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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31 章

    听到月下好奇的发问。

    璎珞抿了抿唇, 望着月下,回:“郡主回去看看吧。”

    暗示意味十足。

    但她亲爱的郡主似乎打小就不会看人脸色听人话音呢

    郡主还笑了:“璎珞,你好奇怪!”

    璎珞:

    “等我吃完糕。”今日是端午,厨房里特意做了粽子形状的荷叶糕。她和宋大人说好了要一起吃的。

    璎珞有点急了。悄悄看了一眼旁边的宋大人。

    宋晋好似并未在意两人对话, 已打开了一册文书。

    璎珞转向郡主, 一对娇俏的眼睛再次拼命挤巴起来, 给足了暗示。

    好消息是郡主接收到了。

    坏消息是, 郡主问她:

    “璎珞,你的眼怎么了?”

    璎珞沉默了。

    眼睛挤巴得太厉害,感觉快要抽抽了呢。

    璎珞觉得自己的眼睛好像再也不想动了, 眼皮们, 累了她悄悄又朝书案方向瞥了一眼。璎珞咬了咬唇,往月下身边又凑了凑,声音低了些:“郡主,是太子殿下的信。”

    果然,就见欢快笑着的郡主一下子不欢快了

    璎珞掩饰地清了清嗓子, 又悄悄往宋晋方向看了一眼。

    不约而同地, 月下也悄悄抬眼看过去。

    书案前正翻看书册的宋晋一动,这对主仆立即同时收回了视线!

    璎珞小小声:“郡主?”

    八宝宫灯静静亮着, 柔软的光笼着月下微微低眉的安静的脸。

    安静得让璎珞不敢再说话。

    好一会儿,月下好似才反应过来, “哦”了一声。

    璎珞:“哦”是什么意思。

    这一刻璎珞真希望小洛子在,小洛子最懂郡主的意思。

    宫灯的光好像一下子朦胧了,有一瞬间月下觉得一切都不真实。

    好像置身在挂满了宫灯的殿堂,无数颠倒错乱的夜。

    那人目光温柔, 话却残忍异常。

    “朏朏,乖”“朏朏, 别闹”“朏朏,乖一些”“娘娘,这香”“说是要给太后娘娘迁移陵寝”“打死”“尸体确定了,是璎珞姑姑”

    月下缓缓闭上了眼,再睁开。

    “郡主?”

    璎珞眼见着月下面色发白,这一声唤急了些。

    月下抬头,想对璎珞笑一笑,谁知她才一动,竟然一个踉跄不稳。只觉宫灯廊檐都在晃动。

    这时却有一个有力的手臂扶住了她。

    月下抬头,对上了宋晋的眼睛。

    一待她稳住身形,宋晋就立即放开了手。

    一袭青袍的宋晋,满架书籍的书房,鼻端还未消失的淡淡墨香,把月下彻底带出那个璀璨富贵弥漫着龙涎香的世界。

    这里是郡主府的西院宋大人的书房,拆掉了高墙的西院。而她,是十七岁的明珠郡主。真真切切站在这个一切都还来得及的时刻。

    一旁璎珞没想到郡主反应这么大,再次悄悄瞄了一眼旁边的宋大人。

    宋晋已倒了杯茶,递到了月下手边。

    月下两手接过,解释道:“我就是晚膳用的多了一些刚刚头有些晕”

    璎珞闭了闭眼:郡主的借口总是别致得让她无话可说呢。

    就听宋晋温声道:“医典上就说食不可过饱,饱则伤脾,脾伤则难以克化谷物,令四肢沉重,偶有晕眩之感。”

    月下立即道:“我就是,书上说的这个”

    璎珞:宋大人居然会信?果然读书人的世界是她不懂了。

    “郡主如有事,不妨先去。”说到这里宋晋顿了顿,“至于端午点心,也不一定非要今天吃。虽说其中放了山楂馅儿,倒是能缓和积食,不过郡主有要紧事的话——”

    “不要紧!”月下赶紧道,非常认真看着宋晋:“说了要一起吃糕就要一起吃糕,端午的点心自然要端午这日吃!”

    “隐约听见是殿下的信,如有要事,耽误了可不好。”宋晋劝道。

    “信信,看看就是了。”月下道。

    璎珞没想到郡主这样说,愣了愣。

    信,璎珞倒是带在身上的。放以前不管郡主在哪儿,都是要第一时间看信的。哪怕出门在外,也要借口更衣找个地方先把殿下的信看了。

    今日,应该也是这样的吧又好像完全不是这样了。

    璎珞不由又瞄了一眼一旁的宋晋,宋晋正垂目喝茶。

    她掏出信,呈给了郡主,同时递过去的还有一把小巧异常的鎏金拆信刀。

    月下缓缓拿起鎏金刀,慢慢拆开了信,从中抽出了信纸。

    整个过程中,巴掌大的一张脸始终没有任何表情。

    熟悉的字迹出现在眼前,月下捏着信纸的手无意识地紧了紧,面色平静,甚至是过于平静了一些。

    看过后,她把展开的信纸放在了她与宋晋之间的案几上。“太子表哥快要到京城了,写信告知。”

    她把“表哥”两个字咬得格外清晰。

    乌木几案上是细腻柔白的雪浪纸,纸上内容两行而已,字迹笔走龙飞,贵胄之气自然流露。

    宋晋已把信纸折起,推到了月下一边。“这是太子殿下写给郡主的信,臣怎能看,还请郡主收起。”

    月下哦了一声,璎珞立即上前把信收了起来。

    这时下人也送来了端午糕。小巧玲珑的翠色糕点,内调了山楂馅料,本就是考虑到端午这日白天吃的糯米粽子不易消化,给人消食用的。

    月下吃得很慢。

    宋晋不动声色,抬眸看了一眼。

    她好似一个梦游娃娃,握着点心,轻轻咬了。明明是盼了一个白日的端午糕点,真吃的时候,却是这样漫不经心。

    “郡主,好吃吗?”宋晋问。

    月下立即回:“好吃!”好像生怕对方不相信一样,强调道:“真好吃!”

    说着还使劲儿动了动嘴巴,表现出很香甜的样子,过于用力,拙劣得让一旁的璎珞低了头,不忍心看。

    同样显而易见的是,她并不打算吃第二块。

    早已掂量出月下食量的宋晋,视线从这小巧异常的点心上看向了月下,露出了一个很轻很淡的笑。唇只轻轻勾一勾,在收回视线的同时就落了回去。

    月下也跟着笑,末了轻声道:“大人,明日咱们还要去尚书府看望、父亲,今儿就早些歇息吧。”

    宋晋含笑点头:“郡主说的是。”

    送走了郡主,返身回到书房的宋晋静静看着绘有大红端午花的白瓷盘,上头精心准备的糕点只动了一个小小的角。

    时安已重新倒了茶,他知道公子还有很多书册要看。

    见公子立在那座郡主送来的华贵八宝宫灯前,对着点心许久无言。

    静悄悄的书房中,热茶氤氲出的热气都淡了。

    时安动了动,轻声问道:“公子,可是有什么事?”

    宋晋收回垂落的目光,轻轻嗯了一声。

    时安皱了皱鼻子,又问:“这次的事儿又很麻烦吗?”

    宋晋想了想,轻声道:“不知道。”

    话落,他重新翻开了文册,好像想起什么提了一句:“太子殿下快回来了。”

    “太子殿下!”

    时安一下子激动了!太子殿下是他们郡主的表哥,是不是意味着他们也都有机会见到太子殿下了!

    “殿下会来郡主府吗?”

    宋晋抬头看时安,顿了顿,温声答:“不知道。”

    雪浪纸上,两行一共十六个字。从成宁府到京城,一定是用的太子府亲卫,最好的马,日行三百里,换马不换人,只为了告诉郡主何时会到。

    而六部得到的太子行程信息还是前日送去的,只有太子到京的大约日子。

    烛火照着宋晋无表情的脸。

    时安还沉浸在可能见到太子的激动中,那可是大周的太子殿下!

    话都多了,“公子,我觉得会的。我听人说,太子殿下与咱们郡主打小的感情,最是亲近,很可能殿下会来咱们府中。”

    时安心道他们大人一心为公,又有这样好的才华本事,只是没机会见到殿下,如果能得机会与殿下一番恳谈,太子殿下也定会同慕尚书和赵阁老一样,对他们大人另眼相看!

    想到这些,时安为自家公子高兴。

    “公子,您说是不是呀?”

    宋晋掩卷,看着烛火,轻声回的依然是三个字:

    “不知道。”

    *

    这一晚月下睡得不安稳,乱七八糟的梦,好像怎么翻身都似被烘烤着

    第二日,月下起来,抱着枕头坐在床边。

    月下抬头,下眼皮处有淡淡的青。

    璎珞那句:“郡主起来了”后半句一下子低了。

    “怎么了?”

    璎珞磕巴了一下,“没怎么呀。”

    月下:“给我镜子照照。”

    璎珞一滞,小心翼翼道:“郡主还是先别照了吧。”

    月下就明白了,往后头被子上一躺,摊平,问:“粉能遮住吧?”

    “能!淡淡的,淡”璎珞啧了一声,“郡主昨儿到底什么时辰睡着的,怎么睡不着也叫奴婢呢?”

    月下幽幽道:“你睡得香”

    璎珞脸一红。

    月下腾一下坐起来,心道:没关系,兵来宋大人挡,水来她就询问宋大人和外祖母怎么掩。

    如此一想,豁然开朗。

    重生的慕月下无所畏惧!

    翠珏和璎珞已经打起了帘子,服侍她洗漱梳妆。对于郡主没睡好这件事,两人也并不意外,毕竟今日是郡主回尚书府的日子。

    翠珏握着梳子,透过铜镜打量月下,试探道:“郡主,可是要素淡一些?”

    闻言,一旁正比对珠翠花钿的璎珞忙也去看月下。

    月下看着铜镜,突然问:“我在宫中病着的时候,父、父亲他可有遣人过来?”

    翠珏:“老爷他、他公务繁忙,心系百姓”

    “知道了。”月下打断了翠珏的话。

    翠珏和璎珞都以为这次郡主还是要与慕尚书对着干,却听到月下说:“素淡一些吧。”

    闻言翠珏忙收了那套艳丽的珠翠,换了一套羊脂玉的首饰。发上只簪着两支玉簪,耳上是一对干干净净的玉珠子,腕上一只玉镯子。

    衣服就选了一套浅绿衫子配红绿间色裙,最简单没有。

    妆罢,月下人已经走到了门口,又停了步子看向璎珞她们:“这样,好看吗?”

    小洛子不在,璎珞果断道:“好看!郡主穿什么都好看!”

    月下抿了抿唇又看向了翠珏:“真的好看?”

    翠珏一下子明白了,这是问她慕尚书是否会满意,翠珏心口微微一拧,使劲儿肯定道:“既素淡简约,又大方合宜,好看!”

    月下这才重又转身,带着两人往备好的马车走去。

    她与父亲,在她,已是隔着生死,四年没见了。说不清是因为太久未见,还是因为经历生死,曾经那些歇斯底里的怨恨,好像都淡了一些。

    前生外祖母去世没多久,父亲也去世了。听闻府中人说,其实之前父亲就有几次疑似中风症状,因极其轻微,父亲又一心公务,就都没有当一回事。

    想到这里,月下脚步快了一些。

    一眼瞧见已经等在马车旁的宋晋,月下脸上露出了笑容。

    宋晋也含笑向前。

    “郡主,您先行一步,臣的马车出了一点小问题,已让匠人来看了。”

    “啊?”月下这才发现果然没见到宋大人那辆青布马车。

    宋晋解释道:“就是轮轴出了一点小问题,很快就能修好。”

    月下看了看自己的马车,又看向了宋晋:

    “宋大人不妨与我同车吧?”生怕宋晋拒绝,月下忙补充道:“我的马车又大又宽敞!我我在马车上也很安静的!”

    前世本就与父亲关系不好,因为这门婚事更是不好到极点。这一次,她与宋大人同归,至少,至少与父亲,可以好好说话吧。

    月下已想不起有多久,她甚至没有跟父亲好好说上一句话。明明,她有很多话想问父亲的。

    重生的慕月下,无所畏惧!

    夏日晨光下,宋晋抬目看向月下:

    “如此,臣谢过郡主。”

    月下脸上绽开一个明艳笑容。

    轻轻一礼,“能与大人同车,三生有幸。”

    第 32 章

    月下与宋晋同车, 两生第一次。

    她正襟危坐了一会儿,如同自己保证的——很安静。只不时悄悄看一眼坐在另一边的宋晋。

    多数时间,宋晋都是靠着车壁,微微阖目养神。月下这才注意到宋晋眼下淡淡的阴影, 想到自己有香粉可擦, 月下庆幸后问道:

    “大人可是昨夜没休息好?”

    宋晋睁开眼睛, 看向对面人。

    “最近户部事情多, 略微睡得晚了一些,等过去这一阵子就好了。”

    “食少事繁”四个字一下子就跳了出来,月下立即着急了:“不行!事情没有做完的时候, 慢慢做就是了, 该睡觉的时候一定要好好睡觉的!”

    宋晋看着月下,过了一会,轻声道:“郡主是担心臣”

    “当然!”才找到法子跟宋大人餐餐同桌,解决宋大人“食少”的问题,她怎么没想到原来宋大人还有“睡少”的问题!长此以往, 坏人又多, 尤其是祁国公府那一帮子心眼都跟藕眼一样,恨不能盘算到天上去, 没有好身体怎么斗得过这么一大帮子坏东西!

    月下急得坐不住了,往宋晋这边挪了挪, 语重心长道:“宋大人,您是我大周肱骨之臣,当为百姓爱惜身体!”

    “郡主谬赞,臣当不得肱骨之赞。”

    “当得当得!”月下简直想抓住宋晋的手让他明白, 他活着,才能让那些鱼肉百姓的豪族勋贵官员挨个死, 才能实现他的志向。这是持久战,需要他很好很健康地活着!

    弄死坏人前,可不能被坏人熬死了!

    月下眼睛星子一样亮,望着宋晋:“大人看着我!”

    闻言,宋晋的目光轻轻,落在了月下的脸上。

    “大人之志任重道远,当为苍生爱惜身体!”

    宋晋看着月下如同落了星子的眼睛,轻声道:“郡主知臣之志?”

    “当然!”月下佐以用力的点头,“太后娘娘掰开揉碎了跟我说了,我就是个棒槌也该懂了”

    说到这里月下心中愧悔更重,她咬了咬唇。前生她懂得那么晚,难道她真的是个棒槌吗

    宋晋唇角动了动。

    月下突然咦了一声,愈发把脸凑了过去。

    宋晋脸上笑容一滞。

    马车一转,阳光透过纱帘照入车内,落在月下突然凑近的脸上。

    穿过纱窗的细碎阳光,随着纱帘颤动,轻轻摇曳,在少女瓷白的脸上恋恋不去。

    如兰的气息扫过宋晋的面部。

    他听到月下说:“宋大人,你自己知不知道你这里有颗痣,很小很淡的一颗痣?”

