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雨晴单手提起锅子, 眼皮也没抬一下。实沉沉的锅子在她手心,就像是扮家家酒的玩具一般轻盈。
她没有用木筷,而是直接上了炒菜勺, 简雨晴一边控制火力和温度, 一边用炒菜勺均匀搅拌汤汁,让糖液充分溶解的同时又不会出现反沙。
随着时间的推移, 水分蒸发,糖浆浓度不断上升, 同时颜色也渐渐变深。
简雨晴继续快速搅拌汤汁,直至汤汁表面的泡沫消失大半, 糖浆如浆糊般浓稠, 泡沫不是轻盈破碎而是带着点粘稠感时,便可以将锅子移开,把串好的山楂沿着边缘轻轻裹上一层。
“蘸糖浆的时候,只要蘸泡沫便可。”
“要是蘸了里头的糖浆,那外面的糖衣不但容易过厚,而且还会不均匀,放凉时也容易没有让内层的糖液凝实, 出现粘牙的情况。”简雨晴一边做, 一边与简云起和春姐儿说道。
她做了示范,又让两人蘸了里头的糖浆,和外侧的泡沫,分别搁在旁边等放凉看看。
稍等上片刻,糖浆便凝固在山楂等水果表面。薄薄的一层糖衣晶莹剔透,咬上一口便如玻璃般碎裂开来, 甜蜜瞬间沁入口腔每一寸。
这算不上什么独特门道,却依然好吃。
简云起尝了一口, 酥脆的声音登时引来孩子们好奇的目光。
等他们瞧见案上摆着的糖葫芦,一个个登时双眼放光。谁还记得火堆里在烤的栗子,撒开腿小跑到灶台前:“糖葫芦,是糖葫芦哎!”
“哇!是糖葫芦哇哎——”
“晴姐姐会做糖葫芦,好好哦,简岚在家是不是每天都能吃到?”更有小孩满脸羡慕地看向简岚。
简岚哪能说自己平日都是去市井买的,阿兄阿姐做的还是头回见着?她幽怨地看看简云起和简雨晴,厚着脸皮道:“那是,我都吃到腻味了啦,平常看不上这些。”
“我告诉你们,我可厉害啦!”
“在家里的时候我要吃什么,阿姐就会给我做什么!”简岚双手叉腰,昂首挺胸,得意得像是只小公鸡。
“岚姐儿好厉害!”
“真好啊……我阿姐老抢我的东西。”
“就是就是,我阿兄也是。”
“不可能吧?怎么可能你说什么就给你们什么吃的。”
有人相信,也有人不信。
简岚心里发虚,还是板着小脸往简雨晴和简云起那瞅:“阿姐,阿兄,我能吃糖葫芦吗?”
顶着孩子们好奇的目光,又对上简岚心虚里带着渴望的小眼神,简雨晴当然没有揭穿简岚了。她笑眯眯地应了好,只是最后补了句:“一人最多吃两串,知道了吗?”
简岚瞬间支棱起来,骄傲地往身后小伙伴们看去。不过小伙伴们压根没功夫给他眼神,兴奋又雀跃地扑上前去:“呜哇哇哇哇!”
“谢谢晴姐姐~!”
“我要林檎的,我要林檎的!”
“那我要山楂和橘子的!”
“你们看到没,都是我说了你们才有的吃的哦?我阿兄阿姐最听我话了!”简岚气得脸颊鼓起来,嘟着嘴抱怨,最后只得了众人漫不经心的点头,还有简雨晴的揪揪脸蛋待遇。
简岚跺了跺脚,也没等来回应。直到她看见灶台上摆着的糖葫芦都快被人拿完,她急得忙挤进人群:“等等,还有我的份呢!”
“岚姐儿你刚不是说吃腻了吗?”
“对对对,你说你都吃多了,还看不上这些——”小家伙们其他不记得,都急得这句话。
简岚脸蛋秀得泛红,厚着脸皮道:“毕竟是阿姐阿兄还有春姐儿做的,我总得给他们一点面子。”
“是是是,谢谢小岚给我们面子。”简雨晴哭笑不得地符合一句,又喊着简云起和春姐儿到灶台边去。
“用剩下的糖浆也不能浪费。”
“咱们再熬煮上片刻,瞧,颜色变得越发深了。”简雨晴手持炒菜勺,轻盈在锅内旋转。
泛着泡沫的糖浆如臂挥指,随着炒菜勺如风般旋转,本就颜色略深的糖浆渐渐成了枣红色。
“瞧好了,这里的颜色变化。”
“要是现在往里加热水,做出来的便是嫩汁。”
“这样做出来的糖色色泽红亮,略带甜味。即便是炖煮烧制较长时间,菜品颜色也不会变得很深。”
简雨晴再次把锅子离火,用余温继续加热糖浆,直至糖浆变成深枣红色,才教简云起端来热水,浇在里头:“这就是咱们做卤味时用的老糖色。现在这个程度基本没有甜味,有焦糖香气。”
简雨晴把做好的糖色盛出保存,准备待会儿做卤味就用掉。她又瞅了眼剩下来的山楂,想了想又换了个干净的锅子:“我再来说说糖色各个程度的用处。”
“阿弟,你把剩下的山楂都处理好。”
“春姐儿,你去把林檎削皮切块,切成大块点的就行。”
两人没想到话题忽然转到这里,慢一拍才应了声。等他们准备就绪,简雨晴又起了火,倒入糖块和水。
先头的操作差不多,滤掉多余的无法成型的糖块后简雨晴再次开始快速搅拌糖汁。
“水分蒸发后,糖汁颜色和气味没有变化,唯独泡沫变小的时候就可以挂霜了。”
“……挂霜?”
“唔……等等。”简雨晴想了想,发现如今糖葫芦多见,糖炒山楂——也就是后世顶顶大名的糖雪球却是未曾听说过。
她把锅子从火上挪开,教简云起把山楂都倒入其中。简雨晴手持炒菜勺,轻轻翻拌着锅里的山楂,尽可能让每一颗山楂都裹上糖汁。
在简云起和春姐儿看来,这和普通的糖浆裹山楂看起来毫无区别?正当两人眼里都带上疑问的时候,随着简雨晴的翻炒,里面的糖浆却是渐渐凝固成粉末状,紧紧黏连在山楂表面。
因着现在用的糖不是白砂糖,与其说是雪球,最后凝固的时候倒像是琥珀。
简雨晴瞧了两眼,心中腹诽。
至于简云起和春姐儿则瞪大了双眼,瞧着裹上一层琥珀,显得越发红亮漂亮的山楂果子:“怎么会……”
“糖浆还能变成这样?”
“就像是冬日的蜂蜜会凝结反沙一般,这也是糖浆的反沙。”
刚刚凝固的糖霜和山楂紧紧黏连在一起,丝丝缕缕,牵牵扯扯。
简雨晴双手拎起锅子,左右晃动。
随着她的动作,彻底凝固的山楂果子渐渐散开,在锅里左右滚动着。
简雨晴把糖炒山楂盛到盘里,摆在灶台上:“好了,尝尝吧?”
春姐儿咽了咽口水,捡起一颗放入口中。入口是让人头皮发麻的甜味,再来是山楂的酸甜。
刺激又柔和,柔和又粗犷。
与糖葫芦有些相似的味道,却又有些不同。明明没有强烈的刺激感,独特的酸甜口却是让人停不下嘴,三两下就吃完一个,手指向着下一颗探去。
“啊……阿兄在偷吃!”
“啊!你们背着我们吃好吃的!”
吃完糖葫芦的孩子们嗅着香气,又凑上前来。不过没等他们探出小手,就被简雨晴拦住:“这个你们不能吃。”
简雨晴瞧着凑上前的小家伙们,教范石和芳豆把栗子剥出来给他们吃:“山楂吃多了,晚上睡觉的时候会胃疼,疼了就要喝苦苦的药了!”
孩子们最喜欢吃甜的,最恨的就是苦苦的汤药了。他们听到吃多了会胃痛,胃痛了得吃苦药这一串话,登时一个赛一个老实,乖乖巧巧地应了声。
“你们乖些,待会给你们是拔丝林檎。”简雨晴瞧孩子们听话,又塞了个甜枣,紧接着与简云起和春姐儿继续讲糖色的其他火候用处。
拔丝林檎又是什么?水果也能做菜?
不同于欢呼雀跃的孩子们,简云起和春姐儿脸上闪过一缕狐疑。
就如先前的糖炒山楂一般,这般吃食的模样他们听都没听过。
在两人的注视下简雨晴先准备了个简单的面糊,然后给林檎裹了层面粉后炸了炸。
简雨晴捞出炸得金黄酥脆的林檎,再把锅里多余的油倒到油罐里。紧接着她往里头加入糖水,继续开始先前的操作。
“拔丝与先前三者不同,要往里加一点油,这般做出来的拔丝更长,做完以后也不容易黏连。”
简雨晴一边做,一边与两人说明。她手上动作不停,不过眨眼的功夫便把糖浆熬制成比先前做糖炒山楂时更深些的程度。
“把林檎都倒进来。”
“好。”
随着炸好的林檎块落入糖浆,简雨晴也开始迅速的翻炒。她的动作利落又果断,几下之后洒下点胡麻,而后把锅里的林檎盛入搁在一旁的瓷盘里。
这不就是糖炒苹果……嘛?
简云起和春姐儿脑海里闪过一缕疑问——眼前的拔丝,看似还不如那反沙来得独特
不过他们很快就发现了拔丝的奇妙之处,只见简雨晴放下锅子,手持木筷夹起一块炸林檎,几缕金灿灿的丝线拉扯而开,随着简雨晴的动作团团围绕在林檎周遭。
独特精致的外观直让人震惊,简云起没忍住拿起木筷也夹了块,忍不住呜哇一声惊叹。
他的惊叹又又又把小家伙们吸引来了,他们垫着脚尖,张望着灶台上奇奇怪怪的菜品,眼睛一个个都睁得溜圆:“苹果长毛了!”
“这不是毛啦,是……额尖刺?”
“是糖丝。”简雨晴被他们童真的话语逗笑了,教几个孩子去洗了手,再来尝尝这道拔丝林檎。
简岚率先拿起木筷,她夹起林檎便见着渐渐拉长的糖丝,已忍不住惊呼起来:“你们快看,我能拉这么长!”
“呜哇哇哇——岚姐儿好厉害!”
“让我也试试,让我也试试!”
后世拔丝苹果颇为风靡的另一个理由便是好玩,谁不会想比一比谁拉出的糖丝更长呢?
简岚炫耀了好一会儿才给林檎裹上,连带糖丝一起放入嘴里。
入口糖丝酥脆,甘甜沁人心扉,再是炸得香甜酥脆的外皮,还有里面软软糯糯的果肉。
林檎微酸的味道中和了甜味,果香、糖香和油香糅合在一起,独特的香味让本就喜欢甜食的孩子们完全无法抗拒。
片刻功夫,一盘拔丝林檎便消失得干干净净。还没吃够的小家伙们傻了眼,盯着空荡荡的瓷盘伤心欲绝,瞧着泪眼汪汪的。
简雨晴瞅了眼几个孩子,推了推简云起和春姐儿:“来吧,你们两人试试,我在旁边看着。”
小家伙们瞬间双眼放光。
两人一个负责做糖炒山楂,一个负责做拔丝林檎,旁边还多了大大小小一群监工。
有些小家伙还有颗聪明的脑瓜子,没两下还跑回家里拉了大人来。
村民起初还以为是出了什么事,等过来闻到香香的味道也挪不动腿,厚着脸皮凑在那捡两颗尝尝。
这人又一次渐渐聚了起来。
到最后,本在黄娘子家聊天的简娘子也听见了外面的喧哗声。她推开门,走了出来,赫然发现自家院里又站着一群人,嘻哈笑闹声不绝于耳。
黄娘子听见动静,心里好奇。简娘子瞅了眼,心里有了点数:“教我说,定时晴姐儿在做好吃的。”
要是八卦,得过去听听。
要是美食,那当然的过去尝尝!
黄娘子和简娘子相视一眼,抬腿就往简家走去。两人一进院子,简娘子先从桌上抓了把烤栗子,给黄娘子手里塞了点后再往里走。
她一边剥着栗子,一边往灶房去,然后一打眼便看到忙得满头是汗的简云起和春姐儿。
至于简雨晴正捧着一盏山楂林檎水,与几名村民闲聊着,瞧着很是清闲。
第一百二十二章
这景象, 与简娘子想得毫无关系呢!
简娘子直着眼,半响才从女儿口中得知简雨晴是为了让简云起和春姐儿熟悉糖色的制作,特意在让他们反复练习。
桌上那堆拔丝山楂(糖炒山楂失败版), 粘牙山楂(糖葫芦失败版), 焦糖山楂(糖葫芦失败升级版),乃至糖炒炸林檎(拔丝林檎失败版)堆成了山, 着实让简娘子大开眼界。
你还别说,味道都还不错。
除去那道焦糖林檎味道里带着淡淡的苦涩, 让人有些吃不惯,其他的味道都不错, 引得众人围聚在那, 吃得不亦乐乎。
不过他们夸赞也没用,失败品的始作俑者简云起和春姐儿红着脸,羞窘得脚趾头都要扣出洞来。
他们咬着牙,继续认真琢磨。
在简雨晴手里无比听话的糖浆,在他们手里总是会偷偷露出点异色。
不是过火,就是火候不到。两人不得不一遍一遍反复尝试,随着时间推移渐渐把糖色的各种状态牢记在心。
挂霜, 成功;拔丝, 成功;冰糖葫芦成功!等两人接连成功做出对应吃食,天已黑了大半,院里也燃起了灯。
“师傅,您瞧瞧。”
春姐儿长舒了口气,终于有心抹了抹额头上的汗。
正当她喜不胜喜地端起吃食,准备送到简雨晴跟前与她看看时, 春姐儿耳边响起阵阵掌声和欢呼声:“春姐儿好厉害!”
“练习到现在才成功,太不容易了。”
“春姐儿累了吧?快快快, 赶紧坐下喝口水。”
“云哥儿也是,太厉害了!”
“你们平日也是这般练习的?真真是厉害!”
