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秋雨一场凉。
窗外雨还在淅淅沥沥下着, 撑着油伞从外头进来的翠珏和璎珞粉缎上衣外都加了青缎比甲。两人一过来,就有廊下的小丫头向前接了伞。
“郡主醒了吗?”是低低的声音。
“没听见里头喊人,许是还没有。”
正说话,就见里头的小洛子出来, 摆摆手。
翠珏和璎珞赶紧掸了掸衣裳, 带着丫头们端着铜盆, 捧着巾帕, 提着热水进去了。珍珠帘内,隔着已经挂起的罗帐,能看到郡主正抱着枕头坐在大床上, 一张不大的小脸上微微有两分懊恼神色。
昨夜, 在等宋大人回来的过程,月下满脑子都是各种激动的想法,却没想到过于激动,也或是这一天过于疲倦,竟然没等到大人回来她就睡着了
她各种缤纷想法中最先一个就是早起, 她要送一送宋大人。
结果——
月下抬起眼睛看向窗外, 又看翠珏:“大人走了多久了?”
“两个时辰。”
翠珏说着给月下披上软霞锦的衫子,这才把剩下的一半床帐勾起来, 一面继续道:“大人起来的时候,天还没亮呢, 下了一夜的雨那会儿突然又大了一些,小洛子带人把大人送到前头角门,时安就在那儿等着,同大人一起往西边书房去了。”
月下听着, 脑子里不由浮现哗哗雨声中宋大人撑着油伞的样子。
翠珏道:“郡主放心,那时候厨房里把热汤都备好了, 张大娘带着人送过去的。”
月下点了点头,洗漱后坐在铜镜前,翠珏和璎珞为她梳妆。
璎珞拿着脂粉盒子,对着月下的脸愣了好一会儿。
细腻的肌肤仿佛泛着淡淡光晕,一双杏眼含了水一样,一抬眼就是轻轻一荡。
论理说早已习惯自家郡主美貌的璎珞,还是在这个雨声潺潺的秋日清晨,再次被自家郡主恍了神,简直不知自己手中脂粉该施在何处。
“郡主,好像又美了?”璎珞不由喃喃道。
月下这才回神,往铜镜中一看,只见内中那个十七岁的自己目光一荡,月下立即就想到了自己的心思,脸庞微微一红。她胡乱低头,翻检着前头匣子里的钗环,一颗心却噗噗乱跳。
一直到屋子里就剩下月下自己,她往身后大靠枕上一歪,偏头把自己总疑心微微发热的脸往冰凉的枕面上一埋。
“怎么办怎么办那可是宋大人啊”
怎么想,怎么都不好下手
但凡换个人,她也不用苦恼了,大不了先一麻袋套回家,她再慢慢想法子。可对宋大人,她不敢——轻举妄动。
月下自己叽叽咕咕了一会儿,立刻又坐好,告诉自己稳住,她得一步步来。首先,第一步,她得好好想想宋大人有没有可能也正好欢喜她呢。
她立即想到了沈凌霜。
月下轻轻咬了咬唇,长睫毛如同蝴蝶的翅膀,颤了颤。她压下前生听说的种种说法,努力从她与宋大人的蛛丝马迹中寻找宋大人心仪她的种种可能性。
例如,宋大人待她好,特别好。
月下不由欢喜。
随即又想到,小洛子翠珏璎珞也都待她好,特别好。等等,她作为明珠郡主,好像遇到的人没人会对她不好
月下又轻轻拧了拧眉头。
宋大人会为她做很多事情啊一个小小的声音,喜滋滋道。
另一个小小的声音冷冷道:那是因为你是郡主。
前一个声音不同意:会不会因为我是、我是大人的——娘子呢?
另一个冷冷的声音:前生你同大人和离,大人明显不喜你,可依然待你好。因为你先是郡主,后是皇后。最重要的是,你是仁宗帝唯一嫡系血脉。
那个可怜巴巴的小声音:也许,也许是宋大人在相处中发现我的好呢
冷冷的声音:尊贵的郡主殿下,那么你有什么好呢?或者,跟沈家姑娘比,宋大人有什么理由不再惦念人家,改成欢喜你呢?冷冷的声音慢慢问出:就因为你是郡主?或者,这一切都是因为那道不管对宋大人还是对沈姑娘来说,除了接受别无其他选择的——赐婚圣旨?
坐在长榻上的月下面色一白,手死死扯着身后的靠枕。
她使劲一摇头,低声道:“都是胡思乱想不对的”
窗外秋雨淅淅沥沥。
月下咬着的唇一松,她自己想的许是不对的,她可以看看旁人怎么说。月下一下子就想到了前生的那本“毒书”。之所以被斥为毒书,因其内容极其大胆,被一本正经的夫子斥为荒淫无耻。却屡禁不止,始终在私底下传播。月下第一次看到它,就是在萧珍那儿。谁能想到,祁皇后斥责“毒书”比谁都狠,可偏偏嘉祥公主就私藏了一本。
当时月下发现后,过于震惊,以至于都忘了自己当时是在跟萧珍打架。两人面面相觑,长达一盏茶的时间。
当时两人之中月下是第一个开口的,第一句话是:“这这书上说的,准不准?”
这本后来被斥为“下九流”“荒淫无耻”大“毒书”的小册子,其实并没有多少内容,而是列出了九条判断男子对女子动心的迹象,并且多与男女之事有关。那本书的作者认为,心不可见,欲却是藏不住的。
此时想来,确实够毒的。
但急需蛛丝马迹辅助自己进行判断的月下,迫切需要再瞧一眼据说精准至极的九条。
小安子外出办差,小洛子也进宫了,还好昨儿小丁子回来了,内书堂放假一天。
月下悄悄把人喊了来。
郡主府这几个月的日子,让小丁子已完全像换了个人,整个人迅速抽条,长高了。越来越有前生跟在她身边时的样子。
月下附耳把话说了。
小丁子只迟疑了一下,似乎想说些什么,末了却只轻轻点了点头。
月下见小丁子出去,就放心了。小丁子办事,没有她不放心的。
等到月下拿到“毒书”的时候,就更放心了。小丁子不仅悄无声息地为她寻来,还非常贴心地为它换了一个新的封皮。
月下深深呼了一口气,颤抖着手打开。
她仔细读了第一条,面色微微一红,咬了咬唇,轻轻打下了一个叉。
对不上
月下的视线谨慎地移到第二行,面色越发红了,颤抖着手打下了第二个叉。
对不上
接下来几条,依然,叉,叉,叉,叉。
月下轻轻呼出一口气,咬了咬大拇指,这才继续往下看下去,眼角不由得一跳:呦,男子在面对心动的女子,内心竟如此龌龊?
伤眼了。
月下第七个叉狠狠打了下去。
她把书本狠狠一扣,探身把闭得死死的窗推开了一个缝隙。
窗外雨已经停了。秋日雨后的凉意顺着窗缝吹入,让月下发热的脸慢慢凉下来。
她使劲咬了咬唇,抬手翻过书册,继续往下看。
面无表情地打下了第八个叉。
然后面无表情地看到最后一条,月下眼皮一跳。这据说被认定荒谬异常的第九条简直好像为她量身定做:
“如果他同你躺在同一张床上,却什么都不曾做过,别想了,你得不到这个男人。”
一阵风过,一片哗啦啦响。
随着就是一个丫头脆生生的哎呦一声,跳了开去。
原来是风过,吹动了院中那棵最大的梧桐,摇落了梧桐叶上积存的雨水。
月下面无表情合上这本据说“很灵”的“大毒书”,面无表情评价道:
“这什么破书!”
“我的眼睛,脏了!”
“根本一点都不对!破书!”
月下生无可恋地往身后大靠枕上一倒,声音里简直快要带上了哭腔。
两只手捂着发烫的脸颊,捂着脏掉的眼睛,转身埋入绣金大红靠枕中,心里头说不出的难过。不仅仅因为自己看了这么毒的东西,更是因为即使她冒着被大毒书侵袭长针眼的风险,居然也没有寻找到一条能够说明宋大人心悦她的证明。
不是像对待一个尊贵的郡主一样看待她。
而是像看待
月下再次狠狠往靠枕里一埋,嗷呜一声,伸出的手拍了一把身下的锦褥。
怎么就能一条对不上?!
哪怕有一条呢!
等到宋晋下值回来时,院中早已上了灯。
月下已经重新调整了心态,呈现出一种愈挫愈勇的亢奋状态。
她就是想要!
重生的慕月下,无所畏惧。
她决定发动“投其所好”攻势。
所以宋晋一踏入东边内院,就听到一声热情地呼唤:“宋大人!”
宋晋看过去,挽袖的手却一顿,立刻长腿一迈,快步上前,惊呼道:“郡主!”
变故之快,迅雷不及。
不管是一旁跟着月下的翠珏,还是正往房中取东西的璎珞和小洛子,俱都大惊失色,撒腿往月下方向奔来。
只见从来到院子中就一直很安静的仙鹤扑棱着翅膀乱飞,他们的郡主在其中狼狈地挡脸,另一只手却还拼命乱甩,激起了仙鹤更剧烈地扑棱。
宋晋已经一把拉过月下,把她护在身后。
翠珏惊慌地按住本来该在郡主怀中的那只仙鹤,心有余悸看向郡主,眼角一跳,她终于知道这场突然的变故是如何开始的了。
月下垂下的手还在乱晃着。
宋晋伸手想要按照她,月下直接嗷一声,甩开,整个人都往一旁跳开。
翠珏忙松开仙鹤,来到月下身边,只一眼就看出一怔之后的宋大人已经发现了原因,翠珏眼皮再次轻轻一跳。
宋晋目光已从月下刻意藏到身后的手上,落到了地面,轻声道:“郡主受惊。仙鹤爪上难免还有尘土,还是先请郡主去洗漱换衣吧。”
月下如蒙大赦,简直来不及多说什么,立即跟着翠珏往浴房去了。
一进浴房门,月下就哭了:“翠珏,仙鹤拉了我一手!呜呜呜呜,你说宋大人是不是没看出来?”
浴室昏黄的灯光下,月下挂着眼泪,巴巴看着翠珏问。
正好进来的璎珞,一怔,视线往郡主手上一扫,不由“哎呦”了一声:怎么仙鹤这么仙的鹤拉出的屎也这么屎啊!
湿润的,黏腻的,屎黄色的。
一见璎珞这反应,月下心都凉了。宋大人要是看见了,心里肯定也是这个反应
月下悲伤地想,她在宋大人面前再也做不成小仙女了
翠珏和璎珞赶紧为月下清理了。
不知道洗了多少遍,玫瑰花澡豆都不知用去多少。月下还是那句,“再洗洗”。
眼见泡得月下手指肚都泛白起了皱。
翠珏和璎珞再不能让月下这么搓洗下去了,拿话哄着。
月下盯着眼前泛着玫瑰花味的洗手水,抬起泪汪汪的眼睛,还是她最关心的问题:“你们说,宋大人有没有看到?”
翠珏嘴唇动了动。
还好有璎珞,璎珞立即道:“郡主放心,当时乱成那样,奴婢都没看出来,宋大人怎么会看出来!”
月下咬了咬唇,又问:“宋大人离我这么近,他有没有闻到呀?”
璎珞立即又道:“郡主放心,郡主身上只有香味的!”
月下惴惴地放了心,这才解衣服,准备重新沐浴。
朦胧的灯光下,月下扁了扁红润的嘴巴,委实没有想到,她构思了整个计划,其中包括自己的每一步行动,甚至构想了宋大人的反应,然后她当如何趁势而为。
预想中,院中灯火笼罩,朦胧的光透过她精心选择的轻纱幔灯罩照出,温柔美好。梧桐树叶随着秋日傍晚的风轻轻晃动,雨过天晴的晚上,有星子在深蓝色的夜幕上闪烁。
她将温柔抱着仙鹤,问宋大人喜不喜欢。
她连自己问话的样子都在脑海中演练了好几遍!
一切都在她的计划中,完美得很。可她唯独没想到这两只仙鹤的反应!倒是确实如小洛子说的,仙鹤乖得很,乖乖给她抱着,可小洛子没说仙鹤会拉在她手上啊!她当时就慌了,她怀里的仙鹤更慌了,另一只仙鹤见它的仙鹤小伙伴慌了它就直接疯了
想到这里,月下抬起手背捂住了眼睛!
但好在,宋大人只看到她跟仙鹤一起发疯,不知道她只是一个手上沾了屎的郡主,这也算不幸中的万幸吧
不管她内在如何浮华、骄纵,至少她还有一个仙女一样的外在。
至少,在宋大人面前,她还是那个看起来比较美好的小仙女。
如此,不要沮丧,要越挫越勇!
重生的慕月下,无所畏惧!
月下再次调整好了心态,沐浴换衣后,才知道宋大人也去后边更衣了。
小洛子回了宋晋的话:“大人让告诉郡主,他的衣服被仙鹤爪子勾到,需得换一下。”
月下哦了一声,想到刚才混乱局面,不由再次觉得脸庞发烫。
初战不利,但没关系——
重生的慕月下,无所畏惧。
另一边浴房内,宋晋穿着中衣,正亲手搓着换下来的衣袍腰部。
想到当时情景,仔细搓着污渍的宋晋不由抬了抬唇角,实在没忍住,笑了一声,立即抿住。
确定看不出脏污痕迹,宋晋这才把换下来的衣服放在待洗的衣篮中。
仔细洗了手,换上干净的衣服。
浴房里朦胧的灯光下,只有宋晋一人。
一张俊朗非凡的脸低着,线条清晰,染着晕黄灯光,带出一种惊心动魄的安静。薄唇微抿,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正在仔细束着腰间束带。
只不知想到什么,唇角再次轻轻抬起。
烛火落在他抬起的眼眸中,漆黑深邃的眸中,掠过一抹笑意。
第 82 章
仙鹤事件过后几日, 月下没有轻率地行动,她不动声色。不动声色在宋晋一切举动中,寻找蛛丝马迹心动的证明。
除了发现今生的宋大人比前生的宋大人更爱笑这一点,苦苦搜寻的月下就没有寻到其他明显的足以证明宋大人对她动心的证据
又到了一天的最后。
依然没有寻到足够有力的蛛丝马迹的月下, 翻身趴在床上, 把身上秋香色锦被扯过头顶, 盖住自己。
隔着被子, 传出一声小小的软糯糯的:嗷呜。
有点沮丧。
烛火燃着,照亮了室内,香炉静静燃着百合香。
但她愈挫愈勇。
一听到门外有了动静, 月下立即拉下被子, 侧身躺好。秋香色被子规规矩矩拉到下颌,只露出一张瓷白小脸。
可怎么都觉得自己如此端端正正躺着非常不自然,月下立即扯开被子坐起了身。因她方才在被子里一阵翻腾,此时她身上银朱红寝衣松松穿着,微微倾斜, 左边肩便露出的多一些。
柔软艳丽的红, 雪白的皮肤。
散下的浓密乌黑的发,略显凌乱, 越发给此时坐在床上的美人揉进了一丝形容不说的暧昧气息。
月下微微睁大了那双水汪汪的杏眼,惊恐发现她好像忘了自己往日床上自然的样子是什么样子了她越想足够自然, 自然散发她的魅力,越慌,越觉得自己不自然极了。
随着脚步声靠近,月下几乎已经能感觉到宋晋伸向秋香色帐子的手。
观世音菩萨, 她以前到底是如何自然地面对即将与她共寝的宋大人的?!
