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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24 章

    安静的书房中, 烛火跳动。

    月下疑心她能听到自己那颗心轻轻跳动的声音。

    他说:“好。”

    月下不禁抬眼看向他。

    宋晋也安静地看向了她。

    窗外对着那片黑黝黝的桃树,此时桃叶簌簌颤动。

    月下喃喃道:“有一天大人不要后悔”

    宋晋轻轻笑了一声,“郡主大约不知道,臣从不做会后悔的事。”

    是了, 这就是大周力挽狂澜的下一任首辅, 是注定青史留名的宋荆州。

    月下真心实意道:“宋大人, 您是真正的好人, 是我大周真正的君子。”

    宋晋有瞬间的默然,目光落在月下脸上,过了一会儿才道:“郡主谬赞。”

    “不谬赞!我知道的所有好的人都是这样认为的!”

    宋晋再次沉默了片刻, 很轻的一笑, 重新抬眼向月下道:“郡主还需要什么?”

    还要什么?

    月下看向宋晋。

    书房的门和窗都是敞开的,晚间的风送进了院中草木的清香,一切都过于安静,让远处的声音都清晰起来。窗外不知哪个下人紧张,碰到了什么, 发出“咯吱”一声响。只这么一声, 随即就是更加安静的院子。

    宋晋往窗边看了一眼。

    只有风过树叶的簌簌飒飒声。

    莲花烛台上燃着白烛,烛光柔和地照着另一边整齐堆放的文书卷宗, 笼着另一侧排列一册册书籍的书架,也照亮了宋晋抬起的下颌清晰分明的线条, 照见了他一贯的沉稳,从容。

    月下自重生后始终惶惶的心在这一刻,在这个书房里安静下来了。

    月下突然笑了,恢复了她一向的轻快。

    “宋大人, 晚饭吃饱了吗?”

    宋晋看着眼前人突然绽放的笑容,再次垂了眸。“回郡主, 可能太饱了一些。”

    “大人要跟我说。”月下的声音里依然含着未尽的盈盈笑意。

    宋晋听到她非常非常认真的语气:“宋大人,您需要什么要跟我说,您想我怎么做也要跟我说。宋大人乃我大周肱骨之臣,我当为我大周护宋大人一路直行。”

    明明是那样软糯的声音,却都是郑重的保证。

    宋晋垂下的目光轻轻移开,烛火把书房里的青石地面照得都比白日细腻温润了些。

    似乎立刻,又似乎好一会儿,书房里响起宋晋温和的声音:

    “郡主厚爱,臣不敢领,当鞠躬尽瘁。”

    鞠躬尽瘁。

    月下眼眸一潮,前生种种,一时间只觉心里激荡得厉害,想说什么却怕自己声音给人听说不对劲。

    好一会儿,她才控制住情绪,笑对宋晋道:“如此,宋大人我就告辞了!”

    再次对宋晋一笑,月下带人打着灯笼离开了这处。

    走出书房,她还特意让小洛子挑起灯笼,再次看了一下前头几株桃树。虽看不分明,但见叶子在夏风中发出沙沙的声音,都是生机。

    身边簇拥着翠珏璎珞几人,出了穿堂,等候在外头院子里的也都是她郡主府的下人。刚刚进去时候还以为天不好,没想到这会儿月亮都出来了。月下凝望月亮,好像又回到了十七岁这年的自己。她轻提起裙角,下了白石台阶,走到最后一步,轻盈一跳。

    这是做皇后以后,最要不得的举动,因为显轻浮,不庄重。

    可这会儿月下就想这么一跳,稳稳落在地上,踏碎一地月光。

    就听小洛子提醒:“郡主,宋大人送您呢。”

    “啊?”

    月下转身,果然见宋晋带人一直送到了穿堂门口。

    月光下转身的月下立即松开了拎着的裙角,瞬间端庄起来,冲立在穿堂处的宋晋微微一礼,提高声音道:

    “大人请回,不必远送。”

    说完月下转身低声对小洛子道:“快走,快走!”

    这次宋晋没有再送,就站在穿堂门口处目送郡主一行人离开,直到院子重新恢复了安静,半笼在夜幕中。

    只有院中桃树发出的沙沙声。

    宋晋回到书房,果然见宋婉在那。

    宋婉立即站起来。“我刚刚,就是怕郡主传召,所以、所以过来等着。”她解释刚才自己不小心在窗边弄出的动静。

    宋晋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宋婉思忖,抬头非常严肃道:“哥哥,你说太后娘娘到底对郡主做了什么!”她迟疑道:“还是慕尚书对郡主说了什么?”

    郡主如此大的转变,自然不是太后就是慕尚书了!

    肯定不可能是突然看哥哥就顺眼了!

    想不明白,着实想不明白!

    宋婉就不想了,眼睛亮亮道:“不管是谁的功劳,这都是天大的好事!只要哥哥好好当差,郡主必然敬重哥哥!”

    如此一想,宋婉一攥帕子,眼睛愈发明亮了:

    “哥哥放心当差就是,我定然会跟郡主好好过日子的!”

    宋婉自信自己能够把一个不甘心的嫂子过成自己的亲姐姐一样,就是郡主不愿跟哥哥一家人,愿意跟自己一家人也是一样的呀!

    越想越兴奋,宋婉面颊微微发红,忍不住咳了一声。

    宋晋不语。

    宋婉满心激动,还要抓着哥哥再说些什么。

    宋晋:“晚上的药,吃了吗?”

    云霏头皮一麻,赶紧上前道:“回大公子,还没。”迟疑片刻,替自家姑娘小声解释道:“这次大夫开的药,略臭了些”

    姑娘嫌臭,可快为难死她和雨落了,每次为了吃药真是使尽法子。

    “臭?”

    宋婉立即点头,可怜兮兮道:“哥哥,真的不是我怕苦,是真的臭!”

    “不是怕苦?”

    宋婉保证,真的真的不是。

    “把方子拿来。”

    宋婉一听哥哥要看方子,开心了。她哥哥厉害得很,定然能去掉药中难闻的味道。

    果然,等到宋婉回到翠竹轩,沐浴更衣后,云霏端着煎好的药来了,欢欢喜喜道:

    “真没有那股姑娘觉得别扭的味儿了!”

    宋婉轻轻动了动秀气的小鼻子,果然无了。她也不推躲了,接过药碗,只想早早喝完,早早养好身子,好能跟郡主多多往来,培养姐妹感情。

    古人说山重水复柳暗花明,可不就是说她和郡主嘛。

    宋婉捧着药碗美滋滋,第一次不用任何人劝。

    药才入口——

    就见宋婉原本美滋滋的绝美脸庞立时扭曲了,她扒着床沿,忍了又忍,还是“噗”一口喷到了地上。

    “姑娘!这药不臭呀!”云霏一边拍着宋婉的背,一边带了些埋怨。

    宋婉苦着脸半晌说不出话来。

    确实不臭,但不动声色直接苦到人的心里

    宋婉作为一个药罐子,居然不知道药还可以这么苦的!哥哥到底是怎么做到的,这是连夜把府里黄连都熬上了吗!

    她扒着床沿,皱着一张苦巴巴的脸琢磨:“我今儿到底哪句话说的不对了”

    “姑娘,可能就是去了臭味,难免添了苦味。”

    宋婉:“呵呵。”

    她不信。

    *

    弯月东升,挂在梢头,洒下清辉一片,笼着这一片最为富贵的富安坊。

    不知几处府门开合,带去了消息:明珠郡主真真进了郡马院子,这可是两人成亲半年以来第一次。

    “呵,成亲半年的两个人算是碰了面,放在旁人那里就是个笑话!放在咱们郡主这里,就没人敢多一句嘴,听听,还有人夸咱们这位郡主懂事呢。”

    祁国公府老太太靠着坐榻,垂着眼皮,吹着手中的茶,慢慢道。

    明晃晃的烛火照亮了祁国公府老太太正房的富贵,入门处就是一架十二扇蜀锦双面绣紫檀木大屏风,每一扇上都是一幅活灵活现的富贵生活图景。单这么一架屏风,就不是一般人家能有的。

    屏风是老太太寿辰,皇后娘娘赐的。据说,为了赶在老太太寿辰当日送上,江南的十二位绣娘日日夜夜不敢停,其中一位直接熬瞎了眼。秀女瞎掉的眼睛见证了这屏风的难得,也见证了皇后的孝心。

    转过屏风,除了上首的老太太,两边坐着祁国公府孙辈的三个女孩。原本显眼位置摆着那盆高山雪,眼下已经让人挪走了。

    祁白萱不忿道:“要我说,明珠郡主就是失心疯了!”

    这一出出的,不是失心疯是什么!仗势欺人,满京城没人比她更会!今儿朝东,明儿朝西,真是想一出是一出!

    嫁入理国公府的祁白蓉皱了皱眉头,“眼看我们那边府中,太太已经有让我帮着管家的意思了,这位郡主不会在这时候跳出来坏我的事儿吧!”

    连之前那么不待见的宋晋兄妹都护上了,接下来不会就轮到慕熹微吧?不会吧。郡主能这么闲?

    祁白萱立即道:“蓉姐姐,这可真说不好!你最近是还没见过郡主,她真的疯了!比之前更霸道,更不讲理!就连心眼好像都多了,她那日连芷姐姐的面子都不给!我当时就知道不对,果然,看见了吧,又是掐花,又是打人!什么坏事她做不出来!”

    被提到的祁白芷却没有说话。只是起身,接过了老太太手中的茶,亲自提壶,替老太太加了热水,贴心地放在老太太手边。她顺势站在一旁,伸出手给老太太轻轻捶着肩。

    祁白蓉烦躁得放下杯子,看向上首:“祖母,您说她这手会不会伸到理国公府?”

    第 25 章

    “祖母, 您说她这手会不会伸到理国公府?”

    原本最好算计的一个人,一下子让人看不清了!这可让对理国公府管家权志在必得的二奶奶,再坐不住了。

    上首的老太太撩起眼皮:“你瞧着,咱们这位郡主会管她那个隔母姐姐的事儿?”