    说着月下撤开了身子,葱尖儿一样的指尖指着自己左眼下眼睑靠近眼角处。

    宋晋此处有颗细小淡灰色的痣,因为生在下睑处,如果不是十分靠近,很难被人注意到。

    过了一会儿,宋晋才答月下的话:“听人提到过。”

    “谁眼力这么好?还——靠大人这么近?”月下随口问道,顺嘴猜道:“你娘啊?”

    宋晋却没答。

    就在这时,马车停了下来,慕尚书府到了。

    月下脸上漾开的笑意一敛,才放下的手骤然抓紧了裙裾,透出肉眼可见的紧张。还干巴巴笑了声,“大人,到了。”

    宋晋的目光从月下紧张绷起的脸,到她紧紧攥着裙裾的手。

    “郡主,我听人说清风楼出了新的点心,回去的路上咱们可以看看。”

    “点心?”月下愣愣问。

    宋晋望着她点头道:“听他们说,有十二色花样,每一种都同真的一样。单拿荷花样式来说,一盒之中十二块点心,每一块都不同。”

    宋晋声音如水潺潺,目光温和,娓娓道来。

    月下果然顺着宋晋的话问道:“单一个荷花,就能做出十二种?”

    前生这时候流行过这样的点心?好像有的,只是前生这时候正是她为了和离大闹特闹的时候,一日日没有消停,根本没心思注意这些。

    她自己都没注意到自己死死攥着的手松开了,紧张的呼吸平稳了。

    宋晋目光一扫,轻轻点头,“郡主可以想想,自己喜欢什么样子的。”

    自然十二种她都要!不过在宋大人面前,她不想表现出她的贪婪。她矜持道,“桃花吧。”

    宋晋看着月下,道:“好,咱们就要桃花的。郡主,先下车吧。”说着他先一步躬身下了马车。

    翠珏已经打起了车帘,月下出了马车,见下车榻凳已摆好,一旁宋晋朝她伸出了手。

    本来要扶郡主下车的璎珞愣了一愣,被翠珏轻轻一扯,她忙退开。

    月下的手隔着质地柔软的松江棉落在了宋晋小臂上,宋晋稳稳扶她落地。

    慕府管家早已带人来迎,此时看到郡主和郡马一同来,倒是一诧。

    管家引两人进了二门,低头对月下道:“老爷要在书房见郡马爷,还请郡主往厢房歇息。”

    翠珏和璎珞紧张地看向月下。

    一旁慕府的婆子一张无动于衷的脸,等着带月下过去。

    月下目光落在一旁脱了皮的墙上,没吭声,也没动。

    管家恭谨地低着头,却是无动于衷的沉默。

    宋晋转身对月下道:“想是老师要询问两江地区清丈土地的进度,公事为先,只能请郡主先等一等了。”

    提着一口气的翠珏和璎珞不觉把心往下放了放,暗道还是宋大人会说话。明明是老爷不想见郡主,被大人这样一说,倒好像是老爷心系公务,一时无暇见郡主一样。

    月下这次没有看宋晋,只轻轻嗯了一声。带着丫头,跟着婆子往厢房去了。

    宋晋看着她离开的背影。

    石板道上前行的少女,离开了盘金绣银的绫罗和耀眼的珠翠步摇,素淡的翠色罗衫越发显出了她纤细轻盈,垂下的翠带萦着她不盈一握的腰。

    整个尚书府的建筑都古朴板正,让身处其中的月下越发显得单薄纤弱,透着少见的淡淡孤清。

    一旁管家:“宋大人?”

    宋晋收回目光,往书房去。

    书房里正凝眉看信的男子一身粗布白袍,一眼就能看出是常穿常洗的,衣领和袖口处都磨薄了。通身上下只一根木簪簪发,却自有其不凡的气度。

    四十五岁的年纪,已早生白发,眉间也有了一道展不开的皱纹。却依然是让人一见便会屏息的人物,无论是粗布还是简陋的木簪,是白发还是皱纹,都难掩他俊美的事实。

    礼部尚书慕元直。

    年轻时的好风姿,让人遥想。

    他这一辈的人,看到慕元直,不少人依然会想起二十多年前这位点探花的情景。进士游街那日,这位探花郎一出现就惊艳了半个京城。之后每届探花郎,都被人拿来与慕元直比,都道不如也。

    如此持续许久。直到宋晋的出现,再现当年进士游街的盛况。

    宋晋进来,无声行礼后即退在一旁,并没有打断书案后正在看信的人。

    慕元直从信中抬起头,没有说别的,直接把信递向了宋晋。

    宋晋恭敬接过。

    慕元直目光落在宋晋身上,见他近乎一目十行,很快看完。

    “子礼怎么看?”

    “国朝幅员辽阔,再是风调雨顺的年头,也难以避免有地方遭灾。仔细算起来,真正需要朝廷拨粮救灾的只有青、宁、顺三个县,并不算太坏。”

    “这个时候,子礼觉得当救?”慕元直目光依然落在宋晋脸上,问。

    宋晋抬头,迎向了这位一手提拔他的人。也是当时会试的主考官,可算他的老师。

    恭敬回道:“民有灾,自顾不能,自然当救。”

    慕元直看着他没说话。

    面对老师的目光,宋晋不躲不避。

    好一会儿慕元直才慢慢道:“子礼,不仅我,就是赵阁老,也对你寄予厚望。为师同你一样,早已深知眼下大周上下贪腐败坏,官场混沌不堪,但依然入这浊地,不过是为苍生尔。”

    说到这里,他的视线落在了窗外两竿竹上,慢慢道:“欲救天下人,有时不得不舍弃一部分人。”

    内中道理不需他细说,他很明白自己这个学生都看得懂。

    如今他们清丈土地推进到了两江地区,曾经的两江巡抚就是祁国公那位最能干的九爷祁煜。他在两江经营多年,两江地区官员不是换了祁国公一党的人,就是依附祁党的贪官。

    在那里清丈土地,本就艰难。眼下受了灾的三个县更是这些人眼中的香饽饽,平常一亩土地价值五十石稻谷,遇到灾年二十石,甚至十石就能买了去。那帮人怎么可能放过大好的兼并机会,根本不会让救灾粮运进去。

    这时候插手三县救灾,就是虎口夺食。本就难以推行的清丈土地更会寸步难行,真把那些人惹急了,只怕两湖地区已有的成果都保不住了。

    慕元直早已看出,最好的办法就是放弃这三县,甚至——煽风点火。饿死的人多了,祁党再是通天,也兜不住。一旦出了民乱,正好把两江地区依附祁国公府的官员一网打尽,换上他们的人。

    他再次看向宋晋,他绝不相信宋晋没想到这一点。

    “有时候,人就是要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哪怕为此背负污名,只要于大局有益,也在所不惜。”

    慕元直慢慢道。

    窗外阳光落在他棱角分明的苍白面容上。

    第 33 章

    夏日阳光热烈, 透窗而入的阳光落在慕元直转过的侧脸上。这张曾惊艳京城的脸,一半在阳光下,一半在阴影中。

    宋晋拱手躬身向老师恭敬一礼,才道:“学生以为, 有灾当救, 哪怕知其不可为, 也当为之。”

    慕元直身子一颤, 看着宋晋,没有说话。

    宋晋道:“虽阻隔重重,但总有办法让他们配合的。”

    慕元直沉声道:“那都是祁煜亲自收服的, 哪有那么容易。”

    “祁大人的才华手段学生从未质疑, 只是——”说到这里宋晋看向慕元直一笑,“以利相聚的人,就会因利受到威胁而散。”

    “你是说?”

    “温尚书给臣送了整整十二箱两江历年书册,臣也不是白看的。”

    慕元直一愣,道:“他们肯送过来的要么是琐碎无用的记录, 要么是抹平了的数据”

    宋晋含笑回复:“自然各府县的文书记录都没有问题。但分开看没有问题, 不代表合起来看找不到问题。单看一年的找不出问题,不代表历年对比看寻不出问题。”

    说到这里宋晋淡淡一笑, 向慕元直道:“臣已密信,让季玉和义山两人照着线索去查, 目下已有回音了。”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封信呈给了慕元直。

    慕元直看过,暗沉的目光一亮!“如此不仅能救灾,就是清丈也不至于寸步难行!”想到什么, 他提醒道:“祁国公必不会束手以待,他那边”

    宋晋温声道:“老师忘了祁国公的心头之痛了。”

    一句话, 慕元直豁然开朗。祁国公心头之痛就是祁煜之死,而祁煜正是死于倭寇之手。就是为了给儿子报仇,祁国公也不能坐视东南真的乱起来。

    慕元直道:“真是死得其所呀。”

    当日听说祁煜死讯,他只高兴祁党失去左膀右臂,他们在两湖的清丈一下子没了这个最大的阻拦。怎么都没想到还有后头这些好处。

    宋晋轻轻一笑,“是啊。”

    “既这样,我会禀告阁老,就按你的主意来!我现在就去赵府,你也回去吧!”

    书房中,宋晋含笑,没有动

    “还有什么事?”慕元直一面袖起两封信,一面问。

    “大人,学生想看看大人这边的两部孤本藏书,不知大人可允?”

    “藏书阁,你可随意。”

    “如此,就要耽误大人些时辰了。”说到这里宋晋看向慕元直,“既大人暂时不能离开,不妨去厢房看看郡主。郡主在等呢。”

    慕元直一滞,看向了宋晋。

    书房里一时间安静极了。

    许久才有低沉的声音响起:“子礼,国朝正行到关键处,正需你辈鞠躬尽瘁。老师不希望旁的微末琐碎之事,牵扯你的精力。”

    另一道温和如风的声音:“学生铭记老师教导。”

    *

    尚书府待客的厢房里,除了必备的桌椅,另外只有一只土定花瓶,插了两枝绿枝,就是整个房间唯一的装饰了。

    这间厢房如同整个慕府的缩影。满朝皆知慕尚书慕元直,清履中正,苛细廉检。

    月下对着眼前的粗瓷茶杯,干巴巴坐着。

    就在翠珏和璎珞都不抱希望的时候,她们看到门口处有人过来,只那身白袍就知是他们老爷。

    璎珞慌忙推了推椅子上还在发呆的郡主。

    月下回神,起身朝门口看去。

    一时间几乎哽咽。

    她缓缓起身,正要恭恭敬敬俯身行礼。

    只是才屈膝,就听到熟悉的声音带着同样熟悉的几乎藏不住的厌恶:

    “免了,不敢让郡主行礼。”

    一句话就让月下身后的翠珏和璎珞煞白了脸。

    月下屈到一半的膝几乎僵住了一样,她看向了父亲。

    “你还委屈了?”

    慕元直只一扫月下那张脸脸就立即转开了目光,像以前一样,对这个女儿他连多看一眼都显得吃力。他冷笑了一声:“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月下直起了膝盖,愣愣看着父亲。隔着多年时光,见面不过一会儿,她就重新捡起了对眼前这人所有的怨恨。

    慕元直再次瞟了月下一眼,声音更冷了:“别告诉我,你已不学无术到连这么一句简单的诗都听不懂了。”

    “女儿就是不学无术,就是听不懂!”月下抬起下巴,望着父亲,一脸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听不懂就去学!生就什么都不如人,偏偏还好逸恶劳!”慕元直终于把目光落在了女儿那张不服气的脸上,“如果不是身为郡主,你还能干什么!四体不勤五谷不分,除了要吃要穿,攀比打扮,你还会什么!”

    清冷的堂中一瞬间静得可怕。

    “可我就是郡主啊,我会做郡主就行了。”月下用父亲最厌恶的方式娇俏一笑,一字一句道:“我生为天潢贵胄,会享受——,就够了。”

    慕元直看着女儿,嘲讽一笑。“外头还说什么改过,依我看,你一辈子都注定如此!”

    月下眼中一下子涌出了泪,可她硬是死死憋住,绝不肯让眼泪掉下来。

    她望着父亲,笑得越发灿烂。“对呀我就是要一辈子做一个只会打扮的轻浮郡主。”

    “空耗民脂,作践绫罗,却无分毫羞耻之心。你去吧,我没什么好对你说的了。”慕元直似乎再也懒得多看月下一眼,厌倦得摆了摆手。

    月下眼泪再次在眼眶中打转,她却把下巴抬得更高,笑得更狠。“父亲这么厉害,怎么只能教训我呢!祁国公府那座十二围屏风,把人家绣娘的眼睛都作践瞎了,怎么没听父亲说一句话!哦,祁国公府老夫人寿辰那日,父亲还带着礼物上门了呢!”

    “好好好!我尚书府是不如祁国公府门第,别的不说,祁国公府人家至少能教出得体的女儿!人家与你同辈的女孩,旁的不说,就那位跟你一般年纪的大小姐,人人都赞勤谨自持,博学多才!你呢,比人家不过小了几个月,除了攀比顶嘴,你还懂什么!”

    听见父亲拿祁白芷跟她比,月下当即炸了。

    “我是什么都不懂,父亲懂!”说到这里月下笑得无比娇美,语气中更是盈满嘲弄,“父亲要用宋大人对付这满朝贪官,把人推出去迎接枪林箭雨,顺便还不忘把女儿送给人家,全当送了一个护身符一样!父亲是又惦记了苍生,也没有太对不起学生。父亲大人,多会多懂啊!”

    “你!”

    慕元直的手抬了起来。

    翠珏璎珞惊呼,一个拉住郡主,一个闭上眼挡在郡主身前。

    月下却一把推开挡在身前的璎珞,甩开了往后拉她的翠珏。不避反迎上去,抬起一张莹白如玉的脸对着她的父亲。

    “父亲打呀,也不是第一次了!只是我要提醒父亲,眼下可没有娘亲救你的命了!父亲可以试试,我这个明珠郡主,你到底还打不打得!”

    “混账东西,你给我走!”

    慕元直几乎是咬牙说出这句话。

    明明是父女,话语之间的厌恶却掩都掩不住。但到底,他抬起的手没有落下。

    月下冷笑一声,转身就走。

    也不知怎么走到的马车前,更不知怎么爬上的马车,直到看见马车里坐着的宋晋,她才重新意识到自己在什么地方。

    重新感觉到了自己这个人,活生生地活在一方天地之中。

    月下死死憋住眼中泪,不肯让人看出来,更不愿意让宋大人看不起。

    她做出一脸若无其事的笑,不肯给沉默片刻容身之地。“大人比我还快,我还、还以为我还以为要等大人一会儿呢。天确实热了,太阳地下才走了一会儿,就觉得浑身给晒得不舒服。大人你呢,你觉得还好吗?”