月下脑中一片空白,镇定地慌着。
于是宋晋掀开秋香帐, 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松垮银朱罗衫,雪白的肩头,女孩抬起看过来的彷佛有秋水晃动的目光。
触目惊心的红唇,微微启开。似乎要说什么,却又怔愣。
床上锦被堆叠,她在其中。
宋晋挑开帐子的手微不可查一紧,立即移开视线,看向一旁紫檀几上静静散发着幽幽香气的香炉。轻纱般的烟,袅袅升起,若有似无。淡淡的香气弥漫,如梦似幻。
“大人?”
宋晋听到她软软的声音。他的长睫轻轻一动,松开了攥着帐的手,侧身把帐幔拉好。
在月下眼中就是宋晋的细心了,秋夜渐凉。
月下坐在床褥之间,悄悄观察宋晋。只见他同平时一样,面容平静,甚至可以说透着一丝冷淡,没有其他的表情。
“大人,我困了。”月下心里微微失望,不过失望的次数多了,她脸上已经能够不露出来了,只是声音里还是藏不住那一丝丝委屈。
正在移灯的宋晋微微一顿,看了她一眼。
两人目光隔着半张床相交。
俱都是心头一颤。
拔步床内越发安静。
月下觉得能够听到自己砰砰的心跳声,跳得太快太凶,让她无措。她可怜巴巴看着宋晋,似乎希望什么,也或者只是希望无所不能的宋大人帮帮她。
宋晋握紧手中烛台。秋夜格外冰冷的青铜烛台紧紧贴着他温热的掌心,让他能够移开视线,稳稳放下烛台,稳稳道:“郡主,睡下吧,臣准备熄灯了。”
他听到月下轻轻哦了一声。
宋晋喉结轻轻动了一下,他迅速转回视线看向月下。
月下已经拥着被子躺下,朝向内侧,背对着他。
宋晋只能看到锦绣秋香被中小小的一团,她的发拖在枕畔。宋晋把烛台放好,探身吹熄了灯。
烛火一灭,人的感官便变得分外活跃。
月下紧紧扯着被子,听到大床另一边宋晋躺下的声音。她甚至能感觉到另一条被子被宋晋拉开的声音,擦着他们身下共同的锦褥滑过,覆在他的身上。
月下耳根再次控制不住发热,她一手悄悄在被中抬起,捂住自己露在外面的发烫的耳朵。白日里那些宣称自己无所畏惧的勇气,到了夜间似乎俱都消失了。月下懊恼地发现,只是要控制她砰砰的心跳就已是很不容易了。
她简直连出声都不敢,她不敢想象自己此时的声音该会多么异常,肯定很可笑
挣扎了一阵,她直接躺平:
算了,下一次再叫出那个无所畏惧的慕月下吧,这会儿让她先歇歇。
似乎好一会儿,也似乎同往夜一样,月下已经失去了判断。宋晋温和的声音响起,是接着昨晚的《六朝游记》背下去的。
声音中有潺潺的水声,有晃荡的水草,有渡头歇息的人群有夜航船,在水面上轻轻晃动,有好大好圆的月亮,映在水中的影子也在轻轻晃。
月下慢慢忘了自己噗噗跳动的心跳,在熟悉的哄睡声音中沉入了温柔的睡眠中。
“余值此夜,此江,此舟,此景,思一人朦胧之际,妄贪一晌之欢忽有扑通之声,俄而睁眼,灯火清晰,清江荡漾,明月在天”
宋晋的声音渐渐低了。
他缓缓呼出一口气,借着透帘而入的月光,盯着帐顶。想起白日书房自己一遍遍写下的:
安禅制毒龙。
内侧有她清浅的呼吸。宋晋几乎是不自觉地在脑海中勾勒她此时拥着被子的模样,但立即止住,默默想着白日的字,顺着浓墨一笔笔走出那五个字的忠告。
许久,许久,宋晋才轻轻合上了眼睛。
*
连日无有进展的月下正在苦思办法的时候,接到了慕熹微送来的帖子,请她过去坐坐。原来慕熹微已有身孕。
这却是前世没有的好消息。
月下既替姐姐高兴的同时,看着帖子,眼睛又一亮。她没有办法,姐姐定然有办法!想到这里一刻也不愿耽搁,立即带人往理国公府过去。
理国公府大房,慕熹微正靠着引枕,听府里管事媳妇回事,核对无误后,她一个眼神,青蒿就把手中对牌交给了管事媳妇,去支取物品。
管事媳妇恭恭敬敬退出了上房,到了外头才敢放松下来。如今大奶奶才是真正的管家了,不像以前,如今大奶奶这里握着府里支取钱物的对牌,自然就握着府中的人心。
另一边青桐从外头回来,拎着食盒。进到西厢房中轻轻揭开,内中不是点心,却是白花花的银子。
“大奶奶,上个季度的出息,一半存在钱庄,这是另一半。”
青桐的声音很低。
青蒿不由道:“没给人看见吧?”
慕熹微笑了一声:“还以为你是个胆子大的。”
青蒿咽了口唾沫,“奴婢这不是怕大爷那边万一知道了”
“他知道个屁!”慕熹微一手轻柔地抚摸着腹部,一手翻看着青桐带过来的账册,嗤了一声。
青蒿:“毕竟是用了大爷的名义”
核对无误,慕熹微让青桐把银子收起来,冷哼一声:“我嫁给他,不是图他的银子,难道还图他心有所属?以前是没机会,如今有机会了,能用他弄银子为什么不用?要是连这点用都没有,真是一点用都没有了。”
说到这里慕熹微一笑,“也不能说一点用都没有,至少能从他那里得个孩子,以后还能承咱们府里的爵位呢。”
银子她要,这理国公府的爵位,她也要。
至于男人,哼——
慕熹微懒洋洋笑了一声。
青桐这时放了东西又过来了,低声道:“就怕那边也怀上了,有大爷捧着,还不知再惹出什么事儿来!”
慕熹微轻轻哼笑了一声,挑了挑眼皮,淡淡道:“齐姨娘呀”
轻若不可闻的声音:“怀不上。”
青桐和青蒿顿时惊,更加惊醒,生怕隔墙有耳。
慕熹微似笑非笑端起茶碗,陪大爷睡觉成,想给大房生孩子,门都没有。这大房的孩子只能她来生,这大房的爵位只能是她孩子的。
好似方才不过随口提了一件很小的小事,不过一句话,就过去了。慕熹微又笑道:“也不知道郡主什么时候过来。”
话刚落,就有人进来报说郡主来了。
慕熹微顿时脸上一亮,更高兴了,带着人就迎了出去。
大房院子里也热闹起来,茶水茶点络绎上来,就连老太太和太太房中都有点心送过来。
姐妹俩凑到一起说了半天慕熹微肚子里的孩子,最后不可避免地提到了东院齐姨娘。
旁的月下不知道,却还是知道理国公府这位大爷一颗心都扑在东院那位齐姨娘身上。不说前世后来,姐姐同她的这位夫君完全决裂就是因为这个齐姨娘。
就是今生,姐姐大婚后三天这位自诩情种的大爷就把齐姨娘抬进了院子,从那以后就如珠似宝地宠着。
听到月下提起,慕熹微喝了口茶,直接道:“要不是当年实在艰难,当年我就把她弄死了。”
吓了月下一跳:“一个大活人,怎么、怎么弄死啊?”
慕熹微瞥了月下一眼,低声道:“人,脆着呢。”
“脆?多脆?”
慕熹微看着月下:“你想谁死?”
她问得淡淡的,眼神却很认真。
房间里一下子安静极了。两人心腹都在门口守着,只有炉香袅袅。
月下忙摆手:“没有没有!”
慕熹微敛了看过去的视线。“我想也是,别看你脾气大,心却软得很。除非人家真的动了你的命,不然——”
月下杀人?
慕熹微摇了摇头。至于月下的命,慕熹微心道就是那位皇宫里的太后娘娘了吧。
月下忙道:“这么好的日子,说什么死呀活呀的,吓着他!”手已经捂住了慕熹微的肚子,好似生怕肚子里的孩子听见一样。
慕熹微咯咯笑道:“行了,我的孩子什么都不怕!”
月下收回手,忍不住又问了一声:“那你现在看齐姨娘,不想——”说着手往脖子处比了比。
慕熹微又笑:“有了这个孩子,又有管家权,我想要的都稳当了。我动她做什么?还得她陪着我们大爷睡觉呢,动了她,我们大爷不高兴,我银子都得少挣不少,不划算呀!”
她说得又轻又快。
月下看着她,好一会儿没说话。
“嗐,甭说他们那些破事了,说说你吧。”
“正好,我有事想问问你。”说着她努力表达自己正在寻找的一个东西,“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一件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我怎么找都找不到你说是怎么回事呢?”
月下期待地看着慕熹微。
慕熹微自然道:“费劲却找不到的东西?你确定真的有这么个东西?”
月下脸色一下子白了。
慕熹微见状,忙问:“什么东西这么要紧?”
月下吞吞吐吐,最后连“我有一位朋友”都用上了,努力想说清楚她目前屡屡受挫的试探。
慕熹微默默听着,突然问道:“明珠,你和宋大人,不谐?”
月下圆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看着姐姐,“你说明白些?”
慕熹微点了点头,明白说道:“你和宋大人床上的事,不谐?”
月下的脸瞬间通红。
她嘴唇动了动:“倒也,倒也不用这么明白。”
第 83 章
“倒也, 倒也不用这么明白。”
月下的脸瞬间通红。
隔着一张黄花梨炕桌,慕熹微瞧着月下反应,不由皱了皱精心修剪的眉头,“你这眼看大婚没一年也大半年了, 怎么提个床, 还这个样子?”说到这里她伏在炕桌上, 探身道:“明珠, 你这样子,明显跟宋大人在床上不熟啊!”
月下通红着脸,嘴巴张了张, 在慕熹微洞察一切的视线下她根本说不出话来。
慕熹微又瞧了月下一眼, 这才起身,拿着手边账本敲着手心。
月下吞吞吐吐道:“那该我你觉得哎,也不是你想的那样!”
敲着手心的账本一停,慕熹微严肃地看着妹妹:“不管是不是我想的这样,你都得赶紧跟宋大人在床上熟起来!夫妻之间, 见面三分情, 床上还有三分情,这些没有就光剩下个架子, 没情分了!”
月下眼睛瞅着黄花梨木炕桌雕纹,嘟囔道:“我们不一样我们好多情分呢。”
“多?傻妹妹, 一个正是色欲勃勃年纪的男人,跟你这样一个娇滴滴的美人,结婚大半年还没睡熟?你还相信你们之间的情分呢!”说到这里慕熹微警告道:“说不定哪里扑腾咔嚓他就跟别人看对眼了,像宋大人这种男人, 一旦真跟旁人睡上了,跟你真的就只剩下夫妻名分了!”
“你!他!”槽多无口, 月下竟然一时间不知道从哪里反驳起,最后只有一句:“宋大人跟旁人不一样!”
说着月下皱眉了,吐槽道:“还色欲勃勃,什么脏男人,也配跟宋大人比,宋大人才不是那样!”
慕熹微看着月下,看得月下有点发毛。她才慢悠悠道:“不管你信不信,男人就是那样,看见美人脑子里就不可能没有那些事。”
月下要反驳。
慕熹微忙点头顺着她的话道:“也许,也许宋大人是例外”不由又用账册敲着手心,想了想,慕熹微慢慢道:“你还别说,宋大人真可能是例外。他要是这个例外,你跟他这个样倒是也正常。”
月下忙道:“真的正常吗?”
慕熹微蹙了蹙眉,非常认真道:“嗯,宋大人这个人,确实很难想象他在床上不要脸面的样子”
月下:“我、我快不高兴了,你别乱说啊!”
“我的意思是,都知道宋大人清心寡欲。跟你说,我可见过蒹葭阁里的宋大人!那次我和几位夫人坐二楼,宋大人他们就坐楼下。”
月下听得仔细,“然后呢?”
“然后就没有然后。蒹葭阁的姑娘多美多会跳啊,我就这么跟你说吧,那天轻描姑娘跳起来的时候,我坐二楼往下头一看,呵,一个个平时人模狗样的那时候稍不注意口水都能流出来,就是那些一本正经的眼神也是嗖一下亮得,很难说他们心里在想什么!只有你们家宋大人——”
慕熹微看着月下,慢慢道:“明明坐在蒹葭阁的滚滚红尘中,偏偏让人觉得他抽离于所有人,当时我都惊了,那可是最美的姑娘,最媚的舞!宋大人,他,我只能说那时候依然心如止水,恐怕真的就是清心寡欲了。如此少欲——”她又看了妹妹一眼,“难办。”
月下小声道:“宋大人是真正的君子,自然同旁人不一样。”
慕熹微翻了个白眼:“再是君子,看见你这样的美人多少都会有些想法!我说你是真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
月下:“我知道啊,我好看!”
慕熹微摇头:“你不知道。我告诉你,就你这样的,要不是郡主身份震着,手中金鞭护着,应该都想跟你——有点什么吧。宋大人,就是再不一样,他也是男人呀”
月下动了动嘴巴,吞吐道:“要是我是说假如,假如男子有心仪之人,是不是就会对旁人没想法了”
她咬唇看着姐姐。
慕熹微直接道:“不会啊!”说着拍了拍自己的肚子,“要不,我肚子里的孩子怎么来的呢!”
月下:“”
“逗逗你,宋大人跟我们大爷可不一样。”慕熹微抓着月下的手:“他是不是心里有人,你试一试就知道了。”
“怎么试?”
慕熹微起身,在背后箱笼里摸索半天,摸出一枚东西,放在了月下手中。
是一枚香囊。
“只需两杯酒,再有这个香囊放在帐中,最是助兴的好东西!”她悄悄在月下耳边道:“男人,没有不疯的。”
月下:
她看了一眼香囊,迅速转开视线看向慕熹微,小声道:“要是,要是还没用呢”
“那就只有两种可能了。要么不行,要么——就是心有所属,许了旁人。”
外头暮色四合,华灯初上。
*
暮色降临,宫门内外开始上灯了。
六部早已下值,六部官员们从千步廊散出,涌向京城各处酒楼茶馆,曼妙烟火处。
户部值房中,宋晋静静坐在桌案前。
习惯性给宋晋送关怀的罗荣远进来,一嗓子哎呦开:“那帮兔崽子,就会偷懒耍滑,也不来上灯!”
