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安神茶发挥了作用, 月下这一觉睡得很沉,也很安稳。醒来的一件事,就是找陈嬷嬷。
陈嬷嬷听了,含笑道:“郡主放心, 老奴必让人办得妥妥的。”
见陈嬷嬷点头, 月下就往身后一靠, 放心地吃茶了。外祖母说了, 在皇宫有事找周嬷嬷,在府里遇事不决寻陈嬷嬷就对了。陈嬷嬷只要说放心,月下就没有不放心的。
陈嬷嬷出了内院, 早已有了办这事的合适人选。心腹丫头听嬷嬷吩咐打点礼物, 晚些去理国公府看大小姐,一愣。陈嬷嬷抬头看了看天,掸了掸衣裳道,“这样的事,怎么能用咱们自己府里的人呢。既是一家人, 就得上同一辆车。”
内院中, 小安子进去回话了。
回说宫内浣衣局上上下下都查了个遍,并没有郡主说的那样一个人。宫内出自淮阳的小太监能找到的都见过了, 现也没有找到郡主口中的“小丁子”。
窗外日头升高,阳光更烈了。炽热的阳光透过梧桐树冠斑驳洒下, 又经过窗纱,映入内室。
窗内,月下咬着唇好一会儿,慢慢道:“让人继续找, 他一定在宫里。”
找不到小丁子,月下已经不是那么高兴了。就在这时打探宋晋当值消息的小洛子也回来了。进来把打听的情况说了, “左侍郎仗着资历深,背后有人撑腰,大事小事都推给宋大人,说就是宋大人年轻能干,‘能者多劳’!”
听到这里,月下冷笑一声:“背后有人撑腰?宋大人背后没人吗!他们一个个到底是瞎还是就瞎大胆啊,真就当本郡主是个死的呗!”
见郡主已经不高兴了,小洛子话就迟疑了。
“还有什么,一块说了!”
“奴才从宫里出来的时候,听说宋大人还在静轩阁外头等着呢。说是什么土地手续,需得庆王爷签字盖章才行,结果庆王爷根本不露面”
月下腾一下站了起来,哗啦一下推开了窗。
窗外蝉鸣阵阵,烈日烤着前方青石地面。来往的小丫头宁愿多走一大圈,也都是走游廊。
“这么烈的太阳,这么热的天!静轩阁前头连棵大点的树都没有,庆王爷就让宋大人在外头等着?”
“听说是呢。”
月下一把拿起身旁茶碗,狠狠——
就在小洛子准备喊人,就见郡主又慢慢放下了,盯着茶碗嘟囔了一句:“算了,你就是个茶碗,还是个值钱的茶碗你有什么错呢。”
月下捡起一旁团扇,使劲儿扇着。
慢慢琢磨明白了。庆王爷封地就在东南,这是清丈土地在庆王爷那里卡住了。至于那位罗大人,这样的官油子她听得多了,都是欺软怕硬的家伙。
月下啪一下按下扇子,“为我更衣!”
一旁小安子提醒了句:“郡主,不管是六部官员,还是庆王爷,跟祁家三公子不一样。”
前者是进士出身的文官,是不可轻易折辱的。后者更是宗亲长辈,尤其庆王府那位庆王妃,论出身尊贵,满京城都找不出几个了,可不是好惹的。
月下按着扇子,哼了一声,“放心,我以德服人!”
翠珏、璎珞:
小安子、小洛子:
*
千步廊一侧户部值房所在小院,尚书办公房中。
左侍郎罗荣远正殷勤地给温尚书倒茶。一张又白又胖的脸上眼睛被挤成了一条缝,堆笑道:“还是大人会用人。这些活儿正合适宋大人做,他做事最仔细!”
说的是本来该他们的工作,这两年都是直接推给宋晋。
尤其是那些又多又琐细的文书核对工作,做好了也没人能看见,一旦哪里出了岔子,还得担责任。
温尚书道:“年轻人嘛,这也是为了他好。”
罗荣远的眼睛笑得越发细了。“到底是大人,前阵子下官还瞎担心!”这说的是郡主府高墙拆掉那会儿,连着好几天没敢给宋晋送麻烦。
“瞧瞧你,芥子大点胆子!说白了都是公务这官场上的公事,郡主再尊贵也是女流,哪里会管这些,这些也不是郡主该管的!”
“就是,就是!”说着罗荣远胖脸一笑:“倒是宋大人,脾气还真好!”
温尚书轻蔑一笑:“他脾气不好能行?就为了清丈土地,得罪的都是大人物!再为了多干一点少做一点斤斤计较,把这户部上下也得罪了?放心吧,宋大人别看年轻,懂事着呢。只要累不死,他就断然不会吭声!”
一个毫无根基的年轻人走到如今高位,行的是要命的事,身边非富即贵,除了认,他能如何。
左侍郎笑得眼睛更看不见了,连声道:“就是就是!”
外头时安再次被人喊住。
对方三人都抱着一摞文书,说是给宋大人的。
如今这些下头人话倒是说的非常客气:“时管事,东西多,您带路,咱们帮着送到大人案上!”
笑容又软还带着些讨好。
时安一看这些,两边太阳穴突突跳!前次的才理完,这是又来!可眼前这些也都是听差办事的,此时对着他笑得简直有些可怜。
这时圆滚滚的左侍郎送走了温尚书,过来了,笑呵呵道:“时安呢,还不快带人送过去!这些活儿要得急,还是大人我跟尚书讨情,说天热,还是该慢慢来,大人这才宽限了日子。不过也就是看着多,其实很做起来还真不费什么功夫!”
见有其他官员经过,左侍郎提高了声音,补充了句。
时安恨得咬牙。面上却只能恭恭敬敬,弯腰低头应是。虽同为侍郎,这位资历比他们大人多了二十年,又是温尚书的自己人!
得亏时安头垂得够低,不然太阳穴突突跳动的血管给这位左侍郎看到,又不知要给大人惹什么麻烦。想到这里时安越发恭敬,却控制不住太阳穴处的跳动。
罗荣远对其他人慢悠悠道:“也就是尚书大人偏心,屡次着意栽培,这些锻炼的机会能给宋大人的都给宋大人了!我说,你们可不许眼馋,谁让你们不如咱们宋大人能干呢!”
说着,他踱步到捧着小山一样文书的三人面前,短粗的手拍了拍其中一人怀中文书,笑眯眯对时安道:“都是小来小去的活儿!为大人我带句话,让宋大人好好做,别因为事儿小就不上心!”
说到这里,左侍郎眯眯眼一笑:“宋大人不上心,耽误了部里的工作,大人我可是不愿意哦!”
左侍郎说完,却没听到周围人的附和。他带笑的胖脸一下子就不高兴了,他早就觉得户部下头人相比他,更倾向于宋晋。眼下居然当着他的面,都敢表现出来了?!长此以往,他的威严何在!
“可是本大人说的不对!”左侍郎明显不悦的声音,缓慢转过他肥大的身体,同时用他威严的目光更加刻意而缓慢地一一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务必让在场的每一个人感受到来自上官的不悦和杀气!
缓慢转动的目光在转向下一人的时候——
一滞!
冷汗先于意识冒出,大太阳底下罗荣远就觉得后背一凉!
“郡、郡、郡主?”
罗荣远一改之前威严的语气,颤声道。
紫檀木鞭柄轻轻敲着月下的掌心,她的视线从旁边那一摞摞正要往宋晋值房送的文书,慢慢落在眼前这位大腹便便的左侍郎身上。
他们家宋大人为了土地清账,此时还在大太阳底下等着庆王爷。结果这帮家伙在这里乘着凉,喝着凉茶,吃着冰镇果子,想着法的给宋大人找事。
月下手一下子握紧了皮鞭。
一旁小安子立即低声道:“郡主,以德服人。”
月下缓缓呼出一口气,挤出笑容,“本郡主见过罗大人!罗大人这是正在发威呢?本郡主有没有打扰罗大人发威呀?”
软软糯糯的声音,问得很是认真。
左侍郎脊背一凉,脸上白肉乱颤。
眼前这位娇艳逼人的少女踩着门槛笑笑看过来,那柄晃眼的金鞭就在她手里绕来绕去。
罗荣远膝盖一软,差点撑不住跪下,好险没有。真要那样的话,这人可就丢大了。他颤颤巍巍躬身行礼,别说笑,都快哭出来了:“郡、郡主怎么来了?”
郡主还是挂着笑,“来看罗大人呀!罗大人与我家宋大人同部为官,同为侍郎。”说到这里月下把手中皮鞭一紧,看着罗荣远笑吟吟道:“本郡主注意罗大人许久了。”
瞬间汗湿透后背,罗荣远脸上肉颤得厉害。一张白胖的脸红成一片。“郡主、郡主说笑了,说笑了”
“本郡主认真的!罗大人对我家大人好,本郡主自然要敬重罗大人。罗大人如对我家大人不好,本郡主——”
天真的少女扯了扯手中皮鞭,看着眼前这位大人。
罗荣远一动都不敢动,连嘴角硬咧出的笑容都僵硬了,动不了。
“瞧把大人高兴的!本郡主知道罗大人乃我朝有德官员,又不是那等趋炎附势的小人,对我家宋大人这样一心朝廷百姓的官员只有爱惜有加的。”
说到这里月下向前,探身看向罗荣远,“大人,是不是呀?”
罗荣远一叠声:“是,是,该当如此,该当如此!”
月下好似才看到那三个抱着一摞摞文书的下人,一双杏眼看向罗荣远:“这是给谁的?”
罗荣远立即道:“臣的,是给臣的!”
月下用鞭柄翻了两页,立即拿开,闭了闭眼。
密密麻麻都是数字,月下觉得看久了真的会瞎。
而这样的册子一本两本三本数不过来简直!竟然都是让宋大人一个人去做的!月下笑声都冷了。
对面罗荣远的冷汗又下来了。
璎珞只好低声再次提醒:“郡主,以德服人。”
月下松了松手中皮鞭,已经不想笑了。
“刚刚大人说这些活就是看着多,其实容易得很?”
左侍郎呼呼冒汗。
“只需几天就成?不然就是不够实心任事,不该忝居高位。罗大人,是不是这样?”
罗大人觉得自己的筋儿都随着汗流出去了,他感觉浑身软得简直要撑不住。
“难怪!大人是侍郎,我家——宋大人也是侍郎。我家大人忙成这样,可我听说罗大人可是蒹葭楼晚霞居的常客呢”
罗荣远没想到眼前这个年纪不大的郡主,什么都知道,越发说不出话来。
“这就是了,罗大人干活必然嗖嗖得,这才这么得闲!能者多劳,以后这类活儿都该由罗大人负责才是!大人,是不是该这样?”
罗荣远虚弱道:“正该如此。”
正午的阳光透过院中树木洒下,依然刺眼得很。罗荣远的汗流到眼睛里,刺得眼睛生疼。
“知道罗大人也有自己的难处”月下慢慢道。
罗荣远听到这话简直想落泪。他上头有温尚书,温尚书是祁国公一党的人。他要想日子好过,也只能
“本郡主呢,不为难罗大人,更见不得我家宋大人为难。这以后,还请罗大人多多照应我家宋大人,别让旁人轻易为难他。”
说到这里月下靠近两步,轻声道:“罗大人,温尚书只是难缠,祁国公府许会仗势欺人。可本郡主呢,是既难缠,又会仗势欺人,还有这柄打起人来不仅疼还能抽去人的脸皮的金鞭。大人,好自为之,下次本郡主可就——不讲理了。”
等到罗荣远再抬头的时候,郡主已经带人离开了。
眼前只有一地灼人的日光。
一旁抱着文书的下人还呆愣愣看着罗荣远。
罗荣远抬起被汗水浸得越发白了的脸,“看什么看!本官的、公文,还不送到本官值房!”
*
离开了户部值房的月下沉着脸。
小洛子带人给郡主打着伞,这时小声道:“郡主,接下来——”
“去找庆王爷!”
见小安子看过来的眼神,小洛子嘶了一声,忙小声提醒道:“郡主,不管是庆王爷,还是庆王妃,不好冒犯的”
国朝孝治天下,这两位都是王室宗亲,都是郡主的长辈,首先就得尊且敬。庆王爷就不说了,庆王妃出身高贵,性格刚烈,就是太后娘娘对她都得客气三分。
要是得罪这位——
“自然不能的。惹了他们,凭白给外祖母添乱。”
说到这里月下幽幽道:“你们放心,本郡主跟庆王爷,推心置腹,真心换真心。”
小洛子、小安子:
翠珏、璎珞:
头顶大树荫荫,蝉鸣阵阵。
小洛子小声问:“那要是王爷他不换呢?”
树叶晃动,透过树叶的日光斑驳一闪,月下冷冷一笑:
“不换?不换就等着庆王妃把他的真心给抠出来!”
第 42 章
月下带着小洛子到了皇宫静轩阁不远处, 日头正当空,流火一样洒下炽热一片。宫城的石板路给晒得银白一片,白花花晃人眼。
静轩阁前,烈日之下, 一身绯红官袍的宋晋安静立着, 等待阁内王爷露面。
明明烈日流火, 他却好像并无所觉。
月下望着宋晋颀长的背影, 静静伫立在烈日之下。她明明只能看到宋晋此时背影,但宋晋此时面容却一下子就出现在月下面前:
微微垂下的睫,安静的眉眼。
前生, 她曾目睹过不知多少次。那时候, 宋晋已是内阁首辅,位高权重。但他要抗衡的却是皇权,是至高无上的天子。
威权如同烈日,高悬所有人之上。
众人无不俯首帖耳,唯独他逆流而上。
月下见过宋晋轻垂眉眼的百折不挠, 也见过他面对强权一次次躬身告罪:臣知罪。
许是日头太烈, 月下视线有瞬间的模糊。
静轩阁内
庆王爷四十多岁,生得高大轩昂, 仪表堂堂。此时正不耐烦摆弄着棋盘,好不容易摆好, 却根本无心下棋,又端起一旁茶水,没好气喝着。
把茶碗往桌上一放,问道:“还没走?”
下人忙上前回还没。
庆王爷啪一声甩开折扇, 呼呼扇了两下。
他对面坐着的锦衣年轻人也是皇室宗亲,这时道:“王爷有事径直出去就是, 怕他怎的?随他说什么,王爷随便找个借口就打发了。”
庆王爷一收扇子,往檀木桌上敲了敲。“你知道什么!宋子礼这个人,你就不能给他一点机会!随便一点机会,他就能将住你,让你进不能退不得!”
“我就不信!王爷硬要走,他一个三品官员,还能拦得住?”
“他——!”庆王爷啧了一声:“总之就不能给他拦你的机会!”
他再次打开折扇,烦躁地扇了扇。“别看宋晋长这个样子,言笑晏晏,文质彬彬!哼,都是骗人的!抓人软肋是一抓一个准,两句话就够他把人架在那里动弹不得!”
烦躁极了的庆王爷嘟囔了一句:“还硬来?本王不要脸面的!”
对面人一听这话,脱口道:“王爷吃过这位探花郎的亏?”
庆王爷脸一红,立即瞪眼:“去去去!能给本王亏吃的人,就没有!他,一个小小三品,哼!”
对面人哦了一声:真吃过外头那位宋侍郎的亏啊,怪不得宁可躲着,也不敢出去交手。
庆王爷忍不住站了起来,要不是下午还有事,他才不着急!宋晋愿意等,他有的是时间慢慢耗着。他要吃食有吃食,要睡有软榻,他耗不死他!
可就怕一个“要不是”!偏偏是今儿!
今儿要办的事儿,他可不想引起旁人一点点注意。
想到这里庆王爷暗暗骂了一声。
静轩阁外
宋晋仿佛感觉不到头顶烈日一样,面上不见一丝急躁。一张脸越晒反而越显得白了,看得一旁躲着乘凉的王府下人暗暗称奇,心道难怪都说这位探花郎是玉人。
烈日下绯袍更红,衬得越发人如玉,五官安静精致。
突然,宋晋长睫一动。
一片阴凉笼下,铺天盖地的炽热顿时一消。
宋晋转头。
对上了月下看过来的黑亮的眼睛,还有她拼命举着伞的双手。
大约从未给人打过伞,宋晋又比她高出许多,她这伞撑得无比认真。
小洛子等人心惊胆战看着郡主颤微微举着伞,有心帮忙,却只能听令,在一旁干着急。
“大人,热不热?”
月下第一次知道给人撑伞也不是容易的事儿,她咬牙问。
拼命举伞的手却瞬间一轻。
一双修长白皙的手稳稳落在伞柄靠上一些,是宋晋伸出手稳住了硕大的黑伞。
月下一下子轻松多了,好似完全不用负荷伞的重量。
宋晋的手落在离她寸许的地方。温和的声音答她的话,如水轻缓:
“这不算什么。”
说到这里宋晋微微顿了顿,低声道:“郡主忘了,臣是农家出身,这点晒,着实不算什么。”
月下哦了一声,见宋晋视线轻轻落在她身上,她觉得自己必得回复些什么。
农家?
