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100

    第 91 章

    青布马车进了郡主府, 宋晋下了马车,不觉就走到了郡主所在的内院前。宋晋抬头,看着已经安静下来的内院。

    落光了叶子的桃树下,宋晋默默站了许久, 这才转身, 从旁门进了西边院子。

    时安看到大人沐浴过后依然进了书房, 而这时候天色已晚。他跟了进去, 终于还是没忍住,劝道:“大人本就病才好,正该养着才是, 可连日来却总是到那么晚, 郡主要是知道会担心的!”

    宋晋握着书册的手一顿,抬眼轻声道:“郡主她说什么了?”

    时安赶紧道:“早上的汤,晚上的羹,都是郡主让人送来的!最近天凉,昨儿郡主还让人送来了两箱衣裳, 一箱给姑娘, 一箱就是专门给大人备的!就是看在郡主关心,大人也该爱惜身体才是。”

    宋晋静静听着。

    时安看了一眼大人, 一咬牙,道:“大人风寒也已好了, 也该,也该回去——”与郡主同住。

    宋晋长睫轻轻一颤:“时安——”

    时安立即站好,仔细聆听。

    宋晋顿了好一会儿,才道:“你先下去吧。”

    时安嘴巴动了动, 应了是,下去了。

    书房里, 再次恢复了安静。太安静了一些。

    宋晋略显苍白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疲倦之色。他撑着额头,目光落在眼前八角宫灯上,许久,许久。

    夜色愈发深了,

    宋晋收回了目光,重新落在了厚厚的书册上,再抬头的时候,窗外墨蓝的天空已经有一抹淡蓝。

    院中慢慢能够看出桃树的轮廓。

    宋晋合上了又一卷书,拿起了下一卷。

    放在一边的线装书册上,靛蓝色扉页上写着《论语王氏学第四卷》。

    正是大儒王桢为儒家经典所做的经注。

    王桢著书立说,著作等身,其著旁征博引,很多都深奥难懂。在备受推崇的同时,也被认为是最难的典籍。就是科举出身的士人,面对如此多的艰深著作,也鲜少有人完全读下来,更不要说读通了。多不过都是知其大概,就够用了。

    此时宋晋所看的就是论语系列,单只针对论语一书的王氏学就有整整九卷。

    其人之博,其识之深,可想而知。

    *

    天一亮,宋晋才洗了把脸,还没坐下来,就有尚书府的人来请。

    宋晋立即就意识到大礼议的局势有变。

    他当即换了衣裳,赶往尚书府。

    果然一进书房,就看见慕尚书无比肃重的脸。

    慕元直看到宋晋,立刻道:“昨夜传来的消息,祁国公府派去的人和阁老府派去的人,王老都没有见。阁老的亲笔信,王老也没有收。”

    意料之中。

    宋晋看着慕元直,等他继续说下去。

    慕元直缓缓道:“今日一早,太子殿下就带人出城,亲往大儒王老所在的南山而去。”

    这是储君亲请,就看王老给不给面子了。

    “不止!太子已放话说,他将效仿程门立雪,王老一日不见,他就一日不食不饮,以身请贤。”

    七日后在崇政殿将进行最后一场大礼辩。此去南山,来回四日。殿下有三日时间请动王桢。

    王桢敢让一国储君立在门前,三日不眠不休不食不饮吗?

    书房中很安静。

    宋晋看着慕尚书,轻声道:“赵阁老怎么说?”

    慕元直:“阁老说,‘王桢,是聪明人’。”

    宋晋明白了。

    他略一沉吟,正要开口,一抬头就对上了慕元直无比深沉的眼睛。

    慕元直一字一句道:“我有办法,让殿下请不到王老。”

    对方此时的神色让宋晋有种不祥的预感。

    慕元直吐出了一个名字:

    “月下。”

    宋晋骤然抬头。

    慕元直慢慢道:“找人绑了月下,只需藏她三日,甚至都不需要三日,殿下必返。”

    宋晋面色骤然一白。

    慕元直目光凝着他的脸,继续一字一句道:“你没听错,我说的是‘必返’。”

    宋晋轻声道:“学生恐怕老师过于、过于——”第一次,宋晋打了磕巴。

    他镇定自己,稳住声线,继续道:“殿下乃献太妃和先献王亲手抚育,大礼议事关重大,此一辩,只要定了名分,日后大礼之争,对于——,将易如反掌”

    宋晋说的都是道理,可从未有一次像此刻,明明他说的都是道理,稳定的声音后却是说不出的慌。

    慌到他甚至自己都有些听不清自己说的是什么。

    慕元直收回了落在宋晋身上的视线,转身看向了窗外,缓缓道:“你说的自然都对。”

    宋晋脊背一凛,垂下的手轻轻一颤。

    果然,就听前方人平静的声音:“但是,你没有见过私下里,殿下看向月下的眼睛。”

    说到这里,慕元直似乎是笑了一声,又似乎没有,他的声音显得渺远,“那样的目光——,呵,我确定,殿下——必返!”

    慕元直是个非常谨慎的人,宋晋一直知道。即使十足把握,他也鲜少使用如此笃定的语气。

    宋晋身子绷得死紧,他的手几乎就要攥起来,却最终还是张开,非常用力地张开。

    慕元直回身,站在窗前晨光下,看着他。

    宋晋已经放下了紧绷,安静地立在原处,脸色如常。只有他的下颌,微微发紧,愈发显得整张脸的线条刀削斧凿一般。

    慕元直审视他,近乎冷酷。

    “为师说过,成大事者不惜小节。再说,不过是找个地方把她藏起来,不会伤她分毫,最多就是清誉有损。”说到这里慕元直冷笑一声:“清誉?不过是他人的闲言碎语,何足道!”

    慕元直身子往前倾了倾,看着宋晋,问:“子礼,以为呢?”

    宋晋垂下的长睫遮住了他的眼眸,瞬间内中闪过无数复杂情绪。漆黑的眼眸中风起云涌,闪过无数想法。最终慢慢平静下来,好似风浪过后的海面,异常平静。

    他缓声道:“臣以为,当三思。”

    “没有时间给你三思了。明日一早,她将往大慈恩寺为她、她——”慕元直顿了顿,呼吸似乎都有瞬间急促,很快继续道:“往大慈恩寺上香,就在那条路上绑下人,必须要真!”

    说到这里慕元直又看了宋晋一眼,“太子殿下人离开了京城,眼耳身意都在月下身上盯着呢。”

    宋晋垂下的手,再次微不可察一个痉挛。

    “消息传到殿下耳中还需要时间,所以,没有三思,必须现在就要着手安排!”

    好一会儿,书房里都是一片死寂。

    然后响起宋晋的声音:“学生亲自去办。”

    *

    朱三一路都是惴惴的。一直到进了酒楼房间,他的心彻底提到了嗓子眼。转过屏风,看到坐在桌前的清俊公子,他第一句话就赌天发誓道:

    “宋大人,俺和兄弟们什么都没干!从那次以后,就听大人的话老老实实走镖,再没抢过人!”

    说到这里他黑脸一抽:“就是郑三那个狗东西,管不住自己的狗爪子,抢了一票我当天就让人把他绑起来抽!连人带东西都悄悄给人送回去了!”

    朱三脸红脖子粗,急着解释,一双环眼紧张地望着宋晋,唯恐对方不信。

    宋晋敲了敲桌,“坐下说。”

    朱三更紧张了:“俺不累,俺不坐!大人,俺真的改过自新了!”

    朱三都快要哭出来了,他这辈子做过的最后悔的事儿就是在宋晋二十岁那年打劫他。

    宋晋抬眼看他:“老老实实挣钱吃饭,你紧张什么?”

    朱三一个哆嗦:“俺不紧张!俺害怕”

    一旁时安嘴角抽得差点停不下来。多少年没见过朱三这样魁梧的大汉一副可怜巴巴的哭腔了,上次见,还是大人二十岁那年,在朱三的匪寨里。

    想到这里,时安看着朱三,嘴角再次一抽。

    宋晋温声:“叫你来,是有事要你帮忙。”

    一听不是自己哪儿做错了,而是要他帮忙!朱三悬着的心顿时一松,从得了信儿就紧张的肌肉肉眼可见跟着放松了!

    他先拍着胸脯道:“大人您说,上刀山下油锅,我朱三要是眨眨眼,我就不算个汉子!”

    时安看着这个上刀山下油锅都不怕,在大人面前却怕成那样的壮汉,眨了眨眼。

    宋晋端着茶碗,似在沉思,半晌道:“坐,喝茶。”

    这次朱三期期艾艾小姑娘一样秀秀气气坐下了,好像生怕自己力气大,会把店里圆凳坐塌了一样。

    又过了一会儿,宋晋才道:“明日,西山,为我——留一个人。”

    这是他的老本行啊!

    朱三立即拍着胸脯保证,又问:“什么人?”

    宋晋看着前方透窗而入的阳光,过了一会儿,看朱三:“什么人,不是你能问的。”

    朱三立即坐直,闭嘴。

    宋晋收回视线,慢慢道:“明日,我会同你们一起,到时候你们听吩咐就是了。带上十三娘她们。”

    朱三有点明白了,肯定里头有女眷。但宋大人不让问的事儿,就是他决不能知道的事儿。宋大人的规矩,他晓得。

    时安送走了朱三,回来,见大人依然坐在原处,似乎一动也没有动过。

    “大人,真的只有这个办法吗?”时安不安地问。

    却听宋晋道:

    “当然还有其他办法。这个世上,怎么会有只有一种办法的事。”

    时安不明白了!

    他犹豫问道:“那大人?是其他办法,很难?”

    宋晋望着阳光。

    这时他转面看过来,阳光都在他的身后,光影的瞬间变化,让他的面容呈现出半明半昧的俊美,宋晋慢慢道:

    “很简单。”

    时安彻底不明白了!

    他看向宋晋,愣愣地:“那大人为何”

    后头的话他再也问不出来了。

    他家大人面容完美异常,安静异常,在某一个瞬间,让时安疑心看到菩萨,又或者——修罗。

    第 92 章

    通往大慈恩寺的西山, 早已层林尽染,唯有松柏依然长青。

    伏在山间的朱三屏息凝神,一双环眼看向山口处。

    滚木早已备好,人员也都就位。只等目标车辆一出现, 先截停车辆, 然后下方兄弟制住车外从人, 十三娘几人上车拿人。

    除了不知道他们今日目标, 其他一切准备可称万全。朱三对兄弟们和十三娘的功夫,向来都是自豪的。自打从刀尖上讨生活,除了在宋大人这里, 还从未失过手。

    他们或是因为反抗得罪豪强, 或是因为一场官司被官府盯上吃干抹净,或是穷到实在活不下去,聚在了一起。共同之处都是家中失了地。没有地的农民,还当什么农民,只能当贼。

    直到遇到宋晋, 先是收服了他们, 他们不得不放弃做贼。后来,短短几年, 清丈土地轰轰烈烈展开,他们乡里家人重新得到了土地。有了赖以为生的地, 能好好做人,谁还愿意做贼!

    朱三伏在山林中,一动也不敢动。已有两辆贵人的车马过去了,俱都不是他们今日的目标。他不由悄悄往身旁人方向看了一眼, 只见大人安静得几乎与山林融为一体,只有目光是活的, 安静地看向山口。

    从他身上,你只能感觉到狩猎的耐心,无尽的耐心。

    朱三赶紧收回视线,同样紧紧盯着山口。朱三终于知道那个把他们一网打尽的夜晚,宋晋是怎样盯着他们所在的山头了。

    被这样一个既有本事又有耐心的人拿下,朱三从未觉得亏过。心里却道,宋大人要是不读书,当年跟着他们干,必然能成天下最大的贼!想到这里,立即心里呸呸了几下,暗道不敬,宋大人是什么人,岂可如此想!

    日头慢慢升高。

    随着时间流逝,朱三越来越切身感受到:他身边伏着他见过的最好的——猎手。

    只不知道,今日,宋大人要猎的是谁。

    风过山林,林间响声阵阵,还有不时一声不知道什么种类的鸟叫。此外,整个山林中都是一片安静。

    又一车队出现在了山口。

    好家伙!

    朱三在心里喝了一声好家伙:江湖打劫这么久,从未见过这么大这么豪华的马车。

    时安目光嗖地一亮!握紧了手,看向了身旁的大人。等待着大人抬手,然后就是鸟鸣,滚落的圆木,安排好的人。

    宋晋依然安静地伏在山间,目光落在头里的马车上。

    眼看着马车进入设伏圈,时安整个人都紧绷起来。深秋的天气,依然有汗沁出。他倒不怕别的,有大人在,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时安就是怕事后,事后郡主一定会生气吧?不过因此如真能阻断太子的南山之行,郡主会愿意的吧

    大礼辩已经到了最后的阶段,郡主这边只能赢不能输。一旦输掉正名分的大礼议,郡主这一边就太难了。

    时安轻轻咽了口唾沫,紧张等待着下一个信号。

    但——

    下一个信号,一直没发出。

    郡主的马车顺着山道,渐渐消失在时安的视野中。时安睁大了眼睛,看向身旁的大人。

    宋晋依然是安静伏着,目光看向山口,好似什么都没发生。好似刚才出现的车辆,同之前两辆一样,并不是他们今日伏击的目标,只是不相干的前去大慈恩寺上香的京城贵人。

    再往那头,朱三一点异样都没有察觉。一边执行埋伏任务,眼睛看着山口,一边脑子里在盘算家里的地,除了粮食,是不是还可以种些别的。有地好啊,有了地,即使在外头走镖,心里头都觉得踏实。

    一直到日头西斜,宋晋才轻轻动了。

    朱三历来警觉,还以为目标出现,全身肌肉瞬间绷紧。

    就听宋晋道:“人不会来了。”

    朱三望着空荡荡的山道,又看向宋晋。睁着环眼,心里都是惊叹:这人到底是谁呀,竟然能让宋大人漏算!

    人人都说京城卧虎藏龙,竟然还有宋大人料不准的神人!

    这一趟进京没白来,开眼了!

    宋晋吩咐时安:“带朱三去领银子,弟兄们辛苦了。”

    朱三立即拒绝:“大人需要兄弟们一句话的事,哪里还需要大人出银子!更别说事儿还没成——”

    “事没成是我之过,去领银子吧。”

    说完这句,宋晋朝朱三和他身后几人一拱手,转身往山下去了。

    不过两步之间,朱三眼见着这位先前还让他联想到最敏捷安静的豹子一样的男人,就变成了儒雅俊朗的书生,彷佛是从山上赏落日而来。

    远远看去,这样一个人,谁会想到,他刚刚是同他们一起,在准备一场伏击呢。

    *

    夕阳已经落下,慕尚书府的书房上了灯

    小小一盏灯,照出不大一片亮光。

    “计划有误,没能出手?”慕元直一字字重复着宋晋的话,一双眼睛落在宋晋身上。

    并不明亮的灯光照出宋晋身形,他垂首立在书案前,安静极了。

    慕元直慢慢道:“你可知,这是逆转局势的唯一办法?”