    也不等人回答,立即低头笑道:“大人手里拿的什么?瞧着好像怪有趣的。”

    她装作非常认真看宋晋手中东西的样子,其实她眼睛模糊得厉害,眼眶里已都是泪。

    宋晋抬起手,张开在她眼前,轻声道:“听说是郡主儿时的小玩意,臣见遗落,特拿来给郡主看看。”

    宋晋左手掌中是个小小的木雕不倒翁。

    “啪嗒”“啪嗒”——

    两滴泪砸落在宋晋张开的手掌心。

    月下声音却如常,好像无事发生。“果然是我小时候的东西,刚得的时候,喜欢得很。”

    宋晋也好像并没有见到眼泪,依然是如风般安静自然的声音:“难怪郡主喜欢,看它可怜巴巴的模样,任谁看了都要心疼的。”

    月下这才看个分明:不倒翁做成了小鸭子模样,一双眼睛怯生生,好像受了多大委屈一样。

    “嗯,每次看到它这样可怜样子,都忍不住想哭。宋大人不要笑我”

    月下这才拿帕子捂住了眼睛,好像她刚才的泪都是因为这个可怜巴巴的不倒翁。

    她靠着铺垫了锦靠背的车壁,微微仰着头,手按着帕子。

    退红色的帕子遮住了月下半张脸

    静悄悄的,只有肩膀轻轻抖动。

    坐在对面的宋晋移开了目光,慢慢合拢了掌心,攥着掌中那个小巧的不倒翁。

    过了一会儿月下骤然抬手,把帕子一抹眼睛,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笑道:“宋大人,可不要再让我看到那只小鸭子了,每次看到都想哭。”

    宋晋看着她,点头说,好。

    “啊,该想想晚上吃什么才好呢?”月下轻轻一拍手,抵着下巴,“莲花饼好不好呢?咱们厨房里张大娘做的莲花饼,大人还没吃过吧?别的地方可是吃不到的”

    年轻的女孩满面笑意,却眼圈通红,认真给宋晋介绍郡主府张大娘的拿手菜之折枝莲花饼。

    “还有樱桃,请大娘在上头浇上满满的糖酪,最好是冰镇过的!宋大人,你说好不好?”

    宋晋看着月下,点头说:“好。”

    她说得欢畅,都是美食。只是她不知道,她睫毛上的泪还没有干。

    第 34 章

    就在月下从尚书府回来的第二日, 太子回京了。

    大周朝的太子府坐落在皇城旁边,整个太子府覆以绿色琉璃瓦,朱红色的城墙,朱漆兽头大门。阳光落在琉璃瓦上, 光芒耀眼。

    大门两侧是太子府亲卫把守, 等闲人不敢靠近。

    一入大门, 迎面就是一座楠木大理石屏风, 上雕云海盘旋的青龙。内中绿树掩映,花木丛丛,有水声泠然, 是太子府花园的人造瀑布。

    此时太子萧淮身上行装还没来得及换, 一路赶路。越是临近京城赶得越急,甚至没有停下来喝口水。

    这时他先让人备茶,自己正在小太监捧着的银盆中洗手。

    一面洗手,一边先问留守太子府的管事这些日子京城发生的事儿。

    管事知道太子喜洁,风尘仆仆归来, 必是着急沐浴的, 他就只捡最要紧的几件大事说了。

    太子已伸出手,秦公公用吸水的棉布帕子裹住了太子的手。就听太子轻轻吸了一口气, 秦公公忙仔细一看,哎呦道:“瞧瞧, 殿下手上都磨出水泡来了!老奴说什么来着,殿下非要骑马也就算了,何必赶这么急!”

    说着话,已重新换上了一条吸水性没那么好但足够柔软的绸帕给太子擦手。

    萧淮这时才漫不经心地点评了句:“宋侍郎不愧是赵阁老看上的人, 果然能干。”

    对面管事附和应是,已帮太子擦好手的秦公公看了他一眼, 把茶水送到了太子手上。

    喝茶之前萧淮先问了句:“还有呢?”

    这才揭开茶盖,慢慢把茶喝了。

    一旁回话的管事:还有?

    他忙道:“要紧的大事就是这几件。其他事情可就多了,奴才都已一一记下,还是等殿下沐浴更衣后再慢慢看吧。”

    他自觉这样回复最是妥当。

    萧淮把杯子递给旁边人,只说了句:“再倒一杯。”

    秦公公笑眯眯看着管事,提点道:“祁国公府那边,还有郡主府,就没有什么事?”

    回话的管事试探回道:“明珠郡主病了一场听人说郡主这一病,反倒长大了”

    见殿下垂眸喝茶,秦公公也抱着拂尘听着,他小心翼翼回了郡主“折高山雪”“鞭打三公子”

    不太确定地补充道:“三公子至今还没出院门,把那边老太太心疼坏了”

    萧淮垂眸听着,这时候才又开口,对秦公公道:“一会儿你就让人带着东西去那边府里除了早已备好的那些,给老太太那边多加两箱子东西,你挑好的加上就是,不必再问我。还有青斌那边,他不是一直想要我府里那匹踏雪,给他吧。”

    秦公公忙应是,听太子吩咐完,小心翼翼问了一句:“芷小姐那边,另送些什么呢?”

    萧淮看了秦公公一眼,笑了。

    他抬手摸了摸下巴,道:“她又不喜欢那些绫罗缎子的,你捡北地土仪里面风雅有趣的挑出来给她送去吧。”

    秦公公忙哎了一声应下。

    萧淮转着手边杯子,突然憋不住一样又笑了一声。

    “她也太能折腾了”

    敛了脸上笑,看向秦兴:“你去查查,到底是谁把血玉佩的事儿透给她的。”

    回话的管事还没弄清这个“血玉佩的事儿”是什么事儿,这个“她”到底是谁,就听到秦公公已经应了话,显见是都清楚的。

    见殿下还有想听的心思,管事又往下把这些日子京城都在谈的郡主府高墙、郡主和郡马同车拿来说了。

    说着说着他就觉得气氛有点不对。

    就听端坐在上首的人已经起身,掸了掸身上箭袖云海纹曳撒,不耐烦哼了一声:“行了,孤没功夫听这些有的没的。”

    顿了顿,才问:“水都好了?”

    秦兴忙道:“都好了。从前儿白玉池就开始按照殿下在府的规矩,一天两次清理,热水也都是一直烧着的”

    等到回话的管事敢抬头的时候,太子殿下早已离开了。他这才擦了一把额上汗,琢磨着今日这些话到底哪些是殿下想听的,哪些是不想的。

    *

    整个京城目下都围绕着的一个话题:他们的太子回京了。

    郡主府西院这边的下人也不例外,毕竟那可是除了陛下以外整个大周朝最为尊贵的人了,是未来的新君。

    对于普通人来说,可能一辈子都见不到陛下。当然,一般情况下,也很难见到太子殿下。

    “现在不一样了呀!”站在一处阴凉下啃果子的小厮说,“我可听人说了,咱们郡主打小就跟太子关系可好了!”

    “怎么个好法?”有小厮伸着脖子问。

    “就跟嘉祥公主跟太子殿下一样好吧?”

    “这么好呀!那你们说太子府的人会不会——”

    话还没说完,就听到前头有动静,几个小厮立即站稳擦手擦嘴,瞬间把自己整理得干干净净,各就各位,力求展现他们府里的良好风貌,绝不给他们大人和郡主丢人。

    就听人说:“来了!”

    “谁来了?”

    “太子府的人来了!”

    不光是太子府的人来了,还是太子面前的大红人秦兴公公带着人来了!

    外头太阳落了落,但还没完全下山。

    郡主府内院中,窗边梧桐树张开巨大的伞盖,白玉兰开得正好。院子中绿荫片片,一直很安静,直到郡主午歇醒来,才开始有了动静。

    月下午歇醒了好一阵子了,正坐在临窗的炕上摆弄一盒胭脂,旁边翠珏和璎珞坐在炕沿一面陪着郡主说话,一面做着手里的针线活。

    就听到二门处有人进来报说秦公公带着人来了。

    翠珏和璎珞听到先是相视一眼,然后都看向了月下。

    月下拿过帕子擦了指尖的胭脂,把粉瓷胭脂盒一扣,“啪嗒”一声轻响。

    “请人到花厅。”

    花厅建在外院与内院的过渡空间,秦公公带着人进去,已有人为他搬来了绣墩,上了茶水。

    秦公公面色堆笑客气,接过茶碗又规规矩矩放在了一旁。他顺着花厅打开的窗看过去,正好能看到郡主府外院拆掉的高墙。

    秦公公笑问一旁的小公公:“那些都是新栽的桃树?”

    “回秦公公的话,正是呢。”

    一听到环佩轻响,秦公公立即站起了身迎上前,脸上笑更浓了。“咱们的好郡主呦,咱家可算跟着殿下回到京城又能给郡主请安啦!日头虽落了些,外头热气到底还没下去,郡主何必就过来,让奴才在这里多等一会儿有什么的!”

    始终微微躬着身,说话间即便轻轻抬眼,也好似最忠心的下人仰望主子,只为了看清楚到底有没有被热气侵着。

    月下看着秦公公。以前她以为这是秦公公格外对自己好,后来她就知道了,只要是太子看重的人,秦公公对谁都是这种让人觉得掏心掏肺一样的好。

    “公公坐吧。”

    月下说完自己在圈椅上坐下了。

    “郡主面前,哪里有奴才坐的!”秦公公说着,跟着的人已经把东西抬上来了,“都是些北地土仪,那边两盒子是北边时兴的钗环首饰,殿下说就图郡主看个新鲜。”

    两位小公公专门把两个玳瑁雕漆楠木盒捧上前,摆在郡主面前桌上,轻轻打开。

    一盒中是各色宝石翡翠的钗环,另一盒多是金子打造的,也有金镶玉这一类的。秦公公堆笑道:“就是看个手艺,这些都是殿下亲自选的。”

    月下看了一眼,“有劳了。”

    秦公公一低头,心道果然给殿下猜中了。也不知到底是哪边走漏了风声,这准是知道皇后娘娘赐的那对血玉佩的事儿!郡主也该恼的,毕竟那世所罕见的血玉佩一个给了殿下,另一个却是给了芷小姐。

    秦兴一个眼神过去,跟过来的人便都出去了,花厅里就剩下郡主和她的两个贴身丫头。

    他看了一眼,得,那两丫头低着头就扎扎实实站在郡主身边。

    秦公公又看向郡主。

    “有什么事儿公公说就是了,我的丫头什么都听得。”

    “那是当然!谁不知道郡主的丫头最是忠心嘴紧!”秦公公附和着,这才从怀里掏出一个帕子,小心翼翼展开,托着送到了月下面前。

    洁白的帕子上托着的玉佩一看就是一对玉佩中的一半。温润的玉质自是不必说的,太子府的东西还是由秦公公专门托着能不好吗,尤其是其中一抹血红,好似玉中注了鲜红的血。

    煞是动人。

    月下伸手拿了过来,拎到眼前仔细看着。

    她知道这块玉看着温润脆弱,其实可结实了,摔都摔不破。她摔过。

    那时候她都已经是皇后了,才知道有血玉佩这件事。她最气的不是皇后赐了一对,而是萧淮居然一直瞒着她,还一直留着。

    当时她当着萧淮的面抓起他那枚就往地上砸,结果哐啷一声,这玉竟然没碎。

    气得她要榔头要砖头,榔头来了她一把抢过。萧淮掰开了她的手,自己拿了过去,然后抬手对着血玉一榔头敲了下去,血玉四溅,碎成了渣渣。

    萧淮对她说:“消气了吧?”“一点小事,闹这么大动静,你是真不怕母后又给你立规矩啊!”“朏朏,乖,想要什么朕给你,想做什么朕替你”“只别跟太后她们对着干了,好不好?”。

    说完这话没几天,册封贵妃的旨意就到了祁国公府,是萧淮亲自写的。

    月下才醒悟那日萧淮为何说的是“她们”。

    她已经有点忘了自己当时听到圣旨的时候是什么反应了。后来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儿,封个贵妃而已,这样的小事已经不足以在她印象中留下深刻的印记了。她本来就不是个记性多好的,后头还有贵妃有孕,还有皇贵妃,一出又一出,她哪儿还能记得封贵妃的时候,她到底——哭没哭。

    如今,这枚血玉就在眼前。

    秦兴恭谨道:“殿下说了,送给郡主玩,只别给人知道。郡主可别气了,气坏了身子不值当的。”

    璎珞还只是见这血玉的稀奇,翠珏呼吸起伏都已大了。

    她一下子就想起来了,那日祁国公府赏花宴,祁家大小姐腰间不就是佩着这么个玉佩!这是什么意思,为何一对玉佩一个在殿下手中,另一个却在那位祁家大小姐手中!

    翠珏面色白了。

    她想起之前小姐托着下巴信誓旦旦道:“我只要和离,太子哥哥一定会求圣旨娶我做太子妃的!”

    可眼下看来,祁家大小姐岂不才是内定的太子妃!那他们小姐是什么,一旦和离,难不成他们小姐倒要给人做侧!

    她憋着一肚子话要告诉郡主,就见郡主抬手。

    “哐当”。

    厅堂里一共四个人,三个人都变色了。

    就见血玉随着月下抬手一扔,落在了那个装着宝石翡翠的玳瑁雕漆首饰盒子里,发出哐当一声响。

    前世为了什么她忘记了,也许是宋大人说了实话扎了她的心窝子,她当时拿起手边茶碗就要往地上摔。

    宋大人说:“皇后娘娘,要不您摔臣这个?”

    “一样解气,臣这个还便宜。”

    从那以后再想摔东西的时候,她总会想起宋大人这句话,这东西便也轻易摔不下去了。

    想到这里,月下月下淡淡道:“是块好东西,收起来吧,值钱呢。”

    第 35 章

    郡主府花厅中, 秦公公已带着人离开了,一直到走的时候,满脸堆笑的秦公公都是狐疑不定的。

    第一次,他从这位尊贵却最是好懂的小郡主身上, 看不明白她到底在想什么。

    安静下来的花厅中, 只剩下月下主仆三人。

    雕花窗子大开, 外头的太阳快落没了。热了一天, 这时候终于起了一阵风。微风吹动窗边花木叶子,给凝滞了一样的花厅带来些许凉意。

    璎珞只知道郡主不太高兴,至于为什么不太高兴, 她也没多想。每次从慕尚书府回来, 郡主总会不高兴几天的。

    翠珏却偷偷打量月下神色,本来要说的话看样子也不用急着说了。她不知道郡主知道了什么,但郡主一定是知道了。

    月下坐在圈椅里,看着窗外轻轻翻动的树叶。她的思绪好像那些在风中翻动的树叶:不知道神医找的怎么样了,小丁子到底在哪里呢, 甚至想到了此时因星宿不利正在京郊行宫里避着的七皇子

    七皇子是正昌帝除了太子以外, 唯一活下来的皇子。眼下九岁了,活得挺好的, 除了傻。就是前世,那么多事都变了, 唯一没变的就是对外界一无所知的七皇子。

    最后月下不可避免地想到了萧淮。她的目光再次落在了桌上已被小心合上的楠木首饰盒子上,轻轻笑了一声。

    璎珞见郡主动了,小心翼翼问了句:“郡主,您不高兴啊?”

    翠珏看了璎珞一眼。这种时候, 也就是璎珞敢说话了。

    月下嗯了一声,“有一点。”她抬起漂亮的杏眼看向璎珞, “何以解忧?”

    璎珞:“唯有——”

    翠珏也看向璎珞,眼中都是警告:再敢带着郡主喝酒!

    璎珞脖子一缩,嘴唇动了动,清了清嗓子:“抱抱?”

