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主府中
东院花厅门窗紧闭, 门口守着小洛子,内里只有翠珏和璎珞。
花厅外,静悄悄的。经过的人,不时往紧闭的房门看一眼。
房内, 上首好一会儿没有动静。
地上站着的青年这才悄悄抬头, 往上首望了一眼。
精致的雕梁, 华贵的瓶壶香炉, 锦绣屏风,却都掩不过上首圈椅中坐着的少女——
张三不由交换了一下左右脚的重心,向来不修边幅不畏天地的人, 此时竟难得觉得有些许局促。
倒不是因为别的, 而是圈椅中的少女太工整太美了一些。好像造化精心绘制,让人觉得自己一下子粗糙了。张三再不在意这些,他到底也还是个年轻人,面对这样美的贵女,也难免多了几分小心翼翼。其人所在好似自然成画, 让人唯恐自己的粗疏, 污了这样美的一幅画面。
张三微微屏息,静静等着。
月下的目光慢慢落在了桌上那小小的透明琉璃瓶中, 她抬起白皙纤细的手,捏起, 半瓶透明的液体在冰凉的琉璃瓶中轻轻晃动。
无色无味,却可以要人性命。
这人说,在距离他们这里很远很远的西方,隔着大河大洋, 这样的东西被那里的皇族用作宫廷斗争的密药。
让人身体麻痹,心脏痉挛而死。唯一的迹象就是死后那双如同水洗过一样的眼睛, 这药也因此在极西之地有个好听的名字——
“美人泪”
月下喃喃唤出,整个人彷佛真的成了一幅画,失去了灵魂的低喃。
轻软,苍凉。
张三听得有些难过,怅怅看了上首一眼,轻声喃道:“是,郡主,正是美人泪。”
上一个见到美人泪的少女,那一刻眼中迸发出生的光,燃烧着渴望。
而这一个见到美人泪的少女,她的手同样死死攥着琉璃瓶,可眼中却光芒尽散,让张三想到那句“哀莫大于心死”。
他已交待,这药来自一位异域来客,黄发碧眼。这人沿途被人视做怪物,只有张三热情地跟着他,为他跑东跑西。吸引张三的不是这人的怪异长相,而是这人褡裢里那些神奇的物件。透明的琉璃,可以放大蚂蚁的镜子,可以自己跳动的铁皮青蛙
后来留住张三的就是那人嘴里另一个神奇的世界。以及被这个老者称之为“科学”的东西。张三如痴如醉地看着老者画出的那些符号,模型,听着老者提到的那些更为神奇的物件。老者甚至说,总有一天人也可以在天上飞,车子不需要马可以自己跑
从那以后,张三脑海中就想着一件事:造一艘大船,到老人所说的极西之地。
长久的安静后,圈椅中的郡主终于抬眸,看向来人:“你确定,这样的东西——,只有两件?”
张三立即道:“我——”
被郡主旁边丫头一瞪,张三立即想起来改口道:“草民确定,我师傅漂洋过海,统共就带来这么两瓶。一瓶他当年给了一位贵人。另一瓶,师傅死的时候给了我。”
说到这里张三心虚地看了一眼瓶子,其中一半,当年他给了一个女孩子。这一节,他没有提起,好在郡主似乎也并不好奇,没有追问。
郡主听后低着头,好似倦怠极了,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
花厅安静。
直到郡主的声音再次响起:“你的事,我会放在心上,一有机会就送你往西。这个——”
张三立即道:“绝不会再有第三人知晓,否则我永远上不了往西的船,就是上去也必遭天谴,丧身鱼腹!”
他赶紧发誓,拼命保证,唯恐郡主收回成命。
圈椅中的女子似乎真的疲倦至极,轻轻摆了摆手。
立即有一个白皙干净的小公公把张三引了出去,带到了郡主府一个隐蔽的院落中,让他先在这里住下来。
眼看小公公要离开,张三伸手扯住对方:“公公,我的事?”
小丁子轻轻拿开张三的手,看着他道:“公子放心,郡主答应的事,从不食言。”
张三这才发现眼前这位小公公不简单。看过来的目光,说出的话,平淡安静,却带着让人信服的力量。
张三不由道:“小公公,我观你面相,将来必是个人物!”
小丁子轻轻一笑:“公子还会相面?”