村民们呼啦啦地涌上前来,七嘴八舌的说着话。起初他们还觉得逗趣好玩,可随着时间推移,村民们的眼神也渐渐变了。
且不说简云起,春姐儿也是在村里人眼皮子底下长大的。曾经柔弱的姑娘如今已是能提着锅子,挥舞着炒菜勺,一个时辰愣是连水都没喝上一口,没有停歇地不断制作。
这本事,谁看了不得举个大拇指。
春姐儿被这么多邻里围着,脸颊上泛起一抹红晕。她磕磕绊绊回答着:“还好,不,不累吧?”
“我都习惯了。”
“这就是练习,大家平日也都是这样的。”
“哪有春姐儿说得这么简单。”
“换做我,怕是练习三五天都没结果。”也有人自吹自擂,不过马上就遭到旁人白眼:“你想啥呢你?其他火候啥的不说,你去拿锅子翻炒翻炒。”
春姐儿说得简单,明眼人看在眼里却是知道有多困难。他们七嘴八舌,连连赞誉,直到见春姐儿脸颊烧到耳朵根,垂下脑袋以后才莞尔一笑。
村民们目光落在那各色各样的糖食上,纷纷转移话题:“原来这糖浆还有这么多不同的做法。”
“就是就是。”
“这糖葫芦我吃过,糖炒山楂却是没见过的。”
有村民张了张嘴,最后没说话。
教他们说这方子放到城里,也能赚上不少钱,而晴姐儿就这么直接教给春姐儿了。
春姐儿,可真有福气啊。
村民们内心感慨,忍不住又逗了春姐儿几句。还是简娘子见她脸皮薄,又看时间差不多,连忙轰走叽叽喳喳说话的村民们,还了两人一片清净。
春姐儿也抱着堆吃食,回了自家。
春姐儿娘听邻里说了一嘴,心里又是得意又是自豪,同时还有些心疼。
她接过吃食,拉着春姐儿在炕上坐下,然后低下头看女儿的手——春姐儿的手指节粗大,遍布老茧以外还斑斑驳驳的,好些都是烫伤留下的痕迹。
对于农妇来说,手粗糙也正常。
只是春姐儿娘却是知道大有不同,她与村里其余农妇想法略有区别。
不少邻里都觉得女儿家得多学点活计,打小就开始训练做家事刺绣织布乃至种田活计,往后出嫁才能得婆家看重。
而她却是觉得女儿出嫁后总会遭婆家磋磨,还在家里时就让她们过得松快些。虽然她教给女儿家务刺绣等活计,但自家里的事都是自己操持,不让女儿来做的。
无论是春姐儿还是夏姐儿,那手都是细嫩嫩的。春姐儿娘抚着女儿手背,心里疼得厉害:“我的儿,受苦了。”
春姐儿浅浅一笑:“阿娘,没事的。”
无论是去简家学摊饼子,还是跟着晴姐儿学厨艺,那都是春姐儿心甘情愿的。
如今,她现在最担心的是……
春姐儿瞅了眼坐在炕上,正兴高采烈拿着吃食用的妹妹,仔细瞧瞧她身上穿着件素色鸡心领半袖褙子,里面穿着的小衫裙子边角都绣着花,最重要的是衣服衫子都是簇新的,一看便知是刚刚做的。
春姐儿抿了抿嘴,把阿娘拉到外头说话。等知道妹妹是拿了铺里的赏钱,自己去布料店里订的衫子裙子,她的脸色越发差了。
“阿娘怎么随她乱花钱?”
“夏姐儿爱美,也是正常的。阿娘当初这岁数的时候,也爱美得很。”春姐儿娘瞅了眼女儿的表情,忙帮小女儿解释:“那些都是官人的赏钱……我也不好拿着。等她发了月钱,我就攒着,好不好?”
春姐儿娘瞅了眼女儿的神色,赶紧转移话题:“你的手糙得厉害,要不要阿娘去买些面脂来?听说城里杂货铺里有卖面脂,涂了以后皮肤能又白又嫩呢!还有个叫玉容堂的,你妹妹说那边的面脂格外好!”
玉容堂的面脂?
春姐儿杏眼圆睁,听得震惊。那玉容堂的面脂乳粉都是给富家小娘子用的,一小罐子便要几贯钱,哪里是他们这般人家用得起的?
春姐儿怕妹妹误入歧途,更怕家里人被银钱迷花了双眼。她见自家娘还不知道情况,忍不住说出真相来:“夏姐儿嫌粉丝铺上的工作累,钱还少,说要跟我去晴姐儿那学厨艺,要搬到城里去。”
春姐儿娘表情凝固,瞬间傻眼了。
粉丝铺子的活计,她也是知道的。此前邻里与他们说话时还忍不住羡慕,说是夏姐儿做的活比其余人轻松,钱还多。
春姐儿娘哪里不晓得其中门道,还不是因着春姐儿在晴姐儿那做事,所以才得的便宜。
“夏姐儿,怎么……”
“阿娘,您劝劝妹妹,看看妹妹吧。”春姐儿苦口婆心,“再说了咱们家一共多少钱,哪里经得起这般用?说句不好听的,我住在师傅家里,师傅都没这般用,岚姐儿也就做了一两件衣裳,往日在家里也就穿着布裙玩耍的。”
春姐儿娘听出春姐儿的意思,忙不迭点了点头。春姐儿见她上心,勉强松了口气,却是没把袖里的飞钱拿出来。
她看着,还是先放自己这里吧。
且不说忧心忡忡的春姐儿,简雨晴一家这两日过得十足轻松。
早上去山上打果子,午后去河边钓鱼抓螃蟹,晚间再喊上黄叔和黄娘子一起吃果子闲聊。
先前一段时间的疲惫,都被一扫而空。
唯独简岚不太高兴,嘟着嘴抱怨:“二狗子就放一天,都没玩畅就要走了。”
二狗子,或者说黄九思,思哥儿浅浅一笑:“没办法嘛,学室里不放人。”
思哥儿如今在乡学里读书。
与扬州府学里的博士和助教都是有官职在身的不同,普通人读的私塾师傅通常都是本地读书人,像是思哥儿读的乡学已比普通私塾要好,里头的师傅也多是挺多是小有名气的读书人,再或是退休致仕的官员。
他们不是官吏,自也不按官署的假期来算,因此乡学只有一日中秋假,思哥儿前两天都在读书,到今日才有一整天的空闲。
“要不我们一起去打陀螺?”
“或者我们一起去玩竹马?或者踢毽子?玩白打?或者步打球?”
思哥儿读书以后,瞧着孩子气脱了大半。他见简岚不开心,好脾气地说出玩耍的玩意,挨个询问简岚的意见。
简岚见他小心翼翼,倒是拿腔作调唉声叹气,惹得思哥儿越发小心,绞尽脑汁想着新鲜玩意。
简娘子瞅了眼两人,笑道:“教我说思哥儿就休憩一日,岚姐儿就别打扰思哥儿休息了。”
“那怎么行!”简岚登时急了,拉着思哥儿就往外跑。她一边跑,一边与思哥儿抱怨:“阿娘最坏了,每天盯梢着我做功课……”
简娘子听到这里,瞬间瞪大双眼。她撩起袖子,怒气冲冲地追在后头:“好你个岚丫头,还敢背地里说阿娘坏话?”
简岚哇呜一声叫,跑得越发快了。
院子里嘻嘻哈哈的笑闹声骤然变响,却是没影响灶房里几人的动作。
黄娘子往外头看了眼,笑着直摇头。她转回灶房,朝忙着做吃食的简雨晴道:“等用完饭,咱们一道去放燃灯去。”
简雨晴抹了抹手,笑着应了声。
简家人高高兴兴度中秋的同时,侯生从自家出来,坐上了驴车。
“你要与胡师傅好好说说。”
“我知道的。”侯生与家里人告了别,乘着摇晃的驴车直至一户人家门口停下。他提着糕饼盒子和鸡鸭一道走下车子,神色复杂的驻足半响,才敲响眼前院子大门:“胡师傅……在家吗?”
打从上回因介绍婚事出了问题,候生许久没到恩师府上拜见。直到中秋,他思来想去还是打算到胡师傅府上走一遭。
院里听到声响,出来了位老仆。老仆眯着眼睛看了两眼,登时大喜过望:“候郎!候郎来了?候郎您快请进!”
明明是一把年纪的人,老仆却是撒开腿跑得飞快。他一边往里去,一边呼喊着:“郎君,候郎来了——”
候生跟着老仆,往里走了几步。他瞧着院里花败树谢,满地落叶却无人打扫的萧瑟景象,心下惊了一跳,错愕地打量着四周。
胡师傅退仕前官职不高,但因着颇有名望,以前又是在府学为师的,因此不少人闻讯而来想聘请其为西席。
不过胡师傅并不愿意,而是自己操办了个私塾,专门给少年郎们上课。往年凡是这般节假日时,总有不少学生以及亲眷登门造访,院子里也是整理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
除去门房的这位老仆,外间常有两名小厮做事,而如今……瞧这景象竟是很久没人打扫了?
等见着扶着拐杖,颤颤巍巍出来的胡师傅时,候生更是傻了眼:“师,师傅?您,您怎么这个样子……”
不过几个月功夫,看着却是老了二十岁。侯生看着胡师傅斑驳的发丝,无数愧疚涌上心头:“都是,都是我不好……”
“和候郎您没关系!”老仆打断候生的话语,义愤填膺道:“是那简家人,都是他们的错!”
第一百二十三章
听见老仆的话语, 侯生有些纳闷。要知道上回侯生与胡师傅不欢而散,正是因着简家人。
当时的胡师傅还坚定站在那家人那边,非说是那村子里的人嫉妒简家人, 这才故意使人误导他们的。
这话的意思岂不是说自己轻信旁人, 不愿相信他这位师傅?侯生失望至极,甩袖离开, 直到今日趁着中秋节日,才在爹娘劝说中决定再来看一看情况。
没一会儿, 愤慨的老仆便把缘由说出了口:“那简家人真真是帮贪婪的,见过脸皮厚的, 没见过这般脸皮厚, 我家郎君好意为他家闺女寻了亲事,他们居然连陪嫁都不想出……”
胡师傅和侯生说的便是简二房简敬之一家,他们因着名声关系而贱卖房屋田地,并搬去县里以后日子过得分外窘迫。
县里房屋的价钱虽比不上扬州城,但比河头村也要高上许多,简二房的钱只能勉强买下一间带着院子的破旧茅草屋落了脚。
简敬之勉强找了个送货的活计,简二婶只好与四个女儿一边织布绣花补贴家用, 一边问胡师傅借了束脩费把耀哥儿送去读书。
是的, 胡师傅出了束脩费。
他见简二房日子如此贫苦,又听他们说是被村民排挤出来的,自责得不行。
不但出了让耀哥儿去读书的束脩费,而且还把自己的私房拿出不少补贴简家人,更重要的是他又给简家人寻了几户人家。
有胡师傅介绍,对方也乐得相看。虽然简家人瞧着过得贫苦, 但姑娘相貌不错,性子瞧着也不错, 很快就订了人家。
胡师傅又出钱,又出力。
侯生听到这里,已是瞪圆了眼:“等等?出钱又出力?”
胡师傅老脸涨得通红,垂着头让侯生进屋里慢慢说。待两人坐在书房里,侯生更是发觉周遭情况不对。
原本摆在边柜上的青釉瓜棱壶换成了个素色细口瓶子,白玉雕的飞天神女相、玉碟瓷盘也没了踪迹不说,就连端上来的茶盏都不是胡师傅以前最喜欢的海棠茶碗,而是便宜的白瓷碗儿。
看屋里陈设变化,侯生眼皮直跳。他再想想老仆说的出钱又出力,吸了口气:“出钱出力,师傅你不会是出了人嫁妆钱吧?”
“那倒不是……就添了点妆钱。”
胡师傅的话到底让候生松了口气,偏生老仆接下来的话更让他瞠目结舌。老仆心下不满,泪流满面:“哪里是添妆……为了他们一家,咱们郎君的脸面都没了。”
有聘礼,自有嫁妆。
胡师傅寻的都是好人家,对方不嫌弃简二房家贫,还特意补多了聘礼,好教姑娘嫁过去时也有面子。
哪知道简二房竟是如此厚颜,直接把那些聘礼都给昧下了。
待到成婚当日,事情才闹了出来。最让人不可置信的是嫁到那户人家的盼姐儿,她还站在简二房那,说自家缺钱,是她自愿不要嫁妆。
另外一户与招姐儿定下婚事的另一户人家都傻了,闹到后头退婚竟是就拿回了一半的聘礼,与胡师傅也彻底翻了脸。
这还没结束,转头简二房又把招姐儿嫁出去了。据说那户人家儿子是个痴傻又有躁病的,同样也是收了聘礼没给嫁妆。
甚至胡师傅还没回过神,他花了束脩费送去学室的耀哥儿就把同窗打伤了,他们不赔钱也罢,简二婶还上门叫嚣是对方把耀哥儿打伤了,把学室给砸了。
最后,学室只得让耀哥儿退学,又来问胡师傅要钱赔偿。
“这才多少时间啊……”
“咱们郎君的脸面,咱们郎君的脸面……”老仆听到这里,忍不住痛哭出声。
短短几个月功夫,胡师傅的面子里子全被踩在地上。胡师傅像是喝了口黄连水,那是有苦无处说,与人说自己是被他们一家欺瞒的,非但没平息流言蜚语,还更让人鄙夷不耻。
“原先请郎君去做西席的人家都跑了,就连来府上读书的小郎君们也都不来了……”
能被这般泼皮无赖给骗到,谁还能信胡师傅能教好自家孩子?原先那些学子尽数不来,胡师傅也彻底没了进项,只能把家当变卖,辞退转卖了仆役,这才勉强过活。
就连仆役,也就剩下了老仆一人。
胡师傅说出这段时间的经历,再次老泪纵横:“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是我识人不清……”
侯生万万没想到,后头还有这么多事情。他后怕不已,同时又深感庆幸,要是自己摊上那么一个外家,恐怕往后全家日子都难熬。
幸亏……幸亏……
侯生情绪复杂,勉强安慰胡师傅几句。只是他还有件事想不通:“胡师傅,这,这户人家您为何,为何从一开始这么相信他们,还愿意为他们担保?而且一而再,再而三的……”
教侯生想来,胡师傅对于那户简家的态度格外古怪,仿佛像是中了蛊般,恨不得把所有好的东西都给对方。
胡师傅嘴唇哆嗦了下,欲言又止。他深深低下了头,呐呐着:“都是我的错……”
等了半响,侯生没等来其余话语。他忍不住往老仆那瞅了眼,偏生老仆对上他的眼也立马垂下头,半点没有透露的意思。
里头一定藏着什么事。
侯生想着,终究没有再问下去。他劝说胡师傅要不离开县城,搬回扬州城里,直到见着时间不早才匆匆告别。
胡师傅望着侯生坐上驴车,消失在道路那一端。他转身往院里走,越往里走,背脊越发佝偻。
他晓得自己上次与侯生的事,早已损了师徒间的感情。
侯生能来探望,已是最好的了。
老仆瞧着胡师傅的模样,心里不是滋味。等跟着胡师傅进了屋,他取出侯生送来的糕饼盒子,送到胡师傅跟前:“郎君,候郎竟是把府学发的糕饼送来了呢!仆之前听人说,这糕饼是府学食堂那位新来的简厨子所做,有价无市,好些人求购都买不到呢……”
“候郎心里还有郎君您的。”
“往后等候郎来了,咱们再与候郎好好说说……”老仆一边念叨着,一边取来酒壶为胡师傅斟上一盏:“今儿个是中秋节,郎君您……郎君?”