    月下见璎珞这样子,噗嗤就笑了,冲着璎珞张开了手。

    见郡主冲她张开的手,倒是璎珞有些不好意思,一向泼辣的丫头竟然微微红了脸。来到月下身前,嘴中道:“郡主要是作弄奴婢,奴婢可是会不”

    话一下子顿住。

    璎珞闭了嘴。

    她没想到郡主真的抱住了她。郡主好像小孩子一样坐在圈椅中,伸手抱住了她的腰。

    璎珞能感觉到郡主靠着她的亲昵和依恋,她听到郡主说:“好璎珞,你和翠珏都在我身边,真好啊”

    这话,别说璎珞,就是更稳得住的翠珏都觉得鼻子一酸,莫名想掉眼泪。

    璎珞清了清嗓子,掩饰道:“郡主就会哄人”

    月下眷恋得嗅着璎珞身上鲜活的气息,轻哼道:“你们倒是看看,这天底下配我哄的人能有几个,都凑不够十只手指头”

    说完,月下就松开了手,道:“复活了,解忧了!”

    弄得璎珞还没反应过来,就见郡主这副一抱就跟吃了灵丹妙药的样子,让她哭笑不得。

    花厅里的空气顿时松快起来。

    就在翠珏和璎珞陪着月下开始惦记晚上吃点什么的时候,一个翠色衣裙的丫头过来了。

    “云霏?”

    翠珏忙迎上前,接过了云霏手中的食盒。

    月下望着云霏笑吟吟问道:“你家姑娘做什么呢?我听说一到夏天她身子弱,越发懒怠动弹,除了让人送过去甜羹,这两日我都没过去,怕累着她。”

    云霏已经打开了食盒盖子,这时候忙回道:“我们姑娘都好,知道郡主爱吃花糕,亲自下厨给郡主做的。”

    月下呀了一声,“她愿意动呀?那我就能去找她玩了!”

    云霏绷着的心松了,姑娘交待的任务她完成了。

    翠珏已端出了点心盘子。洁白的瓷盘中分两层叠放着七块翠色花糕,月下从未见过有人能把点心的翠色做成这样鲜活浓郁的绿,让人移不开眼。

    尤其是它散发出的不是寻常花糕的香气,而是淡淡的似——

    “茶香?”月下不确定地抬头问道。

    云霏含笑点头。

    似茶香,但又不止茶香。同样都是方方正正的小块点心,偏偏宋婉做出来的就透着不一样,月下已忍不住想尝一尝了,她对云霏道:“告诉你家姑娘,我一会儿就带着过去跟宋大人一起吃。”

    云霏道:“宋大人那边姑娘也送了的,本就不多几块,郡主不嫌弃就尝尝。”

    “既这样,我就不客气了。”

    云霏告退。

    璎珞见人走远了,忙道:“郡主快尝尝!”

    翠珏已经让人端了撒了玫瑰花瓣的水过来,月下净了手,当即拈起一块,轻轻一咬,立即眼睛就亮了。

    清爽诱人的茶香在口内弥漫,口感却是说不出的绵密细腻。再咬下去,又有什么东西脆脆的在其中,顿时增加了口感的复杂性,让人有说不出的惊喜。

    月下有种自己一口咬了个夏天的感觉,她恨自己读书少,这时候竟不能准确形容出这点心的美味。

    只一句:“你们快尝尝呀,好吃的不得了!”

    璎珞一得话,立即擦了手拿起一块轻轻掰开,一半放进自己嘴巴里,一半塞进了一旁翠珏嘴里。

    顿时一双发亮的眼睛变成了三双!

    点心咽下去了,口腔里还缠绵着那种绵密偏偏又夹着星点酥脆的口感。

    璎珞:“宋家小姐好本事啊!”

    翠珏:“得亏宋姑娘身子纤弱,这要是能经常动手,宫里的点心师傅都不好当了。”

    月下:“果然是宋大人的妹妹啊!”

    读书多,写字好,女工还好,都这么好了,做的点心居然还这么好吃这么厉害了,长得还这么美

    她不由想到了自己。好像就一个女红还能拿出手,跟婉婉一比,就是她再瞎,也能看出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想到这里,月下心道得亏我是郡主啊!同时默默下了决心,她跟宋大人和离那日,就是她跟宋婉插香拜把子结金兰之期。人生漫漫,她决不允许这么厉害又单纯娇弱的宋婉消失在她的视线中

    看着白瓷盘里好似在跟她招手的小点心,月下赶紧让翠珏把其中四块装盒马上给太后娘娘送过去,让她老人家尝尝。

    翠珏立即寻了精致小提盒,又取了白玉盘,装了四块精致小茶点。

    月下对着瓷盆中最后一块,犹豫道:“要给小洛子和小安子尝一尝吗?”

    璎珞先看向翠珏,又看向点心,不确定道:“这样点心,就是吃一个新鲜,放久了就会干了吧?”

    月下果断道:“你说的对!”

    当即把最后一块一分为三,其中一块明显大了一些,月下果断先拿走最大的一块。

    谁让她是郡主呢!

    璎珞和翠珏也跟着伸手一人拿了小小一块,三人这次都吃得很慢。可吃得再慢,也吃没了不仅好吃得让人想流泪,一块也小得让人想流泪

    翠珏收拾好停当,就亲自提着点心盒子出门了。给太后送吃食这样的事儿,是全程不能经他人之手的。

    花厅里就剩下月下和璎珞,月下立即道:“给我换衣裳!”

    “郡主,离着晚膳还早呢。”这时候又还热着,不用顶着热气往西边去吧。

    月下“啧”了一声,“你没听云霏说啊!”

    “啊?”

    “宋大人那里也有一份!”去晚了,宋大人不就吃完了!

    璎珞恍然,手上动作都迅速了起来。

    一般白日,月下是不好意思打扰宋大人的。

    但她抬头瞅了瞅日头,已经快要全部落下去了,暗自道要是冬日,这时候天都黑了,不算白日了。这么一想,她脚步又轻快迅捷了一些。

    宋晋在书房忙,听到通报的时候倒是有些意外。

    他合拢了书册,起身来迎。

    “大人,这时候打扰,是有事相询。”月下一边说话,一边目光往宋晋案上看过去。书案上除了笔架砚台,就是一摞摞文书。

    月下目光一溜,心里微微有些失望。

    “郡主,找什么?”

    月下自以为搜寻的目光不动声色,没提防宋晋这样问,她看向一旁宋大人,眼睛眨了眨:“没找什么呀。”

    语气分外无辜。

    宋晋看着月下,轻轻笑了一声,“那——郡主要问什么?”

    “什么?”

    宋晋唇角多了一抹笑意。提醒道:“郡主不是说,有事相询?”

    月下立即想到自己刚才随口找的借口,打了个磕绊:“对、是有事问大人。”

    宋晋含笑看着她。

    月下瞬间搜寻遍她并不缜密的大脑,“大人,晚上想吃什么?”

    一旁璎珞无声地闭了闭眼。

    月下镇定地补充道:“特来问一声,我好叫下头人准备。”

    宋晋望着月下,目光温和如常,只是一抹笑意一闪而过。“跟平时一样就可。”

    月下一本正经道:“本郡主记下了!如此,本郡主就不打扰大人了。”月下心里叹了口气,冒着丢脸的风险来了,可是果然呢,这世间好东西都活不久,例如格外好吃的点心。

    宋晋:“如果郡主不着急,不妨坐下来喝杯茶再走。”

    月下摆了摆手,“不好打扰大人的,不喝了。”她只想吃茶味的点心,不想喝什么茶呢。

    “如此——”宋晋慢慢道。

    就在同时,一旁时安已带人上茶来了,后头人还端着——

    月下眼睛一下子亮了。

    “慢!走了这么一会儿,着实有些渴了,本郡主还是略打扰一下。”说着月下已经端端正正坐好。

    静等茶点的样子——

    宋晋压了压唇角。

    璎珞重新给月下擦了手,悄悄向月下递了个眼色:恭喜郡主,心想事成啊。

    月下眨了个眼,仪态万方地端着。

    为了吃块点心,真是把她做皇后的仪态都拿出来了。

    在她不动声色、表情平淡、分外优雅又足够淡然地拈起盘中翠色精致小糕点的时候,月下的心在热烈地跳动。

    啊,有缘终能再会!

    说的可不就是她和眼前这块碧翠柔软细密醇厚的小茶点嘛。

    在把点心放入口中之前,月下还矜持地向宋晋客气了一下。

    宋晋微微低了低头,把瓷盘往月下跟前轻轻推了推:“郡主多尝点,臣晚膳前不吃东西的。”

    这个好消息跟口中爆开的细腻酥脆同时绽开在月下的心头。

    她慢慢吃完,按捺着噗噗跳动的心,端庄提醒道:“大人,这样点心放到晚上可就不好吃了。”

    “这样?”

    月下点头。心跳得厉害。宋大人不会一听选择晚膳前吃掉吧,不会吧

    她温柔笑道:“太后娘娘就常教导我,餐前不用点心是好习惯,宫里太医说的,宋大人果然好习惯。”保持住啊!

    “这样的话”宋晋迟疑。

    “本郡主、带走吧。”月下厚着脸皮说出这么一句。

    她一眼也不看宋晋。说完自己都有些脸红,为了一盘子点心如此——,值得吗,慕月下!还是在宋大人面前!

    月下立即听到心里的小人回答了她:值得。

    宋晋:“如此正好,郡主也算帮了臣了,不然辜负美食,委实可惜。”

    说着宋晋朝月下一笑,风华无限。

    可惜美食在前,月下已经在考虑到底要不要给小洛子两人留一些,该如何分食的问题,看似还睁着一双水汪汪的星眸,旁的根本什么都不入她眼了

    小小一块点心,托在她手掌里都显得玲珑,月下怀疑有没有四颗骰子叠一块大啊。

    她抿唇看着盘中剩下的六块:这么大一个郡主,才吃了骰子那么大的东西怎么够呢。

    没有抵抗住点心在唇齿间缠绵的美妙而复杂的回味,月下抿了一口茶,伸出手又从盘中拈起一块,凑到唇边。

    这次她先轻轻嗅了嗅,然后用唇接触点心外围丝绸般的触感。这才推进去一些,轻轻咬下一小块。

    娇艳欲滴的红唇擦着碧翠的糕。

    一直到这一块的美妙在口中盘旋消失,月下不由又拈起了第三块,心虚得一抬头就碰到了宋晋看过来的视线。

    她的心不由轻轻一跳。

    “大人,想、想吃了?”不会吧这样小的点心可不禁人吃呢。

    对面宋晋静静坐在乌木圈椅中,左手搭在圈椅扶手上,手指修长白皙,指节分明,在乌木的衬托下让人无法忽视。

    圈椅中的宋晋异常安静,他看过来的目光,明明也是安静的,却让月下在骤然抬头触到的瞬间心轻轻一提。她眨了眨眼,再看过去,分明就是她熟悉的属于宋晋的安静而清淡的目光。

    月下觉得她勾起了宋晋的食欲

    就像周嬷嬷说的,“看郡主吃东西,老奴都想再盛一碗了。”

    这可真不是个好消息,至少这一刻月下这么觉得。

    “郡主,当真这样好吃?”

    宋晋的目光笼着眼前人,轻声问。

    月下整个人都笼在淡绿色的轻罗衣裙中,捏着点心的手因为抬起,大袖罗衫滑下,轻软异常的轻罗堆在她小臂下,半截小臂露出,宛如凝脂一样的皮肤。

    纤细玉般的指尖,捏着一抹翠绿。圆润的指甲涂抹了蔻丹,是像桃花一样的柔粉色,透着淡淡的光泽。

    听到宋晋的问话,那一瞬间她微微张开的唇,又轻轻抿起,水一样的眸子轻轻一动。

    真是一点心事都藏不住啊。

    “这”月下先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又看了看白瓷盘中的,那句“还是要看个人口味,也不一定好吃”到底说不出来,她说了实话:“好吃的,大人不妨试一试”

    说到这里月下捏着点心又瞥了一眼宋晋,咬唇,补充道:“一会儿就要晚膳了,大人尝尝,别吃多了”

    别吃光了。

    宋晋看着月下,实在没忍住微微垂了目,抬手掸了掸自己的青袍,这才压下眼中笑意。

    再抬目时温声道:“郡主觉得好吃就可。婉婉手艺是从娘亲那里来的,臣是吃惯的。”

    啊,月下提起的心终于放了下去。

    果然那一瞬间的怦然心跳是因为小气呢,想通这一点月下微微有些脸红。

    “大人有很好很好的母亲和妹妹呢。”

    月下的声音里透着艳羡。宋晋16岁丧母,这样好的母亲陪了他十六年。自己七岁那年母亲就不在了。没了母亲,宋晋还有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她、也有一个姐姐,只是好在她还有外祖母,至于亲爹——谁爱要谁要

    宋晋看着月下神色变化,轻声:“母亲要在一定喜欢你的。就是婉婉,也是更喜欢你的。”

    月下心思浮动,这时顺嘴接道:“我讨人喜欢。”

    又幽幽补道:“不喜欢我的,都不是人!”

    连发脾气发狠都这样乖软,怎么能吓住人呢。

    宋晋端起了一旁茶碗,掩住了含着笑意的唇角。

    第 36 章

    翠珏护着点心, 坐着马车,往皇城方向去。

    仁寿宫中,这时正是热闹的时候。不仅祁皇后带着她浩浩荡荡的宫人来请安,进宫请安的太子萧淮也从乾清宫中直接往仁寿宫来。

    在宫人们看起来, 仁寿宫此时也算是其乐融融。

    至少看起来, 上头的主子们, 连同贴身的嬷嬷或大太监, 都是带笑的。

    皇后提起娘家侄女,太后笑道:“都是好孩子,阿芷好, 阿萱也好。”

    皇后见太后不接她的话, 话头一转,笑道:“就是说呢。下头孩子多,我们老太太想清静片刻都不得机会。孙男娣女不是这个有事就是那个有话说,一天下来就是都没事呢,下头孩子一人两趟, 我们老太太那边也是天天坐满了人。我们老太太几次说就想像太后娘娘这样清清静静礼个佛, 可是太后娘娘您看看,她老人家哪儿有清净的时候。”

    说着还专门起身给太后捧了茶, 一说一笑,端的是孝顺媳妇的样子。“下头那些孩子什么鲜笋了瓜果了但凡看着新鲜都往老太太那边送。那天小三打了只那么大点的野鸽子也当好东西往府里老太太那头送。真是说出来, 太后娘娘您都要笑话小家子气的!”

    周嬷嬷直接伸手从皇后手里接了茶,笑道:“娘娘也请坐下,喝些茶,润润喉。”闭会儿嘴, 知道了,你们家人多!

