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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11 章

    车窗外, 大雪纷纷而落。

    月下目光看向纷纷扬扬落下的雪,然后轻轻移动,落在对面人撩起车帘的修长手指上。

    墨绿色的厚重车帘,苍白有力, 骨节分明的手。

    月下收回目光, 长睫轻轻垂了垂, 然后看向了宋晋。

    郡主府的马车穿过黑夜大雪, 无声向前。

    月下脑海中早已掠过了这次事情会带来的所有可能,在她拔出刀之后。

    不是从刀鞘拔出刀后,是从祁青斌脆弱的身体部分中拔出刀后。

    此时, 她静静坐着。

    车内温暖, 安静。

    她似乎已许久没有离宋大人这样近过了,近得让她安心,近得让她觉得心微微地疼着。

    宋晋看她,轻声道:“郡主,别怕。”

    月下说:“我不怕。”

    宋晋闻言, 很轻地一笑, 立即抿住,抬起眼皮看向了她。

    月下看到了宋晋左眼睑处那颗极小的淡灰色的痣。她的目光轻轻一颤, 看向他整个人。她的面容安静,可她却觉得自己整个身体内都在轻轻颤。

    因为她如此清楚感觉到:她想——

    抱住他。

    亲吻他。

    占有他。

    不管他是宋晋, 还是——宋荆州。

    她的体内沸腾着渴望,但她的面容却越发平静。她安静地坐在那里,看向他。

    在外人看来,她似乎在思考。

    思考一个有些棘手的问题, 该给它一个如何的收尾。

    此时的月下,不再是今生的郡主, 好似前世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后。

    带着尊位者本具的距离感,打量下方的人。

    宋晋在她的视线中,垂下了眸,落在身侧的手,微不可查地动了动。

    马车无声地行过风雪,穿过黑暗。

    随行的人护卫着这辆无声安静的马车。

    “宋大人——”

    安静极了的马车内,随着月下启唇,空气仿佛都轻轻一动。

    宋晋抬眼,看过去。

    “你后悔过吗?”

    这次月下的目光没有看向宋晋,而是落在烛火上。

    宋晋看着烛火映衬下她越发细腻如雪的肌肤,慢慢道:“不曾。”

    月下转过目光:“任何事?”

    宋晋答她:“任何事。”宋晋凝视她,慢慢问道:“郡主呢?”

    烛火下,月下的眸子澄净,漆黑。

    她慢慢道:“不曾。”

    宋晋看她:“任何事?”

    月下彷佛叹息,慢慢道:“任何事。”

    宋晋沉默,垂下的眼中漆黑一片。

    一时间,车内再次安静。

    两人目光,落在不同的地方。

    “大人没必要赶过来的。我知道,如今阁老那边事情多得很。”月下凝视着烛火,慢慢道。

    感觉到宋晋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月下努力露出一个轻松的笑,看向宋晋:“不过阉了一个国公府的公子,又不是把国公府整个阉了。宋大人,别担心,会没事的。”

    宋晋的目光漆黑,几乎显得有些幽暗,这时慢慢道:“郡主知道,臣会担心啊?”

    月下诧异地看了宋晋一眼,不知道他为何有些——生气?月下觉得,宋大人这样,是有些生气吧。

    “大人,是不是也觉得我为了一个奴才,不顾大局?”说到这里月下话更慢了一些:“让人——失望?”

    宋晋看着月下,很轻地笑了一声:“郡主以为,臣是为了大局匆匆而来?”

    月下目光碰到了宋晋的,心头轻轻一跳。

    这次,宋晋没有避开目光,反是月下受不住一样,先移开了。

    她直觉觉得碰触到一个危险的话题,似乎不该再继续下去,这时道:“如今局势紧张,正是关键的时候,还有很多事需要大人费心。”

    宋晋看着她,好一会儿没说话。

    马车内又恢复了那种微微紧绷的安静,只有烛火轻轻跳动。

    月下咬了咬唇,有些用力,觉得有些疼。

    好在,马车停了,郡主府到了。

    宋晋先下了马车,为月下撑开了油伞。

    扑簌簌的雪花落在伞上,好大的雪。

    月下才下车站定,就有人来报:“太子殿下进宫了。”

    宋晋看向了月下。

    朦胧灯光下,月下脸上并没有其他反应,只是轻轻哦了一声。

    所有人都知道,太子这趟进宫是为郡主。

    一旁宋婉从下马车就发觉气氛不对,这时又听到太子夤夜入宫。她再次拢了拢披风,目光扫了一圈,发现郡主府所有人对太子此举都并不觉意外。她不由挑了挑眉,这样大的事,郡主做了,太子立即跟上收场,居然就连郡主府的下人都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宋婉舌尖轻轻顶了顶上颚,看向了前方大哥,一时间说不清心中所感:是轻微的怜悯还是——说不清的很细微的一点点——幸灾乐祸?

    毕竟,在这个世上,几乎没有事情是宋晋做不到的,几乎没有人能够让宋晋受挫。

    宋婉敏锐地意识到,眼下,听到这个消息的瞬间,她这位无所不能的大哥该是——会有些——受挫吧?

    如果可以,宋婉可真是想知道这一刻的大哥,到底在想什么。

    可惜,如同以前一样,没有人能从宋晋平静的面容上看出什么。

    宋婉惊异地发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郡主也是这样了。伞下郡主站着,长睫安静地垂下,遮住了她漆黑干净的眼眸。让宋婉不由心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如果郡主不再看向一个人,旁人也便很难看清郡主所思了。

    大雪纷纷。

    所有人都安静有序,无声归位。剩下的人侍立在郡主和宋大人身后,静等吩咐。

    硕大的淡青色油伞挡住了黑暗天幕中洒下的雪花,伞下是宋大人颀长的身影,一旁是郡主笼着大毛披风安静立着的娇弱身形。

    宋晋修长有力的手稳稳握住伞柄,微微垂下的眸,压着内中所有的翻涌。在同他人的棋局上,他是永远先行的执棋人。可在与月下的棋盘上,他永远只能等待对方落子。想到这里,宋晋唇角抿了抿,手中的伞柄握得越发紧了。

    有太子府的人前来。

    宋晋一眼认出来人正是常跟着秦兴的一个小太监。

    对方请安后,略抬了抬头立即又恭谨垂下,没有立刻回话。

    宋晋把手中伞交给了一旁的丫头,含笑向月下颔首,随即后退两步,转身往一旁去。

    太子府的小太监显然同郡主是极为熟稔的,这时自然上前,熟稔地在郡主耳边说着什么。

    同宋晋一样,退开等在一旁的宋婉,隔着纷纷扬扬的雪饶有趣味地看着。即使是她,也意识到这样一个事实:郡主闯祸,殿下善后。这分明是两府之间,早已心照不宣地模式。

    天大的祸事,都有大周这位注定坐拥天下的殿下为她收场。

    自来都是这样的。

    她瞥了一眼一旁的大哥。

    宋晋目光落在眼前纷纷飘落的雪上,好像压根不在意旁的其他任何事情。

    宋婉轻轻嗤了一声。

    往常,宋晋该是会警告地看她一眼,这时,宋晋却依然没什么反应,依然安静地看着雪落。

    这倒是让宋婉有些意外,不由又隔着大雪看向了对面,同时压低声音对身旁自己这个永远面不改色的大哥幽幽道:“哥哥,都说郡主这些日子与殿下不睦,你怎么看?”

    宋晋这时才轻轻看了宋婉一眼,目光不是人前的温和,而是不带任何情绪的冷。

    宋婉一个激灵。阴沉沉的大雪中,两人所处的阴暗处,本不该再多话,可宋婉实在忍不住,愈发压低的声音:

    “哥哥,我当真羡慕太子。可以从郡主那么小的时候就宠着她,郡主想要什么,都可以给她。”

    说到这里宋婉一顿,耳边是簌簌的雪落声,远处灯火中,太子府的人已经躬身要告辞。

    这次,宋晋抬眸隔着大雪看过去。

    他身边愈发靠近的宋婉也跟着看过去,幽幽道:“十几年的感情,十几年时间形成的信任和熟稔——”

    彷佛鬼魅的声音,轻,却字字诛心。

    “哥哥,你,是不是也会怕呀?”

    话落,宋婉立即缩了缩脖子。

    宋晋没有动,甚至目光看向的方向都没有动。

    可宋婉就是敏感意识到身边这个人周身都骤然一寒。

    她悄悄抬头,这才看清雪已经落满了宋晋玄色披风遮盖的肩头和兜帽。这时,他抬手拂落肩头落雪,顺手扯下了兜帽,伸手拿过一旁时安手中的大伞,根本没有理会宋婉,径直走向了对面的人。

    宋婉笼着暖袖,偷偷吐了吐舌头,忙跟上前去。

    果然郡主一看到他们,就先看向了她。

    宋婉软软一笑。

    月下道:“婉婉放心,没事的。”

    宋婉望着月下,充满信任地软软一点头。

    月下目光这才往一旁宋晋看去,与对方的目光一触即分,她静静道:“天寒夜深,宋大人快些送婉婉回去吧。”

    宋婉看到,大哥握着伞柄的手一紧。

    过了一会儿,她听到大哥如常的声音:“好。”顿了顿,安静的声音:“郡主——”

    这次是郡主同样安静的声音:“有太子殿下在,没有什么不能了的事。”

    宋婉立即看了月下一眼,可果然,即使这样近的距离,当郡主不想的时候,她的郡主姐姐也已不是旁人可以轻易探看的。

    雪夜安静,只有落雪的簌簌。

    明明对身旁另一个人此时蛛丝马迹的反应好奇得要死,可宋婉已经低了眼睛,微微屏息,一点都不敢再惹宋晋了。

    直觉告诉她,一点都不能了。

    又过了一会儿,她听到大哥的声音:“如此,臣告退。”

    话落,一礼,身旁的人已经转身。宋婉行礼告辞后,前方的大哥已经走出一段距离,宋婉忙跟上。

    路上已经有了一层积雪,踩上去有轻微的响声,好一场大雪。

    宋婉带着丫头,好不容易才追上了前头的人,接下来的路,她就只敢闷头跟着。之前挑衅的胆子,此时是一丝一毫都没有了。

    就这样一直到了翠竹轩,宋晋果然就像郡主说的,一直把她送到了正房前才停了脚步。

    宋婉进了廊下,一旁云霏和雨落动作异常轻地收伞,好像唯恐发出一点声音。

    廊下的灯在风中轻轻晃动,宋婉悄悄看了大哥一眼。

    宋晋依然立在风雪中,这时不过抬头一句:“早些歇吧。”

    说完,就要转身离开。

    宋婉喊住了他:“哥哥!”

    宋晋停身,没有任何情绪的脸看向她。

    宋婉再次狠狠一瑟缩,还是鼓起勇气道:“哥哥,如果——,你会怎么办?”

    这次她不是惹他,她是真的想知道。

    大雪纷纷。

    宋晋于大雪中抬眸,一字一句道:“如-果,如-果什么?”

    宋婉默默咽了口唾沫。

    宋晋清冷的声音道:“天不早了,歇息吧。”

    说完人已经转身,很快就消失在夜雪中。

    廊下宋婉看着轻轻晃动的灯笼,慢吞吞道:“好想看一看——”

    她见过大周最美的瘦马为情所困。

    甚至在无人的黑暗中,亲眼看着前一秒还刻薄恶毒的老人,悄无声音咽气。

    看见过道貌岸然的男人,无人处急不可耐的丑陋和猥琐。

    看见过白日里张牙舞爪的恶人,转瞬沦为一摊没有生命力的肥肉。

    哎,好想看一看——

    她这个永远克制,永远正确的大哥,爱而不得,会如何呀。

    落雪纷纷,宋婉轻轻伸了个懒腰。

    一旁雨落探头道:“姑娘,又在想什么呀?”

    宋婉望着朦胧的大雪,回道:

    “我在想,郡主看祁家大小姐的目光。”

    雨落啊了一声。

    怎么又是这个祁家大小姐,她总觉得自家小姐好像特别关注这个祁家大小姐。

    大雪纷纷。

    宋婉的声音低了些:

    “郡主心软,有些事,只怕再想,郡主都不会做呢。”

    “什么事?”

    宋婉一笑:

    “一些小事。不过没关系,郡主不能做的事,我-能。”

    第 112 章

    大雪纷纷。

    地上的雪很快又积了一层。

    宋晋沉默地走在大雪中, 时安无声跟着。

    夜色中,一灯如豆,轻轻晃动,四周寂静, 只有靴子踩在落雪上的声音。眼看过了月洞门, 就到他们西院这边的书房院子, 宋晋步子却一停, 时安立即也跟着停下。

    就在宋晋要转身往东边院子去的时候,黑洞洞的月洞门处一下子跳出一灯一人。

    是星远,见到自家大公子忙道:“公子回来了!郡主, 郡主在等您呢!”

    宋晋步子狠狠一刹, 停在原地,过了一会儿才道:“郡主她,她此时在哪儿?”

    声音带上了一丝喑哑。

    时安不由看了自家大公子一眼。灯光低垂,宋晋整个人几乎都在光后的阴影处。又大又深的兜帽更是笼罩了宋晋整张脸,让人什么都看不清。

    星远回道:“就在花厅!”

    花厅?不是书房。

    宋晋一顿。提灯穿过月洞门, 进了院子, 穿过风雪,到了前头花厅处。宋晋回头, 对时安星远道:“都下去吧。”说到这里他声音低了一些,“郡主, 该是有话跟我说。”

    时安立即停下步子,目送公子独自向着花厅过去。

    通往花厅的石阶上落雪有了厚度,宋晋踏了上去,每一步都异常沉稳。

    时安心里异常不安, 他总觉得今夜郡主和大人——

    他不由向身旁星远问道:“你看郡主来时神色如何?”

    星远见问,动了动穿着棉鞋的脚, 不安道:“没有什么不对呀”

    “算了,就是有你也看不出来”

    时安又往花厅处看了一眼,这才扯了星远一把,转身往另一边去。星远踉跄一下,忙跟上,还忍不住扭头往身后看,一面低声问道:“哥,你说这个时候郡主为了什么来?总不会为了——”

    时安心中乱糟糟的,就听星远脱口而出道:“跟咱们公子和离吧”

    闻言,时安一僵,看向星远。

    星远随口一句话,没料到时安如此反应,顿时整个人都慌了:“我乱说的呀!”快要哭了一样:“时安哥,到底发生什么!好好的为什么要和离呀!”

    时安又狠狠扯了他一把:“我看你是困糊涂了,好好的胡说什么!”

    听到“胡说”,星远还是心慌慌的,隔着大雪,又往后头花厅处看了一眼。

    雪越来越大了。

    宋晋已推开了花厅的门。

    融融暖意袭来。

    乌木椅上,月下正坐着,微微探身,就着前方火盆烤着手,目光凝在一处,人好似在出神。

    听到开门声,她狠狠一颤,抬眸看过去。

    宋晋目光从她伸出的纤长手指,落到她猝然看过来的脸上。

    屋中暖意融化了他发上沾上的雪花,一抹冰凉顺着脖颈滑入,他却没有管,取下斗篷,搁在门口处椅子上,轻轻掸了掸身上并没有的东西,这才静静向前,一礼。

    月下站了起来,缓缓压下种种情绪,看着他,慢慢道:

    “大人,我此来,是有事同大人说。”

    宋晋面部肌肉微不可见一绷,这时强笑道:“夜深了,有什么事都不妨明日再说。”

    他的目光凝视月下面前炭火。

    月下也慢慢看向了面前这盆火。

    她动了动唇,下了决心,道:“白日里大人忙,我、本郡主也忙。我与大人之间的私事,还是早些说定为好。”

    宋晋唰一下看向月下。

    吹弹可破的皮肤,轻颤低垂的长睫。

    却这样——坚定。

    月下缓缓抬起长睫,看向了他。

    隔着火盆,两人目光相对。

    宋晋嘴角抬了抬,该是努力露出笑容,只是目光中却黑漆漆的,温声道:“不知郡主要说什么?”

