。
她从前哪里会管他的死活啊。
近些时日竟这般乖顺和善。
第65章 第六十五章
既然姜净春都已经这样说了, 他又还有什么好得寸进尺的呢?
两人谈话行进难得这般顺利,顾淮声眼中终于浮现了一丝笑意,他说,“好, 那你去同他说清楚, 往后不再去了。”
顾淮声还有些公务要处理,说完了这些就起身往屋外去了, 一出了外间, 书良就迎了上来。
他今日来是禀告了关乎沈长青下属的事情。
自从秋猎回来之后,他便让他照着易容术的方向去找,果不其然发现些许端倪。
他们仍旧顺着那夜大婚的方向去找, 他们在京城北边,那下属出没的地方找了一整圈, 街边商铺找了个遍,问那日是否有见过什么奇怪的人出没。
从前的时候他们也没有往易容术的方向想过, 只想着人是凭空消失不见,即便再回过头去搜寻, 也找不见什么踪迹。
可若是易容术或许有人会见过那人易容过后的容貌,所以便重新去那块地找了一遍。
这事都过去了约莫一两月, 按理来说也没人会记得那日的事, 可那天就逢顾淮声大婚,街上热闹得不像话, 众人对那天的印象也颇深。
顺着查下去,果不其然就发现了有一人不对劲。
那是家女子成衣铺, 有两层楼高, 那天来个有些奇怪的男子,他大约中年, 个子不高,体型颇瘦,脸上也有道疤,那日大家都在外头看热闹,店里头也没有什么人,所以掌柜一下注意到了这个不速之客,她问他是来做些什么的,那人说是来找娘子的。
掌柜的觉着奇怪,这里头也没见有什么姑娘,她留个心眼,但也没多想,过了片刻之后,从二楼下来个妇人,掌柜分明记得二楼好像没什么人吧?
她问那妇人是什么时候来的,妇人还反过来笑着打趣,说掌柜的看热闹看忘记了。
见此,掌柜便也没再多想,又去问她是否碰到了一个男子,又问她是否是他的娘子。
那女子笑着说,那男人确实是她的丈夫,方才来找了她一趟就马上出去了,她说,掌柜的这又是看热闹看糊涂了,出去个人都没瞧见。
掌柜的觉着奇怪,那日店里头也没什么人,她怎么会连人进进出出都不记得呢?
但那女子也没再和她说些什么了,转身离开,掌柜的让小二上去找了一圈,发现真没有那个男子的身影,便也没再想些什么了,只怕真是自己看错了。
后来这掌柜的被那暗卫找上,才发现那日的事情并非是她犯糊涂。
掌柜的从事着成衣铺,对女子相貌更叫敏感些,因着和她说过两句话,对那奇怪的女子倒还有些许印象。
暗卫从她口中问出了那女人的相貌,画出了画像。
书良把画像拿给了顾淮声看了一眼,顾淮声看过之后不由冷笑。
“他以为我们永远找不到他们,现在恐怕肆无忌惮放任这人在京城之中到处跑,事情过去有些久,画像保不齐有偏差,你们小心些,便是找到相似之人也要盯一段时间,切莫打草惊蛇。”
书良听了这话之后,应了声,他转身就要去吩咐这事下去,却又被顾淮声叫住。
他问道:“公子可是还有什么事情要吩咐?”
顾淮声想了想后,开口问道:“岑音的事情可有下落了?”
书良摇头,“暂且还没有,毕竟有十来年了,就算是现在去找当年的户籍,也要有一段时间。”
顾淮声也没再说下去,书良说完了这话就退了出去。
*
大约过了几日,姜净春又去了梨园一趟,这回她想好了,往后不再来这里听戏了,楼观她也还是不要再接触为好。
但她还是想要和他说一声为好,不然突然就消失不见而后再也不去,这样也很不好。
她从前确实是将他看做戏子,漂亮的戏子,可是现下仔细想了想,这样也很不尊重人。
顾淮声说得也不错,他即便是再漂亮,那也是个男子。
今日来到了梨园的时候,楼观又唱完了一出孽海记,她去了他梳妆的房间寻他,今日却觉有两分古怪,不知为何,门口处还守着两个仆从。
姜净春上前问,“楼观可在里面?”
那两仆从是梨园里头的人,今日守在这处,是因为里头来了贵客,不好打搅,他们对视一眼,其中一人认出了姜净春的身份,道:“他现在不舒服,不方便见人,小姐请回吧。”
不对,姜净春直觉古怪,不舒服?方才不还在唱戏吗,唱戏的时候也还好好的,现下怎么就不舒服。
况守在这处的两人也有些古怪,从来不见得有人,怎么今日就有人?
她想到了楼观上一回的状况,心里头觉得有些不对劲,她道:“我有重要的事要同他说,就见上一面,很快。”
那两人对视了一眼,最后还是松了口,班主吩咐过的,暂且先不要得罪了她。
既都是恩客,那见上一面,也不是不行。
其中一人扣响了房门,而后就开了条门缝钻了进去,姜净春想要透过门缝去看屋子里头情形,却被另外一个人遮了个严实。
见被拆穿心思,她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也没再看下去。
没过一会,里头就出来了人,姜净春又在外面等了一会,就被人引了进去。
屋子里头有股奇怪的味道,她说不上来,直觉皱眉。
楼观坐在梳妆的铜镜前,戴着的盔头已经卸下去了,脸上的妆容还没开始卸。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口脂花了
她心下更觉有些不妙。
姜净春走到楼观面前,他还在看着铜镜发呆,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直到姜净春的身影出现在了铜镜之中,他才终于回过了神来。
他的脸上提起了个笑,分明和往日一样,可是此刻看着却像是提线木偶一样。
他看着她笑,“小姐,您已经好几日没来了。”
她后面没来的这几日,班主都在让他伺候那个李老爷。
今日李老爷来了。
没想到姜净春也到了。
姜净春抿了抿唇,问他,“楼观,你的嘴巴怎么了?”
为什么擦花了?
楼观神色有片刻的凝固,不过很快就笑着道:“方才是准备开始净脸的,才擦嘴,小姐就来了。”
他在撒谎,就连姜净春都听出来了。
姜净春又问,“可是外头的那人为什么说你不舒服?”
楼观看姜净春有打破砂锅问到底之势,很巧妙地开口转换了话题。
他说,“小姐多日未来,今日找我来是为何事?”
楼观其实挺喜欢姜净春来找她的,她比那个李老爷好哄多了,比他好太多太多了。
姜净春说了她今日的来意,她说,“楼观,往后我不会再来戏园了。”
楼观神色一愣,脸上的笑更叫僵住。
姜净春注意到了他神情的变化,也知道自己这话说得太过突然,她解释道:“对不起啊,我以往一直觉着你漂亮,觉着你说话好听,人很温柔,就就有些模糊了你的性别对不起,我知道你很讨厌被人这样误会,我再也不会将你看做女子,你是男子,我不大适合再和你往来了。”
一个男人沾染了女人的特性,温柔漂亮又美丽这对姜净春确实是有些吸引力。
楼观明白了姜净春的意思,难怪她之前乐意同他相处,原来是将他看做女子了啊。
楼观笑了声,这笑很浅很淡,恍惚下一秒钟就要消散,楼观说,“是我自轻自贱,所以小姐才会这样想的,不怪小姐。”
“本就是个女儿身,有什么好叫人误会的。”
都已经成了这样,还有什么好再去管男啊女啊的。
算了。
就这样吧。
他就这命了。
姜净春同其他的人比起来可就太良善了,她今天说这话,是真把他当人看了。
他也不想骗她钱了。
她能说这些话,就已经是莫大的恩赐了。
楼观这一生也没听过人说这些话。
能听到这话,就已经是极好的了,这话比什么都好了。
他看向姜净春,眼中带着说不出的悲意,他说,“小姐,走吧,我都能明白的。”
她平日里头来听听戏已经可以了,若同他拉扯被人传了出去,那也不好。
姜净春看着楼观这幅样子,始终放心不下,他脸上 涂着漂亮的胭脂,可整个人看着都灰扑扑的。
姜净春忽然开口问,“楼观,我给你赎身好不好。”
“往后没人会再逼你做讨厌的事了。”
他太可怜了。
他生得真的很漂亮,漂亮得谁都想要欺负他,她觉得他今天很不对劲,是因为她没来的这些天,他被人欺负了吗?
楼观听到这话,眼睛好像亮了亮,可却很快就黯了下去,他说,“可是我很贵的,小姐。”
一个当红小生,想也知道有多贵。
她虽然尊重他,但他也不觉自己值这么些钱。
姜净春道:“你别怕,楼观,我有钱的。”
她跟在顾夫人身边学了怎么去用铺子挣钱,她身边的嬷嬷带着她,她学了不少,她不是那么没用,就知道去寻欢作乐,她现下也学会了怎么去挣钱了。
很贵也没关系,以后她再也不出来瞎玩,去赚钱就是了。
每个人的命其实都挺苦,可是楼观活生生在她面前他好歹也哄了她那么些时日,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她也不在意了。
都是身不由己。
楼观头要低到了地里面,他说,“要两千两。”
两千两
确实好贵。
楼观说完后马上就想要说算了,可姜净春却先他一步开了口。
她说,“楼观,你等等我,我现下就回家去取钱来。”
楼观没想到她答应得竟然如此爽快,他有些懵,“小姐两千两,我不值的啊,我便是一辈子都还不上这钱啊。”
姜净春安抚他,“不要你还,楼观,就当谢谢你这些天逗我开心了。”
饶是姜净春再不聪明也明白,有些钱她挣都是动动嘴皮的事,可是让他来,那是一辈子都难以偿还的债。
这两千两压在他的身上,会把他的腰压断的。
虽然肉疼,但姜净春就当给自己长个教训了,下回别再往青楼戏园这样的地方跑了,这地方苦命人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她让楼观在这等等她,她现在就回家去取钱,很快就会回来的,一会她拿了钱就去找班主,就可以赎他出来了。
楼观都还没反应过来之时,就看到姜净春风风火火出了门。
姜净春往外头去和花云就要回去顾家,可走去一半,脑海中却又浮现起了楼观的红唇。
门口又站着那两个侍从,平日里头也是没有的
她想了想后,对花云道:“你去家里头拿钱,再喊几个人来。”
花云不知姜净春是想做些什么,但显然对她这样的安排不认可,她道:“不行小姐,你怎么能一个人在这呢?”
姜净春道:“没事,你快些去,快些带人来。”
这戏园和侯府距离不远,快一点的话一炷香的功夫就能到。
这也是姜净春这些时日来戏园的缘故之一,这里和家近,就算是出了些什么事,也不怕,能快些回家喊人。
花云见姜净春着急,听了也没再敢耽搁,听到了她这话便赶紧跑了回去。
姜净春又折返回去,她这回没再走正门,绕去了另外的窗户边。
这外头是圈草地,她蹲在外头悄悄探出个脑袋想要看看里头的动静。
果不其然,等她走后没有多久,就又从暗处又重新出来了个人。
姜净春被眼前的这副场景惊住,瞬间瞪圆了眼,差点没有惊呼出声。
她捂着嘴,死死地盯着眼前场景,一时间连反应都没有了。
有个年过四旬的中年男人,衣冠不整,大步往着楼观的方向去,他一把抓过了楼观的头发,按着他往桌上砸去,嘴巴里面还在大声咒骂,“好你个贱人,还敢背着老子勾三搭四!怎么着,是给那个丫头灌了些什么迷魂汤下去啊,两千两也能为你掏!你知道她是谁吗?京城顾家的小侯夫人,你一攀还就给自己攀上了个大主子回来啊?!”
这人在朝中为官,当初秋猎的时候也在场,自然是认得出姜净春。
姜净春从没见过这幅场景,太可怕了真的太可怕了。
楼观脑袋砸在桌上发出的闷响就像是砸在了姜净春的心上,撞得她也跟着头疼。
那个男人极其粗暴得对待他,口中脏话咒骂不断。
姜净春一直都觉得顾淮声在逼迫她,她一直都觉得顾淮声在欺负她,可是现下碰到这样的事情,她才发现顾淮声这人有多良善。
她还来不及细想下去,接下来那人的举动,彻底让姜净春傻了眼。
李老爷动手一把撕破了楼观的衣服,楼观想要挣扎,却被他狠狠掌掴了一巴掌过去。
“贱人,还敢动!我告诉你,你可别想着去逃,你就算是出去了,老子也有一百种,一千种办法治你!”
四五十岁的肥硕男人,身上还有着一身的劲,楼观本就瘦弱,被他按在桌上,再也动弹不得。
姜净春看着那人扒了楼观的衣服,又开始脱他自己的亵裤
冬衣厚重,可裤子就那么一条,三下无除二就已经解开。
没眼看,简直没眼看,姜净春捂了眼。
她已经人事,也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男子和男子也可以?
她现在该关注的不是这些了,是楼观马上就要被人伤害了。
干嘛啊?这是干嘛啊!
他不愿意,他哭得那样厉害。
姜净春是想等到花云回来再露面的,可是来不及了,若再等下去,楼观就要被那老头按着欺负了。
姜净春心里头是有些怕的,那老头看着实在凶神恶煞,可这样的事情在她眼前发生,她实在是没办法视而不见。
太伤人了,实在是太伤人,姜净春都不敢想,她要是楼观,她要是被人强迫,她会有多崩溃。
她站起了身,从窗户里头露出了头,她捂着眼睛怕看到什么脏东西,冲着那恶霸喊道:“住手!”
李老爷听到声音,面上一惊,眯着眼看清了来人,没想到是姜净春竟又去而复返。
他被打搅了事情之后,面色尤其难看,好歹是在朝廷里面当官的,被撞破了之后也尚要些脸面,他急急把东西塞了回去。
楼观抬头看向了窗户,他脸上的妆还没叫弄干净,现下已经被泪水糊成了一坨,看着更显凄惨,见到是姜净春,赶紧把身子遮了起来。
姜净春眯了条缝,见那人穿回了衣服,便把手拿了下来。
她是有些怕的,方才那人的举动实在是太过粗鲁,光是打在楼观身上她都跟着一起疼了,她怕他再欺负人,冲着他喊道:“你敢再动试试看?我去都察院告了你!”
她没见过他,但看他这身模样打扮也能猜出他是在朝里头当官。
她站在窗边,也不敢进屋,她怕他打她,只敢在这里放狠话。
那老头只是冷笑一声,而后道:“是吗?你想要去找谁告我?你不也往着戏园里面跑了吗,怎么着,顾小侯爷难不成徇私?”
姜净春听出他在胡扯八道,她紧紧皱着眉头道:“我往着戏园跑又如何?我难道有在强抢民男吗?”
李老爷冷冷道:“是吗?那你出入戏园,和小生勾搭在一起,这怎么算?”
他看着她,啧道:“你也不检点,还好意思在那头叉着腰教训人?倒不如闹翻天了去,你看看别人是信你,还是信我?”
她一个女子,来这小生的房间,她有十张嘴巴也说不清。
姜净春道:“那他脸上的伤也能是我打的吗?你在那里瞎泼脏水有什么用吗,怎么着,自己心里头龌龊,别人全跟你一个样是吧?”
姜净春站在窗边,仗着他打不着她,和他对骂。
但李老爷听了后,却狠狠踹了一脚桌上的楼观,他被踹倒在了地上,脸上都疼得狰狞了几分。
“一个贱民,开罪了我,我打死也使得。”
那一脚太过用力,姜净春看着都快疼死了,她忙斥了他,“住手!你再敢动他试试看?!我回家就告诉我夫君去,他会抓了你的!”
顾淮声这三个字确实是挺让人害怕的,主要是顾淮声平日里头也不怕得罪谁,就连王顺都敢跟着去作对,他家室好不说,就连自己也有出息,谁也不放在眼里。
若顾淮声想让人不好过,那确实能让人吃一壶。
他却不怕,笑起来脸上的肉都坨成一团了。
“是吗?你夫君知道你这么护着一个男人吗?”
他不信姜净春敢去把这事捅到顾淮声面前。
都是出来寻快活的,谁还比谁高贵一些吗?