    “我们还可以找到能辩赢他的人。”

    “那是大儒王桢!”灯火下慕元直呵斥出声,胸口剧烈起伏。

    烛火跟着一晃。

    宋晋依然稳稳站着,安静低着头,这时道:“请容学生一试。”

    慕元直起伏的胸口一滞,再次看向宋晋:“那是大儒王桢。”

    书房里一时间分外安静。

    不知过了多久,慕元直才再次开口道:“据我所知,不管是治学,还是清谈辩论,都非你所长。”

    这一点士林皆知。

    宋晋轻轻笑了一声:“臣只是不喜欢,从未说过非臣所长。”

    慕元直一滞。

    他看着宋晋,再开口还是同一句:“你可知道,那可是大儒王桢!即使是我,也不能安排你上前,只有赵阁老亲自出面。一旦落败——”

    不仅仅是大礼之争将呈现一边倒的危局。就是赵阁老,也会因为推荐宋晋一辩,沦为祁党和士林笑话。

    至于宋晋自己,更是会被认为狂妄自大、不自量力那些本就等着踩死宋晋的,更会蜂拥而上,他的任何小小失误都会被无限放大,用以嘲讽。

    “不行不行!”想到这些,慕元直否了。

    宋晋再次一礼,轻声却坚定道:

    “请老师容学生一试。”

    *

    秋天的月,洁白明亮,洒下满地银辉。照着街道上行驶的青布马车,也照出了马车上轻轻揭开一角车帘的男人近乎完美的下颌。

    宋晋从狭小的一角看出去,凝视天上那轮明月。

    时安靠在一角,不安地看着自家大人。

    宋晋收回了揭开车帘的手,车帘一荡,遮住了外面的天。车内烛火轻轻晃动,马车平稳往前。

    “有问题?”宋晋轻轻看了时安一眼。

    时安犹犹豫豫道:“大人,为什么?”

    如果大人真的有必赢的办法,如果那个办法真的像大人说的一样“很简单”。大人为何会同意慕大人的主意?

    时安是知道的,大人是下了决心的。昨夜大人几乎一整夜都没睡,反复推敲整个行动过程,就是要保证一切逼真得发生,同时又要最大程度降低郡主受到的惊吓。

    时安很确定大人是下了决心的。可为何,当一切就绪的时候,大人却看着郡主的马车过去?

    太多疑惑。

    时安是最早跟着宋晋的人,也是宋晋最信任的人。只怕整个京城,只有三人知道那个能置大人于死地的秘密,除了自家姑娘,只有他知道那位蒹葭阁轻描姑娘曾经的身份。连这样致命的秘密大人都不曾瞒着他,可这次为什么。

    他自诩最了解大人的心思,可这一次就连他都糊涂了。

    马车内,晕黄灯光下是宋晋安静的眉眼。他静静垂眸,看着自己的手,许久,苍凉一笑,薄唇轻启:

    “时安你知道吗?在我大周,二嫁,也许能封后。但——,一个被匪徒绑过的贵女,无论她如何尊贵,一旦有这样说不清的一日,是绝不可能做——太子妃的。”

    时安望着自家大人,惊诧至极,发不出一点声音。

    烛光轻动,在宋晋半抬起的脸上投下斑驳光影。

    “我,几乎就要——”

    断她后路。

    揽明月入怀。

    让她从此只能徘徊在属于他的天幕之上,只属于他一人。

    安静至极的火车中,灯火轻轻一颤,一声自嘲,轻若不可闻。

    时安知道,今夜大人一定还会拿起笔,近乎自虐一样一次次书写同一幅字:

    日色冷青松,安禅制毒龙。

    时安下颚轻轻颤抖。

    而宋晋已经闭上了眼睛,轻轻靠在车壁上。

    时安这才注意到大人长睫下淡淡的青色,这一刻大人苍白的脸上,终于透出了再也掩不住的疲倦。

    马车一停,时安轻轻一颤,立即看向自家大人。

    宋晋已经睁开了眼,除了脸色有一分病愈后的苍白,再也看不到旁的了。

    下了马车,就见郡主府的管事亲自持着灯笼,含笑等在一旁。一见到宋晋,立即上前道:“大人辛苦了!厨房里今日顿了燕窝羹,郡主喝了觉得好,吩咐给大人留着,一直在火上温着呢。大人看,您是在花厅用,还是给您送到书房?”

    灯影中宋晋抬首,一张含笑温和的脸,他顿了顿,轻声道:

    “郡主,可是已——歇下了?”

    管事的忙回:“才见陈嬷嬷从那边院子出来,估摸这时候还不曾。大人可是要过去?”说着管事的就要让人往郡主院子里回话。

    宋晋的手落在身上垂下的披风上,轻轻摩挲着,闻言他的手轻轻一顿。

    这时候小厮已经来到眼前,管事的见大人并没有拒绝,让人去回了。自己亲自打着灯笼,给宋晋照着路。

    一进内院,宋晋就抬眼看过去。

    灯火温柔处,金丝楠木圆桌旁,如有所感,正偏头听身边人说话的月下转头朝院中看来。

    隔着一整个院子,两人目光相交。

    明明该是早有准备,明明是处心积虑。在目光相交的瞬间,还好似是猝不及防,两颗心都是轻轻一跳。

    阴影中,宋晋长腿迈开,微微敛了眼,向着光而去。

    光亮中,月下站起了身,轻轻咬着唇,看着他靠近。

    房中翠珏几人备茶倒水,又都悄悄退下。

    宋晋进了屋子,依然是轻轻躬身,朝着月下一礼。

    月下几乎是屏息看着宋晋行礼,一颗心跳得好似要从胸口出来。她再次用力咬了唇,宋晋一直起身子,她就立即松开,干巴巴道:“大人大人,喝茶。”

    宋晋谢过,安静垂眸坐下。

    月下搁在膝头的手死死绞着腰间的带子。即使在重生一开始,面对宋晋,她都不曾觉得这样紧张过。她觉得整个人紧绷到,让她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宋晋静静饮了一口茶。“郡主可是担心之后的大礼辩?”

    这时候宋晋抬了头,目光轻轻落在了月下瓷白的脸上,她唇上还有淡淡的咬痕。

    自从弄懂了大礼议的危险处境,尽管几次想问,但月下最终还是没有跟宋晋开口询问过。宋晋已在推着巨石上山,在他并不擅长的领域,自己何必让他一同为难。

    这时听到宋晋提起,月下才点了点头。

    宋晋见她这样紧张茫然的样子,轻声道:“郡主放心,慕大人已有对策。”

    闻言月下眼睛一亮,立即:“他、我、他”收拢激荡的心情,月下才完整问出:“果然有办法?”

    一双漂亮的眼睛如落星辰,灼灼有光。

    宋晋轻轻移开视线,“是,果然有办法。”

    月下顾不得别的了,不觉探身上前,望着宋晋问:“大人,我们真的会赢吗,大礼辩?”

    明明知道宋晋精力从来不在治学清谈,可月下就是相信:如果大人说会赢,就会赢。

    宋晋转目,看向月下:“可与一辩,郡主放心。”

    月下顿时高兴得甚至忘了问一句这个可与一辩的人是谁。

    反正这些大儒,都看起来差不多,她一个也不认识,问也白问。她只等那日亲自去送,到时候就能见到来人了。太后不能公然相送,她可以!无论成败,她定会给足她一个郡主所能给的敬重。

    夜深沉,月寂静,光华满地。

    “大人,用过汤羹,要早些歇息呀!”

    有瞬间不可察的迟疑,然后是轻而温柔的回应:“好。”

    第 93 章

    大礼辩这日, 天高气朗。碧蓝的天空,万里无云。

    巍峨的宫城,朱红色的城墙,金黄色的琉璃瓦, 在晴日闪着耀眼的光辉。

    月下早已等在通往崇政殿的汉白玉石阶前。

    她的视线顺着这一级级石阶望上去。阳光照出了石阶的温润洁白, 丹陛石上蟠龙出云海, 亮出锋利的五爪。是属于皇权的威严, 也是属于皇权的狰狞。

    其上是高大的崇政殿,坐落在这个皇城最高大的石基之上,凌然于整个皇城。

    大礼辩的最后一场, 就将在那里进行。

    大儒王桢已于昨日到达了太子府, 今日将在太子陪同下,为血亲之孝乃伦之始,之本,而辩。

    月下绷着脸,轻轻哼了一声。目光往左侧另一座宫殿一移, 顿时一张小脸绷得更紧了。

    那是大周的奉先殿。前生就是在那里, 捍卫仁宗嗣统的宋大人几乎跪废了一双腿。她没有亲见,却听人说, 当陛下终于准许他离开的时候,宋大人一连三次都没有站起来。

    想到这里, 月下心头一疼。

    就听身旁小洛子惊诧的声音:“宋大人!”

    月下脸上忙现出了笑,转脸看过去,脸上笑容却在看见宋晋的瞬间一滞。

    日光下,宋晋正款步行来。

    身上穿的既非日常袍服, 也非官袍玉带,而是一身玄色深衣!

    象征着尊崇礼制的深衣!

    玄色衣襟向右掩住, 内中白色中衣领口露出,层次分明,庄重异常。腰间是宽幅大带,贴合腰部,勾勒出有力的线条。腰带上垂下一组象征君子之德的佩玉,随着他稳定的步子,轻轻晃动。

    衣袖宽博,随风轻轻飘动。他彷佛踏风而来,又彷佛从月下所能想象的最遥远庄重的历史中走出来,来定礼仪,平争乱。

    他就是月下站在这里等待的人。

    是那个“可与之一辩”的人!

    月下的心怦怦跳着,几乎要从胸口跳出来!

    她活了两世,从未听说过宋晋参与过任何一次辩论。前世今生,关于宋晋,关于治学、理学、清谈一切士林所推崇但月下一点都不懂的东西,月下听说的都是非宋大人所长。

    她的脑子乱得厉害,视线一直死死落在宋晋身上。

    宋晋冲她远远一礼,宽袍大袖,庄重肃穆。

    月下压住了几乎要冲上前的冲动,她几乎要上前拦住他,问他可有三思?

    可知道今日一辩,如果失败,对他个人是什么影响?

    他本可以做大周最耀眼的名臣,即使恨他的人再多,到最后也得承认宋大人的“无可攻讦”。

    如今这一步迈出,宋晋就再也没有转圜的可能。如果败了,动手的人不仅有臣,还会有——君。

    就像前生,他从奉先殿出来,月下偷偷看到了他在宫道上禹禹独行的背影,带着踉跄。宫道那么长,这个宫城那么冷漠。她当时很想知道,他,可有后悔。在那个漫长而冷硬的宫道上,始终大道直行的大人,可曾有片刻的——后悔?

    月下身子轻轻发颤,目送他一步步登上了通往崇政殿的汉白玉石阶。

    经过她身边的那一瞬间,月下听到了宋晋身前玉佩轻轻的一声脆响。

    她的目光望着他,发紧的喉咙:“宋大人。”

    宋晋目视前方,唇却动了动,留下一句:“郡主放心,臣会赢。”

    很轻。

    那一瞬间,清淡的声音中是笃定的张扬,张扬到近乎放肆。

    可他身穿象征谦逊内敛的深衣,从他平静的面容到平稳的步伐,无不恭谨从容。

    日光洒在月下抬起的瓷白脸上,她干净的眼眸中是藏不住的神迷意乱,愣愣追随他沿着石阶而上。

    她甚至没有看到,此时石阶的终点,萧淮已经搀扶着年迈的大儒站在了那里。已年近八旬的王桢目光安静,平和,静静看着沿石阶而上的年轻人。

    萧淮的目光却落在石阶下月下仰起的脸上。

    在看清她目光的那一刻,萧淮桃花眼中浅淡的瞳孔剧烈一缩。

    王桢转头,看向他。

    萧淮立即收回视线,恭敬道:“先生,这位就是宋晋——宋子礼。”

    太子的声音克制,冷静。

    王桢再次轻轻看了这位年轻的太子一眼,这才重新转向宋晋。

    宋晋登上最后一级石阶,躬身无比恭敬一礼。

    萧淮和王桢都看着眼前人。大周这位被认为风姿最佳的探花郎,一身玄色深衣,愈发显出他面如冠玉,剑眉星目。

    身姿挺拔,目光低垂,端正行礼。

    萧淮的眼皮不受控制轻轻一跳。余光中,他注意到一身红衣的月下依然站在丹壁之下,望着眼前这人。萧淮唇角轻轻一勾,却没有一丝笑意。

    两边官员纷纷沿着两侧入场,这场酝酿许久的大礼辩即将开始。

    天愈发蓝,阳光越发灿烂,崇政殿前越发空旷。

    大太监的声音响起:“陛下驾到!”

    正昌帝正位上首,底下文武官员分列两边。不仅祁国公,就连年迈多病的赵阁老也出席了,站在文官之首,抱着白玉笏板,垂着眼皮。只在王桢出现的时候,这位阁老轻轻抬起眼皮,看了夕日老友一眼。

    祁国公的目光从宋晋身上到赵阁老身上,同样抱着笏板,低垂眼皮。

    正昌帝大袖一抬,大礼辩开始了。

    *

    永寿宫里,祁皇后一脸不可思议:“你说谁?”

    “确实是宋晋宋大人,郡主郡马!”

    “本宫能不知道宋晋是郡主郡马?!”祁皇后没好气道,摆了摆手让人下去,依然一脸不可思议看向郑嬷嬷:“那边神神叨叨,本宫还以为又有藏在哪个山头的老头子给他们挖出来偷偷弄到京城了,还让人在京城几个门严防死守,结果就这?”

    宋晋?

    宋晋在理学圈子有任何建树吗?在清谈辩论中赢过任何一场吗?

    郑嬷嬷提醒道:“不是没赢过,是就没有参加过。”

    “真有本事他会不参加?”祁皇后笑了。尤其是对于宋晋这样出身的学子,她见得可太多了。但凡能有几分辩才,早就崭露头角了。每年京城酒楼茶馆之中,多少发出惊人之语的书生,不就是希图自己的高论给上头人听到,能够敲开京城贵人的门!

    “当年宋晋来京城,如果不是郡主那个棒槌死活看上那头快死的骡子,宋晋连买匹马的银子都没有!我大周尊崇治学,贵清谈,他真有本事,早有不知多少人家送上好马了,还用赶着一头掉毛的老骡子进京赶考?还会被国子监学子当成好大的一个笑料?”

    国子监里学子非富即贵,要不是当年的宋晋,都没机会见活的骡子。也因此那些日子,日日都有锦衣华服的年轻公子相约看骡子。

    “必有后手!”祁皇后道,随之就是一声笑,“好在父亲提醒了,如今皇城四门就是只苍蝇也别想中途飞进来!”

    郑嬷嬷这时也笑道:“确如皇后娘娘所言,只是不知道这位宋大人怎么敢的!”

    “怎么敢的!这是想立功往上爬想疯了,逮着机会削尖了脑袋也得往上拼!”说到这里祁皇后冷笑了一声:“这些下层出来的人就是这幅样子,本宫见得多了!”

    这时候祁皇后坐下:“咱们就静静等着,看看这个赵老头子到底弄的什么诡计!”

    同祁国公一样,她认定宋晋是赵阁老推出的烟雾弹,永寿宫连同整个祁国公府都把所有注意力用在警惕后招上。

    此时的仁寿宫里,一片安静。

    太后靠着炕桌坐着,一手始终抚着茶碗。这时候向周嬷嬷道:“什么时辰了?”