宋晋这才有了反应,看向来人,“是我没要灯,正准备下值。”
最后的天光透过值房窗格照入,映出了宋晋那张异常安静的脸。形成对比的,是罗荣远那张异常兴奋的脸。
他神秘地压低声音:“我知道!太子殿下密谈,闲杂人等不敢靠近,这才连上灯的小厮都不敢过来!”
罗荣远的语气透着压不住的羡慕:“宋大人,前次殿下赐座沧浪园,这次殿下亲临您的值房,您这!恭喜宋大人了!”
隐约的光线中,看不清宋晋的神色,只能听到他安静的声音,“罗大人想多了,殿下此来,与公事无关。”
罗荣远顿时更羡慕了:“咱整个大周有几个人能与殿下说上一句私话!大人您呢!恭喜大人了!”
宋晋沉默了瞬间,道:“罗大人,我今日累得很,不能陪您说话了。”
“明白!明白,明白!”罗荣远说着亲自开了值房的门,殷勤陪着宋晋走出去。他可太明白了,伴君如伴虎!就是太子殿下再是青眼有加,在殿下面前说话只有打点起一千个精神的,越是看似与公务无关的私话,越要句句小心,那能不累嘛!明白!
宋晋沿着青石宫道朝着宫门走去。
巍峨高大的宫墙,揉了墨一样的天穹。一盏盏宫灯亮了起来,照亮的地方越多,其后的黑暗就越多。
一路沉默无言。
马车上,就连星远都比平日乖巧了不少。时安不时抬头看一眼沉默的大人,总觉得大人脸色比平日苍白了几分。
再一次看过去的时候,正好对上了宋晋睁开的眼睛。
时安讷讷道:“大人,可是有为难的事?”
宋晋轻声道:“没有。”他伸出修长手指,勾起一旁窗帘。街面上灯火璀璨,照亮了宋晋安静俊朗的脸。
青布马车穿越繁华街道,穿越喧嚣热闹的人群。两边街灯的光芒,交汇成一道道光影,在宋晋脸上不断变幻。
他的额轻抵着车窗,静静看着窗外。
时安又低低唤了一声:“大人?”
宋晋没有动,依然看着窗外,轻声道:“只是太累了些,到家——就好了。”
马车一个转弯,两边人声顿时小了,就连路面都瞬间更平顺起来。车子驶入了京城最贵且富的富安坊,不远处,就到家了。
车入府门。
时安靠在廊下,他觉得今日大人就连沐浴也比平时时间久了些。
听到门声一响,时安忙站直身子,看向自家大人。
廊下灯笼一动不动,晕黄色灯光洒下。轻袍缓带的公子,挺拔如松柏的身姿,俊朗无双的脸庞。
宋晋抬首,看向前方天空。
漆黑的天,看不见一颗星子。
院中一丝风也没有,几棵桃树都静静立在黑暗中。
时安小声道:“看这样子,恐怕又有一场雨等着呢。”
宋晋点了点头,“也不知郡主何时回来。”
说到这里他脸上有一个很轻很淡的笑,“她喜欢下雨,偏偏又最怕湿了鞋袜。”
廊下一时间安静,只有光静静笼下。
时安小声提醒道:“大人,花厅里晚膳已经摆上了。”
宋晋却转身去了书房,只道:“撤了吧。今日还有好些文书要看,我想在郡主回来之前看完。”
时安看着大人背影,只能听命。暗道还得郡主在家,郡主不在家,大人餐食上永远不知道上心。
夜色渐浓,有风起来,吹动院中桃树叶子,扑簌簌一阵响。只一阵子,风就过去了,又是纹丝不动的安静。
宫灯静静悬挂廊下。
宋晋合上了又一本书册,揉了揉发胀的额角,看向了一旁八角琉璃宫灯。他静静看了一会儿,想到了送这盏灯的人,小心翼翼亲自点燃了宫灯,歪头问他:“大人,好不好看?”
眸光流转似秋水,美人如画倚灯畔。
她却天真地问他:好不好看。
宋晋抬手轻轻撩过宫灯垂下的灯穗,这才重新转脸,又拿起一本文书打开,一目十行,一边翻动一边看。
面色苍白,有淡淡倦色,却无比专注。
夜色更浓。
郡主府外,富安坊安静宽阔的青石大街上驶过明珠郡主招摇的马车。马车经过,不知多少人家悄悄低声:郡主探亲,这时候才回。如此,又不知多少家觉得该再次调整跟理国公府的关系。
马车内的月下却不是外人想象中的慵懒而归,她正襟危坐。
一只手不由攥着袖口,生怕里头的香囊掉出来。紧张得好一会儿眼睛都不眨了,一遍遍在心里重复着自己的说辞,“良辰美景,大人不妨与我一同饮一杯秋月白秋月白对,良辰美景”
月下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呼出一口气,使劲默念着:“不紧张不紧张姐姐说,就是床、床、床上那点子、事、事儿”
把心一横,至多就是皇后和大臣上个床,再说又没旁人知道!
重生的慕月下,无所畏惧!
突然车帘一掀,小洛子探头看过来。
正襟危坐的月下顿时坐得更直了:“怎么?”
“郡主,到了。”
到了?
月下立即喊了一声:“洛洛。”
小洛子哎了一声。
月下紧张道:“我一点都不紧张。”
小洛子:
又过了一会儿,他见郡主还没有下车的意思,向前探身问道:“郡主,可是还有哪里不妥?”
月下飞速温习了一遍自己要说的话,要做的事,连要脱的衣服都复习了一遍
呼出一口气道:“万无一失。”
小洛子点了点头,等郡主下车。
又过了一会儿,听到郡主小声道:“洛洛,万无一失是万无一失,就是我腿软得厉害,你得拉我一把。”
第 84 章
阴云凝聚, 宫灯照亮黑暗。
小洛子扶着月下下了马车,立即有人上前替月下系上一件披风。秋夜寒凉,郡主娇嫩,下头人照顾得越发精心。
月下笼着披风, 穿过重重院落, 进入内院。
她突然抓住小洛子的胳膊, 紧张低声:“洛洛, 家里还有秋月白吗?”要是没有,就算了吧,改日, 改日会不会好一些
就听到小洛子道:“郡主放心, 好几坛子呢。”
月下喃喃道:“放心,我放心。”
一到房内,她连衣服都没顾上换,先把袖中香囊往枕头下一塞。这才松了一口气,万无一失的第一步完成了, 接下来都是小事。
“不慌, 都是小事。”月下给自己打气。
卸妆,沐浴, 更衣。
深呼吸,很好。
乌发松挽, 素白长裙泻下,外加水红色长袍。灯下,露出在外的皮肤雪白,越发显得眉乌唇红。
月下攥着手, 看着桌上青玉酒壶,莹润有光。两边青玉酒杯, 盛着秋月白,酒色醇厚,微微泛着光。
抑制不住怦怦跳动的心脏,月下索性直接拿起酒杯一饮而尽。小洛子几人一个没注意,月下已经三杯下肚,看过来的眼睛透着水汽,轻轻波荡。
小洛子不安道:“郡主?”
月下搁下酒杯,冲他眨了眨眼,道:“放心,万无一失。”
小洛子点头:万无一失!
翠珏和璎珞拦住出来的小洛子。
“是不是你又哄郡主喝酒?”
“郡主这是有什么事儿?”
小洛子神秘道:“不能说。不过,明儿你们俩就能知道了。”
璎珞还想揪住小洛子问个明白,就听院子里有人报宋大人来了。璎珞不敢造次,当即同翠珏一起站好,静迎宋大人。
小洛子已经趁机跑开,一边迎上前带路,一边扯着嗓子报:“大人来了!”
屋内的月下听到动静,当即攥紧了手,又慢慢松开。迷蒙的目光扫过酒壶酒杯,慢慢安定下来。晕腾腾的脑子里最后清晰形成一句话:
重生的慕月下无所畏惧!
宋晋进来。
月下从灯下抬了头。
宋晋脚步一顿。
“大人,你来了。”
芙蓉如面柳如眉,看过来的眸光潋滟。
宋晋目光扫过桌上青玉酒壶和另一边空掉的酒杯,最后再次落在月下望过来的脸上,见她瓷白面容已笼上了淡淡薄红。
他轻抿了唇,来到金丝楠木圆桌旁,坐下。
月下执壶,醇厚的酒液落入青玉盏,发出清脆的声音,与房中静谧形成鲜明对比。执壶的手却似比这最好的青玉还要细腻温润,指尖泛着轻红。
“秋月白。”宋晋慢慢道,目光从月下的手上抬起,看向月下的脸,轻声道:“郡主是有喜事,还是有心事?”
月下慢慢放下酒壶。
耳边是姐姐的声音,“你就说,你要做小姨了,故与大人共饮。”
月下道:“我快要做小姨了,故,与大人共饮。”
闻言,宋晋端起酒杯,道:“好。恭喜郡主快要做小姨了。”
月下看着宋晋一仰头,白皙脖颈现出喉结的形状,她轻轻咬了唇。随着宋晋放下酒杯,月下立即转开了视线,端起自己酒杯,再次饮尽。
房中百合香淡淡,又有淡淡酒香。珍珠帘已经换了流苏帐,此时流苏帐半卷。帐后是他们将共寝的拔步床,想到这里,月下越发觉得脸上发热,她不觉抬起手摸了摸脸颊。
宋晋垂着眼睫,看着手中青玉盏。见月下再次执壶,宋晋推过酒盏。
她倒,他就喝。
一连三杯。
月下抿唇,攥着酒壶弯月型的窄润把守,不确定地看向宋晋,目光轻轻荡动:这第二步,该是,万无一失了吧?
宋晋见月下不再倒酒了,这才看向她,突然问道:“郡主,可有小字?”
耳边是太子含笑的声音,“宋大人与郡主成亲这么久,竟不知朏朏,是她的小字?”
月下看向宋晋,脑子里模糊又清醒。
宋晋见她红唇轻启,吐出两个字:“朏朏。”
他轻轻笑了一笑,点了点头,慢慢道:“是了,月出灿灿,曰朏,正合郡主。”
——“孤闻《山海经》有宝,得之可以忘忧,曰朏朏。宋大人,你觉得这个小字,好不好?”
太子起身经过宋晋身侧,停住脚步,轻声道:“孤,为她取的。”阴暗的房中,没有点灯,两个人群中同样高大的男子此时并肩而立,背向而对。
萧淮经过了沉默的宋晋,来到了窗边,推开窗子。天光漫入,映出萧淮那张几乎可以称之为秾丽的俊颜,他那双幽深的凤眼看着前方宋晋,轻声一笑,漫不经心地展开了扇子。满意地看到始终不动如山的宋大人,看过来的瞬间-
这位永远温和从容的玉面探花郎,那一瞬间,那张俊脸不受控制地一滞,然后是微不可查地——苍白。
房中百合香静静燃着,宋晋垂着眼睛,看着手中酒盏。
月下只觉身体中秋月白好似都化作了涌动的热意,她怀疑自己整个人也许都变成了一个小粉人。小粉人慕月下满脑子都是第三步:她该怎么让宋大人躺在床上
平日,宋大人是怎么躺在床上来着?
月下调动自己模糊的头脑,茫茫地盘算。
宋晋看向月下,不光她瓷白的脸,露出在外的皮肤都泛着淡粉。青玉发簪松松挽着她乌黑的发,在烛火下闪着秋水般的青碧之色。他不觉捏紧了酒盏,顿了顿,才道:“郡主酒多了,早些歇吧。”
真是瞌睡有人送枕头,月下苦思的第三步眼看就要达成了。
她起身,微一踉跄,便立即扶住了桌案。
没有看到一旁宋晋伸出又收回的手。
月下轻轻晃了晃头,含着酒意的声音软成了一团,“我好像,真的喝得多了一些。”
一站稳,月下就向着流苏帐后的拔步床过去,耳边是姐姐的话,“别怕喝多,喝多了才好办事!事后还能推说喝多了,喝多的人勾引那叫勾引吗?那就叫喝多了!”
行到半道,月下身子轻轻一晃。她不好意思地回头,对宋晋一笑。
宋晋漆黑的眼睛,静静看着她。
安静的房中,只有月下水红色的长袍擦过地面的声音。流苏帐轻轻晃动,宋晋听到长袍落地的声音。
他静静倒了一碗香茶,慢慢喝了。
烛火晃荡了一下,房外再次起了风。
月下脱掉长袍,一碰到冰凉的被褥,酒意醒了三分,心脏又开始突突跳。
她咬了咬唇,第三步她已经完成了一半:她自己到床上了。
她拉开被子裹住了自己的肩头,坐在床上,不自觉抬起了手背,咬了一下,渐渐用力,在手背上留下了一个淡淡咬痕。
突突跳的心略微安静了一些,月下又清醒了两分。身体里的热意没有减少,反而更热了,就连身上带着秋夜凉意的被子似乎都跟着热了起来。身体里涌动着说不清的燥热,让月下使劲咬了一下唇。
过了一会儿,帘外有了动静。
月下的脸一下子更红了,心再次狠狠跳了起来。她拉住被子,人已经躺下,才发现自己忘记取下发簪。月下半抬起身子,抬手取下青玉簪,冰凉的乌发垂下,缎子一样。月下把发簪胡乱往枕头底下一塞,一下子碰到了——那枚香囊。
她顿时想起这股难以抑制的燥意来源,月下慌忙拿开手,使劲压了压枕头,不知是否是她做贼心虚,好似不仅没有压住那股淡淡幽香,反而更浓郁了。
缕缕幽香与她体内的秋月白似乎绞成一团,在她体内涌动。
月下心慌地想要拿走香囊,可大床内根本无处可藏,就在这时宋晋进了秋香色帐子。
月下立即躺下,闭眼,死命压住枕头!