月下试探回道:“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她对农人农事的了解,仅限于跟着先生学的《豳风·七月》。
月下微微翘起的鸦黑长睫因为紧张轻轻颤动,红润饱满的唇此时小心抿住,好像学堂里生怕出错的学生。
宋晋点头,笑道:“郡主深居浅出,身处尊位,竟然了解农事,实属难得。”
被夸了!月下莹白小脸顿时红了,目中一亮,按捺着得意,声音也轻快了些:“我知道的!五月斯螽动股,六月莎鸡振羽七月、七月”
宋晋鼓励地看着她。
“七月亨葵及菽,八月剥枣,十月获稻!”
月下一口气念出,微微仰着小脸,望向宋晋,等待他的肯定。
宋晋点头,含笑道:“正是。”
伞下少女精致的面容顿时浮现笑容,好似自己做到了多么了不得的事情。
一旁小洛子望着郡主,面上跟着高兴,心里却觉酸楚。那还是他刚到郡主身边的时候,他听尚书府的人提到郡主七岁那年背《豳风》,只因中间打了个磕绊,吞吐重复了两声,就被慕大人直接扔了书本,说什么“不知稼穑,属实可笑”,还说什么“如此态度,就不要读书了,免得传出去让人笑话”。
而当年郡主为了好好背下来这首《豳风》,听说熬了半宿,读了一遍又一遍,梦里都在背书。也是从那时起,郡主愈发厌恶读书。后来,后来公主去世,郡主更不愿意碰书本一下。
阳光静静,黑伞下一片阴凉。
宋晋垂眸看着伞下月下的脸庞,握着伞柄的手轻轻动了动。就在他轻轻咳了一声,转开视线的时候,月下把伞往宋晋手里一送。
“宋大人,你等着!”
说完冲宋晋一眨眼,一阵风一样,带着小洛子就直接上了台阶,进了静轩阁。
静轩阁内
这时反而换那位年轻的宗亲开始着急了。“怎么办?郡主来了!”
庆王爷反而平心静气起来,也有耐心重新摆棋了。他是看出来了,他今天是别想办成他的事儿了。既然去不成,他也就不着急了。
“郡主来了就来呗,你又没做亏心事,慌什么?”庆王爷捏着棋子,瞥了对面人一眼。
对面一脸慌张:王爷,咱们这会儿刁难那位宋侍郎,不算亏心事?
庆王爷哼了一声:“小丫头能闹腾是能闹腾了些,还是很懂规矩的。”
“郡主果然不会发脾气?”
“肯定不会冲本王发脾气,至于你,那本王就说不好了。”打一顿,也是有可能的吧
这个年轻宗亲顿时脸色一白:他什么也没干,就是想留下来看个乐子!
这时郡主进来了。先向庆王爷规规矩矩行了礼。
庆王爷瞥了对面人一眼,得意:看,本王说了吧。
月下也看向了一旁站了起来的宗亲大兄弟。“大中午,在这儿看热闹呢?”
这位锦衣大宗亲膝盖一软,任由两个冰盆摆着,后脖颈汗还是出来了。
战战兢兢听到郡主一声冷笑,“也罢,本郡主正好要跟王爷好好说话。不然——”
月下目光往对面人身上一扫,最烦这种干啥啥不行却唯恐天下不乱看热闹永远跑在第一名的家伙了。
对面人听到郡主没有动手的意思,如蒙大赦,立即一躬身,往门口溜了。
两个大冰盆幽幽往外散着冷气。
庆王爷笑呵呵摆着棋子,悠闲得很。“明珠啊,坐!坐下慢慢说!本王有的是时间,不急,咱们都别急啊。”
月下没有坐。“我想跟王爷谈心,推心置腹的那种,王爷最好让闲杂人等都退下。”
庆王爷摆弄棋子的手一停,语气愈发带上了长辈的语重心长:“事无不可对人言,这些都是王府的人,有什么他们不能听的呢!”心道这是小姑娘脸皮薄,不好意思当着人替宋晋讨情。他很知道明珠郡主这个人打小就比旁人要脸。
可是,宋晋的事儿,他帮不了。更重要的是,他不想帮!任由明珠郡主说出花来,都不可能!
想到这里庆王爷愈发语重心长:“不是本王不疼你,而是有些事就不是你该管的。不管你怎么说,有些事儿,本王心有余而力不——”
“大柳树。”
三个字让庆王爷最后一个字愣是直接消失在了嘴边,张着嘴,翘着修剪得十分精美的胡子,说不出话来。
房间里瞬间陷入一种古怪的静默,只有两盆冰依然幽幽散发着凉气。
旁人只见庆王爷大眼瞪着郡主,反而郡主慢悠悠坐下了,还好整以暇望了一眼棋盘。
下人完全摸不着头脑,只觉得自家王爷的脸一会儿白一会儿黑,变幻莫测。
所以,大柳树,怎么了。
月下忽闪的大眼睛隔着棋盘看向庆王爷。“王爷,能谈心了吗?推心置腹的那种,我家大人还在外头等着,我急!”
庆王爷眼皮子一跳,脸一黑,咬着牙道:“你们都下去!”
摸不着头脑的下人们立即安安静静退了出去,只有庆王爷的心腹守着门口,一脸压不住的惊恐看着这位小郡主。
屋子里只剩下庆王爷和郡主,还有小洛子。
“他——”
“王爷放心,我的心腹,我知道的他都知道,就不用退下了。”
“你——!”
到底知道什么!庆王爷胡子都翘起来了。
月下乖巧一笑。
看得庆王爷心里又堵又狐疑。
“王爷,终于能推心置腹了,好高兴!”
月下欢快的声音让庆王爷眼皮再次狠狠一跳,“说正事!”
月下立即应声:“哎好咧!正事还要从头说起。您也知道我没事就喜欢到处溜达”
“本王不知道!”憋气的庆王爷硬邦邦道。
月下好脾气极了了:“没事,不知道我告诉您呀!王爷您听我慢慢道来!”月下特意回应了庆王爷之前的“慢慢说”。
庆王爷已经觉得肝儿颤了,心口也不舒服他不由想道,怪不得皇后娘娘每次碰到这丫头都得心口疼好几天呢。
就听月下轻声细语道:“这溜达着溜达着,就溜达到了大柳树巷子——”
庆王爷听到藏在心里说梦话都不敢露出分毫的“大柳树巷子”被人再次说了出来,太阳穴就是突得一跳。
就听这位千娇百宠的小郡主继续道:“我实在闲得慌,就扒着人家门往人家院子里瞅!瞅着瞅着,就瞅到一位好漂亮的姐姐”说到这里还附赠描述:“好漂亮!眉毛细细的长长的,弯弯的,嘴唇红红的,小小的——”
庆王爷心头突突跳着,声音却更强硬了,故作不耐烦道:“说什么姑娘,说正事!”
月下眨了眨眼睛。“正事就是这个姑娘啊!王爷说怪不怪,大柳树巷子里一个普普通通的小院子里头一位普普通通的美人,描眉用的却是只有宫中有的青螺黛!”
庆王爷看着眼前这位漂亮得不似真人的小郡主简直要窒息:她到底是——,到底是怎么回事!居然连描眉用的什么都能看出来!谁闲的没事会管人家的眉毛啊!简直是,简直是令人发指!
月下解释道:“王爷您知道我别的不成,就对这些特别熟悉!”
“扯这些有的没的,跟本王何干!”庆王爷嘴硬,妄图挣扎。
月下耐心解释:“王爷别急,关系很快就来了!”
庆王爷呼吸一滞。
“我当时看到就纳闷,纳闷我就不舒服,不舒服我就得弄明白!”
庆王爷冷笑:“你读书有这个劲头,也不会把慕大人气成那个德性了!”
月下不喜欢庆王爷多话,她的话就简练了:“我就让宫里人去查。”
听到这里庆王爷头嗡一声响,余下的话都仿佛隔着一层纱,从远处传来。
“王爷您知道的,宫里人干别的不行,就是打听别人私隐厉害!”月下望着庆王爷,“早知道那是王爷您的人,我就是再好奇也不会打听这么细了!”
说着她还可怜巴巴嘟了嘟嘴,两手无辜一摊。
庆王爷真的觉得窒息了。
他不是没想过事情有露出行迹的时候,可绝不该是这样的——!就因为描眉的黛石!就因为这个丫头闲得慌!
庆王爷捂着胸口,觉得这天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王爷,我真替您捏把汗呀!要是王妃知道”说到这里,月下嘶了一声。
庆王爷眉头一跳,后脖颈一寒。
张了张嘴,最后道:“你要什么。”
月下立即笑颜如花:“就知道王爷最好啦!看嘛,只要推心置腹,真心换真心,人与人之间就再无隔阂!”
一旁彻底黑脸的庆王爷:
第 43 章
静轩阁内, 静极了。
门边立着的两个下人一个是庆王爷的心腹,一个是跟着月下的小洛子。此时心腹抹着额头上的汗,悄悄扫向对面的小洛子。
他是真慌。
他本以为这件事别说整个王府,就是整个京城也只有他和王爷知道。就是大柳树巷子里住着的那位有倾城之色的姑娘, 都不知道他们家王爷的真实身份, 怎么偏偏就被眼前这位知道了
想到如果王妃知道——
这个念头只是一冒出来, 庆王爷心腹的脸就唰一下白了, 额头的汗冒得更密了。
小洛子瞅了一眼,真怕他脱水啊。他垂手侍立在门边,面上摆出一副他什么都明白但他嘴巴很严没有主子吩咐绝不会往外吐露一个字的样子。但其实小洛子心里已经鹅叫:这么大的事儿, 郡主什么时候知道的?郡主吩咐谁查的, 为啥他一点都不知道啊!
事已至此,月下也就不客气了。
听到月下的要求,庆王爷冷笑一声:“你倒是真为郡马考虑!”
“我身为郡主,自然为社稷为百姓计。王爷以前还教过我的,王爷自己都忘了?”
庆王爷一默。半晌, 他看向月下, 再次冷笑一声。
协议达成。
庆王爷立刻就要离开,却被月下喊住。
知道被人拿住了要命的软肋, 庆王爷不觉搓着牙花子挤出一句:“还要什么,说!”
月下想着前世庆王府种种, 尤其是那位高傲刚烈的庆王妃的选择,她看向庆王爷。“王爷,王妃她心里有您。”
庆王爷没想到月下说的居然是这样一句话,他转头看向月下, 下颌带着修剪精美的胡须一同颤动。
“你,是在太后那里听到什么了?”庆王爷没提自家王妃, 但分明问的是王妃是不是说过什么。
“原来王爷也不是心里一点没有王妃啊”月下若有所思,“那王爷以后,可别这样了,为了外头的伤了自己的结发妻子,会后悔的!”
庆王爷面上一红,嘴硬道:“年纪不大,倒学会教训人你懂什么!”
月下见庆王爷不至于无药可救,提醒道:“大柳树那位女子的身份,王爷还是再仔细查查。”
庆王爷见话中有别的意思,一时间错愕。“本王查过的”想到自己只是派人核实了柳娘的话,庆王爷眼皮子一跳。
月下看向庆王爷:“天上掉绝色美人这种事,我都不会信,没想到王爷还会相信。”
庆王爷似想到什么,面色微微一白。
再对月下说话已没了火气。“宋子礼的事儿,你放心。只是他要做的本就是得罪人的事儿,你有功夫闲逛的——”说到这里,还是忍不住搓了牙。
庆王爷哼了一声,“还是回家提醒他悠着点吧!本王只是为难他,想他死的人,不知多少呢!”
说完庆王爷面色复杂地看了月下一眼,一对上她黑白分明的眼睛,庆王爷立刻哼了一声,一甩袖子离开了。
出了静轩阁,不见了之前死等的宋晋。最是要面子的庆王爷心头一松,面上缓和了一些,心气也顺了一些。
烈日当头,庆王爷咬牙道:“从现在开始,给我把——柳娘,盯死了!”
他倒要看看,柳娘到底是谁的人,居然算计到他头上来了!
直到庆王爷背影消失,撑着黑伞的宋晋才从后头转了出来。他看着庆王爷离开的方向,握着伞柄的食指抬起,轻轻敲着伞柄,一会儿功夫,已经把后头要做的事儿理过一遍。
听到静轩阁门口的动静,宋晋转脸看过去。
一张安静极了的俊朗面孔登时带了融融笑意。
月下一出房门,宋晋就已把伞撑在了她的头顶。
伞下,月下抬头兴奋道:“庆王爷答应了!”说到这里月下不由歪头道,满眼期待:“大人,我做得好不好?”
莹白如玉的脸,鸦羽一样的长睫,柔软红嫩的唇。
此时月下那双如水的眼中,只映着他一人。
宋晋握着伞柄的手不由紧了紧,轻声道:“郡主做得很好,郡主怎么能做得——这么好呢。”
骄阳似火,伞下却是一片阴凉。
宋晋还要当值,月下送走宋大人,在伞下安静站了一会儿。
“郡主?”
月下道:“庆王府的文书盖了戳,就让人把大柳树胡同的事儿告诉王妃。”
小洛子:说好的真心换真心呢
月下哼了一声:“我跟庆王爷有什么真心!”
小洛子:“郡主,您说王妃会不会把王爷打死?”庆王妃这个人,小洛子都怕。
月下还真认真思索:“不好打死吧?宗人府不是好闹的!”
小洛子点头:“就怕庆王爷恼了,再来找郡主”
“哼,打死是不可能打死,但我相信庆王妃一定有办法让王爷没心情找任何人的麻烦。”说到这里月下点了点头笃定道:“庆王妃做得到的。”
想到庆王妃,小洛子再次一默。
解决了好些事情,月下心情好了一些,略微讲理道:“论理说,小时候庆王爷还抱过我,庆王爷也确实跟我亲戚关系更近一些。”
小洛子点了点头,他也是考虑到这一点,要不——
没有要不,就听到自家郡主脆声道:“可惜,我就不是个讲理的呀!”
小洛子:
“这件事,你亲自去办。”
*
待到宋晋带着星远回到户部所在院子,看着周围人反应,星远愣愣道:“大人您有没有觉得,他们——”笑得甜得吓人
话没说完,就对上一张笑得甜腻腻的脸,把星远吓得差点跳开。
他跟着大人天天见这位罗大人的胖脸,这是第一次知道这张脸不拿腔拿调而是笑起来的时候——
简直跟年糕放了两斤糖一样,光看着就觉得又齁又粘牙!
宋晋依然同往常一样对罗荣远行下官礼。
放在以前,仗着资历,罗荣远是一定要踏踏实实受了整个礼,才拿腔拿调道来一句“宋大人,快免礼”。
这次没等宋晋躬身,罗大人已经两只手托住了宋晋,一声“宋大人”喊得那叫一个情真意切!
“快免了吧!”
一旁星远目瞪口呆。他从来没见过同一个人,同一句话,原来可以说出这么天差地别的味道。
罗大人更加情真意切地关怀滔滔不绝。“宋大人是又去庆王爷那边要文书了?瞧瞧这样热的天儿,庆王爷那里不太顺吧?没关系没关系”说到这里罗荣远一张胖脸凑近,压低嗓子:“庆王爷那里,咱们尚书大人都吃过瘪”
这句话还没说完,就有庆王府的下人过来了,恭恭敬敬把相关文书呈上。
“这”罗大人看着一点不差的文书,一时间几乎说不出话来。他再看宋晋,目光越发炽热了,“宋大人,果然是青出于蓝,前途不可限量啊!”
“大人过奖了,大人请。”宋晋恭依旧谨而温和。
“宋大人请您请!好好好,咱们一起请!”
星远已经看傻了。
时安过来敲了他一下,低声道:“郡主来过。”
星远讷讷低声:“果然,做人还得做郡主的人啊”
同一片日头下,理国公府
青桐和青蒿陪着大奶奶慕熹微起身,要送陈嬷嬷离开。
陈嬷嬷走到门口再次站住,含笑道:“论理不该麻烦大小姐的,只是这样的事儿,万不敢托付外人,唯有请大小姐劳心费力了!如有什么难处,大小姐不是外人,尽管开口就是了。”
慕熹微笑了,“难处?说句不怕您老见笑的话,我慕熹微就从未打过这么宽裕的仗!”有这么些可以动用的资源,从东南开始广而告之?她保准让东南上上下下都知道祁国公府老太君的一架屏风多么名贵!
论银子的屏风有什么稀奇,她必让东南百姓都知道,祁国公府的屏风那是论瞎了几双绣娘的眼睛来论贵贱的。
陈嬷嬷笑道:“大奶奶是脂粉堆里的英雄,老奴果然不曾看错。”
送走了陈嬷嬷,慕熹微就对着炕桌上的东西开始盘算了。
静静垂下的半截帘子外,青蒿探头朝里看了一眼,低声问青桐:
“你说,从此以后,咱们是不是算——”
窗外蝉声一声高过一声。
“算什么?”