张三跟着也笑了:“走南闯北,看人总是会的。”
小丁子:“如此,就请公子相信在下,耐心等待。”
张三一噎,信,他自然信,也只能信。这是这些年来,他看到的唯一的可能:去师傅的故乡,去那极西之地!
花厅中,静极了。
翠珏一转头,顿时大惊失色。
正倒茶的璎珞闻声,茶壶差点脱手。
她们看到攥着琉璃瓶的郡主死死低着头,郡主淡粉前襟,淡粉桃花颜色加深,被泪水洇湿。
一滴又一滴!
“郡主?!”
翠珏和璎珞瞬间慌了。
月下抬了头,开口,声音几乎喑哑:“是他。”
那个见过极西之地来客的贵人,是——萧淮!
她还记得,萧淮带给她的无数东西中就曾有会跳的铁皮青蛙,还有能放大蚂蚁的琉璃镜她听他提到过那个来自极西之地的怪人。对此人,当年十七岁的萧淮漫不经心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看看他还知道些什么。要是没有别的,就当杀了”。
当年十岁的月下正好奇地看放大的蚂蚁,闻言赶忙央求萧淮不要。
“他一个人离开家”
“你们都这样看着他了,他能做什么坏事呀!”
“太子哥哥要是不喜欢他,送他回家呗!”
“太子哥哥,求求你啦!”
也是月下当时央求,保住了这位异乡来客的一条命。在这样无关大局的事上,萧淮总是想顺着月下的。故而,只是让人看住他。这才有了后头老人借病装疯脱身。
旧日种种,时隔两世,月下今日重新想起。
记忆中的自己,久远陌生。
她攥着琉璃瓶,想到了前生,她的外祖母。
外祖母的仁寿宫,在周嬷嬷打理下,铁桶一般。
即使是这样验不出的毒,也不会直接入外祖母口中,除了试膳太监,还有周嬷嬷。就是出事,也不会是外祖母。一旦这几人无故猝死,哪怕查不出死因,外祖母都会更警醒。
这铁桶一样的仁寿宫,唯一一个口子——就是她。
月下攥着瓶子,整个人都在颤抖。
只有她亲手做的点心,从周嬷嬷到外祖母,都是放心的。
而她唯一一次亲手做点心,就是前生与萧淮大婚之后。
外祖母气她。
她想尽法子想让外祖母消气。
她
让萧淮帮忙,忙了一夜,亲自为外祖母做点心。
就在她送进点心的那夜,外祖母突发心悸——
想到这里,圈椅中的人发出一声失亲小兽一样的悲鸣,整个人都痛得缩成了一团。她甚至分不清此时死死抓着她,抱着她的人是谁。
唯有的力量只够她虚弱呢喃:“别叫人别叫人”
*
于此同时
一极隐蔽处,小全子正凝眉查看线索,这时抬头看向身后的人,一声“安子哥”还没喊出,他已发觉不对。
可已经晚了。
一枚铜钱镖已入他的胸口。
小全子眼前,只有汩汩的血。他愣愣抬头,看向前面这人。
血刃里最出色的杀手,一路带着他的——安子哥。
小安子的目光平静,看着他。
他射出的铜钱镖,微微偏了一点,就那么一点点。毫厘之偏,是留给他死前看明白的机会。
这已是他对他最大的情分。
小安子静静看着这个从初见就一直喊他哥的人。
血刃行动,没有犹疑,没有情分。
他与小全子从小一起受训,相识十几年。在组织中,这样的情分也只够他让毙命的凶器偏那么一毫。
小全子已经明白了。
他的嘴唇迅速苍白如纸,喃喃道:“安、安子哥我、我不能不管她”
小安子睫毛微动,原来小全子与那个莽莽撞撞的小宫女的故事,不像他说的“就这样然后?没有然后”。
而是,有了然后,有了后文。
血汩汩涌出,正在以极快的速度带走小全子的生命。
小全子挣扎着拉住了小安子的手,一双眼睛死死看着他:“你能能告诉她别、别等了”
小安子盯着小全子哀求的眼睛,轻声道:“如果是你,你会告诉我的郡主,别寻我了吗?”