宋晋一抬眼就看到了拔步床前脚踏上,她水红色的长衫堆放在上。
宋晋进来,提着小巧的茶壶,一手拎起她柔软的长衫,挂在了一旁衣服架子上。这才从一旁格子中取下倒扣的茶盏,倒了半盏茶水。
“郡主,喝一点水再睡。”
宋晋的声音带着秋夜的微凉。
月下觉得自己此时简直是一团乱,身子热得要命,根本不敢乱动,唯恐给宋大人看出端倪!她拉着被子,回:“我、我不要喝水。”
本就软糯的声音好似化开了一样,软中添了酒意带来的娇。
软媚异常。
床边的宋晋长睫轻颤,握着茶盏的手不觉用了力。温热的茶水在白瓷茶碗中轻轻一荡,碧色的茶汤擦过素瓷的白。
过了一会儿,宋晋才开口,是轻声的哄:“郡主,喝一些,不然夜里要难过的。”
月下觉得身上发热,嗓子也微微泛干,都不用夜里,她现在就觉得有些难过,想喝水。
她坐起身,秋香色锦被顺着肩头滑落,露出了她素白柔软的寝衣。不知为何,衣带半开,寝衣松散,露出她透着粉的皮肤。
她往床边过来,宋晋移开了视线。
只觉随着她一动,幽香阵阵,无处不在。
宋晋握着茶碗的手不觉攥得更紧了,指节因为用力泛白。他把茶碗送到月下唇边,却不知为何,这些日子做惯的事情,今日却出了岔子。
也不知是月下乱动,还是宋晋的手,抖了。
宋晋扣着茶碗的拇指擦过了月下的唇。
柔软温热的触感,让宋晋手一颤,倾斜的茶碗便洒出了水。月下轻轻轻吟了一声,唤道:“大人”
宋晋转过视线,看清了洒出的茶水湿了月下寝衣,透出内中大红裹胸的上缘,几乎勾勒出了曲线。
呼吸一滞。
他狠狠咬了唇内侧,稳住了手,重新把茶碗送到月下唇边,低沉的声音:“喝水。”
月下就着宋晋的手,咕咚喝光了茶碗中的水,心满意足轻吁一声。
宋晋收起茶碗的动作一顿,接着听到内中窸窣声音,床内的人已经重新睡下了。
他的声音更低了一些,似乎染上了夜的低沉。
“郡主,臣要熄灯了。”
月下软软嗯了一声。
灯灭了。
宋晋缓缓呼出一口气,忍不住抬手扯了扯领口。也许是一场大雨要来,也许是今夜的酒,熄灭的灯火并没有带来属于秋夜的清凉。
黑暗中,他静静立了一会儿,这才缓缓躺下。
鼻端的香气,似乎比往日更加浓郁。
来自她身上的香味。
第一次,宋晋没有说话,在漆黑的夜中一次又一次吐息。终于还是抬手,再次把领口扯开了一些。
无论如何,不该陪着她这样喝酒。
燥意在身体涌动,宋晋轻轻咬着唇内侧,告诫自己。
今夜无月,账内漆黑。
月下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第三步,完成了。
她轻轻吞咽了一下:最后一步。
——“只要你靠过去,没有男人会拒绝你的!”慕熹微笃定道。“要我说,这香囊都多余!权当为你助兴吧!”“记住我的话,只要你靠过去,剩下的你都不用管了!”
“记住了?”
“记住了!”
“只要我靠过去”
一个小人又冒出来:“那可是宋大人啊!”
另一个小人断然道:“那是你的宋大人!”
黑暗中,月下扯开了自己的寝衣,默念道:
“靠过去!”
第 85 章
夜色如墨, 风起来了,吹动院中梧桐树发出簌簌声响。
拔步床内无人说话,静得能听到外头起风的声音。
燥意随着夜色,在帐中蔓延。
一个心知是秋月白和香囊, 一个以为是越来越难以克制的欲念涌动。
酒精放大人的欲望。
这是宋晋最明白的道理。
黑暗中, 宋晋面容紧绷, 他抬起左手, 压住自己的额头,妄图压制那无尽妄念和狂想。闭上眼睛,他一次次调整自己的呼吸, 一次又一次, 带来的却是难以压制的燥动,越来越紧绷的身体。
风大了,吹得梧桐哗哗作响。
突然,宋晋睁开了眼睛!
他放在身侧的右手被一团柔软裹住,好一会儿他才能分辨出是月下的手, 握住了他的。
柔弱无骨。
宋晋的呼吸带起了胸膛的起伏, 所有模糊的感官在无尽的黑暗中都汇集在他身体的一侧,清晰, 分明。
彷佛他被她握住的不是手,而是人身体上最敏感、最柔软的——心脏。
黑暗中, 月下靠过去,靠过去。
先是他的手,然后是他一侧的身体,月下紧张地靠过去, 好似一个酒醉的人无意识寻找一切可以靠近的。
月下觉得自己真的醉得厉害,不然她绝不敢这么决绝地——抱住他。
瞬间, 彷佛天翻地覆。
被她佯装酒醉抱住的人突然翻身,上下易位。
宋晋把她笼在了身下。
黑暗中月下觉得自己心都不会跳了,宋晋的身体整个笼罩在她的上方,她几乎能透过黑暗感受到上方人看向她的目光。
灼热得让她死死闭上了眼睛。
他的手几乎是凶狠地把她的双手扣在了头顶。
是上方宋晋的气息,也许是晚上的酒,是枕下的香囊,月下不知道。她只是发现自己整个人都无力极了,无力到近乎无助,让她想要攀附住什么,不要让自己跌下去。
她渴望——
月下不知道她渴望什么。
宋大人一定知道,宋大人什么都知道。
她渴望他——
帮助她。
找到答案。
让她体内那些折磨她的燥动,软弱,通通安静。
黑暗中,宋晋只用一只手扣住了月下纤细的手腕。身下的人乖得要人命。黑暗中,宋晋整个人都绷成了一个拉到最紧的弓。
他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在想什么。
他想通过黑暗看清她的脸。
明珠郡主,慕月下。
“那位可是明珠郡主,非王公不能配!”
“放眼大周,郡主尊贵,除了太子殿下,再也没人能匹吧?”
宋晋下颌绷得死紧。
“宋大人,咱们,能不能先好好过?”
“宋大人”“宋大人”“宋大人”是颠倒梦境中,一声又一声。
宋晋慢慢低头,向下,靠近她。
黑暗中,他的一只手落在了她身上的锦被上,擦过了她露出的柔软的寝衣。寝衣散开,凌乱在锦被之下。
月下再次闭紧了眼睛,都是宋晋的气息,灼热至极,让她无力至极。
宋晋的手感受着她散乱的寝衣,攥着隔开在她与他之间的锦被。
明珠郡主,慕月下,小字——朏朏。
宋晋整个人狠狠一滞,落在锦被上的手猛得把被子往上一拉,拉到月下下颌处,把她整个人狠狠一裹!
“郡主醉了,睡一觉,就好了。”
黑暗中他的声音安静得近乎清冷。
随之就是他翻身而起,同样听不出情绪的声音:“臣还有一事,需先离开。”
月下愣愣攥着被子,只觉周身都冷了下来。她听到宋晋离开,离开大床,离开帐子,离开这个屋子,离开。
有光映入,隐隐约约。
他离开前,为她点起了流苏帐外的灯。
月下攥着裹紧自己的被子,整个人都在发颤。
“只要你靠过去,没有男人会拒绝你的!”
“除非,他——心有所属,已有所许。”
“宋大人也不容易,一纸圣旨娶了郡主,青梅别嫁,后又守寡,宋大人几次登门,都被拒之门外”
“宋大人的灯这必是暗指王君那句‘余愿谢时去,西山鸾鹤群’。”
“慕月下,你自私,虚荣,浮华,骄纵,非臣良配。”
月下拉起被子,盖住了自己整个人。泪水顺着紧闭的眼角滑下,落在唇边,又咸又苦。
屋外圆桌上的宫灯静静燃着,灯光透过镂刻的窗格,透过轻轻晃荡的罗帐。秋香色香帐内,是重工金丝楠木拔步床。众多精雕细镂的图案中,寓意百年好合的合欢纹案在隐约的光线中暧昧难辨。
拔步床上,安安静静。锦绣被褥中,那样小小的一团。
没有一点声音,只有绣有合欢的被面在朦胧的光线中微弱地起伏,颤抖。
被内的月下无声,哭得厉害。
外面一阵狂风过去,天好似被撕裂开了一个口子,铺天盖地的雨哗啦啦下来了,瞬间笼罩了整个世界,整个黑夜。
*
宋晋才走到角门前,一阵狂风而过,黑暗中似乎所有的树木都在一起呼啸。大风卷起了他的袍角衣带,猎猎作响。
几乎同时,哗哗的大雨从天而降。
宋晋扣住门的手没有推开,反而握紧了冰冷的门环。他低头,握着门环,任由大雨落下。
正是夜最浓最深的时候,似乎所有人都睡了,整个天地间只有笼罩万有的黑,只有倾盆冰凉的雨。
雨水顺着宋晋轮廓分明的脸流下,沿着他的下颌汇聚,滚落,落在他散开的早已湿透的衣襟。
黑暗中,他扣着门环的手突然攥紧。
暮色中萧淮推开了户部值房的雕镂花窗,最后的天光映入。萧淮看向他,不以为意地,然后漫不经心地打开了他手中的折扇。
价值千金的象牙扇骨,扇面是最好的泥金纸。
宋晋再次扣紧了门环,秋夜本就冰凉的门环,此时更是凉意透骨。
扇面上只有十六个字,对于一目十行的宋晋来说一瞥就尽收眼底。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一行笔酣墨饱,遒劲有力,是被朝中很多人推崇的魏晋风骨,人人一见而知是太子萧淮亲笔。
一行稚嫩婉约,可每一个字都能看出执笔人的用心,每一个字,很用心。那一刻,宋晋几乎差点就稳不住自己一向的从容安稳。他说过,他能从她的每一个字上看出她的努力,那晚的宋晋不是哄月下。
他真的能。
清清楚楚。
在看到这八个字的时候,彼时书写扇面的月下几乎就在他的眼前。清晰到他能看到她因为认真轻抿住的唇角,她握笔一定很重,握得很紧。写到第四个字落下那个小小的点号时,她一定轻轻松了一口气,带着小小的得意,和,和荡漾的——柔情。
都在她的每一个字里。
八个字,留下了太多的迹象,太多的线索。
夜雨哗哗,宋晋轻轻推开了角门。不远处一个小小厢房中,有微弱的光,守夜的人许是觉得这样大雨,不会有人经过,这时候也许偷偷打着瞌睡。
宋晋行过大雨,来到了廊下。
时安看到宋晋的时候先揉了一把眼睛,再次看清眼前确实是他们大公子,时安惊得一时间发不出声音。
湿透的衣衫,皂靴处很快聚集起一片水痕。
越发白的脸色,越发惊人的五官线条。
在灯光中,他抬头看过来。
宛如一幅惊心动魄的画卷。
时安愈发无法发声了。
雨声更大了一些。廊下灯光照出前面青石地板上砸出的一个个水花,接连不断。
宋晋略带喑哑的声音,却依然是往日的清淡,温和,“备水,我需要沐浴。”
雨声哗哗。
时安哎了一声,忙转身要去要水。宋晋伸手,拉住了他。依然一片茫然的时安转头,廊下那把油伞递到了他的面前。
宋晋轻声道:“夜深雨大,拿好你的伞。”
时安接过伞立即入了大雨之中,如果不是怕伞给风掀掉,他几乎快跑起来了。
热水很快送到。
时安守在门口,身后的浴房内安静极了。他靠着廊柱,望着哗哗的大雨发呆。
雨,似乎没有尽头。只是,哗哗,哗哗。透过浴房紧闭的门窗,涌入。
哗哗,哗哗。
宋晋靠着桶壁,微微后仰。
氤氲热气中,男子面如冠玉,眉目如画。
“她的小字,宋大人竟不知吗?”“她呀,待人好起来没个分寸,别说宋大人是我朝栋梁,就是待她那些个下人,有时候也是掏心掏肺,做小伏低地哄”“大人可别轻易被她哄动了”
“宋大人,大约觉得朏朏生起气来,好哄吧?”说到这里,萧淮一笑,转身看向了窗外暮色,“这世上,只有两个人,哪怕说错一句话,她绝不肯轻易原谅,怎么都不肯原谅呢”。
“一位,大人这样聪明人,该早看出来了。是慕尚书。打小,那就是她心里最深处的疤,动一动,她都能疼得几天缓不过来。”
说到这里萧淮转过了身,看向了宋晋,慢慢道:“还有一位,聪敏异常的宋大人,该是也发现了吧?”
桃花眼,薄唇,入鬓长眉。这个大周朝最尊贵的男子,似笑非笑看向宋晋。
在安静昏暗的值房内,轻声地,一字一句地吐出:
“孤,惹恼了她,怎么都哄不好呢。”
“宋大人,是她敬重的人,大人的话她该都是听的。可孤说错一句话,她简直要跟孤,天长地久地闹下去。”
宋晋站得笔直,静静听着。
离开前,萧淮转身,最后一句话是:“有时候,孤真的很羡慕宋大人啊。”
浴房氤氲热气中,宋晋静静靠着桶壁,仰面,露出最脆弱的喉骨。
微微凸起的喉结,线条流畅有力。
宋晋面前浮现了黑暗中靠过来的月下,他落在桶壁上的手慢慢攥紧。最后,他如同滑落,整个人都沉入了水中。
没入水前,有很轻很轻的声音,从他薄唇中吐出。
“慕月下,我是谁?”
那一刻,你是否知道:我是谁。
浴桶水面安静,只有波纹轻轻晃荡。
第 86 章
一夜大雨过后, 阳光冲破云层,洒下明媚晨光。
院中梧桐树落了一地树叶。一大早婆子们就拿着家伙,几个人扫了去。只剩下一棵光着凛然的枝干,迎接深秋到来的梧桐。
月下已经起床, 面色苍白了些。
翠珏一见, 上前的脚步就快了, 很怕突然变天, 别是郡主晚上蹬被子受了寒,她上来把温热的手心放在月下额上。
才要放心,就觉腰间一紧。
月下整个人顺势靠上了翠珏, 伸手搂着她的腰, 好像依恋母亲怀抱的孩子一样。
“郡主?”翠珏小声道。
月下闷声道:“好翠珏,给我抱抱。”
翠珏闭嘴了。
璎珞进来,立即凑上前道:“郡主啊,快松开吧,翠珏很忙的!不过, 我闲着没事!”就差直说, 让我来!
月下松开,苍白着小脸, 冲两人笑了笑。
翠珏和璎珞都看出郡主有心事,从昨儿就很明显。两人私底下猜了各种原因, 都觉得最有可能的就是昨儿跟大小姐又提起了慕尚书。每次郡主都说老爷怎么看,她才不在乎呢!郡主也确实每次都跟老爷反着来。可是,也每次,就是若无其事过去了, 事后某一个时刻,郡主总是会突然无力起来。
像现在一样。
两人服侍月下梳妆, 小心翼翼拿话逗月下开心。
月下一向很捧场,每次只要她们逗,她就笑。
配合得让翠珏觉得不忍心。
璎珞仔细为月下点了胭脂,轻柔匀开,遮了苍白。梳妆更衣毕,秋日晨光下立在窗前的郡主,明媚鲜妍。
月下看着窗外的梧桐,很轻的声音喟叹一样:“我的梧桐,快要什么都没有了。”
普普通通的一句话,听得翠珏和璎珞心里说不出的难过。璎珞赶忙拿郡主关心的事情,想要转开郡主心绪。
“郡主还不知道吧?今儿宋大人一早上朝去,听那边人说很是咳了几声。不过大人说不碍事,只是变天略染了些风寒,很快就会好了大人还说让咱们多注意郡主,说郡主昨儿喝了酒,又赶上变天,早起来会不舒服的”
秋阳漫漫,璎珞絮絮说着。
晨光落在月下极美的脸上,她安静听着。在翠珏和璎珞没有注意到的地方,月下的手死死攥着袖子,轻轻颤。
*
日头升高,户部
宋晋从前头内阁值房出来,才到户部这边,就见罗荣远迎了上来。
“宋大人呦!”