    他的目光一瞬不瞬凝着她。

    月下不由轻轻咽了口唾沫,绷紧了面容。明明她已把所有的话在心中准备了一百遍,可此时竟依然觉得说的艰难。她再次低了目光,抬手放在火盆上,做出烤火的样子,慢慢道:“大人,本郡主考虑再三,觉得我们是时候——”

    宋晋一瞬不瞬看着她:低垂的长睫,小巧挺俏的鼻头,殷红的唇。

    他看着她花一样红软的唇瓣,吐出两个字:“和-离。”

    那一瞬间,房中空气彷佛凝结一样。

    宋晋清俊的脸有瞬间的痉挛,他温声道:“臣以为,此事还当、从长计议。”

    一如往日,正是宋大人一贯从容温和的声音。月下无意识烤火的手轻轻一顿,说不清心中是什么感觉,她抬起头来,看到了宋晋温和平静的脸。

    见她看过来,宋晋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一如往日。

    月下收了烤火的手,扶了扶头上并没有歪的发钗,近乎自嘲一笑。她到底为什么会以为这会影响到宋大人这么长时间了,她好像还是那么蠢。就像之前,无论她提出同住,同床,同——,每一次她都好像一个烤在火上的小老鼠,开口前径自吱哇乱叫,等到开口才知道在宋大人这里,都是不足道的小事。

    她到底何时才会知道在天下事面前,她这个郡主,连同她那些扭扭捏捏的别扭,都是不足道的小事。

    眼前人——

    月下凝视宋晋。

    是大周的宋大人,是赫赫宋荆州。

    她居然——

    月下轻轻笑了一声。

    宋晋看她。

    月下把那些小儿女的可笑情怀一收拾,向宋晋:“大人,实话告诉您吧,眼下就是咱们该当和离的时候了。拖下去对当前局势没有任何好处,只怕到时候您仕途都将越发艰难。”

    宋晋看她。

    月下轻声解释道:“大人该是知道的,你我赐婚,非我所求。”

    炭火发出一声轻轻的爆破声,宋晋面皮再次不可控制地一个抽动,这次是他伸出手,借火盆烤火。

    他看着火。

    “大人不知道的是,我与太子,有白首之约。”

    火光映红了宋晋修长有力的手指,他安静地“哦”了一声。

    异常平静。

    在月下看来,这就是表示宋大人虽不知,但也并不意外。月下再次自嘲一笑,道:“如今,殿下他希望咱们尽快和离,不然他可就要不高兴了。”说到这里她的声音轻了两分:“也许在大人这样的朝臣看来,殿下他——”

    月下踌躇措辞。在朝臣看来,大周太子萧淮尊礼重教,尤其尊重读书人,是最堂皇的储君之姿。甚至有善纳谏言的美誉。

    在月下看来都是屁。萧淮固然会笑着听那些谏言,甚至可能还会给人嘉奖。但等到所有人都忘了这茬的时候,他必会找机会收拾所有让他不痛快的人。

    “他看起来人好脾气不坏——”末了,月下只能这么说,“但其实他比我脾气可坏多了,说一不二,从来不容人忤逆。”

    宋晋依然烤着火,安静地“哦”了一声。

    月下说了这么多,他只听到一个“他”。她轻软的声音说,“他”。

    宋晋克制地看着火光,慢慢翻动火上的手。

    月下道:“如今,他要我们尽快和离,我们确实尽快和离比较好。如今本就是多事之秋,也免了节外生枝,给大人惹麻烦。”

    宋晋轻轻哦了一声,这时候抬头看向月下:“郡主,臣不怕麻烦。”

    月下看着宋晋没有任何情绪起伏的平静的脸,又轻轻笑了一声:

    “知道大人不怕麻烦,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是吗?”心里却道,只怕宋大人眼下还是不知萧淮脾气,更不知萧淮那些恶心人的手段。也是,要不是见识过,谁能想到堂堂大周天子,人人眼中光风霁月的新君,能那么不要脸地一次次磋磨一个为大周立下不世之功的臣子。

    宋晋看向月下的目光漆黑,尤其是听到那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他把收起的右手负在身后,温声道:“郡主不必为臣担心,臣自认能妥善处理这些。”

    月下点头:“大人自然是能的。只是思前想后,我觉得——,不值当的。”

    不值当的。

    她说,不值当的。

    宋晋觉得瞬间有什么涌上来,口中弥漫着血腥之气,他慢慢咽了回去。只脸色略白了些,并没有其他任何异样,甚至唇角还能带着他一贯温和的笑。

    房中烛火明亮,火盆中炭火烧得红通通的。

    月下垂下了长睫,静静看着火盆。她说的都是实话。她是顶自私的一个人,她想——要宋大人。甚至,明知道只要她出手推一把,宋晋和沈凌霜也许就能弥补前世遗憾,有情人成眷属。可她就不,有本事他们自己在一起,想让她推,门都没有。她就要占着宋大人,谁也不让!甚至,即使萧淮威胁,她也不怕!

    如果她是沈凌霜,是宋大人的心悦之人,她就是看着宋大人抗旨死,也不会退让。他既心悦她,就该同她一起披荆斩棘在一起,顶多就是两人一起完蛋,完蛋就完蛋,又不是没完蛋过。

    可惜,她不是沈凌霜。她只是一个自私,虚荣,浮华,骄纵的郡主。

    就是再自私,也该和离了吧。为了她的私心,她的欢喜,为了一个她想要,就占着宋大人,让他面对来自萧淮的打击与羞辱,不值当的呀。

    她自私,到底还没有自私到这个份上。

    不值当的。

    沈家姑娘比她又会作诗,又会念书,还又努力,可也不能得偿所愿。人人都有想要的,又有几个人要到了。她想要,特别特别想要,特别特别想!可,那又如何,也许,想要,本就没有那么重要。

    只是,明明把道理自己掰开揉碎了告诉自己,可为什么想到她再也不能堂而皇之的占着宋大人,还是这么难受呀。

    月下想到了那日沈凌霜的话,她说,“贪心就会求不得,而求不得,是很苦的。”

    月下心想,果然是才女,说出的话到最后都是对的。真让人生气啊!

    明明想生气,心却只知道疼。

    疼得月下觉得,自己想哭。

    种种思绪纷纷而起,又一一而落,活了前世今生,月下发现自己终于能一边疼着,想哭着,一边抬起一张不动声色的脸,看向眼前这个让她疼的人,她还能笑呢。

    月下笑着道:

    “宋大人,为国为民,注定是我大周肱骨。而我,自私,虚荣,浮华,骄纵,就是一个只会享乐的郡主,本来该配的就不是宋大人这样的——”

    她轻轻顿了顿,才道:

    “我与大人,本非良配,早就该和离的。”

    “一别两宽,各自安好。”

    第 113 章

    “一别两宽, 各自安好。”

    话落,月下轻轻一礼,还不忘拿起一旁披风,胡乱系上, 一不小心还打了个死结。月下也不管, 索性死结之上直接再来一个死结, 总不能给人看出来她此时手都抖了。她好着呢!不就是和离!

    月下本该转头说句告辞, 可她觉得喉间好似堵了东西,鼻子酸得厉害,只怕一开口话没出来, 反而没出息的眼泪先出来了。

    她索性也不转身, 打好披风的死疙瘩之后,直接推开了花厅的前门。

    外头风已经停了,雪更大了。

    冰冷的雪扑在脸上,让她想大哭一场。

    也让腰背越发凛然,笔直。

    廊灯之下, 一片白茫茫的地面。不远处那几株桃树, 枯干的枝条给雪压着,静默低垂。她想到了这年春末, 桃叶茂盛,她拉着绿油油的桃树枝条, 一转头就看到了花厅廊下看向她的宋大人。

    看向她,只看向她。

    要是他能只看向她就好了。

    要是从一开始,她就不是一个自私,虚荣, 浮华,骄纵的郡主, 就好了吧。

    这样想着,月下轻轻哽了一下,越发加快了步子,步入了大雪之中。

    她身后,花厅大门敞开。

    大雪纷纷。

    烛火下是宋晋颀长的身影,异常安静的眉眼,始终一动没有动。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白首之约”“他”

    "思前想后不值当的"

    那年春雨之中,有人说:“那可是咱们大周明珠,只有帝王将相王孙贵族才配得”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白首之约”

    “太子殿下天人之姿,尊贵无匹”

    “太子妃之位,京城贵女谁人不想?”“至高之处,众生俯首,山呼千岁,是为国母”

    最后通通都化作:

    “我与大人,本非良配,早就该和离的。”

    “一别两宽,各自安好。”

    花厅中,沉默异常。

    宋晋负在身后的手攥得死紧。

    他生而卑贱,一生污浊,一路挣扎,才走到了这京城富贵之地。

    她生而富贵,命格更是贵不可言。

    他努力的终点,注定是俯首遥望她生而的起点。

    他与她,本非良配。

    要不是一张各方算计和心思浮动下的赐婚圣旨,他与她,注定是永不可能共处一室之内的两个人。

    如此,也没有什么不好。

    也没有什么不好

    宋晋负在身后的手上,青筋浮动。

    也没有什么不好。

    已经很好了。

    也没什么不好

    宋晋面色苍白异常,一张脸如同刀雕剑塑一样。花厅里静得可以听到炭火燃烧的声音,可以听到雪落的声音。

    异常安静的男人骤然抬头,看向了花厅之外。

    洁白大雪之中,她渐行渐远。

    “一别两宽,各自安好。”

    这世间,居然真的有人用八个字就可以让人痛彻心扉。

    第一次就是她。

    再一次还是她。

    他真的觉得——

    不好。

    宋晋漆黑的眼睛渐渐染上了红,松开了负在身后因为克制攥得死紧的手。

    *

    身后突然的脚步声,让月下停了步子,转了头。

    看到突然追上来的人,月下甚至没有看清宋晋面容,大毛披风下她整个人都在颤。始终被她恶狠狠憋住的泪,差点就要滚出眼眶,被她死死憋住。发堵的嗓子根本发不出声音。

    好在,不需要她说话。

    这次,宋晋先开口。

    “郡主,能否容臣说几句话。”

    朦胧灯光下,宋晋看着眼前人,露出一个不同的笑容。

    月下不由后退半步,她没有见过宋大人这样的笑,她想要借由后退看清此时眼前的人。随着她仰起的头,大红兜帽落下,雪纷纷落在她挽起的乌黑的发上。

    一向格外注意两人距离的宋晋,这次直接上前,探身为她轻轻拂去雪花,一手挡着,另一手重新提起她的兜帽,为她戴上。宋晋凝视她兜帽中巴掌大一张脸:“雪大夜寒,郡主还要听臣说话,不要冷着才是。”

    明明是如同往日一样的关怀之语,此时的宋晋说出却有了不同的意味。

    也许是因为他的目光。

    月下说不清楚,只觉得——心头又慌,又软,又无措。

    宋晋看着她,嘴角浮现一抹自嘲的笑,慢慢道:

    “郡主,我曾告诉自己,你自私,虚荣,浮华,骄纵。”

    一字一字吐出。

    明明前生就听过,今生再次听到,月下还是一僵,动了动嘴唇,想要说什么,却说不出来。她觉得她可算不用憋着眼泪了,可这么想着,她反而没有哭。她都同意和离了,为什么宋大人还要追上来把实话说了难道她表现得就那么像一个愿意听实话的郡主,或者皇后

    月下死死看着宋晋。她发誓,他再多说一句实话,她马上就哭!什么都不管了,马上,立即,大哭一场!

    宋晋抬起手,隔着纷纷的雪,似乎要抚摸她的脸庞。

    月下怔愣,无措地看着眼前人。

    宋晋依然带着那抹不该属于宋大人的自嘲的笑,漆黑的眼睛凝视着她,内中有什么几乎浓得让月下无法喘息。

    宋晋看着她,慢慢道:“郡主一定想不到,曾经有段日子,这样的话臣每天,每个夜晚,都在告诉自己。”

    “臣必须一遍遍提醒自己。”说到这里宋晋的眼眸更黑了,声音也更轻了,探身,在她耳边道:“一遍又一遍,每一次看见你,臣都在心里说,她就是一个自私,虚荣,浮华,骄纵的郡主——”说到这里宋晋顿了顿,一字一句吐出了后头的话:

    “可,我就是——心悦她。”

    隔着兜帽,依然清晰无比。

    有什么从月下耳边而入,瞬间穿透她整个身体,让她止不住战栗。

    宋晋的声音越发低沉,却能穿透一切:

    “郡主,臣心悦你。你意外?有什么可意外的呢,臣心悦你,一直。”

    “正昌五年,你及笄,臣离京。离开之前,臣从慕大人看向你,然后收回打量臣的目光中,窥探到一个可能。郡主,赐婚对你来说,或许很意外,可对于臣来说,已经是两年后的事了。整整两年,臣一次次揣测慕大人那个眼光,臣一点点计算着这种可能性。”

    再次自嘲一笑:“在两湖,臣要对上祁家,郡主知道,那一刻臣第一个念头是什么吗?”

    大雪纷纷,夜深极了,静极了。

    宋晋整个人几乎笼罩了月下。

    他慢慢道:“臣想,我不能死,我要活着回京。不是为了见到你,而是,活着回京,我就可能得到你。这个诱惑太大了,大到臣什么都敢做。包括,杀祁煜。”

    雪落无声。

    月下骤然睁大了眼睛。

    祁家赫赫的九爷祁煜——

    竟是宋大人——杀的!

    当时宋大人才不到二十二岁,只是一个点了皇差的七品呀!而祁煜已经盘踞东南十几年,权势通天!

    月下呼吸都停了。

    宋晋停了声音。

    两人无声静默在大雪中。

    宋晋低头,看她兜帽中的脸,轻声问她:“冷不冷?”