    周嬷嬷回了,接道:“这时候该是已经开始了。”

    太后点了点头,又不说话了。

    周嬷嬷到底忍不住,开口道:“娘娘,您说阁老他老人家怎么想的?这到底是什么后手呀?就是需要人拖着,怎么能让宋大人来?”

    太后这才端起茶碗慢慢喝了一口,慢慢道:“别担心,阁老做事,向来都是稳健的,阁老这么做,定然有他的原因。”

    这样说着,太后的眉头却是皱着的。

    窗外日头又高了一些,透过窗格洒入,落在太后银白的发上。

    *

    皇城内外,所有人的目光此时都投向崇政殿。

    崇正殿响起了最后的锣声,标志着辩论的结束。

    整个殿内都是一静,随即是百官再也压不住的沸腾之声。

    阳光洒下的宫道上,小太监拼命往后宫跑!

    一个跑得满脸通红,另一个则是白着一张脸。通红脸色的小太监继续往前,几乎是冲进仁寿宫的。宫人扶着周嬷嬷出来,一见来人,周嬷嬷立即快步上前。

    白着一张脸的小太监停下来擦了擦并不存在的汗,这才进了永寿宫,几乎是在进门的瞬间就是一个踉跄,腿一软差点趴下去。

    迎到门口的郑嬷嬷,看到来回话的小太监样子,一张脸已经颤了颤,心里头一跳,暗道这是出了什么变故!

    等到听完结结巴巴的小太监回了话,郑嬷嬷一张老脸已是一白:千算万算,甚至连这是对方的拖延之计都想到了,从京城城门到皇宫宫门他们都已派了人打了招呼,却怎么也没算到宋晋不是烟雾弹,就是——后手!

    “还赢了还赢了”郑嬷嬷一张老脸见了鬼一样白,再百思不得其解,她也只能先把这个消息带进去。

    祁皇后一见郑嬷嬷脸色,就把手里茶杯往桌上狠狠一顿:“说吧,赵老头子到底使的什么诡计!”

    郑嬷嬷一个激灵,望着皇后,声音还是有些发愣:“没有诡计,就是宋晋,娘娘,就是宋晋!”

    说到后头,郑嬷嬷觉得自己脊背一寒:这个宋晋,还如此年轻,简直可怕啊!

    祁皇后不明白:“就是宋晋?那是让宋晋使了什么诡计?”

    “宋晋辩论,然后辩赢了。”

    “赢了”皇后声音一尖:“赢了谁了?”

    郑嬷嬷看着祁皇后:“宋晋辩赢了大儒王桢,满朝名儒学者无一人能敌,最后无一人能有异议!娘娘啊,宋晋辩了王大儒,赢得明明白白,无人可有异议!”

    话毕,整个永寿宫静得可怕。

    静到能听清祁皇后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

    殿堂内外所有人都大气不敢喘。

    直到——

    砰砰砰——

    接连摔茶碗的声音。

    殿堂内外的人才敢轻轻喘出了一口气,今日当值的倒霉蛋已经提心吊胆端来了青铜盆,攥着擦地的棉布,在其他人怜悯的视线中抖着腿肚子进去了。

    堂内传来祁皇后暴怒的声音:

    “本宫不信!叫太子,我要听太子说!这是从哪里请来的大儒,请来的什么大儒!”

    随着又是祁皇后的声音,改了主意:

    “慢!让太子也去乾清宫!”

    砰一声——

    是铜盆摔在地上的声音,接着就是宫人砰砰砰的叩头声。一下下磕在青砖地上,听得殿外的宫人都不敢大声喘气。

    “废物!都是废物!”

    “还不给本宫更衣,去见陛下!”

    “误了本宫的事,你们都给本宫死!一群没用的废物!”

    而祁皇后着急见到的太子萧淮,此时正冷冷站在丹陛之上,看不出情绪的目光望向前方。一旁的秦兴垂头屏息侍立。

    远处红衣的郡主,正朝着群臣之中,玄色深衣的宋大人招手。

    秦兴默默抬头看了一眼。

    阳光下,郡主看向宋大人的目光,真是扎心呢。

    第 94 章

    大礼议正了名分, 再次确定了正昌帝一脉只能承继仁宗一脉,尊其为父。当称呼已逝献王为叔父,称呼北边封地的献太妃为婶母。

    此为凌驾于血统之上的——大礼。

    宋晋一战成名。这场精彩至极的大礼辩迅速传遍整个京城,从大周京城向四周传播开来。但有学堂学子之处, 无不揣摩大礼辩上大儒王桢和宋晋两分的论点和层层铺陈的论据。其涉及经典之博, 之细致深远, 令人眼界大开, 也令无数学子击节称叹。

    大儒王桢不仅没有因为此辩失败名声受损,反而迎来了更多学子的推崇。多数人普遍认为大儒王桢的落败,不在学识, 而在太子这方论点的先天不足。

    但对于宋晋的成功, 其他人就不能不打心里推崇赞叹了。

    辩论高潮处,大儒王老几乎是步步紧逼,所引论据有几处就是在场名儒都觉陌生,可对面宋晋始终娓娓应对,如数家珍。

    其博文广识, 简直令在场人瞠目结舌。尤其是那些名儒, 他们一辈子治典治学,对于宋晋此人俱是有所耳闻的, 正因为有所耳闻,才越发震撼。

    其能有人如此哉?

    真能有人如此也!

    京城长亭

    太子府的人护送王桢车架出京城, 归南山。送别王桢的人络绎不绝,很多在道旁朝着车辆行弟子礼。

    长亭内,宋晋转身,向着车辆来处迎去。

    辩赢的年轻人前来大礼送别这位大儒, 这是被大周文人视作佳话的。

    远处那些学子文人艳羡地看着这两人:年轻的一代搀扶着年迈的老者,进入早已备好茶水的长亭。

    他们远远看着, 都意识到自己正在见证着历史性的一幕。正如昨日那场大礼辩,今日长亭送别一幕,必当被后人书写。

    何其幸哉,他们得以亲睹!

    长亭中,宋晋扶着王桢坐下。

    王桢看着宋晋,轻轻笑道:“一别经年,你果然从不曾让老朽失望。”

    宋晋也一笑,再次大礼:“再见先生,还不曾谢过先生当年赠书之恩。”

    王桢爽朗的笑声传出了长亭。

    太子府的从人并无意窥探,这时候也只是往长亭中看一眼。其他人尽管听不清长亭中两人谈话,却都听见了王老这郎朗笑声。好几位已经开始打腹稿,如何记录这长亭中两代儒者的相见,这都是后人要考据的。

    王桢看着宋晋轻声道:“分明是你当年赢了老朽,破了我的立论啊。”

    说到这里他又想起当年,那时候他身子骨还强健,正游历蜀地。见到了十九岁的宋晋,处心积虑,却根本无意扬名,只为了他那几本藏本。甚至连作他的弟子都不肯。他游说了宋晋整整半个月,送出了半箱子书,这小子就一句话:不治学。

    最后大约是不好意思拿了他这么多书,才说了实话:他不治学,要治天下。

    “剜疮去腐,澄清海内。”王桢轻轻吐出这八个字,这就是当年宋晋的志向。一双老眼望着宋晋,光彩熠熠。

    “曾经,这也是老朽之志。”说到这里王桢声音低了,带出了沧桑。曾经,他也是这样对赵廷玉说的。后来一场风波,让他意识到官场腐败,人心莫测,这根本就是一场不可能的逆行。京城的一切都让他厌恶,让他彻底灰心。

    一阵风过,林木萧瑟。

    王桢轻声道:“老朽没做到的,也许苍天垂怜,老朽可以看到你做到。”

    宋晋起身相送,最后再次一礼:“阁老不便前来送行,有一问托学生请问先生,还望先生原谅学生冒犯。”

    说到这里宋晋垂眸恭敬问道:“阁老想问,如果不是知道学生在京,阁老想知道王老这次是否会进京?”

    王桢转脸看向宋晋,最后轻声一笑:“可你在呀。”

    他的目光中依然还有当年的遗憾。眼前这人有着这样可怕的记忆力,可怕的理解力,可怕的洞察力。如果治学,那些困扰他的命题,也许在他有生之年都能得到解答。王桢多想能得到解答呀。

    可,这人治天下。

    王振仰望秋日苍天,这也很好,真的很好。

    他在宋晋搀扶下登上了车,向着归隐的南山而去。他将在南山之上,静等他涤荡污浊,澄清海内。

    辘辘前行的马车上,老者眼前又现在当年岁月。

    “剜疮去腐,澄清海内,乃我辈之志”是年轻的自己。

    “说得好!正值明君在世,我辈当为苍生百姓鞠躬尽瘁!”是赵廷玉激昂的声音。

    一滴泪从眼角落下,老泪纵横。

    *

    于此同时,祁国公府的书房里静得可怕。

    祁青宴一直到现在都是愣愣的,好似从昨日崇政殿上宋晋开口说出第一句话的时候,祁青宴就彷佛被人抽去魂魄一样。

    他与宋晋,是这一辈人中同样受到瞩目的两人。宋晋再厉害,不治学,不擅长学理之论,始终都是他身上的短板,这也始终是祁青宴牢牢占据的领域。

    如今,在他的领域中,宋晋站了起来。而他,甚至没有上台的资格。昨日宋晋与王桢的一来一回中,祁青宴就已彻底惨白了脸色。明明他未登场,却已在他的领域中,一败涂地。

    “宋晋——”

    突然听到这个名字,祁青宴脸色再次狠狠一白,木楞抬头,目光落在书案前的祖父身上。

    祁国公甚至没有看自己这个长孙一眼,而是直直看向一旁山羊谋士,慢慢吐出:

    “此人多智,近乎于妖!”

    山羊谋士攒得死紧的眉头一动不动,一双眼睛也同样直直看向祁国公。他已经阅过昨日朝堂大礼辩的所有记录,当时看着那一句句对峙,只有一种喘不过气的感觉。

    高山仰止。

    可其中一位是年近八旬治学一辈子的大儒,另一位却是——

    却是才二十四岁的探花郎!

    二十四岁!

    山羊胡子狠狠一战。越是能看懂其中一次次交锋的人,越能感觉到恐怖。而这种恐怖,此时被祁国公一字字吐出。

    此人可怕,近乎妖孽!

    窗外,越来越紧的北风吹动枯木,发出呜咽之声。

    祁国公苍老的声音喃喃道:“如果阿九还在,如果他还在!”说着咳嗽不止,好似一下子老迈,撑着书案嗽。

    祁青宴脸色再次刷白一片,甚至忘了第一时间上前扶住祖父,直到看到山羊谋士给祖父拍背,他这才反应过来,慌忙上前。

    祁国公慢慢止住了咳,他摆了摆手。

    祁青宴和山羊谋士退回座位前,恭敬地望着祁国公。

    祁国公上前,推开了窗户。

    顿时北风呜咽之声大作,枯枝被风吹得摇摇欲坠。祁国公慢慢看向屋内的人,一字一句道:

    “这样的人,得死。”

    话落,“砰”一声。

    脆弱的枯枝折于北风中。

    “国公爷?”山羊谋士上前,眉头依然死死攒着。

    宋晋要是能死,他们早就动手了。可宋晋不光是一个人,他还是明珠郡主的郡马!他后头站着的是仁宗帝唯一嫡出血脉明珠郡主,是仁寿宫太后,是文臣之首内阁阁老赵廷玉!

    祁国公慢慢笑了一声,带着嘶哑,如同山林中的枭。

    “任何正常人都不敢动宋晋,可别忘了,这世上,还有疯子。”

    这日书房议事,他第一次看向了祁青宴。

    祁青宴却茫然得很。他们祁国公府都不敢杀的人,这世上除了殿下和陛下,还有谁敢!疯子?谁、谁啊!

    祁国公失望地收回视线,看向山羊谋士。

    山羊谋士眉头一下子攒得更紧,然后慢慢松开,笑道:“国公爷高见!”

    祁国公又咳了一声,道:“合祁、许两家,都按不住的人,疯起来连自个儿的亲爹亲哥哥都敢杀的人,这样的人,早就视咱们这位一意推行土地清丈的宋大人为眼中钉了吧?”

    山羊谋士笑了:“千里之遥,他都能如此巧妙做掉徐义山,如果——”

    祁国公接话:“如果把他放进京城,会怎样呢?”

    “真是让人期待呀!”

    *

    另一边,宋晋才送了大儒王桢,就得到消息:陛下宣赵阁老进宫,咨蜀地事。

    时安紧张得看向宋晋。

    才结束了大礼议,虽然陛下始终未发一言,但明眼人都知道这会儿陛下必然心中不痛快。

    今日这样大风又冷的日子,陛下竟传年近八旬的赵阁老进宫!名义还是颇为棘手的蜀地土地清丈

    蜀地土地清丈的阻力巨大,对抗当地三大家族,他们这边能够依仗的只有陛下的支持。

    毕竟陛下再怎么不喜赵阁老,国库需要银子,东南如果说目下还算平稳,可北地狼王俺达贡的威胁从未减弱过,这些都需要银子。

    以前祁国公一党倒也能帮陛下收上来银子,但相应的却是反民动乱。一度让倭寇坐大,登岸屠杀。一个重要的事实,是倭寇队伍中一半都是大周人。

    这种情况一直到宋晋为先锋的赵党接手才好转。这是情形才好一些,陛下就好了疮疤忘了疼?又开始替祁国公一党,阻挠土地清丈了?

    时安皱眉。

    天色阴沉,北风愈发紧了。

    宋晋目光看向宫城方向,轻声道:“恐怕今日就会落雪了,到时候宫道难行,阁老年迈,我们去接一接吧。”

    时安听了,提醒道:“大人忘了,阁老三代老臣,在宫里陛下是会赐辇——”

    说到这里时安一停,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家大人。

    宋晋依然看着阴沉沉的天空,轻声道:“咱们快进宫吧。”

    乾清宫中

    赵廷玉正在御前回话,已有半个时辰之久。

    面对三代老臣,正昌帝脸色倒是和悦。赵廷玉面色也如常,非常恭谨。看起来,倒没有外人猜想的剑拔弩张。

    只是——

    殿门口的小太监再次张望了一眼:赵阁老是站着的。

    赵阁老年迈,从武宗开始,进宫面圣,从来都是赐座的。乾清宫中就有一个绣凳,就是为老臣赵廷玉准备的,今日却并没有人搬出来。

    上首的正昌帝慢条斯理地问着蜀地土地清丈进程。

    下首弓着腰站着的赵廷玉大约耳朵也确实没有那么灵便了,很多时候不得不使劲探头用自己好使的那只耳朵努力听清上首陛下的话。

    这样冷的天,他的额上却隐隐有了汗。尤其是当正昌帝声音略低又显得随意含混的时候,赵廷玉的样子就未免显得狼狈了一些。

    门口的小太监还不觉得什么,另一个老太监却低了头,不忍再看。

    他是见过当年的赵大人的。一腔热血,言谈潇洒,与仁宗君臣相得。听说仁宗驾崩前,已经说不出话来了,还拉着赵大人的手含泪看着他。

    后来武宗登基,更是尊敬这位老大人。每逢赵大人进宫,武宗总是下阶亲迎,甚至几次亲自搀扶。

    如今——

    老太监不由抬眼又看了一眼殿中,只见赵老大人站在那里,官袍都遮不住他颤颤的双腿,可他却只能顾上偏着头,把右耳努力送上前。

    正昌帝这时候慢悠悠看了赵廷玉一眼,笑道:“说了这么久,也忘了问一问阁老身子如何?朝廷正值多事之秋,朕倒是一天也离不开阁老,只是阁老身子要紧,要是阁老——,朕就是再舍不得,也不能强留。”

    话落,殿内好一会儿没有声音。

    就在正昌帝身边大太监都怀疑是不是赵阁老耳背没听清的时候,听到了赵廷玉颤巍巍的回话:“臣老迈,如陛下不嫌弃,臣还想为大周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闻言,正昌帝看了底下的赵廷玉一会儿。慢慢道:“你是老迈了,土地清丈这样大的事儿,就纵着下头人一意孤行。蜀地归顺至今也不到五十年,三大家族跟南蛮更是千丝万缕,一个不好南边就彻底乱了!”