却在这时,门口处传来了动静,大门被人打开。
顾淮声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
他看着是赶过来的,脸上还带着几分急,呼吸都有些急促。
今日是顾淮声的休沐日,姜净春今日出门的时候他还问要不要跟着她一起来,她那个时候也没多想,毕竟以前来了这么多次也没事,她以为只是单纯和楼观道个别罢了,也不会有其他的事,所以便没让顾淮声跟着一起了。
却不想这一回就撞见了楼观被那个畜生那样对待。
也好在离得近,顾淮声也赶来得快。
“表哥!我在这里!”姜净春隔着窗户喊他。
姜净春看到顾淮声就像看到救星了,她从来没有这样想见到他,她迫不及待开口喊他。
顾淮声听到她的声音,往她方向看去,见她没事,还能活蹦乱跳喊人,也终于松了一口气出来。
他走到窗边,伸手到她的腋下,一抬手,就把人半抱着进了屋,她身上穿着有些厚重的冬衣,可他抱得却十分轻松,拎鸡仔似的就给人拎了进来。
姜净春估摸还是被吓到了,脸看着也有些白,也是,这样的事情一下子被抖落到眼前,确实是有些受不住。
顾淮声捏了捏她的手指,让她定定神,而后看着她轻声道:“别怕,我来了。”
安慰好了姜净春之后,顾淮声就先解开了自己身上的大氅,走到了楼观面前,蹲下身把衣服盖到了他的身上。
他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李老爷扯烂了,衣不蔽体不说,窗外门外寒风肆虐,他也冷得慌。
楼观看着顾淮声的举动,愣住了。
他看了看洁白的大氅,又看了眼顾淮声,他的脸上有巴掌印,还有泪水糊掉的妆,已经花得不像样脸上都能依稀看出他的苦痛之色。
真的好苦。
楼观盖着顾淮声的衣服,却更想哭泣落泪。
他低着头,伸手捂着眼睛,几乎泣不成声地说,“脏,公子,只怕是要弄脏你的衣服了。”
他前些时日还想要引诱他的妻子,可他现下却给他这样的施舍。
他们两个人救下了他。
从前他也不知道姜净春为什么会这样单纯,高门大户里头的小姐难道是这样的吗?整日没心没肺的,就连着两千两的银子也说掏就掏,现下见了她的郎君才知道他们都是很好的人。
她愿意赎他,不是因为她人傻钱多到了没处花。
只是因为,她很好。
这个认知让楼观觉得,他此刻在他们面前,脏得要命。
以至于顾淮声递给他的衣服他都不敢要。
从前的时候顾淮声或许不会做出这样的举动,可或许是受了姜净春的影响,现下看着眼前的小生,确实也觉可怜。
姜净春听他说脏,也知道他的意思,一定是方才的事情给他留下了阴影,那个老头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让他觉得不舒服,她蹲下,看着楼观认真道:“楼观,不脏的,你一会净个身洗洗澡就干净了呀。”
顾淮声也说,“你别担心,这衣服你穿着就是,放心,一会我们带你出去。”
看楼观渐渐平复了心绪,顾淮声起身,看向了李老爷。
“李郎中,怎么说啊?”
这人在兵部车驾司中任五品郎中一职,虽然官职不高,但顾淮声记忆力好,对这人有些许印象。
李郎中沉默片刻,顾淮声却又继续道:“你这算是奸污男子吗?”
早在顾淮声进来之时看得那一眼就猜到发生了什么,两个人弄成了这幅样子,想也知道李郎中是想要做些什么。
“谁家没有几个妾室,谁人不出来寻快活?他本就是个玩物,我这算不得奸污。”
“去你的吧,少来说这种胡话,我表哥就不会,我姑父也不会!而且,楼观是人,他不是你家的奴仆,更不是你的玩物。”
姜净春方才在那梗着脖子,硬撑着胆子吵架,可是那个时候终归只有她一个人顶事,她也没有底气,只能硬着头皮唬他,那老头着实凶狠吓人,她不是不怕……但她不能软下来,那些人都欺软怕硬,若她也软下来,她和楼观都会挨了这死老头的欺负,她得硬气起来。
可是现下看到顾淮声就跟看到神仙降世一样,什么都不怕了,再也不用硬着头皮强撑了,方才那番过后,现下只想往着顾淮声身上凑,贴在他的旁边“狐假虎威”。
不得不承认,一出现什么事情,顾淮声的存在就是让人心安,有了他在,她叉腰跟着李郎中对骂也更有劲了。
李郎中被她这直白的话一噎,开不了口,碰到姜净春这样的人,真是秀才碰上兵,有理也说不清。
过了许久,李郎中才憋出一句,“一个戏子,别人玩剩下来的东西,我怎么玩不得了?”
姜净春气得脸都红了,还想骂他,却被顾淮声揽了肩膀,他的手安抚似的按了按了她的肩,姜净春好不容易憋回了气。
他看着李郎中道:“就算是他和别人有过什么关系,那和你也没有关系。他是人,不是玩物,便是个伶人,也有可以拒绝的权利,伶人不是你的私仆,按照《大昭律》来说……犯了奸罪好像是死刑吧。”
听到死刑二字,李郎中脸色也终于变白了几分,他还想狡辩,道:“那你的娘子也往戏园跑,她和伶人勾搭算什么?”
顾淮声冷嗤一声,“怎么了?戏园就你来得?我还没听过这样的道理。她爱来听戏就听戏,爱和谁说话就和谁说话。说句话就算勾搭了?那你现在是在勾搭我吗,平日里头和你家妻儿说话,也是在勾搭他们吗?”
顾淮声确实是不大喜欢姜净春和别的男人说话,但真论起来,他凭什么不让?
他看着李郎中道:“得罪,还请去趟都察院吧。”
李郎中急了,“我就脱了个裤子,还没做呢!你凭什么抓我!”
话确实是这样,他没做什么,想给他治个死罪也没用。
但□□未成,也够他吃一壶了。
顾淮声刚想开口,外头戏园的班主就来了。
他听到这处出事,没吓破了魂,今个儿怎么还把顾淮声招来了。
平日里头顾家的小侯夫人喜欢往这听戏,可没想到今日顾淮声也来了,来的路上听他们说了这处发生的事之后,才知道是那李老爷强迫楼观被姜净春撞见,她一下子就闹了起来。
后来顾淮声也被人喊了过来。
赶到了之后,就看顾淮声的人要抓走了这李郎中,班主忙道:“误会误会,这都是一场误会啊!”
这李郎中要是被抓走了,他往后这些生意还做不做了啊?戏园里头这样肮脏的生意还多着呢,万一现在他们看李郎中被抓,往后谁还敢来啊。
顾淮声看向了班主,启唇反问,“误会?”
他倒是有些好奇了,他要怎么去解释这一场误会。
班主被顾淮声扫了一眼,硬着头皮解释道:“这这李老爷就是和这小生在玩呢,一不小心失手了,就打成了这样。”
这样说着,他又走到了楼观面前,想要威胁他配合,但还没迈出步子,就先被顾淮声挡住。
“是玩闹还是奸污,我自有定夺,不用你来为他解释。”
班主见顾淮声这样说,语气也有些不大好了起来,“这伶人是我戏班子里头的人,卖身契也在我身上,便这李老爷真和他有些什么,那也是我让他去服侍的,小侯爷的手莫不是伸太长些了?”
他让楼观去服侍的,难道他这也管得着吗?
这楼观不是李郎中的私仆,是他的私仆成了吧,他想让他做什么,就做些什么,这难道还不可以吗。
可顾淮声听到这话却笑了笑,“所以,你这是承认自己私下在做买卖皮肉的生意了?”
戏园是戏园,青楼是青楼,戏园是官家管控的,是不允许除了戏曲之外还进行其他的不当行为,班主这种皮肉生意,私底下做做得了,拿到明面上来上秤,也够呛。
听到了顾淮声的话,班主一愣,明白自己是说错了话。
还想说些什么,就听顾淮声道:“嗯看来这地方我也该告诉礼部的大人们,让他们来管一管了。”
礼部的人真能不知道这里私下的交易吗。
也未必。
只怕和这班主也多有来往,所以才会睁一眼闭一只眼。
但是现下若被人检举,他们还能不管吗?
都察院监察百官,如若礼部的人不管这里,那顾淮声就去管他们。
班主脸色难看,没想到最后事情竟闹成了这样,李郎中被抓了不说,怎么还把自己的戏园子也搭进去了呢。
最后还是李郎中先开了口,他看着顾淮声面色难看道:“何必弄这样难看呢?当官的,讲究来讲究去的,不就是‘和光同尘’四个字,小侯爷非要拳打脚踢,得罪了所有人吗,对你能有什么好处呢。”
顾淮声没说话,看着李郎中沉默片刻。
一旁的班主以为这话是说动了顾淮声,忙上前附和,“就是啊,小侯爷,何必呢?”
顾淮声却看着李郎中笑,只笑根本不达眼底,“这事便不用郎中操心了,毕竟你,我还是得罪得起。”
谁要跟他和光同尘啊。
说罢,顾淮声便抬手让人带走了他,将人暂押都察院监牢。
班主看得心都凉了,就跟这外头的冬风一样。
早知如此,当初就早些这姜净春赶出去,谁还敢放她进来啊。
顾淮声看着面如菜色的班主,却又道:“你又何必忧心呢?往后不做这些事,好好的管着戏班子,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吗。”
他不再在私底下做些皮肉买卖,谁又还能抓他走不成。
班主再想,现下也没有办法了,这回被顾淮声盯上,再弄,真要和那李郎中一个下场了。
班主几乎咬牙切齿,道:“是,谢小侯爷提醒。”
班主以为事情结束顾淮声该走了,可他的视线却仍旧落在楼观身上,他眼皮一跳,还想干嘛?莫不是还想算这个旧账?
也太得寸进尺了些吧。
班主还在想着如何开口,却听顾淮声道:“我要给他赎身。”
姜净春上前,把楼观扶了起来,他身形挺高,可是整个人看着很瘦弱,姜净春觉得碰碰他都要碎掉了。
所以动作也很轻很轻。
班主没想到顾淮声要给个伶人赎身,他知道这个伶人之前想要诱骗姜净春吗?
他上赶着给自己戴绿帽啊?
但这就是他们的家事了,班主只道:“他可两千两呢,不便宜啊。”
“两千两?”顾淮声问他,“难道卖给李郎中也是两千两?”
“我夫人是不大聪明,但你也不能这么骗她钱吧。”
姜净春听了这话,也啧摸出些不对劲来了,坏了……她以为自己长脑了,怎么着一天天的还是净叫人骗。
第66章 第六十六章
顾淮声对班主道:“我们出来说。”
楼观在旁边, 让他听到他们在议论他的身价,难免会觉得被人当了物件。
他们两人去了外头,姜净春和楼观还在里头。
一旁的置物桌上还放着盆净脸的水,姜净春走过去, 洗了条巾帕回来。
她递给了一旁站着的楼观, 道:“楼观,你擦擦脸。”
他现在的妆花成一坨糊在脸上, 一定很难受。
她没想过楼观会经历这样的事, 可好在她没蠢笨到这样无可救药的地步,不然今日楼观或许真要遭了毒手。
楼观接过了巾帕,手指仍有些颤抖。
他捏着巾帕, 把巾帕糊到了脸上,脸蒙在巾帕中, 仍在低泣。
他身上的血沾到了顾淮声的雪白大氅上,格外显眼。
姜净春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她说,“楼观, 你不要怕了,我表哥很厉害, 以后不会再有人欺负你了的。”
楼观点了点头, 被救出水火之后,想到以往种种, 身上仍是止不住得疼……结束了,终于都结束了……
他以后也可以当个人了。
当自己想当的人。
过了一会, 顾淮声就从外头回来, 手上还拿着楼观的卖身契,看样子事情是已经办妥了。
他把这东西给了楼观, 问道:“你往后可有何打算?”
楼观摇了摇头,低着头回了顾淮声的话,“还不知道,离开这里,去哪里都行。”
顾淮声想了想后道:“要不先去侯府暂住一段时日,若想那人吃些苦头,可能还需要你出面。”
楼观算是人证。
若真想让李郎中受些罪,不可避免要有证人。
楼观听后,默了片刻,而后有些小心翼翼问,“这可以吗?”
侯门显贵,他是个戏子……
会脏了侯府的门吧。
他听人说,巫医乐师百工之人,君子不齿。
他们是最低贱的玩样。
顾淮声一眼就看出了楼观心里面在想些什么,他想了想后开口道:“侯府的门槛拌不死人的,没谁进不了,你来吧,你是我们的朋友,是我们的客人。”
朋友?
客人?
他没想到有一天这个两个词还能被安在他的身上。
楼观眼神动了动。
姜净春马上道:“是呀,楼观,你不用想着法子去哄别人高兴,你可以生气,可以伤心,可以难过,你是我们的朋友,你就住一段时间,等到时候寻到了去处,再走也不迟。”
楼观最后还是点了点头,他拢了拢身上的大氅,就跟着两人出了门。
回去路上顾淮声自然而然牵起了姜净春的手,她现下被他牵惯了,也不再甩开了。
顾淮声这回却得寸进尺,和她贴得紧了些,姜净春看了眼他,他马上说,“好冷。”
外头寒风凛冽,一下子从里面出来确实是有些冷,她穿着斗篷都感觉有些扛不住这冷风,顾淮声身上的大氅给了楼观,身上就穿着一身单薄的锦衣。
“你还怕冷?”
姜净春没有推他,毕竟他的衣服给了楼观,只是她有些奇怪,顾淮声也会怕冷吗。
他看着好像什么都不怕。
顾淮声笑,“表妹,你在说些什么啊,我也是人啊。”
姜净春也觉着自己说了糊涂话。
她没再开口任他黏着自己走了。
一旁的楼观将两人的互动尽收眼底,眼中也不自觉含了几分笑。
看到些好的东西,就是会跟着一起不自觉开心。
他从前以为他们之间的感情是不大好的,不然姜净春也不会到戏园里头寻乐子。
但是现下看来,显然是他想多了。
这样的两个人凑在一起,能有什么不好的。
*
那日楼观跟着他们回去了顾家之后,没过几日顾淮声就给那李郎中定了个“强.奸未成”的罪,杖五十。
不仅如此,他又明章露面弹劾,后太和帝听闻这事,便下旨将人流放岭南。
本朝对奸污一事惩罚尤重,若是强.奸便是绞刑,若强.奸未成,杖五十,流放三千里。
李郎中被打了五十大板之后,去了半条命,现下人被放回了家开始养臀上的伤,待到十二月底就开始流放至岭南。
李郎中是又恨又气,没想到这顾淮声竟真敢做出这样的事来,当真是疯狗一样的人!这年头,谁没做些个肮脏事,他睁只眼闭只眼会死不成?竟还要去告到皇上面前。
有病。
李郎中气得已经在家里头扎小人咒他了。
待伤好到差不多能见人之后,李郎中赶紧上了王家一趟。
他虽然没见过王顺几面,但也算得有些许交情,平日里头也都听他的话。
现下出了这等事情,闹到了太和帝面前,能救他的也就只有王顺了。
到了傍晚,天色渐晚,李郎中估摸着王顺已经下值,便赶往了王家去。
等他差不多到了王府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个透,下人进去传了个话后,他便被人带了进去。
王顺坐在堂屋中,他穿着厚重的冬装,天寒地冻,因着刚下值,脖子上头带着的围领也还不曾摘下。
听到外头的动静,他抬眼看向来人,李郎中还一瘸一拐走着,看样子屁股上的伤是还没养利索。
王顺多少知道他今日来找他是为何事,当是为了流放一事而来。
岭南是苦寒之地,他这年都不能过就要被送走,也确实是有些凄惨。
果不其然,李郎中一坐下就开始哭诉了起来。
“大人,您一定要救救我啊!”
王顺见他哭成这般凄苦模样,却也是神色淡淡,还拿起了手边的茶水抿上了一口。
他平声道:“非是我不想,只是你这流放的令是皇帝下的,我也实在是没法子。”
王顺并不想救他,一个兵部的郎中而已,这半辈子除了寻欢作乐,也没什么建树,他有什么救他的必要吗?
那郎中的父亲好歹还是个三品的官,他这官做了大半辈子,反越做越小去了。
太和帝年岁越来越大,越来越有自己的想法,他现在自己都有些难以顾忌,明年的年能不能过都有些不知道,又有何必要为了这种人再去费什么心呢。
听到了王顺的话,李郎中心下一凉,他忙道:“怎么会呢?皇上不是最听您的话了吗。若您都没办法了,我岂不是真就完了吗。”
谁知王顺听到这话面色忽地一凛,将茶杯重重砸在桌上,茶水都溅出了些许,“莫要再说这种话来,叫皇上听着了,你这是要害我?!”
什么叫太和帝最听他的话?传到了太和帝的耳朵里,难道还当他是从前那个少年帝王吗。
李郎中也没想到王顺这般反应,他果真被他唬住,见此也只嗫嚅道:“没没这个意思”
王顺却又马上打断了他的话,他冷沉着脸道:“再说了,你这犯得是强.奸未成,我还怎么着去救你,咱皇上不喜欢这样的事你难道不知道吗。你那是在戏园,不是在青楼,旁人不愿意,你非抽人巴掌,脱人裤子,你图些什么?人是真国色天香到了那种地步不成,你非脱这裤子不可?”
不说太和帝不喜欢,王顺虽奸,但对这样的事也是向来看不上眼的。
寻快活寻出一身骚来,现今这样,怪得了谁。
李郎中听了这话却委屈,“青楼、戏园能有什么差啊,到时候叫我买回家,不都一样吗”
王顺就差白他一眼,“那你怎么就不把人买回家了再去做?非就急那么一时半会吗。”
李郎中一口气憋在胸口,被问得如坐针毡,这事能怪得了他吗?那日他气在头上,姜净春又来买人,人都要被她买回家去,他能怎么着啊,自是想着趁着她回来前,先快活上一回,却不想她去而又返。
他想起了一桩许久之前的往事,心中更觉不痛快,事到如今,他也管不住嘴了,他道:“谁又不寻些快活?这不人之常情吗,大家都做得,怎么就我一人要被罚,我说句不好大好听的,当初您家的小公子不也这样吗,看到些漂亮姑娘就走不动道”
他这话一出就叫王顺打断,王顺眉头紧蹙,见他还敢攀扯王玉,更是怒气难掩,直接拿了杯子往了他身上砸。
“你个混账东西,我儿子现今都已经入土十来年,你拉拉扯扯也有个限度,还敢去攀扯了他?!”