    太后道:“都是孝顺孩子。”

    太子萧淮金冠束发, 洁白的额间勒着紫地云海纹抹额,请过安简单两句回了话,只端着茶碗,轻轻嗅着茶香。这时候抬了头,笑道:“皇祖母,孙儿也是孝顺孩子呀。只不知哪里得罪了明珠表妹,表妹似有不高兴。皇祖母,您得闲时也帮我们俩调和调和呀。”

    话家常一样的语气,似乎只是闲说话。

    一旁皇后脸上挂着的笑顿时滞了滞,本来还有一肚子戳人心窝子的话等着说呢,突然被儿子转开了话题,还是往她最不想提的方向转。她搁了茶杯,看了儿子一眼。

    萧淮浑然未觉的样子,还是笑吟吟望着上首的太后。

    太后端起牡丹富贵的汝窑茶盏慢慢喝了一口,看向太子笑道:“你妹妹大了,又嫁了人,有了自己的主意,你以后慢慢就知道了。”

    萧淮脸上的笑微不可查的滞了滞,重又捡起来,还是看着太后。“皇祖母骗人,必是皇祖母说了什么,朏朏知道我回来都不进宫!好祖母,我知道朏朏最听您的话,您就帮帮孙儿吧!”

    太后擦了擦唇角,没说话。

    暮色漫进了殿堂,有小太监轻手轻脚上灯。

    借着上灯,皇后转头,直接横了儿子一眼,这才面向上首笑道:“太后瞧瞧,多大的人了,还当是小时候呢!再是亲兄妹,这样说话没遮拦,给外人听见,明珠郡主还要不要做人了!”

    说到后头,再是克制还是带出了尖锐。

    周嬷嬷不动声色看了太后一眼。

    太后靠坐凤椅,此时微微阖目,身子一晃睁开了眼。

    周嬷嬷忙道:“娘娘?可是昨儿没睡好,一家人说着话呢,您瞧瞧您这就撑不住盹着了!”

    太后撑着额头笑:“老了。刚刚说什么了?”说着,慈蔼地看向了皇后。

    皇后一噎。

    正在这时,来人禀郡主派人给太后娘娘送点心了。

    最后一排灯也都点起来了,整个殿堂一下子就亮堂了起来。照着翠珏含笑的脸,也照出了精致小食盒中拿出的白玉盘,绿得格外喜人的翠色茶糕。

    太后从听到通传,就压不下嘴角的笑。这时见了东西,心里更喜欢,偏含嗔道:“皇后你看看,你才说你们老太太下头的孩子不会送东西,哀家这外孙女就赶着让人带着几块子点心送来了!哀家这个太后收的礼,还不如你们老太太收的瓜儿笋儿的!”

    说着又向周嬷嬷:“瞧瞧,加起来没巴掌大的东西,也值得她又是盘儿又是盒的往宫里送!”太后脸上的笑容,让眼角皱纹都更深了。

    周嬷嬷微微绷紧的脸也实心实意的笑了。

    皇后的笑声明显没有那么妩媚爽朗了,干巴巴挤出四个字:“郡主孝顺。”

    下边坐着的萧淮轻轻刮了刮茶叶,抬起一双不笑也似含情的桃花目,看向了郡主府呈上的东西。

    绿得仿若有水头的玉,着实稀罕。

    从进来动都没动的茶,这时候被他仰头喝了。搁下杯子的动作大了些,祁皇后刮了他一眼。

    *

    仁寿宫中的请安,散了。

    宫里各处都已上了灯,照出了皇城煌煌富贵气象。

    皇后出了仁寿宫就一直绷着保养得宜的脸,扶着郑嬷嬷往前走。

    任谁都能看出来皇后娘娘不高兴。只怕这不高兴,跟太子殿下脱不了干系。一大片宫人跟着这对天下最尊贵的母子,个个大气不敢喘,静得只能听到太子殿下满不在乎地脚步声。

    萧淮懒洋洋地跟着。

    华贵俊美的太子经过,宫道两边垂头行礼的宫女们按着怦怦跳动的心。人都走远了,有那胆子大的,还在瞧瞧往前张望。

    那是她们的殿下,这座皇城未来的主人。

    郑嬷嬷见皇后气得这个样子,悄悄给萧淮使了个眼色。

    萧淮啧了一声,凑上前,没话找话。

    “母后,怎么这个时候了还有杨絮啊。”

    “前阵子就是因为柳絮多,儿臣骑个马都不自在。”

    “瞧这芍药开的对了母后,国公府的芍药圃都是打这儿移过去的吧?”

    “父皇还真把京郊的那棵银杏树给您弄来了,这得明年才知道能不能活吧”说着,他还抬脚踢了踢,好像要试试载得结不结实。

    皇后想制止,可到底忍住了,脸绷得更紧。

    下人们一个个头低得鹌鹑一样,脚步又轻又快,恨不得一点动静都别发出来。

    只萧淮没事人一样,打量着夜色中的皇宫,继续没话找话,看到什么就胡扯什么。

    一直到进了永寿宫正殿,皇后娘娘一句话都没搭理。

    萧淮照样扯闲话,“对了,儿臣听说母后把您那株高山雪送给老太太了”

    “你知道啊!”

    绷着面孔始终一言不发的皇后骤然停步转身,对萧淮怒道。

    永寿宫的宫人扑通全跪下来了。

    “母后肯说话了,这是不生儿子气了?”

    灯光下一张继承了祁家美貌的脸,笑吟吟的。这样的脸长在祁家女儿身上,就是魅惑众生的艳。长在她儿子身上,就是一举手一投足的高不可攀,世人难以靠近的尊贵无匹。

    她儿子,想要谁,不是招招手的事儿,可偏偏!

    皇后隔空点着儿子,窝了一肚子火,偏偏对着儿子这副样子不好发作。

    她看了一眼郑嬷嬷,郑嬷嬷立即把殿内的宫人都打发了,亲自在殿门口处守着。

    “收起你那副哄人的做派,你给我说实话!好好的,你提郡主干什么?”皇后盯紧了儿子。

    萧淮笑:“儿子回来还不曾见过郡主,到了太后那儿,问问呗。”

    “不曾见过郡主?那你见过阿芷吗,怎么没见你问问你表妹呢?本宫提到她,怎么一个两个给本宫装聋,听不懂?”

    一提起仁寿宫,祁皇后的气就又都上来了。

    萧淮一面亲手给皇后倒茶,一面道:“问,儿子现在就问。芷表妹好不好啊?儿子什么时候能见上一面?这些日子没见,瘦了还是胖了?”说着亲手把茶捧给皇后,“母后喝茶,犯得着为这些小事动气嘛。”

    “小事?母后这些年在宫里过的什么日子,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说着皇后把手往仁寿宫方向一指,“表面笑呵呵,实际上多霸道,你不是不知道!想着法子的打压本宫,从本宫迈入这个皇城开始,就没消停过!”

    萧淮微微低了低头,过了一会儿道:“母后也没必要老在太后面前说什么子孙满堂孙男娣女这样的话。”

    “我不说?我凭什么不说!我就该让人按着我,一次次戳我的心窝子!外头都是怎么说你母后的!我堂堂一朝皇后,吃几颗荔枝怎么了!本宫还就不信了,不是太后,不是对太后忠心耿耿的赵老头子背后煽动,他们谁敢!本宫名声会这样坏!”

    旧事重提,皇后越说越气。

    “一个郡主尚且想什么有什么,我是皇后啊!就因为去年想吃点鲜荔枝,就引起好一波口诛笔伐!一共三十几颗荔枝,我又不是吃龙肝凤胆!凭什么弹劾到本宫身上,那位骄纵奢华的郡主一点事都没有,多少没规矩的事儿她不都做了?就她那架轿辇,放在别人身上就该死,在她那儿,那帮老东西怎么屁都不放一个!”

    这要还说不是有人操纵,祁皇后绝不相信。

    萧淮打开折扇,给气得发颤的皇后扇着,随口道:“也许因为郡主没要吃荔枝?”

    把皇后气得,声儿都大了:“她那是不喜欢吃!她要喜欢吃荔枝,如今只怕宫里早就到处都是岭南荔枝了!”

    “那不能,岭南荔枝真不好运过来”

    “萧淮!”

    见皇后气得都点名了,萧淮赶忙收起扇子,低头站好。

    荔枝摘下来两天变色三天变味。去年皇后嫌蜜酿荔枝腻歪,突然想吃岭南的鲜荔枝,皇上立即就让人去办了。岭南到京城快马跑下来也需要十几天。也不知道下头怎么想的法子,到底赶在皇后生辰这日,让皇后见到了岭南的鲜荔枝,博了皇后一笑。

    这事儿却引起了轩然大波。皇后认定是太后和赵阁老捣鬼。不然她不过是吃个果子,本来还想赏赐娘家人的,为了节省人力,她都没坚持,她已如此退让了,这些人却偏偏不放过她。

    看着眼前难得低眉顺眼的儿子,皇后冷笑:“你想些什么,别打量我不知道!我直截了当告诉你,想都别想!血玉佩我都给到阿芷手上了——”

    萧淮忙道:“儿子也没说不行。”

    皇后哼了一声:“那你就是打量着等她和离,给她侧妃?”

    偌大的正殿烛火煌煌,萧淮低着头,没说话。

    “母后还是那句话,想都别想,我不同意!”

    一个不安分的二手货还想给她儿子做侧,说出来她都嫌寒碜。

    母子两人相对的正殿,一时间安静得很。

    萧淮高大,背对灯火,又垂下了眼,半张脸都在阴影中。

    皇后看着眼前高大挺拔的儿子无声低着头,一段日子的东奔西走,整个人似瘦了好些。她心一软,声音放缓了:

    “好孩子,听母后的话。天下好女子多的是,你想要都是你的。明珠郡主除了一张脸,还有什么?你是什么人,想要好看的多少没有!至于这位,不光母后不喜欢,你祖母的意思你问过没?”

    只有母子俩的正殿,这祖母就是指献太妃了。

    萧淮的身子好似一僵,又好似根本没动。

    皇后嘴角掠过了一抹笑,这就是问过了,想也知道,她那个倨傲的婆婆会怎么答。

    “你呀!还是太年轻!这世上,最容易变的就是男女之间的感情。今儿觉得没有不成,等两年三年后再回头看看,也不过那么回事。”皇后幽幽劝道。

    “阿芷,才是那个能与你风雨同舟的人。你命好,发妻选对了人,一切就都顺了!旁的那些女人,头里再是兴冲冲,后头也都一样。男女之间这些事,跟谁闹不是闹?何苦非跟一个母后和你祖母都厌烦的搅和在一块。”

    说到这里,祁皇后看着眼前这个异常沉默的儿子。

    “行了,回头自己好好想想。”

    也不能一味逆着儿子,皇后又道:“母后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母后瞧着今儿下午仁寿宫撞了你的那个丫头就不错,你不也多瞧了两眼?回头母后要了给你。”

    想起那张仓皇抬起的娇俏的脸,皇后不觉冷哼了一声。

    萧淮只觉倦得很,好似整个一趟差事的疲倦,到这时才都涌了出来。

    见儿子面色都不好了,皇后也不好再留,摆摆手,嘱咐人好生伺候着,让太子好好歇几日。

    送走了太子殿下,郑嬷嬷过来道:“娘娘是说那个丫头?”

    皇后哼了一声:“我罚了她,太后就抬举她。成啊,她想抬举,我就帮着她抬举,看谁能恶心到谁。”

    两人说的就是月下淋雨那夜,被皇后大雨中罚跪的丫头。谁想到,今儿下午在仁寿宫就撞见了,还差点撞进太子怀里。

    郑嬷嬷低声一笑:“眉眼间是有两分郡主的模样,就是瞧着是个有心机的。”

    “不就是那点想头,本宫成全她。本宫就是想让太后知道,那样的也就配给太子暖床,连个名分都不配有!”

    “要是太后不给呢?”

    皇后一笑:“会给的。”

    *

    夜幕笼罩皇城,处处殿堂之下都是宫灯高悬。宫道两边每隔一段距离,也有高灯照明。

    秦兴挑着灯笼,走在一旁,专注地照着地面。从出了永寿宫,太子殿下就沉默得厉害,这可不像平时的殿下。

    只是秦兴也不敢问,愈发恭恭敬敬照着路。

    突然,萧淮说话了。

    “你没跟郡主说,孤今日会进宫请安?”

    这

    这根本不用说啊。太子从外头回京,怎么可能不进宫请安。

    “是奴才的错,奴才该打!”说着秦兴就要跪下来。

    “行了!”

    萧淮又默默走了一段路,“她就没话带给孤?”

    这

    秦兴又想跪了。这话他一见到殿下就回了,这确实没有啊。

    “是奴才办事不力,殿下恕罪!”

    萧淮停在一株白玉兰前。如玉的洁白花瓣绽放在月色之下,幽香淡淡。

    “气性越发大了连点心,都不说给本殿送一份”

    太子伸出修长的手指,爱惜地落在玉兰花瓣之上,轻轻触了触。指尖触感细腻,带着微微的凉。

    俊美的太子俯身,轻嗅,唇齿间喃喃低语。

    “所以,太后到底对她说了什么”

    夜色浮动,越发浓了。

    第 37 章

    给太后送过点心后三日, 月下用过早膳就往宫中来了。到了皇宫,月下换上了她的专属抬辇。

    这架车辇,乃先帝特赐。整个抬辇都是先帝身边的大公公专门看着人打造的,抬辇制成后, 第一次启用就是先帝陪同小郡主一起乘坐。据说是先帝怕摔着郡主, 故而专门同坐。

    两年前, 嘉祥公主也闹着要在宫里有自己的抬辇。正昌帝已着皇城匠作司打造, 雕凤嵌宝的抬辇已完工,却被御史以不合规矩制止,拦在宫门不让进。

    正昌帝大怒, 御史二话不说就要撞墙死谏。

    论理说, 公主的抬辇不合规矩,郡主的就更不合规矩了!公主的不能进,郡主的就更不能进了!

    可偏偏御史不这样说,御史一把鼻涕一把泪哭诉先帝是为国朝战死,就是再不合规矩都不好更改先帝圣意。被问到先帝在时怎么不死谏, 这御史还委屈了, 直言当时他不在他在的话肯定也是要血溅宫门的!

    为这件事,皇后直接病了。正昌帝更是闷闷不乐, 连日不上朝,后来又直接从内库拨款交工部去办, 为嘉祥公主造了一个水晶阁。整个阁楼建在水中央,大面积使用稀罕的琉璃建成,这才让公主转怒为喜,皇后的病才好了起来。

    湛蓝的天幕下, 明黄的伞盖撑开在抬辇之上。伞盖下方绣的是盘旋的龙。

    为这不合规矩的规格,皇后也痛斥过, 但御史又说了,当时先帝赐给郡主的时候,这事儿他们都不知道,谁能想到先帝送给小郡主的伞盖绣龙呢。也不能怪他们发现不了,就是绣哪有人绣在伞盖内的

    再痛斥,御史们又开始哭,先帝一生,从未有奢侈之举,体恤民力,轻徭薄赋,后又死国,无有子嗣,就是在伞盖下偷偷为疼爱的小郡主绣了龙,他们也不忍在先帝身后收回呀!当年就气得皇后才好了的病又犯了。

    远远的,正往永寿宫去的嘉祥公主也看到了明珠郡主的抬辇,心情一下子不好了。

    萧珍身旁是祁白萱,正在夸太子殿下送给公主的几颗珠子又大又圆,出主意让公主用在大红锦缎翘头履上,准保好看。

    祁白芷已注意到萧珍突然沉下的脸,她顺着公主视线看过去,远远就见明黄伞盖下那个懒倚轿辇的明艳少女。

    湛蓝的天都化作了背景,代表着至高荣宠的抬辇,漫不经心的绝色少女,仿佛一幅绝美的画面。

    难怪公主看着不高兴。

    萧珍不说话,祁白萱终于也发现了远处经过的明珠郡主。

    “原来郡主今儿也进宫了。”她不冷不热道。

    “瞧着郡主,就是事事称心的样子。”祁白芷温柔道。

    “她当然称心!要什么有什么,还有谁能比她称心!”祁白萱恨恨道。

    “真有人就能事事称心吗?”