    听到帝王指责,赵廷玉忙颤颤巍巍要跪下。

    殿内并无人发声。

    赵廷玉找不到扶手,连跪下这个动作都艰难异常,可也总算跪了下来叩首道:“陛下息怒!”

    又就如今土地兼并和蜀地情形细细陈说。

    半晌,正昌帝才道:“阁老心中有数就好!”似乎才发现赵廷玉还跪着,提高声音道:“朕并无怪罪,阁老快快请起吧!”

    赵廷玉面容平静,只是满布皱纹的脸还是颤颤。他全部的力气都在避免在圣驾面前失仪,整个起身的动作更加狼狈了。

    但到底,他起来了。

    面圣终于结束了。

    赵廷玉走出乾清宫,北风正紧,天气阴沉得厉害。

    他只觉得两只腿都不是自己的,不敢在乾清宫前多停留,他抬起老迈的双腿往前。待走出广运门的时候,赵廷玉已喘动如老旧的风箱。

    而他前面还有那么远的路要走。

    还有那么多阶梯要下啊。

    赵廷玉站在原地,扶着一旁栏杆,好一会儿都没动。

    两旁宫人目光不时投向这位历经三代的阁老,却无人敢上前一扶。

    突然——

    赵廷玉觉得脸上一湿,伸手一摸,原来是下雪了。

    雪粒子还没落地就化了,青石地板上湿漉漉一片。

    赵廷玉再次提起双腿,往前,往前。

    第 95 章

    老迈的赵廷玉颤颤巍巍独行在漫漫宫道上。

    到后头几乎是一步一步朝着下一个宫门处挪动。雪粒子落在他的头上, 身上,化开的雪水把赵廷玉身上的绯色官袍晕染开一片又一片湿冷的深红。

    道路越发湿滑了,赵廷玉走得更慢了。他早已感觉不到自己的腿,挪出去的每一步都是靠着意志。他在心里跟自己这双陪了自己一辈子的腿说话:

    “老家伙, 撑住!撑住, 咱得稳稳地走, 不能到老了, 反给人看了笑话!”

    两旁宫人有人手足无措地看着,有人一待老人走过,立即望向老人的方向交头接耳。

    有那等没人心就爱看乐子的, 已经开了赌盘, 赌阁老能不能走到宫门,在哪道门前会摔倒。甚至有人要赌阁老会不会跟那些御史一样,哭天抢地。

    赵廷玉始终面容平静,在心里跟自己说话,跟仁宗说话, 跟他当年的老师说话, 跟曾经的老友王桢说话。

    雪粒子滑过他苍老的、布满皱纹的脸,他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往前, 往前。

    往前一步,就近了一步。

    仁寿宫里, 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低气压过。

    周嬷嬷紧紧抿着唇,担心地看向从赵阁老进宫就始终一言不发的太后娘娘。有两次太后娘娘放下茶盏,要叫人,周嬷嬷心都提到嗓子眼。

    看着太后娘娘。

    不能。

    不能插手。

    一旦娘娘插手, 就是干政。正昌帝理直气壮做出任何反应都是可能的,如此他们便只能陷入被动防御。

    “娘娘?”

    见太后娘娘再次握紧了茶碗, 周嬷嬷担忧地提醒道。

    太后慢慢松开了手。

    窗外雪粒子下得越发紧了。

    就在赵廷玉怀疑自己也许怎么都走不到下一道宫门的时候,一架轿辇停在了他面前。

    老人苍白的睫毛已经挂了雪粒子,好似给冰冷封住了一样。

    他艰难抬眼看过去。

    才发现一旁已经跪了一地的人。赵廷玉颤巍巍看向了前方,好似被冻住了一样的声音艰难道:“老臣老臣见过郡主!”

    他当躬身,行上一礼。

    用他这副衰老而僵硬的身体。

    赵廷玉才要抬手,就已被一双温热的手托住。

    “阁老何必多礼,我扶阁老上辇。”

    赵廷玉枯干的嘴唇颤了颤,看向前面那架武宗亲赐的轿辇,明黄色帐下绣得是出云海的蟠龙,他忙摆手道:“老臣不敢。”

    月下伸手,一旁小洛子忙呈上一物。

    一柄通体玉润的如意。

    “外祖曾说,无论后宫还是外廷见此如意如见他老人家。”郡主一手持玉如意,一手稳稳托住要再次见礼的赵廷玉,软糯的声音清晰道:“本郡主命阁老上辇!”

    说着一抬下颌,小洛子等人立即上前,帮着月下把赵阁老扶到了轿辇中。

    赵廷玉只觉发僵的腿一软,整个身体都有了依仗,被稳稳托住。

    这时候又一个小太监把一个青铜手炉送了上来,温热的手炉熨帖着他已经麻木的双手,热气顺着双手往整个身体流去。他慢慢能感觉到自己的腿了,麻木的脸也复苏了,能感觉到北风吹在脸上的冷了。

    赵廷玉还没来得及说话,轿辇已经被八个太监稳稳抬起。

    月下冷眼看着地上跪着的人,冷笑一声:这帮狗东西,看热闹看到当朝首辅身上了!还赌上了!

    “让人看着,给本郡主跪足两个时辰!”说到这里月下笑了一声:“本郡主倒要看看,两个时辰后你们谁的腿脚还这么利索!”

    一片鸦雀无声,全都老老实实跪着。

    跪地的小太监们早已六神无主,老老实实趴着,瑟瑟发抖。偏偏有人这时候还敢张嘴说话:“敢问郡主,奴才们这是错了哪条宫规,还是犯了何罪?”

    呦!

    月下抬眼看去:这样坏的日子,还有不怕死的呢!

    一旁小丁子抬眼扫了这个胆敢冒头的太监,两步上前,在月下耳边说了此人来历。

    原来是永寿宫皇后娘娘用惯的奴才呀!

    “我说怎么有敢的!”月下冷笑,指了指他:“你,不用跪了。”

    那名大太监面似恭谨实则得意一低头,正要谢恩。

    就听月下冷冷道:“直接给本郡主拖到行刑司,五十大板,一板子都不许少!”

    说到这里,月下看着这个永寿宫得用的大太监,冷声慢慢道:“要是行刑司的五十板子都打不残一个人,那这行刑司改名叫案扤司吧!本郡主到时,就亲自带人教他们怎么行刑!”

    这就是告诉行刑司,敢放水,她明珠郡主绝不会放过他们。谁放水轻了板子,她就要谁替对方残。

    “至于你问本郡主为何罚——”月下慢腾腾道:“什么时候本郡主收拾人还需要理由了!看你们恶心,所以罚!”

    说完月下转身,一抬手,轿辇启动。她伴在一旁,带着人同坐在轿辇上的赵阁老在风雪中向前走了。

    余下一地罚跪的宫人,从此记住了一个道理:就是陛下不喜的人,也轮不到他们跟着看笑话。

    小洛子帮月下撑着伞,一行人出了第二道宫门。

    雪又大了几分。

    赵阁老不安道:“老臣已歇过来了,雪天路滑,还是请郡主上辇才是!”

    月下立即道:“您可别说这话了,就安稳坐着吧!要是我坐着,让您老在雪天走着,我怕转头我外祖就得气得从地底下出来骂我!”

    听了这话,赵廷玉心头一热,鼻子跟着一酸。他忙掩饰,好一会儿没再说话。

    却听身旁郡主道:“赵大人,我是不是说错了话?”

    赵廷玉还以为自己的哽咽给郡主听出来,忙要说话,就听郡主又道:

    “我外祖不能是从地下爬出来,我外祖该是在天上住着吧?”说着月下看向赵廷玉,闪着一双干净的大眼睛:“老大人您懂得多,我是说错了吧?”

    赵廷玉这一日遭了屈辱,又得了仁宗后人的护佑,正是种种心绪激荡的时候,这时却听到这样天真的话,又看到郡主这样天真干净的眼睛。

    明明经了这样一天,这时候却忍不住想笑。也不知道仁宗帝知道自己这个宝贝孙女问出这样话作何感想。

    赵阁老轻轻叹了一声,想到了当年仁宗帝的样子。把他叫进书房,第一句话说的却是:“赵大人,还没见过朕的郡主吧?朕的郡主那一双眼睛,最黑的碧玺都比不上!朕打包票,天底下就没有这么漂亮的孩子!”

    大约想到了他也有孙子了,仁宗帝还找补了一句,“当然赵大人孙子也机灵好看得很!就是说——”还是得意重复了一句:“朕那个外孙女,天底下就没有这么好看的孩子!”

    如今——

    赵廷玉看向了一旁的郡主,心里道:陛下,您的小郡主长大了,果然呢,是天底下最好看的孩子。您怎么就没看到呢,老臣看到了,这一点您可比不上老臣了

    雪粒子更紧了,地上开始有了薄薄的一层白。

    才过崇政殿,就见前方一片薄白中,犹如挺拔的杨树一样立在雪中的宋晋。

    一袭深色披风,安静地立在雪中。

    雪粒子擦过他乌黑的发,擦过他白皙如玉的脸庞,擦过他玄色的披风。这时他抬头看过来,先看向了坐辇上的老大人,躬身一礼。

    又看向坐辇旁的红衣月下。

    他漆黑的目光看着她。

    那一刻,旁若无人。

    月下的心再一次怦然一跳。

    就见宋晋已甩开披风,几步来到了坐辇前,如同最恭谨的学生,伴着轿辇前行。刚才那一眼好似是月下的错觉,她唯一能确定的只有她此时还没有平稳下来的心跳。

    雪大了,茫茫一片。

    一黑一红两个背影,一左一右陪在轿辇两边,在大雪中共同向前。

    *

    仁寿宫中

    太后听到回话,一直锁着的眉头终于松开了。

    一向老练的周嬷嬷这次几乎压不住激动,看向太后道:“娘娘您看,郡主她长大了,都能给娘娘分忧了!”

    太后拍了拍周嬷嬷的手,叹了口气。

    她扶着周嬷嬷来到殿门前,看着天空飘落的越来越紧的雪。吩咐身旁人道:“让人把厨房里炖的汤给郡主送去,就说天冷雪大,让她当心。”

    周嬷嬷立即懂了。

    太后不能干预前朝,但太后可以关心外孙女。通过赏赐,对所有人说她认为郡主做得好。这也是表示对阁老的尊重。

    周嬷嬷低声道:“这会儿永寿宫又该摔东西了”

    太后望着天,轻轻哼了一声,慢慢道:“小全子是不是好些日子没去京郊行宫看他干爹了?”

    周嬷嬷看了门口一眼,低声道:“小安子倒是常有机会去的,上次还说康公公好着呢,就是还从未这么久都没能给娘娘请安,都是打小跟着仁宗爷和娘娘的老人了,心里惦记着主子呢——”

    太后望着纷纷的雪,好一会儿才道:“都好着就成,有机会回来的,不能急呀”

    周嬷嬷笑道:“是不能急。”

    “阁老夫人当年陪哀家下棋,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

    周嬷嬷抬头看娘娘。

    太后慢慢道:“有时候啊,一子轻动,满盘皆输。”

    “娘娘说的是。只是这天越来越冷,老奴真是怕这雪越来越大!”

    “谁说不是呢。”

    *

    宫门口把赵老大人送上了阁老府的马车。今日前来接的是赵阁老的长孙,此时他朝着两人深深一礼。

    宋晋回礼。

    雪中寂静,无人说话,马车轱辘辘动了。

    月下和宋晋才再次看向彼此。

    月下看了宋晋一眼,提醒道:“雪大了,大人兜帽该戴起来。”说完才意识到自己傻,眼前就是马车,上车就好了

    意识到自己在宋大人面前又犯傻气了,月下不自在地扯着自己的披风。

    却听宋晋道:“如此,有劳郡主了。”

    他向前一步,躬身弯腰。

    月下一愣,忙上前伸手,拿起宋晋斗篷后的兜帽,小心为他戴上。

    黑色兜帽低垂,遮住了宋晋白皙的额头,越发显出他下颌的轮廓,抿起的薄唇。

    月下的心再次轻轻跳。

    她抬起手几乎就要去捂住左胸口,好在克制了自己,只是攥紧了斗篷。她怀疑自己得了心跳加速的病不然为什么最近一段日子,它动不动就噗通乱跳这次的神医进京,也顺便让神医给自己瞧瞧吧。

    宋晋这时抬手,月下一愣。

    呆呆把手放在了宋晋抬起的掌心中——

    见宋晋看着她,她才恍然大悟:宋大人是要扶她上马车!

    月下脸腾一下红了。当即移开自己的手,抓住宋晋胳膊,登上了马车,头也不回钻进了车帘中。

    这才两手捧着滚烫的脸颊:她慕月下怎么能当着人做出这样丢人的事!

    人家是要扶她上车呀!

    是上车!

    她到底想到哪里去了!

    想到自己的右手方才搁在了宋大人的掌心中,月下觉得此时好似宋大人的手碰到了自己的脸,一下子脸更烫了,简直想直接把自己包起来原地打滚离开!

    本来还想请宋大人同车的,现在月下也不好意思了!

    马车外,宋晋默了片刻,转身向自己的马车走去。

    雪中天更冷了些,他却觉得右手掌心热得厉害。张开也不是,握起也不是。

    那一瞬间相触的柔软温热,在这样大雪中,挥之不去。

    才回到郡主府,两人就得到了消息。

    太子府宴,太子亲自下帖,邀郡主郡马同往。

    第 96 章

    每年初雪的日子, 太子府都会举办京城第一场冬日宴,拉开整个京城冬日赏雪赏梅宴会的序幕。

    郡主府的马车进入太子府坐落的街道。宋婉揭开车帘一角,从纷纷扬扬的雪中望着前方那座巍峨轩昂的府邸,几乎占了一整条街。

    最高的建筑屋脊两端坐落着一对格外惹眼的鸱吻, 龙头鱼身, 昂然向着高空。雪花落入它们张开的大口中, 它们却只是傲然蹲坐最高处, 冷漠地吞噬着一切。

    “婉婉,你身子弱,别给风雪扑着。”

    听到月下的关心, 宋婉立即放下了车帘。她挨向了月下, 看了一眼对面一路几乎没有开口的大哥,这才笑向月下道:“婉婉才不会怕这点雪呢,婉婉还没谢过郡主肯带着我来呢!”

    宋晋看了宋婉一眼,宋婉努力无视哥哥的视线,紧紧挨着郡主。看她也没用, 她有郡主撑腰, 谁也不怕!

    她就是没见过太子府,想来凑凑热闹, 凭什么大哥不让她来。再说,今天还有故人, 她可太想看看这位故人变成什么样子了。都说祁国公府有通天的本事,京城这些人难道就没有一个人能认出她来?!