老仆注意到胡师傅许久没说话,怔怔抬起头来。胡师傅双手紧紧抓着礼盒,死死盯着礼盒,他的双手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瞳孔缩小:“字……字……”
胡师傅腾身而起,身体又猛地往前倒去。老仆惊呼一声,下意识伸手扶住胡师傅,顺带瞅了眼礼盒。
礼盒上围着一圈腰封,上面是龙凤飞舞的一行大字:青松拔木,白玉映沙;桂林一枝,昆山片玉。
这些皆是前朝词句,用以比喻出类拔萃之人,作为祝词送予扬州府学的学子,再合适不过。
老仆脑海里闪过一道灵光,却又被手上传来的战栗感所惊到。他低头看向胡师傅,面上的血色骤然消退:“郎君!郎君!?”
凄厉的呼喊声穿透了屋顶,引来周遭住户的注意。虽说胡师傅的声名跌落谷底,但终究还是有老街坊记得他的好。
片刻功夫,便有人急急推门而入。
来人见着面色惨白,闭目晕厥过去的胡师傅,连连呼喊着人拉来驴车,赶紧送去医馆治疗。
屋子大门敞开着,无人记得要关上。
糕饼摆在桌上,微风轻轻吹拂过腰封,刷拉,刷拉。
与此同时,简家人和黄家人走在一起。他们簇拥着往河边而去,周遭几座村子的村民也聚集在一起,时不时响起与简雨晴等人打招呼的声音。
“简娘子,好久不见。”
“简小娘子出落得越发漂亮了,您还记得我不?您刚出生的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这位是云哥儿吧,长得真俊俏。”
“云哥儿,这是我家女儿……”
简家人与黄家人不得不加快了脚步,这才好不容易避开了那帮子人。他们来到河岸边缘,夏末初秋的微风已带着些许凉意,在河边感受格外深。
河面上,星星点点的燃灯飘动着。
简娘子半蹲着身子,把自家的燃灯也放了上去。
她盯着燃灯直发愣,忍不住想起往年。
自打郎君失踪……又或者去世以后,她每年都把希望寄托在神佛之上。
燃灯亦然如此。
她每回都会在燃灯里写上祈愿,祈求老天爷能让郎君平安归来……唯独今年她忘了这事,连燃灯都是前两日临时做的。
简娘子松开了手,由着燃灯随着小船远去。她瞧着燃灯渐渐变小,渐渐只见得一簇小小灯火,到最后消失得无影无踪,心里那口子气也渐渐消散。
简娘子站起身来,瞧着儿女们也放下燃灯。她拉着儿女的手往回走,快到简家院子的时候冷不丁开口道:“回头咱们选个吉时吉日,给你们阿爹造个衣冠冢吧。”
简雨晴、简云起和简岚愣了愣,而后齐齐应了声。且不说对阿爹两字完全没印象的简岚,简雨晴和简云起相视一眼,眼底闪过点雀跃来。
衣冠冢哎?对吧!
终于要建衣冠冢了哎!
那说明阿娘已经不记挂阿爹了对吧!
要不是简娘子还在前头,姐弟两人都要笑出声来了。
哎,也不是他们不孝顺。
比起六年没见,疑似不是死了就是抛妻弃子的爹,肯定还是阿娘重要。
简云起斗志满满,附在简雨晴耳边嘀咕道:“回头我就与黄叔说,请他帮忙寻个有本事的方士,早些把这件事处理好。”
简雨晴深以为然:“交给你了。”
建立衣冠冢得请方士选择风水宝地,吉时吉日,饶是简雨晴姐弟俩想尽快置办此事也不得不耐着性子等候,把这是委托给黄叔后一行人又回了城。
次日,扬州府学照旧开了学。
等到午食时间,食堂里照旧涌入了数不清的学子。
照旧,范郎和平生没有在内。
赵生蹙着眉,心事重重地端走今日的午食。回到座位上,他不像往日那般先品尝美食,而是与身边人说话:“候生就是心软了些。”
“他与胡师傅情意不同。”
叶生摇摇头,拿着汤匙把米饭搅拌均匀。他嗅着板栗的香味,豪爽地来上一大口。
这道米饭,板栗是主角。
每一颗板栗都是金灿灿的,软糯生香的,细腻甘甜又香软无比。再配上焦香油润的腊肠、水嫩鲜香的菌菇、还有切成小丁的胡萝卜以及吸饱了油脂的米饭,一口下去满足感超强。
叶生眯着眼睛,陶醉地品上一大口。他意犹未尽地回味着嘴里的味道,同时与赵生道:“他昨日刚刚去看了胡师傅,胡师傅就忽然痪瘫,侯生肯定接受不了,过去探望也是正常的。”
第一百二十四章
“胡师傅啊……”
“这么说也是, 偏偏是中秋节。”
“算了,我们还是先享受午食啦。”叶生开开心心的,迅速把那些事抛到脑后。他眯着眼睛, 点了点桌上的餐食:“快点吃啦, 这板栗焖饭真的很好吃。”
今儿个的主食是板栗焖饭。
特制的砂锅迷你小巧,里头的食材铺设得满满当当。板栗与腊肠各霸占一块天地, 间隙用香菇丁、胡萝卜丁填满,食材缝隙间还能见着放在最里面的米饭。
叶生又舀起一勺板栗焖饭, 幸福地放入口中。栗子与米饭混在一处,随着不断咀嚼而, 甜味也变得越发浓郁, 直至满嘴都是板栗的甜香味。
再然后涌上前的是腊肠咸香丰腴的味道,经过蒸制与炒制的双重处理,腊肠软硬适中,肉香更是融于米饭之中。
“哇,里面还有锅巴。”
“里面还有锅巴?”叶生听到隔壁桌学子的惊呼,赶紧用汤匙扒拉出底下的锅巴来。
砂锅底部的米饭已凝结成块状,底部焦黄, 口感偏硬, 反复咀嚼的时候又能发现它还有点粘牙。
偏偏就是这种焦香的味道和口感,戳中了叶生的心。每一次咀嚼,米香越发醇厚浓郁,香气在口腔鼻腔间扩散开来,沁人心扉的同时又越发让人食欲大增。
汤匙落在砂锅底部,发出咣当的声响。
叶生醒过神来, 目光下移落在空荡荡的砂锅上:“啊啊啊啊……吃光了!”
“再去盛一碗嘛。”
“板栗焖饭,仅限一份啊!”
叶生痛心疾首, 伸手指向最前方。
众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在悬在上头的告示板上看到一句话:板栗焖饭,限量一份。
这下,就连其余学子也开始痛苦了。他们纷纷抱头,哀嚎连连:“啊啊啊啊为什么啊!”
吃完板栗焖饭,再用白米饭。
呜呜虽然白米饭和蒸饼都很美味,但他们更想吃香喷喷的板栗焖饭。
赵生也把板栗焖饭吃完了,他抹了抹嘴,又往周生和李生几人那瞅了眼:“喂?你们是不是因为他们代购得太过火,这才出了限量的事?”
府学食堂的吃食,之前并无限量。
直到中秋节前恰好碰上制作麻烦的螃蟹料理,才有了初次的限量。
再然后,便是这回。
面对叶生的问题,赵生想了想:“应当不会吧?府里应当是以餐券与简女厨家结算银钱的,要是不够才另外付现钱,这不是卖多赚多嘛。”
“教我说,应当是板栗处理麻烦?”
“……再是麻烦,也不至于像是螃蟹啊。”叶生觉得怪怪的,又怀疑自己多想了。
就像赵生说的,能多赚为何不多赚?
以食堂餐券的价格能吃到这般的午食,实在比在外面的食肆饭馆用饭划算得太多太多。
坐在旁边的学子沉默一瞬,目光落在面前的砂锅上:“我觉得可能原因很简单……”
众人齐齐一愣:“什么?”
那名学子点了点砂锅:“比如食堂砂锅是按人头算的?我刚取餐时,刚好瞧见有杂役从灶房里出来,里面好像是直接把砂锅放在灶台上烧制的。”
想想那底下的锅巴,好像真有可能?
叶生和赵生顺着那名学子的想法一想,瞬间哑然失笑:“这么一想,说不定真是这个缘故。”
学子们纷纷接受了这个理由,周生却是不乐意接受。
只是他想着那日的争吵,怕再引起简娘子的注意,照旧打包了其余的菜品,然后默默坐在角落里用餐,眼睛时不时往人群中打量。
他的目光在吴生和应生身上停留片刻,而后又寻觅起其余人来。
范生和平生还是没来。
周生眼底闪过一丝窃喜,抹了抹嘴,匆匆出去了。
与此同时,叶生等人起身去添了碗白米饭,准备开始尝尝别的菜来。
今日都是时令家常菜。
除去这一碗芳香四溢的板栗焖饭以外,还有一小碟葱烧芋艿、两块炸茄盒以及一碗酸梅鸭肉。
几人瞅了眼剩下的三道菜,纷纷伸出筷子夹起炸茄盒来。
炸物,最美味的时间便是刚出炉。
赵生仔细瞧着外壳金灿灿的炸茄子,就外表看着像是普通的炸茄子?
他忍不住想起最初吃过的红烧茄子,经过油炸的茄肉简直就像是肉一般,丰腴多汁,油润香甜。浓稠的酱汁裹在外头,每一口都是鲜香十足。
想着红烧茄子,赵生越发好奇。
炸茄盒外观瞧着很是普通,外头也没有酱汁,那秘密是不是在这个盒字上?他张开口,大大的咬上一口。
酥脆外皮破碎的清脆声音在他耳边奏响,随着茄香味瞬间在唇齿间扩散开,赵生也被突如其来的汁水烫得闷哼一声。
难怪名字是叫茄盒!
赵生瞬间明白了名字的含义,舍不得吐出滚烫汁水的他整张脸都憋得有些通红,不得不一边哈气,一边咀嚼,直让旁边的学子侧目不已。
“就这么个炸茄子,有什么……唔!”
第二个受害者新鲜出炉。
明明简小娘子已入职一月有余,但她的菜品似乎还是一如既往的给力。
剩下的学子见到两人被烫到的可怜模样,好笑之余也心生警惕。有了两人的前车之鉴,他们吃的时候也变得小心谨慎,先是吹了吹气,再轻轻咬下一口。
不过他们忘了,酥脆的外皮紧紧将汁水包裹在里面,光吹凉外面并无多少用处。
因此受害者是接二连三的出现。
赵生听着耳边此起彼伏的惊呼声,忍不住摇摇头。这回他撇去滚烫的因素,终于可以细细品味炸茄盒的味道。
他首先感受到的是炸茄盒那焦脆的外皮,而后是软软糯糯的茄肉,颗粒感十足的五花肉馅,茄香和肉香之后,胡椒茱萸等香味也渐渐在唇齿间散开。
各种味道糅合交织,又层次分明。
赵生越嚼越香,吃得双眼放光,满足地吃完一块又来上第二块。
咬下去的瞬间,他脑海里闪过两个字:糟糕!滚烫的汁水又又又冲入他的口腔,刚才的感受又重新袭来。
叶生瞅了眼几人的反应,默默舀起一勺酸梅鸭放在米饭上。
这道菜光是闻着味道,便是让人直流口水。叶生看着红亮亮的汤汁直往下落,忍不住又咽了下口水。
他迫不及待地夹起一块鸭肉,吹了吹凉,赶紧放入口中。
光是尝了一口,叶生便面露餍足。
教他说鸭肉肥嫩醇香,肉感十足,偏生能将它做好的食肆饭馆不多。
要是厨子吝啬又或是收益差,没有用足够的酒水或香料制作,鸭肉往往会带着难以去除的腥味,又或是鸭肉偏柴,失去了肥美的口感。
因此在外头,叶生多是吃的老鸭汤,又或是烤鸭。而简小娘子的这道酸梅鸭,又一次给了他惊喜。
鸭肉没有一丝一毫的腥味,肉质紧实,嚼劲十足。鸭皮之下的油脂肥厚得很,吃着却是一点也不油腻,反而越发厚实丰腴,香味浓郁。
最让人拍案叫绝的当然还是里头的酸梅,酸梅去了核,里面的梅肉被切得碎碎的,那浓郁的酸味和果香味完全融于鸭肉和汤汁内。
酸味刺激着食欲,激得叶生一口接着一口,连带着米饭一起把鸭肉送进嘴里。
直至又干完了一碗饭,他才打了个饱嗝。叶生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目光往下落时才发现他还忘了一道菜。
最后那道是葱烧芋艿。
比起炸得金黄素材,香味浓郁的炸茄盒,又或是酸香味浓,诱人非常的酸梅鸭,它显得是那么平凡又朴素。
几块铜板宽度的芋艿堆在瓷碟中央,上面浇着勾芡和香葱。
叶生凑上前,仔细嗅上一嗅,鼻尖里瞬间充盈着小葱的清香和芋头的鲜香。
除此之外,并无其他。
从模样到香味,这道葱烧芋艿都是如此普通平凡,因此众多学子都没有选择先品尝它。
奇了怪了,难道是简小娘子的凑数之作?还是其余厨子做的吃食?