“算——郡主的人了?”
*
乾清宫西阁中,凉气幽幽。
太子萧淮正陪正昌帝下棋。
进来回话的人把郡主到户部值房的事儿回了,便后退着出了房门。
正昌帝拿棋子敲了敲棋盘:“也得有人敲打一下,宋子礼毕竟是给朕办差。”
正昌帝这里指的倒不是宋晋清丈土地的差,在他看来,这是首辅赵廷玉一党的差。而是指宋晋不仅收上了赋税,稳住了东南,还为朝廷为他这个陛下在两湖赢得了一片好名声。对于正昌帝来说,宋晋能办这样的差,就是得用的人。
底下的人是不少,但真正得用的人毕竟不多。这个宋晋能办成旁人办不成的事儿,无论正昌帝喜不喜欢,都得用他。
萧淮接过一旁大太监呈上来的茶,递给正昌帝。
正昌帝喝了一口。“毕竟是郡主郡马,又是能臣,先前户部那个样子,是过了一些。”
萧淮握着茶碗,过了一会儿,才说了句:“父皇说的是。”
正昌帝瞥了儿子一眼,“怕你母后那里不高兴?”
郡主一连几件事针对的都是祁国公府,就是这次敲打户部那个罗荣远,间接针对的也是后头的祁国公府。
正昌帝放下了茶杯,又看了儿子一眼:“你母后会不高兴吗?”
萧淮这才道:“不过一个罗荣远,有什么好不高兴的。”
正昌帝这才重新端起茶碗,“这些年国库空虚,北边、东南又动不动就要军饷,再不理理,确实不像话了。”
房间里一时无话,父子俩继续下棋。
正昌帝一连拿掉了好几个黑子,看向儿子:“有心事?”
说着往棋盘上一点,“要不是走神,你怎么都不可能把子落在这里。”
萧淮这才看清自己落子位置,一滞。
正昌帝沉吟:“从你回来,朕就觉得你一直有心事。”
萧淮心头一紧,看向父亲,正要说什么,又听到父亲慢慢叹道:“可是见过你祖母,心里难过?”
到了嘴边的话再次咽了回去,萧淮看着黑白交错的棋盘,轻轻嗯了一声。
提起依然还在北边封地的献太妃,正昌帝捏着棋子,好一会儿没说话。
房间里只有龙涎香静静燃着。
“没意思,不下了。”
正昌帝往后一靠,苍青的脸色又显得消沉了。
萧淮一颗颗捡着棋子。
“你祖母真没什么话带给朕?”正昌帝不甘心地问道,声音里有轻颤。
萧淮拾取棋子的手一顿,再次摇了摇头。
正昌帝干巴巴笑了:“是朕,是朕伤了她老人家的心。朕还记得,母妃多疼朕啊!朕的父王,父王他亲自给朕开蒙,后头也是他老人家亲自给你开蒙”正昌帝哽咽,说不下去。
萧淮轻声:“父皇,会有法子的。”
正昌帝一下子就想到了当年献太妃入京,以赵廷玉为首的老臣死活不肯让他亲母从正阳门入。他为天子,他的亲母居然只能以王妃仪仗侧门入京。他的母妃整整在京城外等了两个月,最后他却屈服了。
想到这里正昌帝一下子咳了起来,咳得一张青白的脸通红。
等到萧淮离开乾清宫,外头日头已经偏西,热气也下去了一些。
秦兴默默跟在太子身后,不知走了多久,就听太子殿下突然笑了一声:“她最怕夏日太阳晒,居然也肯在这样时候出门了!”
“殿下,要不奴才带信,您劝劝郡主?”
“劝她?”萧淮哼了一声,“也是孤把她纵得太任性了一些。”
走了几步,突然回身道:“你真觉得,劝她,有用?”
没等秦兴开口,萧淮立即又道:“不劝!”
一口气走到金水桥,萧淮靠在桥边,对着满池荷花,沉默半晌。
一丝风都没有,让人气闷。
萧淮随手捞起腰间佩玉,一枚接着一枚往河中砸,只为听一声响。
落水的玉,惊起栖鸟,碧绿的荷叶连同亭亭玉立的荷花俱都轻颤。
把一组佩玉扔了个干净,萧淮这才觉得闷闷的胸口好些,转身道:“回府!”
他倒要看看她这次不理人到底能撑多久!
秦兴欲言又止,他总觉得这次郡主,不一样。
可眼前毕竟是大周最尊贵的太子殿下,除了皇上和皇后,从来无需看任何人脸色的。秦兴咽下了心中疑虑,赶忙跟上了前方的殿下。
西斜的太阳渐渐收了热气,继续往西落去。
已到了下值时间,六部官员纷纷离开。
“昨儿夜里瞧着还有雨的样子,结果今儿愣是大晴天!”
“夏日就是如此,阴晴不定的!”
说话人意味深长,扯了扯旁边人袖子,示意对方看那边。
就见身子肥大的户部罗大人移动着又去了右侍郎宋晋的值房。
看见的人又是撇嘴又是挤眼。
“这是今儿第几次了?”
“你们猜,这次罗大人是送什么的?”
户部人都知道,这位罗大人最会踩着下值的点,把别处等着要的活儿丢给宋大人。
仗着资历,想光明正大恶心人的法子可不要太多。
“今儿这时候,肯定不是送文书了!”
“还能送什么?”今儿他们可是亲眼见着罗大人往宋大人处送了好茶,还送了冰镇的果子。
有人小声笑道:“送温暖?”毕竟今天罗大人一见到宋大人,那情真意切的关怀,简直让人受不了。不少人都佩服宋晋,以前面对罗大人阴阳怪气的找茬,面不改色;如今面对罗大人能腻歪死人的关怀依然面不改色!
“到底是宋大人!”
罗荣远一只脚才迈入宋晋值房,立即道:“宋大人,您还忙呐!”
关怀之情,溢于言表。
宋晋如常,起身拱手道:“大人有什么吩咐?”
“吩咐?”罗荣远立即又道:“宋大人真会说笑!你我同为侍郎,我能有什么吩咐!没有吩咐,没有吩咐!”说着紧张看向宋晋:“大人还是快快下值归家吧。”
宋晋指了指桌案,“臣想处理完这些再走。”
罗荣远急了:“谁又送文书来了!”
他声音都颤了。顶着郡主警告,还有人为难宋晋,到时候鞭子抽的可是他呀!
宋晋笑:“并无,是臣自己想做的。”
罗荣远提着的心放下了,立即谆谆劝道:“宋大人还是快下值吧,您看天这么晚了,该回去了!”罗大人指着外头亮堂堂的天,苦口婆心劝。
宋晋:“大人,您不必如此。”
罗荣远急:“宋大人!郡主府的马车可在崇政门外等着呢!”
他是真想拉下脸求宋晋,别加班了,快回家吧!
“郡主的马车?”宋晋一张含笑温和的脸这才有了变化。
罗荣远唯恐宋晋不走,一张胖脸快愁哭了。
“嗯!宋大人您快走吧,可别让郡主久等!”
第 44 章
落日熔金。
宋晋步出崇政门, 果然见到郡主的马车远远停在一侧。
此时的崇政门前正是下值官员正多的时候。一众等待的车马轿子之中,最安静处郡主府那辆华丽的马车最为惹眼。无数目光,从那辆惹眼的马车看到这位步出崇政门的年轻左侍郎!
干得好和长得好人家都占了,最后娶得还好!人跟人, 真是没法比。再不肯承认的人, 也免不得心里酸溜溜的。
诸人见到宋晋, 纷纷向其拱手。
同样在这个时候出宫门的还有祁国公府大公子祁青宴, 身旁簇拥着不少人。这时也注意到了前方那辆京城无人不知的马车,祁青宴看向了宋晋,拱手道:
“宋大人。”
宋晋回礼:“祁大人。”
旁边人俱都注意到了这两人的相遇。说也奇怪, 明明这两人为同年, 同榜进士,又是同龄人,还都起自翰林院,入了户部,但诸人印象中, 这两人好似显少同框。
细想又好似并不奇怪, 除了前述共同点,这两人便再也无共同点了。一个是毫无根基的寒门出身, 另一个却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高门贵公子。同样中进士那一年,一个还是诸人背后议论的地方穷书生, 一个已经是祁国公府未来的接班人,日常往来非富即贵,不仅有祁国公这样的亲爹,还跟着亲表哥太子殿下办差, 又得陛下不时接见指点。那位跺跺脚就能震动半个朝野的九爷,是他的亲叔叔。
当时京城年轻一代最受瞩目的就是这位祁国公府大公子, 如此出身,读书也不坏,还能中进士,又兼仪表出众。一众世家公子中,属实算亮眼了。
即使学子中杀出宋晋这样一匹黑马,也不能动摇这位国公府大公子的地位。别的不说,乡野出身的宋晋,少大儒指点,虽才干惊人,但在学理清谈、著书立说方面就差从小大儒教导出来的祁国公府大公子远了。
哪次辩理清谈,都能见到祁家公子夸夸而谈。这样的场合,却鲜少见到宋晋的身影,可见就是藏拙了。毕竟学养这个东西,是需要打小涵养出来的。至于宋晋,听说一直到十三岁都还不曾入学呢。天才是天才了些,但有些东西却是速成不得的。
这也是即使祁青宴比宋晋有种种不如,在文人中前者所受追捧却更甚的原因。文人清高,自不会承认这种追捧中有权势的因素,但无疑这一因素也同样重要。
只是眼下,宋大人这一不能明言的短板,似乎因为明珠郡主在悄悄补上。
崇政门前诸人此时打量的目光后是浮动的心思,尤其是亲眼见到宋晋登上了郡主府的马车。
*
马车内
月下先还微微蹙眉,似在苦恼,一见宋晋立即道:“大人,那罗大人日日这时候留你,你怎不早说?那些人如此为难你,你要告诉我!”
一张堪比花还娇嫩的脸一本正经提醒,认真得令人心头轻跳。
宋晋抬眸,顿了顿道:“官场做事,自来如此,倒也说不上什么为难不为难。”
月下想到那个大腹便便专会欺下谄上的左侍郎,又想到烈日下枯等的宋大人与阁楼内小扇轻扇闲敲棋子的宗亲皇族,哼了一声,“我不管!再有这样的事儿,大人跟我说!不正之风我是正不了,但谁敢不这不正之风吹到我的人身上,我有的是法子要他们好看!”
明明是一张明艳娇软的脸,此时偏偏做出一副心狠手辣的样子,偏偏眼睛干净如水,明亮如落入星辰。
宋晋微微垂目,抿住唇角。过了一会儿,才抬眼再次看她,轻声道:“多亏郡主。”
宋大人说多亏她哎!
能退北蛮打倭贼逼退贪官无数的宋大人,多亏她?
月下倒是想压住唇角,可她压不住!一张小脸上的激动和得意争先恐后,要从她的眉梢眼角往外蹿!
晕乎乎地还要言不由衷地谦虚:“我也、也没做什么这都是,这都是我身为郡主应该做的,不算什么,不算什么!”
可心里却在呐喊:宋大人多亏我哎!宋大人青史留名的那一天,是不是旁边也能加一个我明珠郡主的注,不用多,半页纸就行!
一双半抬起的杏眼中光彩四射,似星河坠入,翘起的唇角犹如娇花绽放。一张精致到难描难画的脸,生动明媚。
宋晋再次轻轻敛目。诚心诚意道:“郡主很厉害,做得比一般人都好。”
这——
来自宋大人如此诚恳的夸赞,她再推辞就不礼貌了吧?月下被夸得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表面含羞,默默接受,内里心花怒放,确定了自己必须努力占据半页青史,她要做史上占据页面最大块的郡主!
马车平稳往前,傍晚的风撩动碧色盘金车帘。
宋晋这才轻声询问:“郡主方才为何心烦?”
月下一下子又想到了翠珏的提醒:明日是安夏日。
安夏日开始,宫廷可以开始用冰。但在大周朝,安夏日也是出嫁女儿回娘家的日子——
想到这里,月下努力让自己高兴起来:“早就不烦了!”又道:“大人,我带你去看好东西!再多心烦,到了那里,都会忘记呢!”
宋晋看月下样子,轻轻点了头。
马车进了沧浪园。
越往前走时安和星远越狐疑。等到马车停下的时候,时安和星远的狐疑已经都到了最顶峰:怎么是这里。
宋晋一下马车就是一顿。
月下扶着小洛子下车,立即道:“大人不要小瞧这里,初看平平无奇,再看不一样哦!”
花木掩映下平平无奇的亭子,平平无奇的湖泊。
时安和星远对这地方再熟悉不过,很认同郡主的话,初看——平平无奇。
再看——
就听郡主兴奋道:“大人快看呀!”
时安和星远顺着看过去:就见湖水深处,草木掩映中,悠悠游出了那只平平无奇的野鸭子
如果不是早就伴着大人来过几次,郡主这样欢喜的目光会让他们以为也许里头会游出一只大象或者一只老虎不
然到底为什么呀!时安和星远都有些不明白,他们大人喜欢看这只野鸭子就算了,他们就当大人是在这京城富贵地怀念家乡的野鸭了。
可,郡主到底稀罕的什么?!
那就是一只野鸭子呀!
月下一脸期待又小心翼翼望着宋晋的侧脸,“大人,您喜欢吗?”
宋晋目光望着那只缓缓游动的野鸭,湖心带起一片片涟漪,起来又消散,再起涟漪,层层不断。
他转脸看向月下,“喜欢。”
“真的喜欢?”
“真的喜欢。”
月下顿时高兴极了。
他们身后时安和星远一脸想不明白,小洛子和小安子就不一样了,一脸淡然。
小洛子:宋大人果然是自己人。虽然看不明白郡主看上的野鸭子哪里特别,但宋大人把喜欢表现得如此真挚!在讨郡主欢心这条路上,已经快赶上我小洛子了。果然是能中探花的大人呀!
小安子:所以,这只鸭子到底怎么了每次郡主兴奋地喊看,要不是实在不爱说话,小安子真的很想一连三问:看哪里,看什么,然后呢。
一群人便都在月下欢快的“看”“快看”“它还会转弯呢”中,齐刷刷盯着湖心的野鸭。
“啪嗒”一声。
小洛子摸了摸自己的鼻尖,湿的。
“啪嗒、啪嗒”
他一下子反应过来:下雨了!
不知哪里飘来的一块乌云,才晴得正好的天说下雨就下雨,雨点子还怪大。
小洛子立即冲郡主方向:“郡主,快往——”
就见宋大人已经不知从哪里变出来一个斗篷,展开在郡主头上。
小洛子脚步一刹,那句“快往亭子里避雨”也噎住了:宋大人已经护着郡主往亭子方向去了。
转眼之间,豆大的雨点子就接连落了下来。
月下还没完全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呢,就听身边宋大人一句“郡主,得罪”,一片斗篷就遮住了她的视线,挡住了她的小鸭子。
她正想说话,就感觉到宋大人整个人都笼罩过来,近到她的鼻端充斥着来自宋大人身上的墨香。月下一下子就把自己要说的话忘了,头脑昏昏跟着宋大人往前走。宋大人连同那片斗篷把她与外面世界隔绝开来一样,她耳边只能听到外头小洛子他们慌乱的脚步声。
月下抬头,入目是宋大人精致有型的下颌,线条分明的薄唇,挺拔的鼻
“郡主,到了。”
背部被一只手掌轻轻一推,月下才发现自己已经进了亭子。
小洛子正围着她检看。一亭子人中,只有她全身干净清爽,其他人或多或少都淋到了雨水。
好在亭子近,又是夏日。
只有宋大人因为护着她,走得慢了些,半边身子都湿了。犹有雨水顺着他轮廓分明的脸庞滑下,在下颌处汇聚,滴落在半湿的前襟上。
月下忙推小洛子。
小洛子确定郡主一点事都没有,忙用手中帕子要为宋大人擦雨。
宋晋轻轻一挡,温声道:“无妨,我自己来就可以。”
顺势抽过小洛子要为自己擦衣的帕子,“有劳了。”
一番收拾,亭子里安静了下来。
月下还担心宋晋,就听宋晋示意她看湖面:“郡主看,它多快活。”
湖中,落下的雨点激起一片又一片涟漪,小鸭子在其中打着转嬉戏。
月下看得目不转睛。
宋晋立在她身侧,同样静静看着。
雨越来越大,雨点子打在亭子上,落在水中,树叶上,草木间。耳边是哗哗的雨声,鼻端是泥土的味道,是草木生发的味道。
几人所在的这方亭子好似雨中一叶扁舟,干净,轻飘。
宋晋把披风折起垫在石凳上,月下坐下,靠着朱红栏杆,侧身向着湖面,静静看着这一方雨,还有雨水中那只小鸭子。
随着雨又大了一些,小鸭子甩了甩头,往树丛深处游走了。
“它回家了。”
月下轻轻道。
“是。”
宋晋轻轻回。
月下转脸,看向宋晋。
把他这个人再次看得清楚,仿佛两人之间又一层隔阂消失了。
她不由想到她初见宋晋。
宋晋这样好看,即使是前生,她也不是一开始就跟他作对的。很长一段时间,她是很注意父亲这个学生的,几次装作不经意与他说话。为了那无法对人说出口的原因,她分外注意他,她想知道——
她想知道,到底是怎样一个人让父亲这样赞扬,欢喜。
她几次都听到父亲书房里传出的笑声,父亲的笑声。这于她来说,陌生极了。带来这一切的,就是这个好看的外地来的儒生。
她偷偷看他。
宋晋突然开口,让月下心头一跳。
“郡主当时,为何执意想要买下臣的那只大青骡?”