扯谁不好去扯王玉?他倒厉害,一扯就扯上到了人的心窝上。
见王顺反应如此大,李郎中也知道自己是扯错了人,但他又没瞎扯,他弄得他冤枉了王玉一样干嘛。
他躲开了砸来的杯子,忙道:“我也没瞎掰扯啊,当初您家小公子问我要了个舞姬,我说给就他了,虽然这事都过去差不多有十来年来了,但我可都记得清清楚楚呢。”
他之所以记这么清楚,也是因为那个舞姬实在漂亮,他自己都没碰过,就先送给了王玉,他能记不清吗。
王顺听到李郎中这有鼻子有眼的话,也稍冷静了些许下来,他问他,“什么舞女?你给他什么舞女,给我说清楚了。”
听王顺这话,看样子他是一点都不知道此事了。
哦对了对了,他想起来 了。
当初王玉千万叮嘱他不要把这事告诉王顺来着,他说家父严厉,所以就让他帮着隐瞒了。
只没想到这王玉倒也真厉害,竟真没叫王顺发现了什么端倪。
想到了这里,他便说出了当初的事情。
那年王玉不过也才十七岁吧。
王玉没有参加科举,直接被王顺在户部安了个差事,因着他的身份,很多人都想着会去巴结他,他脾气很好,也不懂怎么去拒绝别人,时常会被人喊去参加一些应酬的事。
那一天,他便被邀去了李郎中的家中。
李郎中年轻的时候就是个混球性子,男女不忌,那日他从别处买了个漂亮舞女回来,舞女生得貌美,是他从青楼里头带回来的,那老鸨说她还是个干净的雏儿,平日里头就给人唱唱曲,跳跳舞,第一夜都还没卖出去呢。
他一眼就相中了这个生得阳春白雪的姑娘,买回了家去。
李郎中家里以前倒还是钟鸣鼎食之家,那个时候父亲还尚在,他那日子也过得快活,舞女不便宜,但他咬咬牙也能带走。
本以为那漂亮如神女的舞女会是个烈性子,却没想到这人同想象中的不大一样。
她极勾人,也极会哄骗人,李郎中早就想和她风流快活,却硬生生被她钓了三四天。
后来,他在家中设宴,邀来了王玉。
他就像是在炫耀自己的宝贝一样,让那个舞女出来跳舞了。
结果没想到那天晚上结束之后,王玉来找他,他问他求了这个舞女。
李郎中哪里舍得,这舞女花了他不少钱不说,再说她这么漂亮,他去哪里再寻这样的人来。
但是王玉看着实在是想要。
李郎中转念一想,这王玉是王顺独子,将来整个王家都会传到他的手上,不过是个女人罢了,他现下若是送了他,他将来万一记他这笔恩,对他来说也是极不亏的。
这么想着,肉也没那么疼了。
给了吧给了就给了吧。
后来王玉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能告诉王顺这事。
李郎中露出一个什么都懂的表情。
毕竟王顺严厉是京城出了名的,若让他知道儿子要了个舞女快活,岂不是连带着他一起骂吗。
他最后把那个名叫岑音的舞女送给了王玉。
希望将来王玉可千千万万要记得他的好啊。
谁知道王玉还没到二十岁就已经死了呢。
这笔买卖,还是亏了。
李郎中最后将这整件事情的经过告诉了王顺。
他说,他送给了王玉一个叫岑音的舞女。
他道:“您老也别觉着我拿小公子说事,我只是想说风流快活这是人之常情嘛,您犯不着生这样大的气呀”
王顺道:“你给我闭嘴!”
他还敢配同他的儿子去比?
李郎中缩了缩脖子,没敢再去说话。
王顺前些时日让萧伦去查了王玉妻女一事,但也没查到些什么,暂且只查到了王玉在京城买下的几间私产。
不查不知道,一查才知道王玉在背地里头买了三套庄子,还是用化名买的,萧伦费了好一番力气才查到。
王顺对王玉在金钱这方面上确实是大方,买宅子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只是没想到他在这个事情上面倒是机灵,怕被人发现,还特意拐了些弯子去买。
若王玉有妻女,那妻女一定就养在那些屋子里头。
只是终究是十几年前的事,早已物是人非,那些庄子早都已经空了,哪能见着什么啊,没法子,萧伦只能再去找找看当年的旧人,如果能找到,说不定也能问出些什么来。
如果找不到所有的一切都将被掩埋在了记忆的洪流之中。
只是,没想到王顺口中的妻子会是李郎中送给他的一个舞女。
想到这里,王顺骂他,“你为什么不早些和我说?!”
若是早些说,他也就能早些知道这一桩事了。
可李郎中哪里会知道王顺要这样生气。
他本来以为王玉就只是玩玩而已啊,不就是个青楼女子吗,不就是个玩物吗,王玉早就玩腻了也说不准,回过头去有什么好说的啊。再说了,王玉死了后,难道他还要跑到王顺的面前,傻呵呵的说他送了他儿子一个青楼女子吗?王顺说不准还要怪他带坏了儿子,连带着他一块看不顺眼。
他有必要缺心眼成这个样子吗
王顺气在头上,只觉这一切都是阴差阳错,若他能早点说,也不至于他十几年都不知道。
若是在从前,他知道王玉喜欢一个舞女,还说他是他的妻子,他一定会骂他,气起来说不定还会杀了那个舞女,可是现在,他还能气什么?气自己没能早点发现!
这混账东西,看一眼都来气,王顺冲着李郎中骂,“滚出去!你就该流放!”
李郎中哪里知道他为何这般,挨了骂之后也没敢再待下去,看他这副样子,怕一会恨不得拿剑捅死他去,哪里还敢再待。
吓得屁滚尿流就滚了。
李郎中走后,王顺就喊来了萧伦。
他让他在王玉的那三间私宅里头顺着岑音的名字去查。
私宅的主人都叫王玉,但里头只会有一个岑音,范围也能缩小一些,查得也能更快些。
*
日子入了十二月,到了年底,一下就快了起来,年关将至,侯府上下也渐渐忙碌了起来,府上挂上了红灯笼,月光浸染大地,一到晚上灯笼泛着红光,更叫喜庆。
府上早早准备了过年的事宜,这年姜净春嫁进来了,顾夫人就让她一起搭把手,姜净春也忙了些,平日里头的事多了起来。
不过,忙起来也挺好,整个人也不无聊,想的事情也少。
楼观后面几日待在侯府,侯府的人也都待他很和善,顾淮朗也很喜欢他。
他是个很温柔的性子,即便不再在戏园里面待着,但性子也没什么变化,顾淮朗知道他脾气好,在他借住在侯府的这段时日没少缠着他,姜净春怕他太闲没事做,也时常抽空喊他来沧濯院玩叶子牌。
今年的初雪落得特别晚,直到快到正旦,这雪才堪堪落下。
彼时临近傍晚,残阳落在沧濯院的院中,慢慢爬上了回廊的台阶上,牌桌支楞在了明间,门窗紧紧阖着,挡着泠冽的寒风,姜净春正和楼观在玩叶子牌,顾淮朗话密,坐在一旁,不停歇的说话,姜净春叫他说得脑袋也跟着疼,好再楼观的耐性极好,有一句没一句的应着他的话。
快要到正旦了,最近的京城极热闹,街上早已串起了灯笼,正旦是大节,每年这个时候都处处溢着喜庆,宫里头对这事也重视,等到时候还有朝贺,大臣百官朝贺天子,命妇们朝贺皇后。
那个时候,也有得好折腾了,姜净春光是想想都有些头疼了。
顾淮朗带着个虎头帽,整个包得跟个小粽子似的,在一旁掰着手指喋喋不休道:“到时候正旦的时候街上肯定可热闹了,会有鼓乐、歌舞、花灯、杂耍!一定很好玩,上一回端午的时候母亲骗了我,害我没能去到外头,到时候嫂嫂哥哥们从宫里头回来了后,要去逛街的话,一定得带上我啊。”
叫顾夫人骗了一回后,顾淮朗再也不肯相信她了,她在他这里已经彻底失去了信用。
等到正旦那天,那么热闹的日子,不用想也知道姜净春他们会去街上,他可得好好缠上了他们。
哥哥虽然和他不亲近,但至少不会骗人。
只要嫂嫂答应了,就什么都好说了。
姜净春听他这样说,自然也是说好。
顾淮朗又看向楼观,问道:“那楼哥哥呢?楼哥哥那个时候也还留在这里吗?”
楼观是打算明日就走了的,他一直在侯府麻烦人也挺不好,毕竟他们能赎回他来已经很好了,他们有他们的日子要过,他一直留着也挺不是事的,想着等李郎中今日被流放出京后,他也可以离开侯府了,这天底下也不会没有他的去处。
好歹有门唱戏的手艺在身上,就算是乞讨,那也饿不死。
他方想开口回话,屋外就猝不及防响起了一道呼声,“雪,下雪了!”
这话一出,顾淮朗又哪里还坐得住,屁颠屁颠跑去了窗户边,他爬到了椅子上,打开了窗户,往院子里探头看去。
雪花从天际飘落,起先是一点两点,后来无数点的雪花就这样砸了下来,成千万片的雪花砸在这四方小院中,瓢泼的雪势头凶猛,不一会地面上就已经覆上了一层薄雪,顾淮朗想,或许不用一个时辰的功夫,他就可以在外头堆雪人,打雪仗了。
窗户一打开,外头的风就涌了进来,姜净春冷得缩脖子,手上把汤婆子揣得更紧了些,外头落了雪,大家也没心思在牌桌上了,这局没打完就散了。
姜净春也走到了窗边,看向了外头的风雪。
雪花漫漫,整个世界都成了银白。
落雪了。
今年的初雪来得特别晚些,可这一场初雪却下得凶猛。
姜净春站在顾淮朗的身后,他跪在椅子上,姜净春伸手到前头摸了摸他的脸,一张小脸被风刮得冰凉。
她把汤婆子放到了一旁,两只手都按到了他的脸上,把那冻得冰凉的小脸捂暖起来。
顾淮朗还落在下了雪的兴奋中,高兴地指着雪说,“下雪了,嫂嫂!堆雪人,我们一会可以去堆雪人了!”
姜净春其实有些怕冷,她是不大想要去外头挨冻,而且她也不是什么小孩了,不喜欢玩这些了,但看顾淮朗这么高兴,她还是笑着应了声。
风雪很大,窗户外头是回廊,可她总觉这雪能透过回廊飘到他们这处,她伸出了手,手早就已经冰了,被风刮得都已经没了知觉,连冷都已经感知不到了。
雪似真的飘进了回廊,她感觉到掌心上落了雪,很快就融化成了雪水。
她看着掌心,余光中瞥到院子的门被人开了。
抬眼去看,发现是顾淮声下值了。
他的身上还穿着绯红官服,外头披着一件狐裘,有月华孤清之气,两人隔着飞雪相望,姜净春忽见顾淮声的身影在眼中出现,一时之间竟没能反应过来,连手都忘记收回。
两人隔着飞雪对视,一时间谁都没有动作。
而后,姜净春看见顾淮声朝着她的方向也伸出了手。
青年的衣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在漫天风雪之中也朝她伸出了手,眼中带着穿透茫茫风雪仍旧泛光的笑意。
姜净春一愣,不知道这顾淮声又犯什么病,奇奇怪怪得很,反应过来后马上把手收了回来。
顾淮声见她放下了手,也跟着放下,只是嘴角的笑仍旧未散。
没过一会,他就踏着雪进了屋子里头,肩头还落了些许的雪。
顾淮声进了屋子,姜净春也和顾淮朗从窗外探回了头来。
她随手把窗户带上。
顾淮声进屋后把门合上,屋子里头的暖气一下子就重新涌了上来。
他和一旁的楼观打了个招呼,而后走到姜净春面前,他笑着问她,“我方才在和你握手,你躲些什么?”
姜净春觉着他莫名其妙的,“你疯啦?”
隔着老大个院子握什么手,谁和他握手。
顾淮声道:“我看你朝我伸手了啊。”
姜净春抿了抿唇,道:“我那是在摸雪。”
她摸个雪,他怎么又在那里一厢情愿上了。
第67章 第六十七章
顾淮声听到姜净春这话, 摸了摸鼻子,轻咳了一声,而后道:“对了,一会父亲喊我们去膳厅吃饭, 方才下值的时候碰上他从外头回来, 他今日去冬钓,说是钓上了一条大鱼。”
今日是腊月三十, 临近正旦, 衙门里头也还忙着,顾淮声便又去了衙门。
但顾侯爷没上值。
姜净春听到顾淮声的话也有些惊异,这天气还能钓啊?河水都已经结上冰块了吧, 还钓呢。
她怕鱼没被冻死,顾侯爷就先冻出个什么好歹来了。
顾淮声见她这表情, 不由笑了笑,他解释道:“他就这点喜好了。”
当初沈长青去世之后, 顾侯爷也失望透了,他不明白, 为什么一个好人最后会落得这样的下场,大家都脏, 所以干净一点的那个人反倒是成了不太好的东西。
顾侯爷死心了。
爱谁谁, 既然不要好过,那大家都不好过了。
从那之后, 他的心思也不在朝堂之上了,他给自己寻了些别的乐趣来。
他喜欢上了钓鱼, 拿上鱼竿, 时常一坐就是一个下午。
越钓越有味,后来顾夫人都受不了他这幅样子, 干脆投河里面去得了。
说了也不听。
没法,就这样吧,随他便吧。
顾淮声看向楼观,道:“楼观,晚上一起来吧,人多热闹。”
姜净春也附和。
这些时日的相处,楼观看得出顾侯爷和顾夫人是挺好的人,但这是他们的家宴,他就不凑活了,凑过去也怪不自在。
他最后还是笑着拒绝他们了。
听他这样说,那两人也没再去说些什么了,毕竟这样的事情于他确实不大自在。
楼观想了想后,还是开口道:“公子小姐,这些时日叨扰你们了,既他已经被流放出了京,往后我也就不再继续再在侯府烦扰下去了。”
听楼观这话,他们知道他这是在道别,当初怕李郎中还在京城的时候会报复他,可是现下人也已经被流放走了,他也没有再继续待下去的必要了。
姜净春问他,“不能过完年再走吗?”
她又觉得过年这个要求或许有些得寸进尺,她问,“过完这个正旦呢?就在这两天了。”
楼观还是笑着摇头,他说,“大家团圆的日子,我留这,也不大自在的,这么些年,一个人伶仃惯了,人多了,反而要难受。”
他都这般说了,姜净春也不再劝了。
他说得也不错,一个已经习惯孤身一人的人,现下忽然热闹了起来,好像确实是会不大适应。
他们一厢情愿想让他感受的团圆,也不一定就是好的。
姜净春无言,她问他,“那你往后要去哪里呢?”
他想好去何处了吗。
楼观道:“天下总归有个去处,现下成了自由人,腰杆子也直些,不至于仰人鼻息。”
当初卖身契在那班主手上,他做什么都不行,但现下,不一样了。
他好歹也还会唱戏,最后实在不行,去扮一回小生,唱一场戏,也饿不死。
听到他的这话,两人再没开口,只是顾淮声对他道:“好,既你要走,便不再拦了,我还有些话想同你说下,我们去外头说吧。”
姜净春也不知道顾淮声是要同他说些什么,不过也没再开口去问,看着他们两人去了外头。
外面的雪已经渐渐有了厚度,两人站在回廊之下,雪有些飘了进来,打在他们的身上。
顾淮声先开了口,他说,“今年冬天,很冷,不好过。”
今年初雪落得比往年都要晚一些,可是,今年比以往都要冷。
楼观有些不明白他的意思。
今年冬天很冷吗?其实楼观是没这样觉得的,他觉得今年比以往哪一年都要暖和。
但顾淮声的话在这样的时候还是准一些,或许今年确实是比往年冷。
顾淮声道:“冬天难熬,我这有一百两,你拿去当路上的盘缠吧。”
楼观愣了片刻,下意识就是想要拒绝,当初他为他赎身的钱,他都还没有还,现下又怎么好意思再去要这钱呢。
他垂首道:“公子,我”
他想说,他不能要。
但顾淮声却阻了他的话,他道:“我喜欢善始善终,做好事不做完,倒不如不做,你就当全了我的心。收下吧,外面天冷,如若现在是春夏秋,我也不会多手的。”
他的视线没有落在楼观身上,而是看着院中的飘雪,他说,“总要有点钱挨过冬天,才能开始自己的春天。”
看楼观还想说些什么,顾淮声又笑了一声,他道:“我还真有件事情想要请教下你,就当是向你学习的费用了。”
楼观听他这样说,也没再提,只问,“公子说便是,请教不敢当。”
他除了唱戏,又还能有什么地方值得他请教呢。
顾淮声收回了视线,看着他问道:“一开始的时候表妹就只同你相处了那么几日,她好像就很喜欢你这是为什么啊。”
是单纯因为楼观会哄她吗?现在看来,好像也不是吧。
因为楼观不哄她,她对他看着也挺喜欢的。
楼观很快就明白了顾淮声的话是什么意思。
从这些时日的相处,他其实也察觉出了他们之间那些许微妙的气氛,他们是夫妻,他们关系亲密,这无可置疑。
可楼观也有些不懂,为什么姜净春总是一直堵着一股气的样子,总喜欢有一搭没一搭和顾淮声犟嘴,就像是故意想要和他作对似的……
楼观道:“公子是做过什么对不起小姐的事吗。”
姜净春看着脾气很好,对谁都和善,若她现在故意这样怄气,他很难不去怀疑,顾淮声做过什么事。
果不其然,听到这话,顾淮声的面色有些不大自然起来了。
楼观知道这是叫自己猜中了。
他笑了笑,道:“小姐那不是喜欢我,她对谁都挺好的。公子问我如何讨小姐欢心,那也都只是些不入流的手段。只是,公子知道小姐为什么生气,为什么要怄气吗?”