这亲热的称呼,不知道的还以为宋晋是他失散多年的亲人。罗荣远满脸堆着笑,“宋大人不舒服,怎的不早说!需要跑腿送东西的,您一句话,下头人办不好的,不还有我!”
罗荣远说着,上前几乎要挤开宋晋身边的时安。跟在后头的星远就觉得眼前一红,只剩下了罗大人肥大的身子。
宋晋右手握拳放在唇边,借着两声轻咳,侧身避开了罗大人伸过来的热情的双手。轻声道:“不过偶感风寒,劳大人挂念。”
罗荣远的热情好似不需柴火的火一样,一旦烧起来就不会结束。他也不管宋晋拒绝与否,他就关心他,就关心他!
嘘寒问暖着同宋晋一起走进了院子,罗荣远见院子中正在等候的小太监看过来,他关怀地语气越发温暖,关心地浓度再一次急剧攀升!
可算有机会让郡主府的人亲眼看到,在这个波谲云诡的官场中,私下里他罗荣远如何排除万难关怀着宋大人了!
罗荣远心情舒畅,声音都大了:“大人您看,郡主的人来了好一会儿了!”
正借着整理袖口再次避开罗大人过于亲切举动的宋晋,落在袖口上的手轻轻一顿,礼节性含笑的唇角微微一凝。
宋晋随手掸了下袖口,这才抬头看过去。
是郡主在宫里寻了好些时候的那个小太监,叫小丁子的。
出落得青竹一样的小太监,这时候上前行礼,干净的声音恭敬回道:“大人,郡主听说您早起咳了两声,让奴才送冰糖雪梨羹给您,大人想着喝。”
说完,就把手中食盒交到了一旁时安手中。对着时安一笑,这才转身再次向两位大人行礼,回说:“大人,奴才还要往内书堂去,先告辞了!”
宋晋点了点头,目光落在一旁那个朱红色雕漆食盒上,长睫静静垂着。
直到一旁罗荣远甜腻的一声宋大人,宋晋才回神,看向对方。
罗荣远低声道:“这就是那位很得郡主欢心的小太监?”也看不出什么来,外头说什么的都有,让他看刚刚那张脸跟南园那些绝色的孩子没法比。非要说,也就是白净些。当然,郡主看上的,肯定是不一般的,这通身干净的气度,倒是着实不同。
啧,做郡主的人就是好!内书堂!司礼监好几任秉笔太监,可都是内书堂出来的!坊间不少人都有一套说法,对应着“非翰林不入内阁”的就是内宫里“非内书堂不入司礼监”。
见罗荣远问,宋晋点了点头,随即拿户部文书转开了话题。
*
另一边,小丁子快步穿过皇城往内书堂去的时候,正好遇到了进宫的萧淮。
小丁子忙往道旁站住,躬身垂首,静等殿下过去。
萧淮神色淡淡的,不知在想什么,根本不会注意这些来来往往的宫人。一旁秦兴瞥了一眼路旁的小丁子,凑近,说了句什么。
恭恭敬敬垂首的小丁子就见本已走过的殿下,停了步子,转了身。
映入小丁子眼帘的是一双云锦织就的玄色靴子,牛皮底,龙腾祥云金绣图案。
他越发低了头,屏息。
“抬起头来。”
金石相击一样清朗的声音,却淡得很。
小丁子立即抬头,垂眸。
他能感觉到太子殿下逡巡的目光,小丁子垂下的手紧张攥着,一动不敢动。
“去吧。”
来自殿下的漫不经心的一声,带着无上的威仪。
小丁子立即低头,行礼,绷着脊背,压着步子沿着道路一旁,离开。
萧淮却站在原处,好一会儿都没有动。那双总似含情带笑的眼睛,此时却没了那些情绪。
正在这时,秦兴的小太监徒弟过来了。秦兴踩着猫一样的步子往一旁,听了回话,暗暗叫苦。
“什么事?”萧淮问。
秦兴把话说了。是郡主给宋大人送汤,这会儿整个户部都传遍了。
回完,秦兴就低着头,一个字也不敢多说。
太子停在这里,无人敢随意靠近。只有落叶,随着秋风,飘飘扬扬落下,擦过萧淮绣团龙图案的袍服,落在他的脚边。
末了,萧淮只说了四个字:
“孤,不明白。”
没有人敢问:他们的殿下不明白什么。
满园秋色,深黄浅红,该是璀璨而热烈的。
*
到了这日傍晚,宋晋本还有很多文书要处理,却硬是被罗大人送出了户部值房。看那架势,宋晋要不准时下值,罗荣远就准备扎在他的桌案前,能一直絮叨下去,不走了。
时安和星远抱着没处理完的公文,罗荣远口头又劝了几句。表态过后,也就不拦着了。不是他不想拦,而是有些事他真的——做不了。宋晋干的,都是最棘手的工作,他罗荣远有心无力呀!
回到郡主府,下了马车,宋晋慢慢朝内院走去。
时安注意到这次大人没有先去换朝服。
郡主府内院,月下才从宋婉的翠竹轩回来。一回来她就往院子中这两只仙鹤处来了,此时她正看着这两只优雅的仙鹤。
原来沈姑娘说的那句“余亦谢时去,西山鸾鹤群”不是真说的仙鹤,而是归隐之意。
可笑,人家不仅能一眼认出宋大人的灯,还能一眼看出宋大人谜面中的谜面,而她,就知道弄来两只仙鹤。要是给宋大人知道这两只仙鹤背后的故事,只怕宋大人都要笑的吧。
也说不定宋大人并不觉得可笑。毕竟——
月下望着两只仙鹤,默默道,毕竟在宋大人看来她本就是个“浮华”的郡主。
璎珞试探道:“郡主,您看那只仙鹤,扬着头,挺着脖,多好看啊!”
庭院中的仙鹤挺着修长的颈项,洁白如雪的羽毛,黑色细长的喙,淡然的目光,闲庭信步一般走着,仪态万千。
月下瞅了一眼:“丑死了。”
璎珞不敢吱声了。
偏偏这只被月下评价为“丑死了”的仙鹤卖着缓慢矜持的步伐,来到了月下身前,还在众人屏息的视线中轻轻靠了过去。
月下看着自己搞来的仙鹤,一肚子火气,这时候凶狠地对这只不知好歹的仙鹤冷冷道:“走开!”
仙鹤动了动,矜持地蹭了蹭月下。
月下:“再不走,我一脚把你踢飞!”
翠珏想上前把这只不会看人脸色的仙鹤推走,璎珞扯住了她,悄悄摆了摆手。
显然这只骄傲又矜持的仙鹤一点也没有意识到月下的冷若冰霜,它居然带着矜持把自己修长的颈项送到月下面前。
眼见着自己愚蠢的证明偏偏在自己面前晃悠,月下气得抬手推了仙鹤一把。
翠珏和璎珞屏息。
仙鹤显然被推得愣住了,那双淡然的黑眼睛都不淡然了,慢慢蒙上了水汽。
月下不确定地看了看仙鹤,又看了看璎珞和翠珏,不确定道:“它我我是把它打哭了吗”
翠珏正要说郡主想多了,璎珞立即道:“奴婢瞧着像,郡主看它的眼睛,快了,快哭出来了!”
翠珏:
月下瞧着仙鹤。
夕阳下优雅立着的仙鹤也看着月下。
月下越看那双圆溜溜豆子一样的眼睛越觉得里头有水汽,她推璎珞,“你去哄哄它!”
璎珞:她就是看郡主气闷,逗逗郡主她不会哄鹤呀!
翠珏瞥了璎珞一眼:该!明明知道郡主爱当真,还就知道瞎说!
哪知道,璎珞还没动,夕阳下的仙鹤先动了。
它再次矜持地,慢慢地,来到了月下面前。
它看着月下。
月下看着它。
夕阳静静,庭院无声。
月下突然就读懂了仙鹤的委屈:明明什么都没做错,就给人从宫廷移到了这里,明明想示好,偏偏又莫名其妙给人推了一下子
明明是她这个郡主不读书,偏偏赖这个仙鹤来错了地方。
月下叹了口气,一把抱起了仙鹤,还不忘提醒道:“这次你可别乱拉了再惹我生气,我可是很凶很凶的!”
内院门口一声通报,宋晋走进来。
夕阳下,抱着仙鹤的少女转头看来,周身好似被染上了一层金色。
宋晋脚步一顿,那一刻几乎忘了呼吸。
直到月下放下了仙鹤,唤:“宋大人,回来了。”
明明相对,可两人目光一个落在宋晋面前的地面,一个落在月下身侧的鹤上。
不约而同的,都对昨夜的一切避而不谈。好似昨夜,如同那场风雨一同过去了。
一个以为另一个不愿,一个断定另一个——醉了。
隔着一段距离,宋晋躬身行礼,这才道:“郡主,臣染了风寒,这几日不便与郡主用膳,还望郡主见谅。”
用膳都不便,共寝自然更不便了。
月下长睫轻轻颤了颤,“大人好生修养。”
宋晋再次一礼,转身告退。
月下突然喊住:“大人!”
宋晋立刻驻足,转身,看向她。
月下唇动了动,才道:“婉婉也染了风寒,明日锦衣候府赏菊宴,我就自己去了。”
宋晋看着月下,好一会儿才道:“好。”
又过了一会儿,宋晋才转身离开。他知道,她要说的必然不是这件事。可是,他却不知道,她要说的到底是什么。猜人心,可以。可宋晋,好似就是无法猜透——她的心。
宋晋转身,月下落在地面上的目光才抬起,看向他。
她差点就要说出来,“明日菊花宴,沈家姑娘也要去,大人知道不知道?”
最后一道夕阳也消失了,暮色再次降临。
树影处,璎珞揪住小洛子:“你不是说今儿就什么都知道了吗?我们到底能知道什么呀!什么都不知道!”
小洛子也纳闷:不是该万无一失吗?怎么什么动静都没有,所以到底哪里出问题了!
不由地,他想到了沧浪园那晚,郡主突然的委屈和哭声。慢慢地,他想到了那盏郡主都认不出却偏偏有人能认出来的灯。
越来越多的信息联系在了一起。
梧桐树影中,小洛子慢慢吐出三个字:“沈姑娘?”
璎珞:“什么!”
小洛子哼了一声:“没什么。”
第 87 章
第二日天气晴好, 万里无云。
锦衣候府的菊花宴热热闹闹开始了。锦衣候府的园子还是祖上盖的,别致优美。侯夫人带着她几个得力的大丫头,把菊花宴布置安排得井井有条。
各色菊花摆开在园中,招待小姐夫人们的桌椅就散布在菊花丛间。远处弦乐已经奏开, 园子里丫头们在一位清秀大丫头的指挥下, 捧着菊花茶、菊花饼还有各色菊花造型的糕点往各处送。
夫人们坐在高处, 品茶说话。年轻的小姐们三五一群, 一面赏着开的正好的各色菊花,一面交头接耳或说或笑。
月下带着小洛子一到,顿时好些人围拢过来。只是见郡主今日神色淡淡的, 就是再有心攀附的, 这时候也都不敢靠近了,还是往别处瞧瞧吧。毕竟,谁也都知道,能得郡主青眼当然是一步登天;但郡主脾气可不好,撞在刀刃上, 就是祁国公府大小姐都得倒霉, 说抬不起头来就抬不起头来,更不要说她们这些人了。
热闹的人群中, 沈家小姐处格外显眼。
沈家小姐身材修长,打扮清雅素净, 在一众花红柳绿富贵满身的贵女中自然显眼。再就是,旁人都是三五一群,只有沈家小姐落单,只跟着一个年纪不大的小丫头。呆头呆脑的小丫头, 一看就寒酸没见过什么世面。
自打沈罡风入京,就咬着祁国公府贪贿不放, 听说连陛下私下打圆场都没用。不少人都说,要不是有宋晋从中周旋,就沈罡风这个软硬不吃、不知道转弯的脾气,就是不死,只怕也早该给贬到最南头的琼州种甘蔗去了。
如今沈罡风不仅没去种甘蔗,还跟诚意侯府结了儿女亲家,已是订了婚事。有人说是诚意侯府看上了沈家姑娘的人才。沈家姑娘行事大方,才华出众,在京城贵女中是有名的。也有人说,这分明是诚意侯府看上了沈罡风后头的宋晋,豪赌一把,妄图翻身重现祖上荣光。
对沈凌霜的这桩婚事,多数贵女们心里多少都是不舒服的。工部员外郎在京城就是一个不大不小的从五品,关键还穷成那样,偏偏人家眼看着就要嫁入侯府了,还是世子夫人,以后就是侯夫人!
各色目光似有若无落在菊花之中端庄行过的沈凌霜身上。跟着沈凌霜的小丫头,每逢这样场合都是提心吊胆,生怕一步行错,给人看了笑话。偏偏怕什么来什么,她才要跟上前去,就被人狠狠一撞。
小丫头大惊失色,身体失去平衡,不受控制往后跌去!
眼看就要摔到一盆名贵菊花上,小丫头拼命避开,直接摔滚到了一旁。一连好几盆菊花都被撞翻,她也一身狼狈,半天爬不起来。
那个突然跳出来的人却明显是有备而来,冲着沈凌霜就去了!
往前扑通一跪,把沈凌霜的去路挡得死死的,张嘴就是:
“求小姐慈悲,给奴家一条活路!奴家不求旁的,只求能跟在梁世子身边伺候,求沈姑娘给条活路!”
这一嗓子,热闹了!
满院子的贵女夫人们都看了过来。
沈凌霜冷淡回了句“我不认识你,请离开”,说完就要抽身走开。奈何她身后是花木,左右是层层叠叠的菊花,唯一的一条道被来人跪死。
沈凌霜的脸色一下子白了!
好些人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谁也没想到,有朝一日居然能看到这位名满京城的“端庄”“得体”的大才女的热闹!好些人顿时心里明镜一样的,看眼前来人这一撞一跪,一开口就不是怕事大的样!还是在锦衣候府的园子里,这是后头有人呀!还是锦衣候府都不敢拦的人!
众人这才发现,先前在场的锦衣侯夫人恰恰好去更衣了!这会儿主人家竟没有一个能管事的在现场!
是真巧,还是真躲?
一时间谁也说不清,主人家都没人管,其他人更不会管了。别的都说不清,但今儿这一场热闹是没跑了!
至于明珠郡主——
这时候没人敢打量郡主方向。她们可都听说,沈罡风最早属意的女婿可不是旁人,就是宋晋!