叶生心生好奇,夹起一块随意放入口中。经过烧制的芋头软软糯糯,外面裹着一层滑溜溜的酱汁。
酱汁也与简雨晴一贯喜欢的浓油重酱不同,调味简单到让人疑惑,只起了个引头的作用,引着叶生舌尖用力,去品尝破壳而出的芋头香味。
芋头的甜香味,被紧紧包裹在最深处。
就在叶生惊诧于它的朴素时,丝滑细腻的芋头随着舌尖的用力,在口腔里融化开来。温润柔和的味道像是一双小手,紧紧拉着他,牵着他往前跑去。
叶生依稀见着金灿灿的麦浪,嘻哈笑闹的幻影,还有笑眯眯从屋里走出来冲着自己招手的老人:“幺儿,快进来尝尝,阿翁做了好吃的!”
叶生被人拉了进去,坐在板凳上。
他的手里被塞进一碗饭,上头堆着点烧得酥软的芋头。
“快来尝尝,这是阿翁做的芋头哦。”
“等吃完了以后,咱们再出去吧!”
叶生猛地醒过神来,垂下眼眸,怔怔地看着葱烧芋头,看着这道简简单单,朴实无华的菜,瞧着哪里都不出奇的葱烧芋头。
它普普通通的在哪里,就像是藏在脑海深处的记忆,你以为不见了,其实它依然在原处等你。
叶生的家不在扬州城。
前几日过中秋,他也没有回家,只是约了三四境遇相仿的同窗上街闲逛,看看燃灯,瞧瞧戏文,品品糕饼。
几人吟诗作对,好不悠闲。
而当下,他却升起了乡愁——虽然已寄了书信回去,但叶生依然升起想要回家看看的冲动。
叶生呆坐在原地,半响才回过神来。
第一百二十五章
叶生内心惆怅, 又长吐出口气。他想了想,决定回头再多写几封信,前两日就给阿爹阿娘写了, 这回也当给阿翁, 阿兄还有阿姐几个也写一写。
周遭响起低低的呼声。
赵生抽了抽鼻子,咕哝了句。坐得远些的人没听清楚, 不过坐在旁边叶生却是听得清清楚楚:“……想吃桂花糖芋艿了。”
叶生没忍住,瞅了眼赵生。
赵生望着空荡荡的白瓷盘, 也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眼底闪过一缕泪光。
叶生瞧在眼里, 也没有说话。他等同窗们用完午食, 然后一道往学室方向走去,只是刚刚转了个弯,叶生忍不住唔了一声,脚步一顿。
“怎么了?把东西拉在食堂了?”
“……不是。”叶生往后面瞅了眼,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他摇摇头,继续跟着同窗往学室走去。
一回生,二回熟。
比起上回的胆战心惊, 这回周生甚至大胆地多加上一名, 除去范生和平生的份,就连今日请假的候生那份也没放过。
要不是周生舍不得每个饭甑赚得一份钱,更舍不得那代购攒下来的那批客源,他都想专门带人进来吃了。毕竟一人六成的钱,三人出的钱便抵得上他以前一日赚得的钱。
周生心情很好,照旧领着人到食堂门口。三人往里走去, 照旧用餐券端走了每人限量一份的板栗焖饭。
一切都是那么顺利。
简娘子看着空荡荡的炉灶,心里头也满意得很。她把收回来的空盘子拖到小车上, 再由范石和两名杂役拖到后院进行刷洗工作。
等食堂里的学子都离开,她又带着简岚并几名仆妇一同把桌椅给抹了一遍。
与此同时,简雨晴等人也忙着打扫灶房。他们忙碌到一半,负责清理院落的杂役便进来了:“简女厨,尹博士过来寻您呢。”
简雨晴双手在围裙上抹了抹,而后起身往外走去。只见尹博士正背着手站在院内,背着太阳看不清神色,她迎上前去,问了声好,又询问尹博士的来意。
尹博士这回是来请简雨晴帮忙的,他说了胡师傅忽然患痪瘫之事,又道:“这位胡学士以往也曾是府学的师傅之一,府里便有意使我们几人一同去探望探望,还想请简女厨做道容易消化的饮子吃食带去。”
“原来是这样。”
简雨晴闻言,不假思索地应下了。
尹博士见简雨晴同意,脸上带起笑来。往日他们去探望病患,也都是要备着药材银钱,瓜果吃食的。
反正都要定吃食,为何不定简女厨的?尹博士提出想法,其余同僚那是齐齐应声。他想到这里,忙从袖里掏出两张飞钱送到简雨晴手里。
简雨晴看着尹博士递来的飞钱,吃了一惊。眼前的飞钱一张便价值两贯,两张也就是四贯钱,帮做个吃食便有四贯的收入?
“这也太多了点。”简雨晴摆摆手,推拒了递到跟前的飞钱:“一道汤羹,哪里用得着这么多钱?”
尹博士笑了笑,把飞钱往简雨晴手心里送了送。他怕简雨晴还是不收,又补充了句话:“咱们出去订,也要这个价格的。”
简雨晴想了想,抽出一张。
没等尹博士再开口,她朝范厨看了看,大有尹博士再说就请范厨来说道一二的架势。
她也打听过食肆饭馆的价码。
要说西市酒楼里的确有价值半贯,一贯乃至数贯钱一道的菜品,大多数食肆饭馆内一两贯钱便能做上一席菜,菜品还不差的那种。
一道汤羹两贯钱,放哪里都是天价。
尹博士见状,无奈地收回一张,最后不忘与简雨晴说了晚间要用的事。
所谓痪瘫,便是后世的中风。
简雨晴并非医生,同时也并不精通药膳。她想了想,翻出几道据说适合心脑血管病患吃的吃食出来。
昨日发病,今日不知能否自行吃食?简雨晴想了想,又从中划掉几道,唤芳豆和范石过来,分别去市场上购置食材。
趁着两者准备食材的间隙,尹博士也忍不住朝简雨晴抱怨起这件事来:“……候生真真是个倒霉的,据说他前脚刚从胡学士府上离开,后脚胡学士便出了事。”
“还好胡学士的老仆立证与他无关,否则怕是还要牵连到他的名声。”
尹博士的话有些冷漠,冷漠到让简雨晴浑身一激灵,忍不住回首看了他一眼。
简家食摊与府学食堂之前的管事起纠葛时,尹博士和几名同僚还站出来帮忙来着。
在简雨晴看来,尹博士不像是对过去同僚得了重病还漠不关心的人。更何况真要是没有感情,又为何要去探望呢?
尹博士说着停顿了一瞬,看出了简雨晴的疑惑。他往四周瞅了瞅,才悄声与简雨晴说道:“胡学士他虽文采出众,但品德有瑕。”
时下重文采,更重道德品行。
科举选拔过后,都会参考学子籍贯地相亲以及官吏给出的评价,同时也是考核官员的重要内容之一。
能让尹博士说出道德有瑕,怕是这位胡学士曾犯下大过错,也许也是因此致仕的?简雨晴听着尹博士的抱怨,心里勾勒出这位胡学士的形象。
恰好,芳豆和范石也回来了。
简雨晴又与尹博士说了几句话,而后领着食材又进了灶房。
原本要是尹博士给百来个铜子,她也就做个橘皮山楂粥什么的交差。
谁让尹博士实在是太大方了。
简雨晴收了人家两贯钱,也不好意思用一道粥了交差。她使范石往市场上买了条新鲜鲫鱼和嫩豆腐,又让芳豆去药房买了陈皮天麻来,准备做一道陈皮天麻豆腐鲫鱼汤。
安神定志、祛风通络。
简雨晴亲自上手,宰了两条鲫鱼。她利索地去除内脏,把鱼刺整片取下。
因着是要送给病患食用,所以简雨晴连里面的小鱼刺也没放过,去除得干干净净才满意地停下手来。
简雨晴把肉片单独放开,丢弃掉小鱼刺部分,把大的鱼骨鱼头等物切开并洗去血水,沥干水分待用。
热锅冷水,煎制鱼头鱼骨。
等鱼骨变得焦黄熟透,简雨晴再用炒菜勺将其碾碎,为的是让鱼汤更浓稠,同时也让鲫鱼的鲜味全部浸润到鱼汤内。
碾碎的鱼骨鱼肉继续煎制,直到变得金黄酥脆为止。简雨晴往里倒入热水,撇去浮沫放入姜片继续炖煮。
大概一刻钟的功夫,汤汁便变得雪白细腻。简雨晴掀开锅盖看了眼,把汤汁用纱布过滤,去除掉里面的鱼骨。
过滤好的汤汁倒入锅内,放入切块的豆腐、天麻和陈皮等物再稍稍炖煮片刻,最后再放入鲫鱼肉,用胡椒和盐稍稍调味。
等尹博士下课归来,桌案上已多了个盛满汤汁的饭甑。其余几名博士和助教正正襟危坐,又忍不住频频侧目,直到尹博士拎着饭甑,与另外两名博士一道离开以后他们才忍不住发出叹息声。
“这样想,咱们也就受一时煎熬。”
“这汤……是送给胡学士的。”
尹博士几人坐上马车,驾车前往胡学士家。他们赶到胡师傅府上,就见一名背着药箱的大夫从里面出来,他面色郁郁,眉心紧锁,瞧着便是情绪不太好的样子。
老仆跟在他的后面,声音里满是彷徨与恐惧:“王大夫,您再想想法子,您再想想法子!”
王大夫叹着气:“另请高明吧。”
尹博士几人心头一沉,相视一眼后抬声道:“这位王大夫?胡学士的身体如何了?”
老仆和王大夫齐齐抬眸看来。
老仆面露喜色,王大夫见着几人身上官袍登时收敛表情,神色越发严肃:“三位……官人?胡郎君这是风邪入体,以至于半身痪瘫,如今只能小心将养着,至于后头能不能恢复……这,嗐……”
王大夫欲言又止,止言又欲。半响以后他才吞吞吐吐道:“小人实在无法确定,还请诸位官人另请高明吧!”
他说完话,匆匆而去,竟是不愿久留。
尹博士三人瞧着王大夫的模样,忙匆匆往里走去。
他们刚踏进内室,候生便迎上前来。他见着尹博士三人,拱手拱手,还未说出问好就落下泪来。
“好孩子,辛苦你了。”尹博士瞧着侯生眼底顶着一抹黑,眼里全是红血丝,哪里不知道他怕是胡学士出事候就赶过来,一直陪伴到现在。尹博士心情复杂,定了定神道:“他状态如……”
尹博士的话还没说完,屋里传来一阵嗬嗬嗬的声响。他顾不得说话,急急往里走去,然后看着面色青白的胡学士挣扎着身体,不断尝试抬起手来。
他一次次失败,又一次次挣扎。
候生瞧着心焦,上前摁住胡学士的手。他急声道:“师傅,您能听见我说的话吗?您躺着,躺着……”
“嗬,嗬,嗬!”
“师傅,您冷静些。”侯生累得额头冒汗,疲惫不堪。
从昨日到今日,除去服了药昏睡时能稍好些,凡是苏醒胡师傅便是疯狂挣扎。
“难道胡学士是有什么话要说?”
“桌上也没有其他东西。”侯生起初也这样怀疑过,却是与老仆一起寻觅半响,也没寻到任何异常的东西。
尹博士眯着眼,打量着胡学士。只见胡学士发出嗬嗬呜呜的声音,浑浊的眼里蕴满泪水,吧嗒吧嗒地直往下掉。
他是痪瘫了,神志却依然清楚。
尹博士顺着胡学士晃动的目光看去,落在桌上。
桌上除了药碗,茶碗外,唯有还未彻底拆开的糕饼盒子。
尹博士走上前去,捡起糕饼盒子左右查看一圈,也没有发现任何特别之处。
糕饼盒子与简女厨送予府学所有人的礼盒一模一样,里面的糕饼也毫无区别。
尹博士眉心微蹙,准备转身再看看胡学士,再确定确定胡学士看的方向与自己寻觅的地方是否一致时,他的眼角余光瞥到桌下,那是张薄薄的,写着字的腰封。
尹博士愣了愣,伸手捡起腰封。
几乎是他捡起的同时,胡学士不挣扎了。他呼哧呼哧地喘着气,眼神里燃起一簇希望的光芒。
尹博士展平腰封,看向腰封上的字,而后身体一僵,竟是如雕塑般站在原地。
另一名博士见到他的异状也走上前来,瞧了眼便面露诧异:“这字与我那盒糕饼腰封上的……好像不一样?”
“咦?真的不一样。”另一名博士上前瞧了眼,连连点头:“这字写得不错啊?苍劲有力,笔锋流畅,自成一派……嗯?”
这名博士眯了眯眼睛,喃喃道:“我怎么觉得有点眼熟?”
尹博士收回目光,瞥了眼安静无声的胡学士。他垂下眼眸,捏着纸张的手微微用力:“眼熟啊,当然眼熟。”
第一百二十六章
那名博士听到答案, 越发疑惑。他盯着腰封上的字迹,努力从记忆里搜索相仿的字帖。
偏生,久久都没寻觅出踪迹。
站在他身侧的另一名博士忽然吸了口气, 声音里带着震撼:“等等?这难不成是简, 简,简……”
“这字当然是简女厨家……”那名博士顺口接话道, “想不到简女厨家还有这般能人,有这般的……嗯?简, 简,简, 嗬!”