哦,月下想起来了。
在更早的时候,在她还没有注意到父亲对宋晋的格外青目的时候,她就已经跟宋晋说话了。
隔着悠悠岁月,她想起两人的初见。
亭外雨声哗哗。
亭中月下想到当年。“它的眼神——”
说着月下对着宋晋努力模仿当年大青骡打动她的眼神,“它就那样看着我这样我觉得它有话跟我说,不舍得我走又、又这样,你知道我的意思吗?”
宋晋看着眼前人努力学着她所看到的青骡的眼神。
黑白分明的眼眸,好似笼着一层雾汽,湿漉漉地望着人。浸染着淡淡的眷恋。
宋晋微微移开目光,“臣知道了。”
月下立即道:“它都这样了,谁能无动于衷呀。”
“是。”
宋晋轻声回。
“话又说回来,你的骡子真的很会装可怜。”月下说着还点了点头,“有次它看着我的发钗露出那种表情,我差点就想把发钗拔下来送给它了”
一旁小洛子唇角抽动:差点?
郡主分明拔下了发钗放在了骡子吃草的槽子里,要不是负责喂马的及时发现,宋大人那匹已经到了岁数的老骡子,只怕就不能那样安安静静地老死了
宋晋顿了顿,“郡主也很会。”
“嗯?”
“扮可怜。”宋晋声音很低,月下还是听明白了。
她向宋大人解释:“我也是没办法,我也是发现我皇帝舅舅特别吃这一套,才苦练的本事跟你的青骡没法比,我是自学成才,它是浑然天成。”
她声音本就轻,说到后来更轻了。她口中的皇帝舅舅,是先帝武宗。
雨声哗哗。
月下振作了精神,分享秘密一样小声道:“而且太后娘娘也吃这样可怜巴巴的眼神,不过也就是小事有用,真大事,太后不许的,再怎么装可怜都没用了。”
“怎样的小事有用?”
见宋晋感兴趣,月下认真回:“比如,打了祁家三公子这样的——小事?”
亭子里时安给口水一呛,硬生生按住,垂下的脸憋红了。原来明珠郡主管她十五岁那年带人套麻袋打了祁国公府那位三公子那件事叫——小事啊!果然还得是明珠郡主!
月下轻轻瞟了宋晋一眼,生怕他问“怎样的大事没用”。那就要说到他们的这纸婚约了,就是她怎么求都没用的大事。月下不安地咬了咬唇。好在宋晋并没有问下去,而是轻轻带开了话题。
不觉间,雨停了。晚霞又现。淡淡霞光泻在新雨后的湖面草木上,轻悠悠的波光涟漪荡漾在朱红色的亭木上。
亭子中宛如动人的画面,男子是微风吹兰杜,女子是霞光满身,娇艳无双。
月下从未想到有一天自己能这样心平气和地与宋大人闲话许久。
好一个盛夏晚晴天,让月下连第二日要回尚书府的不安都暂时摆脱了。
第 45 章
好一个盛夏晚晴天!
月下躺在床上, 想着傍晚的沧浪园,她的孤零零的小鸭子,那场突如其来的雨,还有——宋大人。
可惜月下的好心情只持续到入夜, 想着第二日的出行, 怎么都睡不着。在昏暗的轻纱帐中, 月下仰面躺着, 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黑暗中的床顶,两手交握放在腹部,作挺尸状。
赶巧又是小洛子值夜, 月下没想到自己都坚持不翻身了, 还是被小洛子察觉了。
小洛子隔着碧纱橱雕镂的花隔问:“郡主,睡不着?”
“谁说的。”脱口而出。
小洛子:
月下翻了个身,“马上就睡着了”
“要不,奴才去跟宋大人要一碗安神花茶?”
“不许去。”
她不想让宋大人知道父亲这么看不上她。而且就在今儿傍晚回来,说起安夏日, 月下试探问了宋婉关于他们的父亲。
宋婉跟她讲了他们父亲, 虽然穷但从小特别疼爱他们。月下没忍住,附和道, “我知道我知道,我小时候, 我、我父亲也是这样的。”
这是在宋婉描述她小时候玩累了父亲背着她回家,月下附和的话。
她就是听着宋婉描述夜晚的乡间多么黑,可父亲的背又宽阔,小小的她伏在父亲背上觉得又安全又放心。当时宋婉看着她问, “郡主知道那种感觉吗?整个世界都是黑漆漆一片,可是趴在父亲背上, 什么都不用怕?”
月下不想说,她不知道。
她也不知道自己那时候怎么鬼使神差说了那么一句。更糟的是,她还补充了好多好多细节。等她回过神,已经扯了好大一片谎
要是给宋大人知道,她不仅优点不多,还暴露了会说瞎话的缺点
只是想一想,月下脸就发热了。她真恨自己那可耻的虚荣心呀!
想到这里,月下再次躺平
小洛子小声道:“郡主别担心,明日、明日许根本见不到老爷”这样就不用再跟老爷吵架了
这话说出来,就连小洛子都咬住了唇:明明是为了安慰人,结果说出来他自己听着都更难过了。
“谁担心了。”黑暗中传来月下干巴巴的声音,“我好得很好得很”
再好的晚晴天也会过完,再难熬的夜晚也会过去。
第二日,月下穿金戴银,上了华美的花翠,还贴了最耀目的花钿。已经梳妆毕,她还瞅着首饰盒,琢磨还有什么钗环能往自己头上插戴。
一旁翠珏和璎珞提心吊胆看着。
璎珞冲翠珏努嘴:不能让郡主这么戴下去了,头上已经没一点空地了!
翠珏欲言又止,也看璎珞:你不是最敢说话。
璎珞:每次关系到老爷,她不太敢!
两人的眉眼官司在看到郡主手里那个金光闪闪的好大一朵粉宝石芍药点翠步摇的时候,狠狠一停。
璎珞开口了,“郡主,这芍药步摇不太配您今儿的妆”主要是这么大,真没地方插了。
翠珏也开口了,“是啊郡主,依奴婢看,两支金步摇够、够了”
月下已经对着铜镜寻找地方插进去了,胜利道:“看,插上了!”
随着她猛一转头,其中那个因为没地儿只能插在低处的步摇甩了过来,旁人也没看清什么情况,就见郡主突然捂住了眼睛。
这是打着郡主眼了?
下头人一下子慌了,又是哄又是劝,就见郡主捂着眼睛趴在梳妆台上,怎么都不肯让他们看看到底打成了什么样。
可把几人急坏了!
就在翠珏都要吩咐人喊太医的时候,月下松开了手,坐直了身子,面无表情道:“没事了,就是打到一点点。”
看着郡主发红的眼睛,翠珏和璎珞一时间都说不出话来。这哪里是步摇打到了,分明——
翠珏强笑道:“既郡主喜欢这支步摇,奴婢给郡主看看,咱们怎么簪好看。”她一定能找到地方,把郡主喜欢的首饰都戴上!
璎珞:“对对对!郡主别——着急!”璎珞嘴快,但总算人反应更快,把那个“哭”字咬住了,换成了别着急。
月下看着铜镜中的自己:这个拼命激怒父亲的自己,同小时候那个拼命努力想要获得父亲肯定的自己又有什么区别呢
她抬手,轻轻地一件件取下发间的首饰。透过铜镜对身后的翠珏璎珞笑道:“这样一点都不好看,你们还是给我打扮好看吧。”
翠珏哎了一声,望着郡主那张努力笑的脸,鼻尖一酸,忙低头掩过。
璎珞咬着唇,帮着郡主一件一件拔下了发间钗环。
一时间安静的室内只有钗环坠子相互碰撞的叮当声音。
雕花窗外,白玉兰已谢,石榴花正如花如荼地开着。梧桐树硕大树冠投下一片树荫,消解了燥热的夏,为梳妆台前如花朵般娇艳的女孩带来一片阴凉。
*
与此同时,理国公府
同样正在为回娘家做准备的慕熹微却被杜夫人派人叫住了。她当即放下手头事情,只带了青桐,随着杜夫人身边的丫头来到杜夫人的院子。
杜夫人正阖目靠在炕上,旁边一个才留头的童子正捧着一册《地藏王菩萨本愿经》在一旁朗声诵读。
慕熹微跟着丫头轻轻进来,就在一旁站了。
童子又读了一盏茶的时间,杜夫人才睁开了眼,看到慕熹微忙让她往炕上坐,又嗔丫头道:“大奶奶来了也不知道说一声。”
慕熹微忙说:“能跟着母亲听听经也是福气。”
杜夫人笑道:“是呢,这都是为你们积福积德。”
说话间就让童子下去,丫头上了茶水。慕熹微接过亲自捧了茶盏送到杜夫人面前,见杜夫人接过,她这才挨着炕沿坐了。
杜夫人用帕子擦了擦嘴角,“听说,你把王福家的外甥,罚了。”
慕熹微忙站起来解释道:“实在是那日当着好些人,他醉酒误了差使,我身边人问着他,他开口骂骂咧咧”
“坐下说。”杜夫人抬手示意,抿了口茶笑道:“瞧你,我不过是听人提到,白问你一句。”
站在后头的青桐提着的心放下去一半。她确实没想到杜夫人就这么轻轻放过了,不知夫人后头还有什么话。王福一家子都是杜夫人的陪房,王福家的又一向在杜夫人面前得脸。
杜夫人抬起眼睛,笑道:“今儿怎么不见青蒿那丫头?”
青桐眉心一跳。
慕熹微笑回:“院子里事儿多,下头的小丫头子们又懒,留下青蒿看着,我还能放心些。”
杜夫人看了慕熹微一眼,“再是能干的丫头,到了年纪,咱们当主子的也不能为了自个儿方便拦着她们出嫁。”
话到这里,必然就是王福家的为她那个又贪酒又好色的外甥求到杜夫人面前了。慕熹微脸微微紧绷,连笑都僵硬了些,正想拿话搪塞,杜夫人却没给她机会。
“王福家的外甥,我也知道,毛病呢是不少,可总的来看还是能干的。毕竟还年轻,有些不好都是难免的。王福家的跟着我这些年了,就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慕熹微站了起来,不能让杜夫人再说下去了。
“怎么,我保的这桩媒,你不愿意?”
一旁青桐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慕熹微顶着王夫人看过来的目光咽了口唾沫,一咬牙道:“母亲觉得合适论理说自然没有不好的,只青蒿那丫头命数不好,尤其这两年不宜论婚。”
房间里好一会儿没人说话。似能听到窗外蝉鸣,却听不真切。
青桐死死盯着鞋尖儿,整个后背紧绷得好似要僵住了一样。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听到杜夫人的声音,“既你这样说,我也不好强求。”
憋着的一口气突然喘了出来,青桐不敢相信杜夫人就这样放过了?
紧接着就听到杜夫人说:“今儿是你回娘家的日子,也是咱们老太太的好日子——”
“夫人放心,儿媳回去略坐坐就回来,绝不会耽误今晚的寿宴!”
青桐又听到杜夫人说话了,“好不容易回去一趟,急什么呢。有蓉丫头帮趁着,不会出岔子,你晚宴前回来能赶上给老太太贺寿就是了。”
话头一转,笑道:“当然,如果郡主能跟你一起到咱们府里来,那真是再好的事儿没有了。你说呢?”
青桐再次轻轻吞咽了一声。
慕熹微嘴唇动了动,为难道:“郡主才出嫁半年,料理一府,她年轻,很多事——”
“也对。郡主是什么人呢,确实不是咱们府里能轻易请动的。”杜夫人慢悠悠道。
慕熹微想说什么,可嘴唇张了张,到底还是闭上了。
房间里再次陷入安静。
听到杜夫人再次开口,青蒿胸口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再一再二不再三,这已是杜夫人这个做婆母的开口请的第三件事,无论如何他们大奶奶都要应下来了。
青蒿垂下的手不由得攥得死紧。
“正好你要回娘家,我这里有件事还要托你一托。”
“什么托不托的,母亲有话尽管吩咐,儿媳但凡能做到,定然——”
“不是什么大事,也就是你一句话的事儿。”杜夫人拿起慕熹微放在膝头的手拍了拍。
慕熹微觉得杜夫人的手光滑,冰凉,冷腻。
仿佛不是落在她的手上,而是落在她的脖项。房间里不知燃了什么香,甜腻腻的,她轻轻闻着,笑看向杜夫人。
“是我的一个娘家侄儿,很是会读书,在国子监也有两年了。我呢自然也知道慕大人清正廉明,咱们也不是要请托什么事儿,只是我这个侄儿对慕大人的学问仰慕已久,想上门拜访,得他一二句指点,这孩子就心满意足了。你看?”
青桐惊恐地看向了自家大奶奶:不可能的!老爷一向厌恶这些背后请托,绝对不可能的!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觉得去求一求郡主,求郡主来府中一趟,是不是更可能一些
杜夫人挂着的笑敛了,“怎么,这样一件小事,你也不愿?”
再一再二不再三。
慕熹微忙笑道:“母亲说的哪里话,儿媳这就——”
“好啦!你应了!我这就让王福给我那个侄儿送信,他母亲知道定然感谢你的!”杜夫人握住了慕熹微的手。
慕熹微强笑着,想要解释一二,“只是母亲也知道,我父亲——”
“瞧你!你父亲不应旁人的情儿,你这个亲闺女开口,他就是为了你好,还能不应的?不过是见一面的事儿,但凡别的,母亲也拉不下脸开这个口,你说是不是?”
说着再不给慕熹微开口的机会,杜夫人已经喊了丫头,吩咐把一些礼物送到大房院子里,也有给郡主的,也有给慕府的,一块儿装车。
慕熹微带着青桐往大房正院去。
烈日当头,主仆两人竟好似都恍若不知。
快到院子门口的时候,青桐终于忍不住问道:“主子,老爷他会答应吗?”
慕熹微面色发白,这时候看向了青桐,嘴唇动了动。
青桐不忍道:“主子,要不咱们还是求求郡主吧!”他们不是已经能帮郡主府办事了,她们也该算郡主府的人了吧,人人都知郡主对她的人最好了青桐不确定地想。
“不!”
慕熹微断然,目光动了动,末了道:“还是,求父亲吧。”
第 46 章
月下到尚书府的时候, 理国公府的马车已到了许久。
这次因是月下独自归宁,就不需要尚书府那位对父亲忠心耿耿、不苟言笑的管家出面了,在慕尚书府,每个人都自有其位置。
尚书府同样不苟言笑的老嬷嬷把月下引到上次的厢房。
月下静静坐了, 跟着的小洛子在一旁垂首侍立。
守着手边的一盏茶, 月下一直安静坐着。手边的热茶早已没了热气, 几片茶叶可怜兮兮地沉在杯底。
外头灿烈的日光慢慢转成了夕阳, 一道橘红色的晚霞投入厢房。
月下觉得自己再不动动,也许就这么坐着直接坐老了,在这里也没人理会。她自嘲地笑了一声, 端起粗瓷茶杯喝了一口。
茶早已冷透了。
慕尚书清廉苛细, 府里的茶都没有茶味。
月下放下茶杯,站起身。
小洛子忙喊那位正在门口打理花木的老嬷嬷,一连喊了三声,老嬷嬷才过来,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意思是自己耳朵不好。
月下又笑了一声。
小洛子心里惴惴地, 喊了一声:“郡主?”
他从没见过郡主能在这间厢房里坐上这么久。这次不仅郡主, 他小洛子也知道了,原来真的是这样, 任凭郡主坐再久,也还是那样。
月下已来到了门口, 夕阳的光落在她微微仰起的脸上。白墙黑瓦,高高的院墙,一间又一间房都是同样压抑的布置。月下曾经不止一次想过,到底是什么让母亲放弃公主府, 住在这里,一直住到死。收回目光, 月下朝着书房方向过去了,小洛子忙跟上。
书房的院子一样安静,干巴巴两棵树,连一丛花都没有。连守着书房的哑巴,这会儿都不知道去哪了。
“我从不做这样的事。他有才干,自会被人看到,不劳他求,我也会见。他若没有,我见之何益!”
慕元直的声音,没有感情,冷冰冰的,让月下想到喝掉的冷茶。
女子的声音:“父亲,我实在没有法子了,婆母亲自开口。婆母在上,妯娌倚仗国公府,处处与女儿为难,几次挤兑女儿出身”
书房的主人突然拔高了声音:“这京城是你们要来的,理国公府也是你点头要嫁的!自己选的路,自己走下去,我没时间听你说这些!”