顾淮声或许根本都还没走进姜净春的世界,他不明白她在想些什么。
顾淮声听到了楼观的话,忽然明白了些什么。
他总是以为他很懂她,以为她的所有表情他都能懂,她所以情绪他都能感知,其实不是的,那只是高高在上的揣测罢了,他在用他二十几年的人生经验,去揣测姜净春的心理活动。
然后呢?无非就是把他的想法强加在了她的身上而已。
楼观道:“公子,我就多嘴一句,若是真做错了事,低低头,总是没错的,小姐瞧着没有那么难哄的”
顾淮声生这么一张脸,往那一站别人看了就开心,只是他太冷些,连带着他的情绪也是凌冽、不近人情。
他这样冷,谁看了都有些亲近不了。
顾淮声陷入了沉思之中,好像真的有把楼观的话听到心里面去。
低低头
当初书良这样说,现在楼观也这样说。
还是不够吗。
两人说完了这些之后,便也没再说其他的了,刚好敬华堂那边也来人传饭了,楼观回去了自己的屋子。
外头落了雪,姜净春披了件斗篷,牵着顾淮朗的手出来了,只见到顾淮声仍旧站在廊庑下。
姜净春走过去戳了下他,“在想些什么,走了,膳厅那头来人喊了。”
顾淮声终于抽回了神,他看了看姜净春,神色带着几分复杂,不过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点了点头。
下人们拿来了两把伞,姜净春自然而然接过,牵着顾淮朗的手就要步入雪中。
顾淮声抓住了姜净春的手腕,姜净春不解看他。
又要干嘛?
顾淮声看了看另外一把伞,视线又落到了顾淮朗的身上。
顾淮朗看着顾淮声的眼神直觉不善,他马上冲他扬起了个甜甜的笑,喊道:“哥”
希望他能良心发现,不要让他一个人打一把伞。
小团子笑起来看得人心都要化了,但顾淮声显然是不大吃这一套,他蹲下身,看着顾淮朗道:“过了正旦,你虚岁就又长一岁,来年就七岁了。”
顾淮朗纠正道:“不对不对,我的生辰在四月,过了年也还是六岁。”
为什么都喜欢给他算大一岁。
母亲也说他来年就要七岁了。
顾淮声道:“嗯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现下已经可以一个人打伞了。你长大了,不要总是让嫂嫂还有小厮丫鬟给你打,你应该学会自己一个人打伞了知道吗。”
顾淮声找了个冠冕堂皇的借口,顾淮朗听了之后天都要塌了。
嫂嫂打不得,小厮丫鬟也打不得。
他不肯,看向了姜净春,姜净春也觉不像话,他个小孩让别人打打伞那又怎么了。
顾淮声读懂了姜净春的意思,先一步道:“没那么娇气的,让他自己打吧,什么都要别人来,难免惫懒。”
说着就先自然而然地拿过了姜净春手上的伞,牵着她的手步入雪中。
顾淮朗看着他头也不回就走了,马上接过了伞跟了上去。
好在顾淮声也没那么丧良心,步子也迈得小一些,舍得等一等顾淮朗。
顾淮朗跟了一路,到了膳厅的时候嘴巴都能吊个瓶子了。
三人过了敬华堂的院门,上了回廊后就收了伞,顾淮声回头瞥了一眼顾淮朗,又走到了他的面前。
顾淮朗不知道顾淮声又想干嘛,只是嘴巴撅得更厉害了些。
而后,他眼睁睁看着顾淮声伸出手掌把他那撅着的嘴按了回去,只听他淡声道:“后日就是正旦,叫母亲看你耷拉个脸,你得挨批。”
听到顾淮声这话,顾淮朗唯恐被教育,也没敢再挂脸了。
等到三人到了膳厅的时候,顾侯爷和顾夫人都已经在里头等着了。
“快快,来尝尝我今日钓回来的鱼,钓了一个时辰呢。”
以往天热还能坐个半天一天,现下天冷了,一个时辰就僵得不行。
好在最后是钓上来一条,差点就白搭。
姜净春听了顾侯爷的话都直打冷颤,有这毅力,他做什么不能成。
三人入了座,差不多用完了饭后,又随便聊了两句话,顾夫人说起了明日朝贺的事情。
今天是三十,明日就是三十一,等明晚就要入宫,在子时那会站在午门前准备。
一说起这个,除了顾淮声脸上没什么表情,姜净春和顾侯爷脸上都露出了苦色,顾侯爷是越来越不喜欢这些繁文缛节,姜净春也烦,那日一整晚都不能睡觉,想想都头疼。
说完了这话也没再说,顾淮声和姜净春准备离开,顾淮朗却扯了姜净春的袖子,“嫂嫂,你方才还说要陪我堆雪人,打雪仗的呢!”
姜净春想起来了,方才她确实是答应过顾淮朗的。
这是初雪,第一场雪对小孩子来说总是重视的,姜净春以往也是顾淮朗这样,一下雪,屁颠屁颠就要往雪地里跑。
现下年岁稍长,惧冷大过了玩心。
但在这样的时候食言是一件很扫兴,讨人厌的事。
顾淮声知道姜净春怕冷,刚想替她开口拒绝,却被姜净春阻止,她不认可地看着他摇头,显然对他这样的做法不大满意。
顾淮声道:“可是外头很冷啊。”
姜净春道:“跑跑就热了。”
说着,就裹了裹斗篷,和顾淮朗去了外头。
姜净春完全可以站在一个大人的角度去拒绝顾淮朗这孩子气的要求,可是,她没有,因为她曾经也是个小孩,所以她比谁都懂被拒绝,被哄骗是什么滋味。
很多小孩长大了,身上就会沾染了大人的习性,他们会忘记,自己曾经也是个小孩。
姜净春记得。
记得她曾经也是个孩子。
顾淮声现在才发现,在这些事情上面,姜净春一直都做得比他好些。
她总是切身实意的去感同身受。
他起身走到了门外,站在回廊下看到姜净春和顾淮朗在雪中奔跑,打雪仗的身影,姜净春陪顾淮朗玩,总是让着他,顾淮朗就是个傻小孩,手上没个轻重,自己玩尽兴就好了。
天空飘着鹅毛大雪,就用个饭的功夫,没有一会屋檐、地面就铺了一层又一层的厚雪,随手在地上一裹,就能裹上个雪球。
顾淮声也从廊庑上走下,弯腰捏了个雪球,砸向了顾淮朗。
他没收着力道,顾淮朗叫他砸得一痛,痛叫出声,当即转头看向来人。
他饶是再小,那也有脾气,隔着雪看着顾淮声喊,“哥,你砸我干嘛呢!”
还不待到顾淮声先开口,姜净春就像是寻到了什么好玩事一样,捏了个雪球往顾淮声身上丢,她冲着顾淮朗笑道:“小朗,我们一起来打他。”
顾淮朗听姜净春这样说,也马上就来了劲,以前的时候顾淮声从来没有和他玩过这些,现下好不容易寻到了机会,他自然是乐意。
顾淮朗马上弯腰捏了个雪球,往顾淮声的身上丢。
顾淮声听到姜净春的话,看到姜净春的举动,不由想笑。
果然是没良心得很。
他也没再同他们客气,蹲在地上摸了几个雪球往他们那边丢过去。
姜净春本以为顾淮声不会理会他们,挡几下雪就走了,没想到竟还真就打了起来,她也来了趣,和他打了起来。
顾淮声倒也不欺负自己的娘子,这一个两个的雪球自然是都落到了顾淮朗的身上,姜净春看得着急,偏偏真要打又打不过他。
眼看顾淮朗都要给雪埋了,姜净春直接跑到顾淮声身后,往他身上蹦,顾淮声被她这动作下一跳,下意识把她背好。
姜净春被顾淮声背着,一边用手去冰顾淮声的脖颈,一边冲着顾淮朗喊道:“小朗,快些砸他!”
她的手摸了那么多雪,实在是冰得厉害,顾淮声也没忍住“嘶”了一声,躲了一下。
姜净春却像是寻到了什么趣事一样,顾淮声也怕冰?
她确实是调皮,一寻到这个弱点,就迫不及待把手往脖颈里面冰了又冰,她趴在他的背上,顾淮声躲也躲不掉,只能任由她这般冰着。
待到再反应过来的时候,顾淮朗手上的雪球也已经往他身上砸了过来。
背着姜净春他也动弹不得,只能任顾淮朗砸着了。
待他差不多砸回本,砸尽兴了,顾淮声终于背着姜净春往回廊下躲。
姜净春也从他的背上跳了下来。
“你怎么还耍赖。”
顾淮声脸上也不见得生气之色,说这话的时候隐隐带着几分无奈。
“谁叫你欺负小孩。”姜净春理不直气也壮,一边抖着身上的雪一边也回了顾淮声的话。
顾淮声忍不住呵笑了声,“不欺负他,难道还要欺负自己的娘子吗。”
这雪球丢她身上,保不齐要来记他的账。
顾淮声被姜净春那么一冰,身上难得有些冷得厉害,忍不住搓了搓手哈气。
姜净春见此,也没再去说。
又陪着顾淮朗在院子里头堆了个雪人,眼看都快到了戌时,他们便往沧濯院回了。
两人在雪地上踩出了一串脚印,只是很快又被大雪覆盖。
回去的路上,两人一时无话,顾淮声忽然开口道:“明晚的朝贺你可以不去的。”
他方才在膳厅里头自然是注意到了姜净春的神情,到时候要熬一整夜,她肯定受不了。
姜净春问,“还可以不去吗。”
正旦是个重要的节日,大家都要去,就她不去,不大好吧
顾淮声凑到她的耳边说了句话。
姜净春有些惊异,装病?顾淮声喊她装病?
她有一瞬间的错愕,看向顾淮声的眼神都带了几分古怪,他现下竟然会说这样的话,做这样的事?
顾淮声见她这幅表情,知道她是不信他的话,他又道:“没什么大不了的,以往有些个公主、夫人受不了这些,便装病躲这一天,大家都心知肚明,不会追究的。”
这又臭又长的仪典,没人喜欢,但每年都会有这样的东西,没办法,君权神授,皇上若不感恩上苍,那是要被降下神罚的,要想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朝贺是必不可少,再加上其他的七七八八的缘由,这些仪典便越来越是重要,不弄不行。
姜净春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大好,她说,“可是大家都去,就我不去的话,你会不会被人抓了小辫子,皇上会不会看你不顺眼呢。”
这点简单的人情世故她还是懂的。
顾淮声看向姜净春,他说,“我的仕途若因此而受影响,那是我没本事。你若连病也不能生,那也是我没用。”
谁又能知道她在装病呢。
在外人看来,就算是知道她在装病,也只会把她当做真的生病,若她生了病也不能躺在床上休息,那不就是他这个做丈夫的没用吗。
都看人下菜碟,又能有谁出来拆穿呢。
姜净春听到顾淮声这样说,也终于放下了心。
但想了想后又问道:“母亲那头怎么说啊?”
万一顾夫人知道了,会不会不好啊。
顾淮声笑了一声道:“没事,前一年父亲也装病。”
前一年他装了,今年也不好再装下去了。
顾侯爷也装,那顾夫人应当也是不大在意这事了。
姜净春放下了心,打定主意去装病了,一想到明日不用去朝贺,心绪也跟着放松了许多。
说话之间已经回到了沧濯院。
姜净春身上都是雪水,难受得不行,一回去后就让人烧了水去净身。
她洗完了之后,就 换顾淮声进了净室。
临近年关,他的公务也越来越多,后来干脆就把东西从书房搬到了房间里头,来来回回也方便些。
等他净完身出来,披了件大氅就坐到了桌案前。
他抬头去看姜净春,却发现她坐在床上,手上还拿着绣花针在绣东西。
顾淮声看得奇怪,她怎么又拿起了针线?
起身坐到床边,他问她,“你这是想要绣些什么。”
姜净春听到顾淮声的话手上动作也没停下,却回了他的话,“这不是都过年了嘛,我就想着给祖母刺条围脖,到时候去看她的时候带给她。”
过年了她肯定是要去看老夫人的,给她做一条围脖,也让她知道她一直挂念着她。
顾淮声点了点头,算是明白了姜净春的意思。
后来,他又像上次她在做盖头那样,问她要了个香囊,他又道:“顺手给我做个香囊呗。”
姜净春显然也是想起了那日的事情。
又顺手做个香囊?
这顾淮声怎么就对这香囊这么耿耿于怀呢。
姜净春不大懂,但这一次她却顺口应承了下来。
“哦……好。”
这回轮到顾淮声有些懵住了,她竟真的愿意给他做了?
听到了这话,他眼中瞬时之间就浮现起了说不出的喜意,一双漂亮的桃花眼中泛着笑。
他方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见姜净春忽然抬头,看向他问,“顾淮声,那个我爹的下落你有找到些什么吗。”
姜净春说起这个,脸上表情有那么些不大自然,因为以往总是喜欢和他呛嘴,总是喜欢和他作对,所以让顾淮声帮她这个忙,还是有些不大自在。
她答应给他做个香囊,才好意思去问。
感觉这样也不欠他什么了。
不然总觉吃人手短。
可顾淮声听到姜净春的话,却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
脸上的笑也瞬间僵住。
他好像忽然明白了些什么,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姜净春愿意给他做这个香囊……
就在之前,宋玄安因为被人诬陷舞弊而入了牢狱,她来求他,然后他让她嫁给他
前些时日她让他帮她找父亲,现下愿意给他做香囊,也是因为觉得,他会问她再索取些什么吗。
就像是交换,他帮她的忙,她给他想要的。
在她心中,他是丈夫,可并不值得她信赖。
她是怕弄得他不高兴了,他就不会帮她了吗?
所以,他再提起曾经那个被她拒绝的要求,她今日才会这样轻易就答应了吗。
顾淮声意识到了这个事情之后,心脏都有些止不住发酸,疼痛细细密密泛滥。
他这都做了些什么啊。
姜净春不知道顾淮声是想到哪里去了,方才还在笑,可是现在为什么他的脸色一下子就变得苍白了起来。
这幅样子,弄得就跟她爹已经死了一样。
她心下一跳,“你找着他了?他已经死了?”
虽然不知道她的父亲为什么不要她们母女了,可是他如果真的死了,她心里怎么可能没有波动。
顾淮声摇头,“我还在找。”
姜净春问,“那你是怎么了?”
怎么忽然变成了这样子。
顾淮声眼角滴出了一滴泪,他伸手捂住了眼。
姜净春被吓到,把腿上放着的刺绣的篮子都丢去了一边,她掰开他的手去看,却发现人是真哭了。
干嘛啊,方才她不就只是问了个问题而已吗,又是戳到他哪个点了?
顾淮声好似在呜咽,他说,“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坏。”
姜净春听了这话认真去思考了一下,他以前确实是挺坏的,近些时日好了许多。
可是,这个哭得不应该是她吗,他哭个什么劲啊?
姜净春想说些什么,却又听顾淮声道:“对不起,逼你嫁给我,我真错了,那个时候见你每天都想着要去嫁给别人,我真的有些害怕了。”
他又提起了那桩旧事。
“我喜欢你,真的比你想的还喜欢,就是有些……后知后觉,卑劣又阴私”
“可是你让我帮你忙,你不用这样小心翼翼啊,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就算不管我,就算骂我打我,我也会去做的啊,只要是你的事,我怎么也会做的……”
她这样小心翼翼的让他帮她,他看了怎么会不难受,怎么可能会不心疼。
顾淮声握住了姜净春的手,放在嘴边,伸出舌头舔了舔她的掌心,他抬起了那双湿漉漉的眼,看着她说,“你想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你把我当狗使唤也行啊。”
他们都让他低低头,顾淮声也不知道该低到哪里去才可以哄回姜净春,他只知道,凭借自己的本心去做吧。
做什么,说什么,也都是他的心指使的。
给她当狗,那怎么了。
姜净春听到顾淮声的话,错愕了一瞬,这一刻也终于知道他是想到了哪里去了。
她确实是有些对当初的事情耿耿于怀,不然也不会把那一句要他后悔娶了她的话记这般久。
当初顾淮声推了她一掌,她还暗暗发誓,这辈子都不要再喜欢他。
她告诉自己,不可以对顾淮声服软,也不可以对他好,她就是要让他过得不顺心,不然,她当初那些发过的那些誓,说过的那些话,不就打得自己的脸生疼吗。
她往死了作,总是和他呛声,想要呕死他,她总觉得现在低了头,先散了气,那就是服了输。
可是如果真这样子,她又过得太拧巴了。
日子是自己的,冷暖自知。
或许人的想法,人做出的决定真的会随着时间的改变而一起改变。
她也已经不是小孩了,不能再在什么事情上面都像和抢东西一样的去争输赢了。
而且现在顾淮声都这样说了
他都说把他当狗也行。
他这样高傲孤清的人,现在真的把自己放到了最最卑微的位置,真的已经低得不能再低了。
他都低成这样了,他从来不想要跟她怄气,而她又为什么总要去和他争一个没人在意的输赢呢?