    “老太太要这么问的话, 我倒是没什么好担心的了。”祁白蓉眉头松了松, 冷笑了一声, “谁不知道郡主根本就跟没这个姐姐一样。也就是我们那位大少奶奶, 硬往上贴,真是让人看不上。”

    “那是她精明。”

    “谁说不是呢!恨不能长八百个心眼子,我要不是有娘家撑腰, 还不得给她踩土里去。想想就来气, 说好听的,她出身公主府!实际呢,她娘我可听说了,不光当过绣娘,还给长工洗过衣裳, 听说连村里男人的袜子都收了给人补去!就这, 那位还有脸时时摆出大奶奶的谱儿,真是见一次倒一次胃口!”

    “行了。那样一个人, 不值得你多费口舌。你们都给我睁大眼,盯着咱们这位郡主, 看看她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不能让她真给咱们皇后娘娘添了堵。”

    老太太一句话,算是结束了这晚的闲话。

    祁白蓉几人带着丫头告辞,祁白芷借口帕子忘了绕了一圈又回到了老太太这里。

    老太太看着这个被家族寄予厚望的孙女, 拍了拍自己身边,让她坐下。

    “阿芷, 你说郡主这一出出,是不是跟你那枚血玉佩有关?”

    老太太接过了祁白芷递过来的血玉佩,摩挲着,笑道:“一个出了嫁的郡主,总不会还指望着和离做太子妃?”

    这就太可笑了些。

    “大约错不了。不然很难解释郡主上次对我发作,这几次看起来是护着宋大人那边,其实还是撒气针对咱们国公府。”祁白芷温温柔柔地声音轻声说道。

    老太太轻轻哼了一声,慈祥地摸了摸孙女的头,低声问:

    “太子殿下,快回来了吧?”

    祁白芷柔美的小脸一红,低了头:“殿下的行程,阿芷哪里能知道。”

    老太太见孙女这副样子,心中更有数了,一把搂了孙女,呵呵笑了。

    祁白芷红着脸乖巧埋怨:“皇后娘娘必是跟老太太学的,都拿阿芷取笑”

    红烛高照,富贵满堂。就连祁国公府的下人都比别处心气高,下头人心里都知道,他们府里出了皇后娘娘,将来还会出太子妃。

    *

    与此同时,紧邻富安坊的另一坊中,一处大宅书房中,户部温尚书跟户部右侍郎在灯下一阵子嘀嘀咕咕。

    末了温尚书提高了声音。“好好干。就是有什么不是,本官挡不住,也就是咱们国公爷一句话的事儿。”

    户部右侍郎难免小心了些,这时候谨慎道:“大人,别的倒是好说。就是您也听说了,明珠郡主为了宋大人可是连祁国公府三公子都给打了!”

    跟着祁国公府干当然好,就是轮不到吃肉,跟着喝汤也比别的地方强。只是他倒是可以惹宋晋,可别因此惹得郡主不高兴,再把他也给抽了!想到这里右侍郎肥胖的身子一哆嗦。

    温尚书笑了。“郡主那是为了宋子礼?郡主那是找祁国公府的茬儿,这里头的事儿你不明白,本官倒是听到了些风声。”

    “果然不是为了宋大人?”

    在这京城当官,别的都好说,就怕两个人。一个就是祁国公府那位小霸王,不过对他们来说这位是自己人。再一位就是那位骄纵随性的——明珠郡主。这两人做事,不讲规矩的。他们这些当老了官的,只爱跟讲规矩的人打交道,君子欺之以方,他们有的是办法踩着规矩困死一个人。可对于郡主这样的——

    温尚书一句话就让这位负责给宋晋使绊子的户部左侍郎放了心。

    “你抬头往东看看!那堵高墙还在那里立着呢!”说到这里温尚书笑得胡子都翘起来了:“指不定呀,郡主明天就让人再加高三分!”

    像明珠郡主这样的贵人嘛,不就是想一出是一出。今儿看你顺眼点,明儿再看你就不顺眼了。

    “这倒是!”

    两人一对眼,俱都哈哈哈笑了起来。

    月上中天,枝头不知何时蹲了一只鸟,似乎被这笑声惊了,“嘎”一声叫,忒楞楞飞走了。

    书房内,有刻意压低的声音隐秘道:

    “太子殿下,快回来了吧?”

    这话一出,整个书房的氛围都变了。

    左侍郎脸色一片恭谨,提到殿下,立即拱手朝着北边行礼。胖大的身体诚实地散发出无限恭敬。

    太子殿下作为大周东宫,是陛下和皇后唯一的嫡出子嗣,甚至可以算是唯一的子嗣,贵不可言。毕竟那位还在行宫的七皇子就是个傻子。不要说殿下注定是未来新君,就是如今,陛下身子不好,国朝大事大半托与殿下,早已是人心所向,位高权重。

    提到太子殿下,连之前一派不以为意的温尚书都一下子谨慎了,低声恭敬道:

    “听国公爷的意思,端午一过,就快了。”

    *

    月下醒来的时候,日头已经出来了。

    翠珏一面挂起拔步床的翠色罗帐,一面道:“真是快端午了,眼看着天就热了起来。”

    璎珞带着丫头端了铜盆捧了帕子、漱盂进来。听到翠珏的话接口道:“昨儿早上还凉丝丝的呢,今儿一早就觉得热乎乎的。”

    她指挥着丫头放了东西,这时候过来往拔步床里一探头:“郡主?”

    月下正抓着薄毯坐在床上,听着翠珏和璎珞说着这些琐碎的日常,让她那颗在梦里仓皇的心再次安定下来。

    梦里都是前生。可她已不像前几日那样难受,她知道过去了。醒来也不过是呆呆坐在床上,被璎珞一唤,月下彻底回神了,见窗外好时光,立马高兴了起来。

    她踩着绣花鞋下了地,催促道:“快给我梳洗,我要去陪宋大人吃饭!”

    “啊?还去啊?”璎珞脱口而出。

    “当然!”月下答得理所当然。她得看着宋大人吃饭,不然万一宋大人又走上前生“食少事繁”的老路,她不是白重生了。

    好多事都要指望宋大人去做呢,她倒是想自己来可她没本事,不行啊。

    在某些事情上,慕月下是个相当有自知之明的人。嗯,在某些事情上。

    开开心心的月下梳妆好,正对着铜镜检看自己的妆容,就听到仁寿宫李公公来了。

    月下立即放下了手中靶镜,提裙迎了过去。

    小安子已经搬了绣凳给李公公坐,李公公才斜签着身子略一坐下,就听到了郡主过来的动静。他一站起来,就看见一身清爽翠色的郡主欢欢喜喜过来了。

    李公公顿时就笑了。

    月下仔细问过太后饮食身体,才问公公所来何事。

    李公公指着桌上两个油纸包,笑眯眯道:“今年的银山茶下来了!太后让老奴给郡主送来。”李公公声音低了些:“太后不让老奴说,可老奴得告诉郡主,这茶太后娘娘一共得了十六斤,今儿让老奴就给郡主带过来一半!”

    李公公目光透着慈爱,望着这个他打小看着长起来的小郡主。

    谁知,月下笑盈盈的脸色在听到桌上是银山茶的时候,一下子沉了下来。

    李公公不由唤道:“郡主?”

    月下这才重新挂上了笑,让李公公先喝茶。

    她当即指着其中一包对小洛子道:“一会儿带过去,给宋大人。”

    又指着另外一包四斤银山茶对李公公道:“这些还请公公给我外祖母拿回去。”

    李公公更不解了。

    月下看着李公公,一字一句道:“记住,这四斤算我孝敬外祖母的,让外祖母漱口用!”

    “什么?”

    李公公惊愕。

    就是一旁笑盈盈的翠珏璎珞都惊住了,小洛子抱着怀里那包茶不动了,门口的小安子也看了过来。

    月下却笑道:“有劳公公,就按我的话。”

    她亲自把这包茶放到李公公手里:“让太后娘娘漱口用!”

    小洛子觉得自己从郡主的声音里听到了咬牙切齿的感觉,他的眼睛眨了眨。

    “郡主,这?”

    “必须!”

    送走了李公公,月下站在门口,好一会儿没动。

    已经升高的日头,洒下日光,落在月下微微抬起的脸上,越发照出了她细腻宛如瓷器一般毫无瑕疵的皮肤。

    “郡主?”是小洛子。

    月下“嗯”了一声,目光又从院子扫过自己身边的小洛子几人,面上重新露出了笑。拍了拍小洛子怀里的油纸包道:“你先去把茶给宋大人,告诉大人等等我吃饭。”

    小洛子哎了一声,抱着茶就往隔壁去了。

    一进西院,就看到那几个直挺挺呆呼呼的小厮,小洛子一改从从前的倨傲,冲着他们笑得十分亲和。

    西院几个小厮都知道这位是郡主面前的红人,他们从未见过这等好脸色,越发直挺挺起来:“洛、洛公公!”

    小洛子笑得越发亲切,拍了拍离自己最近的小厮,“弟弟,能不能别叫我洛洛公公,喊我洛公公就行。”这个世上,只有郡主可以叫他洛洛,旁的谁都不行。

    “是,洛、洛公公!”小厮是真的肝儿颤。

    他就没见过笑得这么亲切的洛公公,让他好害怕呀。

    上次就是这位漂亮的公公,冷笑着对他说,“看什么看,郡主是什么人都能看的!再看,眼珠子抠出来!”

    言犹在耳,眼前这人却好像变了一个人一样。

    小洛子清了清嗓子,不得不又拍了拍这个年纪不大的小厮,“好弟弟,郡主让咱家给大人送茶来着,还不快带路。”

    就见这个身体僵硬的小厮立即答应埋头就往后头去。

    跟在后头的小洛子心道:宋大人这府中的下人到底是哪个牙婆中人给推荐的,一个比一个呆,怕不是给人哄了吧

    第 26 章

    进了书房, 小洛子恭恭敬敬行了礼,又奉上了茶,回了郡主的话。

    等到小洛子离开,时安立刻过来了, 还抱着已经空了的白瓷茶叶罐子。一边动手打开油纸包, 一边美滋滋道:“郡主送的茶, 一定是像赵大人给的那样好茶呀!”