    祁白萱立马回:“原来还当她多不满意这门婚事,眼下看来还不是好了,她还有什么不称心的!”

    闻言,萧珍明显更不高兴了。

    祁白芷柔声道:“听说郡主与郡马还是两处住着呢”说到这里她脸微微一红,声音也低了:“当然这样的事儿我也不懂,只是《仪礼》上说‘夫妻一体也’,目下这个样子,也没有外头说的那么好吧。”

    萧珍幽幽道:“一直不满意的婚事怎么就突然满意了,还不是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做出这副什么事儿都没有的样子给咱们看呢!真要满意,怎么还分房呢!”

    说到后来几乎能让人听到咬牙切齿的声音。

    “公主,这样的话可不是咱们该说的。”祁白芷扯了扯萧珍的袖子,低声提醒她。

    “她不满意,未见得宋大人就满意了!”祁白萱哼了一声。

    “宋大人”三个字好似有特别的力量,只是提起,就让汉白玉栏杆前的三个姑娘同时沉默了。

    那位名满京城的探花郎,只怕任谁都无法忽视他耀眼的风华。

    进士游街那日,有多少贵女不以为然,就有多少贵女在宋晋出来的那一刻,在高楼轻纱罗帐后顿住了声音,粉了面容。

    要不是对方出身太低

    不知多少京城贵女这样想过。

    更有不知多少贵女家里已经动了招亲探花郎的心思,只是谁也没想到还没等他们行动,赐婚的旨意就下来了。

    意识到宋晋带来的安静,萧珍咬牙恨声道:“宋大人,也不过是个攀附权贵依靠裙带的伪君子!”

    对,就是伪君子!伪君子!

    咬住唇的萧珍死死看着远方。

    *

    多数时间都安安静静的仁寿宫,每逢郡主来的时候就好似一下子活过来一样。来往的宫人们步子都跟着轻快起来,这样的日子就是错了差事,周嬷嬷那里都比平时好说话。

    月下见了祖母,话就没有停下来的时候。祖孙两人再加上一个周嬷嬷,好像有说不完的话。

    偶有进出的宫人们,不时能听到里面传出的笑声。

    午膳后,天儿又热了些,仁寿宫里草木静静伸展着,安静了下来。

    月下靠着太后抬手掩唇轻轻打了一个呵欠。

    周嬷嬷笑道:“瞧瞧郡主困得眼睛都直了,还舍不得放开娘娘呢。”

    太后抚着身边的月下,慈声道:“白日长了,必须要歇午觉的,养养神。”说着拍着月下,让她起来。

    月下牛皮糖一样往太后怀里一钻:“我要跟外祖母睡!”

    太后又笑了:“还当自己小呢?传出去也不怕人笑话!”

    “由他们笑话去!”月下心道她这个郡主可笑话的地方多了,也不差这一星半点。

    太后抚着月下散下的发。外头关于郡主的很多说法,她不是不知道,甚至从哪里传出去的,她也清楚得很。

    要不然,永寿宫有皇帝捧在手心里护着,皇后别说吃荔枝,就是吃人肉,也不会掀起那么大的风波。

    太后垂下的眼皮动了动。算计人行,可算计到她孩子身上,不行呢。

    周嬷嬷已带着人放下了一重重明黄绣凤轻纱帐。

    大床上月下滚了滚。

    太后:“刚才困成那样,这会儿又精神了?”

    月下滚到太后身边,半抬起身子凑到太后耳边道:“外祖母,您真信蜀地那边的银山茶减产?”

    太后正抖开轻罗单子要给月下盖住肚子,闻言一愣,看向月下:“谁跟你说这些的,郡马?”

    月下哼了一声:“外祖母也别太小瞧了我,我心眼多着呢!”

    太后:她看着,不多。

    “这样的事儿,你别管,外祖母心里有数。”

    原来外祖母都知道呀。

    果然,好些她重生才知道的事儿,不管是宋大人还是外祖母都早知道了。有些事儿只怕她重生都没看出来,宋大人和外祖母也知道

    她到底重生了个啥呢。每次试探的事儿,不管是宋大人还是外祖母都是知道的

    月下抬起眼皮瞅了外祖母一眼,“要是,我是说如果,如果陛下嘎嘣没了——”

    “说什么呢!”太后轻轻呵斥了一声。

    “我是说如果。新帝登基,威权更重,制约陛下的老臣一个个都没了,新帝再提当年的大礼之争外祖母,怎么办呢?”

    太后看着月下,似笑非笑道:“新帝?不叫太子哥哥了。”

    从来在她面前,提到太子,都是一口一个太子哥哥

    月下咬牙恨声道:“他要是就向着他自己的亲祖母,欺负我的外祖母,连道理都不讲脸都不要,我还喊他哥?我恨不得——”

    说着,一张小脸已涨得通红。

    “瞧瞧,没影儿的事儿就自个儿气成这样!”太后忙抚着月下后背,“小小年纪这么大气性可不好,对身子不好。有个好身子,将来怀孕生子才能少吃些苦头!”

    “哎呀!跟您说正事,您说这些干嘛!我跟谁怀孕生子去!”

    太后眉头一皱,凝着月下慢慢道:“自然是同郡马。”

    月下小脸登时就变作一副惊恐状。

    她跟宋大人?怀孕生子?

    简直想都不敢想好吗!

    那可是宋大人!

    宋大人为大周如此不容易,难道还得为大周郡主生孩子?!

    见状,太后不由叹了一声。果然还是不行慢慢来吧,慢慢来,不能急,太后告诉自己。

    她轻轻拍着月下,像月下小时候那样。回答外孙女关心的正事:“你说的这些,难为你能想到,外祖母都想着呢很多事都得慢慢来,有外祖母在,你不用担心这些,只管好好过你的日子。”

    闻言,月下鼻子一酸。

    微风透过雕花窗棂撩动了轻罗帐,外祖母就陪在她身边,轻轻对她说话,轻轻拍着她。外祖母喜欢的檀香静静燃着,外头有明亮的日头。

    月下抓过太后的手,靠在脸边,轻声道:“祖母哄我睡觉。”

    太后笑了,轻轻哼起了月下熟悉的歌谣:“风儿过,花儿动,树叶遮窗棂。祖母的好乖乖,闭上了眼睛”

    月下靠着太后,一遍遍想着,她必要——,她必要!

    渐渐在太后的声音中沉沉睡去了。

    帐子外周嬷嬷轻轻倒了一杯水端进来给太后,太后慢慢喝了。

    “娘娘,郡主懂事了,是好事。”

    “哎,哀家但愿她永远不必懂这些”

    “都是命数,就像郡主和郡马,眼看就要散了,不还是续上了!郡马那样好的人才,日久天长,两个人总会好的”

    “但愿吧。”

    午后,月下起来,陪着太后说话吃了点心。眼看日头偏西,月下也该离宫了。

    太阳缓缓西沉,余晖洒向这座巍峨宫城。御花园中,精心打理的花木郁郁葱葱,被夕阳染上了一层温暖的光辉。

    月下行走在其中,没有说话。翠珏几人也安静下来,望着前方的郡主,总觉得自打那场雷雨夜后,郡主好似就有了心事。

    桃花早已谢了,牡丹却开得正好。绿叶簇拥中的大朵牡丹,开得热烈而张扬,宛若天边最绚烂的晚霞。

    月下不由停了脚步,看得认真。想到小洛子当年给璎珞作弄簪花的样子,月下回头,忍不住笑向小洛子问他还记不记得。

    一回头,月下脸上笑容骤然一滞。

    站在她身后的不是旁人,是她虽知道早晚会碰上,却怎么也没准备好在这样猝不及防的时候撞上的人。

    “朏朏。”

    萧淮噙着一抹笑,向她道:“吓到你了?”

    夕阳下的月下,好似定格在原地。

    萧淮皱了皱眉,轻声又唤她:“朏朏?”

    “月出为朏,你的小字就作朏朏吧。”

    “谁让你不高兴了?说出来,孤为你做主。”

    “想要什么?这天下的好东西,你想要,都有的。”

    有那么一瞬间,月下好怕这一场重生都是梦。谁在耳边唤她朏朏,是不是她一睁眼依然困在那个富丽堂皇的坤宁宫,听着那个人前尊贵万方的天子或嗔或怒,或无奈或冷淡。

    “朏朏,乖一些。”

    “朏朏,又不乖了?”

    “朏朏,朕好累,别闹了好不好?”

    “朏朏,你不乖。”

    月下长睫轻轻颤了颤,重新看清了眼前的一切。

    晚霞满天,御花园中有风过。翠珏、璎珞,小洛子和小安子都在。

    她的视线慢慢落在眼前这人身上。

    第 38 章

    月下慢慢看清了眼前的人。

    正红色绣蟠龙外袍, 白色衬里,金冠束发。站在落日光辉中,一双潋滟桃花眼,就是无情也总像含情, 不笑时也仿佛含着笑。

    萧淮见她终于回神, 挑了挑眉, 含嗔带笑道:“一段日子不见, 是瘦了还是又长高了?”

    说着萧淮上前,自然地抬手放在月下头顶,要比一比月下身高有没有变化。

    眼前人却避开了他伸过去的手。

    月下撤得急, 碰到了一旁牡丹花枝, 层层叠叠的牡丹花簌簌而动。

    萧淮止住了动作,依然噙着笑,目光从月下无意识攥紧裙裾的手到她微微绷着的芙蓉面,最后落在她那双永远好似汪着水一样的眼睛,这双见到他常常弯成月牙一样的眼睛, 此时微微圆睁着, 犹如他在山间猎场遇到的鹿。

    好似他伸出的不是手,而是对着她的弓。

    一时间御花园中一片安静, 能听到风过花叶的声音。不管是跟着月下的翠珏四人,还是跟着殿下的秦兴, 这时候都大气不敢喘。

    翠珏慌张地看了一眼郡主,她很想鼓起勇气说点什么,把郡主带离这里。可前方太子,明明含着笑, 对于他们这些奴才来说,却是压迫感十足。任凭她把手攥得再狠, 在这位尊贵的殿下面前,甚至不需要他轻蔑的一扫,翠珏喉头都好似哽住,说不出任何一句话来。

    殿下跟郡主从来都是不同的。在郡主面前,奴才说错了话,她会生气,甚至会气到抬手摔东西,一个不够消气郡主可以摔一屋子。可他们的太子殿下,下头人说错了话,最多看你一眼,甚至很多时候连一眼都不会看,在你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的时候,也许人就——没了。

    前方殿下微微偏了偏头。

    翠珏几人越发屏息。

    萧淮看了秦兴一眼,秦兴就知道殿下有背人的话跟郡主说,立即带心腹往后头退了退。同时给翠珏几人递眼色。

    哪知道平日挺有眼色的几个人,这时候都跟木头一样,还是钉在原地的木头。

    小洛子瞅了瞅月下,见郡主没反应,他立即低头装瞎。小安子从来就是除非郡主说话,不然就跟聋子瞎子一样,不会看眼色的。璎珞觉得好似应该避开一点,好给郡主跟太子殿下说话的机会,可见旁边几人都跟瞎了一样,她索性把头一垂,不管了,装死吧。

    萧淮这才往四人身上扫了一眼。

    被扫到的人立即把头埋得更低了。即便装瞎的装瞎,装死的装死,这时候也都心里一个激灵,只能拼命调动全身力量告诉自己:我是木头人,木头人,木头人

    如此才能站在原地不腿软。

    萧淮笑了一声,目光依然落在月下身上。见月下一张小脸冷若冰霜,他低声道:“还气呢?”

    见月下冷着脸不理人,萧淮又笑了,声音越发低了,向她道:“花也掐了,脾气也发了,人也打了,你的气还没消?”

    听对方提到祁国公府这些破事,月下的脸登时更沉了,冷笑一声:“殿下这是为他们来了?”她笑得如同一只凶狠的小兽,“是祁国公府的花掐不得,还是祁国公府的人打不得?殿下不妨直说!”

    呦,殿下都出来了

    萧淮看着月下这副凶得好似要咬人的样子,可爱得让他手都发痒,很想狠狠——揉她一把,或者——

    他又笑了一声,含着两分嗔七分纵容还有一分无奈道:“别说掐他们府里的花,你要想要,今儿孤就把这一园子的花都让人掐下来送你房里去,要不要?”

    见月下寒着小脸学人冷笑,萧淮又有点想笑了。

    “至于打人嘛,孤早就说过这世上没人配你跟他生气,谁让你不高兴了,拖下去随便打就是了,就是打死也有孤替你善后。”说到这里萧淮笑向月下道:

    “只是祁三,怎么说都是孤的表弟,祁国公府毕竟是孤的外祖家——”

    月下目中更冷,一双常常好似笼着水汽的眸子这时清亮逼人,“可我就是抽的祁三,就是打的祁国公府的人,不行?”

    萧淮看着月下那双亮得动人心魄的眼睛,舌尖轻轻抵了抵上颚,挑了挑眉:“行!怎么不行呢!就是能不能——,再有下次,咱们别往脸上抽,孤就是替你收尾也能省点事?”

    月下不知为何,见他这副样子,整个人都控制不住发抖,手冷极了。她死死控制着自己发颤的身子。

    “别这样咬着。”

    月下抬眸看说话的萧淮。

    萧淮叹了口气,投降一样道:“什么都成,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只是能不能别咬你自个儿的唇了,不是最怕疼?一生起气来也不怕疼了,也不怕脱妆了?”

    见月下根本没有丝毫好转的迹象,萧淮瞅了瞅四周也没人敢过来,转了转手上的青玉扳指,心说就是在外头,也得低声下气哄了。

    他再次拿舌尖顶了顶上颚,扫了一眼四周。

    越发放软了声音,哄道:“你还要气多久,你给孤个日子?”

    “或者,或者你怎么能消气,你指条路,嗯?”

    “要不,孤给你再把祁三打一顿?”

    月下猛得看向萧淮。

    萧淮嘶了一声,又笑道:“还真要再打一顿啊?”他姿态更软了,“我说朏朏,你就不能换一家子收拾。你要不高兴,尽可以砸东西打人。想砸谁家,想抽谁,你一句话的事儿。只是也别只盯着国公府一家,好不好?”

    见月下只是安静地看着他,目光中甚至没了悲喜。萧淮赶紧道:“不换,就祁三!”