依明珠郡主这眼里不揉沙子的脾气,不找这位沈姑娘的事儿,那都是郡主慈悲了。这要不拉开架势看热闹,那就太不合常理了。
跪地的女子明显一把好嗓子,一句三叹,如泣如诉,死死困着沈凌霜。越来越多的人,或远或近,瞧着。
不远处,漫不经心听曲的月下睁开了眼。
一眼就看到了强作镇定的沈凌霜,还有那个正扯着嗓子嗷嗷的艳丽女子。
月下一动,小洛子就把一碗菊花茶送到了她手中。
小洛子看着月下:“郡主,慢慢喝茶。”
月下看小洛子。
小洛子压低声音清晰道:“那个人,就是这位沈小姐吧!”
月下脸色一白。连小洛子都看出来了!
小洛子瞧着郡主刷白的脸色,心疼坏了,声音又柔又狠:“郡主心好,咱们又不动她!且看着她!”
什么人淡如菊,什么才满京城,还不是秀才遇上兵,只有当众出丑的份!过了今日,再提起这位沈小姐,他倒要看看谁还能想起那晚沧浪园的字,怕不都是今儿这场笑话吧!
月下放下了茶碗,起了身。
小洛子扯住了月下的袖子,委屈重复道:“咱们又不欺她”
月下望着小洛子,笑了一下,带着说不出的涩,笑得小洛子难过。
她说:“那是沈大人。”
不是沈小姐,是沈大人。今生是插入祁国公府的眼中钉,面对陛下也不改初衷。前世,嗣统之争,沈大人这么看不上她这个皇后,可是面对陛下,一步都不曾退过。
月下轻轻说了第二句话:“本来就不是他、他的良配,那也、那也不能一点儿都配不上吧。”
小洛子一怔,瞬间明白了,拉住郡主袖子的手一松。沉着一张俊得女孩子一样的脸,跟着郡主就下了亭子。
前头沈凌霜处已经乱起来了。显然来人就是准备不要脸来的,这种情况,只要沈凌霜还要脸,她一个在别人家里做客的闺阁女儿家,就一点办法都没有。
看热闹的人群过于全神贯注,只有少数几个发现了过来的郡主。
场面眼看要失控,月下开口:
“堵嘴,扇脸,拖下去。”
一句话,小洛子带着人一拥而上,立刻拿下。
先还扯着嗓门表演的女人傻眼了!
现场一片安静,只有来自宫中太监颇有章法的扇脸声。
月下一开口,小洛子当即看过去。
鸦雀无声的人群也立即看过去。
“把侯府这两个婆子也捆了,交给侯夫人!街头唱戏讹诈的,都能放进来?还有什么人进不来!这里是锦衣候府,不是南头市场,下一次是不是连卖大力丸的都给放进来呀!”
侯府里两个在旁边只管嚷嚷始终不动手的婆子扑通跪倒,抖如筛糠。
两句话,闹腾腾的场子立即清净了。
这时候不知跑到哪里更衣去的锦衣侯夫人,还有侯夫人身边能干的大丫头,终于赶到了。
侯夫人一到来到月下面前,又是说好听的话自责扫了郡主的兴,又是表示自己一无所知,“一时不到,怎么就出了乱子”。
前生宋婉的结局,让月下对这位侯夫人是一点好感都没有。这时候没好气道:
“夫人您就是再厉害,也不能让整个侯府就指着您一个人!这您登了个东就能进来一个娘们对着您请的客人胡吣?这您要是闭上眼睡一觉,是不是醒了人家把您这侯府都给您搬走了?”
听到郡主把如厕直接摆在抬面上说,侯府夫人脸色已经不好看了。再听到后来,侯夫人脸上已经是红一阵白一阵。
一旁那个被打肿脸的艳丽女子正瑟瑟,这时候也是一僵:娘们?她最得意的就是自己一张赛西施的脸,梨园场合,这些贵女贵妇们她见得多了,个个瞧不上她,可从那一句句“狐狸精”“妖媚无格”里她听到的是自己晃眼的美貌。这是第一次,有人提到她,直接用一个——娘、娘们?
侯夫人脸上神色已快稳不住了。奈何眼前这位,却是万万惹不得的!如今给她撑腰的不仅有宫里的太后娘娘,还有那位更难惹的庆王妃!太后娘娘还讲规矩听道理,庆王妃可不管人是侯夫人还是皇后娘娘,只要她不高兴,张嘴就让人下不来台——一点都下不来的那种。
侯夫人用帕子擦着脸,一时间不好接话。旁边那个一直跟着侯夫人一看就非常能干的大丫头,这时候笑着上前道:“郡主息怒,这事原是奴婢的不是——”
“她在跟我说话?”月下只扫了对方一眼,就看向了侯夫人,缓缓问道。
心里却道,这位不就是前世侯夫人给了锦衣侯世子孟昭做妾的那位?她有印象呀!
一个妾逼得宋婉这个妻几次在侯夫人面前认错服规矩,倒真是本事!怪不得侯府赏菊宴这么大的场面,都有她一个丫头满场子蹦跶的,能干呗!
月下这句话一出,园子里又是一静。侯夫人也愣了,没想到侯府这个最是温柔敦厚的丫头竟如此不得郡主眼缘。
月下冷笑一声:“她要不自称奴婢,我还以为这是夫人您的儿媳妇呢,怎么哪儿哪儿都有她!”
这位大丫头立即红了脸,跪下,身子轻颤。
月下又冷笑:“不过一句玩笑话,就吓成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真跟世子有点什么呢!”
一句话让这丫头身子一软,顺势砰砰磕头,分辨道:“夫人只是看奴婢细心稳重,让奴婢照顾世子起居!”
月下心里已经腻歪死了。照顾?照顾个屁!照顾到一个被窝去了!月下懒得多看一眼,直接向侯夫人道:“至于那个闹事的——”
侯夫人立即看向园子。
“别找了,捆了。”
侯夫人应是,一边又看向园子找她的婆子,一边道:“这样的事儿交给下头婆子——”
“也捆了。”
侯夫人啊了一声,看向郡主。
月下:“你的婆子,本郡主也给捆了。那么壮的两个,杵在那除了瞎嚷嚷,屁用没有,不该捆?”
侯夫人立即:“该。”
月下哼了一声:“别说我不给侯府面子,现在本郡主就把这面子给夫人您,您这会儿就带着您这个能干的丫头去给本郡主审。本郡主就在这园子里等着。”
侯夫人还能说啥,带人审去呗。
这时候,月下才扫了一圈众人:一个个放着菊花不赏,净想着看热闹!泼妇进来了,这些个个都有婆子丫头跟着,却没一个把人拦住!这帮子贵妇贵女,贵娘的头!
月下扫过她们,慢吞吞道:“事儿了了,没戏唱了。诸位,接着赏花,接着乐。”
郡主发话,园子里的人跟解了冻一样,动弹了。不管想什么,都得先赏起花来。
沈凌霜愣愣看着郡主,袖中冰凉的手还在抖。
月下不愿意看见她,没好气道:“看我干什么,没见过不讲理的!”说完扭头就要走,已经转身,她还是停了脚步,原地咬牙半盏茶。
狠狠吐了一口气,重新转身,噔噔噔来到沈凌霜面前,面无表情道:
“甭管审出什么,诚意伯世子反正不是个老实的——”
说到这里她住了口。
秋风吹过,吹动两位女孩身上的罗衣绣带。耀眼明媚的红,素雅清淡的蓝。
沈凌霜看着眼前这位郡主。比她的名声更惊人的,就是她的美貌了。她轻轻攥紧了帕子,重新恢复了镇定的目光,轻轻一闪。
她听到这位大名鼎鼎的郡主说:
“你要退婚,我替你做主。”
风过,菊花香。
沈凌霜脸上似是笑,又似是旁的,让人看不分明。她低声道:“臣女谢过郡主,臣女——不退婚。”
“?”
月下抬头,很想敲敲这位聪敏非常的沈家姑娘的脑壳。她没好气道:“这只是开始。”这个梁世子在前世就没老实过,得亏死的早,不然不知道还能弄出多少庶子女来。
想到这里,月下又啧了一声:“而且,他长着一张体虚活不长的脸”
一旁清场的小洛子:
闻言,沈凌霜轻声一笑。
把月下笑懵了。
沈凌霜道:“郡主”她顿了顿,轻声又说了谢。沈凌霜轻轻吸了口气,似乎放松了下来,向月下道:“人寿在天,非人力所能决定,臣女也只能祝祷梁世子身体康健。”
月下琢磨了一下:人寿在天,非人力所能决定意思是?爱死死,不在乎!
必是她阴暗,沈姑娘清华端正,必不可能是这个意思。那她是什么意思!最烦这些说话让她听不懂的!
“郡主放心吧,我的才貌本来也只够换侯府的地位。至于夫君的忠诚,臣女本来也没指望换这么多。”说到这里她的声音低了一些,“贪心就会求不得,而求不得,是很苦的。”
说着一笑,“郡主,臣女继续赏花了。”她向月下眨了一下眼:“郡主说的,接着赏花,接着乐。”
经过这样一场乱子,沈凌霜带着她的小丫头继续赏花,好似根本看不见旁人的目光。
月下静静看了她一会儿,冷哼一声:爱退不退,爱咋咋地。
宋大人是圣旨送给我的!
他喜不喜欢,都是我的!
我的!
可沈凌霜的话却在她耳边回荡:
贪心就会求不得,而求不得,是很苦的。
求不得,是很苦的
小洛子小声问:“郡主?”
月下道:“等那头问完话咱就回家,再也不来他们家赏菊了,把人都赏傻了!”
第 88 章
锦衣候府园子里碰倒的菊花已经重新换上了新的。
菊花名贵, 茶点精致,到处衣香鬓影。
月下懒洋洋坐在小山头亭子里等着,茶喝了不少,净房都去了两次了, 这才看到锦衣候府夫人带着新的婆子过来了。
月下等她审出来的结果。
听完侯夫人的回话, 月下慢慢打量了一圈侯夫人。
侯夫人给月下目光看得后脖上汗毛都立起来了。
月下真的不高兴了:“我憋着一肚子不痛快搁这儿坐半天, 夫人您就审出来一个才子佳人始乱终弃的故事?”
“这婆子把人手都扎烂了, 确实就这么交待的。确实说是就是她自个儿不服气,自作主张,没有没有主使。”
侯夫人小心翼翼解释。
月下没忍住, 翻了个白眼:“她说她是唱曲的?”
侯夫人赶紧:“就是个唱曲的, 遭人欺侮,正走投无路的时候,梁世子救了她,她就跟了世子,本来指着进府却没想到——”
“嗯英雄救美, 郎情妾意, 逼不得已,始乱终弃。夫人, 我认真听了。”月下可真怕她再讲一遍。
一旁小洛子心道:瞧瞧他们郡主,四个字四个字的, 多有才华啊!什么沈姑娘沈小姐的,能这么一口气四个字四个字的讲故事吗!
月下重复了一遍问题:“她说她是唱曲的?”盯着侯夫人慢慢道:“一个唱曲的都能混进你们侯府了,夫人?一个唱曲的,对着满园子贵人, 沈姑娘斥退,连个磕巴都不打就往外头喷话?一个唱曲的, 园子里没人敢上去拦?您去问问那些夫人小姐们,她们为什么不敢拦!”
小洛子配合冷笑了一声。
正要冷笑的月下冷哼了一声,压了压火气,决定还是得以德服人,好言好语。她看向侯夫人:“夫人,您说句实话,咱们真心换真心。”
侯夫人:
月下:“您审出这些来回我在您心里,您是不是觉得我傻?说真心话!”
亭子里死寂。
侯夫人委屈道:“万万不敢,郡主我们这是也用了刑了,她就是这么说的呀!”
月下看了一眼小洛子。
小洛子甜甜一笑道:“好咧,奴才去会会!奴才,就喜欢嘴紧的!”
明明是又柔又甜的声音,偏偏听得亭子里除了月下以外的人个个都汗毛倒竖。一双双眼睛不由都看着这位过于俊秀的年轻太监,——这就是明珠郡主的那位,洛公公?
小洛子话毕,收了笑,眼角一挑,看向一旁锦衣候府的婆子。
很是孔武的婆子一个哆嗦。
小洛子的声音,尖细,客气,疏离:
“劳驾,您老跟着一起吧!”
比侯夫人那句“还不快跟上洛公公”更快的,是这位婆子已经跟着小洛子下了亭子。
月下看着他们的背影,向侯夫人道:“夫人不妨陪本郡主坐坐,夫人都不用喝多少茶,小洛子就回来了。”
亭中茶香袅袅,亭外菊香阵阵。
侯夫人非常不自在地坐着,看着那位非常自在的郡主懒洋洋吃着自己面前那盘子点心。除了她面前那盘,其他新上来的点心,这位最多看两眼,却是一点都不动的。
这种出自宫廷的谨慎,让侯夫人再次紧张地用帕子拭了拭并没有任何汗的脸,直着腰,干巴巴陪坐着。
直到见——
眼前这位拍了拍手,接过旁边丫头递上的湿帕子擦了,笑道:“夫人,我们家小洛子回来了。您瞧,是不是您连面前这一盏茶都还没喝完呢。”
锦衣侯夫人抬头往下一看。
果然,山坡下那位洛公公回来了,后头还跟着她用惯了的婆子。就是看着,王婆子这脸色,色儿怎么不太对?
侯夫人端坐。
人上来了。
月下托腮,抬眼:“怎么说?”
小洛子哼了一声:“说是祁国公府那位三爷给了银子给了话,还给了她老子娘宅子,只要她闹成这一场!不光银子宅子是她的,祁三爷还能保着她进诚意侯府做这个大姨娘!”
一席话,亭子里的锦衣候府夫人脸上的色儿已经跟一旁那个婆子一样了。
月下轻飘飘来了一句:“记吃不记打的狗!”
锦衣候府夫人干巴巴咽了口唾沫,甚至理不清郡主这句话到底是说谁
她只知道,在他们府里,在她主办的赏菊宴上,拿住了祁国公府的人!
一想到权势滔天的祁国公府,想到宫中那位盛宠在身的皇后娘娘,想到祁国公府那位霸王一样的祁三,锦衣候府夫人全身发凉,嘴唇哆嗦。
“怕?”
月下和蔼地问。
侯夫人后背汗毛一竖。
就见郡主露出越发和蔼可亲的笑容,软软的声音对她道:“夫人别怕——”
说到这里月下温柔地拍了拍吓破了胆的侯夫人,看着她的眼睛,慢吞吞道:“夫人要相信,”说到这里月下诚挚地看着侯夫人,圆润娇嫩的红唇吐出剩下的半句:“我——比他们,更可怕。”
亭子里寂然无声。
安静到似乎能听到有人上下牙相磕的声音。
远处赏菊人的笑声似乎更加轻飘遥远,远得彷佛从另外一个世界传来。
亭子里的人就见这位明珠郡主非常亲切地对她们夫人说:“夫人,现在是不是没那么怕他们了?”