    纸包一打开, 时安鼻尖动了动,扑鼻的清香,让人疑似置身山林。这要是用热水一冲, 这茶香得多浓郁呀!

    此时, 就连对茶没有那么了解的时安都意识到这必不是一般的好茶。

    嫩绿的茶叶,好像带着来自高山的生气,明明是经过烘干的,却每一片叶子都透着碧翠的生机。

    “公子,这得是啥茶呀?”

    宋晋已经抬手重新包了起来, 一面道:“银山茶。”

    “很贵吧?”

    宋晋手上动作一顿, 看着时安,点了点头:“很贵。”

    公子都说很贵, 时安吞了口唾沫,越发小心了。

    宋晋低头仔细裹好, 放在时安手上:“分出一些给老师,其余的留着——”

    “贵客上门的时候喝!”时安接道。

    “郡主在的时候喝。”

    哇!

    时安立即抱得更小心了:这么贵呀!

    *

    月下还没到,郡主府的食盒已经到了。丫头已带着人在穿堂乌木圆桌上摆饭了。

    等到月下来到的时候,宋晋已在穿堂厅中等候。

    月下进来, 一眼就看到厅里多了插瓶:内中插的是粉色蜀葵,蜀葵是大周的端午之花。新鲜的蜀葵还带着露珠, 让人一看到就知道端午要到了。

    搭配蜀葵的绿叶却是——

    “郡主选的桃枝。”宋晋见月下看得仔细,过来解释道。

    “我选的?”

    月下回头问。

    宋晋笑了,提醒道:“郡主刚才一进院子,不是还特意看过?”

    月下一下子明白了,这就是昨日她折断的那枝!

    她刚刚进来,不自觉就朝那株桃树看去,入目生机勃勃,已无垂下的枝条。

    “郡主挑的正配这支蜀葵。”

    月下随着宋晋的话看过去:明明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植物,却如此和谐插在同一个瓶中,自然得好似它们就该生在一起。

    她不由转头冲宋晋一笑。

    晨光本在她身后。当她一动,转头看过来的时候,一侧小巧精致的耳垂便染了晨光,滴溜溜的青玉坠子翠得好似能滴出水来,轻轻一漾。衬得她小巧的耳垂越发细腻白皙,仿佛吹弹可破。

    宋晋没再说话,也没有笑,只是移开了视线,请郡主落座。

    等到两人都坐下,宋晋就看到放在自己面前的红枣莲子碧粳粥。白瓷碗,碧粳米,红的糯枣,白的莲子,霎是好看。

    “宋大人,太后说了,早膳要喝粥的。”

    小洛子打听到宋大人早饭经常是几块点心一杯茶水敷衍了事,月下这时才专门提醒。

    宋晋捏着瓷白的汤匙,轻轻搅动了内中碧粳红枣,轻声道:“臣记下了。”

    月下立即拿起了自己的汤匙,高兴了。自觉在帮助宋大人长寿的路上,她又前进了一步,今天也是没有白白重生的一日呢。

    日头逐渐升高,阳光穿过桃树叶子,洒下一地斑驳。穿堂里偶有汤匙碰触瓷碗的声音,也只是那么轻轻一点响动。

    在一旁小厅里吃完饭过来换班的星远无意中一抬头,愣在了原地。

    四方的穿堂中乌木圆桌两边坐着的公子和郡主,好似一幅画一样。不,再巧的画家也画不出这样的画面,让人呼吸都不由放轻了,唯恐惊动了这一对画中人。

    郡主抬头,耳边那个碧绿的葫芦坠子就是轻轻一荡。

    不知郡主说了什么,时安看到他们公子轻轻一笑。

    明明公子常是笑着的,偏偏时安就是觉得这次不一样。

    *

    后头碧翠轩里

    宋婉不甘心地又问了一句:“郡主没说让我过去陪着?”

    雨落摇头。心道郡主和郡马一起吃饭,做什么要叫着他家姑娘呀

    “没有我在,对着哥哥,郡主能吃好吗?”

    云霏:那怎么不能呢

    “姑娘,您的早膳来了,您也早些吃吧。”

    宋婉怏怏地摆了摆手,“天热,实在没胃口。”

    婆子放下食盒,劝道:“姑娘多少吃一点,郡主专门让人送了粥的。”

    没胃口的宋婉立即好似干了的小油菜又得了水:“郡主给我送的?”

    “说是专门让小厨房给姑娘熬的。”

    “专门给我的?”

    云霏已经揭开了盖子,“姑娘,是枇杷叶粥,清肺止咳的。”可惜,他们姑娘这会儿热得没胃口。

    才说没胃口地宋婉又有了,已经坐好了,“快摆饭。”

    “还冒热气呢,再等一会儿也使得。”

    宋婉哎了一声,含着轻嗔催促道:“端上来,趁热吃才好呢!”

    想起什么,宋婉喊过雨落,低声吩咐道:“你去前头打听打听。”

    “姑娘,打听什么?”

    “打听哥哥喝的什么粥,悄悄地。”

    雨落:为啥呀?

    *

    大周朝的六部都集中在皇城西边千步廊两侧,各家的马车、下人都在距离宫门更远一些的地方等着。

    京城这地儿,勋贵官员之间自然通过各种诸如姻亲、干亲、表亲,到同年、同门、同窗、同科,结成一张张关系网。像宋晋这样的,外地来的,没有根基,又到京城统共还没几年,管你有没有才,开头几年都是艰难的。

    就连这边供下人、杂役歇息的地方,也讲究一个关系网络,抱团扎堆。

    像时安和星远这样的,开始两年,很是受了一些气。近两年才算略好一些,也只能说略好。宋晋高升,可宋晋高升也必然得罪了不少人。

    官场倾轧,下人之间同样倾轧。

    只是今日,好似有什么地方开始不一样了。

    时安和星远送完自家大公子,过来的比往日晚了些,本以为好位置定然给人占了去,两人正打算随便找个人少的地方一呆,却没想到昨日他们停车的地方竟然专门空了出来。

    时安仔细检查过,确定没有什么猫腻,这才同星远一起把马车停好了。停好以后,转身已经走了几步,他还是又回头再检查了一遍,事出反常,生怕是有人故意使坏。

    一直等到了专供底下人等候的廊下,这种异样感更强烈了。

    两人本来见平日爱找茬的一家亲随也在,正准备避开去另一边。哪知道对方这次不仅没有说风凉话,反而一看见他们就招呼了一声:

    “吃瓜子不吃?”

    星远看向时安的目光里都是狐疑:是这瓜子不对,还是这人不对呀?

    时安谨慎地冲对方打了招呼,想了一串,隐隐猜到可能跟郡主有关?可郡主昨儿才算第一次进他们公子院子,今儿这些人就变了脸?

    这京城人传闲话能这么快?

    高门大户的,要真是因为郡主,这闲话传得可比他们村里爱串门的大娘大爷们快多了

    等到见了茶水房那位太监,星远真的有些发毛了。

    这地方见惯了公侯贵人的茶水房太监,最会看人下菜碟的。往日只要没有银子打点,一张脸就跟上了浆一样,别问,问就是“水烧着呢”。然后嘴巴一努,脸上表情都不带动的,“瞧着了嘛,那边侯府公子的下人都还等着呢”

    结果今儿对着星远,笑得脸上褶子都出来了。星远还没开口说要碗水,对方已经拎着个大壶过来了,“天儿热了,都是得在外头来回跑的,喝什么白水呀,这有绿豆汤先喝着”

    星远颤颤捧着碗接了绿豆汤。他很想检查一下装银钱的荷包,是不是掉在茶水房了,让对方误以为他们花了钱了

    这太监笑得更亲热了,瞅星远跟瞅亲儿子一样。

    星远毛毛的,种种猜测让他坐立不安。就听到这太监巴巴道:“小哥儿,以前呢咱们多有怠慢以后咱们的日子还长着呢,过去的事儿就过去了,可不好在郡主面前说什么的”

    说着还死死盯着星远反应。

    星远毛毛的心一净,不哆嗦了,也能闻到绿豆汤的味道了。

    原来真是因为郡主啊!

    他看着眼前这个一脸和气的太监,心里都是:原来这就是做郡主府下人的感觉!好像一下子,坏人都消失了

    *

    户部左侍郎的值房中

    年轻的下官听到左侍郎的吩咐,看着眼前那一摞小山高的文书露出了为难的神色:这前几天才把好些活儿都堆给了宋大人,今儿又往宋大人那里推?不太好吧。

    “本官的话,没听见?”

    左侍郎罗荣远白胖的脸一绷,不高兴了。他本来早上就吃多了,两碗茶下去肚子里还是油腻腻的,本就不舒服着,见下头人居然连他的话都敢质疑了,顿时更不悦了。

    年轻官员忙道:“下官不敢,只是怕宋大人前天的恐怕还没——”

    “让宋大人做,又不是让你做?还是,你有想法?你要有旁的想法,我替你跟尚书大人说一声,让温尚书把你拨给宋大人使唤,你说好不好?”

    跟前站着的清瘦下官立即哈腰:“下官这就送过去!”

    他一刻也不敢迟疑,赶忙把桌上小山一样的文卷包起来,结果实在太多,忙乱之间不是这里漏了,就是那个掉了。

    罗荣远就挺着肚子捧着茶杯看着。旁边有下人要过来帮忙,被他眼神一扫,立即又退下了。

    好不容易年轻下官算是都抱进怀里,罗荣远才哼了一声:“就你这样的,怨不得都是二十四岁,人家就做了侍郎,你还在八品上蹲着。”

    他把杯子往桌子上一放,“能力不行,就得知道听话!本官今儿闲,就提点你两句。既然本官敢让你送,就有他宋侍郎就是捏着鼻子也得一点点做好的道理!”