    宋婉不亲眼看看,简直好奇得睡不着觉。

    宋晋温和的目光看向宋婉,温声提醒道:“太子府不比别处, 婉婉当谨言慎行。”

    宋婉又往月下身边挨了挨,哥哥温和的目光让她觉得冷

    她保证道:“我就看, 什么话都不说!”说到这里宋婉偏头问道:“郡主,听说太子府的宴,一向是容人随意走动?太子殿下就不怕宾客走到不该去的地方?”

    月下心里冷笑了一声,却没有带出对萧淮的任何情绪:“放心吧。在太子府里,不该去的地方,你就是再随意都走不到。”

    宋婉小小惊奇了一声,又小声询道:“郡主是不是对太子府很熟悉啊?”

    感觉到对面人的视线再次落在她身上,宋婉强装镇定,心里一遍遍道:看不见,什么都看不见!

    月下微微迟疑了片刻,声音低了些:“算是吧。”

    说完轻轻抿了抿唇,抬眼往宋晋方向看了一眼,正对上宋晋看过来的目光,月下睫毛颤了颤,补充道:“也没有那么那么熟我对我对皇宫其实更熟悉”

    宋晋垂眸轻声:“太子开府早,郡主小时候一定常去,是当熟悉一些。”

    月下悄悄松了口气。

    听到宋晋亲自替郡主姐姐找补,宋婉看了一眼哥哥。

    几句话间,马车已经到了地方,停了下来。

    周围已经停了很多贵人的车马。雍容华贵的夫人们,如花似玉的小姐们,锦衣华服的公子们,纷纷在仆人们的服侍下下车、下轿。

    本是寒暄不断,语笑嫣然。这时候却都默契地静了静,不约而同地看向才驶入的这辆马车。

    马车前,太子殿下最得用的秦公公亲自撑着油伞,带着人等着。

    伞下笑面虎一样的秦公公依然是往日恭谨带笑的样子,只是心里却叫苦。他一眼就看见宋大人那辆青布马车没跟着,只领头的郡主的一辆车,后头跟着的是府里下人的马车。

    不用说,这是郡主郡马又同车了。

    马车一停下,秦公公当即把伞交给身旁的小太监,做好亲自扶郡主下车的准备。哪知道宋大人根本没给他这个机会,第一个下车,转身就扶下了郡主。还没等秦公公热情地送上伞,这位宋大人已经单手撑开油伞,为郡主遮了雪。

    始终没能挨上郡主的秦公公:

    正要凑上前跟郡主说话的秦公公,却见郡主转身,居然亲自上前去接了那位宋家姑娘!当着这么些人,郡主亲自抬手,自然地为宋家姑娘紧了紧兜帽,生怕风雪侵着她。

    秦公公人都愣了:他的个乖乖!他们明珠郡主也会这样照顾人了!这是真把自己当人嫂子了?!这得亏殿下没看见,要是看见这一家三口的样子——

    秦兴咽了口唾沫,不敢想!

    结果他这一愣,郡主三人便已经往府中行去了。

    秦公公忙紧着步子跟上去,堆笑道:“奴才见过郡主和大人,也见过宋姑娘!”说完就向月下道:“殿下专门吩咐奴才给郡主带路!”

    月下看了秦公公一眼:“我认路,公公还是往别处忙去吧。”

    秦公公:

    继续堆笑上前凑:“老奴不忙!老奴有些日子没见郡主了,还是老奴陪着郡主吧!”秦公公笑道:“宋大人和宋姑娘初来乍到,就是宋大人来过一次也不曾白日里逛过,一定都想先往别处逛逛,老奴让人带他们——”

    却被月下打断了:“不劳公公了!他们也认路。”

    听郡主声气,秦公公不敢多话了,依然笑着,可这笑都不自然了。他悄悄望了郡主一眼,却见郡主面上淡淡的。秦公公不禁抬手抹了抹脸: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殿下想私下里先见郡主一面这样难了!曾经,这可是最好当的差呀

    见他还跟着,月下顿住脚步,没有表情地看了秦公公一眼。

    秦公公立刻不敢再跟了,绝望地停在了雪中。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去向书房里正等人的殿下回话。

    穿过飘飘扬扬的雪,秦兴来到了书房前。在廊下跺了跺脚,整了整衣裳,才躬着身掀开了明黄色富贵牡丹的刺绣厚门帘子,顿时温暖馨香的气息扑面而来,秦兴赶紧进了书房。

    身着明黄圆领袍的萧淮正盘腿坐在榻上,膝上放着一张瑟,二十五根银弦,通体红棕。银弦放着清冷的光,红棕的硬木材质却经岁月泛着温润的光。

    萧淮抬手轻轻一拨,铮一声响,他抬眸看过来。

    秦兴心头一紧,垂头站着。

    “她不肯来?”

    “回殿下,郡主她,郡主她想先逛逛。”

    萧淮笑了一声。

    秦兴又是一颤,头垂得更低了,不敢看这时殿下的样子。

    萧淮调弦。

    好一会儿书房里只有银弦冷铮铮的声音,曲不成曲,调不是调。

    秦兴额头已经出了汗。他身侧,一尊精致的铜制火炉烧得正旺,透过镂空的图案,能看到其中烧得通红的炭,不时发出噼啪一声响。混合着书房内冷铮铮的弦声,让人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

    太子府园子极多,极大。除了红梅,还有极其稀罕的墨梅和绿梅,引得好些人流连忘返,是最热闹处。

    反而两处红梅园子,相对冷清,少人行。

    雨落和云霏紧紧跟着宋婉,在红梅中穿行。越往里去,梅林越密,见宋婉还要往前去,不由劝道:“姑娘,前头都没人了,咱们还是回去吧!”

    “那不就是人?”见到故人,宋婉笑了一声。

    此时三人正好转过一处山石,雨落和云霏往前一看,顿时呆住了。

    只见前头一个女子正仰头看枝头红梅,一身月白色斗篷,压不住她身形的袅袅,彷佛一阵风来,她就可以乘风而去一样。

    一张抬起的侧脸,宛如造化精心雕琢。让看到的人,不由连呼吸都放轻了。

    云霏一时间忘了说话,雨落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原来这世间除了郡主和他们家姑娘,还有其他女子也能美成这个样子呀。

    两人听到宋婉幽幽的声音:“一个人的变化原来真的可以如此之大,这是从杨贵妃直接变成赵飞燕了”

    这下子不管云霏还是雨落都没有听懂宋婉的话。

    雨落先问:“姑娘,这是谁?”

    “这是咱们京城闻名的卿月姑娘。”

    这时前方人已经转了头,看过来。

    云霏和雨落的呼吸再次轻轻一滞。

    就见前方女子犹如行在水面一样款款而来:“是轻描。”

    黄莺一样的声音,眼波从两个丫头身上轻轻一荡,最后看向了宋婉,红唇轻启:“奴家,名轻描。”

    “轻——描”宋婉轻轻念着这个名字,笑向来人道:“有人真是敢取,你也真是敢用。”

    轻描,苗青。

    还真就是在所有人眼皮子底下轻轻转了个个儿。

    轻描已经来到了宋婉身前,轻声道:“我让你来,是想问问你——”

    宋婉还真想听听她费劲巴拉递消息想见她一面,到底为了什么。

    轻描眉眼一荡,声音越发轻了:“卿月这个名字,怎么了?”

    如果不是为了让她改个名字,她恐怕他甚至连那一面都不会见她。想到这里,轻描紧紧看向宋婉。

    宋婉一想便知:“这个‘月’犯了郡主名讳了。”

    闻言,轻描手中红梅一颤,喃喃道:“郡主名讳?可就是郡主名中有‘月’,也没有说——”不让人叫的道理。

    后头的话没说出来,轻描一张绝色的脸,已是一白,看着宋婉说不出话来。

    宋婉挑了挑秀气的眉:“哥哥这个脾气,你是知道的,他喜欢的东西,一向护得紧。更别说,他——喜欢的人了。”

    轻描唇动了动,想说点什么,终是无言。

    宋婉强调道:“这可跟郡主一点关系都没有!郡主可不是那种人!谁爱叫什么郡主才不管,别说卿月,别说蒹葭阁,就是醉香楼有姑娘叫小月月,郡主听到最多能想起来问一句‘好看吗’,旁的她才不会放在心上!”

    轻描看着宋婉,抬了抬嘴角,想给个笑容却还是没笑出来,“你也喜欢——那位郡主”她的声音轻轻飘在雪中。

    “谁会不喜欢郡主呢。”说到这里,宋婉压低了声音:“尤其像咱们这样见透了烂人,长于黑暗,连自己都染上了污浊的人,在人群中一眼就能看见郡主——”

    宋婉看向轻描:“她一出现,致命的吸引力。谁会不喜欢呢”说到这里她轻声对轻描道:“你看见,你也会喜欢的。”

    轻描这次轻轻一笑:“不会,我不会。”

    说完她轻轻一福身,彷佛一抹飘逸的流云,离开了红梅园。

    宋婉看着她离开的方向:“会的。”就像最深的黑,注定在灰蒙蒙的污浊人间一眼看到那个最亮眼的白。

    看了又看,怎么能忍不住不靠近,不据为己有呢。

    云霏和雨落上前,“姑娘,您怎的会认识这位卿月姑娘?”

    宋婉轻声道:“是轻描。”

    雨落啊了一声。

    宋婉抬手接天空落下的雪花:“没有卿月,是轻描。”

    雨落呆呆问:“这位——轻描姑娘,怎么?”看起来有些伤心哇。这样的大美人,蹙蹙眉头只怕都不知多少人心疼,谁会舍得让她伤心呢。

    “她仰望的,始终在仰望月亮。”

    早说过是妄想了,宋婉不相信她不明白,可她还是答应合作了。

    杀祁家九爷。

    她居然都敢应!

    也许成为哥哥的合作者,是苗青这辈子能离哥哥最近的距离。呵,合作者。哥哥对合作者,一向是尊重的。夺了她的卿月,还她一个足够胆大包天的轻描。

    事成之后,宋婉曾问过哥哥,“真的不会有一点点感动吗?”

    宋晋当时的反应宋婉永远记得。

    他抬眸看过来的瞬间,很惊诧。他说:“得与失,我俱都清清楚楚告诉她。做与否,都是她的选择。她同意,我就走方案三。她不同意,我还有方案四,方案五,方案六。这里面,哪一点跟感动,有关系?”

    宋婉机敏,当时听到这个回答一时间竟无言以对。末了,她问:“就不怕一个求而不得的女子,鱼死网破?”

    宋晋笑了,只说了一句话:“祁家九爷权势滔天,也想我死,结果,你不是看到了?”

    雪落纷纷。

    想到这里,宋婉看向自己两个丫头,轻声提醒道:“如果不是实在闲得慌,最好不要爱上男人。”

    云霏和雨落顿时脸一红:“姑娘这是说的什么疯话!”说着赶紧往四周看,生怕给人听到。

    宋婉拍了拍手,不以为意道:“不过白提醒你们一句。瞧你们吓得,脸都白了。”

    云霏赶紧道:“眼看姑娘也是快要订亲的人了,怎么能!”

    “啊说到亲事,周家还真不错!我一眼就能看出来,郡主喜欢周家,郡主看周迟那家伙也顺眼!”

    云霏:

    试探问道:“难道姑娘不喜欢?”

    宋婉立即点头:“喜欢啊!刚刚,我不是还对周公子笑了!”

    郡主喜欢,她就喜欢!不然真定了锦衣候府,就郡主提到侯夫人和孟昭那个厌烦劲儿,以后肯定不会经常去看她。镇北侯府就很好,郡主愿意去!做了镇北侯府世子夫人,她就可以有更多好东西招待郡主了!

    就为了这,方才远远看见周迟,宋婉就送上了含羞带怯的嫣然一笑。郡主看上他和他家了,她必须得让对方也看上她宋婉!

    云霏总觉姑娘说起这些哪里不太对,不过能问出这么一句已经是大大出格了,多的可不敢再问了。

    雪小了些,两个丫头陪着宋婉往宴会即将开始的地方过去。

    远远的看见有人朝着郡主所在地方过去,宋婉放慢了步子,看了一会儿。

    她偏头问身边的丫头:“你们有没有看出来——”

    “什么?”

    “郡主是不是烦对面那人?”

    云霏赶紧嘘:对面那位可是祁国公府大小姐!

    宋婉佯装赏梅,不动声色打量着郡主和祁白芷,过了会儿,轻声道:“我怎么觉得”

    “姑娘您说什么?”

    宋婉声音轻,近处有热闹人声,远处又有丝竹之声。云霏和雨落没有听清宋婉的话。

    她又看了前方两人一会儿,才慢慢道:“我说,宴快开始了,咱们快过去吧!”

    第 97 章

    天上雪飘飘扬扬。人人都道“瑞雪兆丰年”。往年的初雪可没有像今年这样, “今年呢,一看就不一般,必是我大周的祥瑞之年!”

    尤其是此时正在太子府参加冬日宴的人,更是人人赞这场纷纷扬扬的雪, 人人口头都挂着祥瑞, 都预言着这一年的“不凡”。

    众人宴会席位俱都设在室外雪中。一张张大伞张开, 伞外是飘雪红梅, 伞内就是各府宴饮席位。伞下都有一个精致熏笼,内中既有烧得正旺的炭火,也有调得正好的熏香。旁边又有烧着红罗炭的火盆。

    如此别致的冬日宴, 果然还得是太子府。

    太子萧淮在众人簇拥下落了座, 诸人同朝上首见了礼,这才纷纷在各自伞下落座。之前热闹的寒暄一下子变成了轻声细语,远处的丝竹声都清楚起来。

    丝竹声突然一停,正轻声说话的诸人也都跟着一起停下。望向前方大雪中搭起的高台之上,红梅怒放。红梅之中, 一袭白色身影格外动人。随着乐声重启, 白色身影随之而动,轻盈缥缈, 如幻如仙。

    有人已经认出:“是轻描姑娘!”

    端着酒杯的月下闻言,顿时也看向了高台, 只见红梅之中,起舞的人翩翩如仙子临凡。她转头看身旁的宋晋:“这就是那位传说中的卿月姑娘?”

    宋晋抽出月下手中酒杯,把自己手中更温热的一盏酒递给她,这才道:“是轻描姑娘。”

    “轻描?轻描也很好听!”

    一旁宋婉意味深长地看了宋晋一眼。

    宋晋并不理会, 只轻声对月下道:“室外到底寒凉一些,别光顾着看, 喝一些热酒暖暖身子。”

    月下听话,喝了半杯,视线却再没离开高台。宋晋顺手把剩下的半杯接走了,自己喝了下去,只等她再要酒的时候重新倒热酒给她。

    殊不知,这样一个小小举动,落在多少人眼中。

    上首的萧淮突然搁了酒杯,秦兴心头一紧。

    祁白芷轻轻抿了抿手中热酒,轻柔搁下,拿帕子擦了擦唇角。

    高台上倾城一舞,到了高潮,众人陶醉。

    月下看得投入,目光紧紧跟着舞者身影,连方才为了喝酒搁在一旁的手炉都忘了拿起来。还是宋晋拿起手炉,塞到了她手中。月下目光依然跟着高台上起舞的人,手无意识抱紧手炉。

    宋晋凑过去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月下摇头。宋晋无奈,垂眸一笑。

    萧淮的目光看似也落在红梅高台之上,只是周身气压却是越来越低。一旁侍候的秦兴越发小心翼翼,紧张地用眼角余光往郡主那边又看了一眼,顿时眼角一跳。

    只见宋大人又端起一瓯热酒,送到了郡主唇边。而郡主居然就直接顺着宋大人的手,喝了!