书房内跪在地上的慕熹微怔住,低声道:“这京城不是女儿要来的,是父亲不能不让我们来的”
慕元直那张儒雅俊逸的脸上有肌肉轻轻跳动,让人怀疑下一秒这张脸也许就会变形。慕元直慢慢平复了自己,声音却依然没有压下去。“你只行得正,用不着行这些旁门左道,谁会看不起你!是你,是你自己看不起你自己!”
慕熹微那双得自父亲的凤目里都是茫然,“女儿并不曾看不起自己,女儿只是希望父亲能帮衬一把,一次,就一次”
“你就是看不起自己!”慕元直断然打断,“低下头看看你自己,再抬起头看看你父亲!”
慕熹微抬头,看着上首的人。她已经二十四岁的人了,怎么还是像当年那个十岁的自己,跪在这个府中,茫然,无措,陌生,冰冷。
“你已满身绫罗,还不知足!一味就知富贵攀比,你可知外头百姓都过得什么日子!”见慕熹微看向自己,慕元直一字一句道:“记住为父的话!为父这一生,都是为天下苍生而活!为苍生,可背污名,行险途,无怨无悔!”
慕熹微嘴唇翕动,她甚至有点怀疑自己难道真的错了可她只是希望,只是希望泪水在她眼眶里转动,她好像连自己希望什么都说不出了。
就在这时,书房门“砰”一下被人推开。
慕元直骤然看向门口,满面怒气却在看到门口人的那一瞬间被恍惚取代。
落日余晖照在门口少女身上,眉眼精致,一身红衣。
慕元直握着笔杆的手都在轻颤。
“苍生?”月下看向父亲,同样一字一句质问:“那我们是谁?”
慕元直面上恍惚尽散,声音冷漠。“谁许你来这里的?又是谁教你这样破门而入的?一个连书都读不明白的人,居然有脸在书房圣地撒泼。果然,一年年岁月空添,指望你能有半分规矩,都是徒劳。”
跪在地上的慕熹微看到月下整个人都轻轻一颤,她忙道:“父亲,是女儿的错,女儿知足,女儿不求了不求了”
慕元直似乎再懒得看她们,冷哼了一声,一边翻开一本文册,一边摆了摆手,让她们退下。
月下纹丝不动,攥着拳头,目光依然直直看向父亲:
“父亲,您还没回我的话!”
是毫不胆怯亦毫不退让的质问。
慕元直抬头看向她。
这样逼人的视线。
月下明明整个人都在拼命控制着不知因何而起的颤抖,却执拗质问:“父亲您此生为苍生,我们是谁呀!我,姐姐——”
慕熹微身子一颤。
在慕元直的目光下,月下一字字道出。
“我娘,还有被您先是停妻再娶后又贬妻为妾的糟糠之妻——”
闻言,慕熹微猛一转脸,用手捂住了嘴。
慕元直目光一凛,冷喝道:
“你大胆!”
月下却没一丝退却。“女儿不是大胆,女儿只是真的想知道——,您的苍生里竟然从来都没有我们吗?我们不是苍生?那我们是什么呀!”
听到这里,慕熹微再也撑持不住,呜咽出声。
“你——你!”
“我?是你!辜负发妻,又骗了我娘!瞒天过海,是您,欺瞒世人!要不是我娘,您还能站在这里教训我!”
月下昂起脸,一双眼睛里犹如燃着火
慕元直暴怒,手已扬起来。
“啪”一声。
书房一静。
就连盛怒的慕元直都是一惊,顿时清醒过来。
慕熹微护住了月下,那一巴掌落在她的脖肩处。
姐妹两人此时身子都颤得厉害。
书房里安静得厉害。
隔着护住她的姐姐,月下的目光与慕元直看过来的目光相接。
“最后一次,这是最后一次我让您拿巴掌对着我!父亲,再有下次,我不会再替母亲为您瞒着了!”
说完,月下一拉慕熹微:“我们走!”
日头再次落了下去,书房门前那最后一丝余晖都消失了。
*
月下和慕熹微两人一路沉默,一路向外,穿过一道道院门,来到停放马车的地方。
慕熹微看向月下,想说些什么,可对方没有看她一眼,已经转身踩着下人备好的上车凳,登上马车,一弯腰进了车帘。
小洛子向慕熹微行了一礼,也忙跟着月下登上了马车。
青桐和青蒿并没有跟着到书房院子,这时候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又见自家大奶奶是跟郡主一起出来的,气氛肃杀,两人不敢说话,只拿眼睛无措地盯着慕熹微。
慕熹微一咬唇,也什么都没说转身上了理国公府的马车。
青蒿往前一凑,看到了慕熹微脖子和肩膀处的红印,失声道:“这是怎么了!”
慕熹微淡淡道:“没什么。”
青蒿看了慕熹微神色,不敢再多问。青桐见慕熹微这样子,不用问也知道结果。她挨着车窗坐着,攥着帕子,面色微微发白。
马车无声地朝着理国公府行去。
青桐透过被带起的车帘一角看着外头迅速退后的街道店铺,离着理国公府越来越近了。到了府里,一切又将如何了局呢。
过日子怎的这样难啊。不要说她们大奶奶,青桐觉得这一日日的,她都快要被理国公府没完没了的争斗挤压得快要透不过气了。只有这短短的一段路程,她们能清清静静坐在这里,一旦车子进了理国公府的门,她们就要再次开始面对无处不在的窥探和争斗。
青蒿不能嫁给王福家那个外甥的。青蒿的脾气,她最知道,宁折不弯。青桐暗暗下了决心。她空寂的目光绝望地看着外面的世界,突然,她“咦”了一声。
慕熹微甚至没听见,她挺直脊背靠着车背坐着,眼睛看着前方。她的脑子里似乎挤满了东西,又似乎什么都没有。
坐在慕熹微另一侧的青蒿瞥了毫无动静的主子一眼,小声对青桐道:“什么?”
青桐已经抬手掀起了车帘,扒着车窗往外看。
青蒿坐不住了。以前都是青桐数落她这样没规矩,她可从没见过青桐这样。她又迅速瞥了主子一眼,身子已经来到了对面,脑袋挤着青桐往外探:“给我看看!”
“那不是——?”青蒿疑惑。
青桐面孔微微发红,点了点头,可她并不确定到底是误会还是真的——
她狠狠吞了一口唾沫,抓着车帘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微微发白。
就在这时他们的马车到了转弯的地方,驶入了理国公府所在的宣平街。青桐和青蒿两人都着急知道后头那辆马车会不会跟着转弯,同时急着探头锁定后头马车的行踪。
“砰”一声。
竟然生生撞在了一起。
青蒿根本顾不得疼,还往车窗外探头。
慕熹微已经回神看向她们。
青桐也让开了车窗口,看向了慕熹微。她的脸透着兴奋的光,却又怕白欢喜一场,忙拉身旁的青蒿:“看到了吗?”
“等等,快了快了转弯了!”
青桐一下子抓住了青蒿的胳膊:“往咱们这里转?”
青蒿疼得一咧嘴,却是笑的:“嗯!”
她看向慕熹微:“大奶奶,马车,转弯了!”
慕熹微一愣,落在膝头的手一下子抓紧了帕子。
青桐眼睛含泪,望着主子:“大奶奶,郡主的马车跟着咱们往咱们府里去呢!”她的泪里含着笑,声音里是止不住的颤。她自己都不明白,自己是这样没用的人吗,怎么这时候能哆嗦成这样!
慕熹微抓着帕子就往窗子这边过来。
青桐青蒿赶紧让出最佳观景位。
慕熹微透过半掀的车帘,什么都没有看到,她心里一慌。下一刻,空荡荡的街面就出现了郡主府那辆谁都不会认错的马车!
慕熹微一松手,车帘垂下,她重新靠坐回去。
“主子!”
两双含泪的眼睛激动地盯着她。
慕熹微抓紧了帕子又缓缓松开,看着这两个跟着自己嫁入理国公府的丫头,提醒道:
“吸气,吐气,很好。放松,装作什么都没发现的样子,要非常平常而自然,自然而优雅地下车!”
马车一停,慕熹微心轻轻一提。
她再次叮嘱道:“自然,平常,放松,优雅。”
第 47 章
慕熹微念着八字真言, 见两个丫头狠狠点了头,她优雅起身,却不想,才一迈步就踩了裙角——
旁边青蒿忙道:“主子, 放松!”
瞬间主仆三人好像回到了当年。当年就是这样, 为了避免被那些贵族小姐夫人们看贬, 她们就是这样相互提醒, 相互传授从旁人那里看来的“如何做一个贵族小姐”以及“如何做贵族小姐的丫头”的秘籍。
回想当年,怎么能可笑成那样啊!
马车内三人相视,无声而笑。
青桐忙去打车帘, 青蒿已先一步下了马车, 准备扶着她们优雅的大奶奶优雅地下车。
理国公府大门处,几个奴仆正交头接耳嚼舌根。虽说是回娘家的日子,但毕竟这一日是老太太的寿宴,各路客人都已到了,同样回娘家的二奶奶早就回府了, 怎的最会在老太太面前卖好的大奶奶这时候才来?来了不说走车马道直接进去, 怎还在大门处停车了!
其中一人上前正要提醒大奶奶府里的规矩,才过石狮子立即原路折回, 抓着另一个正探头探脑的,颤声问:“后头那辆, 谁家的马车?”
他心里其实已有了答案,只是不敢信。
旁边那人到底更机灵,这时候已经“吱哇”一声,转身就往府里跑。他得抢先去通知管事的, 通知夫人,通知老太太!
月下已经扶着小洛子的手下了马车, 来到了理国公府大门前。
半新不旧的石狮子,朱红大门倒是油得锃亮,黑底金字大牌匾也还能唬人。
虽然理国公府的下坡路已走了许久,走到今天在京城也算瞒不住人了,但到底是国公府,依然能见五代以前敕封国公的体面。就是这体面也耗银子,耗干净前还没找到出路,这架子就该塌了。
月下收回落在理国公府大门牌匾上的视线,正好对上了同样收回视线的慕熹微转过来的目光。
至此,这对隔母的血脉姐妹在月下重生后第一次相见。
一双是得自亲娘的黑白分明秋水杏眼。
一双是得自她们共同父亲的上挑凤眸。
在朱红大门前,在一对已经浸染风尘的石狮子中间,相遇。
“你”在人前能说会道的慕熹微,此时罕见地语塞,顿了顿,才低声把话说了:“不用为了那一巴掌如此,并没有真的打实”
慕熹微也不知道为何自己对月下的第一句竟然是这个。
月下移开目光,绷着小脸:“我来你们府,你不愿意?”说着哼了一声,“你不愿意也白搭。我是郡主,我爱去哪儿就去哪儿!”
说完提裙迈上了理国公府的台阶。
喜滋滋的青桐和青蒿一扯,慕熹微才回神,抬脚跟上。
消息传入后头的时候,祁白蓉正在人群中左右逢源,嘻嘻哈哈。身边一帮子都是巴结她的旁房媳妇婶子,好些都指望通过这位二奶奶能走通祁国公府的门路。不知道谁提了一句大奶奶的什么事儿,听清的立即比着笑得前仰后合,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想也知道,如果不是有难为情的事,慕熹微才不可能错过在老太太面前卖乖讨巧的机会。别说来晚了,她能第一个跑过来等着。
杜夫人含笑看着戏台,笑意却只在嘴角。
至于其他赴宴的别府小姐太太们,这时候还没看见理国公府这位大奶奶,自然都是要问的。
没有慕熹微在场,越发显出了祁白蓉这个二奶奶。只见她如蝴蝶一样周旋在众多女眷中,又有旁边跟着的一群附和捧哏的,引起了很多称赞。
只要听到谁问慕熹微,她就立即过去寒暄,“我这个大嫂最是孝顺老太太,这时候必是准备大惊喜给我们老太太贺寿呢!”,“等着瞧吧!”,“我大嫂多能干啊,这还不憋个大的!”
日头彻底落下,各处灯笼都已点起。
迟来的慕熹微已被高高架了起来,磕着瓜子的小姐夫人们看的已经不是戏台子上的戏,都等着看这妯娌斗法的大戏呢。
就在这时,婆子奔进来,直接进了花厅内堂。
顶贵的贵客都在里头,由老太太和杜夫人陪着。
外头的小姐太太们这时候连吃果子喝茶都顾不上了,互相压着嗓子探寻到底咋了!
戏台上的唱词一下子清晰了起来:
“画堂筵庆雀屏开,福禄荣华自天来。
老寿星您呢往上看,有那九天神女拜寿来!”
恰恰好的唱词随着夏夜乍起的风清晰响起在园子中。于此同时,花厅内老太太和杜夫人已经带着一大群人出来了,夜风中吃茶凑热闹的诸人就听到外头一声尖尖的高喝:
“明珠郡主特来给国公府老太君拜寿啦!”
哗啦一下子——
今晚本就热闹的理国公府,好似火上浇了一桶油,顿时这热闹就更上不知几层楼。
诸人就见灯光处,一个极俊的小公公扶着一位红衣恍若仙的女子款步而来。
灯光摇动,看不清来人的脸,但所有人都闪过同一个念头:这就是他们大周朝被两代帝王捧在手心里长起来的——明珠郡主!
再看一旁,不就是理国公府那位大奶奶!此时诸人心里也只剩下:到底是亲姊妹,不然谁家能请得动这位郡主亲自登门祝寿!
理国公府老太太笑容满面,月下几步迎上前,很有晚辈的自觉。
灯烛高照,这下子众人都看到了明珠郡主那张极美的脸。
突然的视觉冲击,攒攒人头瞬间一静。不知何时,戏台子上的唱也停了。
月下十分亲热迎上前,一把搀住了理国公府老太太,笑道:“我来晚了,老太君莫怪!”
老太太也笑:“也不是整寿,不过是平常寿辰,怎敢劳动郡主前来!”
月下笑:“先不说我姐姐开口,就是没有姐姐央求,我既知道老太太过寿,也是一定要过来讨杯寿酒的!”
“好好好!”老太太欢喜,旁边杜夫人已让人捧上了酒壶金杯。
月下娇声道:“因我的缘故,误了姐姐来为老太太庆寿,我自罚三杯!”
话毕,小洛子已经为月下倒了酒。
饮毕,月下又道:“再三杯,是我专为老太太祝寿的,祝老太君福如东海水长流,寿比南山不老松!”
她看向理国公府老太君的目光如此恳切,让见多了人事的理国公府老太太都觉心头一热。她哪里知道如今的月下,但凡看见银发皱纹的老人,总能想到她的外祖母。
一连三杯又三杯,郡主亲切豪爽是大家没有想到的,再次把今夜欢乐氛围推向了高潮。
老太太喜不自禁,再也想不到明珠郡主会如此给他们理国公府脸面。
拉着慕熹微的手,轻轻拍着。这样的体面,可是旁人没有的。
小洛子朝月下一看。
月下就知道他们的贺礼送到了,她一抬手,郡主府的人就抬着礼物进来了。
精美的妆花缎、妆金缎、暗纹牡丹蜀地锦、适宜夏日裁衣的醒骨纱,一匹匹被人抬进来,又有喜庆好看的寿桃点心,上好的延年益寿凤仙酒。
众人艳羡的目光中,理国公府上到老太太、太太,下到理国公府管事婆子丫头,都觉与有荣焉。
青桐抓着青蒿的手,两人看着前方人群簇拥处,更是说不出的高兴。
慕熹微已从老太太身边走开,来到人群中尽她大奶奶待客的本分,周道地与诸人说笑寒暄。只每一个空档,她都忍不住看向老太太、杜夫人那里,那里站着她的姊妹。
那个又骄傲又嘴硬脾气又大的丫头,到底为了她,来到了理国公府。
一片热闹中,慕熹微笑着,她却总疑心自己听到了当年那个小女孩的声音。那是她十岁那年,在人生地不熟的公主府,第一次遇见四岁的月下。
“你为什么哭呀?你别哭,我给你糕不要?那我给你银子呢?”
“我命令你,别哭。”
“这府里最好看的除了我娘,就是我了,我准你陪我坐着!”
“你别走呀!”“我不吵!我最乖了!我就乖乖坐着!”
“你想静静?我最安静了,我是个最不爱说话的小女孩啦!”
“你怎么看见我就走?我可告诉你,你走遍京城,都找不到我这么懂事好看的女孩啦!”