亭子:
锦衣候府夫人白着脸。
月下看着锦衣侯夫人,明明管家理事的能力比她还不如,偏偏人不行管人的瘾儿还大!真遇到点事儿就怂成这样,一点担当都没有!难为这么聪明的婉婉,上辈子怎么在她手底下当了那么几年儿媳妇的!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人呀,还得多出来走走,多见见外头形形色色的人。本来觉得自己不行的,见多了这样的人就会觉得自己又行了。
月下起身,最后看了一眼侯府夫人:“锦衣候府到底是咱们大周赫赫侯府,该有实话实说的胆识。要是连这点都做不到,我大周朝要这样的侯爵,何用!”
风过,菊花香。
月下带着小洛子一行人离开了锦衣候府。
“郡主,奴才找人现在就把这事儿传开?”马车上,小洛子道。
月下立即想到宋大人的话:“广而告之?”
“对!”
月下点头,道:“把沈姑娘摘出去。”
小洛子:“行吧。”
月下瞪了他一眼。
小洛子委屈地撇了撇嘴:“不用郡主提醒,奴才做事,什么时候逆着郡主意思了!奴才就是再烦她,也不会背着郡主怎样的。”
月下拍了拍小洛子的肩。
小洛子想了想:“把祁三显出来?”
月下握拳抵着下颌,苦思。她试着去想,如果是宋大人遇到这样的事儿会怎么做呢。宋大人——
想着想着,月下就觉得有些——想他。
还是小洛子提醒,月下断然道:
“不,不提祁三!”
“不提祁三?”
月下看向小洛子,慢慢道:“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祁青斌就是祁国公府那块不怕虱子不愁债的烂肉!这件事不提他,就说祁国公府!”
小洛子眼睛一亮,明白了。
随着赏菊宴结束,祁国公府因为沈大人几次弹劾,但又证据确凿无言以对,遂雇人往沈员外郎家泼脏水的说法不胫而走。
天还没黑,就已经成今日京城各处喜闻乐道的热聊话题了。
一边是整个大周都有名的穷、有名的廉正耿介的沈大人,做地方官的时候沈青天的名声家喻户晓,后来进了京更是以“史上最穷的工部员外郎”“史上骨头最硬的五品京官”名闻京城。
一边是如日中天的祁国公府,出了一位盛宠优渥的皇后娘娘,还会出大周下一任太子妃,既有老谋深算的内阁次辅祁国公,又有当年惊才绝艳、狡如狐、狠如狼的九爷祁煜,更有一位不惹事就过不了日子的京城霸王祁三。
这两边的对峙和故事,简直期待值拉满!
本来沈罡风几次以贪贿不法弹劾祁国公府,就已经是京城众人瞩目的谈资。这下子又出来这么一桩事?
不约而同地,这都得认为沈罡风这是弹中要害了?
不然祁国公府怎么恼羞成怒使黑手了呢!
*
才上灯,永寿宫里就开始摔茶碗了。
老规矩,永寿宫的宫人大气不敢喘,趴在地上用布巾擦地板,唯恐遗漏一片稀碎的瓷片。
郑嬷嬷已经在给皇后娘娘拍背抚胸了。
皇后娘娘心疼病已经犯了,太医和陛下已经开始往永寿宫来了。
祁国公府也不消停。祁国公气得差点摔了手中的茶碗,再是老谋深算,这会儿对着两个孙子也提高了声音:
“谁让你们这么干的!”
干就干了,但——
“找了这么个不中用的人,弄了这么一出,拙劣,拙劣至极!”
一旁山羊胡子谋士劝说道:“国公爷息怒!也不能怪三爷,那个沈罡风咬着不放,也确实该敲打!”
“敲打?是这样敲打的?这是敲打人家呢,还是往人家手里递棍子,让人家往咱们头上抡呢!”
书房里落针可闻。
山羊胡子看着国公府下头这两位爷,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这位三爷就是这样了,但就是这位未来的接班人,比当年的九爷也实在差得太多了。
祁国公显然也再次想到了祁煜,他没有再看祁青宴和祁青斌,摆了摆手:“下去吧!”
待到人出去,祁国公重重坐在了椅子上,看着烛火,低声道:“如果小九还在小九”
见祁国公这个样子,山羊胡子谋士也跟着叹了,一副要落泪的样子。
祁国公再次摆了摆手,一字一句道:“不能这样下去了。”
山羊谋士赶紧抹了抹并不存在的眼泪:“国公爷的意思是?”
“这大半年,眼睁睁看着国公府声誉日下,宋晋一步步走高宋晋,就是赵廷玉死死熬在内阁里的指望!”
闻言,山羊谋士悚然一惊!
一个近乎疯狂的想法跃入脑海,他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看向祁国公,颤声道:
“莫非赵阁老的意思,竟是要熬着等宋晋攒够资历,扶他入阁,然后、然后——”
后头的猜测他根本说不出来,这太——不可思议,近乎疯狂。
宋晋才二十四岁呀!
祁国公哼了一声,接过话继续道:“然后继续熬着扶着,推着他问鼎首辅之位!”
“不可能!吧?”
山羊谋士声音都打颤了。
烛火下,祁国公横亘皱纹的脸狠狠一动,再次哼了一声:“赵廷玉这个人,老夫了解。要不是存着这个指望,他早就熬不住了!”
山羊谋士白着脸。
二十四岁呀!赵阁老他熬?怎么熬?熬多久!赵阁老已是快八十的人,身子还一直不好!他总不能再熬上二十年吧?!
灯光下,谋士的嘴角抽动,觉得有点好笑,可又惊心,笑不出来
他看着祁国公,瘦脸再次一抽:“还是还是他以为以为大周能出一个不足四十的首辅?”
他的声音这次哆嗦了。
祁国公皱纹颤动,慢慢看向山羊谋士,一字一句道:“大周不是已经出了一个不足二十四岁的左侍郎了吗?还是寒门出身,无有倚仗。”
山羊胡子浑身一颤。
是啊,宋晋之前,谁能想象一个二十四岁的左侍郎!这才多久,他竟觉得理所当然了。
祁国公眼睛死鱼一样,一动不动,只有他布满皱纹的唇角扯动,慢腾腾道:“不能再任由他这么走下去了。”
“国公爷的意思?”
祁国公慢慢吐出三个字:“大礼议。”
哐当一声——
是起风了。
“秋深了,姹紫嫣红了这么久,该降温了。”
祁国公望着窗外,苍老冰冷的气息,慢慢道。
第 89 章
天高气爽, 一片晴好。
京城官场诸人还在小来小去的推拉争斗,一篇《论孝道》的文章横空出世。
文章旗帜鲜明的主张,孝之始,孝亲也。言辞尖锐地指出, 血脉之亲甚于一切, 禽兽尚且知之, 何以人而不如禽兽乎。
如晴空一声炸雷, 拉开了后来史称“周·大礼议”的序幕。
慕元直作为礼部尚书,企图把这篇文章按下去。大礼当议,但绝不是现在!尤其是如今土地清丈正在最关键和艰难的时候, 而他们寄予厚望的宋晋, 羽翼未丰,不能在这个时候站到帝王的对立面。
可很快,正昌帝就把文章直接下发内阁,让内阁议是非,正视听。
帝王的意思, 不言而喻。
京城的气氛一夜之间绷起来。所有人都看向了仁寿宫, 看向了阁老赵廷玉,也看向了赵党推行土地清丈的先锋——大周新贵, 宋子礼。
仁寿宫中
月下拿着抄录的文章,还是懵的!
这篇本该两年后才出现的文章, 怎么这个时候就出来了?!
仁寿宫中,第一次在郡主来的日子,这样安静。
后殿中,檀香静静燃着。榻上的太后垂着眼皮, 苍老的手落在月下身上,无意识地一下下抚着身旁的孩子。
月下终于能说出话了, 第一句是:“我我不明白为什么是这时候?是谁?”
是因为她的重生吗?她的重生真的改变了这样多的事情?她能改变与宋晋的和离,能改变宋婉的别嫁,甚至让姐姐能抽出手来从里国公府大爷那里得一个孩子养着
她怎么能改变这个注定载在史册上的大事?!
本该于定远帝期间拉开的大礼之争,怎么在正昌帝七年就开始了?
这到底意味着什么,会带来什么,月下不明白。
错综的关系,种种变故,难以理清的因果,重重交错,翻腾,让她好似离水的鱼,呼吸都觉得困难。
太后娘娘赶紧抚着身旁的外孙女,周嬷嬷已经拿过了茶。
“孩子?朏朏!”
月下看向外祖母。
老人目光苍老却坚定,盯着外孙女一字一句道:“外祖母在,别慌。”
月下点了点头。顺着周嬷嬷的手喝了温热的茶水,觉得肚子里舒服了好些。
太后娘娘这才放心道:“好孩子,别慌!”抱着月下轻轻拍着,“有祖母在,你还有夫君,将来还会有孩子。都会有的,都会有的,不用怕,不用慌。”
月下彻底冷静了下来。
太后把其中关系掰开了慢慢讲给月下听。“子礼做得太好了,已经走得很远了。不仅超出了外祖母的预料——”说到这里太后哼了一声,“恐怕,也远远超出了祁国公那边的预料。”
“不管是祁国公,还是皇后,都不会看着子礼这样走下去了。这样走下去,让子礼这样走下去,迟早是他们的心腹大患。”
秋日的阳光中细小的灰尘轻轻跳动。
月下张着嘴看着外祖母,目光中崇拜溢于言表!原来外祖母这时候就能看出宋大人令人震惊的能力了!有一天,宋大人何止是祁皇后和祁国公的心腹大患!甚至是陛下,都不能轻动!
宋大人是那个扶住大周江山的人!
太后见月下这个样子,轻轻拍了她一下,“知道宋大人了不起了?”
月下小猫一样哼了一声:“我早就知道了。”
“早知道?早还那么闹?”太后又拍了外孙女一下。
月下咬了咬唇,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她问:“那,这时候大礼议,好不好呢?”
好一会儿,太后娘娘没有说话。目光静静看着窗外,好似在看窗外那个璀璨的秋天,又好似在看阳光中跳动的细小微尘。
月下闭紧嘴巴,紧张地等着。
许久,太后道:“能辩赢,就是好事。”
“辩?”
太后嗯了一声:“哀家还在这里坐着,陛下不会做什么的。他只会让下头的人辩,大礼之争的开始就是大礼辩。”
好一会儿没人说话。
月下还是不安地问出了口:“那要是,要是辩不赢呢?”
“辩不赢这一场——”太后不觉靠着炕桌,撑着额头,慢慢道:“接下来,就难了。”
月下咬唇,前生根本没有大礼辩。那时候外祖母不在了,赵阁老也不在了,连——连她爹都不在了。大礼之争一开始就是萧淮主导,祁国公一党推动,碾压式往前推进。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他们根本不需要辩。
这样看来,还要辩,就是说双方还是可抗衡的?
“只是——”太后的声音略显疲惫。
月下心头一跳,望向太后,两手已经攥紧了太后的袖子:“只是什么?外祖母告诉我,我去做,我去努力!”
太后看着外孙女,眼睛里有泪光闪烁。她轻轻摸着月下的头,抚摸月下柔软的脸。
月下望着太后。
太后把月下搂进怀里,低声道:“这样的辩论,本身就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坐在上首看似一言不发的陛下,他的立场是所有人都明白的。如果咱们这边没有一个能够碾压式赢得辩论的人,咱们就输了。哪怕双方胶着在那里,咱们就输了。”
月下立刻从太后怀里抬头,拉着太后的手:“太后告诉我谁能辩,我去寻!我去——”
太后摇了摇头:“孩子,这不是你能做的事。那些隐世的大儒,不是你一个郡主可以请动出山的。”
如果被一个富贵的郡主请出来,对于这些大儒来说,就等于自毁名声。
太后握着月下的手:“别急,还有赵阁老。赵阁老是三代老臣,他去请,会请来的。”
月下回握着太后的手,太后的神色让她有非常不好的预感。
出宫的马车上,月下始终蹙着眉。
小洛子担心,轻声道:“郡主,宋大人一定有法子的!”
月下先是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前世,为臣,宋大人被认为治世之能臣。为将,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可宋大人并不擅长理学之争,也从不在典籍或者清谈辩论上下功夫。甚至到她死为止,宋大人都未曾参加过一次辩理活动。
“更别说,宋大人出身农家,别说跟太子比,就是跟世家子弟比,宋大人也鲜少机会接触这些大儒。”
月下轻轻叹了一口气:“这也是为什么明明宋大人什么都强出祁青宴不知多远,但士林隐隐推崇的始终是祁青宴这样的废物!”
小洛子皱眉道:“我明白了,都是圈子。就好像我们太监,也是彼此抱团,形成一个个圈子。”
月下琢磨了一下:“你说的对。”
“那这个圈子里最有号召力的是——”
月下眉头蹙得更紧了,慢慢道:
“当然是太子。自幼书礼,尊崇文士,又是未来的新君。”
*
月下心事重重地下了马车,扶着小洛子往内院走去。
才进院门,她就一愣。
梧桐树下,玄色披风的宋晋正负手而立,抬着头仰望着这棵掉光了叶子的梧桐。
几日没见,第一眼,月下就觉得宋晋,瘦了。
她疑心是自己的错觉,是知道宋大人染了病,产生的错觉。
听到动静,宋晋转身。
月下努力控制着自己整个人,却控制不住那颗已经开始砰砰跳的心。在宋晋目光看过来的一瞬,月下疑心自己肯定是抖了。
她几乎是在,屏息。
“郡主,回来了。”
宋晋的声音,温和如水,如同他此时的目光一样。
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种温柔的声音和目光,都让月下有种想哭的冲动。她咬了咬唇,越发站得笔直,很是艰难地才顺利说出第一句话:
“大人,好些没有?”
不是错觉,是大人因这一场风寒,清减了。明明还是一样温和含笑的样子,就是有一种月下说不出的萧索。
宋晋笑了笑,轻声道:“已是好些。”
好一会儿,两人之间无话。
院子里其他人也都不敢动,不敢说话。
还是宋晋含笑开口:“郡主进宫辛苦,想是需要歇息,臣就先告退了。”
从那一晚后,月下面对宋晋本就局促,这时听到对方要走,她根本不敢像从前那样挽留。她已做到那个地步,还被人家推开了,月下再不容许自己——!
月下立即道:“好。大人慢走,我就不送了。”
宋晋一礼,转身的瞬间脸上的笑就敛了。
她没有留我
第一个念头。
待走了一段,宋晋回头,梧桐树下已经没了月下的影子。
宋晋垂下了眸。
她,在疏远我
第二个念头。
起风了,吹动宋晋披风,宋晋不由咳了两声。
时安赶紧上前:“大人今天的药还没吃呢,还是快些回去把药吃了吧!”
她甚至没问我,吃没吃药。
第三个念头。
宋晋喉头发痒,忍不住又咳了两声。终于克制住喉头痒意,宋晋吩咐:“套车。”
时安:“大人?”