    秦兴心头一紧,只觉得身旁的殿下整个人似乎都绷紧了。

    雪花飘飘扬扬,秦兴却觉得自己额头汗津津的,他甚至都不敢抬手擦一把,只躬身一动也不敢动,规规矩矩侍立在一旁。

    听到萧淮淡淡的声音:“酒。”

    秦兴赶紧像解了冻一样,躬身取下小火炉上正温着的酒,小心翼翼给殿下倒了。

    转眼,才满的酒杯就空了,递了过来。

    秦兴赶紧又倒。

    又是一饮而尽。

    面对着殿下再次伸过来的空酒杯,秦兴觉得这次自己后衣衫都被冷汗浸湿了。

    萧淮目光依然望着高台方向,只擎着酒杯的手伸在一旁。

    秦兴再次满了杯,见殿下又是一饮而尽,必须劝了:“殿下,宴才开始,这酒当慢慢喝才是。”不然皇后娘娘知道——。

    萧淮握着空酒杯,目光冷冷看着高台,微微抬着的下颌,线条优美,透着淡淡倨傲。

    高台上顶棚撤去,大雪纷纷落下,在红梅大雪之中,一舞收尾。美人抬了头,半遮面容的轻纱落下,露出了她那张倾城绝色的脸。

    满场一静。

    眼前一幕,说不出的震撼。

    宋婉转了头,见郡主看向舞台的一双眼睛犹如落了星辰,亮得惊人。

    再往郡主身旁一看,宋婉一滞。

    只见她家大哥正慢条斯理往一个青玉手炉里加炭,每一个动作都做得非常认真,末了还不忘擦了擦手炉,这才换下了郡主怀中的手炉。

    在这样众人都因为惊艳失声的时刻,他在担心郡主的手炉不够热

    一时间,宋婉竟然不知道对此该作何评价。

    宋晋抬眸,对上了宋婉盯着他的视线,轻声道:“你的手炉也不热了?”

    如此动人心魄的绝美一舞,谁还能顾上手炉。宋婉也是这会儿才觉出怀中手炉确实没有那么热乎了,她愣愣递了出去。

    宋晋接过来,却是一转,把手炉往后头看呆了的雨落手里一送,轻声道:“你家姑娘要加炭。”

    雨落这才回神,忙哦哦接过。

    宋婉:

    直到高台上美人离开,失神的诸人才慢慢回神,纷纷赞叹刚才的惊天一舞。只这一舞,今年冬天接下来的宴会,便都注定无法超越了。更不要说还有这样好的酒,这样巧妙的布置。

    月下见此一舞,心中激荡。本来要寻另一边的宋婉表达内心惊叹,她还没转头,宋晋简单两句话,立即让月下亮着眼睛点头,激发了她蓬勃的表达欲。

    宋晋微微倾身,含笑望着她,听得认真,不时轻轻点头。

    月下见自己所感为宋晋理解,顿时一双眼睛更亮了。

    飘飘扬扬的大雪在下着,伞下两人,一人说,一人听。

    四周不少人都悄悄停了说话声,忍不住看了过去。

    祁白芷嘴角含着笑意看着,这时拿起自斟壶,慢慢给自己倒了一杯热酒。端起酒杯,才往上首太子殿下处看过去。

    萧淮捏着空酒杯,依然微微抬着下颌,脸上是他惯常似笑非笑的表情。看不出别的来。

    只有站在萧淮身边的秦兴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他离得足够近,能看到殿下捏着酒杯的手指关节处微微泛白。他的目光只敢落在殿下手中的青玉酒杯上,心里愈发紧张,好像下一秒这个酒杯就会突然裂开。

    殿下几次看过去,郡主根本一点反应都没有,只知道望着宋大人,不知道怎么有那么多悄悄话好说!

    秦兴终于还是忍不住抬手抹了额头,壮着胆子开口:“殿下——”

    青玉酒杯“当”一声被萧淮搁在了青玉案上。

    秦兴的声音戛然而止。

    不大不小的动静,在周围人俱都压低声音的大雪中格外分明。下首所有人都看向了上首萧淮处。

    只有——

    秦兴紧张看着不远处还凑在宋大人耳边说着什么的郡主——

    就见宋大人说了句什么,郡主才停了话,转头看过来。

    雪簌簌落着。

    隔着大雪,秦兴都能感觉到郡主看过来的目光,平静,冷淡。

    明明站在熏笼旁,身侧还有不止一个火盆,秦兴却觉得后背再次有冷汗冒出,冰凉一片。

    萧淮目光穿过大雪,看向对面人,这才重新看向众人,慢慢道:“难得大雪美酒,诸位好兴致!”

    说到“好兴致”,秦兴从中听到了切齿咬牙之声。

    “枯饮未免无趣,孤,为诸君——”说到这里,萧淮视线对上了月下的。

    薄唇吐出:“鼓瑟助兴!”

    说到这里,他朝秦兴一抬手,“取孤的瑟来!”

    气氛顿时热烈起来!太子多才,尤擅鼓瑟,世人皆知。但真正亲耳听过的,却没有几人。谁能想到今日一场冬日宴,竟能听到太子殿下亲自鼓瑟,这是何等福气!

    萧淮那张二十五弦的瑟已经被人取来,青玉案被人抬开。

    明黄蟠龙大伞下,黑狼皮褥上,一身红色锦绣的太子盘腿而坐,那张名“阳春”的瑟就横在殿下膝头。

    萧淮抬手一挥,就是铮铮之音,起手就现大家风范。

    下头众人顿时噤声,唯有雪花飘落的声音。

    这次,萧淮没有再看任何人,只看他手中的瑟。他抬手,秦兴端来酒碗。

    萧淮昂首,一饮而尽。

    滑落的酒水顺着他精致的下颌线滚落,他那双本就惹眼的桃花眼顿时更加潋滟,轻轻一抬,就是动人心魄。

    扫过全场,轻轻一瞥端坐的宋晋,最后落在月下身上。

    月下正捧着手炉,望着大雪。

    萧淮笑了一声,抬手鼓瑟而歌。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

    是《凤求凰》!

    大周太子殿下在人前,鼓瑟而歌的第一首,竟然是《凤求凰》!

    雪似乎更大了一些,整个太子府已是银装素裹,白茫茫一片。

    诸人只觉整个世界似乎只剩下上首玄色狼皮褥,其上的殿下似乎酒意上涌,红衣飞扬,指尖滔滔之声,吟唱却又有如泣如诉之感。

    “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歌到这里,底下一片安静中不知多少人心中苍茫,有种想要哭的冲动。

    可明明上首的殿下眉眼间都是张扬,嘴角是笑着的。

    “凰兮凰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配。”

    一曲结束。

    歌声停下的同时,铮铮瑟音也同时停止。

    只见上首红衣张扬的殿下白如玉的手一按,彻底收声。殿下垂着眼,无人能看清他此时那双潋滟桃花目中是何种神情。

    无人敢探,也无人敢看。

    万籁俱寂,只有雪落簌簌。

    心神震动。

    呆呆望着他们的殿下。

    俊美无俦,恍若天人。

    庭院中一柄柄大伞如花开满院,其下人头攒攒,更有宫人仆婢无数,此时却都寂然无声。很多人此时都升起同一个感觉:

    今夕何夕,闻此佳音。

    今夕何夕。

    郡主府的伞盖之下,始终没有再抬头看过去的月下,紧紧抱着她的手炉,似乎还是冷。

    冬天,真的很冷。

    直到桌案下,宋晋温热的手,轻轻碰了碰她的手。

    很轻,一触即分。

    月下抬头,看向宋晋。

    宋晋的声音很轻:“郡主,可是觉得冷了?”

    月下摇头,又点头。

    后侧,翠珏唇哆嗦,努力控制着颤抖,唯恐给人看出端倪。她脑海中都是郡主及笄那日,宾客散尽,明月高悬。她陪着郡主来到相约的水榭,殿下说有及笄礼送给郡主,需郡主亲自去取。

    那夜,殿下为郡主亲自鼓瑟而歌这曲《凤求凰》。

    殿下说:“此为定礼。”

    郡主问:“定什么?”

    殿下说:“你的终生。”

    “那我要瞧上了旁人呢?”

    “那也没关系。”

    殿下笑着道:“朏朏不必苦恼,也无需麻烦,孤来处理。孤可以让他死呀,一个死人是没多大意思的。”

    “朏朏,如果你贪玩迷了路,听到孤的《凤求凰》就记得回家。别让孤等久了,等久了,会死人的。”

    突然,一道视线自上首看过来。

    翠珏看到自家郡主轻轻一僵。

    上首高台上,太子萧淮再次抬了眼,看向了月下。眸中潋滟有光,唇角轻轻抬起,偏着头于众人中看向她。

    什么都没有说,只有他手底的瑟轻轻一声响——

    铮一声。

    是《凤求凰》。

    第 98 章

    雪轻轻飘扬。

    随着殿下指尖琴声再次铮一响, 诸人好似才从方才天籁余韵中回神。顿时各种赞美之声响起,萧淮的手依然落在他膝头的瑟上,懒洋洋听着,只不时拨动一下琴弦。

    所有人都拥向高台, 就连一向端庄的祁白芷, 此时也染上了酒意, 望着萧淮的目光拼命遮掩, 但依然控制不住激荡和羞涩。

    毕竟,谁能敌过当朝太子一曲《凤求凰》呢。

    尤其,不少人都是知道内情的, 心里清楚这位大约就是“凤求凰”中那位注定先太子妃后皇后的“凰”了。贵女们的艳羡之情, 向祁白芷涌去,把她包裹其中。

    祁白芷好不容易从各种明里暗里的恭维中脱身,来到萧淮身旁,嫣然一笑:“殿下——”

    就见萧淮放下了瑟,起身对她道:“正好你在, 帮孤招待一下客人, 孤有事离开一会儿。”

    其他人一听,看向祁白芷的目光越发炽热:替太子待客, 这不正是太子府女主人的职责!

    面色愈发羞红的祁白芷矜持地朝着诸人点头,应酬寒暄, 却在看向郡主府伞盖的瞬间,含笑的脸,一僵。

    伞盖下,只有一边的宋晋在慢慢烹茶, 宋婉在另一边看着炉火。慕月下的位子,是空的!

    祁白芷笼在暖套中的手控制不住, 痉挛一样,她再次看向了身旁已经空了的太子位置,笑容冷了。

    祁白芷控制着自己的表情,重新找回她从容得体的笑,寒暄穿过热闹的人群,慢慢来到郡主府的伞前。

    伞下两人对此好像一无所觉。

    宋晋的全部注意力似乎都在眼前小火炉上,他修长的手捏着小巧的火钳,拨动着炉中烧熟的炭。长睫低垂,全神贯注。

    火光微微映着他的面庞。炉上小巧的银壶中有了响动,水快开了。

    祁白芷第一次这样近的距离看清宋晋。她几乎瞬间就明白了嘉祥公主的疯狂。这样一个人,怪不得公主当年居然能在圣旨下来时做出那样的事。竟然偷偷找到宋晋,告诉他,如果他真的那么想做郡马,倒不如考虑给她做驸马。

    直截了当地让当时碰巧看见的祁白芷都惊了。接着,宋晋的回复更让祁白芷震惊,他更为直截了当地拒绝了嘉祥公主。从此,嘉祥对宋晋,恼羞成怒。

    祁白芷神色复杂地看着眼前人,白狐狸毛暖手袖笼中的手攥紧,指甲几乎入了掌心,让她回了神。

    还是身边人提醒,伞下这两人才抬了头,似乎是才发现她过来。祁白芷顿时心情更加复杂了。

    宋晋起身,欠身一礼。宋婉也跟着福身行了礼。

    祁白芷含笑道:“想着过来跟郡主说两句话,怎这么不巧。”

    宋婉眼睛眨了眨,回:“郡主不在。”

    一句显而易见的话,让祁白芷接下来的寒暄一下子噎在了喉咙处。

    这时银铫子中水一响,沸腾的水顶开了盖子。宋晋道了一声扰,提着银铫子往一旁冲茶去了,只剩下宋婉笼着披风,眨着一双柔美又不谙世事的眼睛,看着祁白芷。

    祁白芷本想借着寒暄点出某些可能,哪知道根本没有任何机会,看着一旁宋晋认真沏茶的背影,心里头是又堵,又说不出的五味杂陈。

    尤其宋婉见她看过去,还热心提醒:“郡主喝茶挑,自从上次喝过哥哥亲手泡的茶,总觉得旁人泡的不是那个味。”

    祁白芷这才看向了宋婉,心道就眼前这位的出身,要不是运气好,只怕一辈子连到她面前回句话的机会都没有。祁白芷含笑慢慢道:“郡主和郡马果然伉俪情深。”

    说着她提高了声音:“茶还是得趁热喝!宋大人辛辛苦苦泡茶,只不知道郡主这时候去哪里了?”

    本就是说给宋晋听的话,奈何宋晋好似根本没听见,只一门心思做他手头的事。

    反而是宋婉直接一句话再次让祁白芷一噎:

    “郡主更衣,我也正要去!”说着还神秘兮兮道:“我听说太子府更衣的地方特别华丽,祁家小姐您要不要一起去呀?”

    祁白芷顿时觉得自己就是对牛弹琴。这个宋家姑娘白长了一副好皮囊,其实就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农家女!听话听音,她根本什么都听不出!居然“你呀我呀”的,当众就提什么更衣,真是粗鄙。

    祁白芷维持着好风度,勉强对她笑了笑,转身离开了。

    宋婉这才抬起眼睫看着祁白芷款款离开的背影。

    落雨低声道:“姑娘,祁家小姐是有些——不高兴?”

    宋婉轻声道:“大约吧,估摸嫌你家姑娘——粗鄙。”

    落雨:“那姑娘您干嘛——”故意那么说话。

    宋婉轻哼了一声:“我就是听她说话有股子某些贵女独有的鸡屎味,不想让她说下去了。”

    落雨:

    这时宋婉看向宋晋。

    宋晋已经沏好了茶,轻轻放在了郡主案上。

    见宋晋要离席。

    宋婉喊了一声:“大哥?”

    宋晋看了她一眼,含笑轻声道:“雪大路滑,我去接一下郡主。”

    宋婉想说什么,终于还是咽了回去,看着大哥披上斗篷,迈入了纷纷扬扬的大雪中。

    *

    红梅园中,梅花落雪,雪压枝头。

    月下抬手,摇动眼前梅花枝条,积雪顿时簌簌而落,重新露出了其上红似燃的梅花。

    “愿意见孤了?”

    一道清朗声音响起,随着就是靴子踩在积雪上的声音,慢慢靠近。

    翠珏垂头。眼前这一片梅园因少人来,地上雪白一片彷佛铺了白毯,本来只有她同郡主两行浅浅足印,这时又添上了殿下和秦公公的。

    故意的一样,殿下每一步都落在郡主的足印上。

    翠珏轻轻一个瑟缩。

    “殿下有话,谁敢不来。”月下转身,看向萧淮,开门见山。

    萧淮深深看着她:“朏朏一向天不怕地不怕,这是也,知道怕了?”