灯火阑珊处,慕熹微总疑心那个小姑娘就站在那里冲她跺脚。
慕熹微笑得脸都酸了,酒也不知喝了多少。听到人说郡主要告辞了,她这才从热情的人群中脱身,来到月下身边。
两人视线再次轻轻一碰,随即各自转开。
是两张同样因为酒精微微发热的脸。
郡主府的马车已经停在了理国公府二门外,到了二门处,月下登车前,转了身,在那一张张殷切热情的笑脸中看到了慕熹微。
月下这才发现,印象中很高很高的姐姐,原来这样单薄。她动了动唇,向她道:“姐姐,我先走了。”
说完也不待人答话,就转身扶着小洛子上了马车。
慕熹微已经怔在了人群中。
后来小月下明白她是谁,那日她找到她,说“你们让我娘伤心”“我再也再也不喜欢你了”,从那以后,她就再没喊过她——姐姐。
理国公府二门处,其他人都目光火热地看着慕熹微。
慕熹微借口更衣要先离开一会儿。
杜夫人拉着慕熹微的手:“好孩子,让她们灌了不少酒吧?去后头让丫头酽酽地沏上一壶茶,喝上两碗,歇口气再过来。这头有我呢!你这一路赶得辛苦,现在不用急了。”说着还伸手摸了摸慕熹微的脸,转身对众人道:“瞧瞧你们把我这大儿媳给灌的,回头我可不饶你们!”
顿时笑声一片,夜空里都是快活的空气。
带着青桐青蒿两个丫头,慕熹微往自己院子里走。
主仆三人越走越安静,她们都没有说话。
走过那一盏盏灯笼,到了正院。正院里的小丫头们都已听说了消息,此时一个个都是欢喜的脸。别的不说,就刚刚她们领茶水点心的时候,厨房的婆子除了她们奶奶份例内的,还另外装了一盒子让她们带回来跟青桐青蒿姐姐吃。
慕熹微已经进了房门,突然转身对青桐青蒿道:“我好像忘了跟太太说,我父亲没答应。”
半卷的帘下,慕熹微立刻又是一笑,抬手慢吞吞扶了扶头上金钗,眼尾上抬:
“不过,如今也没什么大不了。”
说完,慕熹微唇角又勾起一个笑,回首对院子里的婆子丫头道:“想吃什么想喝什么,去大厨房里要去!今儿是府里的好日子,大喜的日子!”
说完,看着院子里一张喜气洋洋的脸,慕熹微又是一声笑,掀起东边厢房的帘子进去了。
青蒿攒了一肚子的激动想跟人分享。与青桐两人提着沏好的茶水和点心重新回到内房,青蒿正要掀帘子进去,被青桐按住了手。
青蒿笑容一凝。
隔着安静垂下的半截门帘,她们听到房内极其安静,却又似有——
帘子轻轻一动,青蒿看到主子扑在床上,整张脸死死捂在枕上。再听,似乎并没有声音,只有主子的肩背,轻颤,耸动。
青蒿愣愣看着青桐。
青桐拉着她退开,守在门口。
房门外,院子里的柿子树在夜风中哗啦啦响着,几个小丫头快活地笑闹着。
*
另一头
郡主府的马车沿着宽阔的街道嘚嘚向前。
马车内点着琉璃灯,照亮了月下此时异常安静的脸。小洛子悄悄看着月下,好像刚刚在理国公府欢快祝寿、爽快喝酒的都是另一个人一样。
此时的郡主安静得让他觉得揪心。
每次都是这样,见过老爷后的每一次。小洛子默默想。这么看他打小就没有爹,似乎也不是多坏的事儿。有时候就是这个叫爹的人,才有能耐让人这样难受啊。
“郡主?”小洛子蹲在月下身前,小声道。
“啊?”月下看向他,“对了,今天府里的事——”
小洛子立即道:“郡主放心,不会有别人知道。”
这是规矩,他懂。
月下轻轻点了点头,脸上画出一个笑:“如此,我娘就不会怪我了。”
小洛子鼻子一酸,不由又喊了一声:“郡主,你要难受,就哭出来吧。”
“我不哭我不哭”
这样说着,泪水顺着月下的面颊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滚落。
“朏朏,你对太后娘娘说了什么?”
“对你皇帝舅舅也不能说,这是让你爹去死!”
“娘亲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但娘亲知道,你爹他他早已身在无间地狱”
“答应娘,好不好?”
月下死死咬住唇,不发出一点声音,不能给人知道她在哭。
小洛子跪在月下身前,拍着她哭到抽噎的背部。一直到泪收了,月下整个人还在颤抖,好像冷得厉害。
小洛子抽开抽柜,取出内中酒壶,倒了。
又是一连三杯。
冷意终于退去,月下靠着靠枕,面上露出一个轻飘柔软的笑。
小洛子这才让车夫回郡主府。
“郡主到了府中,好好睡一觉,明日,明日一切就都好了。”
“嗯。”月下乖乖点头,听话得很。她靠近小洛子,低声道:“一定别给人看出来。”说完就轻轻笑了,因为她根本不知道到底什么不能给人看出来。
小洛子已经拿出了妆盒,轻轻为郡主遮了遮哭红的眼圈。
马车到了郡主府,经验丰富的月下扶着经验丰富的小洛子,一路行去,果然没人看出来。刚进内院,翠珏就迎到了梧桐树下,先扶过郡主。
月下很是端庄得体地对翠珏笑了笑,笑得又乖又软。
翠珏立即就瞪了小洛子,压低声音:“宋大人在呢!”
小洛子:谁?在哪儿?
月下已经扶着翠珏的手站好了,轻软笑道:“宋大人,您也在呢。”
小洛子回头,石阶上一身月白袍的宋大人正看过来。风动大人袍角,烛光下宋晋微微垂眸,如玉面庞上,睫羽在下眼睑处形成一片小小的阴影。
他向前几步,来到月下面前,看了她一眼,温声轻询:
“郡主,喝酒了?”
小洛子还没来得及回话,就见郡主非常认真地点了头:“没有。”
乖乖站得笔直,还记得最重要的话,就见她望着宋大人再次点头,似告诉对方又好像在提醒自己:“不能给人看出来。”
小洛子、翠珏:
第 48 章
郡主府内院中高挂的灯笼洒下温柔的光。
月白袍的公子微微垂眸相询, 红衣醉酒的女孩努力站稳,认真作答。
小洛子和翠珏悄悄瞥了宋大人一眼,忙哄着郡主往屋子里去。好在醉酒的月下格外听话,不管谁说话, 她都歪头听得仔细, 还不忘端端正正回:“好。”
月下只觉得天晴月明, 风也好, 整个身子都是软绵绵的,再无背负,轻得好像能飞到月亮上。她不由呵呵笑了一声, 对翠珏和小洛子道:“抓紧我, 别让我飞上去。”
声音软软糯糯,乖乖巧巧。
人已走了几步,还记得回头对宋晋说:“宋大人,喝茶啊。”
居然还没忘招呼来客
宋晋抬步,应月下:“好。”
几人进了正房。
翠珏小洛子扶着郡主坐下, 璎珞已带着人端来了茶水。翠珏接过水壶, 先为宋晋斟了一杯,到了月下身边。
月下靠着金丝楠木圆桌, 半合眼着眼,一手懒洋洋撑着额。
翠珏轻轻提醒了一句:“郡主, 坐好。”
闻言,月下立即放下手,坐得端端正正,望着翠珏, 好像等着大人分果子的小孩子。
翠珏:
为月下倒了茶水,她狠狠瞪了小洛子一眼:这次到底哄着郡主喝了多少这是!
璎珞放下茶壶又去后头催看醒酒汤。
小洛子被翠珏一瞪心虚地低了头, 又被经过的翠珏一拉,就跟着出来了。
廊上小洛子低声央道:“我都知道了,姐姐就别数落我了!”说着就要往里头去,翠珏一把扯住他。
小洛子:“好姐姐!要打要骂也等咱们服侍郡主睡下再说,这会儿里头可就郡主自己。”
翠珏扯着小洛子的手没松:“宋大人在呢。”
小洛子急,声音压得更低了:“孤男寡女,咱们得进去看着!”
好脾气的翠珏却拦着他,同样低声道:“大人是郡主的夫婿!”
小洛子倒吸了一口气,看着翠珏,“你忘了——”,他往前头看了一眼,才用口型吐出两个字“殿下”。
太子殿下才是郡主想嫁的夫婿,旁人不知道,他们作为郡主的心腹怎么能忘了呢!
翠珏抓着小洛子的手一松,可还是拦着他。
小洛子有些发急,正要设法过去,就在这时璎珞也回来了,见状不管三七二十一先一把死死拉住小洛子。
小洛子:
房内,明烛高照。
月下已经斜了身子,靠着圆桌,懒洋洋地仿若无骨,依然还不忘招呼宋晋:“大人,喝茶。”
说着还不忘傻乎乎对人一笑。
肤如凝脂,眉目如画,目中如波光流转。
宋晋放在圆桌上的手对着月下招了招。
月下立即往前凑了凑,声音也轻了:“大人?”
宋晋漆黑的眼眸看着月下,声音很轻:
“哭过?”
月下微微呆了一呆,似乎不知该如何作答。
宋晋凝视她,越发低声:“不能给人知道?”
听到这个问题,月下吁了口气,这不是秘密,可以回答。她乖乖点了点头。
两人此时四目相对,靠得很近,好似在分享一个秘密。
宋晋凝着月下,轻声道:“慕大人他”
混沌意识中再次轻轻一拉警铃,月下皱了皱小脸,足足停了好一会儿才慢慢道:“父亲他疼我!天黑我摔倒,好疼我都不用哭,他就过来他就背着我你知道吗?特别黑,特别危险”
月下黑葡萄一样的眼睛看着宋晋,内中有水汽凝结。
“你知道吗?被父亲那样背着,你知道吗?”
宋晋轻声:“我不知道。”
月下一笑,有泪滴落,顺着她凝脂一样的脸滑下。“没关系的,我告诉你哦!父亲背着我背着我往前走,他、他的背又宽又安全周围很黑,可我一点、一点都不用怕你知道吗?”
宋晋看着她,好一会儿才轻轻摇了摇头。
仿佛生怕对面的人不相信,她迷茫的双眼努力盯着宋晋,却不知道滑下的泪还未干,凝在她的腮边。
“我知道!我招人喜欢”
月下咧了咧嘴,明明是想笑的,做出来却那样委屈,她说:“我很好我招人喜欢他、他怎么会怎么会不喜欢我呢我、我”
突然,泪水纷纷而落。
也不知月下是忘了眼前还有旁人在,还是她醉醺醺茫然成一片的脑子里依然记着有旁人在。她把脸埋入衣袖中,哭到整个人都在抽噎,却依然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不能给人知道。
他会死的。
她就一个爹爹。
娘会难过的。
宋晋目光凝视着月下无声抽动的肩膀,他抬起的手停在半空,最后,还是落在身侧。
烛火明亮,照亮了这一室富贵。金丝楠木的家具在烛火下静静散发着温润的光,通往内室的珍珠帘静静垂着。
突然,屋外有了动静,月下立即好似如梦初醒,抬脸坐正,好似什么都不曾发生。
却不知道自己抬起的脸上泪痕满布,眼圈红红,乌黑卷翘的睫毛上还挂着泪。双眸闪着盈盈而迷茫的光,几缕散下的鬓发因为泪湿贴在她凝白的脸庞,越发楚楚,堪怜。
她却努力端坐,明明醉着,也要努力做出一切都如常的样子。
宋晋垂落的指尖轻轻动了动,道:“郡主,帕子。”
“嗯?”
月下认真疑惑。
宋晋抬手,轻轻触到了她的一方樱红色帕子,提醒道:“郡主忘了?不能给人看出来。”
月下立即点头,朝宋晋仰起脸,闭上了眼睛。
空气仿佛凝滞。
宋晋目光漆黑,安静。他的指尖触着她柔软的帕。
他轻轻为她擦去泪痕。
屏息地轻,用尽所有力量地轻柔。
他收回帕子,看着她依然闭着的眼睛,好一会儿,轻声道:“郡主,好了。”
月下立即睁开眼,冲他笑了笑。
她突然非常认真地望着宋晋。
宋晋落在茶碗旁的手不觉握住了茶盏。
屋内安静,呼吸可闻。
月下真心实意开了口:“大人,你要是我爹就好了!”
宋晋握着茶碗的手一顿,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月下撅了噘嘴:“那样,我就是古往今来最快乐的小郡主了。”
宋晋漆黑的眼睛看着她,慢慢道:“未必。”
月下皱了皱眉,怎么会未必呢,必须的!
“一定是的!”她凑近抓着宋晋的袖子:“我做梦都想有个宋大人这样的爹爹!不骗大人,真的!”
月下的目光可真诚。
宋晋目光落在月下抓着他袖子的手上,又慢慢移到她此时仰起的脸上。
“郡主,你不问问,臣想不想?”
月下立即道:“不想当爹?我有个宋大人这样的亲哥哥也好呀!如果那样,我将会是一个多么快乐的郡主小妹”
宋晋不说话了。
“大人,你不愿意?”
“臣觉得郡主该歇了。”
“歇?怎么歇?”醉酒的郡主乖乖地胡搅蛮缠一样问。
宋晋看着她,“首先,先把小嘴巴闭上。”
月下立即闭紧嘴。
“然后,把眼睛闭上。”
月下听话地闭眼。
宋晋看着她,缓缓吐出一口气。
月下睁开一只眼睛看向宋晋,“大人?”
大人回她:“别说话。”
月下立即闭嘴,睁开了眼睛,过了一会儿不确定道:“大人,你是不是有点想静静?”
宋晋:
*
翠珏璎珞就端着醒酒汤来了,后头跟着小洛子。
宋晋已经起身,又看了一眼月下,她已依恋地靠着璎珞,闭上了眼睛。
天已晚,月下该好好喝一盏醒酒汤,然后好好睡一觉,宋晋也该告辞了。
一直到人已走到西边院子,宋晋才突然回身,望着天际那轮明月。
漆黑的黑幕中,明月高悬,洒下银辉一片。
东边内院中
几人已经哄着月下喝了醒酒汤,又漱了口换了衣裳。
月下的眼睛似乎再也睁不开了,可她还是抓着小洛子的袖子不松手,问:“都好了吗?”
小洛子答都好了。
月下又含糊问道:“没有给人看出来吧?”得到肯定的答复,好像一直拎着她的一根弦瞬间断开,疲倦铺天盖地而来,月下立刻陷入最深最沉的睡眠中。
翠珏和璎珞已经在放床帘纱帐了,却见小洛子从梳妆台拿过来润肤脂进了拔步床。
翠珏:“郡主已累成这样了,你还折腾什么?”
就见小洛子重新用湿润的软帕化开油膏,仔细卸了晚妆,又重新给郡主擦了脸。手从雕着牡丹花瓣的白玉盒中挖出润肤凝脂,轻轻点在郡主脸上,一面嘟囔道:“脸多重要啊老爷一点都不疼郡主,为老爷伤心就算了,怎么能伤了脸呢。”
翠珏和璎珞:很难说他的话没有道理
“要我说,郡主就是随了公主的心软,什么爹娘老子的,对郡主不好的,管他们呢!”
嘟嘟囔囔的小洛子用柔软轻巧的手慢慢匀开了凝脂,蕴着淡淡花香的凝脂慢慢润泽着月下柔软的脸庞。
翠珏瞪他:“那是郡主的父!这样没天理的话你这时候说说就算了,给旁人知道,又是给郡主作祸呢!”
小洛子手上活儿愈发轻柔仔细,哦了一声。
璎珞一边散开帘帐,一边无语地翻了个白眼:“还嫌外头那些人说话不难听呢。”什么娇纵跋扈,要是再添一个“目无尊长”还了得。
小洛子又挖了凝脂,这次涂抹在月下手上,轻轻哼了一声:“狗想咬人,人什么都不做一样挨咬,还不如什么都不管,只管自己舒服痛快!”
“你当郡主是你呢!可别拿这些话在郡主面前说,带坏郡主,太后娘娘知道把你撵走!”
一听这儿,小洛子立即安生了。冲翠珏笑道:“好姐姐,我胡说的!我不过是心疼郡主,瞎说两句。”
翠珏和璎珞无奈相视。
小洛子收起凝脂玉盒,看着两人给郡主用轻纱盖了肚腹,合了床帘,几人走出内室。小洛子才低声道:“别光说我,今儿晚上的事儿只此一次!除非郡主发话,不然不能这样了!”
璎珞一边取下耳坠子,一边道:“哪样”。今天轮到她值夜,睡在碧纱橱里。
小洛子抬起艳丽的眼:“宋大人!郡主没说喜欢,不许你们暗中撮合!”
一旁翠珏检查了窗,这时回身道:“这也是太后的意思。”
小洛子急了:“谁的意思都不行,我只听郡主的意思!”说完再次剜了她们两人一眼,转身离开了。
璎珞已经放下了头发,这时向翠珏道:“我觉得小洛子说的对”
翠珏一咬牙,凑到璎珞耳边把血玉佩的事儿说了。
“祁家大小姐?!”
翠珏忙捂璎珞的嘴,看着她道:“先前咱们都以为郡主是在宋大人和太子殿下之间做选择,如今看来太子那里竟已有内定的太子妃,到那时,咱们郡主该如何自处!”