    左侍郎转过桌案,抬手拍了拍年轻下官的脸:“今儿,本官就好心教教你,是不是听了外头那些风言风语了?是不是怕郡主的鞭子抽你身上?”

    这人确实担心这个。

    “我说你这脑子能不能拿出来用一用?怎么跟那些下人一个眼界,别的不说,郡主府的高墙你是看不见咋的?本官就告诉你一句准话,郡主真有心替宋侍郎出头,一开始就不会有这高墙!你且等着,指不定哪天这高墙又高了!”

    说完,罗荣远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让赶紧送过去。贪上这种又想跟着喝汤胆子还小的下属,他也就提点这么一次。

    就在这时,他的亲随跑进来了!

    跑得一头汗,进来就道:“大人,墙郡主府的墙”

    呼哧呼哧的话说不成个。

    罗荣远已经又端起了茶碗,撮起嘴吹了吹茶叶,漫不经心道:“墙怎么了,又高了?多大点事,看你们一个个那没见过世面的熊样!”

    随从终于喘匀了气,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了:“郡主府的高墙,倒了!”

    “啥了?”

    罗荣远端着杯子,一双不大的眼瞪得好像要从一堆肥肉中脱颖而出。

    随从一缩脖子:“就在刚刚,那位洛公公带着人把高墙推倒了!轰隆一声,好大的动静,当时整个富安坊——”

    说起当时那个动静,随从此时还觉得惊心,简直震撼,不由话就多了起来。

    罗荣远把茶水朝他身上一泼,随从这才住了嘴,呆呆看着自家大人。

    “说完就出去!这里是六部重地,是你说书的地儿!”

    一旁抱着小山一样文卷的年轻下官,这时候再怕也不得不问一句:“大人,这这还送不送过去?”

    “蠢货!你说呢!”

    年轻下官:他说?他不知道呀!

    值房里两个人,一胖一瘦,此时都冒了汗。

    端午在即,天儿,热了。

    第 27 章

    就在一刻钟前

    一向安静的富安坊, 突然

    “轰隆”一声巨响——

    不管是正在喝茶的老太太们,还是正走在给老太太请安路上的贵妇们;不管是书房里正拧眉揣测朝局的大人们,还是正吩咐小厮牵马出门的世家公子们。这一声巨响,都打断了他们正在做的事儿, 纷纷唤人:

    “快去, 快去看看!这是怎么了这是!”

    这得是天大的胆子, 才敢在这皇城根儿下, 贵人云集的富安坊里弄出这么吓人的动静!

    等到知道是郡主府那边的动静,被惊动的贵人们就重新坐下来慢条斯理喝茶了:要是明珠郡主,那就正常了。

    等到再听到下头人来回, 是明珠郡主拆了东西两边院子之间的高墙——

    之前心平气和、慢条斯理喝茶的贵人们可一下子就坐不住了, 纷纷走动了起来。她们必须得打听打听,难道郡主和郡马之间真的要好了?

    后宅连着前朝,尤其还是这两位。

    高墙推倒的消息如同那“轰隆”一声巨响,惊动的不止富安坊,惊动了整个京城。

    *

    理国公府, 上上下下也都在议论着郡主府轰然倒塌的高墙。

    理国公府门房处, 两条长凳上坐着几个家仆,正闲磕牙。

    “明珠郡主护了宋家姑娘, 给了郡马体面,会不会下一个就是咱们府里大奶奶那边?”一个看起来很是机灵的小厮探头打听。

    “那说不好。”回答的是个明显更为体面的中年男仆。

    就在这时, 里头有人过来喊人:“要几个人抬东西备车,大奶奶那边等着呢。”

    喊话一落,长凳边上那个看起来颇为机灵的小厮立即应声。结果等他站起来才发现不太对。除了他,竟然没有一个人主动出来。

    还是来人不高兴了, 又喊了一声。几人中那位中年男仆才抬脚踢了踢旁边一个:“主子有活喊人呢,聋了?”

    被管事的点名, 这个小厮不情不愿站了起来,只好跟着一起往大奶奶院子方向过去。

    两人跟着婆子到了内院角门处,备好的马车停在这里,他们就在这里等着。

    看着婆子进去了,先那个看着怪机灵的小厮这才问出心中疑惑:“哥,好不好教教我?为啥他们都不愿意来办大奶奶这边的差?”

    “还为啥?为啥你能一点不知道。”

    理国公府下人都知道,大奶奶院子里的活没油水。别说没油水,就是明面上的赏钱也跟别的地方没法比。

    这别的地方就包括二房奶奶那里,也包括大房齐姨娘那边。二房奶奶就不说了,祁国公府嫡出的小姐,出手那叫一个大方。就是大房东院这位姨娘,给下头人赏钱也比正院的大奶奶那边阔气多了。

    “可不是说眼看着大奶奶这边就起来了吗?到时候有明珠郡主撑腰,大奶奶这边”

    话没说完就被另一个小厮一声冷笑打断了。“谁说?还眼看着!我说你就白长一张机灵的脸!你倒是出去打听打听,咱们这位大奶奶跟那位郡主的关系!你就是不出府门,你也睁开你的眼看看,大奶奶嫁过来六年有了吧?明珠郡主上门过一次没有?退一万步讲,明珠郡主尊贵,咱们理国公府迎不了这么大一尊佛,可逢年过节你见过郡主府有人来过吗?”

    说到这里这人声音又压低了些:“大奶奶这边逢年过节都打发人往郡主府送礼,谁见过郡主府一个铜板的回礼,没有!我告诉你,没有!”

    他接着道,“郡主府要什么有什么,可咱们这位大奶奶呢?听说这些年为了撑持场面,嫁妆银子都拿出来花了还有人见过大院的丫头背着人偷偷摸摸抱着东西去当铺呢明面上的当家少奶奶,都开始当东西了,大奶奶什么处境你真是一点数都没有啊!”

    瞅着机灵的小厮一张脸开始变白了。

    “王贵啊,就你,听风就是雨!大奶奶这边真能起得来,刚刚佟管事怎么不叫他侄儿过来?坐着那么多人,谁缺心眼?怎么一个动弹的都没有?”

    一连三问,这个叫王贵的小厮脸更白了。

    大奶奶这边差事油水赏钱少都是次要的,要紧的是眼下大奶奶和二奶奶争得厉害!但凡往大奶奶这边殷勤过的下人,二房那边就再也不用了,就是大房这边东院也不再用了。大房的这位姨娘听说早些年就认了祁国公府一位表婶子当干娘,明显已经站了祁二奶奶的队,抱了祁国公府的大腿!

    王贵干咽了口唾沫,说不出话来了。

    从角门进去,往左边一拐就是大房正院。院中最显眼的就是一棵好大的柿子树,树冠硕大,投下一片阴凉,阴凉一直延伸到通往正房的青石台阶。

    上了台阶,就进了大奶奶慕熹微所在的正房。

    一个媳妇带着两个婆子刚把地上放着的四个礼品盒子抬了出去,这是往大奶奶娘家慕尚书府送的节礼。

    一旁还有四个大木盒,盛着的是要往郡主府送的节礼。

    青桐和青蒿两人又喊了院子里两个丫头,一起抬到了角门,仔细看着人把东西装了。青桐从荷包里掏出赏钱,又叮嘱了两句,看着马车沿着夹道出去了,两人才转身要往回走。

    就听一声:

    “这是又往郡主府送节礼呢?不是咱们说,我们二奶奶娘家的东西,不管是国公府的回礼,还是宫里娘娘的赏赐,可是年年都给你们大房送的!”

    说话的丫头妖妖娆娆的,看见青蒿,眉梢一吊,吐出了后头那句:“怎的就不见你们那边把郡主府的回礼往各处分一分,就是再舍不得,给咱们看看也成啊!”

    青蒿涨红了脸,正要回嘴,被青桐按住了。

    二房的人走近了些,一甩帕子,笑问道:“到底是大奶奶舍不得,还是你们下头的贪了呀?”

    青蒿一把甩开:“个人管个人的,你一个丫头倒是管起了主子的事儿!怎么,难道二爷真的给你开脸了,咱们也没听说呀!”

    找事的二房丫头脸一红:“你胡说八道什么!”

    “知道不能胡说八道,就闭上你的嘴!”

    对面妖妖娆娆的丫头看着青蒿,反常地一笑,“二爷看上谁我不知道,不过我可听说太太陪房孙管事的外甥,看上你了!”

    一句话就让青蒿一张脸褪尽了血色!

    青桐死死拽着青蒿,“你听她胡说,别说没影儿的事儿,就是真的,咱们大奶奶也必不会同意!”

    青桐话是这么说,一张脸也白得要命。太太陪房孙管事的外甥,那是个什么人呀!别说青蒿,只怕满府丫头就没有一个人愿意跟那样一个人的!吃喝嫖赌,还有他不会的吗?但凡见着一个平头正脸的,一对突眼睛盯人身上就跟拔不出来一样!

    青桐拉着青蒿往正院去。她使劲儿攥着青蒿的手,只觉青蒿一双手又凉又抖。

    她松开手以后,才发现自己也抖得厉害。

    青蒿眼睛里有泪花一闪,却更加恶狠狠道:“这府里都是煤面子捏的人,一个比一个黑心肝!”

    青桐攥着帕子:“有大奶奶呢,没事的。”

    之后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一进正院,就听说大爷又往齐姨娘那边去了。

    青蒿抬手抹了一把脸,掩饰道:“这些杨絮子飘的到处都是,真烦人。”

    青桐强笑了笑:“再过两天就好了。”

    两人原地站了会,不知谁清了清嗓子,这才一起往屋子里头去。

    正房里静悄悄的,隔着半截葱绿的帘子,青蒿两人看到她们夫人正在看自己那本薄薄的嫁妆册子。册子的纸张微微发黄,边缘卷了起来。

    一到年节,他们奶奶能够指望的就只有这本嫁妆册子,腾挪打点,不能跌了大奶奶的份儿。

    青蒿鼻子一酸,本来想问的话一下子就再也问不出了。

    两人轻手轻脚进去,先给慕熹微换了茶。

    慕熹微抬了头,手还按着册子,问:“节礼,都送出去了?”