最为迷茫的反而变成了侯生, 他不知所错地看看尹博士,又看看廖博士和王博士,最后茫然地看向瘫在床榻上的胡师傅。
候生觉得脑袋像是一团浆糊,被人弄得乱七八糟的,某个念头呼之欲出,又纠结成一团乱麻。
到最后,他白着脸, 恍惚间似乎听到自己轻飘飘的声音:“尹博士、廖博士, 王博士,你们到底在说谁啊……”
廖博士听到侯生的话,瞅了眼他苍白的脸色,只觉得侯生现在更需要休息。廖博士没回答,而是摇摇头道:“候生啊,这事和你无关。”
“怎么会与我无关。”
“胡师傅他变成这样, 我总归是要知道缘由的。”
候生心跳如擂鼓般,不知为何心里有股气非要促使他去寻觅到答案。
廖博士和王博士犹豫不定, 倒是尹博士瞥了眼躺在炕上的胡学士,忽然道:“胡学士您神志清楚吗?听得懂我们说的话吗?听得懂您就点点头。”
胡学士嗬嗬呼喊两声,挣扎着点点头。
尹博士定了定神:“……这件事,您愿意让候生知道吗?愿意就点头,不愿意就摇头。”
胡学士没有丝毫迟疑,点了点头。
廖博士和王博士眉心紧蹙,倒是尹博士淡定地颔首。他不再犹豫,直接与侯生说道:“这件事还要从六年前说起——”
六年前,扬州府学曾出了名极为出色的学子。包括当时的尹博士在内,所有博士助教都认为他能够蟾宫折桂,金榜题名。
而胡学士……当时还在府学内担任博士一职的他与这名学子关系亲密,并将其视作骄傲,力主推荐其去参与秀才科的考试。
候生听到这里,忽然想起个人来:“我应当见过那人?胡师傅曾带到我们几个跟前,还给我们讲了几回课。”
“他……姓简?”
候生忽然一愣,脸色越想越难看:“他曾经带着个男孩过来。”
“我们起初还一起玩,来着。”
“那个男孩背书很厉害,看上一两遍就能背出来,起初我以为他会与我们一同读书。”
“忽然有一天,他就不来了。”
同在胡师傅这里启蒙的孩子很多,多一个少一个也没多引人注意。顶多因为这孩子是简师傅带来的,所以才引得年幼的侯生关注几分。
只是,那名男孩再也没出现过了。
男人倒是来过几次,却也不多说话,不知何时起他就再也没见过对方。
再然后,胡师傅忽然致仕,回到县城中教导学子。侯生想到这里,呐呐道:“我入扬州府学时曾想起他来,胡师傅与我说那孩子,没了。”
屋内,只剩下胡师傅的呜咽声。
尹博士屏住呼吸,片刻后才吐出一口气来。他声音艰涩:“这件事,我未曾听说过……”
侯生打起精神,勉强往下猜测。只是他越往细里想,越是毛骨悚然,光是想到胡师傅口中那男孩已经没了,就冷汗直冒。
“能让胡师傅这么愧疚,还从府学离开,难不成那人是科举失败,又,又选择了……”举家自刎?
侯生嘴唇嗫嚅,不敢往下说。
尹博士哑然失笑:“怎么会?那人的天赋可好了。”
“他成功通过了秀才科的考试。”
“毫无疑问,所有人都认为他前程光明,却不曾想……”尹博士说到这里,恍惚一瞬。他直接略过中间发生的事,平静地说出那人的结局:“没想到他竟是如流星般,又如那昙花,只明亮那一瞬就消失了。”
“因着一些关系,是胡学士负责与他家人联系。”尹博士看了眼胡学士,简单说明了下后头的事情:“我只听说他的妻子受不了噩耗,早早亡故了。”
“加上侯生你曾听说的事,他的儿子也应当早早亡故。”尹博士低头看向被紧紧攥住的腰封,欲言又止:“可是这字迹,太像了。”
太像了,太像了。
一撇一捺,一横一竖,就是那文字间停顿转折的习惯都与简敬允一模一样。
尹博士喃喃道:“偏偏简女厨还就姓简,还有母亲,有兄弟……这,这,这。”
“简娘子……不会是他的遗孀吧?”
“…………”候生逐渐恢复理智,努力整理着乱作一团的思绪,又恰好想起自己拎着大雁去简敬之家时的场景。
上门索要银钱的媒婆,嘲讽辱骂的村民,还有那落在人群后头的熟悉身影。
侯生呼吸一滞,终于想起简雨晴当时也正在人群之中!
他面色惨白,想着胡师傅提起简家人那无限愧疚的模样,想着胡师傅是拿到糕饼盒子时出的事……侯生的呼吸渐渐急促,哑着声音道:“胡师傅之前,给我介绍了一门亲事。”
“是位姓简的小娘子……”侯生把来龙去脉说了遍,包括自己去河头村时遇见的事也全数说了出来。
到最后他浑身肌肉颤动,缓缓道:“我那时候没注意,现在,现在才想起来,简女厨,她,她就在人群里。”
侯生能想到的,尹博士三人自然也能想到。更何况比起并不知晓内情的侯生,身为官吏的他们清楚知道简家人出身何处。
官署、府学和简雨晴一道合作开办的粉丝铺子,里面的帮工大多都来自河头村,与侯生说的话就这么连接上了。
渐渐清晰的线索越发让人震撼,起码尹博士的神色从困惑到震惊,再从震惊到愤怒。
教他说,侯生也真够倒霉的。
不!要是侯生说得没错,那最倒霉的应当是胡学士。
这是被人骗了,还帮人数钱的啊?
只是这到底是尹博士的猜测,他与同僚交换了目光,又一次看向胡学士。
尹博士道:“……胡学士,你与候生介绍的简家人与简敬允有关?是的话点头,不是的话摇摇头。”
数道目光落在胡学士身上。
胡学士瞪着双眼,艰难地点点头。
这一晚,屋子不知道沉默了几回。
尹博士三人整理出一连串的问题,用是与否从胡学士口中得到答案,渐渐勾勒出事情真相。
横死异乡的简敬允,贪图富贵的简敬之,被宣告死亡的简敬允妻与子。
紧接着他们又从老仆补充的话语中得知,胡师傅这般为简家人做事,是因为简敬之曾告诉他们,在大嫂崩溃自刎后,他们收养了简敬允的大女儿和生而丧母的幼子。
那个大女儿便是出嫁到旁人家,不愿意拿一分嫁妆的。而那个生而丧母的幼子,正是靠着胡师傅的门路送进私塾,又被人家退学的。
妻、子、女,幼子。
尹博士冷笑一声:“我记得简女厨的妹妹岚姐儿,瞧着差不多六七岁。”
这不全部对上了吗?
简娘子、晴姐儿、云哥儿,还有最小的岚姐儿。
直让人听得冷汗直流。
饶是候生都未曾想过,竟是有这般的狠叔父。兄长刚刚去世,便盘算起李代桃僵,把亲人生吞活剥了去。
而且……还真被他们做成了大半。
要不是简女厨凭借着一手好厨艺走出河头村,要不是这简敬之一家烂泥扶不上墙,天知道会变成什么样的结局。
并不知道简敬之夫妇曾做过什么的尹博士几人,暗自庆幸简雨晴几人的幸运。
屋内安静片刻,尹博士转身看了看身侧几人,拍板道:“明日一早,去报官吧。”
侵占身份,诈骗勒索。
简家人吃进去多少,都应当吐出来才是!
“要不要与简女厨先说声?”
“也行。”尹博士觉得有理,“明日等简女厨到府学,我们就将这件事告诉她。”
尹博士三人心里藏了这么大件事,也没有停留的心思。他们与胡学士说了两句话,又把带来的吃食和药材留下,最后还补充了句:“……这道鱼汤,是简女厨做的。”
胡学士的心情刚刚平复些,又再次激动起来。他伸长脖子努力去看,还是老仆和侯生扶住他:“胡师傅,您等等。”
等尹博士几人离开,侯生也打开了饭甑。他瞧了眼乳白色的汤汁,嗅着那浓郁芬芳的味道,咽了下口水。
别说胡师傅,他也饿了。
侯生定了定神,把鱼汤盛入小碗里。他用汤匙舀起一勺,试了试温度,而后一点点送进胡师傅嘴里。
天麻和陈皮等药材经过文火慢炖,早已充分融入汤汁之中,醇厚的汤汁里尝不到一丝一缕的苦药味,喝起来反而越发鲜美醇厚。
没有鱼刺的鱼肉鲜嫩,配上入口即化的嫩豆腐,饶是疲惫了一天的胡师傅也忍不住一口接一口,喝了两碗才放缓速度。
恰好,老仆端着蒸饼上来。
侯生就着饼子,狼吞虎咽地喝了一碗汤。
热乎乎的汤汁流入四肢百骸,让他瞬间浑身热乎。侯生眯着眼睛,忙碌了一日一夜的他困倦无比,撑着脑袋也止不住那一点一点的动作。
直到胡师傅的嗬嗬声惊醒了他,侯生打了个哈欠:“师傅?怎么了?”
他蹙着眉,仔细观察着胡师傅的动作,半响以后侯生才迟疑道:“您是问简女厨家……如何?”
胡师傅努力点了点头。
正当侯生绞尽脑汁,把记得的事情逐一告诉胡师傅的时候,简雨晴等人正忙着给田螺们换水。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
简岚仰起小脑袋,忧愁地看了眼悬在天空中的圆月:“明明是赏月的好日子,偏偏弄什么田螺。”
“那你明日吃不吃?”
“吃!”简岚立马缩回脑袋,盯着盆里堆着清泥沙的田螺们:“这么肥的田螺,看着就很好吃。阿姐,您打算怎么做田螺啊?”
“做个田螺鸭脚煲。”简雨晴点了点头,给田螺们换好水以后又去灶房里用猪胰子洗了洗手,去掉手上的腥味。
她从灶房里转了出来:“至于早上嘛,咱们来做鸭血粉丝汤。”
简雨晴之前比赛时,便想让学子们尝尝。不过在简娘子的劝阻下,她也就没拿出这道菜品来。
嗯,如今学子们都习惯猪肉了,想来多个血制品做的菜色,大家也一定能接受的吧?
简雨晴笑眯眯的,次日到府学就开始杀鸭工程。
上好的鸭血,就得用最新鲜的鸭子。
等尹博士提前赶至府学食堂,打算与简雨晴说道说道此事时,就见简雨晴面不改色,手起刀落,现场宰鸭,顺带连一滴血都不放过的场景。
第一百二十七章
尹博士瞧着, 脚下一个踉跄,心跳都快了三拍。
昨日回程途中,他还与两名同僚唏嘘同情简女厨一家, 尤其是明显被简家人当作支柱的简雨晴, 三人都觉得她定然吃了许多苦头。
教廖博士说,有那么个凶狠的叔父在, 简家人能都活着都是个奇迹。
尹博士也觉得他说的没错。
简敬允不在了六年,没了当爹的, 简家人是如何熬过来的?简娘子是如何拉扯大三个孩子?简女厨又是如何学习厨艺,才能带着全家走出河头村?
尹博士三人光是想想, 都忍不住唏嘘。在他们心里, 简雨晴乃至简娘子等人身上仿佛笼罩上了一层光,真真是一帮小可怜。
然后小可怜们就给尹博士上了一课。
简雨晴自己杀,简云起也杀,甚至简娘子也杀,年纪最小的简岚虽然没亲手杀鸭,但也端着盆子,正在忙碌地接鸭血中, 眼里半点恐惧都没, 动作利索得很。
尹博士:……(ΩДΩ)!
简娘子是不知道尹博士的思绪,要是知道定然是莫名其妙的。
在村里,谁家不是自己杀鸡杀鸭啥的?
最后还是杂役注意到立在院门口的尹博士,他看到衣袍的瞬间便被吓得一激灵,脸上急急揣起笑容来:“尹,尹博士?”
惊呼声登时引来简雨晴等人的注意, 简雨晴抹了抹飞溅到脸上的鸭血,拎着脖子被折断的鸭子站起身来:“尹博士, 您怎么来了?”
尹博士瞧着简雨晴走近两步,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
他盯着简雨晴提在手里的那只鸭,再看看那寒光烁烁的菜刀,忽然有种现在说出口,说不定那简敬之一家都会变成简雨晴手里提着的那只鸭。
emmmmmm……
尹博士咽了下口水,不敢再往下想了。
想来也是,能从那般狠毒叔父手里活下来,还日子越过越好的,简女厨又怎么会是普通人。
尹博士想通了逻辑,面上重新扬起笑容。他脸上带笑,道:“原本是有些事情要与简女厨说,倒是我糊涂,这才想起早上忙碌得很。”
不等简雨晴接话,他又补充道:“这样,等早食时间过了,我再过来?”
“哪里用尹博士寻我?待做完早食,我去吏房见您。”
“这……也行。”尹博士想了想,觉得也好。毕竟食堂里人多眼杂,保不准有人偷听到传开去。
尹博士瞅了眼简娘子等人,想了想还是补充了句:“还请简娘子和简郎君也一同来吧。”
除去自己,还要与阿娘阿弟说?
饶是简雨晴也心生疑惑,慢了一拍才回答道:“……好?”
简雨晴目送尹博士离开后,抱着满肚子疑问回到位置上。简娘子一心两用,手上动作麻利地褪鸭毛,顺带询问简雨晴:“出了什么事?难不成……”
一道汤羹就价值四贯钱。
简娘子想到这里,心里越发期待起来,连忙悄声问道:“又要请你做吃食?”
简雨晴摇摇头:“不是。”
她想着尹博士的反应,心里困惑。思来想去后,她还是摇摇头,只教简娘子和云哥儿待会与自己一同过去问问。
现在最重要的,还是手上的活计。
简雨晴起身走到装满鸭血的盆子前,手持菜刀让鸭血与盐水搅拌均匀,让鸭血均匀凝固。
再来她教芳豆几人端起鸭血盆子,送到灶房里。等水烧开后,简雨晴把凝固的鸭血倒了进去,同时吩咐芳豆看着:“煮上一刻钟多些,拿筷子戳下内里,要是没有流淌出血水,就是好了。”
“等煮熟以后,再放凉水里过凉。”
“这里的鸭血全部都得这么做一趟,注意时间,不要烧得老了。”
芳豆认认真真应了声,牢牢把简雨晴的叮嘱记在心里。
简雨晴把鸭血制作上,同时又去看了眼高汤的情况。
高汤是来时就炖上的,用的是去头去内脏的鸭子、猪棒骨以及葱姜蒜等食材,简雨晴走近一些便能闻到骨汤香味。
等掀开锅盖后那鸭肉与骨头的香味更是随着热气喷涌而出,浓上好几倍的香味扑面而来,让简雨晴忍不住眉眼舒展,深深吸上一口。
高汤已炖得色泽奶白,里头的鸭子更是酥软到了极致。简雨晴调整火力,让高汤在文火下继续炖煮。
与此同时,杂役帮工有条不紊地把洗好的鸭肠、鸭胗和鸭肝等物送到灶房案上,由简云起负责焯水,再分别放入同样提前准备好的卤汤内卤制。
灶房里,卤汤的香味也渐渐涌出。
骨汤与卤汤,两者交织在一起的咸香味道从锅盖缝隙里溢出,惹得不少帮工杂役也频频回首,更不用说提前到食堂来等候早食的学子们。
“今天的早食是什么啊?这么香!”