璎珞抓着翠珏的手,不知这到底单只是陛下和皇后的意思,还是太子也有这个意思,莫非素日那些好都是假的,只是哄着他们郡主
再转念一想,纵然太子情真,可这太子妃之位如果还需要她们郡主去争——把她们郡主当什么人了!
如此一想,她狠狠咬住了唇。
两人从彼此眼中都看到了同样的意思。
“这事儿我只跟你说了,就是小洛子小安子那里我也一字未提。”
璎珞咬牙,点头。
*
另一边宋晋回到书房,却见宋婉在等。
宋婉让云霏和雨落外头守着。
宋晋瞥了她一眼,也让时安退下。
宋婉先问了月下,宋晋淡声回:“她很好。”顿了顿,又道:“什么时候你愿意下厨,不妨再给她做一些点翠糕。”
宋婉眼睛一亮:“郡主说什么了?她今儿不是回娘家了,怎么想起来夸我的点心好吃了?”
说着思忖道:“还是郡主借着夸点心,其实是想我了?”
宋晋揉着额角,不想说话。
宋婉抬目看宋晋:“郡主怎么说的?你刚刚怎么不让人来叫我,我正闲着,可以过去陪郡主说话呀!”
她眨了眨眼睛。很确定,已经过去这些天了,突然提到她的点心,不是想她了还能是什么!
想到这里她又看了宋晋一眼:可惜哥哥一心想独占郡主,把她排除在外
宋晋再次开口,说的是:“什么事?”
宋婉还在琢磨今晚郡主到底说了什么,闻言直截了当回:“她来了。”
宋晋端着茶杯的手一顿,看向宋婉。
宋婉用口型吐出一个两个字的名字,“来京城了。”
宋晋端着茶杯,垂了眸,过了一会儿笑了一声,“胆子真的大。”
宋婉嗤了一声,抬起睡凤眼轻飘飘道:“跟哥哥比,这算什么呀。”说着好奇问道:“哥哥,你做的事,是不是郡主一点都不知道啊?”
没等宋晋回她立刻道:“可千万别让郡主知道!郡主不喜欢这样的。”
宋晋吹开了茶叶,淡声道:“郡主喜欢什么样的?”
宋婉毫不犹豫:“太子殿下那样的呗。”
宋晋看了她一眼,冷笑了一声。“话说完了?”
宋婉非常认真叮嘱:“哥哥别不把我的话当一会儿事儿!好不容易哥哥在郡主心中占据了如兄如父如夫子般重要的位置,可不能——”
宋晋已放下茶盏,起身来到门边:“你们姑娘累了,伺候姑娘回去。”
云霏和雨落立即进来。
宋婉:“哎我还没说完呢”
宋晋:“你说完了。身子不好,就多吃药少说话。”
说完一摆手,云霏雨落不敢迟疑,立即扶着宋婉去休息。
书房里重又安静下来。
宋晋揉了揉额角,呼出了口气,看着八角宫灯,好一会儿都没动。
第 49 章
第二日, 阳光穿透窗棂,洒落梳妆台前。夏日晨风吹动房中垂下的碧纱帐。隔着几重纱帐,隐约能见拔步床上的人翻了身,轻轻哼了一声。
璎珞早已起来, 这时端着茶壶, 撩开纱帐进入拔步床隔间。从床尾旁什锦隔中拿起一个倒扣的茶碗, 一倾茶壶, 倒了水。
月下眼还没睁开,就已嗅到了茶香,攀着璎珞就坐起身来, 漱了口。璎珞重新又倒了半碗茶, 她靠着璎珞喝了,这才慢慢睁开有些发疼的眼睛。
浓密乌黑的发垂落肩头,一宿睡眠的滋润让月下皮肤看起来愈发水润,只眼睛因为昨日哭得多了些,有些不自在。
她探身拿起床头抽屉里的石榴纹靶镜, 转着头照了半天自己的眼睛, 轻轻哎了一声。
这时小洛子也进来了,正想帮着把纱帐卷起来钩住, 就见郡主已拿了镜子。小洛子忙凑上前观察,自信道:“郡主放心, 略一妆点,准保什么也看不出。”
月下把镜子往床上一扣,问小洛子:“昨儿?”
小洛子开始小声扳着手指头一件件汇报:“郡主从尚书府出来,去了理国公府, 拜了寿送了寿礼——”
月下揉着额头,望着小洛子:“到这里还都记得!我干了一杯又一杯, 干了一杯又一杯,干干干,然后就有些——”
“然后咱们就告辞上了马车!”
月下:“马车上?”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小洛子提醒。
“哦对!”月下左手拇指和食指一对比了个仰头喝酒的样子,小声:“我哭哭哭,喝喝喝”
小洛子:“差不多。”
“然后呢?”
小洛子提示:“宋大人?”
月下心轻轻一提,越发盯紧了小洛子:“我去宋大人书房了?”
小洛子马上道:“倒不是郡主过去,是宋大人来看郡主!”
月下立即放心了:“那就好那就好!”
不是她这个酒晕子去找事,而是在自己的地盘待客。月下对自己的酒品还是很有信心的,据小洛子说,自己醉酒后的特点是安静如天上不会说话的仙女。月下觉得,让宋大人看到一个话很少很少的仙女,差不多也是理想中的自己了。
“我是没说什么吧?”月下确定道。
小洛子迟疑了一下,璎珞已来到床前一边挂纱帘,一边道:“郡主醉后,可乖了!”
月下放心了。
小洛子瞅了郡主一眼,月下脸上的笑一凝,问道:“我干什么了?”
小洛子见郡主这样在意的样子,回:“郡主让宋大人喝茶。”
“哦!”月下松了口气,欢快道:“我这个人,是不是即使醉了,表现都特别好,特别滴水不漏?”
小洛子忙肯定:“当然啦!郡主什么时候表现都特别好!”他喉咙滚了一下,至于郡主似乎好像后头又哭了的事儿就没必要告诉郡主,让郡主烦心了。
晨光正好,鸟声啾啾,又是崭新的一天。
月下带着小洛子几人进宫去了。
到了宫里,陪着太后说了一会儿子话,又用了茶点。对于昨日尚书府之行,太后依然是只略问了两句,祖孙两人都没有多说。
点到为止。
这是从华阳公主去世后,对于尚书府,两人共同的态度。
随着说起理国公府之行,太后眉宇才略略松开。她轻轻摩挲着月下柔软的手,“这真是长大了。以前就总是告诉你,大人的事儿是大人的,亲姊妹到底是姊妹,怎么都比旁人强。”
月下往太后身旁一靠,嘟囔道:“我都知道了。”
“是该明白了!”太后叹了口气,“你娘就你一个,能多个人帮衬也是好的,外祖父是觉得那孩子,能处。”
见月下很轻地点了下头,靠着她不说话。太后慢慢道:“以后你就知道了,有个自家姊妹还是好的。就是父母,也都只能陪你半程,更何况——”感觉到身边的人一颤,太后立即把那句“外祖母”给咽了回去,拍着月下道:“你呀,以前就知道闹脾气,我说让那你姐姐进宫,我看看她,你都不愿意。”
月下嘴硬道:“她也就两只眼睛一张嘴,有什么好看的”
太后哎了一声,“那孩子也不容易。”
月下乖乖搂着太后娘娘的胳膊,没说话。
太后低头看了看月下,给周嬷嬷递了个眼神。周嬷嬷让小丫头去准备点心,安排了几句,让心腹人守着门口。
她回来往旁边站了。
太后这才开口试探道:“你跟宋大人”
月下立即抬头对着太后道:“挺好的呀!外祖母您也听说了,我对宋大人可好了!”一副看我表现多好,快夸我的样子。
太后啧了一声,捏了捏她的鼻子,清了清嗓子:“外祖母知道,我的乖乖最懂事了!”
月下甜甜一笑。
太后又看了一眼周嬷嬷。
周嬷嬷点了点头:娘娘,上!
太后声音低了一些,问月下:“怎么听说,宋大人一直在西院住着?”
月下纳闷:“郡主府又不差房子,拨一个院子给宋大人自己住多好!”
太后看着外孙女这样的态度,不由就有些发愁。她瞅着月下,慢慢道:“总是这样分开住,不好吧?”
“哪里不好了。自己住多自在啊!”
月下说的是实话。就是前生她与萧淮,都因两人习惯不同,她几次发火把萧淮撵出去。例如萧淮不管什么时候都需要一堆人伺候着,可她眼前只想看见她的人。尤其是睡觉的时候,搞一堆人在旁边放着要多烦有多烦。萧淮觉得奇怪,说什么“你别把他们当人就是了”,“就跟房子里得摆桌椅板凳一样,没有多不方便”。
就为了这句话,月下一度不想住在太子府。
如今明明有条件给宋大人提供无限广阔的空间、无限自由的居住环境,为啥非都挤在一个院子里。
这么想着,月下就这么对外祖母说了。
听到月下这么说,檀香袅袅的房间内,太后和周嬷嬷同时沉默了。
沉默了一会儿,到底是太后,她非常认真问道:“朏朏,你老实告诉我,大婚前嬷嬷的话你是不是没听懂?”顿了顿,“避火图你是不是根本没看?”
月下本来还想问什么话,结果听到“避火图”她脸腾一下红了,直接被自己的口水呛住,连连咳嗽。
太后和周嬷嬷忙一起拍抚,让她缓了下来,但脸更红了。
“男女敦伦,乃天道人性,你如今已是大婚的人,在外祖母和周嬷嬷面前,还羞什么羞。”太后接过水来看着月下喝了,这才念叨道。
“敦——”月下脸再次狠狠一红,“我跟——,宋大人?”
她脸上表情好似见了鬼。
见月下这个反应,太后和周嬷嬷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读出四个字:任重道远。
月下抓着太后的手:“祖母啊,我对宋大人好,不是为了——不是为了——”不是为了对宋大人这样那样的!
“那你为了什么?”
月下提高了声音,理直气壮道:“家国天下!”
她觉得自己这四个字概括得很好,绝了!
太后啪一下捶在她背上:“甭拿这些大话忽悠哀家!”
“外祖母啊,我是肺腑之言!”
又一下捶在了她头上:“再混说?你心里那些想头,都给我收收!”
月下揉着头,不敢再说实话了。
但是跟宋大人——
这个念头只是一浮现,就让她觉得羞耻至极。那可是宋大人!简直就好像,“就好像”
“像什么?”
月下脱口而出:“就好像月亮上吴刚和嫦娥!明明一个就是兢兢业业砍树,嫦娥就是抱着兔子守着广寒宫,结果你们居然送他们避火图,让他们——”月下仰头:“外祖母呀,您能想象吗?”
太后和周嬷嬷彻底:
反应过来,太后拳头再次捶了下来:“胡说八道!你是嫦娥吗?你是吗!”
月下抱头求饶,心道她确实不是嫦娥,但对她来说,宋大人可比吴刚正经多了!她宁可相信吴刚会对嫦娥有非分之想,她都绝不相信宋大人会有非分之想!
她永远无法想象宋大人会做那些事
到底外祖母不了解宋大人。
她虽也没有那么了解,可前生宋大人的清静少欲,是人尽皆知的。到她前世死的时候,二十九岁的宋大人,孑然一身。
月下不由想到那位沈姑娘立即蹙了眉头,不肯多想。
太后却觉得月下是故意胡说,妄图转移话题。太后看向周嬷嬷,这次两人眼中从四个字变成了八个字:任重道远,遥遥无期
但太后这一辈子见过太多不可能的事儿可能!故哪怕只有一线生机,她也绝不放弃。立即,太后发动了第二波攻势。
“就是不说别的,这样分开住,那也是不行的。”
月下不以为然:“怎么不行。我觉得行,宋大人也觉得行,外祖母您觉得不行?”
太后一噎。
徐徐图之,“不是外祖母觉得,而是外人,会说难听话的。”
月下更不以为然了:“爱说什么说什么,我又听不见!谁要真有种让我听见,呵,我倒敬他是个好汉!”
太后:
周嬷嬷已经端过来了点心,放在了郡主身前炕桌上。
太后一个眼神,周嬷嬷果断接了棒,慢慢道:“郡主自然不怕的。但这样的事儿,旁人可不会说郡主,必是笑话宋大人!”
月下捏着点心的手一顿,道:“谁,谁敢笑!看我不抽死他!”
周嬷嬷哎了一声,“这样的事儿,谁也不会大声笑,可那些私底下的闲言碎语,甚而就是明面上,只怕宋大人就不知听过多少。不过郡主放心,嬷嬷也看出来了,宋大人是个度量大的。旁人遇到这样的事儿或许会难受异常,宋大人也许就能——”
月下一使劲儿,手中点心就捏扁了!
太后娘娘朝周嬷嬷投去赞许的一眼,继续道:“子礼这孩子,确实不容易。先前因为出身不好,就在京城走得艰难,眼下因为这桩婚事如今没人敢明着说,可私底下你们两个院子住着,谁不说是宋大人出身贫贱,被嫌弃呢。”
月下眼中晶亮,断然道:“宋大人这样了不起,谁会嫌弃!外头那些糊涂蛋还敢乱说,给我知道我非要敲掉他们的牙!”说着就要起身,“外祖母,我现在就去先把祁家老三的牙给敲掉,要说闲话,肯定有他!我就杀猪警鸡!”
被太后一把拉住:“胡闹!你这么着,不是存心给哀家找事!明明可以简单解决的,就是你不愿,两人一间屋子住着,给外人看罢了,能碍着你什么事!”
“一间屋子住?”
太后瞅着月下,嗯了一声。
月下沉思半晌,“我回去问问宋大人吧。”
就是她愿意,宋大人还不一定愿意呢。
她靠着外祖母,微微嘟着嘴,苦苦思索。
太后和周嬷嬷再次对了一眼。
外头日头当空,烈日炎炎,炙烤得花木都低垂了叶子。周嬷嬷往门口一站,不一会儿就有丫头们搬着冰盆进来,往房间角落里放了。
融化的冰块带走了暑热,月下本就不是多擅长思考的人,思索着思索着就偎依着太后娘娘靠着枕头躺倒了,眼睛也要闭不闭的。
太后拿起团扇慢悠悠扇着。
月下感受到舒服的风,感觉着那有一下没一下的节奏,慢慢合上的眼睛就睁不开了。
周嬷嬷过来瞅了一眼,冲太后笑了。
太后伸手捋了捋月下鬓角的碎发,轻声问周嬷嬷:“这俩孩子,你怎么看?”
周嬷嬷一笑,向太后道:“宋大人才干如何,老奴不懂不敢打包票,可宋大人模样人品老奴都是见过的,只要郡主肯睁开眼看,不愁两人走不到一起。”
太后摇着团扇,垂着眼皮,不知在想些什么,许久叹了口气,低声道:“但愿吧。”
白昼渐长,天气又热,但有外孙女相伴在身旁,太后觉得这长日都短了。
一晃就到了第二日
太后纵然再是想外孙女陪在身边,也希望月下能跟郡马多相处,看着正在吃冰镇羊乳小圆子的外孙女,太后慢慢提醒该回去了。
“今儿可是休沐的日子。”太后提醒。郡马休沐在家,郡主怎么能在宫中不返呢。
月下又挖了一勺,不解道:“外祖母啊,我每天都是休沐的日子呀!”
太后:
周嬷嬷笑道:“娘娘的意思是今儿是郡马休沐的日子,留郡马一人在府,岂不孤寂?”
月下吞下口中小圆子,回道:“怎会!宋大人有干不完的活儿,才没功夫孤寂呢。”说完继续低头挖小圆子吃。
周嬷嬷慢慢给太后添了茶,两人相视的眼中再次都体会到同样的无奈。
“不是说要跟宋大人商量?商量定了,也该趁着休沐日子搬才从容。”太后再次推动外孙女和外孙女婿的同房进程。
月下:“宋大人东西可少了,没啥好搬的。”说着月下甜甜一笑,“外祖母不用担心,累不着朏朏的!”
太后端着茶杯,呼出一口气,点了点头。心道这孩子到底像谁,只有长得机灵:她是担心累着她嘛,听话听音儿,这孩子至今都不会就这样的,还当太子妃?真进了这深宫,等到没她的日子,给如今的皇后还有后宫那些人生烤了都不知道自己怎么烤熟的!
周嬷嬷得说话了:“娘娘的意思是,宋大人休沐,郡主反而在宫里不出去,给那些人知道岂不又有闲话嚼?”
闻言,月下一放汤匙,气道:“到底是谁在嚼舌根子!怎么一个个管得那么宽!他们没自己的事儿可做吗?”
气哼哼的月下看了周嬷嬷,又看太后,撅着嘴巴道:“我知道了”
太后也舍不得月下出宫,可到底是孩子自己的日子过起来要紧。她摩挲着月下,心里头都是不舍,就听月下道:
“我吃过午膳,跟外祖母歇了午觉起来就走!”说着一犹豫,抬起水汪汪的眼睛对周嬷嬷道:“嬷嬷问问今儿下午点心是哪些,我看看要不陪着外祖母把点心也吃了?正好热气都下去了,到时候我立刻就走!”