    月下愣愣地摇了摇头。

    宋晋:“呼吸。”

    月下赶紧呼出憋着的那口气。

    宋晋凝视着她呆愣的样子,轻轻笑了一声,带着说不出的苦涩:“就是冷,郡主也要听臣把话说完。”说到这里,宋晋又笑了一声,慢慢道:“过了今夜,也许臣就再也没机会——”他顿了顿,也没有勇气,“说这些话了。”

    见月下轻轻一颤。

    宋晋站直身子,退后了半步,轻声道:“郡主别怕。”说着,他又轻轻往后退开了一点点,既不舍得离她远了,又唯恐这样的自己让她害怕。

    “郡主别怕”近乎呢喃,宋晋自嘲一笑,垂了眸:“臣又何尝不知,臣非郡主良配。故而,臣不敢有一丝一毫逾矩,唯恐惹郡主生厌。”

    他轻轻抬起他的手,更轻的声音道:“臣这双手,沾了多少污秽的血,都是臣不敢告诉郡主的。”

    他的右手掌心,是那道狰狞的疤。

    他慢慢道:“臣曾苦心藏起这道疤痕。可这道疤痕,不过是罪孽的开始,臣就是藏得住一切,可也知道,臣非郡主——良配。”

    隔着大雪,他幽深凤眼看向对面的人。

    月下愣愣看着他。

    他努力对她露出一个最好看最好看的笑容:“郡主,你美好,光明,坦荡,无畏。在这污浊世间,你是臣见过的最好的。好到让人只能骗自己,不然就剩下一条路。”说到这里,宋晋凝视月下,又笑了笑,努力轻松道:“爱上一个王朝最尊贵最美好的郡主,这条路——,郡主相信臣,这条路,如果可以拒绝,即使是臣,也不想走。”

    “尤其是臣一直知道,臣非郡主以为的光明磊落的——君子。”

    过于不配了些,可,又能怎么办呢。

    大雪中,宋晋垂下了眸,看着白茫茫的地面。

    最后,他抬起头,望着月下:“郡主,别怕。明日——”

    他顿了顿,“明日,臣送上和离书。郡主所愿,臣俱知,臣此生,定会为你的大周——鞠躬尽瘁。”

    言罢,隔着纷纷大雪,宋晋躬身,向月下一礼。

    如同他们初见,再见,如此恭敬一礼。

    可这次,他不能再看向她了。他早已知道,他也有做不到的事,例如——,克制对她的欲望。

    眼下,就很好了。

    他连她眼中的谦谦君子都不是,她可以离他远一些,更远一些。

    一礼起身,宋晋克制住想看向她的渴望,骤然转身,接受他与她本该如此的命运。

    他已强求太久。

    而强求来的靠近,只不断让他的欲望愈发成形,愈发庞大,愈发——不可克制。

    甚至,他会怕有一天,惊扰到她。

    因为她,他先有了欲望。

    后来,有了恐惧。

    从此,堕入这人间,注定——非死不得脱身。

    宋晋转身,没有表情的脸如同大雪中一枚冷玉,走向没有她的方向。

    大雪纷纷。

    冰凉的雪花一片片擦过他的脸,一直到最后,宋晋发现自己空茫的心中只有一句话:

    我心悦她。

    明明知道她贵为明珠,可他心悦她。

    明明知道两人截然不同,可他心悦她。

    明明知道——配不上,可他心悦她。

    原来一直到最后,心悦她这件事,都依然无法按捺,无法克制。在整个体内叫嚣,撕扯。

    宋晋冷白的脸上却一片安静,正如他大雪中从容挺拔的身姿。

    他每一步都那样稳,那样从容。

    他甚至没有听到身后人的足声。

    他全部的力量都用在,离开。

    直到——

    腰间骤然一紧!

    月下从身后骤然抱住了宋晋。

    用她全部的力量与渴望。

    宋晋骤然一僵,不可置信低了头,看见她落在他腰间身前的手。

    永远从容永远波澜不惊的宋大人,薄唇颤抖,整个人都抑制不住战栗。

    他听到身后的人用他熟悉的轻软声音道:

    “可是,宋大人,我也心悦你呀!”

    又软又甜的声音,落在他轻颤的心尖上:

    “你这样厉害,怎会不知!”

    第 114 章

    “可是宋大人, 我也心悦你呀!”

    “你这样厉害,怎会不知!”

    大雪纷纷,腰间拥住他的手如此真实,可宋晋第一次产生如在梦中的不真实感。他丧失了对当下的判断, 是幻是真。是她, 还是根本就是他越界的妄想。

    他甚至不敢动, 生怕一动, 这样好的梦一下子就醒了。

    如果妄想如此真实,他是否可以容许自己一刻的沉沦。忘不掉的过去,无法停止跋涉的未来, 它们都浸透了真实。眼下, 眼下无论是幻是真,他都想停在这一刻,不再向前。

    大雪纷纷,夜又静又冷。

    宋晋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

    月下很用力很用力地抱住他。

    宋晋不敢动。

    不要动。

    他的感官慢慢清晰。他感受到脚下落满雪的青石地面,感受到廊下发出清幽光芒的纱灯, 四周房屋在黑暗中静默, 院中桃树安静地承接落雪,天地寂静, 大雪簌簌,而——

    她。

    就在他的身后。

    无比近。无声许诺着, 不会离开。

    雪轻柔落下。

    宋晋长睫轻颤,借着隐隐灯光看着落在他腰间的手:雪白的一双手,很用力很用力地落在他的腰间身前。宋晋抬起手,想要握住。天太冷, 她太娇。

    他才抬起的手,凝住。

    在梦中, 她会走向他,看向他,甚至这样靠近他。

    无限地靠近她。

    可即使在梦中,他也从不敢碰触她。

    如同黑暗不敢碰触光明,犹如脏污不敢碰触圣洁。犹如——,被死死压抑的勃发欲望,不敢越界分毫,唯恐释放盘踞人心深处的毒龙。

    大雪纷纷。

    很轻很软的声音:“大人?”

    她在问他。

    不是梦。

    宋晋长睫再次一颤,很轻很轻地嗯了一声,用全部感官全部生命去听她片语之言,去听她每一瞬间的呼与吸。

    就听月下道:“我想要大人,大人真的一点都看不出?”

    想-要

    轰——

    宋晋耳根迅速——红了,他的喉头轻轻滚动。

    垂在身侧因为克制而轻颤的手骤然抬起——

    这时——

    外院传来动静!

    院门边有人道:“郡主,有信儿来!”

    院中有一瞬间的静寂。

    随即是月下提高的声音:

    “进来!”

    随之,月下立即松开了手。

    宋晋转过身。

    两人目光相触,瞬间一烫,立即错开。

    月下迟疑道:“这时候人来——”

    宋晋回:“别怕。”

    月下立即:“我才不怕。”

    说着,她低头一笑,仰头向宋晋笑吟吟道:

    “本郡主如今心想事成,什么都不怕!”

    宋晋望她一眼,一双温静的凤眼立即染上笑意。

    大雪飘飘落落,两人看向彼此,明明有无数话要说,又好像一时间失去了语言,只有眸中笑意。

    让充斥天地间的雪也温柔,缠绵。

    院门外人是小安子,此时带着另一人进来。

    月下转脸看向来人,顿时,不笑了。

    来人无声上前,一礼,恭敬冰冷的声音道:“明日,还请郡主往尚书府一趟。”

    月下死死抿着唇。

    来人恭敬躬身,在大雪中一动不动,似乎听不到对面人的回话他可以就这样静止在雪中。

    是慕尚书府的管家,跟着慕元直最久的老人。大雪落在他花白的头发上,落在他洗得泛白的蓝色棉袍上。

    “知道了。”

    月下回了一句。

    来人立即一礼,告辞,离开。

    月下盯着地面上的脚印,脑中前生今世,还有病榻上的母亲,缠绕不清。

    直到感觉身上一暖,她才愣愣抬头。

    是宋晋。已把他身上的玄色披风也整个裹在了月下身上,一下子把她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

    月下动了动,怪沉的,看向宋晋不觉就带了笑:“这样我都快动不了了!”

    娇娇软软的声音。

    宋晋也笑:“再这么发愣,可要冻坏了。”

    月下这才惊觉天有多冷。天寒地冻,夜已深了,只有烛火朦胧。月下看向宋晋,轻轻咬了一下唇,道:“大人我、我们回去吧?”

    说完她立即低了头,下颌整个沉入宋晋那件玄色斗篷中。

    廊下的灯发出幽幽的光,黑色的斗篷拥着她小小的雪白的脸,鸦黑色的长睫低垂,在她眼下投下一片阴影。

    明明只是这样垂首站着,就让看的人心头软成一片。

    宋晋目光注视她。抬起的手克制地落在她的肩头,隔着两层厚重的披风:

    “郡主现在回去。臣,需出门一趟。”

    “现在?”月下抬头。

    “尚书大人这时候派人过来,并不是大人动怒等不到白日,夤夜就要让人来告知你——”说到这里宋晋顿了顿,慕尚书怒气肯定是有的——

    兜帽下月下仰着小小的脸,望着他。

    好像无论他说什么,她都这样认真去听。

    想到明日尚书府她定然又会难过的,宋晋望着她的目光一软,一瞬间几乎有种把她藏起的冲动。这样,这世间风刀霜剑,都可以与她无关。

    宋晋抬手为她轻拢头上兜帽,慢慢道:“慕大人此举,不仅是告诉郡主,也是告诉臣,眼下事情已经传出去了,事发了。”

    见月下抿紧了唇,一双大眼睛紧张得连眨都不眨了,宋晋另一手安抚地拍了拍她的后背,笑道:“郡主刚才还说什么都不怕,这会儿知道怕了?”

    月下望着宋晋,委屈道:“方才不怕,是因为不会把你拖进来呀眼下——,自然就怕了。”

    声音小了下去。

    大雪纷纷。

    宋晋凝视她仰起的脸,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这个世上,怎么会有这样一个人。她的一句话,就能让人一颗心瞬间软到无能为力。宋晋不敢想象,如果这样一个人人是他的对手,他到底能活几天。她要想取他性命,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宋晋缓声道:“郡主别担心。短时间内,一定是宫里的交锋,还轮不到臣身上。”

    月下立即明白了。目前是宫中博弈阶段,宫里有外祖母,乃大周太后。别说阉了祁青斌,她只要不阉了陛下,都危及不到外祖母身上。

    但宋晋不一样。

    月下屏息问道:“那——,短时间以后呢?”

    这样问的时候,月下想到了那日皇宫被折辱的赵阁老,想到了前生宋大人被针对的种种,斗篷下的手死死攥了起来,她的眼中渐有凶光聚拢。

    好像一头凶巴巴急着护住家人的小鹿。

    她这时的样子。

    宋晋想。

    宋晋轻笑了一声,凑近月下,声音越发低了:“郡主放心。短时间过去了,待轮到臣的时候,臣已不在京城了。”

    “你去哪儿!”

    月下立即伸出手来攥住了宋晋的胳膊。

    宋晋忙把她的手重新塞入斗篷,又里里外外把两层斗篷拢紧实,这才道:“这些,正是臣一会儿外出要定下的。郡主只要记得——”宋晋想到了那位大周至高无上的太子,他顿了顿,看着月下道:“相信臣。”

    月下看着他,点头。

    宋晋就笑了:“眼下,臣该告辞了。”

    月下轻轻点头。

    宋晋看着她,好一会儿没动。

    大雪落下,轻轻柔柔。

    宋晋抬手,轻轻刮了刮月下鼻尖,不待她说话,便立即转身,走到门边时从等在一旁的人手里扯过一件黑色斗篷披上,大步流星向外而去。

    这时小洛子来到了月下身边:“郡主,快回去吧。”

    月下看向空荡荡的院门处,再次点了点头,跟着小洛子转身向内院走去。

    这次,她清清楚楚地知道:她再次拨动了轮盘,加速了一切的发生。

    前世,是她死。

    今生呢

    大雪纷纷,远处黑暗处巍峨的宫城,宫城外连绵的里坊街道,坊内一座座富贵宅邸,连同郡主府,都被铺天盖地的雪蒙上了一层厚重的白。

    月下抬头,望向无际天幕。

    天幕漆黑,无言。

    夜更深了,也更冷了。

    *

    第二日,大雪已停。

    宋晋一夜未归。

    此时,郡主府的马车已停在了尚书府门前。

    翠珏和璎珞为月下披上披风,这才掀开车帘,扶着月下下了马车。马车外,尚书府的管家已等在了一边,像往日一样恭敬而淡漠地行礼,然后就引月下往慕尚书书房走去。

    同往常一样,整座府邸都异常安静。唯一有动静的是还在扫雪的下人,发出沙沙的声音。看到郡主,沙沙声一停,恭敬一礼,然后沙沙声继续响起。

    璎珞不由跟得更紧了,每次来尚书府都让她觉得压抑又紧张。任凭她笑出花来,这里的人也都好像看不见一样,公事公办,甚至从不与人有任何眼神交流。如今,她也习惯了,跟着郡主一进来,立即绷紧腰背,面无表情。

    来到书房院子,管家一停。

    翠珏和璎珞便立即站住了,看向月下。

    月下点了点头,解下披风交到两人手中,独自穿过院子向着书房而去。

    远远地,翠珏和璎珞看着郡主单薄的背影,俱都说不出的紧张。

    果然,一进书房门,迎面就是一句:

    “你做的好事!”

    显然,慕元直是气狠了,见人来了,手中书册往桌上狠狠一顿,发出啪一声响。

    震得阳光下的灰尘都跟着一动。

    月下反而异常镇定,不过脚步一停,便若无其事上前行礼请安。

    见月下这副有恃无恐的样子,慕元直一张脸更沉了,盯着女儿:“为了芝麻大点事,一点意气之争,你就敢闯下这样的大祸!你是随心所欲痛快了,从宫中到朝中,多少人要为你的愚蠢付出代价!”

    慕元直的声音中怒气之盛,几乎让整个书房震动。

    月下抬头,看向上首她叫父亲的男人。

    眼前人突然抬起的脸,那双——像极了其母的眼睛,让慕元直目光一闪,他立即冷哼一声。

    书房短暂地安静了一瞬。

    月下用她能气死人的傲慢语气慢慢道:“我自然知道呀。我捅一刀,多少人就要连夜不眠不休为我奔劳。可,又怎样?爱护我的人就该为我好,视我为大周明珠的人就该为我奔劳!”

    “你!”

    听到对面人居然能用这样理所当然的语气说出如此近乎无耻的话,慕元直一张脸绷得好像下一秒就要整个裂开,他怒道:“膏粱纨绔,无知至此!我怎么有你这样的女——”

    “因为你找了我娘呀!”

    月下直接截断道。

    慕元直怒气好似骤然一阻,整个人几乎都是一瑟,只剩下控制不住起伏的胸膛,还有一双隐隐发红的眼睛。

    月下看着眼前人:“您找了天下最大的膏粱富贵女子,她生出了一个小膏粱纨绔。”说到这里,月下望着父亲,一双眼睛好似天真无邪:“怎么?父亲才高八斗,博览群书,二十年前就中了进士,点了探花,亲迎大周最尊贵的公主,求娶我娘之前,您居然想不到这些?”

    慕元直的手彷佛控制不住痉挛一样颤,他艰难挤出两个字:“闭嘴。”

    无力至极。

    月下讥诮一笑:“从我记事,父亲就讥讽我,教训我,开始我一直是闭嘴的。可我这嘴,也不会一直闭着。以前,我一直以为是自己不好,是我自己太不成器了,太坏了。不然,怎么我这位在别人眼中这么无私这么了不起的爹爹,会如此厌恶我?”

    慕元直的手哆嗦得厉害,好像传染一样,他要张嘴说话的嘴唇也控制不住哆嗦。

    “您每一次教训我,都让我觉得自己一无是处,甚至罪大恶极。直到有一天,有人跟我说,我是这个天下最不需要道歉的人。”说到这里,月下第一次真心地笑了,声音也轻了一些:“他是个比你更好更聪明的人,我就想啊,是不是从一开始,根本从一开始就不是我错了,而是——您错了。”

    慕元直咬紧了牙,整个下颌绷得死紧。

    月下看着他,慢慢道:“毕竟,一个几岁的孩子,能有多罪恶呢。”

    慕元直一颤。

    月下越发凝视眼前这个人:“如果不是我太坏了,不是您真疯了,那么您从一开始,声讨的那些罪恶——”

    慕元直本就苍白的面色顿时煞白。

    月下问出:“到底是谁的?”

    书房安静,晨光静止。

    月下看到她伟岸无私的父亲如同被人抽光了血液,立在那里,慢慢抬头,看向她。

    “你在说什么?”

    “我说,父亲,您恬不知耻,停妻再娶,这一生都辜负妻女,到底为的什么?”