当然不会。
血刃杀人,不能留有任何痕迹,是真正的彻底的——消失。
小全子死死攥着对方衣角的手一松,他的目光迅速涣散下去。
小安子抬手,缓缓合上了小安子依然大睁的眼睛。
在这一刻,他看着的明明是小全子,却又彷佛——
看见了自己。
*
同一时刻的太子府
一人匆匆入府,直接进了太子书房。不一会儿又从中出来。
来人已经解下了腰间绣春刀,只剩下手中一柄细刃窄刀,日光下一闪,锋利无比。
一旁秦兴送他出来,这时低声笑道:“陈兄弟,咱家给你透个准话,待这差事办成那日,就是兄弟你高升之时!”
“哦?”
“到那时候,咱家恐怕要叫兄弟一声指挥使大人了。”
来人正是锦衣卫千户陈青,闻言感兴趣地抬了头,死人一样苍白的脸上有兴奋的浮红。杀人,让他兴奋。更何况杀的还是这样有价值的一个人。
秦兴意味深长地冲陈青点了点头。
陈青一收手中刀:“公公放心,殿下的差事,卑职敢不尽心。”
从今日起,他就是开赴北地增援队伍中一无名小卒。只待战事已定的时候——
杀宋晋。
想到这里,他咧嘴一笑,露出森森白牙。
第 122 章
腊月十九。
大周朝堂封印, 整个大周上至达官贵人,下到贩夫走卒,都停下工作,进入过年时期。
因星宿不利被送往行宫的七皇子, 在太后娘娘的坚持下, 终于获准回皇宫过年。
年前最后一次后宫觐见, 祁国公府老夫人带着祁白芷请见皇后, 永寿宫的暖轿从宫门下车处把老太太娘俩接了进去。
见了祖母,祁皇后强收了火气,迎了上来。
一盏茶过后, 老太太开口:“这是谁又让娘娘不痛快了?”
祖母关怀的语气, 让祁皇后心里集聚已久的委屈一下子都涌上来了:“还不是因为七皇子!大过年的,这么些好孩子还不够太后她老人家疼的,非把那孩子弄进宫里!不知道的还当她老人家真是疼孩子呢,其实呢,就是找由头让本宫不痛快, 下本宫的脸!”
祁皇后越说越气。
老太太凑头, 低声道:“算了,太后娘娘的意思, 咱们谁敢说什么!再说,那样一个孩子, 要是没人提,陛下都想不起来。别说在行宫,就是眼下进了宫,娘娘您看陛下眼里有他没有!”
祁皇后:“我就是气不过!”
老太太道:“咱们的好娘娘, 心且宽些,这些都是小事!眼下放着自家孩子现成的大事不管, 管他们鸡毛蒜皮的小事做甚?”
说着,老太太拉过了一旁祁白芷的手,向祁皇后道:“咱们太子都这个年纪了,就是之前有高僧说他不能早娶,一拖这些年也不像话了!明儿一过,咱们殿下足岁都二十四奔二十五了,别说跟老百姓家的孩子比,就是在京城大家子里头这个年纪还不娶妻的,可也没有了!娘娘您再是就着殿下,也不能由着殿下这么下去了!”
想到太子,祁皇后狠狠叹了口气。她垂下眼睛,面色凝重,攥着帕子,咬牙下了决心,果断抬头向祁老太太道:
“祖母放心!这个年的头等大事就是把太子婚事定下来!一色大婚东西都是这些年就备好的,只等年一过,就给太子把大婚办了!”
一旁祁白芷早已在老太太开口提到太子年纪的时候,挣开老太太的手,借口离开了。
这时她已行到门口处,听到殿外妃子们前来请安,祁白芷跟着郑嬷嬷出去,看着郑嬷嬷三言两语就把她们打发了。
祁白芷笼着暖袖,看着。
放在外头,这些宫妃们也都是富贵出身。
富贵,美貌,又如何!
冰天雪地的日子,就是再不愿意出门,就是明知今日皇后娘娘没有心思见她们,她们也得老老实实踩着残雪过来。冻了一遭,再感恩戴德回去。
其中最美最张扬的那个,听说皇后娘娘一巴掌就把她打老实了。从此一靠近永寿宫,就缩肩低头,脚底打颤,眼都不敢抬,哪里还有当日美艳张扬的模样。
祁白芷静静看着,似乎看得颇有趣味。
一旁郑嬷嬷陪着她往回走,闲话道:“明儿锦衣候府的寻梅宴,姑娘也是要去的吧?”