她低头看着顾淮声,看着他那恳切的眼神……
彼时她才愕然开悟。
到了最后这样的时候,只有自己在和自己较劲。
顾淮声舔着她的手心,就像是一只最忠诚,最听话的小狗,温顺地舔舐着主人,他看着她的眼神,也是前所未有的虔诚。
红舌舔得掌心发麻,她低头看他,心也止不住发酸。
眼中不受控制地流出了眼泪。
她想,或许是因为掌心的瘙痒带来的眼泪。
顾淮声不再舔她的手,他爬到了床上,跪坐在姜净春的面前,他的双手捧着她的脸,两人对视,皆被泪水糊了眼。
顾淮声弯腰,亲上了她的眼睛,姜净春没有了动作,合上了眼任他亲着,只是眼泪流得更叫厉害了,顾淮声亲着她的眼,亲着她的脸,后来,亲到了她的唇上。
他的舌头侵入了她的红唇。
他们在落泪,他们在接吻。
姜净春被他吻得浑身发颤,她感受到自己的一切都被顾淮声掠夺,都在被他席卷,她的舌,不是她的了。
心事被撕扯开,曾经那桩耿耿于怀的事情被抬到了明面上,最后以这场接吻结束了那沉重的话题,可恨的是,在这样的时候
他们却情动了。
第68章 第六十八章
屋内还燃着火炉, 气氛更加旖旎。
直到两人都快喘不上气的时候,才终于停止了下来。
可是还没有结束,顾淮声说,“不要怕, 我会轻点。”
姜净春也再没说话, 那双湿红的眼睛就那样看着他。
顾淮声又亲了上去,顺着她的唇向下亲。
姜净春有些被顾淮声的举动弄得有些懵了, 她低头看, 只能看到顾淮声的脑袋。
身体早就已经绵软得不像话,她的一只手扯在顾淮声的发间。
她不知道顾淮声是从哪里去学来的这些。
可是,再这样下去, 她觉得自己又要昏了过去。
姜净春抓着顾淮声的头发都用了些力,她想要制止他的行为。
“停下快点停下吧”
可是顾淮声没有听她的。
终于, 姜净春再也受不住了
顾淮声抬起头来,脸上似乎还有些水渍, 他伸出手指摸了摸。
手指纤长,水渍在他的白皙的指尖带了些旖旎之色。
姜净春迷蒙睁眼, 就看到顾淮声把手指放进了嘴里舔了舔。
这人,真是
顾淮声又看着她说, “书上说, 这样开始的时候就不会疼了。”
姜净春不知道顾淮声是看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书,又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她还没再开口,顾淮声就已经凑过来了。
是夜大雪, 屋外冰天雪地, 屋内烛火倒影,床声作响。
等到第二日, 姜净春再醒来的时候,顾淮声已经去上值了。
昨日顾淮声也终于长了记性,能稍有克制,姜净春的身上果真也再没第一回那样疼,她撑着手起了身来,昨夜的记忆翻山倒海席卷而来。
脸烧得厉害,将被子踢开,终于凉快冷静了些。
可却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昨日打了那场雪仗,姜净春最后还是受了些冻,搓了搓鼻子,没放在心上,起了身去。
她起了身后就已经快到中午,花云进来传了顾夫人的话,她道:“夫人让小姐今夜好生歇息就是了,不用去宫里头朝贺了。”
今日是腊月三十一,明日就是正旦了。
今夜子时他们就要动身往宫里头去,听顾夫人的话,想来是顾淮声已经去和顾夫人说过些什么了。
听到这些,姜净春也没再多想些什么,又重新钻回被子里头了,干脆连床都不起了。
感觉像是染了风寒,脑袋都有些昏沉,午膳也没甚胃口用,到了最后随便喝了点粥下去,又躺回去睡觉了。
一直到顾淮声下值回来了,姜净春也都还躺在床上。
顾淮声进了里屋,发现屋子里头还是黑的,眉头微微蹙起,想起下人说姜净春今日一日都没起身,想得更多。
他点了灯,而后走到床边,姜净春整个人蒙在被子里头。
顾淮声上前掀开了个小角,姜净春的脸露出来了,整张小脸都红扑扑的,在烛火下更叫明显。
她还在睡觉,察觉到了顾淮声的动静,便睁了眼来。
看清了人后,她开口道:“你回来了?”
好快,她怎么觉着她才睡着,他就回来了呢。
顾淮声看着她这迷蒙的眼神,心下暗觉不好,伸出手背去碰了碰姜净春的额头,果然,烫得厉害。
烧起来了。
昨日姜净春在外头玩雪,想来就是那个时候挨了冻。
顾淮声叹了一口气。
现下好了,是真不用装病躲朝贺,这回是真病过去了。
他起身让人喊了府医过来,从柜子里头拿了条外裳过来给她穿上,而后又把她扶起了身靠在床头。
他把她的碎发拂去了一旁,指腹碰了碰她发烫的脸。
实在是有些太不经冻了。
打了场雪仗就成了这样子了。
姜净春靠在床头问他,“现下是什么时辰了?你是不是一会就要走了?”
他们还得在子时前赶去宫里头吧。
“还早着呢。”顾淮声回了她的话,又问,“今睡一天了?难受了怎么不早点说。”
姜净春都睡得天昏地暗了,哪里还知道自己怎么了。
她的脑袋还是昏昏的,没再说话了。
后来府医过来,说是染上了风寒,热症也跟着一块来了,开了几贴药下去,丫鬟们拿过去就开始烧了。
府医走后,顾淮声在床上支楞起了一张小桌子,又让人把晚膳端了进来。
姜净春看着饭菜却没胃口,不想吃,两眼一闭又想躺回去睡了。
顾淮声又给人从床上逮了起来,他哄着她道:“就吃一点,你中午也才用了一碗粥,现下再不吃些,一会空着肚子喝了药得肚子疼。”
顾淮声好声好气哄着,好不容易让她吃了半碗饭下去。
待她吃好后,顾淮声才终于动筷开始垫了垫肚子,晚上还有得好忙。
这里头的碗筷被收拾好了后,花云就从外头端来了药,差不多放凉了之后,顾淮声就给她喂下去。
她在这事情上面倒也不娇气,药是很苦,但不喝药更难受,皱巴着脸就给药喝了个干净。
喝完药后,顾淮声给她塞了个蜜饯去嘴里,吃完了后,她马上又钻回了被子里头。
姜净春喝了药后,整个人困得更厉害了些,暖融融的被子盖在身上,没过一会就睡昏了过去。
大约过了一个多时辰后,顾淮声又端了盆热水来,给她擦身子。
犯了热病,这药喝完,她睡了那么一会身上就出了不少的汗,顾淮声给她擦了把身子,又给她搓了把脸,姜净春又有些醒了过来,喝了药后,热便退下去了些许,身上也终于舒服了些。
顾淮声看她神思清明了些,指腹抚着她的眼,让她更清醒些,他叮嘱她道:“一会我就要去宫里头,约莫明日中午才能回来,你记得起来用早膳,早膳用完了记得喝药。等你热症退了,晚上街上热闹得很,到时候我们一起逛逛。”
顾淮声的身上穿着朝服,身上有一股沐浴过后的香,想来方才已经净过身了。
姜净春点了点头,应了声,只是神色看着仍旧恹恹。
顾淮声蹭了蹭她的脸,道:“睡吧,那我们明年见了。”
岁聿云暮,一元复始。
等过了今夜,一切终迎来新岁。
姜净春“嗯”了一声,道:“去我等你回来。”
顾淮声听到她的话,眼中不自觉含了笑意,最后也怕耽搁了时辰,给她掖了掖被子便往外去了。
方才叮嘱姜净春吃药的话他又吩咐给了花云,说完了这些,便踏入了院中,离开了沧濯院。
姜净春躺回了床上,却已经没了睡意,今日睡了约莫整整一日,后来喝了药后又睡,现下再睡,就睡不过去了。
顾淮声方走,他身上的味道似乎还有些残存在鼻尖,姜净春合着眼,似还能听到外面落雪的声音,屋内燃着炭,热气烘着她,又躺了好一会,姜净春终于睡过去了。
睡前她还想着顾淮声说的那句话。
明年见。
*
朝贺仪式颇为繁复,臣子们已经身着朝服,一到子时就候在了外头,太和帝还在焚香准备,他先是要去拜见皇太后,而后再在礼部的引导下,出来完成一大串仪式,在今日,就连外国的番邦使节也进宫贺岁,地方各部官员也从外地来,在午门外弄完了一串仪式之后,皇帝在此接受朝拜。
朝贺还没结束,众人进了殿内,首辅、次辅又在一起宣读表文。
等到这么一堆繁文缛节之后,天都已经亮了。
到了后头,好不容易殿内仪式走完,各部官员大臣又要开始互相寒暄
等弄完了这里的一切,就差不多到了中午,新岁开始,官员们按例都有五日的年假,从今日开始。
顾淮声和顾夫人他们往家去回,出了午门处,往顾家马车方向去了,书良见到他们出来,急急从旁边过来,他凑到了顾淮声的耳边道:“公子,抓到了,总督身边的下属抓到了。”
顾淮声眼皮一跳,问道:“人在哪里?”
书良道:“已经带回府关着了。”
人是在今晨的时候找到的,但顾淮声那个时候还在宫里头参加朝贺,他们也没法子进去说。
自从上次有了那人扮做女子的画像后,他们找了那人快有整整一月,其实早在几天前就已经有了一个可疑的对象,只是后来怕抓错了人从而打草惊蛇,便又跟了几日,直到前些日子看到那人和宋玄景碰了回面后,他们才彻底能够确定,这人就是那个下属。
他们寻了个时机直接出手,现下已经把人抓回来关了起来。
顾淮声赶回了家,连姜净春都还没来得及去见,直接往关着人的房间去了。
那人被用绳子绑着,身上也仍旧是那妇人模样,这易容的皮还没有被扒。
躺在地上的人,听到了声响抬头看去,顾淮声站在门口,背后的天光打在他的身上,他那背光的脸色都带了几分森然。
顾淮声一夜未眠,而现下在眼前的人又是害死了老师的凶手,他的脸色自然算不得有多好看。
顾淮声抬步走到他的面前。
背后的门被人从外面合上,屋外的光从一旁的窗户爬进。
下属合眼,不再想要看他。
都这样了,怎么还是被抓了,本以为易过了容,换了张皮就不会再被发现了,可最后没想到还是落得这样的下场。
这些人,当真是阴魂不散。
下属放弃抵抗,选择闭眼装死,但顾淮声却用朝靴强行抬起了他的下颌,迫他睁眼。
他动作有些用力,他只觉下颌都要脱臼了开来,不得不睁开了眼。
顾淮声开口道:“钱志,你找的我好苦啊。”
他找了他这么久,现下这个人终于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钱志也开了口,分明模样是妇人模样,但声音却是男人声音。
他道:“小侯爷,何必呢,事情都过去了这么久,您再找我,还有什么意义呢。”
顾淮声冷笑了一声,“意义?我做事不讲意义,就看结果。你害我老师这般下场,你还敢问我意义吗。”
若非是他背叛了沈长青,沈长青会背负这些骂名吗。
新政又会猝然崩死吗。
顾淮声想到了这里,脸上神情也有些控制不住了,他说,“王顺答应给你什么了啊,你要背叛我老师?汉沽关生灵涂炭,被蒙古铁骑践踏,全都拜你所赐你害死了他,让他背了这样的骂名。”
“他给你钱?许你官位?你自己不也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你到底图些什么。”
他是加官进爵了,还是飞黄腾达了?
他为了不被人发现,每日都还要辛辛苦苦扮做别人,顾淮声都有些不明白,他到底是在图些什么啊。
钱志竟笑了,他道:“小侯爷难道会不知道,这事由不得我吗,就算我不能加官进爵,就算出了这事我最后也被罚五十军棍,剥去官位,那又能怎么样呢。我有得选?我能选什么,选择去死吗。”
沈长青得罪的不是王顺一个人,那是一整个旧党。
这是什么概念,整个朝廷大半的人都是旧党的人,若他不去做这事,那得罪他们的,也就要算上他一个了。
宁可得罪君子,不要得罪小人。
能让人不好过的方法不只是打军棍,剥官服,相比之下,这已经是他最好的下场。
他没那么能耐,沈长青敢得罪他们,他得罪不起,最后非要落到家破人亡,想死都死不掉的地步,难道再去后悔吗。
百姓死了、将兵死了,那和他能有什么关系?
天地万物,皆为刍狗,他该怜取眼前人才是。
钱志道:“人死不能复生,小侯爷又何必?放下吧,北疆那边现在还是首辅的人在带兵呢,您这弄这么一出,难不成是想扳倒首辅不成?”
北疆的仗打不完,王顺就暂时出不了什么问题。
顾淮声听到这话却直接往他胸口上踢了一脚,那人吃痛,但也忍住痛叫,只是闷哼了一声。
“你这人真没良心透了,当初老师怎么对你,他于你有知遇之恩,让你当上了副将,你就联合王顺这样害他啊。”
听他论起往事,钱志的表情也不大好看了,他都说了他没退路,没退路!想要沈长青死的人不是他,是旧党的那一群人啊!
他情绪也有些激动了起来,他说,“若说单单是王顺一人也还好说,他拿整个党羽的人威胁我,他说我若不为他做这些,定让我叫天应叫地不灵,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能怎么办,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别可笑了行吗。”
他真是有些受不了,这顾淮声是听不懂人话吗,他有本事,难道不能去找王顺的麻烦吗?
他们那群人才是始作俑者。
钱志还想再去说些什么,却先一步被顾淮声打断。
“当初通敌的人是你。”
顾淮声肯定道:“是你和蒙古人通敌,泄露了老师的决策给他们,最后还要把汉沽关兵败嫁祸给了总督叛国,对吧?”
能偷来总督章印的也就他了。
除了他,又还能有谁呢。
顾淮声的话虽是反问,可语气却十分肯定。
钱志狡辩,“是王顺让我这样做的。”
顾淮声道:“好,一会去皇上面前也这样说吧。”
钱志不知道顾淮声是怎么说到了这里去的,他什么时候和他说过要去皇上面前了?
“你有个妻子,还有个儿子,被王顺的人保护着。”
关于钱志的生平,顾淮声早就查了干净。
打蛇打七寸,只要是人,总会有重视的东西,这一招,屡试不爽。
家人?妻儿?只要有心,没有人能容许他们被伤害,况且,当年钱志愿意听王顺的,也不就是因为被拿捏了软肋吗。
钱志愣了,他知道顾淮声或许会知道他有妻儿一事,只是没想到他竟还知道,他们现在被王顺保护着。
其实说是保护,不若说是控制。
他们那边的人肯定也知道钱志被抓了,万一钱志说出些什么,他们肯定就先拿了他们开刀。
顾淮声往门边走去,没有一会书良就带着两个人过来了。
正是钱志的妻儿。
钱志一看彻底傻眼。
顾淮声是怎么把他们弄来的了?
顾淮声让他看完了他们,就又让书良把人带走了。
钱志冲着他喊,“你哪里弄来的他们?!”
顾淮声看着他,道:“早在盯上你前,就已经盯住他们了,你一被抓,他们自然也少不了。”
他和他的妻儿必须是一起被抓。
如果先抓了妻儿,那势必会打草惊蛇,但抓了钱志后,又必须趁着王顺的人还没发现,看管松散之时再马上带走妻儿,不然等到他们发现钱志被抓,一定也会把妻儿严加看管。
顾淮声走到了钱志的面前,低头看着他淡声道:“我不会杀他们,但就像是当初王顺对你说的那样,让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的声音极淡,就像是在说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钱志听了气得咬牙切齿,“他们都是无辜之人!顾淮声,你不要脸!”
顾淮声冷笑,“你害死了那么多人的时候,怎么就没想过他们也是无辜之人啊。”
说着,他就一副不愿与之多言模样,转身就要离开这处。
“等下!别走!”钱志最后还是出声唤住了他。
顾淮声回过了身来,不带感情的眼神蔑着他。
钱志那张妇人脸皮在此刻或许是因为痛苦,而变得异常扭曲,看着竟有几分骇人。
钱志看着顾淮声,恨得牙痒痒,但没办法,他确实是捏住了他的软肋,如果不按他说的做,他怕他真的不会放过他们。他害死了他的老师,害沈长青到了这样的境地,这样的下场,顾淮声这么恨他,他怎么会放过他呢。
他不能去赌一个人的恨,更不敢去赌顾淮声会不会殃及无辜。
最后他还是只能妥协,对顾淮声妥协。
他问,“我说,我会说出当年的真相,你能放了他们吗。”
“自然。”
顾淮声又道:“现在就随我进宫。”
“这么快?”钱志没想到今日就要去。
顾淮声“嗯”了一声就出去了。
王顺发现人失踪了,难免会来劫人,多一日就多一份危险,现在一刻钟也不能耽搁。
顾淮声出去之后,书良又进来了,他给这人换易容出来的皮扒下来,重新恢复真身。
顾淮声等在门外,靠在回廊下的柱上,等着里面的人。
因着一夜未曾合眼,折腾到了现在,面上难免有几分疲惫,思绪有些混沌迟缓。
很累,可是现在还不能结束,还不是休息的时候。
他听着屋子里头的动静,眼皮沉沉,不自觉合上了眼
“顾淮声?”