“我嗅着这味道有点熟悉,好像是卤味?”
“那应当是午食?”
“啊……不会吧?”学子不甘不愿地痛呼出声,心里沮丧得很。
都闻到这股香气了,居然还吃不到!
时下学子们还未曾见到长颈鹿这般的新奇动物,不过他们却是提前表演出长颈鹿的模样,每次只要灶房门口的竹帘一晃动,就有数不清的学子伸长脖子,试图往里瞧一瞧。
与此同时,灶房里还忙得热火朝天。范厨过来看了眼,笑道:“进度怎么样?要不要我来帮忙?”
“不用,应当赶得及。”
“那就行。”范厨只问了句,又缩回去忙碌了。
简雨晴今日做鸭血粉丝汤,把另外三道吃食交给范厨处理。两批人手各忙各的,倒是有点比赛时的味道。
就是人,全都变了一批。
简雨晴不管其余,忙于手上的豆腐。她把送来的卤水豆腐切成大小尺寸合适的方块,然后把豆腐丁放入盆里,洒上粗盐和热水,搅拌均匀后浸泡上一刻钟左右。
泡好的豆腐用清水冲洗,再沥干水分。
等豆腐丁沥干以后,简雨晴的油锅也热得差不多了。她把豆腐丁下入油锅,第一步的油炸只需要炸制表面金黄,不用豆腐丁直接变蓬松。
等所有豆腐丁都炸好以后,简雨晴再调大火力,把炸过一遍的豆腐丁重新倒入油锅,进行第二回的炸制。
这回炸制的时候,简雨晴不断用炒菜勺推动着豆腐丁。原本方方正正的豆腐丁,随着油炸时间变长而渐渐鼓了起来,变成金灿灿的小圆球。
简雨晴动作轻柔,仔细翻拌,力求让所有豆腐泡都炸得金黄匀称为止。
到最后,还要把火势调大。
等所有豆腐泡都浮在油面上,简雨晴再把它们捞起,沥干油分放凉后切开堆放。
待鸭肠、鸭胗和鸭肝卤制入味以后,也被取出或是切段或是切块,就连鸭血也被捞出备用。
简雨晴给底汤调好味,早食时间也差不多快要到了。她拿着几个煮料用的笊篱,往里分别放入豆腐泡、鸭血和粉丝,用高汤焯熟后放入碗里,摆上切片的鸭胗、鸭肝和鸭肠,最后舀上一勺高汤,往上洒上一把香葱或是芫荽。
简雨晴把鸭血粉丝汤盛出的时候,范厨那边也准备就绪,笑眯眯地使人把餐食端到案上。
几人凑上前去,目光刹那间落在如花朵般绽放,中间还点缀着些许干桂花的桂花糕上。
金色的桂花碎散落其中,乳白色的米糕瞧着分外诱人,更不用说那直往鼻腔涌去的桂花香气,引得众人口舌生津。
简雨晴捡起一颗,轻轻咬下一口。
经过反复揉搓和过筛的糕饼入口即化,细腻芬芳。
当牙齿落下的时候,米糕轻盈散开,包裹在里头的桂花糖浆瞬间涌去,让口腔鼻腔乃至通体上下都带上浓郁的桂花香味。
桂花香而不腻,米糕柔而不粘。
米香与桂花香缠缠绵绵地黏糊在一起,只教人想要再来上一块。
简娘子也捡起一块,被那满嘴的桂花香气所惊住,双眼微微放光:“唔,好香!要是配上桂花酒就好了。”
吃好了桂花米糕,再来一块炸糕。
简雨晴见着炸糕时还不太在意,等一口咬下去后却是愣了愣。
这炸糕,怎么像是彼炸糕!?
在后世京津之地有道名为炸糕的小吃,外皮炸得金黄酥脆,里面裹满了炒制后的豆沙,吃起来甜蜜细腻,让人百吃不腻。
尤其是里面掺着的糖桂花,去除油炸的腻味外还让糯米与豆沙的香味进一步糅合,一口下去是强烈的满足感。
唯一要说不同的便是外层的糯米。
后世用的应当是水磨糯米饭,在经过酵母缓慢发酵而成的面团,而范厨用的则是糯米粉和小麦粉,让炸糕没有那么粘口的同时也越发蓬松丰腴。
简雨晴惊讶,其余人更是惊奇。
简娘子起初还以为是与炸汤圆类似的吃食,可入口的感觉又是完全不同。
外层的面饼软糯中又带着点韧劲,叠加的口感比炸汤圆更加复杂,里面的内馅厚重,配上点睛之笔的糖桂花,交错涌上前来的味道直让人啧啧称奇,满眼惊讶。
最后再来一盏柔和醇香的南瓜小米粥,好一个甜党的福利三件套。
正当简雨晴喝着南瓜小米粥的时候,范厨也朝着鸭血发起冲刺。对于范厨来说血制品虽然罕见,但他还是吃过的。
圣人爱吃血肠,扬州府里自然不少官员也愿意尝试,而西市酒楼自是不会错过。
身为前西市酒楼的大厨,范厨还是琢磨过血肠的。比如要用新鲜的鹿血,其次便是要把水芹、芫荽、茱萸和姜末等物放入用数种飞禽走兽所熬出来的高汤内去腥增香,最后把两者混在一起,用胡椒花椒等物调味。
要用的肠衣最好是牛肠,不然可以选鹿肠,去除上面的肥膘再用盐水浸泡,然后用清水洗净,保证其没有一丝一毫的异味。
最后把与高汤混合的鹿血灌入肠衣,再用放凉的高汤煮熟,切成厚片即可。
范厨想着鹿血肠的麻烦,目光忍不住落在那切片的鸭血上。他亲眼见证的,新鲜鸭血直接落进了盐水盆里,然后就直接被端起煮熟,全程都没有做过别的操作。
这般的鸭血块,能吃吗?
要是旁人做的,范厨定然立刻马上提出疑问。
偏偏眼前这道鸭血粉丝汤出自简雨晴之手,范厨别说劝说,心里头更是有七八分相信和好奇。
范厨舀起一块鸭血,嗅了嗅。他没有闻见一丝一毫的腥味,涌入鼻腔的是鸭汤的醇香。
简雨晴瞅了眼:“小心烫!”
只可惜她的话慢了一步,范厨已把鸭血放入口中。
那一口下去,滚烫如期而至。
范厨张着嘴,倒吸了口凉气,舌尖不断推动着鸭血在口腔里滚动,不愿意吐出来也不敢吞下去。
好半响,那滚烫的味道才退下去了些。
第一百二十八章
食堂里, 学子们揪心地等候着。他们嗅着从竹帘下逃逸而出的香味,眼神一个比一个幽怨。
那骨汤与卤汤的香味交织在一起,简直如同双剑合璧, 强烈震撼的味道嚣张跋扈地涌入众人的鼻腔内, 一路攻城拔寨,上入天灵盖, 下达四肢百骸。
呜呜呜呜呜,受不了了!
他们真的很需要早食啊!
正当学子们幽怨非常, 起身准备去催促一二的时候,灶房的门帘轻轻一动。
学子们的精神齐齐一振。
原本还坐在位置的他们, 瞬间拥挤到前排, 又很自觉地排成长队。
两名杂役掀起帘子,另外几名杂役陆续端着吃食从灶房里出来,落在最后的是简娘子,她把重新写的招牌挂在墙上,又回到里头准备给学子们打饭。
学子们伸长脖子,瞅着里面的吃食。当然也有学子抬眸往上看去,注意着上头的吃食:“南瓜小米粥、桂花米糕、炸米糕, 还有……鸭, 鸭血粉丝汤!??”
学子说到最后,声音都变调了。
其余学子听到他的话语,齐齐错愕地抬眸往上看。待他们也看到鸭血两个字后,整个食堂都沸腾起来了!
“鸭血?”
“鸭血?鸭血!鸭血也能做吃的吗?”
排在最先头的学子瞪着飘着浓浓香气的鸭汤,咽了下口水的同时笑容却是有些凝固:“简,简, 简娘子啊……”
难得把叶生挤开,抢得头名的学子有些幽怨。他盯着那热气腾腾的鸭汤, 不抱希望地开口道:“真的是鸭血,鸭血粉丝汤?”
简娘子淡定地点点头,漫不经心地安慰道:“这鸭血也就是鸭杂的一种,鸭肝鸭胗能吃,鸭肠鸭血当然也能吃!”
你还别说,听着真特么有道理。
同时贫户出身的严生和李生几个也纷纷认同,开口:“应当是能吃的。”
“你们吃过鸭血?”
“我没吃过鸭血,不过吃过羊血。”严生排在队伍里,耐心与同窗们说着:“扬州城里的羊汤铺子讲究些,里面通常就放羊心、羊肝和羊肚,放羊胃和羊肠的都少,不过我家那边就不一样了。”
“对对对。”李生接着严生的话往下说:“我们村那边也是这样,通常不会挑出来,直接把里面的内脏啥的都丢进去,血也一样的。”
“就是我觉得羊血有股味,不爱吃。”
“咦?我觉得羊血没气味?还软软嫩嫩的,就是城里见不着,实在有点可惜。”
严生和李生面面相觑,谁也说服不了谁。不过起码有了两人的佐证,其余学子明白鸭血八成也是能吃的,就是不知道味道如何。
学子们又往简娘子那看去。
简娘子故意用勺子舀了几下汤,奶白色的汤汁如瀑布般倾泻而下,以至于空气中的香味越发浓郁。
一干排队的学子讨论声戛然而止,发直的双目根本无法从高汤上挪开。
简娘子抬眸瞅了眼学子们,似笑非笑的:“要来一碗吗?”
“……来来来!”
“我,我,我!我要一碗!”
深知食堂菜美味的学子,仅仅迟疑一瞬后又不再迟疑。
简娘子听罢,笑眯眯的应了声。她舀起一勺粉丝铺在碗底,往上盖上切片的鸭胗鸭肝,切碎的鸭肠和一勺鸭血,最后来上一勺油豆腐泡。
学子认得前几样,唯独不认识那个棕褐色方块,和后头外皮金黄内里乳白的奇怪炸物。
瞧着外表,棕褐色的应当是鸭血?那外皮金色,内里乳白的又是啥?
谁看了都得懵啊。
排在首位的学子疑惑了一瞬,随着高汤浇入碗里以后他又把所有疑问抛到脑后,站在汤锅前的他早已被鸭汤所虏获,鼻腔里充盈着浓浓的香味。
好香好香好香好香!
叶生排在第二位,瞧着同窗雄赳赳气昂昂,端着托盘飞速回到位置上以后他往前走了一步:“简娘子,我也来一碗。”
“好嘞。”
“简娘子,这是什么?”
叶生看着简娘子舀起一勺豆腐泡放碗里时,打量片刻后好奇发问道。
“这是豆腐泡。”
“……这是豆腐?”叶生大为震惊。
换做吃过臭豆腐的官吏、博士和助教们,大约是立刻马上反应过来此物是经过油炸的豆腐。
不过谁让食堂里只有学子们,他们远远闻过臭豆腐的味道,却是没人近距离见过尝过。
头回见到炸豆腐的叶生,那叫一个啧啧称奇。他端着早食回了位置,先趁热把炸糕吃了,外头炸得焦焦脆脆,里面又是绵软热乎的,最后糖桂花与豆沙齐齐涌出,把独属于秋日的香味送入口齿之间。
“唔,好吃啊!”
那一抹淡淡的糖桂花,勾起了叶生的心思。他接着又拿起桂花糕,再次享受起桂花的香味。
一口下去,仿佛落入了桂花林。
他觉得自己好似躺在桂花树下,每一阵微风袭来都能让桂花纷纷而落,让人沉醉于桂花之中。
花香充盈鼻腔,又充盈四肢。
不过叶生品了又品,还是尝出熟悉的味道来。
不同店家做的糖桂花也有区别。有店家爱用金桂,也有人家爱用丹桂,有些店家更是常年累月只用老树结的桂花。
有些店家会直接使用,而像是要求高些的铺子则会把摘取的桂花进行进一步筛选,去掉混杂在其中的花茎以及半枯的干叶,挑选出色泽均匀鲜嫩的进行制作。
另外糖桂花通常是用桂花与粗糖或者蜂蜜熬制的,不同品质的糖以及不同花粉酿出来的蜂蜜,与桂花一道煎制出来的味道也大有区别。
每家铺子做得都各有特色,而叶生得出笃定的答案:“这是范厨做的桂花糕吧?里头用的糖桂花,与我以前在西市酒楼吃的一模一样。”
他吃完了共计两块的糕饼,把目光转向鸭血粉丝汤。
先来一勺汤,清清口。
叶生舀起一勺汤汁,美美放入口中。当汤汁落在舌尖的瞬间,他登时眼前一亮,忍不住惊叹道:“好!好喝!”
这高汤,好生醇厚!
叶生眼前一亮,立刻马上再来上一勺子。
醇厚的汤汁里满满都是肉香,除去鸭肉本身的香味以外,叶生觉得应当还有别的食材。
他咕咚咕咚喝上三大口,赶紧夹起一块鸭肝来。用卤汁卤透了,又在高汤里焯过的鸭肝粉粉嫩嫩的,绵密细腻,抿一抿就在口中融化开,满满都是脂肪的醇厚香味。
叶生哇哦一声,又赶紧夹起一筷子鸭胗来。比起入口即化,绵密细腻的鸭肝,鸭胗就要富有嚼劲得多,嚼起来甚至有些嘎吱嘎吱的声响。
鸭胗卤得格外入味,还吸了一些骨汤,每一次咀嚼,里头都会渗出几分浓香的汤汁来,让人欲罢不能,直至嚼碎吞咽才意犹未尽地停下。
真真是两个字:美味。
叶生忍不住又赞了一声,连坐下的同窗都没功夫理会。他忙不迭地夹起一筷子鸭肠来,美滋滋地放入口中。
鸭肠又是完全不同的滋味,它比鸭胗更劲道,口感更独特,同时缺乏脂肪而更加细瘦,需要反复咀嚼才能彻底品出香味。
偏偏就这不起眼的存在,好吃!