“自然是要去的。”
“锦衣侯府也是有意思,上次赏菊宴闹出这么些糟心事,侯夫人倒是还有兴致寻什么梅。还敢往咱们国公府递帖子,倒真是有意思。”
祁白芷一笑:“跟理国公府比起来,到底还是锦衣候府明事理,这点面子总要给他们的。”
提到理国公府,两人都明显不悦。眼下看来,他们那位堂房二小姐算是白嫁过去了,给人压得死死的不说,还一点用没有。如今理国公府简直就像郡主府养的一条疯狗,死活都不顾了,就盯着他们祁国公府咬。
郑嬷嬷笑道:“到底还是姑娘有气度,如此才能走得高远。”话头一转道:“先娘娘还担心殿下伤了姑娘的心,老奴就说了,咱们芷姑娘可不是外头那等轻浮张狂的。姑娘——”郑嬷嬷语重心长道:“听老奴一句话,这人心呀,是会变的。这男人的心,他也是肉长的。一头捂着,一头寒着,天长日久,就偏过来了。”
祁白芷低头,轻轻嗯了一声。
郑嬷嬷慈爱道:“要紧的是正妻之位。这以后的日子,长着呢。”
祁白芷点了点头,轻声:“是呀,这以后的日子——长着呢。”
她们面前是富丽堂皇的永寿宫,是埋头大气不敢喘的听话的宫人,是只敢远远请安的后宫嫔妃。
祁白芷垂下的目光闪了闪:来日方长!
*
另一边,月下在仁寿宫看过了太后,正往后头七皇子住的梧桐殿去。
她身后,周嬷嬷还在嘱咐人把炭火暖炉都带足了,“这一段路冷着呢”。
前头早已看不见人影了,太后才扶着周嬷嬷进去。见太后娘娘坐下没有说话,周嬷嬷忙道:“娘娘别担心,我看郡主就是担心宋大人,毕竟战场——”
说到战场,周嬷嬷话一顿,太后娘娘神色一暗。
时隔八年了,坚忍如太后,就是提起“北境”“战场”,还是受不住。
周嬷嬷赶紧道:“郡主这样,也是难免的。”
太后抬手揉了揉额角,目光落在了炕桌上那盘子动都没动的梅花奶糕上,慢慢道:“我总觉得孩子心里装着事,还是不小的事”
周嬷嬷劝道:“太后多虑了。再说,如今郡主大了——”压低了声音:“连血刃的事,都能知道了。”
“血刃”两个字更是低到只剩下口型。
“娘娘您也少操些心,咱们郡主能为娘娘您分担好些了。”
太后叹了一声:“哎,到底还小呢什么事不能跟哀家说呀,自己闷着,哀家担心”
厢房里静幽幽的,只有檀香静静燃着。
*
梧桐殿前
青石地面上,蹲着一个锦绣华服的男孩子,头上勒着一个小小的金冠,一望而知就是宫里人人讳莫如深的七皇子。
七皇子该是九岁了,可让人一看起来还好像是个孩童。
即使冬日外袍里穿着棉袄,此时蹲在那里,看起来还是小小一团。
偶尔一阵北风过,吹得人露在外头的脸针扎一样疼。跟着七皇子的两个太监这时都在门廊下躲着,只不时提着嗓门喊一声:“天冷,七殿下进屋吧”“殿下冷不冷,要不要喝口热茶”“好殿下,咱们回吧,奴才求求您了”
两个太监就这么躲在廊下避风一边玩着色子,不时就抽空喊上这么两声,嗓门倒是不小,就是眼睛还盯在碗里乱转的色子上呢。
七殿下也好像根本听不见,只是蹲在那里,始终低着头,摆弄着青石地面上的石子。
门廊下的太监又输了一把,扫兴道:“今儿运气不好,不来了!”
另一个太监喜滋滋收起银子和色子,这才有空往外头看了一眼:“七殿下把行宫的石子都带来了?”
“可不。就那么一堆石子,天天摆来看去,跟宝贝一样,不知道的还以为里头裹着金子呢!”
已经揣好了东西的太监一吸鼻子一边低声道:“要不然是傻子呢”
旁边人赶忙往四周看,只见空荡荡的夹道。也是,这么冷的天,谁往这么个住着傻子的僻静宫殿来。就是这殿里的奴才,这会儿都不知道往哪里赌钱烤火去了,谁没事出来受这份冻。这人跺了跺棉鞋,放下心来,提醒了一声:“管管你那张嘴吧。”再傻,也不是他们能说的。
另一个太监不以为然道:“就你小心!就是康公公有时候还抱怨呢,咱们说两句谁会管!”