    “吾,为苍生。”

    慕元直道。

    月下又笑了一声,再次问出了那句:“您的苍生,到底是谁呀?”

    她望着父亲道:“我早已知道,我们不是苍生。难道小丁子他们,也不是?让最下层的百姓能够好好活,不正是您的志向吗?如果是这样,他无故受人如此凌辱,欺凌者却能若无其事照样谈笑风生,这不该是您最不能容忍的吗?”

    月下笑着,眼中却有泪光闪烁:“您怎么能说出这是芝麻一样的——小事?我为他而争,在您眼里,就只是——意气之争?”

    慕元直坐在椅子中,喃喃道:“大局为重”

    月下含泪笑道:“苍生都要活不下去了,还大局呢!”

    慕元直呢喃:“你懂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

    月下定定看着眼前的父亲,突然问道:“父亲,您以为谁不懂?您真的以为,娘亲什么都不知道?”

    慕元直瞬间看向月下。

    隔着一道阳光,隔着阳光中跳动的尘埃。

    他听见眼前人一字一句道:

    “母亲曾对我说,您不是恨她,您是——爱慕她。”

    最后三个字月下是看着父亲的眼睛说出来的。

    月下眼睁睁看着一句话让她的父亲,跌入身后椅中。

    她的目光盯着他,慢慢道:“可我不信。爱慕一个人,怎么会那样折磨她,让她那么难受,好像她罪孽深重。”

    慕元直嘴唇颤抖,却好似再也找不到声音。他听到他的女儿轻软让人颤抖的声音一点点道出:

    “很多人都说,慕大人是目睹苍生苦难,为了实践自己的改革之志,不得不隐瞒娶妻的真相,求娶公主。在这个故事里,就像父亲您自己说的一样,为了苍生,您能牺牲一切,包括发妻女儿,也包括一个文人最要紧的名声气节。您那些特别会读书的人,把这叫‘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说到这里,月下轻笑了一声:“当然,也有人说,什么苍生,慕大人根本就是唯利是图,为了往上爬脸都不要。”

    慕元直坐在椅中,不再颤抖,静静听着。

    “所有的猜测中,我的娘亲贵重,也最无足轻重。是呀,成大事,建功勋,波谲云诡的斗争,抱负,天下苍生,乃至勃勃野心,哪个都比一个女人重要,哪怕她是公主。好像娘亲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只是一个可以被人踩着向上的台阶。”说到这里月下一停,看着父亲道:“可是,娘亲她却讲了另一个故事。”

    书房里一片死寂。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书案上,慕元直坐在书案后,愣愣看着阳光中跳动的灰尘。

    溜出宫的十六岁公主,男扮女装,在街头撞了进京赶考的书生。她根本没顾上看前方的人,而是一下子蹲了下去,心疼地捡起她掉在地上的冰糖葫芦。为她身子弱,父皇一年可就只许她吃一串街头的糖葫芦。

    那日阳光正好。清冷孤傲的书生已经掏出了铜板,甚至没有说话的打算,也并不想理论是对方有错在先,只想赶紧赔钱离开。却在蹲在地上的少年抬头的那一刻,改了主意,再也——走不了。

    阳光洒下,照着对面人小巧的耳垂,上头耳洞清晰可见。如此拙劣的女扮男装。

    她拿着沾满灰的糖葫芦,委屈地,望过来。

    望着他。

    书房中,慕元直安静地坐着,看着透窗而入的阳光。

    月下看着父亲:“母亲说,她说——”

    慕元直苍白的面容异常安静。

    “她说,您是为了她,再也做不成一个——好人了。”

    月下轻轻问道:“所以,父亲,您到底为了什么,您自己知道吗?还是一年又一年,您把自己都骗了。”

    慕元直很安静,很安静地笑了一声,挑眉看向这个拥有她的眉眼的女儿,苍白的唇笃定吐出:“我,为苍生。”

    说完,他起身,拿起一旁文书,淡淡道:“为父事情还有很多,你,可以出去了。”

    月下轻轻笑了,最后打量了一圈这个曾让她敬仰、让她畏惧的书房,目光最后落在椅子中那个好像早已苍老的男人身上。在她最深最深的梦里,他用骄傲的目光看着她,把她举得好高好高,对她说“吾儿可嘉,为父以为傲”。

    看着眼前这个人,她无声地自嘲一笑,转身朝着门口走去。

    手落在书房的门上,推开前,她回头,告诉父亲:“母亲留给我的手记中,说当她发现这一点的时候,便注定她不会再像当初那样爱慕您了。”

    慕元直已经打开了文书,密密麻麻的字,铺天盖地的工作,他看得很认真,手死死攥着书册。

    月下看着书案后的人。

    好似久不见天日的苍白,已埋首于没有尽头的案牍之中。

    母亲爱慕的是那个清冷孤傲的书生。她从庆王世子那里就听说过,国子监新来一个书生,冷得厉害,也傲得厉害。她从宫学里的大儒那里看到了他的文章,为天地立心,为生民请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看到的那一刻,华阳公主觉得自己的呼吸都轻了。撞见他的这日,她还不知道这就是那个书生,直到他开口同她说话,报出名姓。华阳公主轻轻啊了一声,看着他,好一会儿没说话。他们说了他的种种,却没有人告诉她他原来这般——好看呀。

    她脱口而出:“公子,可有家室?”

    彷佛隔了许久,华阳公主才听到对面人回:“元直——,尚未娶妻。”

    书房安静。

    “还有,娘亲的手记只有我能看到,并且她还不忘嘱我焚掉。娘亲说,一生都付笑谈,不足为外人道。”

    “我却以为,娘亲没说实话。分明是,即使不爱了,她也生怕阻您远大前程,伤您分毫。”

    说完,月下推开了门,走出,关上。

    她把曾经七岁惴惴不安的自己,把曾经十七岁叛逆倔强的自己,都关在身后。

    月下抬头,望着雪后蔚蓝的天。

    那样辽阔,那样干净。

    第 115 章

    这日的京城, 诡异极了。

    世家贵族文武百官,都紧张地竖着耳朵。他们只知道有事发生,最多能打探出事关:郡主,太子, 祁国公府。但任凭他们使劲浑身解数, 就再也打听不出更多了。

    然后, 他们就惊恐地听到:

    太后娘娘出仁寿宫, 往乾清宫去了!

    历来只有陛下入仁寿宫给太后娘娘请安的,哪里能劳动太后娘娘出仁寿宫呢!太后出仁寿宫亲往乾清宫请见陛下,这几乎相当于太后明说陛下不孝, 她这个当母亲的只能亲自见儿子了!

    顿时, 京城气氛更紧张了。所有人都在等着最后的结果,等着明了昨夜太子府,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直等到傍晚,就等来太子殿下亲自送太后娘娘回了仁寿宫。皇后回了永寿宫,至于陛下, 因为身子不适, 不能亲送太后,依然在乾清宫养病。

    宫里对太后娘娘出仁寿宫这样大事给出的说法是, 太后担心陛下龙体,出宫亲探。

    原来不是不孝, 却是母子情深。

    一时间,无论是昨晚的太子府发生了什么,还是今日聚集了太后、陛下、皇后和太子的乾清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各种猜测纷纭。但不管怎么说, 太子站出来说昨晚太子府无事,太后也站出来说仁寿宫无事。扑朔迷离的惊天大事, 似乎就这么重重举起,又轻轻放下了。

    对于到底发生了什么,依然只有各种猜测。甚至有人开始绘声绘色表示,根本无关郡主府和祁国公府,而是北方俺达贡间谍,渗透入太子府,这才引得久居深宫的太后娘娘都担心了,才有了今天这么一出。这么一听,别说,也非常有道理啊。

    傍晚,天儿冷飕飕的,仁寿宫正殿前

    萧淮扶着太后,一旁周嬷嬷接过。

    太后温和道:“今日多亏太子了,不然这事还真不知该怎么了。”

    萧淮看向太后,慢慢道:“祖母这是什么话,这本就是孙儿的分内之事。”

    “分内之事”,太子殿下这话——

    周嬷嬷轻轻看了一眼太子殿下:祁国公府是外戚,祁国公府的事,可谈不上是当朝太子殿下的分内之事;至于郡主,早已成家,更不是太子殿下的分内之事了。

    太后却好像没听到这句“分内之事”一样,关心道:“日暮天寒,这太阳一落就更冷了,太子当保重身体,早些出宫为是。”

    萧淮偏头,目光落在殿内炕桌上一个抱枕上,绣着桃花院落,姹紫嫣红。

    周嬷嬷眉头轻轻一蹙,随即就不动声色放开了:那是郡主用惯的抱枕。

    萧淮听了太后的话,转回头,慢慢道:“祖母是不是觉得称心了?”

    周嬷嬷恭敬地垂着头,扶着太后,垂下的眉尖儿再次蹙了蹙。

    太后温和地看着太子。

    殿内一时间落针可闻。

    萧淮扯了扯嘴角:“孙儿娶不成朏朏了,祖母是不是放心了?”

    太后慢慢道:“你呀就是糊涂了,朏朏早已嫁人,你早晚也会有自己的太子妃。”

    闻言,萧淮看着太后,然后慢慢一礼,告辞道:“也是。不过世事难料,峰回路转,也未可知。”

    太后看着他:“哀家只希望,哀家的孩子无痛无灾,婚姻美满,百年好合。”

    萧淮扯着唇角一笑:“太后与其相信什么百年好合,不如相信——有情人终成眷属。”

    说完他优雅一礼,转身大步离开了仁寿宫。

    屋内,一时间很安静。

    周嬷嬷这才蹙眉道:“娘娘?”

    太后看着太子离开的方向,轻轻哼了一声:“只要哀家活着,想都别想!”

    此时的永寿宫里

    听到太子离宫,祁皇后又一个茶碗摔了出去,正好砸在了跪地擦着地面的小太监头上。好在,已经连摔好几个,这最后一个力道大不如前,小太监额头只是有了血痕,并没有真的出血。他趴在地上,听到上头没有怪罪,立即打点起精神,继续无声地收拾地面。

    祁皇后愤怒的声音:“不是说让他来见本宫!”

    郑嬷嬷忙道:“娘娘息怒,这不是前去通知的人跟殿下走岔了,没把口信带到。”

    一听这个“走岔了”,祁皇后恼怒道:

    “平时都走螽斯门,好端端的今日他怎么突然改了出宫的路,这不是摆明了就想气死我!”

    这——

    郑嬷嬷只能使劲儿安抚。

    可这次的事儿,怎么可能是能安抚下去的呢。

    祁皇后简直就像一个待爆发的火山。奈何,这次堵火山口的是她亲儿子,一想到这里祁皇后就憋得胸口疼,喘不上气来!

    偏偏,祁国公府又有信儿递过来,祁国公叮嘱接下来大局为重,谁都不许再动郡主身边的人!

    祁皇后只能憋着怒气撤回往荆州的追杀口令,什么神医太监,不管郡主这次找什么,她都不能为了舒坦给她宰了。毕竟,昨晚郡主那一刀,就连祁国公都惊了!这个郡主,为了下头的小虾米,就能直接往天上捅窟窿!

    郡主是个疯子,他们可不是。眼下正是关键的时候,可不能再为了那些个屁都不是的奴才秧子出乱子了。

    至于祁青斌,不管祁国公府还是皇后和陛下,心疼当然是心疼的,愤怒也当然是愤怒的,但大局面前,这种儿女之情且往后稍稍吧。

    来日方长,总有一日——

    想到这里祁皇后狠狠吸了一口气,缓缓呼出,紧绷的面容慢慢放松。

    这时宫人已经送上了新的热茶,祁皇后优雅地接过,然后——

    狠狠往地上一摔!

    碎瓷乱溅。

    一旁宫人裙角已湿,死死垂着头,一动不敢动。

    *

    夜幕降临,郡主府里早已上了灯。

    后院里,小洛子正带人打着廊下的冰溜子。

    翠珏和璎珞拎着热茶过来,这时不知谁喊了一声:“这么冷的天,还敢往嘴里放,这是作死呢!”

    立即有人小声道:“姐姐,我就是尝尝味!”

    小洛子回头看了一眼,见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太监,吓唬道:“小心舌头黏在冰块上,到时候就只能割舌头了”

    闻言,小太监把手中冰溜子一扔,再也不敢乱舔了。

    这时,有人来报,宋大人回来了!

    院子里立即安静了,丫头们也不看热闹了,忙各忙各的事儿,还留在院子里的也都低着头,不敢笑闹了。

    璎珞忍不住小声道:“明明宋大人好脾气的样子,瞧瞧她们一个个大气不敢喘的样儿。”

    翠珏同样小声回了一句:“你不也是这样”

    璎珞正要回嘴,看见院门处宋大人已经进来,立即收声,低头。直到宋大人穿过院子,掀开厚门帘,进去,璎珞才轻轻吁出一口气,看着垂下的门帘放心道:“郡主可算跟大人和好了”

    翠珏白了她一眼:“郡主什么时候跟大人不好了。”

    璎珞歪头:“别瞒我,我可什么都知道。”

    两人看向静静垂下的门帘,相视一笑。

    厚门帘挡住了外头的寒气,内中炭盆烧得正旺,香暖温馨。

    宋晋已把厚披风留在外头,进了门帘脚步一顿,往同样垂着厚帘子的西暖阁看了一眼。他原地掸了掸衣裳,搓了搓手,去身上寒气,再进去。

    就在这时,西暖阁门帘一掀,露出一个小脑袋。

    月下半跪在炕上,这时掀着帘子,探身伸头笑道:“大人,回来了!”

    宋晋动作一顿,向她,缓缓点了点头。

    不过一转眼,宋晋整个人都不一样了。全身的冷然已尽去,漆黑的眸中染了笑意。

    宋晋进了门帘,隔着炕桌,坐下。

    一时间,房中安静异常明显。

    月下本一直在等她的宋大人回来,她的!明明一肚子话想说,此时见他进来,竟然一时间不知该从而说起。

    此时她悄悄抬眼看过去。

    宋晋提起一旁茶壶,重新为月下杯中添了茶。又翻开一个茶碗,慢慢倒水。

    安静的房中,只有注水的声音。

    月下托腮看着。果然,宋大人不管做什么,永远都这么认真,这么好看!

    放下茶壶,宋晋看向月下。

    正对上月下看过来的目光,微不可查地,轻轻一顿。宋晋忍不住轻笑一声,这才道:“宫里怎么说?”