宋晋:“先去尚书府,再去阁老府。”
大礼议要开始了。
一直到马车上,宋晋突然轻声道:“也许,她只是,只是担心”大礼议。
并不是真的要疏远他。
第 90 章
接下来的一个月, 就连京城的平头百姓也感受到了变化。城中儒生士人明显增多,不管茶馆还是酒楼,就连歌舞之处蒹葭阁里,都随处可见争得面红耳赤的士子人臣。
京城城门处, 越来越多各地名儒的马车出现。
开始是祁国公府的马车在城门停驻, 祁国公府世子执弟子礼迎名儒进城。后来连阁老府的马车都出现了, 据守城官说马车内坐着的正是年近八旬的赵阁老!
就在人们议论纷纷, 到底是什么人还需阁老亲迎的时候,城门外等候的车辆里多了太子府的马车!
这意味着进京儒者的名气是越来越大了。
后来就听说,东南、北地两个最著名书院早已隐退著书的山长, 分别被两边请进了京城。两位都已是古稀老人, 身子骨一个比一个弱,进京路途遥远,一个不小心就可能病死在路上。
当这两位名儒出现在京城时,朝堂上的大礼议进入了白热化,最后相持不下。
仁寿宫廊下, 宫灯发出静寂的光。
周嬷嬷匆匆从殿内出来, 把一件石青色仙鹤纹披风披在了太后娘娘身上。
廊下的太后转头看向周嬷嬷,“翠茹, 最后的叶子也都落尽了。”
周嬷嬷为太后系好披风,扶着娘娘看向了庭院。院中那棵仁宗帝为华阳公主亲手所植的梧桐已经这样大了, 光秃秃的枝桠伸展在夜幕中。
太后拍了拍周嬷嬷的手:“陪我去看看朏朏的那棵梧桐吧,当年——”
周嬷嬷扶着太后往旁边郡主的小院去,听到太后提起当年,却并没有说下去, 周嬷嬷只觉心中酸涩。
太后抚摸着梧桐的树干,只是说:“老了, 老了,一开口都是当年。翠茹,一转眼,哀家七十一了,当年呀,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也会成为古稀老人的一天。”
说着太后招呼道:“灯笼往下一些对,就是这儿!”
原来是当年仁宗爷刻下的划痕,比着小郡主的身高留的。那天小郡主吃的多了一些,挺着小肚子靠着梧桐树,仁宗爷就一直让小郡主把小肥肚子收一收,小郡主怎么吸气都收不回去最后小郡主快哭了,仁宗爷本来笑得高兴,一看小郡主扁了嘴巴,立即不敢笑了。憋着笑,把小郡主举高,再举高。院子里,都是小郡主快活的笑声,仁宗爷也放声笑了。
那日的一切,彷佛还在眼前。
太后摸着那道痕迹,笑了:“那年朏朏才多大,两岁有了吧?这么个小不点,这么小!”笑着笑着,太后的眼睛里就有了泪光。
周嬷嬷鼻子也酸得厉害,还是笑着劝:“这么小也让娘娘团着宠着着长大了,如今郡主多懂事呀!”
“翠茹,哀家就是放心不下她。她像她外祖,不像哀家,这孩子从小心不狠,偏偏脾气还又娇又硬,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子——”
说到这里太后哽了一下。
周嬷嬷慌慌劝道:“有娘娘看着,什么坎儿郡主过不去!娘娘不也说了,宋大人也很好,又有娘娘在!”
太后已经平静下来,拍了拍周嬷嬷的手:“老了,心软了,一想到这个小冤家就话多了。”
周嬷嬷低声道:“娘娘可是忧虑眼下的大礼辩?”
太后的声音很平静:“辩到眼下这个份上,已经辩不下去了。”
“娘娘,如今局面?”
“没有赢,就是输了。”
周嬷嬷啊了一声,立即把声音压得更低,“就没有旁的人再可请了?”
太后默然。许久,她才道:“如今局面,只有大儒王桢出山。”
周嬷嬷立刻道:“那咱们快告诉赵阁老请去,还是还是这人赵阁老请不动?跟阁老关系不睦?”周嬷嬷一口气憋在了嗓子眼。
太后道:“王桢跟阁老是同年的进士,甚有交情。只一个选择了涤荡官场,在朝;一个选择了封印辞官,在野。”
周嬷嬷憋着的这口气一松,喜道:“如此岂不是正好!”
太后摇了摇头,慢慢道:“我还是皇后的时候,见过这人。这是一个,——聪明人。”
周嬷嬷脸色一白。
太后的声音更低了:“眼下,最好的结果就是王桢不出山。”
“娘娘!”周嬷嬷脸色彻底失了血色。
秋风吹动了廊下的宫灯,院中树影婆娑。
*
与此同时,太子府灯火通明,正是热闹的时候。
太子萧淮好好文,好好酒,好好乐。
也因此太子府一旦举宴,便是文人汇集,好酒满园,弹琴鼓瑟,热闹非凡。
今夜热闹之外,更多了一位京城中人趋之若鹜的人物——紫薇道人。
紫薇道人卦象之准,早已闻名大周。尤长通过八字,读人命格。只是紫薇道人却鲜少出山,用他的话说,窥之,损阴德,非不愿,不能也。
今年,紫薇道人出山了,走遍大周,为人观八字。到了今夜,只剩下最后三个机会了。此后二十年都将重归山林,重聚修为,不再为之。
一连两副八字读过,只见这两人一个强笑却脸色苍白,一个怔愣许久。无疑,这是都算准了。
只怕,就是太准了。
宴会气氛更热烈了,诸人纷纷围着那两人打听,都在等待紫薇道人的最后一个推算。
人群热闹中,宋晋依然是往常的平和、安静。
太子有请,他不能不来。来了见过太子后,便寻了这处亭子,看水中锦鲤。
宋晋所在处,本就是众人余光所在。这时诸人见太子殿下往宋晋所在亭子过去,众人目光越发投向这一角。
最寂静处,瞬间成了最热闹处。
“是今夜的酒不好,还是舞不美,大人怎的离席来了这里?”萧淮含笑道。
宋晋一礼:“臣酒略多一些,来这里散散。”
萧淮看着他,挑了挑眉。
一时间,亭中无人说话。
萧淮笑道:“宋大人好运气,偶寻到的地方,孤也喜欢得紧。”
一个明显是大丫头模样的婢女带着人,把太子殿下酒案移到了亭中。
领头的大丫头,一双素手亲自从一旁托盘上取下了萧淮的酒壶和酒盏,轻巧而安静地排放在布置好的酒案上。又转身,从下一个丫头手捧的托盘中,捧过一方小巧香炉。
亭外已有世家子注意到了太子府这个大丫头,这时候轻轻撞了撞身旁的同伴,以酒盏掩唇低声道:“好一个肤如凝脂,手如柔荑,螓首蛾眉,美目盼兮”
灯下,亭中大丫头低垂眉眼,一身翠色的衫裙随着轻渺夜风轻轻飘动,勾出不盈一握的腰肢。
酒案前的萧淮长腿伸开,坐得非常随意。手里摆弄着白玉酒盏,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宋晋,话却是对案前正俯身往香炉里添香的大丫头说的:
“若芜,你去,给宋大人倒酒。”
酒案前的丫头立即轻声应是,衣裙袅袅就往宋大人案前去了。
十指纤纤,执壶倒酒。
周遭好些正笑谈的世家公子,这时候说话声都小了,看着亭中灯下俊美的公子与袅袅执壶的美人,移不开眼。
宋晋眉眼温和,神色安静。只有足够近,才能感觉到那种从骨子里散出的冷和淡。却被掩盖在他从容温和的神色之下。
这名叫若芜的丫头,此时就忍不住悄悄抬眼看了宋晋一眼。对方却好似全无所觉,只在她放下酒壶的时候,十分温和地道了一声:“有劳。”
若芜退到一旁的时候没忍住,再次抬眼看了一眼这位有名的宋大人。
萧淮的视线始终落在宋晋身上,这时候才慢悠悠道:“宋大人,孤府中这个丫头,美不美?”
闻言,宋晋抬起垂下的眼,往一旁的丫头身上仔细看了一眼:“太子府的人,自然甚美。”
萧淮看着宋晋,哦了一声,接着道:“宋大人如不嫌弃,送给大人如何?”
亭外一静。
不知多少双眼睛从亭中的丫头落到宋晋,又从宋晋身上到亭中丫头身上。
一片安静中,宋晋温和如水的声音:“回殿下,臣此生许国,只一妻足以。”
亭外更静了。
这些先还品评美人的文士和世家子们,一时间竟都闭了嘴。
不仅是为宋晋所说的“此生许国”,这样的漂亮话谁都可以说的。当然,因为宋大人这些年的所作所为,说起来确实更真一些。
但这些个个以风流倜傥自居的文士和世家子们,却是惊心于后一句的“只一妻足以”。
此生,只一妻足以。
不少人都怀疑宋晋知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在殿下面前,又是当着京城几乎所有有头有脸的同辈人,这位以信立身的左侍郎,居然说这一辈子就要一个女人?
不少人一瞬间同时闪出一个念头:郡主居然管得这样严吗!
萧淮捏着酒杯,看不出情绪的目光落在宋晋身上,桃花眼尾微微上挑。
亭中静得很。
站在宋晋身后的时安心呯呯直跳。倒不是因为自家大人的拒绝,大人虽拒绝了殿下的美意,但却对大周表了忠心,并无任何顶撞与冒犯。让时安心惊的是太子府这位美人,只一眼,时安就看出这人眉眼之间像一个人!
像,——他们郡主!
为何太子殿下会把一个有几分肖似郡主的人养在身边!
时安一点也不敢往深处想,一点也不敢。
亭中静得让时安有种透不过气的压抑感,湖面荷风都吹不散亭中凝滞的空气。
好在,这时候小太监来报,紫薇道人已经恢复了精力,可以来为殿下观最后一个八字。
萧淮这才收回了落在宋晋身上的视线,淡淡道:“有请道长。”
紫薇道人缓步而来,衣袂轻飘,仙风道骨。
进了亭子,他向上首殿下行了一个道家礼,便请八字。
秦兴将早已写好的八字呈上。
紫薇道人看过,抬头看向上首:“殿下,此为一女子八字。”
萧淮淡声道:“对。”
亭外立即好似热油里滴入了水,炸开了。所有人都把耳朵竖起来,心里都在猜测这个让太子殿下呈上八字的女子是何方神圣!
紫薇道人对着八字静看。
突然,众人就见道长袍与袍带飘起,猎猎作响!好似被一阵大风吹起。
但明明——
此时只有偶尔拂过的清风,并无任何大风!与此同时,就连亭中那位美人的衣带也是静静垂着的!
瞬间,好似风过,道长衣带落下。
亭外已经是一丝人声也没有了,都被刚刚一幕震住。
一片安静中,道长平和而庄严的声音,响起在安静的夜色中:
“此人主大富大贵之象。”
亭中萧淮听了,点了点头。
宋晋垂眸,安静听着。
亭外诸人没想到第一句如此平平无奇
能让太子殿下送上八字的人,自然是京城中贵女,自然有富贵之象。
道人第二句:“此人之贵,贵不可言。”
亭外诸人依然觉得好似也正常,这人只怕就是殿下属意的太子妃,未来的国母,自然是贵不可言。
亭中人的反应却完全不同!
萧淮始终带着隐隐沉郁的脸顿时一亮!
他挺身向前,几乎离席,向紫薇道人确定道:“当真——贵不可言?”
始终垂眸的宋晋也抬起了眼睛,看向这位紫薇道人。
道人面色凝重,声音庄严:“确是,——贵不可言。”
萧淮一下子坐了回去,让秦兴倒酒,眉梢眼角都是笑意。
宋晋目光再次逡巡过这位道人。
时安这时候却不明白了。谁都能看出殿下高兴,可就是他一个随从,都觉得这位道长是雷声大雨点小
任凭谁都知道殿下的太子妃,往贵了说,肯定不会错!哪里值得殿下这般欢喜
当然,女子之中也只有皇后之尊,可称“贵不可言”。可殿下之妻,就是命定的皇后。说句难听点的,哪怕早逝呢,也必会追封皇后,必然当得起“贵不可言”。
时安觉得就是自己,不用算都知道。他看向紫薇道人的目光,不觉带上了狐疑。这真的不是,忽悠?
紫薇道人再次行了一个道家礼,静声道:“三卦已毕,道人这二十年的功德已用尽。还请殿下准许小道告辞。”
萧淮当即吩咐人依照前约,立刻送紫薇道人出城,天涯海角随道人往。未来二十年,皇家绝不会再去打扰。
其他人看着由秦兴亲自陪送的紫薇道人,都跟时安有同一种感觉,这最后专门为殿下所观的一卦未免太有种他们上,他们壮着胆子一闯,也能说出这两句的感觉。无非就是赌,赌这个八字是不是未来太子妃的八字罢了
可话又说回来,还用赌吗?二十年里紫薇道长的最后一卦,殿下肯定不可能像前两卦一样,随便写个八字送上去试一试。
紫薇道人却好似完全听不见这纷扰人声,径直离开了太子府,登车出了京城。
一直到车子驶出城门,他才出了马车,抬头仰望天上星辰。
童子从未见过师傅这样神色,不觉小声道:“师傅,可是有什么不妥?”
紫薇道人看着天上星子,许久,才道:“还记得端午前,我们曾于山顶看到的星相吗?”
童子立即道:“客星!客星现世!”
紫薇道人望着写满奥秘的无尽星空,轻声道:“这一趟京城之行,为师看到客星所属之人的八字了。”
童子顿时一惊,看向师傅。
紫薇道人却只是遥望星空,再无一言。
*
人人都能看出来今夜太子非常高兴。
甚至有人都敢壮着胆子请太子殿下鼓瑟一曲,让大家开开眼。太子擅乐,尤其擅长鼓瑟,但有福气听过的人却并不多。
太子听到,微醺的桃花眼一挑,笑道:“不巧的很,让孤愿鼓瑟以娱的人,今夜不在!”说到这里他靠着亭中栏杆,看那水中月,一颗心都觉酥软。萧淮抬眼,一挥袖,依然笑意熏然道:
“散了吧!”
太子府的宴散了。
青布马车静静驶向富安坊方向。
马车上时安不安道:“大人,可是有什么不妥?”
他总觉得从那位神神道道的道长算了最后一卦之后,大人似乎就——
时安也不确定,毕竟大人依然如故,并看不出什么来。只是他跟着大人太久了,有时候才会产生一些感觉。
宋晋看向时安。
时安一惊,第一次,他在大人眼中看到了——不确定。
他们大人运筹帷幄,再难的事儿在大人那里总是能寻到解决办法,唯一的区别不过是有几种解决办法。
“大人?”时安不安地喊了一声。
宋晋这才定了定神,轻声道:“无事。谶纬之学,本就虚无缥缈。”
马车辘辘,宋晋轻蹙的眉头,却没有松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