跺脚的太监动作一停:“这时候了,康公公还屋里躺着呢?”
“谁知道他老人家昨晚又干什么去了!这么冷的天,我要是能做主我也被窝里不起来!”
“你倒是先学会康公公那一套,两头巴结着,两头讨好了,就不用跟着出来受冻了!”康公公这个老油条,那是一边讨好着永寿宫,一边也不怠慢仁寿宫。
“我呸!有屁用!还不是跟咱们一样只能跟着这么个主子,不是在鸟不拉屎的行宫就是在鸟屎都没有的梧桐殿!别说贵人了,一年到头连点多余的油水都摸不着!要咱家说,咱们真是瞎了狗眼,跟了这么没用的老胖子,白白叫了这些日子的干爹——”
旁边人一撞。
这人立即住嘴,往身后看去:白白胖胖摇摇晃晃眯缝着一双才醒的睡眼走过来的,可不就是康公公。
这太监哈着腰小碎步忙迎上前,一开口就是一句“干爹”,能腻掉人的牙。“我的亲干爹呦!您老怎么来了!瞧瞧,这外头多冷!别吹着干爹您哎!”
康公公人到了门口,往前看了一眼,目光闪过了七皇子冻得皲红的手:“咱们主子搁儿蹲多久了?”
“没多久!”
“屁!手都快冻裂了,你们两个小兔崽子还想着偷懒呢,也不知道哄着主子进去暖和着!”
“哎呦干爹!瞧您这话说的,咱们怎么不哄!咱们刚刚一直围着主子又哄又劝的,您瞧我这嘴皮子都磨破了!可咱们小主子您老也知道!咱们总不能硬来吧!”
康公公白了他们一眼,推开两人,来到了七皇子身边,蹲下来,笑眯眯劝道:“殿下,天冷,进去吧?进去暖和!”
蹲在地上的孩子依然好似一点都听不见一样,一手抱着膝盖,一手摆弄着地上的石子。
两个小太监顿时看向康公公:“您老看看,就这样”
康公公又轻声细语劝了两句,见一点用没有,就要动手把七殿下抱进去。
哪知道才抱到门口,七殿下就伸手扒拉住了门柱子,死活不肯再往里。
眼看硬来,七殿下一双小手都要挣裂了,康公公赶忙松了劲儿。七殿下立即从康公公怀里挣开,重新跑到了夹道正中央蹲着。
两个小太监立即又是那副:公公您看!七殿下傻病犯了,您都没法子,咱们更没法子了!
康公公哎了一声,嘟囔道:“殿下心里还是知道点事儿的”
两个小太监立即向前:“干爹您老说啥?”
康公公:“我说,你们两个混球!”
两个太监:
死老胖子哪里不顺当了,起来就骂人
声音更乖巧更委屈了:“干爹!”
正在这时,前方夹道有了动静,三人往前望了一眼,就见蹲在地上的七殿下这时候呼一下抬了头,露出了他那张冻红了的清秀小脸。
原来是浣衣局的人经过,往其他殿里送衣裳的。
七殿下已经迅速地又低了头,用冻得发红的手继续摆弄地上的石子。
康公公又哎了一声。
其中一个太监赶紧讨好道:“干爹,您是有啥愁心事,说给儿子们听听?”
康公公收回视线:“咱家就是愁养了你们这帮子没用的狗东西”
两个太监:
突然前面又有了响动,这次两个太监已经懒得再去看了。这地方,不是浣衣局就是薪炭司的奴才,就是这些地方的奴才,眼睛里也看不见他们梧桐殿。跟着这样的主子,真是晦气!
“哎呦”!
突然被踹了一脚,疼得靠近康公公的那个太监龇牙咧嘴,他一抬头,直接就忘了疼,扑通就跪下了!眨巴着一双眼睛想看得更明白!
再明白没有了,前方来的是明珠郡主!
转眼间,月下带着小洛子和小丁子已到了几人眼前。
就见始终低着头好像什么都听不见的七殿下,这时候抬了头,看着眼前的人。
那张被北风吹得泛红的小脸上,露出了一个安静的笑容。
月下蹲下身看着他:“小七,你是不是在这里等朏朏?”