说着还不忘喊璎珞:“跟厨房张大娘说晚上的水果甜汤不用准备了,我有事儿呢,不能吃晚膳了!”
好家伙一顿安排,还是打定主意磨蹭到下半晌出宫。
依依不舍的太后摩挲的手一顿,瞅着外孙女,一时间竟不知该高兴还是该愁。再次浮现那四个字:任重道远。
至于她想看到的重外孙女,难道真的遥遥无期?
太后抬手捏了捏月下脖颈,叮嘱道:“吃了下午点心,立即回去,跟宋大人说!”
第 50 章
高悬的太阳渐渐向西, 热意也稍稍缓解了些。在仁寿宫中到底用过了点心的月下辞了太后,回到了郡主府。
谁承想休沐的宋大人竟然不在府中。
翠珏和璎珞一下子就想到了太子府。今日是太子府每旬的文人盛会。会有大儒到场,探讨学问。学子文人更是尽显神通只为求得一个进场机会。或希望借此在士林扬名,或希望能在太子面前露脸。
打探消息的小安子来回, 宋大人并没有参加。京中人都知道宋大人并不治学, 也很少参加这些清谈学理之争。
小洛子忍不住道:“宋大人会不会去了蒹葭楼?”
他这话一出, 翠珏和璎珞立即同时眼刀子过去。
小洛子忙道:“蒹葭楼又不是醉香楼!京里不管是文人聚会还是官员听曲都在那里的, 没去过的还会给人看不起!就是宋大人不喜欢,也不能不去呀!再说,蒹葭楼的歌舞出名, 就是太太奶奶们也有选在那里包厢一聚的。”
不管翠珏和璎珞眼色, 小洛子凑到月下面前继续道:“尤其是最近,蒹葭楼来了一位卿月姑娘,才貌双全、色艺俱佳!一曲天魔舞,舞姿绝美!一手琵琶独步京城!这位姑娘还非常有性格,不想跳的时候就是千金都看不到, 可有时又只一首诗词, 就可以让这位一舞。”
月下感兴趣道:“天魔舞?”
小洛子点头:“听说不看不是读书人呢!”
见郡主样子,翠珏和璎珞赶紧把话题转回正事。使人到后头翠竹轩倒是拿到一个地址, 是个位于京郊的宅子。
月下这次可是真的好奇极了,原来宋大人除了公务也有别的去处啊!
她坐了马车, 靠在窗边。透过车窗,能够看到夏日傍晚,又是休沐,各处酒楼乐馆都挤满了锦衣华袍的公子。这才是开始, 等到上灯时候,这京城繁华地将会更加热闹。
看着这些或沉醉在纸醉金迷的软香迷风中, 或沉浸在故纸堆、微妙玄理的争论中,月下愈发想知道宋大人呢?在案牍之外,宋大人在做什么?
马车出了城门,两边景象渐渐变了。各种叫卖喧嚣之声早已无了。能看到挑着担子返回的农人,还有牵着毛驴驮着筐子的,筐子里还装着昏昏欲睡的小孩子。
再往前走,已经能看到农田村舍。随着车行越远,月下越发好奇,宋大人来这样的地方做什么呢?踏春消夏?总不会是修仙悟道吧?
月下扒着车窗看得认真。此时太阳已经落了,但天还是亮着的。风带着田间的气息吹过,月下轻轻嗅着。
她再坐不住,出了车厢,同小洛子几人一起挤在马车前部。
四周柳树粗大繁茂,柳枝随风轻扬,坐在马车上一伸手就能够到。远处田地绿油油一片,散落着院落农舍。
月下正伸手想学着璎珞也扯下一段柳条,就听小洛子突然道:
“郡主,那不就是!”
月下一抬眼,也看到了。
一片绿油油的农田中,宋大人卷着裤腿,站在没过脚踝的水中,用来遮阳的斗笠此时挂在他身后。他手中拿着一丛绿苗,正俯身跟他身边的一位老者说着什么。
老人一看就是常年劳作的农人,一张黑瘦的脸上满布皱纹。后头两个年轻后生,也是黑黝黝的。
田间水中的宋大人却是与之完全不同,那双抬起的手就是一双常年捏笔杆的手,白皙,修长,有力。
两人正就宋晋手中秧苗交流,构成一幅极其让人意外又那样和谐的画面。
月下几乎看呆了。
又是她从不曾见过的宋大人。
不知道谁的一声呼,稻田中的宋晋猝然抬头,一眼就看到对面停着的马车,以及马车上的人。
老者只顾着激动,还没注意到来人。声音里是压不住的激动:“先有了先生改进的水车,眼下如果这批秧苗果然像您说的能抗倒伏,今秋收成一定比去年还好!”
宋晋仓促道:“孙伯,我——”他话一顿,先迈出了稻渠,踩上了一旁的木屐,一抬手就把塞在腰间的袍角放了下去。
对面老者眨了眨眼,就见宋先生瞬间就在他面前从下田的俊秀后生变成了一看就该坐在书斋里读书的秀才。
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这位不管遇到什么难题总是从容含笑的先生难得的有了一些局促。
他顺着宋晋目光看过去,顿时惊呼道:“那是谁家小娘子!俊得跟戏台子上的仙女一样!”
宋晋微微一顿,这时含蓄一笑,再次往前方看了一眼,才低声道:“孙伯,那是我娘子。”
孙伯看了看远处的人,又看向身边这位宋公子,顿时就觉得也没有那么意外了。
宋晋一拱手,诚恳道:“有劳您带着阿牛他们先回去,我娘子她,她怕羞得很。”
孙伯当即就笑了,忙道好。说着就朝后头过去,一手搡了把张着嘴巴看呆了的大孙子,低声道:“那是宋先生的娘子!就是你师母,是你能瞪眼看的!”见孙子还是愣愣的,孙伯直接拍了一巴掌:“还不走?再看,我回去拿木锨拍你!”
壮得小牛一样的年轻人这才反应过来,忙红着脸喊上一旁比他还呆的同伴,跟着爷爷回去了。
宋晋见月下下了马车就要沿着田埂过来,他忙快步过去拦住了她,“郡主,这里路不好走,走另一边吧。”
说着就引着人直接顺着柳树夹道的土路往前一拐,推开了一个带院子的农舍。宋晋静立在门边,让月下先进去。
月下愣愣进了院子。
院子里一边是篱笆围起来的园子,里头种的不是花木而是一畦畦绿油油的青菜。另一边干净敞阔,有一棵石榴树,榴花正开。一口水井,旁边放着大陶盆。砖墙外是高大的槐树,此时槐树叶子发出簌簌飒飒的声音,带来一片清凉。
宋晋告诉了小洛子几人停车的地方,又让人把廊下的竹椅搬过来给月下坐。
他看了一眼自己的手,避开泥污,挽了袖。这才来到了青砖砌的井旁,推开了井盖,放下水桶,就听扑通一声,是水桶落下井下水中。
月下哪里能在竹椅上坐得住,她已提裙来到了井旁,一双漆黑透亮的杏眼睁得溜圆。
她的目光从宋晋微微低垂的侧脸,看到他绞动井绳的手。然后她亲眼看到盛满水的木桶出现。就见宋晋抬手取下木桶,一倾,带着沁人凉意的水就倒入了一旁深底的粗陶大盆中。
宋晋俯身,在水中洗了手,刚一起身,就见一方樱红软帕递到了他面前。他微微一愣,对上了月下看过来的视线。宋晋垂了眸,道了谢,接过了帕子,异常软。
墙外的槐树有一大半树冠伸到了这边,在井边投下好大一片树荫。
月下目光还在四处看,从木桶中晃荡的半桶水又看到了陶盆中清凉的水,然后她就看到了宋晋蓝色麻布袍下的木屐上,往上就到了宋大人卷起的衣袖上。
月下不由想到原来永远都是衣冠严整的宋大人也有没那么严整的时候
“郡主?”
月下赶紧应了一声,这才发现自己盯着宋大人的袍角和木屐看得过久!
“郡主,在看什么?”
什么?
月下脱口道:“宋大人,你、你你好白啊”
院中正取出月下惯用的茶壶茶杯的翠珏和璎珞,听到郡主的话都是人一愣,嘴角一抽搐。就连小洛子,看过来的脸色都带出了一丝古怪。
月下听到自己脱口而出的话顿时粉脸一红,恨不得直接把自己舌头咬掉。立刻解释道:“当然比我还是差些我的意思是说要跟我比宋大人就不不是,是这身衣服还怪、怪衬宋大人的”
小洛子眼睛往宋大人身上衣服一扫:就是一身靛蓝色麻布衣袍,连道暗纹都没有而且,宋大人白?玉面探花郎,肯定不能黑了,可怎么配跟郡主比呀!
宋晋轻轻笑了一声。
月下只觉得自己脸更红了。
好在宋晋没有让她窘迫太久,主动转开话题,问道:“郡主前来,可是有要紧的事要同臣说?”
终于不用再纠结她说错的话,月下长舒了一口气,立即点头:“正是呢。”
宋晋看她如释重负的样子,不由轻轻笑了,道:“郡主但说无妨。”
正要张口的月下,突然意识到自己要说的正事好像一个说不好,也不是很正经的样子
她才松开腰间飘带的手不由又扯住了,嘴唇动了动,却没找到合适的说法。
宋晋抬起眼皮又看了月下一眼,“郡主赶了这么远的路,一定渴了。”
月下再次如释重负,赶紧到了竹椅上坐下,表示她渴,她累,她暂时还不能说话。
一旁翠珏和璎珞已经沏好了茶。她跟捧着救命稻草一样捧着救她脱离窘迫的茶碗,终于挡住了她这个说错话的嘴!
正好此时外头有人喊门,宋晋朝月下一个示意,便走出院门外。
翠珏和璎珞借机低声道:“郡主怎么不跟大人直说呀?”
直说同.房?
月下皱着小脸为难道:“这毕竟有损宋大人清誉,我怎么好意思直说”
听到这么个原因,翠珏和璎珞沉默了。
璎珞到底大胆,脱口质疑道:“男人有什么清誉?!”
月下轻轻啧了一声:“一般男人肯定是没有的,宋大人不是一般人,宋大人呀是将来要青史留名的人!”
小洛子不以为然道:“郡主的名字现在就在玉碟上,将来也要记在史册上的!”同.居一房,就是有影响也是影响郡主的清誉,怎么能说影响宋大人呢,他可不能让郡主这么想!
“那怎么能一样呢!我就是郡主,在史册上顶天占一行,运气不好可能连一行都没有。宋大人这样的,将来要占好几页的!”
璎珞立即道:“那郡主更该赶紧的!这样郡主就是能跟在史册上占好几页的人同.居的人了!郡主想想,这可不比嘉祥公主她们将来能占的地方大!”
月下已经忘了自己开始的立场了,若有所思看着璎珞:“嗯,你要这么说的话,倒是非常有道理”
小洛子:什么道理!翠珏和璎珞这两个坏丫头,就知道把郡主绕晕,撮合郡主和宋大人!
他急道:“郡主呀,什么史册青史的,都是没影儿的事儿。”
“不。小洛子,这才是重要的事!”
月下语重心长道。
上天让她重生,不就是给她机会实现前生火中之诺:护宋大人之志,让他此生所行之路容易些。以宋大人才智,必然能在青史上占更大一块地方!
晚霞笼罩了半个院子,槐叶簌簌声中,月下决心已定。
等到宋晋从院门进来,手中多了一个竹篮。来到月下身边,宋晋俯身,从竹篮里拿出一样东西,对月下道:
“郡主,伸手。”
月下立即听话地伸出了手。
宋晋把东西放在了月下手中。“是邻人听说——”宋晋轻轻咳了一声,“郡主来了,特意送来的。”
月下洁白的掌心中是一枚鸡蛋。
她倒是第一次收到这样的礼物,她不确定地看着宋晋:“宋大人,我是不是该马上吃掉才不辜负百姓的心意啊?”
宋晋伸出指尖点了点鸡蛋,“还吃不得,生的。”
长这么大,月下第一次见到生鸡蛋。她赶紧用两只手托着,肉眼可见就紧张了一些:“大人,它会不会破?”
宋晋抬眸。
月下解释道:“里头小鸡破壳而出啊,翠珏跟我说过的!”说到这里月下眉眼间都现出了为难:“大人,我很是感谢百姓心意,可是我不想养小鸡!”
养小鸡也是很辛苦的。这是周嬷嬷回忆从前,月下记住的。月下觉得,她此生要护住宋大人和外祖母,护着小洛子他们,还要顾着自己吃好喝好打扮好,已不容易了。她不想再辛辛苦苦养鸡。
终于明白了月下的意思,宋晋明显嘴角一个小小抽搐,抬手握拳掩了唇,轻轻又咳了一声。
这才看向月下,很是一本正经道:“如此,离开的时候还是请邻人替郡主养着吧。”
月下连忙点头,放下鸡蛋,这才想起来问:“乡亲们怎么知道我是郡主?”
宋晋微微一滞,“乡亲们不知道。”
“那他们为何送我礼物?”
宋晋长睫颤了颤,“大约是看郡主实在好看。”
月下顿时笑了:“我大周子民,如此好眼光!”
说着她看向宋晋,“下次让婉婉也来,岂不又会收到很多鸡蛋?”
宋晋收起竹篮,笑而不语。
与此同时,在离他们院子不远处另一农家院中,孙伯看到进来的老婆子,欢喜问道:“宋先生收下了?”
老婆子笑着点头道:“这次可算收下了!宋先生先还推辞呢,可我老婆子说了,这不是给先生的,是给先生的小娘子的!你是没看到当时宋先生样子,收下了!”
孙伯咧着缺牙的嘴乐了。
孙婆婆也高兴:“说不定明年这时候,就不仅是宋先生和小娘子来了,还带着他们的娃娃来呢!”
孙伯应道:“宋先生与那位神仙一样的小娘子的娃娃,那得多俊啊!”
孙婆婆接道:“肯定从小就会读书!”
*
晚霞温柔,夏风习习。
宋晋同月下已坐上了返城的马车。
月下扒着车窗往外看,看到任何新奇的都要问上一句。但有所问,宋晋无有不知。月下啧啧,连马车颠簸都觉有趣。
不觉暮色褪尽,夜幕降临。
马车外头黑得要命,全靠车灯照出一片光亮。月下终于停下了七问八问,收回了望向窗外的目光。
宋晋把一盏茶递了过来,月下接过喝了。
马车内灯光照亮了这一方空间,月下这次又注意到宋大人的睫毛还怪长的。此时宋大人正提壶斟茶,长长睫毛遮住了他微微垂下的眸,在下眼睑处投下一片淡淡阴影。
“大人,您连倒水都这样认真吗?”
月下不由问道。就见宋大人长睫轻轻一抬,看了过来。
漆黑的眸子如同夜,深邃又好似蕴着光。
月下轻轻一眨眼,心头好似也跟着轻轻一跳。她听到他答:“习惯了。”
月下一时间竟然没明白什么习惯了。
宋晋把其中一杯推到月下一旁,这才道:“郡主还没说。”
“什么?”
“郡主的正事。”
“哦”月下端起茶碗,踌躇道:“其实是太后说的,周嬷嬷也跟我说了。”
说到这里她一鼓作气道:“宋大人,是不是我们应该住到一起才比较好?”
“啪”一声脆响。
是茶盖碰到茶盏的声音。
月下看向宋晋。
宋晋慢慢放下茶盏。
烛火照亮了他安静的眉眼。一时间马车内静得很。
就在月下后悔,想收回刚才的话时,就听宋大人道:
“郡主以为呢?”
月下略一迟疑,还是决定实话实说:“我倒没什么,就是怕宋大人不方便。”月下再次想到了那位沈姑娘,她不是很确定地看向宋晋。
宋晋声音很淡:“但凭郡主做主。”
说完宋晋就又打开了他随身带着的书册,月下立即住口了。她又扒着窗口往外头看了一眼,然后悄悄看了一下对面的宋大人,月下犹有些恍惚:这就说好了?
月下又瞥了宋晋一眼,人家早已全心都在书上了。月下心道宋大人果然是宋大人啊!可笑自己还在心里哼哼唧唧半天,对宋大人来说不过是一桩小事,“郡主以为呢”“但凭郡主做主”一共就两句话就过去了
她早怎么没想到,宋大人心中装的是大周百姓,是大周一十三省的安危,睡在哪里这样小小问题怎值得宋大人挂怀呢!
这样一想,月下更是生出深深感叹:有时候,人和人的差距就是这么大。看看宋大人,再看看她活该她上不了史册!但让人欣慰的是她是上不了,祁皇后祁皇贵妃之流处心积虑斗赢再多人,也一样占不了一行。
如此一想,月下顿觉神清气爽。
一旁的宋晋握着书册,好一会儿才翻过了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