    月下望着萧淮,突然意识到一直是这样。从她五岁第一次在宫宴上遇到进京的献王世子,到十岁那年,献王世子变成太子,从此两人就再也没有分开过。

    一直到她十五岁那年,萧淮突然对她说:“朏朏,孤可能以后不能这么纵着你了。”见自己望着他,他笑了笑,低声道:“以前孤总觉得旁人的媳妇,孤就是惯得脾气再大,也不打紧。可现在,孤改主意了。”

    那一天开始月下喜滋滋地知道她一辈子都不会跟萧淮分开。兄妹会分开,夫妻不会。她将是萧淮的太子妃。唯一没变的是,萧淮依然纵容她,甚至比以往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永远是这样。

    月下轻声道:“纵容我的脾气,教我不讲道理。”

    萧淮望着她,还是笑。“孤富有四海,你本就可以不用跟任何人讲道理。东西不好,砸了就是。谁让你不高兴,抽他就是了。”

    “任何人。”月下轻嘲。

    萧淮:“看在孤的份上,有些人是不是得例外?”

    月下突然觉得疲惫极了。“行了殿下,我得回家了。”

    “回家?”

    萧淮看着月下,咂摸着这两个字,冲她一笑:“孤出了趟京,再回来新鲜事儿确实不少,你都有家了?”

    萧淮知道尚书府对月下来说从来不是家,空荡荡的郡主府也不是。她的家原来在皇城,后来她离开了皇城,就没有家了。一直在等着嫁给他,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

    月下也不知自己怎么脱口而出是“回家”而不是回府。“我成家了,怎么就没有家?”

    萧淮目光盯着她:“朏朏都成家了,孤怎么不知道。”

    翠珏四个木头人死死垂头。秦兴也老老实实垂手低头,好像听不见看不见。

    月下抬头,盯着萧淮含笑的眸子,一字一句道:

    “殿下,我成家了,是个人都知道。”

    说完转身就走。

    秦兴屏息。换言之,就是他们殿下不是。秦兴不敢想。暗道郡主脾气坏,生气就骂人。殿下一直惯着,好像生怕郡主脾气还不够大一样,往死里纵!得,这次殿下惹了郡主生气,骂到殿下自个儿头上了

    自己惯大的脾气,萧淮能怎么办,他只能自己追。

    “哎,朏朏,月下,慕月下!”

    萧淮几步跟上来,伸手要拉住她,被月下直接狠狠甩开:“殿下自重!我身为人妇,殿下公然拉拉扯扯,殿下不要脸我还要脸呢!”

    一直带着笑的萧淮脸上笑容消失。“人妇?你知道什么叫人妇,就学人家胡说八道!”

    月下歪头冷笑道:“我最多就是胡说八道,你倒是看看你外祖那一大家子,一肚子坏水,除了巴结人就会害人,从小的到老的,没一个好东——”

    萧淮就差直接伸手捂月下嘴巴,目光狠狠一看秦兴。

    秦兴立即往四周看去,确保没有任何人听到这些话,要是赶上有人听到,他再是决定念佛也只能把人带走了。

    有秦兴盯着,萧淮这才又看向月下:“你真是什么话都敢说了!这是皇宫,还是你当整个皇宫都是仁寿宫呢!”

    月下怒了:“我骂我的人,跟仁寿宫有什么关系,你攀扯我外祖母做什么!”

    果然,她能骂他外祖家,他就不能说她外祖母一点点。

    萧淮吐了口气,低声道:“这样的话,万一给人听到,你是一点都不想后果啊!”

    月下昂起莹白如玉的脸接道:“给谁听到?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再厉害,还能打死我不成?最多最多不就是咬牙切齿告诉天下人她绝不会要我这样的儿媳妇,太子哥哥,你真以为我稀罕呢!”

    萧淮面色发白,冷声道:“慕月下!你还没完了!还有,我提醒过你,你怎么说旁人我不管,但永寿宫那是孤的母后!”

    月下轻蔑地嘁了一声。

    萧淮:

    “就为了那么块破石头,你就闹起来没完了!”

    “破石头配破人,你们全都是一锅破烂货!”

    萧淮:

    说完月下再也不理人,闷头往前走自己的路。

    而此时六部值房,人早已走得差不多了。往日宋晋还要更晚一些,今日他却决定早一点回府。

    时安纳闷。

    宋晋笑了笑,看着手中提盒,轻声道:“有人说过,点心放到晚上就不好吃了。”

    时安挠了挠头:“谁说的。明明店里师傅说了,这点心能放两天呢。”

    宋晋却不答,只是轻轻笑。

    一出宫门,宋晋脸上的笑容一滞。

    时安跟着看过去,惊喜道:“大人,那是郡主!”

    宋晋轻声道:“还有殿下,太子殿下。”

    第 39 章

    夕阳没入山后, 只留最后一抹余晖。

    余晖中,宋晋一身圆领绯红官袍,玉带束腰,右手提着一个方正食盒。是清风楼新出的点心, 十二枚形态各异的桃花糕。

    此时宋晋脚步顿住, 抬手止住一旁的时安。

    远处, 郡主的上马凳已经摆下, 一足踏上的郡主,却被从宫门快步而出的人拦住。

    大红盘金龙纹锦袍,张扬热烈。

    虽只能看到远处殿下的大红背影, 时安已看呆了。

    值守宫门的侍卫平日一向威严、漠然, 目不斜视。对于从宫外进入这道宫门的人来说,顶盔带甲的宫卫犹如天兵一样的存在,经过的人从来不敢停留、直视线。而此时这些在时安心中天兵天将一样的存在,个个按刀躬身俯首簇在太子殿下身后。

    那些平日趾高气昂的宫人也都跪伏在地,周身透出的都是卑微和恭谨。

    这座巍峨宫城前, 所有时安曾敬畏和恐惧过的, 在那位锦袍殿下面前,俱都俯首。

    原来这就是——太子。

    这一刻, 明明隔着这样远,时安却被深深震撼。

    时安眼睁睁看着他们大周最尊贵的殿下被郡主一把甩开, 看得时安眼皮一跳,目光扫向后头乌压压跪着的侍从,顶盔带甲的侍卫。

    哪知殿下似乎并不以为忤,反而依然上前似乎要跟郡主说什么。

    然后时安眼皮再次狠狠一跳, 他就见着郡主猛得甩下了车帘。车帘差点打到殿下脸上!

    时安跟着不由小小“哎呦”一声。

    可殿下不仅没有生气,反而侧身敲了敲车门, 对里头说了句什么。随后,一名小太监上前,把一个四层金丝楠木食盒交给了郡主的车夫。

    时安一下子就认出那是清风楼专门给贵人准备的食盒:食盒上是四季花图案,内中是此次新品糕点的全部品种,四季花朵,正好装满四层食盒。

    这样一套,平常人就是拿再多银子清风楼也是不卖的。这是专门给贵人准备的。至于这贵人得多贵,别说他们大人这样的三品,听说就是温尚书的夫人想要一套,清风楼都推说已有贵人订走了。

    眼下时安算是知道这能得一套的贵人到底得多贵了。他不由看向了身旁的大人,宋晋静静看着,眉眼安静极了。

    天色已经揉进了灰蓝,暮色笼罩着安静的宋晋。他的长睫好似栖止的蝶,似乎停在那里,不会动。长睫下淡淡的眸子,平静如水,无波无澜。

    只是静。

    静得让时安心头涌起一股莫名的酸涩。

    时安视线下移,就看到了大人手中那个一层食盒。还是大人利用午歇时间亲自往清风楼去买的。时安不知道大人怎么买到的,他只知道他上午去的时候,清风楼已经挂出了售罄的牌子,说是这新品四季花糕已经订到了七日后。

    对比太子殿下让人送上的那个四层食盒,他们大人费尽心思得到的食盒显得那么伶仃。时安眼皮再次轻轻一跳,明明已经无数次面对过这京城逼人的富贵,这一次他的心还是被狠狠撞了一下。

    郡主的马车已经离开了。太子殿下也登上了太子府的马车离开了。两辆同样富贵逼人的马车,驶入了远处暮色之中。

    暮色四合。

    时安悄悄看向自家大人。

    星远久等不见人来,这时赶着蓝布马车过来了。

    莫名地,时安不由又往远处望了一眼。那里只余下暮色,已无那两辆整个京城最华丽的马车的影子。

    星远笑嘻嘻道:“大人,回家不?”

    宋晋顿了顿,也笑了,轻声道:“回。”

    时安忙跟着大人上了马车。

    好一会儿马车上都没人说话,只有星远咔嚓咔嚓啃花生的声音。时安看了一眼大人轻轻阖目的样子,瞧瞧抬脚踢了一下星远。

    “咔嚓”,又一个花生壳被咬破,星远含着咬开的花生愣道:“咋了?”

    时安看星远这没有眼力劲儿的样子,一下子又闪过方才那些跟着殿下一个比一个有眼色,一个比一个恭谨的从人,他瞪了星远一眼。

    星远更愣了,掏出花生:“给。”

    时安:

    见时安脸色难看,星远不敢动了,连嘴里的那颗花生都不敢咬了,一脸不明所以,可怜巴巴望着时安。

    时安压着声音道:“就知道吃!”

    星远立即委屈地把嘴里花生仁吐到手心里,小声道:“我不吃了。”他心道,一定是自己今儿哪里没注意好,是不是给大人丢人了是不是中午的伙食有炖肉,他吃得太高兴,给人看见笑话他们府里了

    越想星远脸色越白。他是知道京城那些人笑话起人来多刻薄的,他可不想因为自己给大人和他们府里丢人。

    就在星远快要哭出来的时候,一盒点心被轻轻推到他面前。

    星远一看居然是眼下京城最有名的糕点,不敢动了,愣愣看向自家大人。

    宋晋轻轻揭开食盒,摸了摸他的头,轻声道:“吃吧。”

    时安忙道:“公子?”

    宋晋亲自拿起一块递给呆呆的星远,“吃吧。郡主愿意看你们吃的。”

    就那么几块茶糕,她明明当宝贝一样,却还是会匀出两块留给那两个小太监。宋晋的视线从盒中桃花糕转向了车窗外,修长的手指挑起青布窗帘,车外夜幕已彻底来临。

    他轻声道:“郡主她,不需要了。”

    *

    夜已经深了。

    天空中寥寥落落几颗星子,也似被夜云遮住,看不分明。黑暗中树木愈发像一大团阴影,连叶子都纹丝不动,没有一丝风。

    月下在金丝楠木拔步床中翻来覆去睡不着。一会儿抱着被子翻来翻去,一会儿索性把被子推开,抱着枕头一会儿仰躺着张开手,一会儿又趴下压住一侧脸。

    外间蜡烛燃着,隔着镂空的窗格和层层纱帐,隐约的光亮透入,拔步床内不至于黑得什么都看不见。

    窗扇明明开着,月下借着隐约的轮廓瞪大眼分辨出黑暗中的纱帐纹丝不动,这让她更觉得热了。她再次翻了个身。

    睡在碧纱橱内守夜的小洛子这时候起身了,把蜡烛移过来。

    朦朦烛光一下子铺满内室,月下终于毫不费力地就能看清翠纱帐了:果然一动不动。

    小洛子已经拿着一柄团扇进入了拔步床内,轻轻一抬手,送来了清凉的风。

    月下缓缓呼出一口气,觉得胸口都舒服了好些。

    她终于安稳了。趴在床上,一边脸压着。

    月下看着斜签着身子坐在床沿的小洛子,明明比她这时的年岁还小,此时却耐心十足,周到地一手扇着风,一手捡起了被她蹬到一旁的被子。

    她一下子又想到了前生与小洛子的最后一面。被凉风驱散的阴翳又掠过心头,月下咬了牙。

    “郡主,可是有心事?”

    月下起身,盘腿坐在床上,拿过了小洛子手中的扇子,随意扇了两下,问道:“神医那边怎么样?”

    “郡主放心,已有两位在进京的路上。”

    月下点了点头。“小丁子还没找到啊”

    小洛子撅了撅嘴。“没。”

    夜深人静,小洛子终于没忍住问了:“郡主啊,小丁子到底是谁啊?”

    月下看着小洛子。

    前生就是小洛子把小丁子带到自己面前。“不算机灵孩子,胜在老实,忠心。”“这孩子算是有点子造化吧,至少遇到了我,不然只怕宫里就没这么个人了,乱坟岗上又多了个喂野狗的”

    今生的小洛子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其实竖着耳朵等郡主的话。

    月下轻声:“入宫的年纪跟你差不多,该是跟你当年差不多又小又瘦,皮肤跟你差不多白,没你这么好看。”

    一连三个“跟你”差不多,让小洛子抿了抿唇,听到了最后那句小洛子才露出了笑意。“郡主快别这么说,郡主看上的人,肯定比奴才强多了。”

    “可你才是我看上的人呀。”而小丁子,是你看上的人。

    小洛子唇角的笑意更浓了,心里那点子芥蒂也瞬间消失了。暗暗道,他与郡主是打小的主仆情分,什么小丁子小锤子都别想动摇他小洛子的地位。

    月下问:“什么时辰了?”

    “已经三更了。”

    突然想到什么,月下又问:“你说宋大人这时候睡了吗?”

    “明儿是上朝日,寅初就得候在午门前,这时候怎么也该睡下了,不然怎么起得来。”

    月下压低声:“咱们看看去!”

    “看?看宋大人?”

    月下亮着眼睛,点头。“悄悄地,不要惊动任何人。”说着她往拔步床旁金丝楠木衣架子上一指。

    上头挂着她的衣裳:一套瓷秘色软罗衫裙。

    小洛子抱了过来,服侍月下换上。他手非常巧,迅速为月下松松挽了发。趁月下悄悄对镜的空儿,他忙闪出房门,对已经被惊动的小安子嘘了一声,嘱咐:“郡主要悄悄的,你们都不许知道!”

    “巡夜的婆子呢?一准会惊动人的。”小安子提醒。

    小洛子啧了一声,“你悄悄地去,让她们绕着郡主悄悄地巡啊,郡主要悄悄地!”

    于是月下同小洛子这一路,果然悄悄地。

    小洛子打着灯笼,陪着提裙轻手轻脚的月下绕过花墙,往西边院中宋晋书房去了。

    夜深,天似穹墨,只有他们手中一灯如豆。

    四周都是黑漆漆的安静。守夜的婆子特特熄了灯,在黑暗中悄悄缩着身子,探头悄悄地瞧过去,远处那一点灯火照出了他们那位神仙似的郡主,看得人心头又轻又软,觉得这夜都活泼了。

    一过最后一道小门,隔着一片黑暗,月下看见对面书房,依然亮着光。

    此时已子正。就是这时候睡下,到明日侯在午门前,也只有不到两个时辰好睡了。

    “原来这就是宋大人说的‘睡得晚一些’”月下望着另一头微弱光亮,喃喃道。

    “长此以往”

    前生秋狩猎场的宋晋又浮现在眼前,苍白,冷峻,清瘦。

    月下来到书房门口的时候,时安正靠着廊柱打瞌睡。突然靠近的亮光,让他还以为是大人终于准备歇息了,揉揉眼嘟囔道:“大人您”

    终于看清眼前的人,时安含混的嘟囔一滞,立即:“郡主?郡主!”