    “外祖母让我放心,她并不曾为难。”

    宋晋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搁下道:“想必,太子殿下从中斡旋颇多。”

    这样说的时候,宋晋抬起安静的目光,看向了月下。

    两人说开后,第一次提到太子,月下微微一僵,不自然道:“本就是他——”

    “太子殿下。”宋晋轻声。

    月下疑惑看他。

    宋晋目光温柔,看着她,轻声道:“郡主,虽你与太子为表兄妹,但太子是我大周储君,不可冒犯。郡主提起,该称太子殿下,或呼殿下。”他看着月下,一本正经提醒道:“郡主提到殿下,是不可以用——‘他’的。”

    说到“他”,宋晋温润如水的声音里彷佛投入一个小小石子,让人疑心起了波澜。可对方明明温润从容,这时徐徐道:“称之,不敬。郡主下次,可改了吧。”

    月下愣愣哦了一声。她看了宋晋一眼,才继续道:“本就是、太子殿下的外祖家为非作歹,他——”月下立即改口,“殿下,太子殿下本就该从中斡旋。”

    说完她立即闭上嘴巴。

    宋晋见她这样,又忍不住笑了一声。

    月下看他。

    宋晋看见她圆溜溜的黑眼睛,这样乖乖望过来,又想笑了。他突然发现,他今日已经太多时候都忍不住想笑了。案牍之外,蓝天白云,树木寒风,就连街头穿得圆滚滚的孩童,揭开锅盖冒出的腾腾热气,翻滚的汤圆,都让他眼中带笑。

    再一次,宋晋不由心道,如果她是他的对手,兵不刃血,就足够让他死不知多少次了。

    宋晋轻轻一声叹息,可就连叹息,都是眸中染笑。

    真的是——

    宋晋把月下的茶碗往她手边推了推,见她喝了热茶,才开口说他的正事:“北边将开战,今日有人提起,我已顺势请战,明日就要往京郊大营去了。”

    这样说的时候,宋晋眼中依然含着笑意,伸手接过了月下手中茶碗,轻轻搁在一旁,好像他只是顺口提起一件小事。

    月下早已瞪大了眼睛,愣愣望着宋晋。

    宋晋抬手,顿了顿,克制地弹了一下她光洁的额头,很轻很轻。

    “郡主该能看出来,北边这一仗,不过是早晚的事。”

    月下愣愣道:“可我没想到这么早,这么——”

    “这么突然?”宋晋替她说出疑问。

    月下望着他,点头。

    宋晋缓声道:“其实,从、宋家主进京,北边的战事准备就已开始了。只是对于外人来说,突然了一些。”说到这里宋晋探身向前,低声道:“突然一些好。”

    凝视月下明亮的眼睛,宋晋轻声解释:“明日进宫,郡主见到太后娘娘就能明白了。”宋晋声音更轻了一些:“眼下太后已到了前台,再也不能退回之前的完全防守之势了。”他慢慢道:“对局已经显露,而太后娘娘这边——,需要人——”

    更轻的两个字:“掌兵。”

    轻到好似一说出来就无了。

    月下一瞬间屏住了呼吸,思绪纷纷。

    直到宋晋再次轻声唤她:“郡主?”

    月下回神,看他。

    宋晋轻轻一笑,道:“有臣在,别怕。”

    月下屏住的那口气,这才轻轻呼出。

    她望着宋晋:“是不是因为我?我,太冲动,我这次——”

    宋晋一笑:“跟郡主无关,局势如此。总要有一件事,让这一切发生的。”

    宋晋说得轻描淡写,但月下心里却知道哪是这样轻松的。

    “大人,我——”

    宋晋越发温柔了:“放心,不是因为你。至于昨夜郡主所为——”

    月下盯着宋晋,搁在膝上的手攥着帕子。

    宋晋又笑了:“郡主做得很好,臣想,整个大周,都再也找不出另一个人,在这种情况下,做得这么好了。”

    月下:

    她,怎么这么不信呢

    “郡主不信臣?”

    “信。”她不信自己,也信宋大人。

    宋晋又笑了。

    “还有,臣离开后,郡主要注意一下——小安子。”

    月下才担心着北地战事,听到“离开”心中一紧,哪知道一下子又听到了后头的话——

    她瞬间看向宋晋:

    “为、为什么,你,你为什么这么说?”

    小安子,她的小安子——

    为什么!

    第 116 章

    为什么!

    月下乌黑的眼睛一瞬不瞬盯着宋晋。

    宋晋放缓声音, 安抚道:“放松些,我也只是猜。”

    “猜?猜什么,你、你猜了什么,为什么要猜, 为什么要猜小安子?”

    月下越发攥紧了手中帕子。

    宋晋愈发放缓声音:“郡主, 别紧张——”

    “大人, 我不紧张。”月下紧张道:“大人是不是觉得他哪里不对, 是不是提醒我——提防他?”

    月下的声音里带上了无助。重生以来,她已一次次发现,她曾以为的真相未必是真相。可她从来都没有想过, 这些跟她一起走过来的人, 会有她不知道的秘密。无论是翠珏、璎珞,还是小安子和小洛子,他们几乎是陪着她长大的人。前生,他们——

    想到这里,月下面色一白:除了小安子!

    小安子, 消失了!

    他消失了!

    月下面色更白了。

    宋晋忙把温热的茶水送到她手边:“喝一口, 冷静,听我说。”

    月下忙抱着茶碗, 喝一口,冷静, 望着宋晋,等他说。

    只是她抱着茶碗的手因为用力,关节微微泛白。

    宋晋收回目光,望着月下, 缓声道:“郡主,臣只是提醒你, 小安子的身份,也许没有那么简单。”

    “身份?他有什么身份呀?他就是我的小安子,跟着我七年了!从我十岁,他就跟着我了!外祖母亲自给我挑的人,外祖母亲口跟我说,不管去哪里,都可以带着小安子!”月下巴巴望着宋晋,巴巴道。

    宋晋认真听了,这时道:“如果是这样,臣以为,郡主可以直接问他。”

    “问什么?”

    “既是太后信任的人,想必,他的秘密该是郡主可以知道的。”

    “秘密?”月下更疑惑了。

    宋晋话锋一转:“郡主该知道,臣曾遍览咱们大周历年财政支出吧?”

    月下一愣,不知正说着小安子怎么突然说到这里,她诚实地摇了摇头:“不知道。”

    宋晋

    他看着她诚实的眼睛,突然又想笑了。宋晋清了清嗓子,慢慢道:“现在郡主知道了。另外,郡主要知道,任何事,只要行过,就必然会留下痕迹。”

    月下一怔,望着宋晋。一时间,眼前人似与前生人重合。夕阳下,他转头道:“没什么难的。皇后娘娘只要知道,任何事,只要行过,必然会留下痕迹。”

    前生今世,同样的人,同样的话。

    可分明又不同。

    前生的宋大人,月下记忆中,根本就是不笑的。眸中,好似有冰。温和面容后,是淡淡的冷。

    让她,敬且——,怕。

    而眼前人——

    月下看着眼前人,她的宋大人,眸中有浅浅笑意。

    让她——

    月下看着他,轻声道:“大人,我,记住了。”

    这次,反而轮到宋晋微微一愣,好像一下子不知自己说到了哪里。

    眼前人极美的眼睛里氤氲着水汽,氤氲着柔情,信赖,眷恋。好像,他说什么,她都会听。很认真很认真地听。认真得,让人——怦然心动。

    宋晋拿起一旁茶碗,慢慢喝了两口,放在一边,这才重新看向月下,温和道:“刚才说到——”

    “只要行过,就有痕迹。”

    “对。仁宗时期,宫内种种开支之中,就有痕迹。”

    “什么?”月下向前。

    “仁宗养了人。”

    “什么!”月下一惊。前生她可听过太多次这种秘密了:xxx养了人

    月下瞧着宋晋,嘴唇动了动,结巴道:“大、大、大人,有没有可能你猜错了,我外祖父不是那样的人!”

    宋晋一愣,立即明白月下想岔了:

    不怪月下想歪,实在是仁宗之前好几个皇帝,都各有癖好。其中一个,就特别爱微服出宫,在宫外养了不少人而仁宗,也有微服出宫这么个癖好。

    月下解释道:“我外祖父其实并不喜欢出宫的,反而是我外祖母喜欢出宫。每次微服,其实都是我外祖母闹着要去的,不是你想的那样!”

    宋晋:

    月下:“真的!”

    宋晋又有些想笑了,他实在没忍住,低了头,笑了一声,再次清了嗓子。这才抬头,忍着笑看向月下:“郡主,臣的意思是仁宗养了一批人。”

    月下:“多少?!”还一批!

    “应该不少。很花钱。”

    月下慢慢琢磨过来味了,几乎用气声问道:“什、什么人?”

    宋晋也把声音压得极低:“臣猜,是死士吧。”

    “你是说——”小安子,是死士?

    月下咽了唾沫。

    宋晋点了点头:“臣猜。”

    月下好一会儿没说话。

    好一会儿,月下抬头望向宋晋:“大人,你,你怎么猜的?”就通过那些乱七八糟的开支记录?连后宫哪个殿里换几个茶杯都记在上头,反而很多别的,不管是陛下还是哪个有心人的灵机一动,就可能记到别处了。

    宋晋喝了口茶,看她:“就是,猜。”

    月下:“纯猜呀?”

    宋晋又忍不住想笑了,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慢慢道:“那肯定不纯。”

    月下:

    慢慢把茶喝了,宋晋才解释道:“钱财流动都是有迹可循的,一旦想要掩盖,就会留下更多痕迹。循着这个迹象往上,就会慢慢逼近他人的意图,也就是我们所说的,发现真相。”

    世间事都是如此。只要心虚就会试图掩盖,一旦掩盖就会留下更多迹象。如此,一个人只要想知道,就可以洞悉一切。唯有——

    宋晋隔着炕桌看向眼前人。

    唯有眼前人。她出现,他就需要掩盖,别说看清了,她还未动,他自己已经先乱了。

    月下圆溜溜的眼睛看着宋晋,内中盈满无声的惊叹和崇拜。

    眼尾轻勾,眸子黑亮,灿然若星辰在其中,又如秋水轻漾。

    宋晋实在没忍住,抬手,几乎要触碰她。最后,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颊。

    月下没动,慢慢红了脸。

    屋内,好一会儿没有声音。

    两人隔着炕桌,相望。

    屋内烛火静静燃着,百合香淡淡,却氤氲出一种莫名的紧张。

    就在这时——

    隔着帘子,有人说话:

    “郡主,小安子来了!”

    啪一声——

    灯花轻轻一爆。

    彷佛梦醒,两人俱都移开目光。

    俱都去摸茶碗。

    月下端着茶碗,向帘外道:“让他来回话。”

    本就轻软的声音,此时听来更是让人耳朵微微发痒。

    宋晋端起茶碗,已到嘴边,才发现已经空了。他不觉再次轻声一笑,静静搁下茶碗,才看向月下,起身道:“正好,臣正该告辞,为明日去京郊大营做些准备。”

    月下惊觉:北方,打仗,宋大人!

    这样大的事儿,她还没开始担心,竟然就被宋大人轻描淡写转开了!

    “我一会儿,我、我去找你!”

    心里担心,月下脱口而出。

    说出口才意识到,已经很晚了。待一会儿,就更晚了。

    夜深人静之时,是不妥吧?

    月下不由看向宋晋,声音低弱了些:“大人觉得,好不好?”

    话落,就听宋晋轻声道:

    “好。”

    *

    厢房中,宋晋已离开好一会儿了。

    月下望着静静垂下的门帘,抬手摸了摸脸。

    她不由一歪身子,把发热的脸埋入枕中。

    好在,很快,小安子就到了。

    月下立即坐直身子,重新为自己斟了茶,慢慢喝了,道:“进来吧。”

    帘子一动,小安子进来回话。

    把荆州找人的情况一一回了,小安子就静立一边,等郡主说话。

    月下看着他,前生种种,纷纷而过。

    她问:“你,就没有别的话要跟我说?”

    小安子抬起眼睛,看向郡主。

    月下慢慢道:“关于你的身份,你为何来到我身边。”

    房间里安静极了。

    小安子跪下,叩头,恭敬回道:“不是奴才隐瞒,是娘娘吩咐,只有郡主自己问起的时候奴才才可以说。”

    原来真的!

    明明有了准备,月下还是狠狠一惊。

    就听小安子道:

    “太后娘娘希望郡主顺遂安乐,有些事,知道的越少越好。可太后娘娘也说了,如有一日郡主问起,就到了郡主该知道的时候了。”

    月下认真听着。

    “奴才出自——血刃。是仁宗爷暗中所有,后传给武宗。武宗后,留给了太后。血刃之中,太后挑中了奴才,把奴才拨给了郡主。从此,奴才不再领其他命令,只负责一件事,就是郡主的安全。”

    血刃。

    房中一时间没人说话。

    小安子跪地,垂着头,静静等着。

    月下攥着茶杯,探身问他:“你可知道,有什么办法能让一个人消失得无影无踪?”

    小安子一愣。

    月下看着他。

    小安子:“郡主所说,正是血刃的看家本事,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听到小安子口中说出他的命运,月下面色一白。急问:“必不会只有你们做得到,是不是有旁人也能做到?”

    问毕,月下死死盯着小安子。

    小安子摇头,自豪一笑:“郡主,您是低估了这件事的难度。奴才可以这样说,一般人再怎么样都会留下痕迹。但在杀人然后毁尸灭迹这一块,咱们是专业的!”

    月下面色越发白了,就听小安子继续道:“我们想让一个人消失,就能让他消失得干干净净,任凭怎么找,都再也寻不到这人的任何痕迹!”

    说着说着,他的声音低了,他终于发现郡主脸色不对:“郡主?”

    月下已不自觉咬着食指关节,凝着眉头,看着小安子。

    小安子不知哪里不对,不敢吭声。

    过了好一会。

    月下缓缓问道:“还有谁知道你的身份?”

    “只有太后娘娘和周嬷嬷。如今,多了郡主。”

    “血刃之中,没有人知道你?”

    “血刃之中,都不会以真面目示人。组织里知道奴才如今身份的,只有奴才上下线上的两人。”

    “谁?”

    “一个是康公公。”

    “跟着七皇子的康公公?”想到那个白白胖胖说话慢悠悠异常耐心的康公公,月下诧异极了。

    小安子点头。

    “还有?”

    “永寿宫的小全子。”

    康公公和小全子。

    月下攥着茶杯,看向小安子:

    “告诉外祖母,查血刃。”

    小安子一惊,愣住了。

    “也许,血刃出了叛徒。我有征兆梦,梦中你突然消失——”

    月下目光好像看着他,又好像根本没看他:“任凭我如何寻找,再也不见踪迹。一年又一年,怎么都寻不到,哪里都寻不到。”

    郡主的语气和目光,让小安子不由狠狠一颤。

    上首的郡主,彷佛不时在说一个梦,彷佛这一切都曾真切发生过。

    小安子不由问道:“郡主,梦中可还有别的?”

    月下闭了闭眼,彷佛在重新忆那一场梦,她睁开眼睛:“梦里那日,你离开前支领过一笔银子,理由录的是有故人遇困。”

    安静房中,月下与小安子相视。

    前生,月下也顺着这条线索查过,可小安子一向沉默寡言,领差办事,多一句话也是不说的,从不与人相交。除了她和她身边这几人,小安子哪里有什么旧人。

    显然,此时小安子也想到这些。除了小洛子几人外,能让他用一句“故人”的——

    只有血刃中的康公公和小全子。

    小安子垂了头,默然站立。

    一切可能是梦——

    也可能——

    一向极为淡漠的小安子垂下的手,不由轻轻颤了颤。

    月下同样垂了视线,望着桌上茶碗。血刃也许可以让一个人无声无息地消失。但一个人这样消失,本身就是最大的痕迹,表明这个人的身份不简单。不然,一个小太监,随便一口井,一根绳子,像对小洛子一样,或者干脆就像对璎珞一样往井里一推。前生,小安子的突然消失,本身就是最大的问题。可惜她眼瞎心盲,要不是宋大人提醒,她如今也许都还蒙在鼓里。

    也许今生,小安子还会再次——消失。

    想到这里,月下一个寒战。又想到什么,她突然向小安子道:“血刃里有没有什么办法,让一个人死得看不出蹊跷,好像正常死亡?”