没过一会,耳边传来了一声甜糯的嗓音。
顾淮声听到动静,睁开了眼睛看向来人,是姜净春,她站在他的面前,面上带着几分疑惑,他听到她问,“你为什么要在这里睡觉啊?困了吗?为什么不回去屋子里头?”
他昨天一晚上没睡,现下当很困才是。
顾淮声看向了她,姜净春戴着兜头的围帽,雪白的毛领衬得她的脸更小了一圈,她的面色已经看着比昨晚好上许多了,喝了药,睡了一整夜,热症应该也退了。
顾淮声低头,用自己的额头碰了碰她的额头,果然没那么烫了。
姜净春想说些什么,可是下一刻,顾淮声就靠在她的肩头。
“你你怎么了?”姜净春被顾淮声这样的举动弄得有些莫名,不过好歹也没推开他。
“好累就靠一会。”
他在她的耳边低喃,声音竟带着几分说不出的绵软。
他的呼吸洒在她的耳边,很慢很热。
姜净春任他靠着,眼前是漫天的飞雪,白雪之下,已经再辨认出万物原本的色彩,正午后的光绚烂夺目,可却还是消融不了冰雪,院中所有的东西都被积雪压弯了腰,独独那梅花树,仍旧挺立。
鼻尖是寒气,和顾淮声身上的味道。
姜净春再没动作,反而不自觉伸出手来,摸了摸他的后背。
动作很轻,轻到顾淮声几乎察觉不到的地步,可是,姜净春还是感觉到他的身体僵硬了几分。
不再过一会,书良就从里头的屋子里出来了。
他看到两人的举动,也知顾淮声现在定然疲累,但来不及,得在王顺动手前,先把人送去宫里再说。
他还在想着怎么开口去唤他,顾淮声就已经先起了身来,他道:“等晚上回来,我们去街上逛逛。”
说完这话顾淮声也没再留,转身带着人离开了。
不能再继续待下去了,碰到温暖的东西,总是想要去汲取热意,舍不得离开,可还有些事,不得不去解决。
希望能在晚上之前赶回来,希望现在到了这样的时候,一切都能得到解决。
姜净春看着顾淮声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了视线之中,他离开得很快,姜净春都没来得及开口回答他的话。
也不知道顾淮声是要去干嘛,这么着急。
她没再有什么动作,盯了许久顾淮声离开的方向,最后也离开了此处。
离开了这里之后,顾淮声直奔皇城,他还叫人给太子去了信。
发生了这事,赵锦鹤知道也能好些,现下皇帝约莫还在皇家太庙享殿里面跪拜祈福,他也进不去,赵锦鹤跟在身边,可以让他把人带进去。
*
自从两日前落下了一场初雪之后,这雪就再没停过。
这年初雪来得比前些年都要晚,就在前一阵子,雪还没落下的时候,王顺还以此为借口联合群臣上书,逼迫皇帝下令去重修天禄台。天禄台不只单单是一个台子,那是帝王向着上天展现正心诚意的台子,皇帝怎么能说不修就不修了呢?
王顺以初雪迟迟不降为由头,说是因为皇帝做错了事情,触犯了天怒,以此为借口施威,想要逼迫皇帝批了内阁重修天禄台的奏章。
太和帝也被他逼得有些烦了,一直不顺气,但好在一直较着劲,终于熬来了初雪。
初雪一落,让他也松了口气。
只是,这样的结果,于王顺来说就不怎么好了。
王顺从宫里头出来,他穿着厚重的朝服,头上戴着厚厚的红色围帽,将他团团围住,可或许是上了年纪,穿得再厚,也还是好冷,手上抱着的暖炉,也已经快不能为他提供热气。
他缓慢地走在宫道上,雪花落在他的红色大氅上,久久不能消融。
这条宫墙,他走了快有四十年,从年少得志,出入宫闱,算起来汲汲为营差不多四十年。
他这一生经历了太多,青年丧妻,中年丧子,到了后来,权倾朝野。
快到了,王顺知道,他也已经快要走不下去了。
这场初雪十二月底才落,天都在帮他,可他却还是没能够借这次的机会,逼迫皇帝再听他的话。
少年帝王,早就已经长大了,他早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也生出了自己的爪牙。
而帝王生出爪牙的第一步,就是抓向那个钳制住了他龙爪的人。
好不容易出了午门,王顺被人搀扶上了马车,他回了家后,发现宋玄景等在里面。
宋玄景面上有几分着急,看着像是出了什么事,王顺看向他问,“是怎么了?”
宋玄景道:“钱志被人抓了。”
钱志被抓了。
王顺猜到了是谁动的手,他问,“他的妻 儿呢?可看管起来了吗?”
宋玄景面色不大好,唇色也有些白了,他摇头,“已经被人抓走了。”
王顺刚从风雪中回来,反应还有些迟缓,听到这话过了会后才反应过来。
也被抓走了啊
那下一步就是带着钱志去皇宫了呗。
夜长梦多,想也知道顾淮声会如何做,自然是第一时间带着人去见太和帝才是。
若是从前,王顺是不怎么怕的。
可是现在的皇帝,已经不是从前的皇帝了。
早在他十八岁跟着王玉在秋猎场上偷跑出去,在深林中露宿一夜的那一次,他就该知道,太和帝的骨子里面,还是不驯。
现下若是有个能扳倒他的机会,他还会放过吗?
不知道,王顺自己也不知道。
但,现在还不行,他不能倒在这里。
他看着宋玄景道:“顾淮声现在肯定在带着钱志去皇宫,立刻在顾家去皇宫的路上安排死士,杀了他,不能让钱志活着到皇帝面前。”
*
这场冬雪凌厉又霸道,梅花香席卷了长街,今日是正旦,白日的时候街上还不大热闹,只有三三两两行人,只是各屋门前都已经挂上了红灯笼,等到晚上的时候便会喜庆许多,一年初始,每年的正旦都过得喜庆。
顾淮声和钱志在一辆马车上,他得把他看在眼皮子底下才能够放心。
这次出来还带了不少暗卫,就怕半路被人拦截。
就在这样想着的时候,马车驶过一条长巷,忽有一支利箭从外头射了进来。
那支利箭直直地钉在了车壁上,箭尾还在震颤,依稀能见此箭力道之大,顾淮声面色一变,马上拉着钱志让他躲到了车厢底部,而后起身掀开帘子去看,果见一群身着黑衣之人露面现身。
看着这群人模样打扮,不难猜出其是王顺的死士。
只是没想到竟来得这样快。
第69章 第六十九章
(注:前面改章少了很多字, 所以在结尾补了两百字,没看过的宝宝看一下吧)
王顺也猜到了顾淮声今日马上就会带着钱志去见皇帝,所以才会在这样的时候派了死士来拦截。
只这些死士众多,他们今日带的那么些暗卫也不知能不能和他们对抗
不待继续想下去时, 那些人就已经又射了一箭进车厢, 直面顾淮声而来,他侧身一躲, 堪堪躲开。
暗卫们见此也没再看着, 开始拔剑同他们打了起来。
顾淮声是个实打实的文臣,虽通文墨,会骑射, 但在武功这方面确实没什么涉略,撑死了也就体格比寻常人强健一些。对于这突如其来的局面, 他也做不了什么,只能躲在车厢里头, 在外头露了面,反倒是给人惹了麻烦。
顾淮声从车厢的箱子里面翻出了一把利刃, 又压低声音对窝在车底的钱志说了两声,“藏好了, 别出来。”
钱志也有些被吓到了, 没想到王顺的人竟这么快就到了。
他也再来不及反应,只能点头。
顾淮声把他往里又塞了塞。
在没有把握的时候, 他也难免有些慌乱,只有把钱志往里塞, 让他往里面躲得好好的, 顾淮声才能心安一些。
不能出事他不可以出事。
好不容易找到了证明老师清白的人,他不可以让他出事。
如果他也出事了, 该怎么办,顾淮声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办了。
现下是青天白日,可这条长巷本就没什么人,又出了这样的血腥之事,人更是躲没了踪影。
顾淮声在这一刻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听天由命了。
他掀开车帘看了一下外面的状况,发现他们这处的形势不大好。
王顺的死士又多又不要命。
毕竟这一回,若钱志去了宫中,当年事情的真相就会被捅落到了太和帝的面前,王顺怎么可能会允许他们把人带进宫中呢。
顾淮声不能带太多暗卫上街,这不大合仪制,若是被巡城的士兵发现,势必要拦下来盘问,到时候一耽搁,也不知道会弄去何时。
他已经带了手上能带的最多的人了,可他显然还是有些低估了王顺这人。
他在私底下竟豢养了这么多的死士。
他们势必要取钱志的性命,而且,即便被人发现,也会咬舌自尽,不会有人查出他们是王顺的人……
顾淮声已经再想不下去了,因为他们这处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
直到有人往着马车的方向来,没人再能拦住他了
顾淮声躲在马车后面,有死士往这方向来,直接掀开帘子就要进来。
不可以让他发现钱志。
不可以。
顾淮声先发制人,拿着利刃往死士身上刺去,那人一时之间不察,挨了这么一刀之后,马上就往顾淮声的手上划去,顾淮声被利剑挥开,后退了一步。
那死士没有说话,想往顾淮声的身上刺去,顾淮声仗着身形灵活,堪堪躲了几回,但最后一回实在没能躲过,腹部生生挨了一剑。
那蒙面死士还想再刺,顾淮声直接趁他不注意,直接再进一步,剑刺得更深了一分,那个死士也被顾淮声这样的动作惊到片刻,瞳孔瞪大,他挨了一剑就算了,竟然还更入一分?!
真不要命了啊!
待到再反应过来的时候,顾淮声已经到了他的面前,拿了剑往他脖子上扎了进去。
鲜血瞬间迸发,飞溅到了顾淮声的脸上、眼睛里。
那腹部的剑刺得太深了,顾淮声的嘴角也吐出一口又一口的血。
此刻,他整个就像在血水里面泡过了一样,十分骇人。
死士已经没了性命,死前眼睛还死死瞪着,没有想到自己竟然死在了顾淮声的手上。
剑还插在顾淮声的腹部,他无力地坐在了马车的地上,手撑在旁边的椅上,才不至于彻底倒下去。
钱志探出个头来,看到顾淮声这幅模样,当即叫吓个半死,“你你何至于此啊。”
他自然是知道他是为了救他,可他怎么会连命都不要了呢?
即便是在这个时候,顾淮声也在对他说,“回回去躲着”
他疼得仰头,鲜血仍旧顺着唇角滴下。
他能清楚得感觉到,身体里的血在一点一点流走。
车帘被人掀开,顾淮声以为又是哪个死士摸到了这里,伸手摸回了一旁的利刃,他强迫自己提起了一口气,可却发现来的不是死士,是书良。
书良身上虽然也挂了彩,看着显然没顾淮声严重,他看到顾淮声这副样子被吓了一跳,“公子!”
顾淮声已经来不及再管些别的了,他问他,“人死完了?”
书良忙解释道:“是巡城的人找到了这里,他们方才听到这里有动静,就赶了过来,那些死士,有些被杀,剩下被抓到的,都服毒自尽了。”
那就是死完了。
顾淮声还想说些什么,却听到马车外传来了声响。
“顾淮声!”
书良掀开帘子,外头是赵锦鹤。
他骑着马,看着像是刚赶来了这处。
赵锦鹤方才在皇家太庙享殿里面,但听到了顾淮声的人传话给内官,说是找到人了,让他去午门处接一下。
他在午门处等着,却听到有人说外头不远处的巷子里面出了事,有桩血案发生,他心中生出了一股不安之感,马上就赶马来了这处。
果不其然。
是顾家的马车。
赵锦鹤透过车帘看到顾淮声浑身是血也被吓个够呛。
怎么会这样啊。
他下了马,抬步上了马车,看着顾淮声这样,嗓音都有些哑,“怎么样啊你没事吧,还能撑住吗?”
“没事。”顾淮声都快要昏过去了,却还在说没事,他对椅子下的钱志说道:“出来吧”
钱志从底下爬了出来。
赵锦鹤看到钱志,脸色不可遏制变得难看了起来,顾淮声对他道:“快带着他去找皇上吧,先别管些别的了”
他的声音很轻很轻,失血过多,就连说话的力气都要没了,剑还插在他的腹部,疼得人知觉已经麻木了起来。
听到顾淮声的话,赵锦鹤也知现在时间紧迫,也没有时间再纠结别的事情了,他拎着钱志的衣领就把他逮下了马车。
顾淮声看着他们两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视线中,再也撑不住了,又猛地咳出了一口血。
浑身都在泛疼泛冷,顾淮声感觉自己的视线都已经变得模糊了几分起来,耳边还有书良被吓哭了的声音。
“公子公子你再撑一会吧,我们找医师来。”
顾淮声白净的脸上被鲜血浸染,书良都快辨认不出他原本的模样了。
他伸手放在他的鼻尖,却觉气息越发微弱。
“夫人还在家里等你呢,公子,你还答应她晚上陪她出去逛街的啊您要是现在死了,夫人怎么办啊您想想她,您也撑一会行吗。”
马车已经在往顾家的方向回了,书良一直和他说话的,吊着他的气,若现在他要是昏过去了的话,恐怕是真就要醒不过来了。
姜净春
一想起她,就疼得更厉害些了。
不行啊。
她这样记仇,万一这回骗了她,她又不理他了怎么办啊。
顾淮声快叫愁死了,愁得眼睛都淌出了血泪。
他不想死。
可是这剑插在身上,真的好疼,疼得好厉害,疼得他快死了。
风雪落满了京城,马车淌过雪地,留下一道道血痕,血痕渐渐没了痕迹,下一瞬就被白雪重新覆盖,就如这尘世间的脏污一样,被掩埋在了这场大雪之下。
马车终于驶回了顾家。
顾淮声已经奄奄一息,眼皮都快已经抬不起来了,强撑了一路,终于到了侯府。
守门的人见到马车上的场景快叫吓个半死,脚步都有些不利索,忙进去喊了人。
姜净春听到顾淮声出事的时候还在屋子里头给他做着香囊,花云急匆匆从外头跑来,人还没进来,声音就传了进来了。
“小姐小姐!不好了!出事了!”
姜净春今日就觉眼皮跳得厉害,听到花云的话,手上的针不小心就戳到了手指,瞬间涌出一颗豆大的血珠。
姜净春吃痛,放下了手上的针线,抬眼看向了从门外奔进的花云,问道:“怎么了?”
花云也快被吓哭了,她说话都有些断断续续,“公子他要死了快死了”
什么?!
姜净春直接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花云总是很夸张,本来是没什么事,可是到了她嘴巴里面就是天大的事。
而且顾淮声那样厉害,他怎么会死呢。
姜净春不信花云的话,她说,“花云,新岁才开始呢,不要说这些死不死的话,不吉利。”
花云摇头,她说,“不是的,公子被人捅了一剑,眼睛都快要睁不开了……”
姜净春听到这话,只觉耳朵都发出了嗡鸣。
她马上跑了出去,刚好碰到顾淮声从外面被一群人抬进来,他的腹中还插着一把剑,外头的大氅也已经分辨不出了原本的颜色,他的脸上、身上都是血。
姜净春看了都快昏死过去了。
花云这次真的没有夸大其词,真的没有吓唬人,顾淮声看着好像真的要死掉了。
可是他今日出去的时候不还是好好的吗,现下怎么就成了这幅样子。
直到他被抬到了屋子里头,放到了床上,姜净春才反应过来了。
医师在旁边,给他处理伤口了,只是这把插在他腹部的剑实在让人头疼,不拔不行,拔了只怕当场血溅而亡。
他赶紧让人先备好了针线、药酒,在旁边准备,打算动刀。
姜净春见此情形,终于能够反应过来了,她马上奔了过去,扑到顾淮声的面前,看着他身上的血,腿都已经站不住了。
“顾淮声……你怎么了啊……”
她的声音已经带着止不住的颤了,听着已经要哭出来了。
顾淮声的神思已经有些涣散,听到姜净春的声音终于能回些神来了。
他睁开眼,眼睛已经被血糊了眼,眼前的人都有些看不真切。
神思还没能回笼之际,就已听到姜净春滔滔不绝的哭声。
“你怎么这样啊,你不是说好了晚上要陪我去逛街的吗?你怎么能骗我呢!骗子,你又骗我……!”
听着姜净春说他又骗她,顾淮声竟真的开始回想了起来,自己什么时候骗过她了?
他引诱她,欺哄她……这虽然也不是什么好事情,可是,他什么时候有说话不算话吗?