叶生舀了两勺子,才发现数量实在有些少了。他捶胸顿足,只恨自己刚才太贪婪,竟是直接往嘴里倒,也不知道应当慢慢尝试。
再来叶生夹起的是炸制的豆腐泡。
切开的豆腐泡露出里面不规则的絮状内里,松散的豆腐组织落在汤汁里,就像是回到了它的快乐老家,每一颗都沉重得很。
起初,叶生还在疑惑。
随着他把炸豆腐泡放入口中,满满的汤汁在口腔内爆开,油香味、豆香味、鸭香味猛烈碰撞在一起,肆无忌惮地彰显着自己的存在感。
每一颗炸豆腐泡就像是炸弹,携带着大量名为鲜美的炸弹,狠狠地冲击着味蕾和食欲。
从未体验过的新奇口感让叶生震撼非常,连连惊叹。
“叶生,你吃了鸭血了吗?”
“你快快试试,我的天……原来鸭血这么好吃的吗?”
叶生刚刚回过神,便听到了同窗的惊呼声。他筷子一转,落在那几块棕褐色的小方块上。
现在的他,满满都是期待。
叶生仔细打量夹起来的棕褐色方块——这东西长得方方正正,软软弹弹的,让人瞧着莫名有些怪异感。
他不再犹豫,直接放入口中。
同窗顺口道:“对了,那鸭血咬开的时候特别——”
“烫烫烫烫烫!”
“对,就是特别烫。”学子侧首看向叶生,然后看着他吐出舌头冷静中。
片刻以后,叶生才开始品尝鸭血的味道。鸭血的口感和味道都非常奇特,牙齿稍稍用力,上头便裂开缝隙,轻轻碎裂开来。
有些像是嫩豆腐?又像是大棒骨里的骨髓?同时里面又是鲜香的,不带丝毫腥味反而带着高汤芬芳的。
前有油炸豆腐泡,后有鸭血。
叶生万万想不到,不过是简简单单的早上,他居然能尝过两种新鲜食材!
对了,对了,这里还不是最后!
叶生想起泡在汤里的粉丝,迫不及待地夹起一筷子。
按理说,鸭血粉丝汤里用的应当是红薯粉丝才是。不过谁让简雨晴手里只有绿豆粉丝,她减少了炖煮的时间,保证粉丝不会断成一节节,勉强维持了劲道的口感。
幸好,学子们很给面子,早早都吃了。
在高汤里煮过的粉丝是半透明的,晶莹剔透的,散发着浓郁的高汤香味。叶生放入口中,再轻轻一嗦,粉丝哧溜一下全进了他的嘴巴。
粉丝像是有魔力般,让人根本停不下来。叶生嗦完了粉丝,又连连喝起汤来,直到把汤碗干得干干净净,这才念念不舍地停了下来。
“这鸭血,居然一点都不腥!”
“原来鸭血也能吃的……”学子们担惊受怕一瞬,又很快接受了鸭血的味道,甚至还有人面露好奇:“严生他说羊血也能吃呢!”
“这样的话,猪血也能吃?”
“对哦!”刚吃完鸭血粉丝汤的学子沉默一瞬,而后再次炸开了锅:“对啊!应该能吃的吧?”
“应该,应该可以?”
“不过简女厨做了这么多回猪肉,都没做过猪血啊?”
“应当简女厨刚刚发现?”
“说不定他们私下吃了,就像是那回那个香豆腐般?只是没在食堂里做而已……”
凡是知道香豆腐的学子,齐齐一震。
他们面露恍然,纷纷觉得比起前面那个刚发现就做出菜品的答案来,还是后面个更让人相信。
学子们思罢,忍不住齐齐往盛菜的帮工杂役看去,其中落在简娘子身上的目光最多。
第一百二十九章
简娘子听着诸人的讨论, 忍不住嘴角扯了扯。上回比赛时简雨晴就有意做这鸭血猪血的,这不她想着这等奇怪吃食,恐怕不一定得人喜欢, 故而压着没让晴姐儿做出来。
一来二去, 也就忘了。
多余的猪血鸭血,都与自家里做做吃食, 要不猪肉场子、府学和村里的帮工用了。
这事额……也不能怪自己吧?自己都是为了学子们好呢。
简娘子给自己多找了几个理由,只是忍不住有些心虚地低头盛粉丝, 假装没注意到学子的视线。
她装不知道,可架不住学子们有嘴啊!
学子们等上片刻, 眼见简娘子没搭理他们的架势, 终于有人开口道:“简娘子,猪血能吃不?”
这个时候,该回答是还是不是?
其实食堂里喧闹得很,但简娘子却觉得格外安静,时间也过得格外缓慢。她沉默半响,终是回答道:“能,能吃的。”
学子们登时听出她的言下之意, 瞬间哗然起来。坐着的学子更是连拍大腿:“瞧瞧!就知道简小娘子又藏私了。”
灶房里的简雨晴:“阿嚏!”
她揉了揉鼻尖, 又揉了揉眼皮子,心下有些担忧起来。
又是打喷嚏,又是眼皮跳。
莫不是自己感冒了吧?简雨晴摸了摸自个儿的额头,心里有些担忧。
她忙完手上的活计,抹了抹手。
简云起见她空下来,走上前来:“阿姐, 您说尹博士寻我们是做什么?”
简雨晴想了想,也没什么猜测。
倒是范厨笑道:“教我说, 说不定是想请晴姐儿去府上做席面。”
时下国力雄厚,资产富余,从圣人到权贵乃至世家大族日渐奢靡。
上行下效,扬州乃至各地也渐兴奢侈之风。比如几年前用百贯钱置办的席面已是让人震撼,那如今百贯钱置办的席面最多得一句不错的夸赞。
富贵精致只是最基础的要求,还得有特点,最好是宾客从未见过的珍惜食材。
教范厨说,简雨晴是最好的人选。
他想罢,与简雨晴细细说道:“若是你以后有意开办食肆酒楼的话,也可以接一接这等席面。”
“钱老在世的时候。”
“几乎大半个扬州城的席面,都是西市酒楼包揽下的。”范厨面上闪过一缕复杂,脑海里止不住浮起当年西市酒楼的辉煌。他定了定神,接着道:“要是你能接下几场席面,对咱们日后开店有天大的好处。”
简雨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认认真真记下此事。她没有说出口的是,简雨晴觉得尹博士昨日来或许是为了席面,今日来却不应该是。
要是尹博士真当有意请自己做席面,为何要请自己、阿娘和阿弟过去?像他那般的妥贴人,应当是喊自己与范厨过去说话,毕竟范厨有置办席面的经验,她却是没有的,请自己还不如一道请了范厨,还免得她与范厨起了间隙。
简雨晴怀疑应当是有别的事。
她把多余的食材整理好,垂着头若有所思。
这么一想,简雨晴忽然觉得尹博士的眼神怪怪的。往日他对简家人也不错,但与其他官吏、博士和助教的大差不差,是一种居高临下,上位者对下位者的赏识。
而今日,却多了一份亲近。像是见着满学室学子那般,长辈对于晚辈的和蔼。
等等?长辈对于晚辈?
莫不是……总不会是……关于阿爹的事吧?简雨晴手上的动作一顿,眼底闪过一抹茫然。
等食堂里学子回学室上课,简雨晴也掀起竹帘,往外瞅了眼:“阿娘。”
“怎,怎么了?”简娘子收拾碗筷的手一顿,脸上有点点心虚。
“?”简雨晴又说了遍尹博士的事,怀疑简娘子是忘了。
简娘子恍然,她刚光想着那鸭血、猪血和羊血的事,还真把这事抛到脑后了。简娘子点头如捣蒜:“对对对……”
“阿娘,您真忘了啊。”
“咳咳,那咱们走吧。”简娘子无地自容,把碗筷放进盆里,双手在围裙上抹了抹。她瞧见女儿正斜着眼睨着自己,心里有点羞恼,连忙说出学子们的念叨:“刚刚学子们还问有没有其余关于鸭血猪血的菜呢,我与他们说了那猪血汤。”
猪血汤,是简家人常用的早食之一。
这道后世在潮汕当地堪称头牌的猪血汤,时下还鲜为人知。
按简娘子所想,大体就自家、猪肉场子乃至河头村周遭的百姓在用。
毕竟猪肉场里每日都有多余的猪肉、猪血和猪杂碎出售,这些东西要新鲜用才好吃,通常白日卖不光就会贱价卖给附近村民。
不过随着府学食堂的猪肉菜品日渐增多,从学子乃至食客口中得知的各家食肆饭馆都早已开始攻克猪肉菜品,贱价销售的猪肉已日渐变少。
要不是简家人提前与猪肉场子签订书契,恐怕如今寻觅猪肉都是件麻烦事。
先不说外面食肆饭馆对猪肉料理的改观,这道猪血汤用的是新鲜猪肉,配上猪肉猪肝与蔬菜炖煮,最后来上一勺子猪油,用盐、胡椒粉和鱼酱调味即可。
做法简单,味道也不错。
简娘子乐呵呵地往下说:“学子们都说,明日想尝尝看呢。”
简雨晴哑然失笑:“这简单。”
简家最不缺的就是猪肉,宰杀猪肉那猪血有的多。不过她瞅了眼简娘子,瞧着简娘子松了口气时道:“上回阿娘还说那血唧唧的东西骇人得很,学子们怕是不敢吃呢。”
简娘子惊得被口水呛住,惊天动地地一阵咳嗽。她刚刚松懈下来的心又揪了起来,唯恐女儿再顺着话题说:“走走走,咱们快去吧,免得尹博士等久了。”
尹博士正与几名上午无课的博士说话,众人禁不住要说说这鸭血粉丝汤的奇妙。有出身不太好的官吏唏嘘着:“吃着鸭血,心头还挺复杂的。”
“我都多少年,没吃过这些了。”
“记忆里的还要腥气点,但口感就是这种口感。”
“后头当了官,倒是不敢说了。”
“是吧?”那名官吏连连点头,又看了眼尹博士:“尹博士胃口不好?瞧着您从刚刚起就精神不太好的样子。”
“是吧?是不是人不舒服?”
“要不先回去休息休息,等下午……”
“嗯?今日尹博士您不是没课么?”
“对对对,我记得您不是让王博士帮您代了课?”
几名官吏和博士发现了问题,登时有些摸不着头脑,后头想了想觉得大概尹博士想吃早食,这才过来的。
那可不是,他精神不好纯粹是早上看到了一场杀鸭大会。尹博士扯了扯嘴角,到底是没把心里话说出口:“我是有事要与简女厨说。”
话音刚落,外头响起敲门声。
简雨晴推门而入,后头还跟着简娘子和简云起:“尹博士,您寻我们……”
尹博士打断简雨晴的话:“这事咱们出去说。”
简雨晴心头的不安更加浓重,与简娘子和简云起跟着尹博士往外走。他们穿过甬道,一路来到马厩处,又见着尹博士使人牵出一辆马车来。
看架势,竟是要带他们出门!
别说简雨晴惊呆了,简娘子和简云起也是为之一愣!
简云起不动声色地往前走了一步,把娘亲姐姐挡在身后,他警惕地扫了眼尹博士:“尹博士,您现在可以说了吗?”
“您寻我们,到底是有什么事?”
“的确是有件事。”尹博士这才注意到三人的警惕,忙抬眸看向他们:“简娘子,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您的夫婿姓简,名敬允,对吗?”
简敬允三字一出,全场寂静。
简雨晴三人脸上一片空白,等他们清醒过来三人已坐上马车,疾驰着离开府学。
半路上,尹博士有条不紊地说着情况。
等听到简敬之一家欺瞒简敬允的恩师,还编造简敬允之妻和长子去世,自己收养其女和幼子之事后,简娘子终于想明白了一切。
为什么简二房要逼死自己全家人,为什么晴姐儿会梦见他们把自家三人逼死后,会把岚姐儿直接发卖。
合着,原来是,斩草除根呐。
害死晴姐儿,害死自己和云哥儿原来都是为了去除后患,而‘仅仅’选择把岚姐儿卖掉,怕是因为她自出生起就未曾见过简敬允,更不知晓他的过去,又或是还想从岚姐儿身上赚得最后一笔钱。
哈,哈,哈,哈,哈!
这可真是简敬允的好兄弟啊!
简娘子以为自己上回已是出了气,为自己讨回了公道,而如今却觉得那些算得上什么?
她听着尹博士说的话语,恨不得回到那一日,一刀刀把那几个丧尽天良的东西给剥皮抽筋了!
简云起握紧了拳头,面色阴沉。
就是简雨晴也被这等书中未曾写过的内幕所震惊,难得神色愕然。
按照书里的剧情,简二房显然是成功的。指不定他们就是拿着自家人的血泪钱,充作盼姐儿的嫁妆,借着这位胡学士的东风嫁给读书人家,地位节节攀升。
就算耀哥儿不出色,或许在胡学士的资助下也能买个官职,充作官吏,到时候简二房说不定能搬进扬州城,成为河头村里人人称羡的存在。
那简家人呢?未来成为反派的简岚又何其无辜?简雨晴面色黑如锅底,而简云起更是握紧了咔咔作响的拳头。
尹博士瞧着杀气腾腾的简家三人,莫名觉得喉结一紧。他默默坐直了身体,又谨慎地看了看三人:“此事,你们意欲如何?”
话说出口,尹博士又心生担忧。
他唯恐三人磨刀霍霍,怒上心头冲破理智,待会儿直接把那简敬之一家当今日早上见着的鸭子般宰了。尹博士越想越是担心,赶紧又补充一句:“教我说,还是报官。”
还好简家三人理智尚存。
简雨晴率先点了点头,紧接着一家三口齐齐开口:“报官。”
马车一转,先朝着县官署而去。
柳县令听得是扬州府学的尹博士带人来报官,登时令县丞出外迎接几人入官署,而后亲自接待:“尹博士,何事要劳您亲自过来报案?”