    小安子立即回道:“并没有这样的办法。即使用针,能要人命的也只有那几处,宫里太医也能看出端倪。”

    “用毒呢?”月下的声音发颤。

    “血刃并不长于用毒,也正是因为这个世上就没有无色无味的毒,毒发身亡后,更会留下种种迹象,绝无可能逃过太医们的眼睛。更不要说,一旦确定毒的种类,就可以追查其来路,就会暴露更多用毒人的线索。比起毒来,自己打造的武器,反而更隐蔽。”

    例如他,杀人更爱用铜钱镖。自产自用,顺手极了。

    月下攥着的手一松,轻声道:“去吧,去查。”

    小安子一凛,领命而去。

    第 117 章

    夜又深了些。

    小洛子伴月下出来, 院中的灯已经熄了好些。

    雪后的夜晚是一种清透凛然的寒冷,清幽夜幕上挂着一轮冷月,洒下一地银辉。照出了积雪的廊檐,院中树木枝条幽幽伸展着。

    小洛子在一旁挑着灯笼, 为月下照着路。

    两人到了西院书房院中, 月下才一踏上书房前的台阶, 书房的门就开了。

    月下一抬头就对上了正看过来的宋晋。

    深冬的夜格外冷冽。

    宋晋两步向前, 一面伸手拢住月下因为提步散开的披风,一面向小洛子道:“时安和星远都在旁边厢房里烤火。”

    小洛子看向郡主,月下点了点头。

    进入书房, 瞬间严寒与深夜好似都被关在身后, 书房里暖光融融。早在月下到来前,宋晋就专门多加了炭火。

    月下不由往四周打量。

    好些日子没过来,似乎一切如旧。看到旁边一架子书册,月下一下子想到了今生第一次步入宋大人书房那晚。目光从那一溜《大周律》扫过,月下这才想起来:“我借大人的《大周律》, 忘了还。”

    宋晋接过月下披风, 正往一旁乌木架上挂去:“郡主留着就是了,臣早已记下所有《大周律》。”

    “可大人当日特别嘱我要还的?”

    宋晋仔细挂好了披风, 闻言,转头, 向月下看了过来。

    烛光下,他看过来的眼睛如同轻启的凤尾,眼梢微微上扬,眼眸幽深, 却含着浅笑。

    月下心噗一跳,忙转开视线, 往前方桌案看去。

    书案上一卷文书似才写了一半,旁边搁着的毛笔上还蘸着墨。月下不由上前,低头去看。

    宋晋见月下关心,解释道:“是北边的后勤供给和转运方略。”

    见月下看过来,宋晋对她笑了笑:“单论打仗,镇北侯府镇守北地多年,臣想,目下有周世子,北地还有周老将军,都是可以请教的。只物资转运这部分,还需格外斟酌。”

    月下认真听着,目光从宋晋脸上重新落向桌上未干的笔墨。她脑中已都是北地呼啸,兵戈之声。想到舅舅当年——

    一个冷战,月下猛然抓住宋晋垂在身侧的手。

    突然的举动,让宋晋一僵,随即就意识到月下的手冰凉。

    知她担心,宋晋拉起她的手,笼在自己掌心之间,轻声道:“郡主别怕,臣并非仓皇领命,而是早有准备。”

    宋大人的声音轻缓温和,能抚慰一切。

    月下知他自来都是如此,天大的难事,在他言语中也总是淡淡的。想到今生,很多事都变了,从大礼议到北地战事曾经发生的,悄然消失。前世没发生的,却轰然落地。战场凶险,夺去皇帝舅舅性命的并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阴谋,只需一场突然变故,一个小小疏忽!而今生,她带来了那么多变故——

    他甚至比前生更早踏入战场,他还会同前生一样好好地归来吗?

    想到这里,月下眼中涌上了泪。

    要是,万一——

    “万一,万一天时不利呢”她虽不曾读兵书,也知战争讲究天时地利。大周对北蛮用兵,本就不具地利,她还改了天时!

    月下抓着宋晋,慌乱道:“还有人!俺达贡阴险凶狠,不择手段就是咱们这边,祁国公府处心积虑,一肚子坏水还有陛下,还有殿下。”提起萧淮,月下攥着宋晋的手抖了:“他——”

    想到萧淮可能比前世更早动手,而战场凶险——

    月下一张本就雪白的脸顿失血色,唇轻轻哆嗦着。

    明珠郡主有一双世间最美的眼睛。

    此时,这双眼睛隔着泪光望过来——

    望向他。

    宋晋漆黑的眼睛看着她。心里却蓦地浮现一个念头:不要提“他”。

    鲜明,狰狞。宋晋陡然发现,她才看向他,属于他的那颗永不餍足的心就已经在叫嚣着:只看向他。

    月下真的慌了,抓着宋晋,提醒他:“宋大人,他,他没有你想的那么讲道理的,他,他很有可能,他——”

    好似不断上涨的汪洋冲毁了堤岸,又彷佛早已一再绷紧的琴弦“铮”一声——

    蹦段。

    “郡主?”他安静地唤她。

    “大人?”她抬头应他。

    然后就是骤然的静寂。

    烛火轻晃,异常地静。

    宋晋俯身,把嘴唇贴在了月下的唇上。

    月下整个人一下子绷紧。

    宋晋移开唇,目视她。

    月下已然失声。

    宋晋的目光漆黑,幽深。

    搭在椅背上的玄色大氅已铺展在月下身后硕大的书案上。

    宋晋落在她身上的手轻柔而坚定。

    她顺着他的力道,于无垠寂静与虚空之中,柔软而无力。

    等她再次能够思考时,她的上方是俯身逼近的宋晋。

    她的身下是他那张大毛里子的玄色披风。

    宋晋的脸停留在她上方,很近很近的距离,没有再动。

    近到——呼吸可闻。

    是谁的呼吸,又是谁的心跳,在这样安静的夜里,格外分明。

    如此近的距离,月下颤颤的目光对上了——宋晋的。

    她紧张抬起的手,落在了宋晋的腰间。她急需攀附,在即将到来的坠落中。

    宋晋目光一暗。

    月下闭上了眼睛。

    无法分辨这天与地,这夜与明。

    她的身旁是经学义理,是大周律法,是北方军务,是六部文书,是层层叠叠的土地清丈文册。哪一个她都唯恐碰坏。她唯一能够且不怕碰乱的,只有——只有身前这个人。她可以肆无忌惮攀附他,抓住他,弄乱他。

    他属于她。

    她生而富贵,是大周最尊贵的郡主。可这世间一切在她看来都关联苍生,都是渺小于她不可轻扰的。唯有眼前这个人,属于她。

    苍生指望他。

    而她,拥有他。

    短暂意乱后,月下毫不迟疑地迎上去,紧紧抓住他,轻轻咬住他。身前人几乎是狠狠一滞,然后是再也没有任何犹疑地压下来,是彻底的意乱,也是彻底的情迷。

    八角宫灯静静燃着,房中喘息由轻到重。

    烛火下衣襟散乱,雪白柔腻从女子脖颈往下蔓延,熬红了人的眼睛。

    硕大的乌木桌案,玄色大氅起了皱褶。

    彷佛烧着一团火,炽热,难以抑制。

    在这个又深又冷的黑夜里,放肆又无法抑制地烧开,烧下去。

    突然——

    宋晋狠狠一抬头,看向书房门,抬起的眼尾染着红。

    是笃笃的叩门声。

    门外是显然提高的喊声:“京郊军报!”

    宋晋立刻起身,拉人入怀,拢起月下已然散乱的衣襟,惯常握笔的手为她一点点扣起。

    宋晋垂眸,仔细扣着。

    如同雕刻一样,克制,认真。

    只宋大人的衣领微微敞开,露出他线条优美的脖颈。

    月下目光如同水波漾荡的湖面,雾气散去。

    这时只是抬头看过来,就同盘踞湖面的妖,一个目光都是最有效的引诱。

    宋晋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缓慢为她扣肩头最后一粒纽扣。然后,狠狠把人按入怀中,宋晋抱着她,无声克制。

    他的手温柔地抚着她的后背,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道:“没事的,是外头有信送来”

    他安抚怀中的人,也是安抚他那完全失控的让他此时都觉心惊的欲望。

    就在刚刚,他的郡主让他清清楚楚看到了另一个自己。宋晋始终隐隐知道他在,可就在刚刚,她放出了他。携卷着滔天的欲望。

    烛火下,宋晋闭了眼睛。这才知道,他始终幽禁的毒龙,是何种模样。

    好在,他拥有她。

    她在他的怀中,哪里也不会去。

    月下在宋晋温柔的轻抚下回神,终于再次看清了自己身处何地。

    这次,她听见了门外的动静。

    月下立即挣开,开始手忙脚乱收拾宋大人的书案。

    她听到身后人一声轻笑,月下甚至没敢回头,只脖颈耳根再次烧起绯红。

    宋晋目光落在月下身上,顺手捞起玄色大氅,这才开始整理自己的衣襟。

    转瞬间,他已完成了转变。变成那个人前的宋晋:是温文尔雅的探花,也是克己寡欲的右侍郎。

    嘴角含着他惯常的温润的笑,温和而从容。这时动手扶起倒了的笔架,推回桌角的砚台。

    八角宫灯静静燃着,温柔,旖旎。

    书房安静。

    月下一眼都没有再看宋晋。

    反而是宋晋,不时瞥一眼身旁人,有淡淡笑意掠过眼中。

    等到书房门开,时安进来的时候。

    月下已经坐在了八角宫灯下,正全神贯注看着手中书册。

    宋晋收回目光,站在乌木书案前,看向来人。

    书房中很静。

    时安低着头,一眼都不敢多看,上前呈送上京郊大营送来的文书,然后立即往书房门口站去。

    宋晋拆开,一目十行看过,看向月下。

    月下此时正紧张地看过来。

    宋晋温润的声音:“别担心,不过是北地俺达贡动向。”

    月下忙点头。她知道绝不仅是这些。冬夜急递,从来都不会是小事,北方局势一定更紧急了。

    宋晋的声音越发轻缓:“臣需同周小将军同往京郊大营,以备出征。”

    月下又点头:“现在?”

    宋晋看着她,轻轻点了点头。

    月下立即站起来:“需要准备什么?”

    “别担心。需要的东西,臣早已准备妥当。”

    月下慌乱地点头。

    这时又有人来报:镇北侯府世子周迟已带人在府门外等候。

    宋晋嗯了一声,星远已经抱过来了宋晋斗篷,外头时安已让人牵马等候。

    无声而有序,一切就绪。

    宋晋上前,为月下扶了扶发上珠钗,目光凝着她抬起的脸,轻声道:“郡主,臣先告辞。”

    月下点头,不自觉抓住了眼前人的衣襟,反应过来立即松手。

    宋晋垂眸,看着月下纤若无骨的手为他抚平衣襟。

    他垂下的眸中有暗色涌动:正是眼前这双手抓着他,落在他的腰间,散开的领口——

    立即,宋晋退后一步,垂眸一礼,起身冲月下点了点头,然后转身大步离开了书房。

    直到步入冰冷的夜风中,朔风拂面,刺骨的冷。

    宋晋的步子才重新平缓下来。他没有转身,一面听着身旁人回报,一面带人快速出府,与周迟汇合,迅速上马朝京郊大营策马而去。

    第 118 章

    不过几日时间, 整个京城最关心的话题都是即将开赴北地的军队。

    接下来的半个月,宋晋等人都没有机会再回府,全都在京郊大营,日夜布局, 操练, 一丝不苟地为奔赴北地做准备。

    不管是赵党, 还是祁党, 这段时间都安静了下来。

    他们的目光都在北地,在京郊大营。

    祁国公的书房中

    祁青宴至今都是一脸不可思议。他至今都没想明白:宋晋为何会直接应承下来?

    太子府阿斌出事后第二天,正是祁青宴火气最大的时候, 可皇后娘娘眼下都奈何不了郡主府, 更不要说他。当时皇宫书房正在议北地战事,他们祁国公府受了如此大辱,宋晋居然始终没事人一样,还好生生站在那里议政。听到宋晋丝毫不乱地提出对北边战事的各种想法,祁青宴当时就气不打一处来, 直接开口要给宋晋一个下不来台:

    “宋大人博学多识, 对北地军务也是知之甚深,既然宋大人这么懂, 咱们还在这里讨论什么带兵人选,宋大人不就是现成的人选!”

    其他祁党人自然帮衬他, 纷纷往上拱。

    他正等着宋晋如何道貌岸然巧言令色地推托,哪知道宋晋居然直接就请战了。

    明明是挤兑宋晋,结果最后倒让他们目瞪口呆,一时间完全不知该作何反应!

    祁青宴再次深深喘了口气:那可是北境!是杀人如麻的北地狼王俺达贡!是死人跟死只鸡一样稀松平常的战场!

    就是护卫再森严的武宗, 不也说死就死了!

    祁青宴真的不明白:宋晋是真不怕死,还是宋晋根本就是想往上爬想疯了?!

    “这些草根出身的人真的太可怕了”为了往上爬, 真是连命都能不要啊,祁青宴喃喃感叹。

    一旁山羊胡子谋士看了这位祁国公府大世子一眼,祁国公也看向了祁青宴。

    祁青宴一凛,立即闭嘴,坐得端直。

    一时间,书房里安静异常。

    直到祁国公开口:“他敢上战场,我们国公府里难道就没有敢的了?”

    山羊胡子谋士立即看向了祁青宴。

    祁青宴意识到这话居然是点他的,顿时张口结舌。他觉得,从明珠郡主那一刀子下去,是不是都疯了?

    他可是读圣贤书的人,他是能打仗的武夫吗!要说以前,他还觉得只要带足人,就能保证安全,可武宗的死,让他再也不相信这些了。战场上,是会真死人的。刀剑无言,可不管你是一介匹夫,还是王公勋贵。

    祁青宴埋了头。

    祁国公失望地收回了目光。别说祁青宴不吭声,就是祁青宴真的请战,他也是不允的。如今,祁国公府能指望的就剩下他这个长孙了!但祁青宴的表现,再次让他深深失望了,再一次忍不住想到:要是小九还在,要是他的小九还在

    多少事都会完全不同呀!

    可恨的倭寇!

    祁国公只要一想到祁煜的死,就痛彻心扉。尤其是这一年来,他越来越意识到他的小九的死,不仅仅是让祁国公府痛失最好的接班人。祁煜的死,对整个祁赵两党的对峙格局,对整个朝局,对他们祁氏一族的长远发展都影响巨大。从此,他们不仅东南无可用之人了,南边乱了,他们南边缺人,如今北地,他们还是面临缺人!

    缺一个足以抗衡宋晋的人!

    再一次,祁国公不仅心痛祁煜的死,还惋惜地想起了徐律的死。

    谋士捋了捋胡子,打破了书房的僵局,缓缓道:“如果这次,宋晋要是再立功——”

    那,可就太可怕了。

    祁国公老脸一动,露出一个沉沉的笑:“那可是北地战场。他一个文人,哪有那么好立的功。”

    山羊谋士忙应是,心里却想到了当日大礼辩。那可是治学一辈子的大儒王桢,谁能想到,所有人心中唯独不擅治学的宋晋,能赢?

    想到这里,山羊谋士还是小心提醒道:“无论如何,还是当让我们在北地的人警醒些”

    祁国公收回了望向窗外的目光,笑了:

    “北地乃我边陲重地,宋大人能立功,于我大周是好事。”

    祁青宴诧异地望向了祖父,一时间根本分不清祖父是假意还是糊涂了

    祁国公挑了挑稀疏的眉头:他这话,是真心的。

    只是,他没说的是,宋晋就是立了功,也没事。

    太子殿下,不会让他活着回来。

    想到这里,祁国公沉沉一笑。

    *

    时,已入腊月。

    夜,明月高悬。

    郡主府内院,璎珞和翠珏正陪月下在西暖阁。

    翠珏和璎珞一边打络子,一边不时看一眼炕桌旁的郡主。

    郡主又开始对着那些写着她们看不懂符号的字纸琢磨了,一会儿圈起来这个,一会儿又提笔加上那个。

    翠珏看了一眼时辰,看向了璎珞。璎珞放下手中活,伸了个懒腰,见郡主没有反应,她又掩着嘴打了一个夸张的哈欠。

    月下抬头:“困了?你们先去睡吧。”

    翠珏起身道:“时候不早了,郡主也歇着吧?”