她才是爱撒谎的小骗子,张口就来了。
顾淮声疼,没什么力气说话,可是还是强撑起了个笑,“我没骗过你的,表妹。”
姜净春哪里记得他有没有骗过他,她已经哭得涕泗横流了,“你不要死啊,我才十七,才这么点年纪,我不想当寡妇啊,顾淮声,你要是死了,我不会给你守寡的,我马上出去寻风流,寻快活……”
他不是最不喜欢她这样吗?他不是连自己和别人说话都要生闷气吗?他能受得了这些吗。
顾淮声却笑,他抬起手,本来是想摸摸她的脸,可是手上都是血,他又想放下了,姜净春却察觉到了他的动作,把他的手拿起来贴在了脸上,干涸的血迹碰到她的泪水又湿润了起来。
顾淮声手已经完全冰了,就像那种濒死的冰,姜净春能清楚得感受到,他的身上已经没了热气了,顾淮声看着她,想要牢牢记住她的脸,就算真的撑不住了,也要一直记住她。
上到碧落,下至黄泉。
永远记住她。
他说,“表妹……好歹给我守个三年寡吧,三年……我估计还弥留在人世间。我怕看到你和别人卿卿我我,我会气成了厉鬼缠着你,这不大好……死后三年,你另寻她嫁,又还是风流快活……都好……”
身前是怨妇,死后是怨鬼。
顾淮声怕自己死后放心不下她,怕他留恋人世间不肯离去。
三年,就三年,让他再看她三年,其余的怎么样都随便了,只要她能开心就好。
他死了,可怜的表妹没人能再护着她了。
他光是想想都欲落泪。
她这前半生本就过得不顺遂,年纪轻轻成了个小寡妇……
“不要……别让我当寡妇……”
寡妇这两个字还是太刺耳了,不可以死的,顾淮声不能死的,姜净春实在不敢想,如果顾淮声死了,她要怎么办。
她已经有些离不开他了。
她不知道他死了后,她要怎么办了。
她还在和他商量,“我不要你陪我去逛街了,你好起来吧,顾淮声,你好起来,我就原谅你这回骗我了,行吗……”
泪水连成串的落下,流进了顾淮声的掌心,顾淮声没有力气了,可是,他还是笑,还是点头,他还是说好。
他这个一生,到现在也才二十二,表妹在他八岁那年就来了,他不喜欢她,后来他不知不觉喜欢她,到了最后他用了混账法子娶了她。好快,他感觉他很没过够几天幸福日子就要死了,太快了,快到他有点不甘心了。
她喜欢他,他推开她。她推开他,他逼迫她……
她好不容易愿意放下过去的事了,可是他又要不行了。
这是上天给他降下的神罚吗?
到底是在惩罚谁啊。
他不是天命之子,没什么非死不可的气运庇佑,如果当初早知命中有这一遭,他一定再早起半个时辰再练练武功。
可是来不及后悔了……
府医已经准备好了东西,他对姜净春道:“夫人,您先回避吧,要开始了。”
难免血腥,况且她哭得这样厉害,在里面他也有些不大好操作,还是出去等着吧。
姜净春不敢走,她怕一走,再回来看到的就是顾淮声的尸体了。
花云见状,只得动手半扶半拽着把她拖了出去。
姜净春去了外头等着,顾侯爷和顾夫人也已经赶了过来,他们朝贺完了,就回去歇了觉,可没睡多久,就有消息来传,说是顾淮声出了事。
等赶来的时候,看到姜净春哭得不像话,顿时更叫不安。
他们在来的路上就听说了事情的起因经过,说是顾淮声从顾家出来后要往皇宫的方向去,却被一群死士暗杀。
天子脚下,光天化日,竟然有人会做这样的事情。
现在顾淮声还躺在里面生死不明,他们一群人也面容难看,神色瞧着都不怎么好。
他们等在屋外,从下午到了晚上,只能等在外面,这个时候,什么办法也没有了。
另外一边,赵锦鹤已经带着钱志赶往了皇宫的方向,现下太和帝还在享殿中祈福,里头还跪着皇太后、皇后及各宫嫔妃、皇子公主,祈福要一直进行到申时太阳落山之时,但赵锦鹤已经等不了了。
每一钟,每一刻现在对他来说都是煎熬。
等不了了,他马上进了太庙享殿,走到了太和帝的身边,对他道:“父皇,儿臣有事要奏。”
众人的视线都落到了太子的身上。
他们不知道太子今日是犯了什么毛病,没看清现在是在做些什么吗?再过一个时辰就要结束了,他什么事情能这样着急。
皇后出声道:“太子,不得胡闹,没看到现在是在祈福吗?快回来跪下。”
赵锦鹤不肯听皇后的话,仍旧没有动作,他还在执拗地对皇帝道:“父皇,儿臣有要事要禀。”
太和帝终于睁开了合着的眼来,打断了皇后接下来要说的话,他的视线落在前方,没有看向太子,他也没有被打搅的恼,只是淡淡问,“什么事情能这么紧要。”
除了他的老师太傅,还能有什么事情能让他失态成这个样子呢。
皇帝现在也是在明知故问了。
他也没有要太子的回答,说完了这话,就朝着赵锦鹤伸手。
赵锦鹤明白了他的意思,马上就将他扶起了身。
两人往外面去,钱志被人压在了殿外的雪地前,动弹不得。
赵锦鹤让他开口,说出当年汉沽关一事真相。
事到如今,饶是钱志再想去隐瞒也没什么用了,他知道自己或许不能再有什么好下场,只希望,他们能放过自己的妻儿吧。
钱志冷得浑身发抖,他哆哆嗦嗦说出当年的真相,无非就是王顺联合蒙古铁骑,陷害了沈长青,最后害得汉沽关兵败如此。
他话说完,头也差不多埋到了雪地里头,不敢再去抬头。
尘封了一年多的往事,真相也终于在今日被人揭晓。
他这话说完,周遭陷入了一片死寂。
太子知道老师的死和钱志脱不开关系,可是没想到,竟是他联合王顺叛国,从而陷害沈长青。
最后赵锦鹤终于反应过来了,他看着太和帝,道:“父皇您听到了吗,老师是被人陷害的”
赵锦鹤的声音听着还有些颤抖。
当初所有的人说沈长青该死,所有都说汉沽关一战是他骄兵,所有人都说是他通敌,让他背负了天下人的骂名。
可是,不是的,根本就不是这样子的。
老师不该死,他从来都不该死的。
相比于赵锦鹤有些情绪激动的样子,太和帝看着便冷静许多了,同他相比起来,太和帝堪称有些许的淡漠,淡漠得就像是早就知道事情的真相一样。
他忽视了赵锦鹤看着他的视线,从始至终,目光落在雪地中的钱志身上。
不与其说是在看他,倒不若说是眼神虚无,焦点凝在一片空气之上。
他淡淡地应了赵锦鹤的声,他说,“嗯,朕知道了。”
朕知道了
他说他知道了,就像是知道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一样。
这件事情,甚至都还不如他明天要吃些什么重要。
赵锦鹤听到这话,脸上的表情都冻住了。
就只是知道了吗?
他这幅样子,为什么看着是像早就知道了呢。
他想起了当初他去给沈长青求情,那个时候,皇帝他说,罪证确凿,不得不死。
赵锦鹤只觉浑身发冷发寒,他看着太和帝,声音止不住颤,他说,“父皇是知道了……还是早就知道了呢?”
沈长青是什么为人,难道他这个当皇帝的还不知道吗?
他又何至于耳聪不明至这种地步呢,又何至于偏私偏信到了这种地步呢?
如若这样的话,当初太和帝又为何会让沈长青来做他的太傅呢。
太和帝听到了赵锦鹤的话,却笑了一声,他终于愿意收回了视线,他扭头看向了赵锦鹤,只是这眼神仍旧不带什么感情。
太和帝说,“这不重要。”
他早知道了还是不知道,这都不重要。
“怎么会不重要呢!”
赵锦鹤声音带了几分尖锐,他的眼眶也在不自觉变得红了几分。
他不明白,这么重要的事情,在他的嘴巴里面为什么会这样不重要?!
赵锦鹤说完了这话,脸上的表情忽地凝固住了,他好像想到了些什么
有些事情并非是毫无征兆,突然降临的。
就像是老师的死。
当初让沈长青去北疆的是皇帝,最后给沈长青判下了死罪的也是皇帝。
这究竟是出自王顺的意志,还是皇帝的意志,现在早也已经分辨不清了。
赵锦鹤近乎是在质问太和帝,他问他,为什么真相会不重要呢?真相不重要的话,沈长青的死算是什么,他身上背负的骂名又是什么?
太和帝也很大度的回答了他的话,他说,“朕不是和你说过吗,他不得不死。”
午后的阳光夹着雪砸在他们的身上,年近四十的帝王,眼中全然没了当年的稚嫩,举手投足之间,尽是帝王威仪。
相比于有些失态的太子,他从始至终心绪平稳得不像话。
从前的时候,皇帝曾对太子说过:证据确凿,不得不死。
可从今看来,究竟是证据确凿不得不死,又还是因为什么而不得不死呢。
“父皇,你为什么?你凭什么啊!”
赵锦鹤一直以为是王顺想让沈长青死,可是现在看来,想他死的不只只是王顺。
可是沈长青推出的新政,是为了大昭好,他的父皇怎么能这样拎不清,这样站在王顺的身后呢。
太和帝听到赵锦鹤这失态的话,却也难得没有同他计较。
他看着他道:“为什么?凭什么?因为他是你的老师,是你的太傅。”
“阿鹤,你知道吗,还人清白其实是一件最简单的事情。”
他说,“只要往后你登基,都不用人证,你就可以给你的太傅正名,一个皇帝能做很多的事你知道吗。”
皇帝说出他这二十来年摸爬滚打悟出来的道理,试图告诉眼前的太子自己的决断有多么正确。
“当初朕登基尚年少,所有的一切都已经被首辅收入囊中,大昭法制,有卿而无公,六部本该总成听从于朕,也就是说朕愿意拿钱拨给北疆就拨给北疆,愿意修天禄台就修天禄台,可是,当初首辅以辅佐帝王为缘由,和母后一起,将朕的权利,变成了他的权利。帝王独裁,变成了可笑的首辅替行。”
首辅可以凭借着当初哄骗了皇帝带来的权利,威风一时,可想要长久下去,也根本不可能,皇权终究是皇权,当帝王成长,不再愿意纵容,想要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之时,“相权”、皇权之争,势必有一场腥风血雨。
“你知道王顺为什么能这么嚣张呢?因为当初朕信赖他,就像是你信赖沈长青那样。”
或许皇帝也早已经参破了这场可怕的轮回。
他们都会信任那些外臣。
皇权至上,最后就成了一个可笑的笑话。
所以,不能再继续这样下去了。
沈长青不得不死。
“朕这一生,做什么也都要掣肘他人,都要被外臣牵制,你呢,也要跟着赴朕的老路吗。”
他说,“朕都是为了你好。”
算起来说,他的这几个孩子中,最像他的也就是太子,所以或许是这样,到了最后,他也落入了和他一样的境地。
不过如今,他会为他解决好这一切的,他势必不会让他重蹈覆辙。
赵锦鹤听了太和帝的话之后,久久没有反应。
他看向他的眼神,都带了几分崩溃。
“为了我好?”
他怎么能说是为了他好呢。
他从头到尾都是为了自己的私心,他对这事带了执念,他势必想要打破这场桎梏,可是最后却说是为了他好。
他把沈长青当成了一颗棋子,既想让他教他立身做人,却又怕他成了下一个王顺。
他最敬重的太傅,可在他父皇的眼中,却连个人都算不上。
用之即来,厌之即弃。
赵锦鹤不明白,沈长青为什么会是下一个王顺呢?
“老师不会是他,我也不会是父皇,永远不会是……你自己心中有伤,所以谁也不愿意相信,可是,他是我的太傅,是我的老师,你凭什么这样欺负他?!”
说到了这里,赵锦鹤近乎是嘶吼出声。
他们无情,他们无义,所以也理应觉得别人都和他们一样是吗。
可即便太子已经这样失态,即便他说的话堪称大逆不道,但太和帝的表情仍旧很淡很淡,他看着他的眼,就连生气都没有。
他只是说,“嗯,你越是如此,朕越不会觉当初的决定是错的,毕竟当初,朕也和你现在一样。朕离不开他,就像你离不开沈长青那样。”
可是现在,他不会再让旧事再重新演一遍了。
关乎沈长青叛国一事,太和帝最后也只是说,“王顺现在还不能有事,北疆还要他的人打仗。”
现在北疆的战局,不容许再换一个总督了。
这便是说,即便钱志说出了当年的真相,也没什么用。
太和帝毫不避讳地道:“沈长青的冤屈,等到了时候,总会洗干净的。”
或许是赵锦鹤登基之时,或许又是其他时候。
赵锦鹤还想说些什么,可皇帝又已经开口了,“朕知你今日累了,说了些糊涂话,回去吧,朕不和你计较。”
说罢,也不再待赵锦鹤开口,就先转身要回享殿。
可是身后又传来了赵锦鹤的声音。
太子的声音似乎比冬风还要凛冽。
他说,“我同父皇不一样,是父皇亲自把我逼迫到了这样的境地,若不是父皇,我又何至于会对老师这般念念不忘?父皇不喜我,我连太子都不如,老师喜我,我自敬老师。”
爱会往爱你的人那里倾,爱情是这样,友情是这样,师生情是这样……就连皇家中最稀薄,不常见的父子情也是这样。
他为什么会这般放不下沈长青,说到底,还不是被他逼的吗。
皇帝自己落在这样的泥淖中,却把自己的太子也逼成了这样。
赵锦鹤不再期望得到他的回答,失望地看着皇帝的背影,转身离开。
即便已经洞悉了这场阴谋,知道这场真相,可太子再也不会像当初那样痛哭流涕。
他有的,只是对皇帝的失望。
这场关于外臣,关于老师的桎梏,他早就已经不在其中,只有太和帝一人为此苦苦挣扎。
听到了太子的话,太和帝久没有动作,在原地停了许久。
他那岿然不动的表情,恍惚间出现了一道裂痕,他 的眼底流露出了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可是最后,还是很快就被遮掩,他神色如常,又重新进了享殿。
众人见他回来后面上没什么表情,便也都没做声。
直到了祭拜祈福结束,皇帝下令一切结束,众人起身往外去。
独独皇太后没有离开。
她站在一旁看着仍旧跪在原地的太和帝,出声问道:“方才太子这般急切来寻你,所为何事?”
听到这话的太和帝沉默了一会,而后终于出了声。
他看着她如实道:“方才太子找朕,带来了沈长青当初的部下”
太和帝话还未完,皇太后神色就已变了变。
即便很快就遮掩了下去,但还是叫太和帝轻易捕捉。
太和帝看着她,没有停顿又继续道:“那个部下他说,当初沈长青通敌叛国,是老师叫他诬陷的。”
皇太后闻此神色更难看,马上道:“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一年之久,这个部下他的来路可叫查清楚了?别是谁来胡诌胡言。你的老师为人如何,难道你还不知道吗?这个太子光想着为沈长青翻案,当真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太和帝也就说了那么一句,皇太后就已经如此激动的辩驳。
太和帝抬眼看了她一眼,眼眸中带了一丝嘲弄。
随即,他轻笑了一声,道:“母后何必如此着急,朕还什么也没做呢。太傅为朕好,朕难道会不知道吗?放心吧母后,朕这次还会和从前一样,当做什么事情都没发生的,就像当初母后教朕的一样。”
这话一出,皇太后脸上的表情反而凝固住了。
他这些话的阴阳之意实在明显,皇太后又怎么可能听不出来。
是了,皇帝早就已经不是当初的皇帝。
再让他去做当初的事情,又怎么可能会愿意。
皇太后还想说些什么,却先一步被太和帝打断。
“其实朕一直都挺不明白的,琼璋还活着的时候,母后就总是对他好一些,不论他犯了什么错,母后都会护着他,可是不论朕怎么做,母后却总是说,不够好,还是不够好。”
“朕不是才是母后的孩子吗?”
人这一生,终究会被年少不得之物,困其一生。
他都快要四十了。
可是还在为当初少年时候的事情耿耿于怀。
他不明白,他实在不明白,他才是从她肚子里面爬出来的孩子,琼璋又不是。
可是那些哄人的话,她就从来没有对他说过。
几岁的时候不曾说,十几岁的时候也不曾说,到了后来当上皇帝,更不曾说。
为什么他叫琼璋,而他要叫正则。
他们给他取的字都那样好。
没有人知道,当初他听到王玉兴冲冲地和他分享“琼璋”二字的时候,他心里面有多酸。
有的人名字里头都带着叮呤当啷的金玉,而有的人,这辈子也就只能有那样平庸的名字。
帝王又如何。
没有爱,没有权。
“母后不爱父皇,所以也不爱我是吗。当初父皇还不曾薨逝之时,母后就经常和王顺厮混在一起,说什么怜惜孤寡,才会更疼惜王玉。您真的没有自己的私心吗。”
王顺年轻的时候是惊才绝艳的状元郎,在皇太后还是皇后之时,一回宫宴,皇后落水,为其所救,这事知道的人不多,太和帝算是一个,那个时候他才五岁,看着自己的母亲倒在王顺怀中哭泣,哭得很伤心。他想,她应当是被吓哭的,因为那次落水,她差点没了性命。
索性皇帝大度,对这些事情并不在意,甚至还封锁了消息,若谁敢瞎传,就杖毙谁。
王玉那个时候比太和帝还小,自此,皇后对皇帝说,怜惜孤孩,时常会让王玉入宫,照看其一。
先皇仁善,仍旧没说什么。
王玉没娘,可是他的母后却将他看做了亲孩子。
太和帝那个时候也没想些什么,他觉得王玉从出生就死了娘,确实也很可怜,直到年岁越来越长,才终于啧摸出了些不对劲的味道来。
母后和王顺从那次落了水后就开始不对劲了吧。
太和帝看向皇太后的眼中,终于显露出了几分厌恶,他说,“父皇对母后如此,可母后为什么要做出这样的事来呢?”
父皇对她这样好,可她要这样对他?