就官职权利,虽尹博士比县令要高上一品,但县令掌管一县诸事,称得上一句父母官,四门博士再受尊敬,也仅限于府学之中。
但扬州府学却是不同,从这里走出来的官员大大小小不计数,包括柳县令也是其中一员,彼此间多少有些面子情。
柳县令迎上前时,心里还有些泛疑。他侧首看了看县丞,见县丞摇了摇头,确定管辖范围内没出什么大案子后才稍稍宽心。
若是尹博士的事情,八成应当在扬州报官,何苦跑自己这里。
柳县令想通这点,觉得问题应当不是出自尹博士,而是位处尹博士身后三人。
他面带笑容,仔细打量三人:一位是年长的娘子,另外两个年岁小些的郎君娘子,三人容貌间有些相仿,瞧着应当有亲眷关系?从穿着的布衣衫裙和那略粗糙的手掌,应当是做些粗活的?
柳县令心下稍有点谱,而后便听尹博士道是带人过来报案。他抚了抚胡须,并未拿出平日的冷厉模样,而是态度和善地教简雨晴三人秉明缘由。
简雨晴定了定神,先握了握简娘子微微颤抖的手,而后率先上前一步。
柳县令有些惊奇地挑挑眉。
他没有想到一家三口里做主的,既不是年长的娘子,也不是那位郎君,而是这位小娘子。
简雨晴不知柳县令所想,冷静地把简二房知其父去世而不报,试图逼死他们全家未遂,还对外声称他们死亡,并使子女冒充秀才之后,借此诈骗旁人家财等事逐一道来。
第一百三十章
柳县令本以为三人是借尹博士的身份, 以此来状告员外又或是欺压之人,没想到竟是问出如此离谱的案子出来。
他听得瞠目结舌,又忍不住看向尹博士。令柳县令万万没想到, 尹博士表现得比他更震惊, 更是愤怒:“他们想逼死你们一家?这话怎么说?”
简娘子听罢,已经红了眼圈。
她见尹博士询问此事, 便直接把简二房介绍殴打妻子致死的男子与简雨晴的事也说了出来,还表示河头村里人以及那名小媒婆都能作证。
“好, 好,好个丧心病狂之徒!”
尹博士双眼圆睁, 气得浑身哆嗦。
饶是他昨日与其他两名同僚怒斥简敬之之行, 也未曾想到这人竟是如此歹毒,竟是连兄长血脉也容不得。
先是传出简娘子与云哥儿身死,自己收养长兄之女的消息,再故意给晴姐儿介绍那般的亲事,逼着侄女往死路里走……他存的心思,路人皆知。
怎么会有这般狠毒之人?
尹博士能想到,柳县令自然也想到了。他见此事已经明晰, 立马要人去请能证人, 并使衙役去将那人抓捕归案。
到此时,柳县令才想起还未曾问及对方身份:“此人姓什名什?住在何处?”
“他名叫简敬之,住在……”
“等等?简敬之?”
未等尹博士说完话,柳县令脸色一怔。
堂内另外一人惊呼出声:“可是住在卖鱼巷内那户,从外头村里搬来的简家人?”
尹博士点了点头:“正是。”
他瞅了那名身着青色官袍的中年男子,略略挑了挑眉梢:“你是——”
柳县令摁了摁眉心:“这位是赵主簿, 其子前段时间娶了妻,其, 其亲家正是简敬之。”
尹博士:“……啊。”是苦主呢。
简雨晴三人尚不知情,听到对方是简敬之的亲家,眼里便带上些许防备。
尹博士看出三人神色,悄声解释了番。
等三人听说简敬之竟是昧下了赵家人的银钱,愣是用破烂玩意充了些嫁妆箱子,而盼姐儿居然还是心甘情愿后齐齐沉默,瞧着赵主簿的目光也从防备渐渐变成同情。
同是天涯受害人呐!
赵主簿对上这些眼神,心里就是扎心之痛。
这些日子以来,他说有多煎熬就有多煎熬。起初说婚事的时候,他家娘子便多有不满,嫌弃简家人不但出身低,而且家里还贫苦。
要知道赵主簿虽说是个九品都没有的芝麻官,但终究也是在官署做事,颇有体面。周遭身份相仿的官吏人家,谁家长媳是这般出身的。
赵主簿想着对方是那位据说生前曾得长安城人物关注的简秀才之后,又与胡师傅乃至府学有旧,因此他不顾自家娘子反对,一应定下此事。
等同僚问起,他还表示嫁妆少些就少些。比起银钱,他们赵家更看重品性,还博得了不少人的称赞。
说归这么说,太少终归是丢面子的事。
赵主簿想着对方无钱置办嫁妆,索性教娘子往聘礼多塞了些,请亲家放在嫁妆里也好充充脸面,同时也显得自家豁达大气。
这事说出去,谁不得称赞自己一句?
偏偏赵主簿万万没想到,对方竟是户奇葩。待嫁妆送到时,别说其余的嫁妆竟是连那些个充场面的聘礼也未放在其中。
赵主簿全家都看傻了眼,人都险些气炸了。起初他们还以为新妇是被瞒着的,以为是简敬之自作主张,后头才知道竟是新妇自愿的,还说如今无嫁妆也能娶嫁的。
呵呵。
时下的确有薄嫁情况,只是那般的通常是乡野农户,薄聘薄嫁。
官宦人家的,哪个不是厚聘厚嫁?
赵主簿瞧着厚颜无耻,理直气壮,愚蠢无知的新妇,当即火冒三丈,一气之下直接给了她两耳刮子。
等冷静下来,赵主簿一家也不愿意吃这个亏。他们使着新妇回去索要,却是被简敬之以其侮辱侄女名义胖揍一顿不说,还叫骂着闹到官署上。
赵家人别说要回钱财,从脸面到里子全部丢了个干干净净。
到最后,赵主簿也败给这对泼妇。
他捏着鼻子认下此事,只求儿子与新妇日子安稳和谐,别再出别的幺蛾子。
然后他们一家就发现新妇大字不识,就是个普普通通的村妇,与其子说话都是牛头不对马嘴,完全没有话语可谈。
不仅如此,她还常常把赵家的吃食布料送回家里,美其名曰赵家有钱,这点小钱而已有什么出不起的。
这般的事情数不胜数。
这些日子以来,赵主簿那叫一个辗转反侧,日日都气得心肝肺疼不说,还要面对娘子的埋怨,儿子的怨怼,堪称是度日如年。
现在,居然,连本都没了?
赵主簿听闻与自己儿子成亲的盼姐儿根本不是那名简秀才之女,而就是那名乡野泼皮的女儿后,两眼一黑。
要不是他还在县令跟前当值,怕是要当即冲出去,与那该死的泼皮打个你死我活。
饶是如此,赵主簿也是胸膛起伏,咬得牙齿咔咔作响。
柳县令瞅了眼赵主簿,不着痕迹地摇了摇头。胡师傅本未想把简家女聘给他儿子,却是赵主簿自行求上门,这也算是‘求仁得仁’了。
门路啊门路,真要那么好拿又哪里轮得到赵主簿?柳县令难得怜悯一瞬,索性令赵主簿亲自带领衙役去把简敬之一家抓来,而后又看向尹博士:“尹博士,这三位莫不是那位简秀才的遗孀和子女?”
尹博士点了点头。
简雨晴微微一怔,难掩面上错愕。
没等她细细思考,简娘子已是脱口而出:“柳县令也知道郎君?”
柳县令得到肯定答案,对待三者的态度也越发亲热。他唏嘘一声,颔首道:“简秀才大义,本官怎能不记得?”
只是为人到底是张狂了些,又高看了自己一些,以为自己天资卓越定能打下一方天地,却不曾想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柳县令按下那抹惆怅和遗憾,与尹博士一道与简家三人说起简敬允的过往。
与此同时,赵主簿带着衙役赶到卖鱼巷内。他们气势汹汹的架势登时惊到不少百姓,大多数人连连躲闪,唯恐不小心惹怒到官吏,也有少许胆大的躲在门口,探头探脑。
“直接给我冲进去!”
随着一声巨响,简家大门被衙役重重撞开。周遭百姓见着一行人鱼贯而入,也纷纷从屋里走了出来:“那便是——”
“进去的是赵主簿?”
“他让衙役冲进去……不就是他亲家嘛?”
“说是亲家,我瞧着倒像是仇家!”
“瞧这架势,像是惹了什么大祸?”
出来看热闹的都是住在附近的百姓,对简家人与赵主簿家间的纷争了解得很。
好端端的婚事,愣是闹成仇家。
无论是放在县里,又或是别处,只怕闹到天下也是让人啼笑皆非的事吧?
百姓们堵在门口,幸灾乐祸地瞅着里头。就简家人那刁钻的小性,搬来这两个月就不知道多少人家被占了便宜,早已是那人憎狗厌的状态。
稍等片刻,百姓们就见简二婶和两个女儿被衙役带了出来。
简二婶扭动着身躯,见着外头围观的百姓更是扯着嗓门尖叫起来:“姓赵的,你这是滥用职权!我要告你——!”
“来人看看呐——”
“赵主簿欺压良民啊!”
“娶了咱们家的女儿,还想霍霍咱们家啊……”简二婶愤怒至极,既然赵主簿想要状告他们,她就要与赵主簿拼个鱼死网破!
周遭百姓探头探脑,却是无人上前。
最后竟是赵主簿走上前去,询问周遭百姓可否知道简敬之的去向。
被询问的百姓瞅了眼简二婶,没回答而是厚着脸皮问到:“赵主簿,这是出了什么事?”
“你们先回答我的问题。”
“应当是送他们小儿去读书了吧?”
“听说又是花了好大一笔钱,才把孩子送去的。”
周遭住户,七嘴八舌回答着。
等他们回答完,又巴巴地看向赵主簿。只可惜赵主簿没理会几人,得到具体消息后便转了回去,又遣人去那边抓捕,自己则带着简二婶和两个女儿回府衙。
简二婶被捆得结结实实,拖拽着往官署而去。她眼看赵主簿根本不理自己的叫骂,终于觉得情况好像有点不对劲。
从一开始的嚣张到惶恐,也不过半刻钟时间。简二婶瞅了眼缀在后头,跌跌撞撞的两个女儿,努力挤出笑来:“亲家公,亲家公,赵主簿……这,这倒是出了什么事?”
“出什么事?”赵主簿睨了她一眼,眼里满是厌恶:“你自己做的亏心事,自己还不知道的吗?”
简二婶张了张嘴,没敢说话。
她心里七上八下的,无数念头翻腾不休。
直到进到官署见着简雨晴三人,简二婶脑袋里嗡的一声。她双腿一软,竟是在门槛处就吧绊了一下,如球般滚了进去,还是两个女儿上前把她扶起。
柳县令瞅了眼母女三人,又蹙眉看向赵主簿:“简敬之人呢?”
赵主簿堆着笑:“他不在府上,我已使人去邻里禀报的地方抓人,应当马上就能带回来的。”
柳县令皱了皱眉,决定先审问简二婶。
他一拍惊堂木,冷着脸道:“堂下简二娘,你可知罪!?”
简二婶回过神来,冷汗直冒。
她偷偷瞥了眼简家三人,又对上眼神如冰刃般冷厉的简雨晴。简二婶吓得一激灵,急忙收回目光:“官人,小的什么都没做过!”
“哦?”柳县令沉下脸来,又是重重一击:“简娘子一家状告你们盗用他人身份,勒索骗取他人钱财,更是欲谋害他们一家,可有此事?”
“绝无此事啊官人,小的一家都是良民,万万是不会做出这等事来的!”简二婶冷汗直冒,嘭嘭嘭磕了几个头:“教我说,是他们一家无故冤枉我们一家啊!”
“放你的狗屁!”
从离开府学起,简云起便憋了一肚子火。直到他见简二婶到公堂上还敢胡言乱语,甚至想把黑锅往自家身上背,理智线瞬间绷断。
简娘子和简雨晴眼明手快,急急拉住简云起,饶是如此他也给简二婶一脚。
简二婶哎呦一声痛呼,栽倒在地。
她跌坐在地上,顺势拍打起地面,撕心裂肺地嚎哭起来:“官人您瞧瞧!他们当着您的面就想要小民的性命,分明是想堵住我的嘴!”
简二婶巧舌如簧,三两下就直接颠倒黑白,把自己塑造成了苦主。
她抹着眼泪,说起自己的辛酸来:“小的一家还在河头村时,受尽了他们的欺负,不得已才举家从河头村搬走的。”
欺负,哈?把别人欺负到死的那种?
就是冷眼看着的简雨晴,也怒了。她往前一步,冷着脸道:“二婶子,您先回答官人的问题——您和您郎君,是否把我阿爹已死的消息瞒着我全家?是否在外头宣扬我阿娘和阿弟已死的消息?是否宣扬盼姐儿是我爹之女的谣言?”
简二婶哽住,厚着脸皮道:“那是旁人自己误会的,我们从未说过这般的话,更不知道大郎已经去世了。”
好一个自己误会的。
合着所有事都是旁人自作多情想出来的,和他们两个毫无瓜葛!
简雨晴笑了,被气的:“哦,是吗?”
她深深凝视着简二婶,忽然提起一件事来:“六年以来我阿娘一直不愿相信阿爹已死,不愿去官署衙门登记,因此每年税赋都是按阿爹尚在时缴纳。”
“简二叔热心,又以顺路为由而把村里上交税款的事一应接下……”简雨晴垂着眼眸,平静地注视着简二婶。
简二婶心跳骤快,眼神闪动。
简雨晴嗤笑一声,道:“请问我家多加的那份税赋是给了谁?是简二叔收下了?还是收取税赋的官吏渎职,一直多收了份钱?”
要是简二叔不知情,那便是官吏渎职。
要是官吏未曾渎职,那简二叔应当头年便知晓此事。
柳县令听罢,手里的惊堂木有些握不住了。要知道官署内每年要评定登记辖属内家庭户口等级并造册,交予州官再行征收税赋。要是这上面出了差池,那包括他这个县令在内,全部都是渎职!
简二婶嘴唇嗫嚅:“我,我,我……”
柳县令懒得从她口中得到答案,当即发话让人去把河头村的税赋单子取来。
“不,不,不……”简二婶见状,瞬间失语。她如同一滩烂泥般软倒在地,脱口而出:“这些都是,都是我郎君,都是他出的主意,和我无关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