    两人应是。

    慕熹微点了点头,目光落在炕几上,微微出神。

    青桐突然道:“奶奶,奴婢听人说郡主她——”

    说到这里,青桐看到大奶奶按在账册上的手一抖,青桐声音不由低了,还是壮着胆子说了下去:“都说郡主受了太后娘娘教导,变了好些,上次还为宋家姑娘撑腰”

    说到这里青桐眼睛不由带了渴盼的光:“奶奶您说,这次,这次郡主她——”

    该会给她们回礼吧。

    青桐想,随便回点什么,也能堵一堵府里那些人的嘴,她们大奶奶在府中也不用这么难了。有郡主撑腰,就是太太的陪房,别说外甥,就是亲儿子,也必不敢一句看上就可以欺侮人。人人都知道哪怕郡主府的粗使丫头,只要人自己不愿意,任凭对方是王侯勋贵之后,都是动不得的!

    青蒿暗淡的眼睛也一亮,看着炕上的大奶奶。

    慕熹微按着册子的手一下子紧了,半晌才道:“爱回不回,她,爱回不回”

    这样说的时候,她按着着册子的手指关节用力得泛了白。

    青蒿与青桐的目光一碰,答案好似瞬间跳出来,又被她们同时按了下去。她们从彼此目光中看到了拼命掩饰的惊慌。

    四四方方的院子,簌簌响动的柿子树,回话的下人即使恭恭敬敬低着头,那一双双眼睛也都在估量,在打探。一出这个院子,到处都是压低嗓门的窸窣声,到处都是意味深长的试探和目光。

    暮色降临,天空一片橙红。夕阳中的柿子树仿佛笼罩着淡淡的光,油亮的叶子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大爷从进了东边院子就没再出来过。

    青蒿去喊人,东院里的丫头出来,回说大爷身子不适,懒怠动弹,大房的事儿大奶奶做主就是了。

    青蒿不是好打发的,直接就要越过守着门的丫头,进去回话。

    齐姨娘身边的贴身丫头急急过来,红着脸拦住了,期期艾艾道:“青蒿姐姐,不是咱们不回话,是、是里头这会儿真的不方便姐姐还是先回去吧。大奶奶有什么话,我们一会儿自会回大爷。”

    青蒿看着还没落下去的日头,听得脸红,气得发颤。

    回到正院,慕熹微听了什么也没说,看着窗外的柿子树,站起身道:“老太太那边快该传饭了,咱们过去吧。”

    作为长孙媳妇,她得伺候老太太、太太用饭。

    第 28 章

    晚霞染红了西边的天空。

    一辆青色马车行在通往富安坊的青石路上。马车上, 时安和星远兴奋得话就没停过,四只眼睛熠熠发光。

    他们拼命把听来的“轰隆”一声讲给端坐在一旁的大公子听,好像他们当时就亲眼看着一样。

    讲完了现场,时安意犹未尽道:“来了京城这么久, 从未像今儿一样见过这么多好脾气的人”

    星远使劲点头。他一掏口袋, 献宝一样捧出一把炒花生, “都是硬塞给我的”

    宋晋伸手拈起了一颗, 笑了一声,问星远:“好吃吗?”

    “好吃肯定是好吃,就是没敢吃。”说着他一挠头, “我就跑开一会儿, 再回去我茶缸里就给人加了一把茶叶,我当时一喝,还以为自己拿错了人家的茶缸呢!”

    宋晋把花生放在星远手里,“好吃你就吃。”

    时安看着星远喜滋滋剥花生,想了想, 小声道:“公子, 会不会有一天,郡主突然又不喜欢咱们了?”

    到了嘴头的“公子”, 变成了“咱们”。

    宋晋:“不会的。”

    说着他撩开了车帘,看向窗外, 轻声道:“她最多不喜欢我,不会不喜欢你们的。”

    声音很轻,正在抢花生吃的两个人并没有听清。

    马车转入了富安坊。

    宋晋弯腰出马车,就听旁边人喊了一声:“郡主, 大人回了!”

    他扶着车厢扶手的手一紧。

    小洛子已上前放了下马墩。

    宋晋长腿一迈,下了马车, 朝门口看去。

    夕阳下,月下盈盈而立,晚霞的光芒好似给她周身镶了金色的边。

    一见宋晋下车,月下再也等不得了,当即提裙向前,没等宋晋行礼就道:“宋大人,你快来!”

    好像一个着急请功的孩子。

    宋晋看着月下巴掌大一张脸,他嘴角动了动,跟着进了门。

    月下朝东边一伸手,快活道:“大人,看!”

    宋晋看去。

    隔开东西两边院子的高墙已被拆除,几个下人正在收拾残余的砖石,这时也都垂手侍立两边。两边外院一下子连成了一个,显得极为阔大。

    月下转身望向宋晋,裙摆一动,波纹一样荡开,好像一朵盛开的花。有一丝碎发落下,随着她转身看过来,发丝轻轻一漾,最后落在她白皙的颌边。

    柔和的夕阳把她白瓷一样的脸映得微红,一对如同汪着水的乌黑眸子清澈有光。

    “宋大人,你看这样好不好?”说着月下朝原本院墙处一指,“刚刚我跟匠人师傅说,那里用镂花木墙,两边再多种一些花木桃树好不好?桃花开的时候粉粉白白一片,最好看了!隔着镂花矮墙呼应,热闹极了大人,您说好不好?”

    月下仰面,问得认真。

    乌眸剔透,唇红似樱。

    “大人,怎么了?”

    宋晋顿了顿,抬手点了点自己左边下颌处,自然道:“郡主,这里。”

    “嗯?”

    “一点点灰。”

    月下立即抬起翠色软袖,挡住下半张脸。只剩下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望着宋晋,“大人,我脸上?”

    澄澈如水的眼中仿佛过了风,吹起眼波轻轻动。

    月下脑中盘旋而过:宋大人看见了还有谁看见了她不完美的脸小洛子,你去哪儿了她还是仙女吗

    就在她不确定要怎么办的时候,就觉袖子被轻轻一拉。

    “得罪了。”

    随着温和的一声,月下举起的袖子被一个很轻的力道拉下。

    月下很听话地顺着力道放下了袖子,露出了她那张莹白如玉的小脸,只左边下颌处一抹灰痕。

    宋晋抬起袖子,轻轻落在月下微微仰起的脸上。“别动。”

    月下立即闭上了眼睛,听话地一动不动。

    宋晋顿了顿。

    他垂下的眼看着眼前这张微微抬起的瓷白小脸,近到能看到她长长的睫毛在下眼睑处投下的淡淡阴影。

    宋晋轻轻用袖口落在她左边脸颊,很轻很轻地蹭了蹭。

    宛如白瓷一样的皮肤,似乎微微用力就会留下痕迹。

    柔软的料子碰触到了月下的面颊,轻得如同一只蝴蝶经过。她越发保持一动不动,生怕对方擦不干净,“大人,用些力!”

    红唇如朱,轻轻一动。

    宋晋再次一顿。清俊的脸如同平时一样,漆黑的眸子安静极了。

    很快,他放下了袖口,退开半步,温声道:“好了。”

    月下睁开眼,先去看宋晋袖口。

    “把大人袖子弄脏了。”

    月下有些难为情。说不清到底是难为情脸上落的灰痕,还是难为情弄脏了宋大人的袖子。

    不暇细想,她这会儿急需一个靶镜。

    月下心里挂念着自己的脸,正在努力寻找合理理由立即不动声色离开,又不能暴露自己只关注面容的肤浅

    就听到宋晋温和的声音,“郡主晚上想吃什么?”

    一听吃的,月下忙道:“小洛子说厨房里做了花糕,晚饭肯定有花糕的,别的还有什么来着”她是看过菜单子的,可就是没记住啊。

    月下一边挂念自己面上妆容是不是还精致着,一面苦苦思索着晚上还要吃什么,同时还要设法不动声色找到妥善的借口及时告辞,整个人实在是慌慌的。

    谁知并不用她苦心寻找借口,宋晋直接就送上了理由:“郡主,既晚上要一同用饭,请容臣告退准备。”

    月下立即:“好啊!”

    顺理成章跟宋晋告辞。月下带着人往东边内院去了。对于同宋大人相处这件事,月下再次体会到了一种得心应手的顺畅感。暗道谁说不学无术的皇后就没法跟满腹才华的能臣如鱼得水了,她觉得自己就做得很好嘛。

    另一边

    宋晋过了穿堂,进了西边院子。不觉张了张方才抬起的右手,垂下的袖口擦过他的手心,让他微微出神。

    这时,带着丫头匆匆赶过来的宋婉见到进来的大哥,停住了步子,一脸失望:又错过了不动声色巧遇郡主的机会。

    宋晋把右手负在身后,看向宋婉。

    “药吃了?”