年少的太和帝并没有将那些事情放在心上,那个时候他哪里懂得那些什么蝇营狗苟之事,而且父皇都没说什么,他想,那更没什么事了。
他甚至还听信了母后的话,把王顺看得比自己父皇还要亲一些。
提起先皇,皇太后的脸色终于变了变。
她看向皇帝,嗓音也带了几分尖锐,那张雍容华贵的脸此刻皱成了一团,“我做出什么样的事来了?我怎么了?你现下提起琼璋,无非是在疑心我和王顺有染!可我到死也没有和他媾和过,也没有做出过对不起你父皇的事来,这样难道还不够仁善吗!”
“现在就在享殿,这样的话,我也敢说,我不怕遭天谴!”
皇太后像是想起了什么伤心事,她指着皇帝,语气也不大好了,平素仪态大方的人,在这一刻却那样激动失态,她质问他,“我和王顺青梅竹马,我和他本都差点说好了亲,我和他就该在一起,如若不是你的父皇,我该这样?!我会这样吗!你替他说话,你都知道些什么,你要去替他说话!”
皇太后这话一出,空气中陷入了一阵长久的沉寂,谁都没有说话,许久过后,只有皇太后的啜泣声。
曾经的太和帝不懂他们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等到太和帝等到长大之后,再回看过去,才发现了不寻常之处,只是,他自以为已经勘破了他们之间的那些事情,他以为一切的开始是那次皇后落水。
原来,开始是在皇后还不是皇后的时候。
一切比他想得还要早一些啊。
太和帝没有再说话了,事到如今,他实在是不知道该去说些什么了。
琼璋不是她的孩子,可她爱他,因为她爱王顺。
他是她的孩子,可她却不爱他,因为她不爱皇帝。
爱屋及乌,恨乌及乌。
太和帝自认为自己前十几年足够良善了,不论他们怎么偏心,他还不是把他们看作最亲近的人吗?
父皇对不起母后,可是他呢,她为什么要这样对不起他。
他们为什么又要那样对不起他?
太晚了。
现在说些什么都太晚了
万事都有尽头,他这十几年,每天都想摆脱他们的束缚,现在一切都快要结束了,没必要再去说些其他的话了。
他呵笑了一声,道:“母后对王顺好,让儿子做他的提线木偶,没事的,他想要的东西,他都会得到,就像是从前一样。”
太和帝脸上已经恢复了寻常的神色,他问她道:“琼璋还有个孩子,母后知道吗?”
皇太后自然不知道。
琼璋不会告诉她的,因为她知道了肯定会和王顺说。
皇帝笑了笑,起了身,他看着皇太后道:“看吧,母后,你对他再好,可有些东西,他死了也不会告诉你。”
说完了这话,他就往着殿外去。
皇太后面色难看,总觉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她冲着太和帝背影喊道:“你什么意思?你想要干些什么!”
可这一回饶是皇太后如何说,太和帝都没有再回头了。
王顺想要的东西他很快就能找到答案。
只是这一回能不能承受得住,就要看他自己了。
第70章 第七十章
静夜沉沉, 月色融融。
沧濯院中直到子时才终于彻底安静了下来。
血水一盆一盆地从房间里面端出,鲜红的血看得人心惊胆颤,顾夫人一夜未睡,最后看着这些血, 还是撑不住, 昏了过去。
顾侯爷眼下也已经挂了一片青黑,现在已然是在强撑了, 他看得难受, 忍不住躲在一旁的柱子后面擦眼泪。
姜净春也好不到哪里去,浑浑噩噩,看着都像是吓傻掉了。
好不容易府医才从屋子里头出来。
姜净春终于有了反应, 赶紧迎了上去。
“怎么样了啊?”
府医的脸色算不得好看,看得姜净春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顾侯爷也迎了上来, 他急道:“快说呀!急死个人了!”
府医叹了口气,道:“气还是有一口气, 现下发了高热,怎么也消不下去, 若再消不下去,人就算是醒过来了, 恐怕脑子烧糊涂了, 也要成了个傻子……”
傻子……
顾侯爷听了身子都有些颤。
顾淮声这样一个骄傲的人,烧坏了脑子, 那不是跟要他命一样吗。
但姜净春却已经不管他会不会成傻子,她只在意他能不能醒过来了, 她问府医, 她说,“是傻子也没事, 他能醒来吗?”
府医道:“这……这我真是不知道了啊……这热今夜若能退下,什么也好说,若退不下,保不齐就醒不来了……”
这说了不和没说一样吗。
姜净春的脸一下子就垮下去了,脸色更叫不好看。
府医最后道:“夫人进去同他说说话吧,现下意识弥留之际,说不准也能听得到。”
他能做的不能做的,都已经做了,现下就看顾淮声自己能不能撑过去了。
他是很想说些让人放宽心的话,只是现在情况实在有些糟糕,他也不敢说啊。
到时候白给人希望,那不是闹吗。
府医说完了这话就离开了此处,也没再留。
顾侯爷的脸色很难看,唇边都冒出了一圈青茬,他的眼睛从方才开始一直红到了现在,他对姜净春道:“小春,你进去瞧瞧他吧,他最喜欢的人也就是你了,你同他说说话,他也不会这么狠心就去了的……”
顾侯爷说到这里,还是忍不住哽咽,他马上就背过了身去,不想要叫姜净春觉察出什么不对劲来。
姜净春也没来得及再宽慰他,往着里屋去了。
顾淮声躺在床上,烛火之下,他的面容更显苍白,看不到一丝血气。
姜净春好不容易才迈开步子走到了床边。
出门前,顾淮声还好好的,他还说让她等他回来,陪她去街上逛逛的。
可是现下,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了呢。
姜净春有些想哭,寒风在屋外发出的呼啸似人在呜咽低泣,一滴泪滴了下来后,姜净春再也没忍住哭了起来。
早知道这样,就不和他怄气,不和他赌气了。
现下人要死了,她才开始有些后悔。
她抓着他的手,眼泪啪嗒啪嗒砸在他的手背上。
“你醒过来吧,顾淮声,你变成傻子也没事,我不会嫌弃你的,但是,你醒过来吧我往后再也不瞎闹了,只要你醒过来,我也不计较你骗我了,我们以后好好过日子行吗?你敢让我十七岁就当寡妇,我真的会恨你的,你死了我都不去给你烧香”
“你现下在做梦吗?梦里面有我吗?你不是说喜欢我吗,我就在外面等着你呢,你快点醒过来好不好。”
“我娘没了,爹也不找到了”
“顾淮声,不可以连你也不要我”
她染了风寒,说话间,鼻音也重,眼泪一流,本就堵塞的鼻子,更喘不上气了,到了后头,上气不接下气,连话都被哽在了喉咙里面,再说不出口。
这一夜的姜净春并不安宁,她一直在床边守着顾淮声,她怕他突然醒过来,但又被她错过。
她不敢睡。
就这样硬生生看着他。
期间还给他换了几条盖在额头上的巾帕散热。
一开始的高热迟迟退不下去,到了后面也不知道是不是姜净春的错觉,竟觉真退了些热下去。
只是,人仍旧没有转醒的迹象。
姜净春到了后面实在累得不行,可是脑袋困了,心里也一直吊着一口气,顾淮声没醒过来,她现下就是想睡,也睡不过去了。
长夜氤氲,滋生着绝望,姜净春的心也跟着一点一点变凉,直到天光破晓,晨曦微露,床上的人好像终于有了动静。
姜净春看到顾淮声的手指好像动了动,她眼睛一下子瞪大了,眼睛里的血丝都一下子被撑开了,她死死盯着他的手,后来又亲眼看着那手动了两下。
她起身摸向他的额头,那热好像真退了下去。
她颤着声开了口,唤道:“顾淮声你是不是要醒过来了啊。”
厚重的鼻音,听着仍旧带了几分泣音。
姜净春十分有耐心的等了一会,没过多久,顾淮声睁开了眼。
然而只是睁了眼,一时间没能再有其他的反应。
姜净春看他醒了过来,眼泪一下子又涌了出来,熬了整整一夜,又哭得那样子厉害,她的眼睛早就红肿得不像话,按理来说她是没力气再哭了,再说,他醒来了是喜事,又有什么好哭的呢。
可是,鼻子发酸,怎么也憋不住了。
一夜,整整睁了一夜的眼,连哭得力气都没有了,她坐在一旁的小方凳上,抓着顾淮声的手,枕在了床上掉眼泪。
等到终于缓回了神来,她抬起头,看到顾淮声仍旧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
只是,他的眼角好像也沁出了一滴泪,顺着侧脸滑下。
昨日医师说,顾淮声醒过来可能会变成了个傻子。
没事。
真傻了,她也不在意了。
人还有条命就好。
姜净春抓着顾淮声的手贴在脸上,看着顾淮声说,“表兄,你傻了也没事,往后我养你,我照顾你。”
也不知过了多久,却听到他轻笑了一声,姜净春抬眼去看他,却看他终于有了反应,他看着她,说,“表妹,真的吗,你养我,你照顾我?”
太疼了,强撑着说完了这么一句话,顾淮声都觉得要用尽了身上的力气。
不是他故意吓唬姜净春,实在是疼,实在是没力气。
姜净春看顾淮声这样,哪里有什么成傻子的迹象。
“你唬我呢?”
她都快哭成了这样,他怎么还有心情吓唬她呢。
她很想给他来上一锤头,但怕一下子就又给他打死掉了,最后生生忍住。
顾淮声疼得眉头都皱了起来,他说,“没有想吓你,只是太疼了”
真的很疼,嗓子也干得厉害,说句话也扯着疼。
姜净春还想说些什么之时,外头的府医就已经过来了。
顾淮声醒来,他也很快就被人喊来了此处。
府医见顾淮声醒了过来也是大喜过望,他上前检查了一下,烧已经退下了,又扒拉了两下他的眼皮,问了一些问题,见人昨个儿没叫烧成了傻子,更松一口气了。
他道:“好,好得很,能醒过来,没烧成个傻子就已经很好了,既然这遭都挺过来了,后面也就什么都好说了。”
府医一时高兴,说话之间也有些口不择言了。
但也已经没人再去在意这些了。
府医将接下几天的注意事项,用药事宜又同姜净春说了遍,花云也在一边听着。
姜净春从没这样认真过,就跟背课文一样记下了府医说的话。
后来府医走后,顾侯爷、顾夫人带着顾淮朗也来看了一遭,见到顾淮声好好醒来,也都喜极而泣,就连年岁小的顾淮朗也跟着一起哭了。
后来怕顾淮声太累了,便也没再多待下去,见人最后无恙便都退了出去,只留下了姜净春在内。
顾淮声看着姜净春,知她昨夜一日未眠,他道:“表妹,上床来,你也歇会。”
姜净春不敢,她摇头,道:“我怕踹到你了。”
他好不容易醒过来,她哪里敢碰到他。
他现在在姜净春的眼中,有些太脆弱了,生怕碰一下,他就要不行了。
顾淮声听了却笑,他忍着痛道:“别怕,剑都戳不死我呢,你那一脚怎么可能就踹死我了。”
他朝她伸手,“来吧,你轻些上来,不会有事的。”
姜净春熬了那么一夜,现在整个人看着都不大好,顾淮声看了怎么能舒服。
再不睡,他怕她也要撑不住了。
见他如此,姜净春也没再说了,脱了外裳,蹬了鞋子就上了床,她怕碰到顾淮声,缩到旁边才敢放心,一夜未眠,现下一碰到床,眼睛一闭,没多久就睡了过去。
顾淮声很想把她揽过来,但实在没那个力气,他只能伸出手,握到她的手才算作罢。
昨日姜净春说的话,他都听得到。
他觉得自己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整个人坠入了一场虚无的梦境之中,梦也不分明,想醒,却怎么也都醒不过来,姜净春断断续续的哭声在耳边回荡,她说,他变成傻子,她也不会嫌弃他的。
那不行
那不行的。
傻子还会爱她吗。
他不想。
不想当傻子。
也不能让她当寡妇。
表妹善良,温柔,又可爱,他真的放心不下。
就这样想着,硬生生就熬过来了。
没这么难熬过,顾淮声现在再想起来,二十余年,没什么事情还能比这还难熬了。
好在最后,什么都结束了,那虚无的梦境,还是没能困住他。
顾淮声握着她的手,生出了一种劫后余生之感。
连着落了几日的雪终于小了些许,屋外天光晴朗,雪花轻扬,屋子里头,顾淮声的呼吸也渐渐变得绵长了起来,卧房中只剩下了他们交缠相伴的呼吸声。
*
王顺知道赵锦鹤最后还是把人带进了宫中。
可他在家中迟迟也没等来宫里头传来消息。
一直等了两三日,也还是没有。
想来那日钱志被抓入了宫中的时候,皇帝还在享殿中祭祀祈福,王顺自然而然是以为,皇太后又为他说了什么好话,再加上如今北疆的战局所以即便又有了人证,可是皇帝,又在这样的时候放过了他吧。
王顺没有多想,可越发觉得自己已经时日不多。
而且,这回还差点就杀了顾淮声,顾家的人也不可能不知道是他动的手,只是那日去的都是些死士,他们就算知道,也没什么证据。
这回,顾侯爷的儿子差点都死了,他还能每天就钓他那几条破鱼吗。
到时候如果他和宋阁老、姜南他们联合在一起,他应付起来也够呛。
重新修建天禄台的两百万两白银,批不下来,没钱再拿去喂饱手下的人,他们也未必再能那样听话。
他现在,也就过一日偷一日。
是日傍晚,王顺让人去给宋玄景和姜净慧去了信,让他们来了一趟王家。
每三年有一次京察,又称之为大计,每逢大计,吏部需对全体官员的去留、黜陟做出决策。
今年的京察,在一月底。
王顺喊来那两人,为的也就是这一事。
等到两人到了,王顺直接进入了正题,他道:“这个月底过完了年后,有三年一回的大计,这个月吏部有得好忙。”
确实如此,姜南是吏部尚书,自从十二月份的时候就一直在忙了,姜净慧时常见他很晚才会归家。
他们不明白王顺为何突然提起了这件事,难道这次喊他们来,是和这事有关吗。
王顺也没再瞒着掖着,直接说出了自己的计划,他对宋玄景道:“你能劝说你祖父,让他去叫姜南,给宋玄安谋个一官半职吗?”
姜南是吏部尚书,如果想要在这方面插手,自然是方便,但是,宋玄安连科举都没中,这一官半职安他身上,显然是有些不合礼数。
宋玄景有些不明白王顺的用意,他道:“大人的意思是?”
“让姜南渎职。”王顺说。
此话完,他又看着他道:“只要姜南给宋玄安安排官职,到时候你再偷出一些宋家的东西给小慧塞到姜南的房间里面,那样,便又有了行贿的罪证。”
只要宋玄景能说服宋阁老,让宋阁老去找姜南,给宋玄安在这次的吏部大计中,悄摸安上一个官,到时候再弄些证物过去,姜南渎职行贿便是跑不掉了。
宋玄景和姜净慧也都听明白了王顺的意思。
两人沉默了片刻,最后还是宋玄景先开口道:“六成能说动。”
本来宋阁老就有些想让宋玄安捐个荫官当。
宋玄景本也有八成把握,但出了他打宋玄安的那事之后,宋阁老心中难免会有些芥蒂,便少了两成。
王顺听到这话,道:“没事,那姓宋的也是个老糊涂,拎不清楚的,还当现在是以前那个时候,想弄个官,就弄个官,你如果说了,他多多少少会听进去些,宋玄安现在不是说亲了吗,身上挂个一官半职的,说出去也好听些。”
敌人最懂敌人。
王顺和他这么多年,他是什么人,他还不清楚吗。
宋家那边不大担心,王顺又看向了姜净慧,他问她,“小慧,到时候你可以吗?”
王顺虽是在问,可眼中却带着几分试探。
万一姜净慧对姜家心软
姜净慧听到王顺问他,回了神来,她垂首点头,回了王顺的话,“知道的,到时候我一切都听大人的。”
她回去,不就是为了这么一天吗,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可以不可以的了。
吩咐完了两人这事之后,王顺也让他们回去了,出来晚了,怕也要惹了人起疑。
待到他们走后,屋外急匆匆进来个人,王顺抬眼去看,发现是萧伦。
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中年妇人,王顺也没见过那人。
不过很快就猜出了她的身份。
她应当就是当初那个知道真相的人。
萧伦从屋外进来,还带来了一身寒气,那个妇人,跟在萧伦的后面,有些畏畏缩缩。
见到王顺之后,妇人恭谨给他行了个礼,只是那个礼看着仍旧有些别扭。
王顺哪里还有心情顾忌其他的东西,他指着那个妇人向萧伦问,“这人是谁?”
萧伦拱了拱手,算是行了礼,他回了王顺的话,“这人是曾经在岑音身边照料的婢女。”
当初他顺着岑音这个名字查了下去,果然轻松了许多,一路查,还真叫他查到了当初在岑音身边照料过的婢女。
他在京城外的一个小村子上找到了这人,快马加鞭,马上将人带回了王家来见王顺。
王顺看着那人,情绪也难得有些起伏,他问她,“岑音人呢,现在可还曾活着,她的女儿人呢,现下又在哪里?”
那妇人回了王顺的话,她垂着头道:“岑音已经死了……”
王顺眼皮一跳,“死了?为什么死了?当年发生了什么事情,你一五一十说与我听。”
岑音死了,那他的孙女也死了?
那已经是阿玉唯一的血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