    月下盯着纸上关于前生的种种细节:“我这会儿睡不着”

    璎珞见状,忍不住嘟囔了一句:“宋大人也是,去了军营这么久了,也不说回来看一眼”

    宋晋入京郊大营已一个月了。

    月下叹了口气:“打战是生死攸关的事情,一点马虎不得的。”

    她抬手推开了紧闭的窗,外头寒气顿时涌入。翠珏忙上前给月下披上袄子,月下望着天空那轮月亮,没有说话。

    一时间,几人都没说话。

    璎珞也知道自己抱怨的不是。别说宋大人比别人更需时间准备,就是镇北侯府的世子打小操练的人,也是自打去了,就没有回来过。

    夜愈发深了,外头寒意更深了。

    璎珞下去要热水,一出去就哎呦了一声:“外头太冷了,真真能把人的皮都冻破!”

    翠珏轻声道:“郡主,关上窗吧?”

    月下点了点头,看着翠珏探身关窗,她突然喊了一声:“翠珏——”

    吱一声,窗子闭上。

    翠珏看向郡主。

    月下却好一会儿没有说话,她又低头看了一眼手中字纸,抬起头看向翠珏:“我、我总觉得会有很不好很不好的事情”

    翠珏小心道:“什么样的事呢?”

    月下抓着翠珏的手:“荆州那人快到京城了吧?”

    翠珏忙道:“没有几日了。”

    见月下这样紧张,翠珏劝道:“郡主,奴婢听说那人确实疯疯癫癫的,他说的话——”她知道郡主对这人抱很大希望,虽然她甚至不明白郡主到底想知道什么,可她知道这一年寻的人都没有给郡主答案。可来自荆州的消息,让翠珏皱眉,她很怕郡主这次再失望。到那时,又要寻谁呢。

    月下抓着翠珏,默然不语,目光依然凝在那些遍布符号和片言只语的字纸上。

    夜深人静,连打更的人都是匆匆巡过,喊上两嗓子,就赶紧快步往值夜的房中钻去,里头有热水热酒,还有暖腾腾的火盆。

    这天儿,真是冷得让人在外头一刻也待不住。

    郡主府各处的灯渐渐都熄了,内院里月下已经睡下。

    突然惊醒,月下坐起身。

    碧纱橱里的璎珞睡得正熟。

    此时已是后半夜了。

    月下掀开被子,轻手轻脚起了身,披着袄子来到窗边。她轻轻推开一点点,外头月亮已西沉。

    她的手不觉攥着袄子的角儿,不知道此时的宋大人是在睡梦中,还是秉烛看着那些永远看不完的文书。

    如果在睡中,他会不会梦到她?

    如果醒着,他会不会有一刻看这月亮?

    月下轻轻关上一角窗,转身靠着窗棂,攥着身上袄子,想念一个人。

    只是她怎么也想不到,此时的宋晋,正无声纵马行在京城的街道上。

    身后时安紧紧跟着。

    这些日子,宋晋不仅白日里要跟着士兵一起操练,日常操练之外,还要跟着周迟一起练习弓马兵器。晚间,要跟其他将领一次次商讨北地军务。天天都要到很晚,整个京郊大营都睡了,宋大人还要看书。

    时安对自家大公子真是佩服得足足的。大人精力旺盛,让他自叹弗如!

    每夜,大人总会对着营房外的天看上好一会儿。今夜也是如此。今夜的月亮很大,很亮。时安跟着宋晋看了半天,突然,宋晋说他想回城一趟。

    然后,他们就是如今这样了——

    马一掉头,无声入了富安坊,天上月已西沉了。

    时安这才确定,原来自家大人真的只是想念郡主了。

    他看着前方疾驰的宋晋,一夹马肚跟上。

    前头宋晋已经下马,人已踏上郡主府门前的石阶。

    时安这才到了,一勒缰,停了马,下来就要上前去叫门。

    宋晋却突然拉住了他。

    时安一愣。

    宋晋看着大门,好一会儿没动。

    时安也就不敢动了。一路来,跑得浑身火热,此时一下马,顿时觉得冷风刺骨。时安缩了缩脖子。

    月亮斜斜挂在天边,夜静得很,天冷得厉害。

    郡主府大门两边的灯笼照出一片柔光,两边玉白的石狮子静静立着。

    时安心里有些着急了,已到家门,不知道大人还在等什么!距离出战的日子越来越近,不赶紧见上一面,就只剩下大军出征那日的城门送行了。眼下拍门,算来还有两个时辰。这样他们正好能在大营上午点兵前赶回去。

    “大人?”时安轻唤了一声。

    一张嘴,凉气灌了一嗓子。

    宋晋长睫一动,抬眸再次看向了大门。

    他突然转身,上马,对时安道:“回去吧。”

    时安:

    宋晋已骑马再次无声进入黑夜。

    时安忙跟上。

    一直到再次出了城门,宋晋的马才慢了下来。

    时安终于追上了,喘着粗气,不解道:“大人?”

    宋晋回望身后,轻声道:“出征那日,就会见的。”

    时安不明白,到都家门口了,多见一面不好吗?

    “一面还是两面,仔细想想,也没什么区别。”

    宋晋轻笑了一声,再次策马,向着京郊大营而去。

    没有区别?大人这样的人,从来都是有备而动,怎么会突然回来?

    时安不明白。

    时安更不明白的是,既然回来了:为何不见一面。旁的他不知,但大人想见郡主,他是知道的。

    宋晋已经再次策马行远了。他说的是,见一面还是两面,都一样。他没有说的是,他害怕,他害怕他像那晚一样失去自制。

    如果她靠近,他根本不相信自己能够——停下来。

    宋晋看向天边月:

    如果,如果——

    如果最终,他回不来——

    至少,至少她还可以——

    做太子妃。

    做皇后。

    她的清白,将会让她同——太子之间,少一些芥蒂。她的路,将会更容易走一些。

    到那一日,没有了他,只要想想她那个性子,宋晋的心就止不住疼。

    如果有那一日,至少,至少——

    宋晋猛一夹马腹,更快向前,彻底离开了京城。

    快得时安差点就跟不上。

    要快一点,要离开得更远一点——

    不然,宋晋真怕自己回转。

    直到离得足够远,他再也没有时间能在点兵之前回转见到她,宋晋才放慢了马速。随着速度放慢,他的面上有汗滑落。

    时安终于赶上了宋晋,喊了一声“大人”。

    宋晋这才回头,轻笑道:“辛苦你了。上午操练后,中午你不用过来我这边了,好好睡一觉吧。”

    说完,他轻扬马鞭,再次向前。

    第 119 章

    天渐渐亮了, 日头渐渐升高。

    理国公府,老太太院中,比往日安静了一些。

    请安的人已经散了,老太太只留下了大房的大爷和大奶奶。

    慕熹微挺着肚子, 坐在一边。

    老太太坐在上首, 下面地上站着理国公府大房那位大爷。

    “你决定了?”老太太看向大孙子。

    下首男人看了一眼一旁的慕熹微, 目光在她挺着的肚子上一停, 向着上首跪下道:“孙儿深以为媳妇说的是,也许机会只有这么一次,抓不住就再没有了。孙儿希望能够建功立业, 重振我理国公府声威!”

    说完叩首。他的额头触着冰冷的地面, 平复了他体内激荡的血液。机会,对,就是机会!打小他也跟着祖父练习弓马,舞刀弄剑,也有过建功立业的愿望!直到一日日的平庸, 让他一日日碌碌无为下去。就在他以为他的一生, 都将如此下去,默默无闻, 就像他们理国公府一样,在京城贵族中彻底落寞, 这时,是他的妻子提醒了他:他要的机会,就在眼前。

    长风八万里,一梦玉门关。

    擅琴棋诗词的齐姨娘念过无数缠绵悱恻的情诗, 也曾一次次让他怦然心动。可春宵帐暖之后,酒意酣畅初醒, 他总觉得怅然若失。直到从他妻子口中听到这一句!妻子问他,是一日又一日默默无闻地死,还是轰轰烈烈地活!

    如果可以轰轰烈烈地死,谁想像一团烂泥一样默默无闻地活!

    理国公府大房嫡长子赵长风目光坚毅。

    他不是旁人认为的破落公子,只知缠绵悱恻。他是理国公府的长孙,他的祖父为他的诞生大宴宾客,亲自为他取名——赵长风。

    上首老太太看着孙儿,狠狠一顿手中沉香木拐:“好!这才是我理国公府的好男儿!”

    老太太看着孙儿慢慢道:“娶到这样好的媳妇是你的福气,也是咱们国公府的福气。咱们理国公府是兴是没,端看这一次了!”

    老太太老辣地看到,眼下就是站队的时候了。

    旁人可以求稳,可他们理国公府只能铤而走险,赌一把!再不站队,就彻底边缘化了。

    她的老眼落在了一旁的慕熹微身上。慕熹微垂着眼睛,轻抚着肚子,温柔而安静。

    老太太心中满意地点了点头,有这样的孙媳妇,有这样的母亲,再有孙儿为国公府博来一个机会,他们理国公府才有将来可言!

    站队郡主府和太后一边!

    是赌。

    也是老太太通过长久观察,确定了一点,即使祁国公府和皇后那边赢了,他们理国公府跟着也没有多少机会。机会只在更险的一边。更不要说,大孙媳妇将会生下他们国公府的曾嫡长孙。除非彻底放弃这个孙媳妇,不然他们理国公府要么不站队,要站队只能站在郡主那边。

    显然,老太太已经认定,慕熹微比祁白蓉更可能养育出他们国公府最佳的继承人。

    老太太探身向前,盯着长孙道:

    “到了军中,你就是宋大人的人!”她的声音苍老,又坚决:“你活着,宋大人就不能死。如果——”

    老太太看着孙儿慢慢道:“你能替宋大人——死了,咱们理国公府就起来了。”

    老人目光凝重而灼热,燃烧着痛楚,也燃烧着希望。

    郡主这个人,记人的情,从不会亏待她的人。这时老太太站了起来,居高临下看着孙子:“去吧!等你儿子出世,会给你信儿的,那时候你要做的只有一件事,振兴国公府!”

    地上人叩首:“孙儿谨记!”

    “起来,去吧。无论结果如何,你都将是我国公府最好的继承人!”

    赌!

    从头到尾都是赌。

    赌太后、郡主和宋大人!

    赌这是个男孩子!

    赌这个男孩子能平平安安长大!

    在这个充斥着是非成败的富贵荣华地,对于一个已彻底落败的国公府来说,还有机会赌,就已是祖上保佑,老天垂怜了。

    慕熹微轻抚着腹部。已不止一个大夫说过,这将是一个男孩。

    万一不是——

    慕熹微轻轻抬了抬唇角。只要国公府里的人相信是,就没有万一。她必将诞育国公府下一个嫡长孙,没有万一。

    慕熹微垂着眸,目光淡然坚定。她不知道未来如何,是成是败。谁知道呢!人活着,连父母都指望不上的时候,就只能指望自己了!

    这世上,只有妹妹是愿意拉她一把与她血脉相连的亲人了。她注定与她的妹妹荣辱一体,生死与共。她要做的,就是把整个理国公府绑上她们姐妹所在的战车。眼下,她做到了。

    至于结果,尽人事,听天命。

    成了,她和她的儿子就享有国公府当家人的富贵荣华。

    败了,也有整个理国公府给她们姐妹陪葬。

    慕熹微温柔地抚摸腹部,嘴角含着淡淡笑。

    *

    腊月十四,大军开赴北地。

    城楼上旌旗飘扬,太子殿下带领百官为即将往北地战场的将士们送行。

    穿着崭新棉衣披上铠甲的士兵们寂然立于城下。为首是此次领军的镇北侯府世子周迟,以及众军最前面的——户部侍郎宋晋。在赵、祁两党的角力中,宋晋获封陕甘总督,统领北地军务,作为此次对俺达贡作战的最高军事统帅。

    这是可登天的权力,更是能要人命的责任。

    北地战事一旦不顺,这位朝中崛起的新贵,随时都可能折戟北地。

    城墙上,祁国公带着孙儿站在太子身后。此时一双老眼眯起,看着万军前头这位身披黑甲的年轻人。

    两边官员也都不约而同把目光落在宋晋以及他身后的周迟身上,不约而同涌起同一个感觉:太年轻了。而这背后,就是大周的危机:无大将可用。正是因此,才有曾经的武宗亲征。眼下,满朝筛遍,都选不出一个愿往北地统军的人最后竟真的落在了时年二十四岁的宋晋身上。

    有年迈的官员不由遥望蔚蓝的天空,年迈的心惶恐不安:如果这一战败了,他们大周——

    下方有了动静,这位年迈老官同旁人一样瞬间往下方看去。

    赵阁老出正阳门,谨慎沿着侧边道蹒跚向前。今日他作为大周三代重臣,代表朝廷,手持符节,走向宋晋。

    每一步,赵阁老都走得端重异常。

    现场何止万人,此时一片肃静。

    所有人都看向前方:他们年轻的统帅已经下马,快步向前。

    躬身的黑甲年轻人,伸出他修长白皙的手;满头银丝的红袍老者,一双满布皱纹的苍老瘦削的手同样伸出。

    老者托着的是一方青铜符节,异常郑重交到了年轻统军者手中。

    冰冷的青铜落在了宋晋摊开的手心。

    压住了他右手中狰狞的疤痕。

    宋晋托住符节,起身看向眼前的赵阁老。

    赵廷玉却没有立刻松开手,而是一手按着符节,一手托着宋晋的右手,用力。

    一双已浑浊的老眼,看着他。

    九年前,赵廷玉在这里送行他的陛下。也是这样好的太阳,这样蓝的天,那样勇武、仁孝的年轻陛下。彼时,先帝火热的手握着他,说内事尽托大人,他此去不退北鞑不归。

    谁能想到一语成谶。

    赵廷玉老眼中有水光闪动。再见,就已是陛下冷透的遗体了。

    眼下,他又将亲自送别他最好的学生。

    赵廷用托着宋晋和青桐符节的手再次狠狠用力,浑浊的眼中泪光闪动。

    武宗的去世是对大周的第一次斩首。

    此时朝中很多人都把宋晋看作一个牺牲,能退敌自然就解了北地之围,如不能,也不过是死了一个臣子。可赵廷玉却深知,如宋晋在战场有失,这将是对大周的再一次——斩首。

    赵廷玉苍老的手死死握住,浑浊有光的眼睛死死盯住,千言万语:“此一去——”

    终至无言。

    玄色铠甲在阳光下闪着冷冽的光,铠甲下的人,剑眉星目,目光安静,此时他道:“阁老放心,学生此去,不退北鞑,誓死不归。”

    老泪骤然落下,三军面前,赵廷玉哽咽难言。

    赵廷玉最后狠狠握住了宋晋的手,冰冷的青铜符节硌着两双手。赵廷玉终于松开了手,转身,宋晋俯首恭送。

    城墙上首擂鼓,太子殿下向三军敬酒。

    城下山呼千岁,山呼守卫大周,大周江山千秋万代。

    送军仪式至此已至尾声。

    这时赵廷玉已在人的搀扶下来到了城楼,与祁国公并肩,立在殿下身后。

    赵廷玉喘息未定,静静看着下方。

    祁国公看向赵廷玉,低声道:“阁老还在为不授钺于子礼不悦呢?”