    宋婉一滞。

    两个丫头立即缩着脖子往后头藏了藏。

    “别太任性。”

    宋婉默了默,转身吩咐丫头去煎药。她却上前两步,喊住了宋晋。

    “哥哥。”

    宋晋住了步子。

    宋婉靠近,本就带着几分纤弱的声音更低了些:“别吓着郡主。”

    宋晋抬眸,看向对方。

    这次宋婉没有躲开视线,咬了咬唇,低声道:

    “郡主看哥哥,如同敬重的夫子。哥哥当自重,别吓着郡主。”

    无风的下午,青石道旁的玉兰树已经打了花苞。花苞沉甸甸的挂在枝头,一动不动。

    短暂的沉默,宋晋轻轻笑了笑。

    “与其担心这些,不如多警醒自己。”宋晋俊美的容颜清冷异常,看向宋婉,轻声把同样的提醒送还给她:

    “婉婉,别吓着她。”

    声音温和,干净,如同夏日檐下经过的风。

    花木静止,空气安静,真是一丝风都没有啊。

    有衣裙窸窣的声音,是云霏、落雨过来了。

    宋晋没有再看她们,温和嘱咐了一声:“好好吃药,别想那些有的没的。”

    云霏雨落垂首侍立两旁,应“是”。抬头的时候,只能看见大公子颀长的背影,一转,消失在了这条青石道上。

    她们看向自家姑娘。

    宋婉微微垂着头,纤白的手轻轻扯着垂下的藕荷色衣带,纤长的睫毛在她干净洁白的皮肤上投下一片淡淡阴影。

    过了一会儿,她轻声道:

    “郡主说了,会一辈子给我当姐姐郡主说了的”

    端午前的风带着微微的热气,摇动了青石道旁待放的玉兰。

    *

    于此同时,距离京城五百里远一个驿站,无比安静。

    这是一处比较大的驿站,此时一片肃穆,安静得不像个驿站。整个驿站二层都空了出来,只为接待一位经过的贵客。

    驿站里的人只知道连他们州府的大老爷都在二层门外候着,至于到底来的是什么人,他们却是一点都不知道的。

    “来的到底是何方贵人?”

    一个看样子就颇有见识的使劲儿压低了嗓门,神秘道:“不是封疆大吏经过就是封地王爷上京!”

    “豁!”

    “还豁?你们是没看见,昨儿大半夜知府大人那个样儿那可是咱们知府!”这人就是不能说,当时知府亲自张罗的样子只怕就是自个儿祖宗来了也不能更甚了

    远处有显然更懂的这时候轻轻哼了一声,心道这驿站也不是没见过封疆大吏,从楼底下都楼上都站满了挎刀的兵。可眼下,他刚抬头往看似空荡的二楼瞥了一眼,立刻,靠着楼梯的那人面无表情抬目看过来一眼,朝他裂了咧嘴。

    楼下这人顿时就觉一股寒意顺着脊骨爬上来,再不敢升起一点好奇

    二层不过几个人守着,可带来的压迫感却比往日一层配刀着甲的兵还要大。其中那位靠着楼梯的年轻人,一张苍白的脸,手中摆弄着一把窄刃细刀。

    最好的一个房间已是焕然一新。重放了香炉,摆了花瓶,插了牡丹。就连房间的桌椅,都是知府大人连夜带着人从自己家里搬来的,里里外外换了个遍。

    被驿站人小声猜测身份的贵人此时正立在窗边,打开的窗子对着一株桃树,满树桃花,开成了粉白一片。

    “京城里的桃花早该谢了,这里的桃花倒还开得热闹。”

    如金石相击的声音,说不出的好听。

    一旁身着锦缎的白面无须中年人微躬着身,这时笑着开口了:

    “殿下说的是呢。”

    说着白面无须的中年人悄悄看了一眼窗前立着的殿下,轻声道:“可惜郡主不在这儿,不然一准高兴。”

    大周最尊贵的太子殿下萧淮,闻言笑了,曲起白皙修长的手指,敲了一下窗棂,“笃”一声。

    “她呀”

    两个字,说不尽的宠溺和缱绻。

    第 29 章

    夏日阳光一日日烈起来, 端午到了。

    各处花木愈加繁茂,绿色浓郁欲滴。郡主府朱红色的正门挂起了翠绿的菖蒲,就连白玉石狮子脚边也放了用来驱邪避秽的艾草。

    随着三日前轰隆推倒的高墙,郡主府东西两院再次合为一处。

    端午这日一早, 大厨房里就热闹极了。好大一口锅一揭开, 一片粽叶的清香。

    底下人粽子还没吃完, 就听到郡主放赏。东西两边院子的下人, 都领到了颇为可观的端午赏钱,到处一片喜气洋洋。

    郡主府东边院,西屋窗子都支了起来, 临窗的大炕正对着外面开得正艳的端午瑾。丈许的花枝, 大朵大朵的花朵,红的粉的,热热闹闹开成了一片。院中的两棵梧桐树伸展着翠绿叶片,层层叶片间开着簇簇淡紫色花朵,犹如一串串紫色风铃, 微风一过, 轻轻摇摆。

    近处廊前是几株白玉兰,花瓣洁白如玉, 开得正好。

    满院花香一片。

    月下在炕几旁,正随意翻看着端午的节礼单子。

    旁边翠珏正收拾被陈嬷嬷特别挑出的礼物, 小安子坐在炕边的脚踏上垂着头打磨他的铜钱,一旁小洛子正跟璎珞抢一个荷包。

    陈嬷嬷这时已从宫里回来,正往内院来。

    等到陈嬷嬷进来的时候,翠珏已放下了手中活, 跟璎珞壁立两边,小安子和小洛子垂首恭恭敬敬守在珍珠帘旁。

    月下一边吩咐人给陈嬷嬷搬绣凳, 一边起身下了炕。

    一等嬷嬷坐下,月下就忙问太后娘娘好不好。

    陈嬷嬷笑呵呵道:“都好!太后娘娘看到郡主送进去的荷包又是高兴,又是嘱咐郡主再不可亲自动手了。不拘让哪个孩子绣了送来,都是郡主的心意。郡主自己动手,太后娘娘可是心疼坏了,费眼不说,生怕郡主扎着手!”

    月下道:“哎呀我明明嘱咐嬷嬷的,别跟外祖母说是我绣的,免她老人家多想!”

    陈嬷嬷一噎。她也没说。

    只,那荷包绣得

    委实有特色。要想让人猜不到是郡主亲手所做——

    委实,难。

    别的不说,就是荷包上的图案,还是经过陈嬷嬷一番委婉细致的解释,太后娘娘才恍然看明白原来是仙鹤呀!等到太后娘娘分清了仙鹤的翅膀和从仙鹤翅膀下伸出的腿,可把娘娘高兴坏了。

    陈嬷嬷清了清嗓子,笑道:“太后她老人家睿智,就是老奴不说,也瞒不过娘娘!”

    月下一想,确实是这么个理儿。

    她哎了一声,望着嬷嬷道:“我还花了心思模仿文绣,可到底瞒不住外祖母。”

    陈嬷嬷闻言,嘴角动了动,竟还模仿了难度最高的文绣吗?

    她居然一点没看出来。

    陈嬷嬷想说点什么,可一时间实在不好接呢。她又清了清嗓子,呵呵笑道:“郡主确实绣得新鲜。”

    听到陈嬷嬷夸,月下暗自得意。“是呢,小洛子他们都说一段日子不见我拿针,一动手让他们都大出意料!”

    说到这里,月下就是在陈嬷嬷面前再谦逊,也压不住心头得意了,软糯的声音都高了些。

    谁也想不到她已不是当年的她!近五年的时间,让她连对绣花都有了格外的心得。啧,一动手就惊艳了小洛子他们!

    想到这里月下不由道:“如今看来,我若不做郡主,就是做个绣娘也能养活自己了。”

    翠珏和璎珞同时嘴角轻颤。

    暗暗看向小洛子,都是这家伙当时把惊艳演得太逼真。在她们保持着谨慎想先弄懂郡主到底绣了个啥的时候,这家伙已经一脸兴奋夸上了那,她们也不能掉队呀。

    尤其当时郡主就那么巴巴望着他们,谁能忍得住不绞尽脑汁可劲儿夸呢

    看看,郡主都当真了呢。

    可小洛子却好似全然不觉哪里不对,此时依然是一脸真心实意的——叹服。

    翠珏和璎珞嘴角再次不约而同抽了抽,默然道,在讨好郡主这条路上,小洛子果然是他们几人的前锋大将军。

    就是有时候小洛子这个前锋冲得太狠,让她们跟的有些吃力

    陈嬷嬷再次含蓄地沉默了。

    但陈嬷嬷到底是陈嬷嬷,不多时,就笑着向郡主道:“郡主尊贵,不当说这样玩笑话。娘娘说了,下次郡主就是真想自己拿针,不拘扎个竹子,扎个太阳也就是了,万不可再扎这样繁琐的了!扎了手,娘娘心疼!”

    月下轻轻咬了咬唇,“仙鹤喻意长寿啊。”

    她之所以冒着可能暴露自己重生事实的风险,展露了自己突飞猛进的绣工,绣了这么一只复杂的仙鹤,就是为了——祝祷此生外祖母能平安长寿。

    窗外的阳光透过树叶,穿过纱窗,微微洒下几点斑驳光亮,落在女孩精致的眉眼间。

    陈嬷嬷心道,对着这样的郡主,谁能忍心直说“绣得下次别绣了”

    她道:“太后娘娘说了,就是扎仙鹤,翅膀上那么多羽毛扎两针得了,谁也没规定仙鹤都得长那么多羽毛啊。”

    太后的原话是,“跟郡主说,不长毛的仙鹤也使得”。

    月下:“送给太后的仙鹤,必得栩栩如生才行!”

    陈嬷嬷:这

    羽毛扎的多跟栩栩如生那也不是一回事。

    月下不欲多说自己这惊艳了众人的绣工,仔仔细细问起了太后娘娘的饮食睡眠。

    陈嬷嬷一边答,一边心道等她把郡主问话回给太后娘娘,不知道娘娘该怎么高兴呢。郡主到底长大了,都会疼人了。就是这绣工——,也是请了宫里最好的绣娘教的,居然多少年都没一点长进嗯,她们郡主果然非凡人也。

    宫里的事儿说完,月下目光才又落在炕几上的端午礼单子上。

    一旁陈嬷嬷把几处重要的走动挑出来说了。

    月下突然轻轻咦了一声,抓起单子又从头翻了一遍,眼睛并没有看陈嬷嬷,只瞅着单子道:“怎没有理国公府——”顿了顿,才继续道:“大房那边的礼?”