    说到这里他似笑非笑的眸子冷了冷:“怕——死人啊?”

    月下看着萧淮,没说话。

    萧淮由她看,也不说话。

    一阵风来,吹得翠珏擎着的伞一歪,差点脱手。

    萧淮抬手,握住了伞柄。

    翠珏立即松开。她再怎么不想松手,也不敢与太子同握一物。

    浅红色油纸伞一下子高了,稳稳撑开在月下头上。

    月下看着萧淮的目光犹如有火在烧:“我不信,你会!”

    萧淮轻轻勾起了唇角,看着月下,露出了一个残忍的笑容,声音却温柔至极:“你会,我就会。”

    雪落无声,红梅连绵,白雪茫茫,看不到尽头。

    月下抬脚就往前走,身旁这个人,头上这柄伞,都让她窒息。

    可任凭她走得多快,萧淮始终稳稳为她撑着伞,不让一片雪花落在她发上。

    一个沉默往前走,一个沉默撑着伞跟着。

    突然,月下停住脚步,伸出手狠狠一把攥住伞柄。

    萧淮看着她被愤怒点燃的眼睛,不松手。

    大雪无声中

    一个夺。

    一个不松。

    最终眼见月下不管不顾,娇嫩的手眼看已经勒出血痕,她反而更用力去夺。萧淮再也握不住了,低声道:“你要,给你就是。”说着轻轻松开,稳住力道,防她跌倒。

    伞终于到了月下手中。

    就见月下狠狠一收,然后往雪地里一摔,上去就踩。

    红梅园中更静了,只有愤怒的郡主。

    和那柄已经一团糟的红伞。

    月下抬头看向萧淮:“我是不是从没跟你说过,你的所作所为让我窒息!让我厌恶!让我无法忍受!是,你厉害,太子嘛!就因为你是太子,你就可以强迫任何人!威逼任何人!这就是你!这才是你!”

    始终忍耐地看着她闹的萧淮,始终稳稳立在一旁,这时却因月下的话控制不住脸色,骤然苍白,身子轻轻一个踉跄,撞到身后梅枝,顿时枝条上的雪簌簌落下。

    扑簌簌的落雪声中,翠珏和秦兴好似都已失去了反应能力。

    萧淮几步上前,一把攥住月下的手腕。

    月下使劲甩开,却没有成功。

    萧淮眼尾发红,唇角上勾,定定看住月下一字一句道:

    “朏朏,看到没,这才叫强迫!如果孤想,你一刻都别想甩开,这才叫强迫!”

    大雪中,月下第一次觉得看不清萧淮的神情。

    她觉得,下一秒,下一秒她就会咬死他!

    萧淮却笑得温柔又冷,慢慢俯身,靠近她的耳边:“孤,提醒你,你敢靠近他,孤就敢让他死。”

    用蛮力的月下一僵。

    萧淮看着她,目光更冷了,直起身,慢慢道:“看,这才叫——威逼。”

    梅园寂静。

    无比轻而温柔的声音:

    “朏朏,你还是不懂。你没明白,孤想折辱一个臣子,多容易。”

    “你太单纯,无法想象一个被孤厌恶的人,在大周,是什么境地。”

    “你说孤不让你选。你可以选的,你可以选和离的日子,可以选太子妃袍服的绣纹,可以选这偌大太子府你想安居的地方,孤都听你的”

    “可是,朏朏,你得和离。”

    说到这里,萧淮看着月下被压抑的怒火燃烧的绝美的脸,轻声道:

    “孤的耐心,真的,不多了。”

    梅园死寂。

    直到有沙沙的声音打破了这一方死一样的凝寂,是靴子踩在雪上的声音,远远过来。

    月下透过疏斜梅枝,看到前方有人向着这里而来。

    是宋晋!

    她的心突突跳着,拼命用左手去掰萧淮攥着她手腕的手。

    下死劲儿!

    很快,萧淮的手就见了血。

    一旁秦兴看着,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却一动不敢动。

    触目惊心的血痕,在太子殿下那双养尊处优的手上。

    可月下却彷佛根本看不见,如同垂死挣扎的兽,死死掰着,似乎要撕烂一切,让血痕愈深。

    秦兴已经觉得自己眩晕,死命站在原地。

    翠珏在一旁束手无策,整个人如同风中的树叶,从嘴唇到身体都哆嗦得厉害。

    萧淮却依然只是看着月下,深深看着她。

    终于,就在宋晋转过拐角,月下几乎就要哭出来的瞬间,萧淮松开了手,在她脱离他的掌控的瞬间,恶魔般低语道:“朏朏,记住孤的话!”

    宋晋转过拐角,出现在几人视野中。

    他彷佛没看到呆若木鸡的秦兴、依然抖得停不下来的翠珏,也没看到地上一片泥泞的红伞,没看到一切不对劲。

    宋晋向前方萧淮行礼,平静的声音:“见过殿下。”

    然后在萧淮的目光中,他走向一旁的月下。抬手轻轻为她拂去身上雪花,解下自己身上斗篷,给她披上,温声道:“雪这样大,郡主怎么就这样出来了?”

    说着再次抬手为她拂去头上雪,护着她的发,轻轻戴上兜帽。

    对着月下轻颤的唇轻声道:“郡主,咱们回家吧。”

    宽大的兜帽,遮盖了小小的月下,她的眼中有泪凝聚。她几乎就要扯下兜帽,牵起他的手,离开这里!

    去哪里不重要。

    只要握紧他的手,离开这里!

    好像,好像真的有海角天涯,可以容他们去一样。

    身后,萧淮淡淡的声音:“宴已许久,也该散了!明珠,再会!”

    顿时月下清醒过来:溥天之下,莫非王土。她贵为郡主,却既无海角,也无天涯。

    月下攥紧斗篷,轻声道:“大人,咱们走。”

    与宋晋,一前一后,离开了梅园。

    他们身后,梅园安静。

    萧淮静静站在雪中,好一会儿都没动。雪落在他肩头,他垂下的手,有血滴下。落在洁白的雪上,触目惊心。

    秦兴再也顾不得了,上前道:“殿下!”

    萧淮好似这才回神,一动就是一个踉跄,秦兴忙上前扶住。萧淮却甩开了他,向前几步,来到了那把泥泞中的红伞前。

    他缓缓俯身,伸出玉白带血的手,温柔地捡起。抬起袖子擦拭伞上的泥泞,奈何越擦越脏。他目光一动,抓过身后披风,缓慢地,仔细地把红伞上泥泞一点点擦净。

    雪下得更大了。

    秦兴整个人都在打颤。

    萧淮却一言不发,安静地,认真地,擦着一把已经破掉的红伞。

    第 99 章

    雪停了。

    郡主府的马车行在街道上, 比来的时候还安静。月下挨着宋婉坐着,宋婉说了一句什么,月下才回神,询问。

    宋婉又说了一遍, 月下点了点头。

    宋晋安静的目光从她脸上扫过, 落在她身下的座位上。她挨着宋婉, 过于近, 超过了她往常习惯的距离。这是她的身体先于意识,刻意与他拉开的距离。

    宋晋低垂的长睫动了动,目光上抬。

    正与月下游移的目光相碰。

    她避开了。

    宋晋落在身侧的手蜷起。

    月下越发挨紧了身旁的宋婉, 四目相碰的那一瞬间, 一个可能攫住了她:他可能会死!他真的可能会死!

    没人比她更明白,萧淮实践自己意志的决心。

    一瞬间她再次被喘不过气的压抑窒息住。

    马车里更安静了。

    到了郡主府,看着宋婉往翠竹轩去,月下并没有看身旁宋晋,只轻声道:“大人, 我回去了。”

    她转身往东边院子去, 却见宋晋同她一起。

    月下唇动了动,却没说话。

    两人并肩往东院而去。道路积雪早已被扫开, 青石板道湿漉漉的。刮过的北风偶尔带起路旁瓦檐树梢上积起的雪,吹过月下脖颈旁竖起领上的狐狸毛, 扫过她小巧的下颌。她却好似全无所觉。月下脑海中,前生今世翻涌成一片。

    一路沉默中,宋晋把月下送到东院正房前。

    月下转身,看向宋晋。

    眼前闪过无数画面。

    闪过今生沧浪园轻笑点出宋晋谜面的沈凌霜, 闪过那夜他骤然推开她的力道

    可是,她想要!

    占有, 不松手!

    闪过前生他出奉先殿的踉跄,秋狩猎场带血的嘴角

    她她,不松手

    闪过萧淮的决绝和狠厉

    她,不松手

    短暂又漫长的沉默。

    月下轻声道:“有劳大人,回去记得先把热汤喝了。”

    有时候,关心是挽留。有时候,关心却是送客。

    宋晋负在身后的手蜷缩,握起。他抬眸,轻轻笑了笑,慢慢道:“有劳郡主关心,臣的风寒早已痊愈。”

    说完,宋晋负在身后的手攥得更紧。

    风寒已愈,分房的理由不再存在。

    这已是宋晋能说出的最——

    他为臣,她乃郡主。再多,就是冒昧了。她,是这世上最不可冒犯的。

    “如此,甚好。天寒多变,还望大人保重身子。”

    听到郡主的话,一旁小洛子看了月下一眼。郡主的声音依然是软的,可当郡主这样说话的时候,客气中便带上了天生的贵重。郡主,再怎么和气,她永远是郡主。

    宋晋淡淡笑了笑,躬身一礼致谢,退后两步,这才转身离去。

    眼前的背影,同前生猎场那个转身离去的背影重合,重合。那日的皇后,没有资格挽留。今日的郡主——

    月下突然开口:“宋大人!”

    宋晋骤然一停,立即转身看向她。

    月下唇动了动,唇角挤出一个笑来,望着他道:“今日厨房做了暖身甜汤,大人一定记得喝。”

    今日的郡主,没有能力——挽留。至于资格,她难道真的有?

    似乎有被风吹起的雪扑到手背上,骤然一凉。

    宋晋点头。

    再次转身时,他的眸子黑得厉害。

    来到西院书房,宋晋看到第一张椅子就坐了下去,好一会儿没动。星远送上火盆,立在一边,一时间有些无措。

    厨房已把炖煮的冬日甜汤送了上来,星远小心翼翼从食盒中端出。下头有炭火煨着,甜白瓷的汤碗热乎乎的。

    宋晋轻轻揭开。

    看着眼前的热汤。

    甜香气息氤氲,宋晋张开手,似乎想要握住。

    热气氤氲中,他的眼眸,漆黑。

    这时时安匆匆进来,带来了一阵寒气。他顾不得去掉寒气,上前呈上了急递。

    宋晋抬手接过,撕开了信件:

    蜀地,宋氏族长宋简已至京外百里处。

    宋晋轻轻放下信件。

    时安这时也看到了信纸内容,顿时绷紧了身子:

    麻烦来了!

    *

    随着宋简进京,京城局势再次动荡起来。

    本已稳占上风的赵党改革迎来了最艰难的挑战。蜀地土地清丈已经停滞,谣言遍地,威胁着南方边远地区的安定。更南的地区,已有零星动乱传来。朝廷鞭长莫及,武备与兵力多集中在东南沿海和北地,根本没有多余的力量武力稳定南蛮。唯有安抚,能够依靠的只有蜀地大氏族。

    只怕南边一乱,北方始终虎视眈眈的俺达贡就会立即动作,东南的倭寇见状怎么可能不趁机作乱。

    南方不能乱。

    代表蜀地三大家族进京的宋简,诉求很直接。声称蜀地特殊,请求土地清丈暂缓,待到时机合适,方可推行。

    时机合适?什么时机?什么时候合适?

    一旦蜀地土地清丈暂停,只怕赵党改革就再也推行不下去了。利益受损的集团都虎视眈眈,只等有人撕开一个口子,就对改革进行反扑。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即将入京的宋简身上。

    永寿宫中

    皇后听来人细数宋简种种过往,几次露出惊诧表情,细细询问。来回话的是蜀地祁国公家族二房派来的,显然对宋简此人了解甚深。

    最后连一旁的郑嬷嬷都忍不住问道:“传言此人有弑父杀兄的嫌疑,可真?”

    来人恭敬回道:“自然都是传言,无有任何实据。”

    郑嬷嬷感叹道:“老奴就说世上怎可能有如此大逆不道,如有怎可能不受制裁!这样的传言到底是什么人传出来的?”

    “是宋家长父亲的宠妾,此女已疯了。”

    皇后讥笑道:“不过是一个走投无路的疯子,除了说几句疯话还能如何!世人拿强者无可奈何,唯有攀诬,自来如此。”

    她显然是又想到了之前的荔枝风波和如今的屏风流言,说得咬牙切齿。

    郑嬷嬷笑道:“娘娘说的是。如今局面,就得这样一个人才能破局呢。”

    祁皇后也笑了:“可不是。恶人还得恶人磨!”

    不仅京城贵人关注宋简此人,就是百姓仆役的话题也绕不开这位即将进京的宋氏家主。

    “人还没来呢,宅子就先买下了!”

    “听说里头拾掇得仙宫一样?”

    “那可不!我二姨奶奶家就有人见过,里头到处都铺着地毯,连花园里都铺,随便一个碗啊盘啊的都不是金的就是银的,就连唾壶都是金镶玉的”

    被京城众人关注的中心人物宋简,这时候正在京城外最大的一家客栈,停留一晚,第二日就能进京了。

    整个客栈都已被包了下来。

    此时,客栈里静悄悄的。来往仆人俱都轻手轻脚。

    就连客栈掌柜和小二也都学会了踮着脚走路,压着嗓子说话。这才短短半日,便都知道中间那位客房里的老爷,怕吵。

    此时两人都在柜台后,悄咪咪看着前面那位蓝衣老者,正是楼上那位老爷的管家。

    管家听来人回了京城最近的风向,点了点头。听到传言说宅子里到处都铺着地毯,管家老脸不由微微一笑:多可笑。

    至于金镶玉的漱盂——

    管家淡淡一笑:“咱们老爷可不用那些。”

    说完,管家就转身上楼了。

    进了客栈最大的那间套房。虽只住一晚,整个房间也已完全变了样,重新铺设一新。

    屏风后的人才从床上起来,管家越发连呼吸都放轻了。他知道自家老爷晚上常常睡不着,只有白日才能勉强睡上一个钟头,起床的时候,都是心情最不好的时候。

    一行美人轻悄悄捧着铜盆巾帕和香茶来到了屏风后。

    管家在一旁等着。

    就见屏风后的第一个美人奉上了香茶,然后第二个美人躬了背。男人用香茶漱了口,漱口水吐到了第二个美人身上。

    第三个美人上前跪捧上盆,第四个美人在一旁奉上巾帕。

    管家等着美人们下去,轮到他上前了。

    洗漱更衣后的男人此时正对着大开的窗,透着淡淡厌倦的声音道:“外头连点绿都看不见,京城算什么好地方。”

    管家应声。

    背对他而立的男人依然静静看着窗外,好一会儿,伸手把窗子关了。转身,懒懒道:“说吧,又都是什么狗屁倒灶的事儿。”

    男子一转身,就是一张让人惊艳的脸,看不出年纪。甚至蜀地也没人知道他的具体年纪,毕竟是外室子,直到宋家老爷正式认下他,一直都像鬼一样活在宋家那个庞大的宅子里。在大族里的鬼,不需要年纪。直到入族谱,宋老爷随口给了个年纪,根据族谱记载,宋简今年该是四十四岁。

    苍白得厉害,久不见天日的样子。凤眼轻抬,透着厌倦,看着眼前人。

    管家一一把最新打听的情况说了。

    宋简轻轻嘁了一声,淡淡评论道:“无聊透顶。哪里都一样,都是一帮子又要名声好听又要钱的玩意”

    管家应是,又道:“那位宋侍郎?”