    赵阁老这时才抬起眼皮,看了祁国公一眼。

    祁国公笑道:“阁老年迈力弱,在众人面前持钺,万一有什么闪失,于大军不详,伤了阁老更是我大周的损失。故而,下官认为只授符节,最为妥当。”

    大周送军仪式上,除了能够用于调兵遣将、指挥作战的符节,还当在三军面前,授予形似大斧的钺,象征着授予统军将领对于统御下的将士完全的生杀大权。

    在两党博弈中,赵党争取到了对宋晋陕甘总督的任命,祁国公却拦下了三军前的授钺。

    “大敌当前,祁国公定会大局为重。”赵阁老面色淡淡,只淡淡说了这样一句。他望着前方,心里却没有表面看起来这样安定。宋晋本就年轻,又在军中没有根基,能依靠的只有镇北侯府周家。但北地可不只周家,还有不少攀附祁党的军队统领。没有三军前授钺,宋晋此去,不仅要对外敌,还要花费更多的心力对内。还没出战,就已开始掣肘。想到此处,赵阁老的头不受控制地晃了晃,是他的老病了。

    老了,这位三代重臣老了。他能喜怒不形于色,可却控制不住这颗暴露他内心情绪起伏的晃动的头颅。

    一旁祁国公淡淡笑了一声,心里舒坦了些。幽幽心道,战功谁都想立,总不能真的让宋晋说一不二,让北地的功劳都归宋晋和镇北侯府吧。

    突然,城下传来一阵轻呼。

    看清城下来人,祁国公老脸上的淡笑一滞,眼皮就是一跳。

    赵阁老瞥见,顿时往下看去。这么一看,苍老的脸上顿时一笑:怎么忘了呀,他们大周的明珠。

    祁国公不由道:“这不是胡闹!”

    赵阁老反驳道:“这怎是胡闹?郡主乃我大周明珠,我大周军队出征,郡主还不配一送?”

    这

    祁国公当然不能说不配。仁宗还在的时候,不管正阳门上送谁,可都是把这位郡主抱在怀里的。就是武宗当年出征,也是专有一节,由这位郡主上前相送的。

    前方,萧淮整个人不由靠上前,人都已快靠上了城墙,往前看去。

    绣有蟠龙的后背紧绷,此时随着他骤然一动,蟠龙跟着一动,让其他人顿时大气不敢喘。

    一旁秦兴眼皮再次狠狠一跳,那种不详的预感又来了!好好的,把人送走就得了呗。没了这位宋大人,殿下早晚能心想事成,他们这些跟着当差的这差事也好当了不是!结果,怕什么来什么!

    秦兴越发小心翼翼。

    此时众人俱看向来人。

    第 120 章

    朝阳之下, 红衣如火,丽若神女。

    其美若此——

    让人失声,让人恍惚。

    宋晋已牵马,此时紧紧握着手中缰绳, 看向她。

    月下目光始终看向宋晋, 此时来到军前。

    就见她一抬手, 从腰间取下一柄——

    金鞭!

    军中不少人都忍不住翘脚去看:这就是仁宗亲赐金鞭!

    随着郡主扬起金鞭。

    无论城上城下, 尽都俯首。

    “见此金鞭,如见朕”——

    俯首的赵阁老眼眶已湿,当年仁宗的话如同就在耳边, 岁月却已如白云苍狗, 转眼间他已老迈至此,就是想,他也不能为大周上战场杀敌了!

    俯首的众人听到郡主郎朗之声:

    “今日本郡主以金鞭赐我三军统帅,执此金鞭,上至天者, 将军制之, 下至渊者,将军制之!”

    赵阁老老泪纵横。三军面前, 郡主代表至高皇权,为宋晋授金鞭, 如行了授钺之礼。

    以仁宗金鞭,授予他对其下各方将领生杀予夺之权!

    郎朗晴空之下,众人听到宋晋克制清朗的声音:

    “臣,领命, 谢恩。”

    蓝天之下,两人目光相对。

    俱都无言。

    转瞬之间, 却好似已有千言万语。

    城墙之上,传来击鼓之声:众将上马!

    是殿下催行。

    鼓声如令,宋晋立即翻身上马。

    月下望着他,前世今生犹如天际无声翻涌的云,此一去——

    此一去——

    “你要保重。”她不由向前两步,轻声道。

    轻得让马上的宋晋心一疼。

    三军面前,她甚至不敢放声。

    旁人都说,明珠郡主骄纵,甚至有说她蛮横。宋晋却知道,他的郡主,其实最小心,最乖了。达官贵人,人前体面规矩,人后一个比一个放荡不堪。唯有他的郡主,始终记着她外祖教导,为大周,恪守一个郡主的本分。

    其实,她很少逾矩,很少很少。

    宋晋看她:那样小小一张脸,那样纤弱一个人。

    一直到这一刻——

    宋晋才发现,心底最深处,他怜她。

    他一个出身草野的鄙贱之人,对大周这位最尊贵的郡主,层层爱慕,层层欲望之后,居然是止不住的——怜惜。

    让他一直都想把她捧在掌心,小心翼翼,为她挡风雨,护她一世无忧。

    唯恐她被人欺,被人骗。

    无数人簇拥她,护卫她。他竟然,还是这样担心她,怜惜她。

    宋晋看着她,想对她笑一笑,让她放心。

    月下看着宋晋,努力露出她最好看的笑容。她不哭,她很勇敢!

    晴空郎朗,马上黑甲的年轻将军,他们大周最俊美的探花郎。

    马下仰头,红衣灿灿的年轻女孩,他们大周最尊贵的明珠郡主。

    白云无声涌动,天蔚蓝如水。

    城墙上,萧淮眸光暗沉。

    太子府兵士上前,抢过了呆愣的鼓手手中的鼓槌。

    宋晋一瞥,在第二阵催行鼓响起之前,他骤然策马来到了月下身前。

    场中一呼,随即寂然无声。

    所有人就见大周最克制寡欲最谨守规矩的宋侍郎——,如今是三军统帅、陕甘总督。

    在朗朗晴空下,骤然扬起了披风,他从马上俯身。

    披风落下,遮住了众人目光,覆住了马上俯身的男人和马下仰头的女人。

    寂然无声,谁的心跳,噗通,噗通。

    极短暂的时间,就见马上人直身坐好,系好披风,最后看了马下女孩一眼,立即策马转身,同时抬手向三军呼道:

    “此去,退北鞑,守家园!为我们后方的父母,妻-子,姐妹,兄弟,为我大周,国泰民安!”

    清朗的声音,响彻三军。

    蓝天之下三军齐呼:

    “退北鞑,守家园!”

    “为父母,为妻子!”

    “为姐妹,为兄弟!”

    “为我大周,国泰民安!”

    壮志豪情,呼声震天。

    宋晋和周迟纵马向前,带领浩荡大军直向北而去。

    怔愣的月下目送他不断向前,向前。

    向着北地,义无反顾!

    到处都是震天的呼声,一路向北。

    什么时候,呼声停了,再也,听不到了。

    好安静啊。

    只有蓝天,只有白云,只有升高的日头。

    没有他了。

    直到小洛子哎呦一声,月下才回神,顿时轻轻嘶了一声,这才觉得唇边微微发疼。

    小洛子小心道:“郡主你的唇破、破了”

    想到方才,月下红了脸:

    “咱们快些回去吧,别、别给人看见”

    一转身,才发现周边一片安静。

    正阳门前一下子显得空荡。

    太子府卫已清场。

    小洛子跟紧了郡主,月下看向了来人。

    萧淮目光从她脸上一闪而过,落在了她嫣红的唇上。

    瞳孔骤然一缩。

    萧淮克制着想要抬手的冲动,他怕自己会控制不住一遍遍去擦,会弄伤她。

    月下不觉后退一步,萧淮冷笑一声,向她一步步走来。

    萧淮停在月下面前,高大的身影遮挡了月下身前的阳光。

    月下垂下的手紧紧攥着衣带,不容许自己再向后退,而是选择直视他。

    萧淮阴沉的目光对上了月下看过来的眼睛。

    这样好看的眼睛,这样干净。

    整个大周,除了寥寥可数的几个长辈,眼前人是唯一一个能够并且会直视他的人。

    即使眼下,她看过来的目光带着提防,带着倔强。

    都可以。

    她是他的朏朏,过去是,现在是,以后还将一直是——

    他的朏朏,他的!

    萧淮微微偏头,异常专注地凝视她。

    妄图彻底收拢她。

    一切都已过去,他不会让他活着踏入京城。

    他不会容许她再一次犯错,看向了别人,用她那双只可以跟随他的眼睛。

    萧淮冷漠地注视她,金石玉磬一样的声音:

    “腊月二十,孤的生辰——”萧淮看着她,慢慢道:“月升起的时候,为本殿庆生。”

    面对月下目光,萧淮选择视而不见,微微探身,低头在月下耳边低而清晰道:

    “在本殿的——内寝。”

    他,二十四岁,她十七岁。正该是金风玉露,待月西厢。早该如此!

    话落,萧淮直起身,冷而淡漠地注视她。

    月下目光分毫不避:“我不想。”

    萧淮扯了扯嘴角:“你要来。”

    言罢,他转身,金绣蟠龙的玄色斗篷扫过月下裙角。

    阳光下,张牙舞爪的龙腾起,又落下。

    是皇权的至高无上,不容挑战,不容拒绝。

    月下静静看着他的背影,垂下的手死死攥着。

    直到人已彻底消失。

    小洛子低声道:“郡主?”

    月下安静道:“回家,咱们回家。”

    离开前,月下回望北方。他将在那里为大周,也为她而战。

    后方,有她。

    月下登车,这时有人匆匆而来,报道:“荆州张三,已抵,办差的人已与府中小丁公公交接。”

    月下攥着车帘的手收紧。

    小洛子盯着郡主,虽依然不知为何,但却意识到这个人知道的事,对郡主来说异常重要。

    来人听到郡主温软安静的声音道:“很好,安排见本郡主。”

    月下上车,安静坐下。

    太阳更高了,天空一片蔚蓝,只有白云翻涌,干净极了。

    小洛子在郡主脚边坐着,他只觉得好像有完全无法由人掌控的异常庞大的东西,正向他们压来。

    马车向着郡主府辘辘前行。

    *

    理国公府送行的众人已回到府中,众人跟着老太太到了老太太正院。

    这时都望向明显有话说的老太太。这次,与老太太一同走在前面的,不是杜夫人,而是挺着肚子的慕熹微。

    杜夫人正用帕子抹着眼泪,面容悲怆哀凄,全靠大丫头扶着。

    老太太转头瞥了杜夫人一眼。

    杜夫人抽噎一哽,用帕子捂住嘴巴,睁着哀凄的眼睛看向老太太。

    “哭两声就够了!这副样子给人看到,还以为咱们侯府为大周而惜身,成什么体统!”

    杜夫人狠狠一噎:可那是她的儿子,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如今就这样被老太太哄着送上了前线!还是跟着宋大人,她再是妇道人家,也知道如今局势,宋大人是要拿命打这一仗的,一个闪失可就回不来了!

    好像看穿了杜夫人所想,老太太沉香木拐稳稳落在公府青砖地面上,看着这个儿媳,一字一句道:“长风,既然去了,就是要拿命打这场仗的!”

    闻言,杜夫人从心口发生一声哎呦,要不是有丫头婆子扶着,几乎软倒在地。

    老太太冷眼看着儿媳这副样子。她的目光从软弱无能的儿媳身上,落在了他们身后偌大国公府上。横梁已经泛白,显眼处都已有墙皮剥落。偌大国公府,早已只剩下一个空架子,眼看着这副空架子都维持不下去了!还有心情为了一人的牺牲哭?再不设法,早晚有一日整个国公府都可能成为旁人斗争的祭品,说没就没了!

    哭?

    到时候就是哭死,也没有人理会!

    老太太目光扫过这一圈人,最后落在中间哀凄的杜夫人身上,目光一凝,沉声道:

    “我老了,我瞅着这些年大太太也是越来越倒三不着两,处处力不从心。”

    众人面色各异,杜夫人面色一白。

    就听老太太缓缓道:“以后,这家里就要指望你们年轻一辈了。”

    就见老太太目光,最后落在人群前头的慕熹微身上。

    其他人俱都狠狠一静。

    杜夫人握着帕子的手一顿,连哽咽都停下了,一张脸煞白一片。

    杜夫人身边的祁白蓉脸色更是一僵。

    老太太继续道:“以后这家,就交给大孙媳妇管着了——”

    杜夫人心里一惊,没想到自己儿子才走,自己儿媳妇就巴结着老太太踩着自己的头起来了!

    她看向身旁的二儿媳妇。祁白蓉早已心肝乱跳,此时见婆母示意,立刻强笑开腔道:“老太太,眼下嫂子怀着孩子——”

    老太太一眼,祁白蓉的笑容一僵,闭上了嘴。

    老太太拍了拍一旁大孙媳妇的手,道:“二孙媳妇提醒的是,这也正是我要提醒你们的。眼下熹丫头怀着咱们府里的嫡长,又要管着这么大一个家,你们万不可气着她,累着她,都要——听话!”

    “非常关头,不听话的,直接——打死!”

    话毕,瞬间的安静。

    “大家以为?”老太太徐徐扫视。

    “谨记老太太叮嘱,谨遵大奶奶安排!”

    随即响起众人的应是之声。

    老太太看向慕熹微,这是她品度至今,为他们理国公府选定的当家人。

    慕熹微就着扶着她的丫头,微微欠身,老太太点了点头。慕熹微直起身子,扫向众人的目光是不容置疑的坚定。

    随着慕熹微目光扫去,众人一一低下了头。

    祁白蓉再不甘,也在慕熹微看过来的目光中缓缓低下了头。

    众人心知,国公府的这场变天,到今日,尘埃落定。

    众人散去 ,各自回院。

    青桐和青蒿小心扶着慕熹微到了大房院子,正遇到扶着树踩着山石向北张望的齐姨娘。

    陪着姨娘的丫头顿时慌了,齐姨娘显然也慌了,忙下来,匆匆来给大奶奶请安。

    青蒿看着这对主仆,无声地哼了一声。

    慕熹微抚着肚子,看向眼前的齐姨娘。

    袅袅一束楚腰纤,柳眉细细眼含愁。

    连含愁带怯,都是动人的楚楚。

    慕熹微看着对方,笑了一声。

    齐姨娘仓皇抬头,不知对方为何发笑。

    慕熹微对上齐姨娘楚楚的目光,慈爱道:“齐姨娘,大爷走了,以后这大房,就咱们姊妹了。”

    齐姨娘惊惶睁大了眼睛。

    慕熹微耐心道:“你是咱们大房的人,我必不会亏待你。”

    齐姨娘已经瑟瑟了。

    慕熹微笑:“姨娘好好的跟着我,只要姨娘跟住了,这日子就还能好好过。”

    风过,吹动了他们身后柿子树枯干的枝条。

    姨娘身边叫银红的丫头如风中枯枝,瑟瑟抖动。

    一旁青桐青蒿扶着大奶奶站着,静静看着她们。

    慕熹微说话和蔼,慈爱:

    “姨娘需得明白,这有时候男人,不如女人可靠。”

    “等姨娘明白这一点的时候,姨娘的日子,就好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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