    她不自在地又翻了翻,“我记得大房那边不是都会单独往咱们府里送一份的。”月下抿了抿唇,才问出那句在心里搁了半天的疑问:”今年那边,没有礼送过来吗?”

    窗外夏风阵阵,树影婆娑,梧桐树叶轻轻响。

    *

    理国公府大房正院似乎比往日还要安静,静得能听到院中那株柿子树叶子发生的簌簌响声。

    油亮的叶子在微风中翻动,汇聚成一个硕大的树冠。阳光穿过柿子树冠,在石板地面上投下了斑驳的影子。

    就在昨日,青蒿还一次次站在这棵柿子树下往外张望。

    她在等外头的动静。

    郡主府的回礼,不管多少,只要进了国公府的门,一定会搅起好大的动静。

    一次又一次她在这里往院子外探望,每一次听到外头有些许动静,她都会故作不经意走出院门。

    但没有一次,是属于她们这里的。

    一直到日头落下,什么都没等来。

    青蒿绷着面容,做出无所谓的样子,拎着晚膳从府中那些各怀心思的目光中往院子中走。遇到那些不还好意的旁敲侧击,她下巴抬得比往日更高,目光比往日更不可一世。

    此时的青蒿愣愣站在一旁,听着外头柿子树叶哗啦啦的响声。

    手巧的青桐正在为大奶奶梳妆。

    从坐在临窗的梳妆台前,慕熹微的目光就穿过敞开的窗子落在院中那株柿子树上,似乎那绿油油的叶子让她怎么都看不够。

    一直到听到青桐那句轻轻的“奶奶看看,这样可行”,慕熹微才收回了视线。

    看到铜镜中的自己。

    镜子中的人最出挑的就是一双凤眼,随了她父亲。

    她这才发现自己手里还攥着一直没用上的梳子,她轻轻放下,起身对上了青蒿沉默噘着的嘴,笑道:“大节下的,怎么不高兴?这是嫌给的赏钱少了?”

    青蒿没想到自己拼命忍住还是露了相,“奶奶又打趣我,谁嫌赏钱少了!”

    慕熹微笑:“咱们青蒿不嫌就成,等——”

    说到这里她的笑容到底是僵了僵。她想说等以后日子再好好,定然给她们包最大的红封。可这以后——,她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何苦拿出来说嘴呢。

    慕熹微看了一眼窗外的日头,强笑道:“走吧,该去老太太那里了。”

    青蒿和青桐不禁对视一眼,想到会发生什么,两人眼中都有轻轻的颤。

    两人默默打了帘子,陪着大奶奶出了院子,往老太太正院过去。

    这日老太太那里人少不了,正是最热闹的时候。

    只一想到那满堂的人,日光下的青蒿愣是生生打了个寒战。

    一行人到了老太太院子,一过院子中的大理石雕松竹屏风,就能听到堂上热闹,已不少人到了。

    果然一进去就见乌压压坐满了人。

    慕熹微一到,祁白蓉就笑着上来拉她的手。“好嫂子,平日孝顺老太太谁也没你跑得快,怎的今日反而迟了?必是背着人给太太和老太太准备好东西呢!”

    说着祁白蓉故作撒娇,向坐在上首的老太太和左首的杜夫人道:

    “老太太、太太,一会儿看到我的节礼给大嫂比下去,可不准笑孙媳妇小气。”

    说着话把慕熹微亲昵得往前头一推,“大嫂有明珠郡主这样的妹子撑腰,我们这样的可拿什么跟大嫂比呢!”

    一席话下来,不管是上头坐着的还是下头看热闹的,笑容没变,但看向慕熹微的目光俱都有了别的意味。

    慕熹微依然是带着大家奶奶该有的笑容,上前先给老太太、太太请安,又给诸位婶子姐妹还有下头的小姑子们问好。

    青蒿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疑心,她只觉得她们进来的那一瞬间,满堂这样多人都心照不宣地静了静。

    只能听到二奶奶欢快的声音,“大嫂都收了娘家那么什么好东西呀!可不能藏着掖着啦!”

    所有的目光一下子都盯在他们主仆身上。青蒿不知道她们奶奶这一刻在想什么,她只知道自己想到了来自夫人娘家的回礼:四盒子端午时令点心。

    就再也没有别的了。

    这一刻,她有点觉得她们主仆就像儿时看过的一次杂耍,那只被牵上场的猴子。

    这些贵人们不像她们乡下人又是喊又是叫又是笑,可她们不约而同的沉默,不约而同看过来的目光,不约而同的懂的都懂,就能一下子把人变成猴子。

    青蒿觉得身上寒意更深了。

    “我不管,我给老太太、太太的礼是比不过大嫂了,我只能抢个先,先一步把给老太太、太太的节日孝敬送上来!”

    祁白蓉一挥手,丫头们把早已准备好的礼物端上来。

    她瞥了慕熹微一眼,转眼就笑嘻嘻道:“我这些俗气的节礼,可请老太太、太太再嫌弃,都收下吧!”

    是上好的贡缎和抹额。

    给老太太的是端重的景泰蓝色贡缎,给太太的是典雅大气的香色。

    景泰蓝缎子旁是同色抹额,深邃的蓝色抹额上那枚红玉水润显眼。给太太的抹额上嵌的是一块羊脂玉,玉色水润,水头十足。

    下头啧啧声不断:看看,到底是祁国公府出来的,这行事做派就是大方!

    祁白蓉这一出人意料的当众献礼,把堂中气氛推到了高潮。

    就是老太太、太太也自觉脸上光彩,在众人的艳羡声中收下了晚辈的孝心。

    热闹的人群中,青铜和青蒿只觉得寒气从脚跟升上来。她们奶奶也是给老夫人、夫人精心备了礼的。只是再精心,大奶奶都已拿不出好东西了。

    祁白蓉的笑声如同蛇一样沿着她们的脊椎攀升。“一会儿嫂子的礼定然比我强,老太太、太太这时夸我,一会儿就该嫌了!”

    气氛更热烈了。

    青蒿垂下的目光看到了自家奶奶露出袖外的手,看不出什么异常。可她知道,一定很凉很凉。

    慕熹微是笑着的,只是被艳丽的唇脂遮盖的唇此时苍白极了。

    又是这种感觉,站在冰地里一样。周围所有人都在看着她,指指点点。

    慕熹微几乎觉得自己露出裙角的鞋子别是又顶出了大拇脚指头。

    她看了一眼踩着国公府青石地面的鞋面,是很好的锦缎做的绣花鞋,结实又富贵,再也不可能顶出脚指头。

    可周边窸窸窣窣的目光,那些含义不明的笑声,却好像从来没有变过。

    第 30 章

    “大嫂, 别藏着了!快把您从郡主府得的好东西拿出来给咱们看看吧!我的好大嫂,就是不舍得给咱们看,总不会都不舍得孝敬老太太、太太吧?”

    祁白蓉的声音甜得近乎腻人,拉着慕熹微胳膊, 在外人看来如此亲昵。

    但慕熹微只觉得祁白蓉的手, 如同两只挣不开的铁钳一样。

    “还没有。”慕熹微一向镇定的声音微微发干, 脸上还是得体的笑容, “郡主府那边的礼,还没有送过来呢。”

    先还热热闹闹的厅堂,一下子安静了。所有人都闭了嘴, 说好了一样。

    祁白蓉笑得更亲昵, 拖着慕熹微的胳膊轻轻一晃:

    “好大嫂,又开玩笑!今儿都端午了,你可别告诉我郡主府的端午回礼还得等端午后!”

    说完她先忍不住笑了,厅堂里稀稀落落跟着响起了笑声。

    没笑的人是看到了上首的老太太和左首的杜夫人,这两位已经收了脸上的笑意, 端起了一旁茶盏。

    杜夫人看向自己这个大儿媳妇的目光无情无绪。她慢条斯理地浮开茶叶, 慢慢喝了茶。一张高门贵妇的脸不带任何表情,开口道:“行了, 什么礼不礼的,老太太知道你们孝顺就行了。”

    话锋一转, 对慕熹微道:“论理,大节下的我不该说这个话。只是我身子骨不好,这管家的事儿都交给你了,平日下人抱怨也就算了, 今儿这样的好日子我怎么听着送给几位婶子大娘的茶,比往年不如了!”

    说完, 茶杯往一旁几上一放。青瓷杯磕到黄花梨桌案,发出一声响。

    青桐青蒿的心同时跟着一跳。

    慕熹微嘴唇翕动,“太太说的是,是儿媳做的不妥当了。”

    杜夫人看了她一眼,转向上首。“老太太,大节下的本不该说这个话,只难得各房都有人过来,关于管家的事儿”

    慕熹微微微昂着下颌,依然挂着笑容,好似那笑容是黏在她脸上的,再也取不下来了一样。

    站在一旁的青桐青蒿的身子已经控制不住发颤了。

    屋子里的女人们一下子都把耳朵竖了起来。其中不少人看向慕熹微的目光带出了快意和嘲讽。

    厅堂里静得很,只有杜夫人慢条斯理的声音。

    杜夫人的话才说到一半,就听到有噔噔的脚步声已经到了廊下。

    一个小丫头竟然直愣愣就闯进来了。

    杜夫人的话停了,不悦地皱起了眉头,呵斥道:“这府里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什么时候,说进来就进来了!”

    等到认出是大房院子里的人,杜夫人提高了声音:

    “跪下!再是小门小户出来的,也是咱们国公府的人了,怎的连基本的规矩都不懂了!”

    话是对丫头说的,杜夫人目光看的也是已经吓得跪在了地上的丫头。

    但闻言,厅堂里其他人的目光却都落在了慕熹微身上。

    进来的丫头吓傻了一样,她没想到菩萨一样的杜夫人突然发了这么大火。这才意识到自己太兴奋,错了规矩,忙磕头认错。

    “说吧,必是有什么事儿,可怜见的,连规矩都忘了。”

    上首一直没说话的老太太发话了,止住了丫头砰砰磕头的动作。

    小丫头抬起的额已经红了一片,声音里却依然有兴奋的颤音,忙道:“是郡主府!郡主府的嬷嬷带人来送端午礼!可院子里没个管事的,奴婢着急,就错了规矩了!”