    书房的门半开着,足够月下看清书案后执笔的宋晋。一旁蜡烛只剩下短短小半截,凝结的蜡油挂在烛抬上。

    听到动静,宋晋抬头。

    月下目光与宋晋半空相遇。月下身子不觉一颤。

    宋晋猝然抬首看过来,目中犹如结了薄冰的湖面,不带任何情绪,没有一丝温度,透着淡漠和疏离。仿佛目光的主人与这热闹世间没有分毫联系,完全置身繁华之外。

    明明是燥热的夏夜,这一刻月下没来由觉得一凉。

    一切只是瞬间,也许根本是深夜的错觉。

    待月下再看过去时,宋晋疑惑轻声:“郡主?”

    目光温和,安静,带着一贯能抚人心的安稳。

    第 40 章

    “郡主?”

    眼前的宋大人一袭家常的青衣, 看过来的目光关切,这时已放下了手中笔,绕过桌案来到了书房门口。他先看了一眼跟着月下的小洛子,又看向了月下:“怎的这样晚, 郡主还没歇下?”

    月下望着宋晋, 只见他眉宇间微微蹙着, 透着一丝掩不住的倦怠。月下不由就说了实话:“我担心大人, 过来看看。”

    话一出口,书房里就是一静。

    月下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这话只怕让人误会,忙道:“外祖母总说宋大人辛苦, 又说大人于国有功, 叮嘱我多多照顾大人身体,不能这样操劳”

    烛光下宋晋眉目精致如画,线条分明。他垂下的目光落在眼前人身上。

    月下正努力解释,好让自己的突然出现不至于显得突兀而古怪。

    说到最后红润的唇不觉嘟了嘟,“我正好睡不着过来看看, 结果就给我抓住了吧?大人还说自己只是晚睡一些些, 现在都晚了一大截子了,都快晚到”

    月下想要找到一个词表达宋晋如此之晚的严重性, 奈何脑子不好用,找不到足够形象准确的词来说明事情的严重性, 遂直接道:“反正晚得不像话了!”

    宋晋掠过一抹淡淡笑意,漆黑的眼睛里也好似笼着似有若无的浅笑,让他一张脸越发显出难言的俊朗。

    “郡主说的是,臣记下了。”顿了顿, 宋晋又看了月下一眼,温声道:“郡主既已来了, 就不妨略停一停,用些茶水。”

    说着抬手把一旁一把折叠竹椅拿过来展开放在门边廊下,正对着夜空院子。

    月下还从未在这样深的夜里与人茶话过,自然觉得非常新奇,开开心心地坐下了。竹椅泛着微微的凉意,坐着很是舒服。椅子宽大,让坐在其中的月下显得越发小巧。

    时安已把一个不大的竹几放在一旁,不多一会儿就已拿来水壶茶盏,小洛子帮着摆上。

    宋晋隔几坐在一旁,亲自提起茶壶注水,青瓷茶杯中有香味浮动。

    “是花茶?”月下盘腿坐在竹椅中,问。

    宋晋笑,非常认真地点头,十分赞许的模样,好像月下答对了多么难得的问题一样。

    月下忍不住抿唇,一颗心小小雀跃,觉得自己也并不是那么一无所知,她知道的东西多着呢!

    小洛子已经帮着时安点亮了廊下的灯笼,在郡主身后轻轻挥着扇,好防止有向着亮光香味而来的小飞虫扑着郡主。

    朦胧的灯光下,洗尽铅华的女孩美得好似造化精心绘制的工笔画。乌的眉红的唇,仿佛经过夜色浸染,越发黑的黑,红的红。一身肌肤,雪一样的白,只是看着就让人觉得微微的凉。

    月下探身,凑过去轻嗅茶香。

    宋晋提壶的手微不可查地一顿,继而自然而缓慢地继续注水,轻声道:“内中加了一点点酸枣、合欢、茯苓,可以帮着郡主一会儿睡得好一些”

    “大人还懂药理?”氤氲茶香中,月下抬头问。

    宋晋搁下了茶壶,这才回道:“略懂。”好似十分顺手一样端起郡主的茶碗,倒入另一茶碗中,来回几次,让茶水尽快凉下来。

    烛光下,宋大人眉眼低垂,仔细看着手中茶碗。让人觉得好似凉一盏茶,就是这世间顶顶重要的事儿,需要专注而认真。

    月下靠着身后竹椅靠背,看得入神。她这才发现,宋大人的手竟是这样好看。宋大人的眉极长,正是长眉入鬓。鼻型精致挺拔,唇极薄而唇形极好。

    两生,月下竟是第一次意识到宋大人竟长得这样好。

    论理宋晋长得好,该是人尽皆知的事情,毕竟是当年轰动一时的探花郎。可月下偏偏对此并没有强烈的印象,大概前世宋晋留给她的印象全都是厉害。一个人太厉害,就没有人再注意他的长相了。以至于重生至今,月下竟然第一次清楚意识到:

    宋大人长得可真好看!

    好似重生后才第一次看清自己这偌大郡主府的一草一木,第一次看清外祖母那些深深的皱纹,月下觉得自己好像也是第一次清清楚楚、安安静静、认认真真看清了宋大人的脸。

    深夜廊下,似乎只有氤氲的茶香在动,只有哗啦的水声在响。

    宋晋长睫轻轻一颤,修长有力的手推过青瓷茶盏,声音温和而淡淡:“郡主,请用茶。”

    月下这才惊觉自己刚刚居然一直盯着宋大人看,她赶忙笑了两声:“呵呵,真是好茶。”

    耳根处有淡淡的热意,月下觉得特别不好意思:这可是宋大人!自己刚才那样,岂不就跟偷看好看的夫子一样?

    夫子就是长得再好,学生也不能随便看的。

    师,父也。

    岂能这样不恭敬。真是罪过啊罪过!

    月下捧着青瓷茶碗啜着花香满口的温茶,自我批评外加自我数落,迅速端正了自己之前十分不端正的态度。

    夜晚真的很静,连夏虫的声音都不见了,好似它们也都睡了一样。只有寥寥几颗星若有似无挂在天边,尤其是其中一颗在这样夜晚依然显得比另外几颗亮好些。

    “那是太白,是天空中最亮的星星了。郡主看,即使天气这样不好,它依然还是明亮的。”

    “原来那就是太白呀”月下轻声道。

    “郡主这样喜欢观星,端午前有客星出没,不知郡主可曾见到?”宋晋轻声。

    “客星?”

    “嗯,就是不属于这片天空的星。一旦出现——”

    “怎样?”月下看向了同样仰望天空的宋晋。

    宋晋收回目光,声音很轻很静。“所有的客星都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瑞星,主大吉之变,有大吉之人现世。一种是——妖星,主大凶现世。”

    “那日是哪种?”月下声音微微发颤。

    宋晋笑了笑,“星宿谶纬之学都是虚无缥缈之说,很多事都需要很多年以后才说得准。”

    月下轻轻哦了一声,又问了一些星相学问。宋晋娓娓道来,月下整个人都听了进去。原来那些古奥难懂的东西也能被人讲得这样浅显有趣。

    “宋大人,连星相都懂啊!”月下感叹。

    “不过略懂而已。”

    宋晋轻轻放下茶盏。“上次说到清风楼的点心,郡主可尝了?”

    声音温和自然,犹如夏夜的风。闲话一般问到。

    月下一下子想到了下午的事儿,闷声道:“没有。”说完又补充了一句:“不想吃。”

    宋晋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又提起茶壶为她添了半盏。“郡主那日才觉得好,怎么又不想了?”

    “就是不想了。”月下端起茶碗咕咚了一口,想到什么看向宋晋:“是不是婉婉想尝一尝?”她倒是听到好些夫人小姐都追捧。

    宋晋微微一顿。“婉婉不太喜外头点心,臣就是随口问问。”

    “这倒是,婉婉吃过自己的手艺,哪里还会稀罕清风楼这些点心。”

    有风吹来,吹开了天上阴云,露出了更多星子。院子里的桃树叶子也簌簌颤动,还没感觉到风,月下就已觉得之前的郁气尽散,头舒服了好些。

    她悄悄看了宋大人一眼,索性问问看她该怎么做才能不动声色之间打击到皇后娘娘,免得她闲工夫那么多,见天插空就跑到仁寿宫给外祖母添堵。

    月下望着星空,在脑子里组织语言,尽量不让宋大人察觉她的意图。皇后娘娘,乃一国之母,给人知道有人针对皇后娘娘,都是大罪的。宋大人肩上担子本就沉重,她可不想因为深宫里的皇后娘娘再牵扯到宋大人。

    如此盘算过,月下就用非常轻松的语气问道:“大人,我有一个朋友——”

    月下身后摇着扇子的小洛子面皮抽了抽。

    宋晋转脸看向月下。

    月下轻轻咬了咬唇,“我有一个朋友,我朋友有个祖母”生怕宋晋多想,月下补充了一句:“不是外祖母,是她祖母!”

    宋晋轻轻嗯了一声,“郡主这位朋友的祖母,然后呢?”

    月下小心翼翼斟酌道:“她祖母有个邻居——”

    小洛子面无表情摇着扇子,一旁时安不由看了他一眼,心道这位小公公是不是困了,脸都困抽了。

    “这个邻居又坏又烦人,天天没事就跑去烦我朋友的外祖母!宋大人,你说有什么办法能让这人不见天烦我——朋友的祖母呢?”

    宋晋垂眸,顿了顿,才慢慢道:“自然是让她有自己的烦心事。”

    “让她有自己的烦心事?她有很厉害的人撑腰,不容易呢!”

    宋晋哦了一声,“这样啊如果从她身上不好着手,她肯定也有她的——祖母或者——母亲吧?”

    “那自然是有的。”想到祁国公府老夫人那张装模作样的脸,月下赶紧道:“我朋友还有朋友的祖母,都是不能打人的哦!我朋友倒是能打人,可也不能打她母亲呀!”

    宋晋轻轻笑了一声,“老者,尊也。就是对方再不是,怎能跟老人动手呢。”

    月下顿时不好意思笑了,心道这可是宋大人,又不是——,又不是萧淮,怎么会教她随便动手打人呢。

    “那能怎么办呢?”

    宋晋看着月下那双黑琉璃一样亮的眼睛,轻声道:“臣给郡主打个比方。”

    月下立即点头:“好!”

    乖得——

    宋晋落在椅侧的手动了动,继续道:“比方郡主这位朋友的祖母的邻居的母亲——”说到这里,宋晋实在没忍住,嘴角翘了翘。

    月下还在感叹自己居然临时编出这么复杂的人物关系,天呢,慕月下,宫斗的路上,其实你大有可为啊!

    就听宋晋又开口了,她赶紧认真听。

    “如果她有不当之处,比如”,宋晋略一强调了这个“比如”。

    “比如她也有为了一座屏风逼瞎秀女眼睛这样的事儿,不妨广而告之。如此,苦恼的就该是她们,而不是郡主朋友的祖母了。郡主说,是不是?”

    “广而告之?我告诉谁啊?”

    月下脱口而出,立即看向宋晋,改口道:“我朋友能告诉谁啊?周围人都知道的,但宋大人您不知道我这位朋友的祖母的邻居的母家如今也是有权有势,就是知道她的坏事,也没人敢给她们不痛快的!”

    除了我。月下在心里默默补充道。可难道真得她亲自上?她倒不是怕别的,就是怕自己反而给外祖母添乱子。

    宋晋看着月下,顿了顿,“郡主大约忘了,去年皇后娘娘的荔枝,就是通过文人的一首诗广而告之。”

    月下似有所悟:“我、我朋友该找人给屏风也写首诗?”

    宋晋又顿了顿。给月下又倒了半盏茶,推到她手边,低声道:“老用一个法子很容易给人查出来的。而且,诗触动的是文人,文人圈子可不够广。或者郡主的朋友可以考虑一下——说书人。无辜的绣女,逼迫的强人,瞎掉的眼睛,没有着落的人生;另一边是一架只为赏玩的屏风,贵人的一个念头。绣女一双眼睛,不过换贵人酒足饭饱后一个好。”

    说到这里宋晋靠向月下一侧,轻声道:

    “郡主,这样的故事自己有脚,会走遍整个大周的。”

    月下听呆了。

    一时间,廊下安静。

    月下看着宋晋。

    宋晋静静回视她。

    “大人,这也是能从书上学到的吗,书上是怎么说的?”月下不由问道。一定是宋大人读书多,才一下子就知道该怎么办。

    “书上说,最好的防守,永远是进攻。”

    月下羡慕道:“大人懂得可真多呀!”

    宋晋轻声:“不过略懂。”

    夜风又起,桃叶哗啦啦。

    月下才意识到自己坐了好一会儿。她恍然起身,不好意思道:“本来想让大人早些歇的,结果反而耽误了大人。”

    宋晋:“臣本来也要饮些安神茶的,如此正好。”

    月下望着宋晋:“大人可不要再回书房了!”

    宋晋轻轻一笑,“郡主的话臣听的。”

    “还有,宋大人!”

    宋晋含笑看她。

    月下道:“我、我替我那个朋友谢谢大人啊。”

    宋晋笑了一声,“郡主的朋友,臣敢不尽心。”

    一直把郡主送到角门边,宋晋持着灯笼,看着她的背影。

    突然,前方亮光处的背影一顿,随即转过身来。

    风吹得灯笼轻轻晃。

    晃动的灯光中,宋晋又看到了月下转过来的脸庞。只见隔着黑暗,一团光亮中的少女把两手拢在嘴边,压着声音对他道:

    “大人,一定要早些睡啊!”

    说完就立即转身,烛火一晃,那抹轻盈的背影便消失在了院墙后。

    夜静,银河疏淡。

    立在灯笼微弱光亮中的宋晋轻轻抿唇,终于还是忍不住,抬了抬唇角,掠过了笑。

    月下回到屋中,一边解下外衫,一边喜滋滋道:“明儿叫陈嬷嬷来。陈嬷嬷定会寻到最适合这差事的人!”

    外祖母说了,需要用人就找陈嬷嬷。陈嬷嬷识人,又会用人。

    转头,月下又想到了宋大人身上,对小洛子道:“六部日常的清闲我早就听说的”

    她扳着手指头跟小洛子数她知道的六部官员,发展老年爱好的,养鱼的养蛐蛐的,就是那些正当壮年的也是练字的画画的,当了侍郎尚书,一年纳好几个姨娘小老婆的

    “既非年初,也不到年底,怎的宋大人就日日如此忙碌”说到这里月下眉头一蹙,对小洛子道:“你去给我打听打听,到底怎么回事!”

    最后月下还是忍不住又感叹了一句:“这是我第一次这样晚出门,居然真的没有惊动任何人呢!洛洛,一个旁人都没惊动哎!”

    悄悄地出了趟门的月下心满意足睡了。

    沉入睡眠前还含糊着呢喃:“洛洛悄悄地谁也没惊动”

    见郡主睡沉了,放下床帐,小洛子打了个呵欠,轻手轻脚准备关门。

    就见门外站了一溜人,一见他出来,都唰一下看向了他。

    个个眼睛锃亮!

    小洛子打了一半的哈欠硬是给憋了回去。

    翠珏压着声音:“郡主睡了?”

    璎珞压着嗓门:“郡主真的没喊我?”

    小安子一贯的低声:“没事我睡了。”

    两个婆子在院子中探头悄悄问:“洛公公,咱们可以出声打更了吗?”

    被惊动的护卫:“洛公公,我们没惊动郡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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