    宋简哼了一声:“所有不是人的东西中,最烦这样的。”

    管家又应是。“二十几岁的年轻人,连祁国公府都觉得棘手呢。”

    “哦。就是这样才有意思,我跑上两千里进京,可不是为了跟废物玩的。”说到这里,他轻轻拧了拧眉,淡淡道:“希望在玩死他之前,还能有旁的值得人费劲儿的事儿冒出来。”

    不然,时日漫漫,这人间真是难熬呀。

    管家应是。

    这时房门响了,进来一个又高又壮的年轻人,小山一样,皮肤黝黑,一看就不是中原人的样子。这人怀里小心翼翼抱着一个白瓷罐,这时恭恭敬敬送上前。

    宋简眉眼顿时一柔,指尖轻抚白瓷罐,柔声道:“在在,下午好呀。”

    小伙子和老管家便都又无声退出。

    轻轻关门时,还能听到屏风后的人语。

    “路上颠簸吧?不过这次,咱们出了蜀地了。”

    “京城没什么好看的,但你一辈子没出过蜀地,不看看外头也怪可惜的。”

    “这次的事儿简单,不用你再等那么久了。”

    第 100 章

    第二日是大朝日。

    高坐御座之上的正昌帝明显不高兴。

    至于原因, 下头噤若寒蝉的百官心里也清楚。明面上自然是南边蛮人又乱了,就连蜀地也不太平。再往深处追究,就是大礼议的结果了。

    而这两件事都跟——

    随着正昌帝质问群臣应对之法。

    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堂上的宋晋。

    宋晋正要出列,一前一后却已有两人率先站了出来。前头的是文官之首、老态龙钟的赵廷玉, 后头的是文官队伍后排的工部员外郎沈罡风。

    正昌帝面无表情地看着两个人。

    赵廷玉顶下了责任, 沈罡风坚持土地清丈利国利民, 不能妥协。

    正昌帝没说话。

    祁国公慢慢出列了, 一开口就道:“知道沈大人心有百姓,但土地清丈,不是推行的就心系百姓, 不推行的就都是禄蠹国贼了。归根到底, 还是要大局为重。陛下之前支持清丈,是心有百姓。如今局势有变,不能再支持了,就不是心有百姓了吗?当然不是!天下万民都在陛下心中,大周一十三省的太平都在陛下肩头担着。说到心忧百姓, 谁能比陛下更甚!”

    一席话让一向迎难而上的沈罡风都一噎。毕竟眼下陛下的意思很明白, 南边没钱打仗,一切安稳为上, 就差直说土地清丈必须停了。此时被祁国公这样一说,沈罡风确实很难再拿利国利民来要求推行清丈, 还地于民。

    朝堂上顿时一阵低声,多数人都附和祁国公的说法。毕竟,附和祁国公,就是附和陛下。

    祁国公慢慢道:“再说, 陛下心忧百姓,百姓也当为大周考虑。”说到这里祁国公的老眼看向了宋晋:“之前宋大人的一些做法, 老夫就不太认同。我大周南北两边,都有蛮人蛮族虎视眈眈,正该大周百姓戮力齐心的时候,那些在这种时候因为寸地得失就作乱的民,就是乱民!乱民就该镇压,怎能反而通过分地与之来安抚呢?”

    众人一凛,这是祁国公要在这时候对宋晋发难了。纵容乱民,这个罪名,可大可小。

    陈季玉额头已沁出冷汗:一旦闹过事的失地百姓被定为乱民,那不管是两湖还是两江地区,他们的分地行为便都可以被定为助纣为孽了。

    祁国公慢却掷地有声道,“攘外必先安内,老臣以为当务之急,不是清丈土地,而是平定乱民,安定地方,然后再议如何攘外。”

    一句话便彻底否定了土地清丈。

    沈罡风额头青筋已经绷起,就连一向稳健的赵廷玉这时也颤巍巍要再次站出来。

    但这次,是宋晋先站了出来。

    他面色如故,依然是先恭恭敬敬向上首陛下行礼,好似面对的不是要命的质问,而是户部的日常事务。

    就在众人以为宋晋会谋求转圜的时候,谁也没想到宋晋开口第一句话就如此凶险:

    “敢问祁国公,民行乱,于谁责而可乎?”

    他居然质问祁国公,民乱,谁之过!

    众人一惊!宋晋没有选择与乱民撇清,反而为之说话。就连一旁不畏天地的沈罡风都是一惊:他不怕死,但他太怕自己这个学生有失!

    陈季玉也是一惊,但很快就明白了宋晋的意图,一双眸子灼灼望着宋晋。

    祁国公果然如同其他人预料的,立即抓住宋晋背后意思,大声质问道:“尔可是为作乱辩护?尔等何居心?”

    上首正昌帝一动,面前十二硫珠轻晃。

    下面众人立即屏息以待。

    就见宋晋不退,反进道:“臣为陛下言!陛下乃天下万民的君父,陛下圣德,子民臣服,哪里有什么乱民呢!不是民要作乱,而是那等贪婪不足的,巧取豪夺陛下子民的土地,民失地则乱!罪不在民,而在逼乱陛下子民的贪婪之徒!”

    说着宋晋向上首正昌帝一礼道:“陛下,正是有不法之徒在逼乱您的子民!土地清丈就是要对抗这些居心叵测的不法之徒,让陛下的子民皆有地可耕,在陛下庇护下安居乐业,如此怎会有乱民?内安,则外不惧,假以时日,外乱必平!我大周福祚绵延,千秋万代。”

    金声玉振。

    振奋人心。

    满堂安静。

    仓促之间,祁国公还不能当即否认宋晋的说法,一个不小心就是否定作为君父的陛下。他困住沈罡风的,如今同样困住了他。

    祁国公到底老辣,立即跳出宋晋言语设置的困境,直接指出当前的现实问题:“眼下,蜀地再清丈下去,就真的要乱起来了。不过,宋大人自然有法子既能推行土地清丈,又能不费一兵一卒,稳住南境。”

    就是宋晋再擅辩,终归要面对眼下困境。而这一困境,所有人都知道,除了停止清丈,利用蜀地世家大族,根本就是无解的。

    堂上安静。

    正昌帝开口了:

    “宋爱卿,人人都道你乃我大周百年一遇的能臣,朕也一直这么认为。眼下困局,旁人无法,爱卿必有两全其美之法。如果连爱卿这种能辩赢大儒的人都没法子,朕就是再想支持赵阁老,这土地清丈也只能先停下了。”

    闻言,赵廷玉与沈罡风都同时皱了眉,捏紧了手中笏板。

    宋晋出列,声音清润:“臣,领旨。臣定会亲往宋氏家主处,与之相商,寻到两全其美之法,为陛下分忧。”

    赵廷玉和沈罡风眉头皱得更紧了。

    一旁的祁国公嘴角微不可查一抬。

    居高临下的正昌帝,面前垂着十二硫珠轻轻一晃,无人能看清硫珠后帝王的神情。只能听到他不带情绪的声音:

    “如此,甚好。朕等你的两全其美。”

    这就是说,如不能两全——

    众臣面色各异,看向俯首垂眸的宋晋。

    满堂一静。

    帝王起身,百官跪送,山呼万岁。

    皇宫前,宋晋把赵阁老送上了马车。沈罡风凝着眉头看着阁老的马车离开,这才转向宋晋,“你——,莫要轻举妄动,让我先去会会那个宋简,再做打算。”

    宋晋一礼:“天寒,老师当年在东南抗灾落下了病根,还是修养为重。这事儿还是交给我们年轻人去做吧。”

    陈季玉忙上前点头。

    沈罡风凝着眉头正要说话,却看到后面祁国公一行人出来了,他不想与他们纠缠,冷哼了一声:“今晚到我府里再议,宋简此人行事诡谲异常,非常人所能料,莫要轻举妄动!”说完转身上了自己那辆破马车离开了。

    祁青宴一行人已经簇拥着祁国公过来了。

    看到宋晋,祁国公慈祥地笑了笑,用一种长辈对小辈关怀口气道:“年轻人有想法,是好的。只是,到底该顾全大局啊!”说着抬手拍了拍宋晋肩头,越发温声道:“子礼啊,这次,你的祸闯得大了。”

    冷风起,让人身上一寒。

    天冷,宋晋开口,带出一团白气:“下官谢国公爷提醒。”

    宋晋静静立着。

    除了恭敬温和,祁国公甚至从这个年轻人脸上看不出一丝其他的情绪变化。他旁边的陈季玉一张脸死死绷着,仔细看,还能看出拼命控制的肌肉抽动,这才是一个年轻人此时面对他,面对当前局面,控制不住的反应。

    祁国公拥着身上黑色狐狸毛大裘,撩着半耷拉的眼皮,盯着宋晋,慢慢道:“一意孤行。要知道,一旦南边真的乱了,你,就是大周罪人,万劫不复。”

    一声落,四面无声。

    祁国公依然死死盯着宋晋。

    宋晋恭敬温和朝着国公一礼:“下官定谨记国公提醒。”

    祁青宴再看不得宋晋这副面对祖父依然不动如山的样子,怒站出来:“宋晋你——”

    “闭嘴!”

    后头的话被突然提高音量的祁国公截断。

    祁国公最后看了宋晋一眼,温和道:“如此,好自为之。”说完率先转身,扶着身旁另一人,踩着脚踏登上了马车。

    被甩下的祁青宴一愣,只能转身跟着祖父上了马车。

    祁国公府的马车启动,祁青宴不敢说话。

    祁国公看着眼前长孙,慢慢道:“一个将死之人都稳得住,你有什么稳不住的?”

    祁青宴分辨:“孙儿就是看不得他那副作态的样子,明明大祸临头,装什么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

    “他能装,你就不能?!你也知道他大祸临头,且看他怎么死的就是了,你急什么!”

    “孙儿没急孙儿就是”

    祁国公抬了抬手,止住了祁青宴要分辨的话。忍不住想到:如果今日跟在他身边的是小九,他会什么表现。他定然会不动声色之间,顺着自己的话,给足宋晋压力,让宋晋,也让在场诸人看明白:祁国公府的从容清淡,以及庞大,不动则已,一动,宋晋就如同以卵击石的卵。

    缓缓吐出一口气,祁国公压下了失望,淡淡道:“学学他,带着你温和知礼的国公府世子的从容气度,看他怎么死的。”

    祁青宴脱口而出:“这次他要是还死不了呢?”

    祁国公合上了眼睛,慢慢道:“这要都死不了,他就真该死了。”

    *

    京城一处没有牌子的府邸前,来来去去的人都忍不住探头多看两眼,既想亲眼看看里头是不是像外头传言的,到处铺着大红地毯,连树都是用织金的缎子裹着,又忍不住打听为何偌大府邸连个牌匾都没有。

    府中后花园,宋简正蹲在冻得硬邦邦的地面上,对着花匠才从暖房里植出的花草,看得无比专注。

    一层层绿草长在花匠好不容易松了的土地上,冻得瑟瑟发抖。

    他身旁站着的就是那个小山一样高壮的年轻人,还有蓝衣恭谨的管家,此时正询问府门前挂牌匾的事。

    “挂什么牌匾?”宋简抬起落在绿草上的手拍了:“京城内外还有人不知道这是我蜀地宋家的宅子?”

    管家应是,笑道:“总要有块牌匾的。”

    “挂给谁看呀?给外头那帮子蠢货?”宋简挑了挑长眉,笑了一声,“真是给他们脸了,还挂牌匾,不挂。”

    说到这里他好像一下子来了兴致,抬头对管家和高壮年轻人道:“你们有没有看见,京城街道上来来往往那么多人?”

    两人应是。

    宋简兴致一下子好似又没了:“果然是帝都脚下,随便一条街聚集的蠢货都比别处多。来来往往,一个个活得还挺高兴,真有意思。”

    两人应是。

    宋简无聊得抬起指尖又碰了碰绿草:“你去忙吧,天天对着这些,忠叔不容易。”

    被叫忠叔的管家应是,退下。

    清冷的园子里只剩下年轻人和宋简。

    年轻人往手心呵了口热气,询道:“家主,您从一早就对着这些草看,看出什么?”

    宋简见人问,脸上闪过兴奋的红晕,起身道:“阿宽,我想明白一件事。”

    被叫阿宽的高壮年轻人憨憨应了一声,等着。

    宋简双眸灿然有光,让他那张本就出色的面容越发夺目,他盯着阿宽一字一句道:“我想明白了!草,是绿的。它们真是绿的,不是假的。”

    阿宽啊了一声,挠了挠头。

    宋简放光的眸子一下子暗了,他垂首看着脚下草丛,喃喃道:“不懂啊,你不懂,你们都不懂。”

    他的声音轻弱如风中游丝:

    “在在一定懂。”

    “在在十二岁那年,就对我说,她觉得草,未必是绿的。她说,草未必是绿的”说到这里宋简抬起的眼眸重新有了光,他看着阿宽轻声道:“你没见过,不知道她多聪明。十几岁的时候,她已经能把许家藏书阁所有的书倒背如流。”

    宋简笑了。

    一张俊美的脸光华无限。

    “她偷书,偷不出来的就背给我听”宋简犹如在梦中一样,“我以为那是我一生最灰暗的日子现在想想,阿宽,那是我一生最好的日子此后再也没有了,只有无尽的蠢货,而我只能看着数不尽的蠢货来来往往,怎么都死不绝”

    宋简眼尾的红向他凤眸中蔓延。

    阿宽一见家主这个样子,立刻道:“家主!主母说的没错,您这里?对,这里!”

    宋简立即期待的看向阿宽。

    阿宽点着自己左眼下方眼睑处:“您这里有一颗灰色的痣,难为主母怎么发现的!”

    明明是重复过不知多少遍的旧话,可宋简每次都好像第一次听说一样,眸中有光,近乎亢奋道:

    “那是因为,她呀,离我足够近。特别近,特别近”

    宋简眼眸中红慢慢褪去,彷佛回到了那个年轻的夏天。

    蜀地的夏天到处都是绿油油的绿,铺天盖地的绿。

    宋简陶醉地闭上了眼。

    阿宽松了一口气,一双小牛一样的眼睛,忠诚地望着家主。看着家主的样子,他那颗简单的心,说不出的难过。他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觉得这时这个富有一切的家主,让他这个曾经在南蛮为奴的人,为他难过。

    园中北风吹过,才移植过来的绿草绿树已经慢慢枯萎了。
图片
新书推荐: 灿霜雪 在三国争霸的日子[基建] 如何充分利用捞来的男人 今年一起看雪吧 信息素说我喜欢他 失忆美人被迫跟前夫he了 召唤华夏神明后我杀疯了 炮灰反派,但攻了男主 江湖群英录 夫君是纯爱文男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