    堂里一下子静了,好些人都不觉伸了头,好似没听清楚一样。

    一旁的青桐和青蒿都攥着手,先死死看着小丫头,反应过来又立即看向大奶奶。

    慕熹微脸上的笑还挂着,此时却凝住了一样,垂在袖中的手微微发颤。

    声音却镇定得很,听不出任何不同,“哦,这时候来了?”说着还转向了上首,“老太太、太太,您看,我这个妹子!就是个随心所欲的,明明该节前办的事儿,她偏偏得闹个不一样!”

    老太太已经放下了茶杯,连声道:“快把人请过来!”

    地上的丫头忙爬起来就要回去请,老太太想到什么忙止住:“郡主府那边是派了什么人来?”

    小丫头回:“是个贵气的嬷嬷,说是郡主身边的陈嬷嬷,对是陈嬷嬷!”

    顿时厅堂里响起一片倒抽气的声音!

    小丫头还不知怎么回事呢,就见老太太已经吩咐身边的老嬷嬷跟着一起过去。

    一直到走出厅堂,小丫头还一副迷迷糊糊的样子。她大气都不敢喘。身边走着的可是老太太最信任最得力的嬷嬷,在理国公府,这位嬷嬷的话,就是太太都得含笑听着。

    此时这位嬷嬷居然带着笑,客客气气跟她说话!

    她们身后的正厅里,依然还是先前那些人,依然是短暂的安静。

    依然是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慕熹微身上。

    可好像一切都变了。

    青桐和青蒿绷得紧紧的,生怕这个叫穗子的小丫头弄错了

    只觉得全身血液都停。

    四面八方的女人们又开始说话了,又都在笑了,可说的话含着的笑却都透着真切的亲热。

    慕熹微得体的回应着旁人的疑问,她袖中垂下的手慢慢稳住了,只还是凉。不由地,她还是几次看向了院中,生怕哪里弄错了

    直到——

    响亮的通报声,报的正是郡主府的陈嬷嬷到了!

    同时地,憋在慕熹微和青桐青蒿胸口的东西,缓缓落了地。三人的肩膀,同时松了。

    厅堂里一下子又安静了。这次的安静是肃静。

    所有人目光都落在门口徐徐进来的嬷嬷身上。

    一身宝蓝色锦缎,乍一看格外素净,可仔细一看却发现蓝色缎子上是暗绣,古朴大气的花纹。

    来人脸上含笑,神色和气,可就是带着不同于其他人的庄重与威严。

    老太太已经让人搬来了绣凳请陈嬷嬷坐。

    陈嬷嬷含笑道:“在老太太面前,哪里有老奴坐的。老奴就是个给郡主办事的奴才,老太太德高,太客气了!”

    一席话说得老太太笑了,满堂气氛越发和悦了。

    慕熹微袖中攥着的手松开了,望着这位体面的老嬷嬷。

    陈嬷嬷看向了慕熹微。

    慕熹微目光一颤,面上笑容都僵硬了。

    就听陈嬷嬷道:“郡主也问大小姐好呢。咱们郡主旁人不知,大小姐是知道的,可别怪咱们郡主府的礼来晚了。”

    慕熹微还没说话,老太太和太太就已接过话了。

    直到陈嬷嬷转开目光,慕熹微才轻轻咽了口唾沫。听着这位陈嬷嬷跟老太太、太太一番寒暄。她说不清心里什么感受,茫茫然的,又酸酸的。

    她说不清。

    从来没有这样过,她可以什么都不用说,不用拼命笑,就有人站在那里为她说话。

    从来没有过。

    一旁跟着陈嬷嬷的小丫头把郡主府的礼单呈上,青桐站出来替大奶奶接过去,她几乎是拼命控制,才能不让人看到她接礼单的手控制不住的轻颤。

    陈嬷嬷又一抬手,两个小太监一人捧上来一个托盘。内中一匹万字纹沉香色宫缎,一匹宝相花纹琥珀色宫缎。其中一匹又配一副沉香拐,一对玉如意。另一匹旁去掉了沉香拐,只一对玉如意。

    分别呈给老太太和杜夫人。

    “这——怎么好受郡主的礼!”老太太客气。

    陈嬷嬷含笑:“这是我们大小姐的孝心!老太太知道我们郡主,还是孩子脾气,难免有不周到的地方。可大小姐提了,郡主还是放在心上的。”

    说着再次转向慕熹微,“大小姐,您看这礼,合不合适?”

    慕熹微嘴唇翕动。

    陈嬷嬷又笑:“哎您就是不满意回头找郡主说去,别怪老奴!”

    一句话让满堂人都跟着笑了,老太太脸色越发喜欢了。

    陈嬷嬷告辞离开。

    也不知谁先开的口,厅上更热闹了。

    只是这次,所有的热闹和话题都围绕着大奶奶和郡主府。

    一屋子婶子大娘小姑子,一个比一个亲热。

    慕熹微与众人寒暄。却在热闹中坐下喝茶的时候,几次微微出神。

    青桐和青蒿只觉得从来到理国公府后,从没有一日像今日这样高兴。

    *

    掌灯时分。

    沉下来的夜色中依然浮动着节日的快活,空气中弥漫着菖蒲和艾草的清香。

    郡主府西院的下人已经慢慢习惯了郡主与大公子一同用膳,也开始慢慢习惯晚上郡主会到大公子书房坐一会儿。

    最开始当然是为了借书,后来月下就有点想不起是为了什么了。好像每次都有恰恰好的理由,几日下来去宋大人书房竟然也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情。

    书房多了一盏八宝宫灯,一扫之前只靠两只灯烛带来的昏暗,整个书房都格外亮堂。

    虽然连着几日都过来,月下还是经常浮现出诸如:

    “我在宋大人书房呢!”

    或者“我正在拿着宋大人看过的书!”

    或者“这本书宋大人加了这么多注,是要跟着宋大人一起名垂青史了吧,嘿嘿后来人肯定想不到此时在本郡主手中”

    想到什么,月下放下了手中书。

    宋晋明明在书案前垂眸看文书,这时却恰好抬头看过来。

    月下掏出了一个红色长命缕,有些不好意思。

    眼前可是以后会名垂青史的宋大人,拿着小孩子戴的长命缕赠他,似乎不太合适。

    可是月下给了太后娘娘,也希望能在这一日赠宋大人以长命缕。

    明知并不是戴上长命缕就一定会如何,可她就是希望宋大人和外祖母一样,能够戴上。

    长命缕都掏出来了,可月下却迟疑着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到底该说,“宋大人,这是给您的端午礼?”还是直说,“宋大人,长命缕,驱邪避凶,延年益寿,戴一戴好吧?”

    到底如何才能既送出让大人戴上,又能无损于自己端庄成熟稳重的新形象呢。

    就在月下攥着长命缕迟疑的时候,宋晋开口了:

    “郡主,可是送给臣的?”

    哎呀!最难的第一步一下子就解决了。她果然是个好运气的郡主啊!

    月下赶忙点头,上前放在了乌木书案上。

    就见宋晋拿起,看了一会儿,对月下道:“郡主可知这该如何佩戴?”

    哎呀!

    月下顿时精神了:居然还有宋大人不知道的事情吗?!

    宋大人在请教她?

    宋大人在请教她哎!

    “我会,我来!”

    月下忙应声!生怕慢了,宋大人就自己看明白了!

    话音未落,月下已经把长命缕又拿回手中。

    “大人,佩在腕部即可!”月下兴致勃勃,顺带解释:“有些地方是绑在手臂,可这种不是哦!看这里,是调节长短的!”

    “哪里?”宋晋问。

    月下靠近,让宋晋看仔细。

    十指纤纤如葱尖儿一样细白,红线环绕。

    就见宋晋垂首看得非常认真。慢慢道,“原来如此。”

    “是不是没想到在这里!”月下一边拉开结扣,一边高兴道。

    “要不是郡主指点,臣着实想不到此中关节。”

    月下更高兴了。

    宋晋把左边袖口挽了两折,轻轻抬起手腕,温和的声音道:“有劳郡主。”

    宋晋表现得无比流畅从容,好似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月下也没有多想,当即低头,为宋大人佩戴红色长命缕。

    八宝宫灯内硕大的蜡烛发出的明亮烛光透过薄如蝉翼的灯罩,细腻柔和地笼着书房中的两人。

    月下鸦发低垂,露出她修长白皙的脖颈。一支步摇从她乌黑的发髻间垂落,她只轻轻一动,步摇就轻轻晃动。

    有幽香浮动,来自眼前人的乌发之间。

    红色的长命缕缠绕在宋晋腕上。红绳柔软,手腕有力。

    月下非常仔细地把节扣调整到合适的松紧。

    她清浅的呼吸落在宋晋手腕处,带来微微的痒意。

    书房里安静得似乎能够听到这样清浅的呼吸。谁的呼吸。也许只是因为这一瞬间太静。

    “好了!”月下抬头。

    几乎是同时,宋晋后退半步,垂下了手。

    “谢郡主。”

    八宝宫灯柔和的光落在他的脸上,剑眉星目,低垂。

    骤然垂下的白皙手面上,红色长命锁的尾节跟着落下。

    室内有瞬间的安静。月下还没来得及感受到那一瞬间的异样,就被丫头匆匆过来的脚步声打散。

    见是璎珞,月下直接问:“何事?”

    璎珞看向月下,回话道:“有事。”

    月下看着她一向机灵的丫头,无语地眨了眨眼,字正腔圆:“何事?”

    璎珞一顿,见郡主压根没有领会自己话中深意。

    她只得低声提醒道:“有信。”

    说着附赠了意味深长地挤吧眼。

    “信?什么信?”

    听到郡主发问,璎珞用力到快眨巴抽筋了的眼皮一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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