被叫小七的七殿下笑着点了点头,想到什么,抬手往身上摸去,掏了半天,掏出了东西,他伸出手捧到了月下面前。
灰扑扑泛红的手上是两颗松子糖。
月下看着眼前快一年没见的孩子,伸出手先接过了松子糖。
小七顿时就又笑了,带着甜丝丝的笑容仔细看着月下把糖收到了荷包里。
月下拉紧了荷包袋子,冲他晃了晃,七殿下就又笑了。
月下这才拉起他的手,轻声道:“这里冷,不要在这里,跟着朏朏进去,好不好?”
七殿下点头,顺从地拉着月下的手站了起来,才一动,又站住了脚。
月下看他。
他站在冷风里,转头去看身后。
青石地面上是他的那堆小石子。他似乎不太确定是不是应该把它拿起来。
月下看到,立即看了一眼旁边的太监:“还不把殿下的东西拿过来!”
发愣的太监立即爬过去,恭恭敬敬地如同对待宝石一样,恨不得仔仔细细一颗颗地捡。
月下顺手扯下腰间另一个荷包,把香料倒了出来,直接拿来装这一堆小石子。
上好蜀锦绣金的荷包,一下子装满了脏兮兮的石子,鼓鼓囊囊的。
月下往七殿下腰间一系。
鼓囔囔的荷包立即垂在了七殿下的腰间,扯着他的腰带都往下一沉。
七殿下低头看着,抬手摸了摸,又抬头看向月下,又笑了。
“走?”
七殿下带着笑点了点头,拉着月下的手进了梧桐殿。
剩在后头的小太监抹了一把脖子上的冷汗,悻悻道:“都一年了,七殿下还认得郡主呢”
另一个道:“谁说不是呢,七殿下要能认得咱们,咱们这差也不算白当”奈何,他们不管做什么,七殿下都好像看不见一样。这傻子伺候久了,再好性的人也得不耐烦。
康公公又踹了两人一脚:“当年七殿下掉河里的时候,别说你们没看见,就是看见了能像郡主那样大冷天就往河里捞去!”
那一年七殿下三岁,郡主才刚十岁多一点。
要不是郡主,只怕早就没有什么七殿下了。
殿内早已升起了火盆,烧得暖和和的。
装着热水的铜盆和滚热的茶水点心络绎不绝送进去。
康公公抱着拂尘,晒着太阳,守在门口。他知道郡主从来都不喜他,所以每次郡主来,他也就识趣得不往上靠。
往日死气沉沉的殿内,今日充满了人气。康公公抱着拂尘听着。
“小七,跟你说过几次了,要慢慢吃!”
“看我,这样,慢-慢吃!”
“啊?让我看看。”
“对,要多嚼,这样嘎吱嘎吱”
“不是怪你!你做得很好!”
“特别好!朏朏的小七最好了!天下前三好!”
“我知道,你是想朏朏了,一直在等朏朏对不对?”
只有郡主一个人的声音。
康公公抱着拂尘听着,郡主的小字,是他们七殿下唯一能听懂的名字了。
“哎”
安静的暖阳下,谁的叹息。
也许惋惜的是这个落寞的梧桐殿,也许惋惜的是曾经那个最聪明的小殿下。
殿堂里的宫人被打发了出来,跟着郡主的小洛子和小丁子也跟着出来守在了门口。
康公公正要离开,却被小洛子叫住:“公公是这里的大主管,哪儿能跟那些下头的一样,留在这里就是了。”
康公公一怔,一双小眼睛内眸光一闪,立即笑呵呵听令。
殿堂内,七殿下已经焕然一新,正乖乖坐在月下身旁吃点心。
月下抽出帕子,七殿下立即仰头,把下巴送上前,乖乖地。
月下轻轻用帕子为他擦了嘴角粘着着的点心屑。
七殿下笑。
月下看着他,没有笑。
七殿下慢慢不笑了,用一双漆黑干净的眼睛看着月下。
月下的声音很轻很轻,七殿下很努力很努力地去听。
“小七,你来做皇帝,好不好?”
小七不懂,歪着头看她。
小七慌了,连点心都没有放下,就跪起身,抬起袖子擦着月下的脸。
他的姐姐哭了。
小七也想哭了。
月下低声道:“没事的没事的”
“别怕。小七,别怕。朏朏只是,眼睛进了小虫子”
小七举起好吃的点心,想要安慰伤心的姐姐。
月下小声告诉他:“小七,我不能吃点心了。”
小七还是举着,他知道姐姐爱吃点心的。
月下声音很轻:“我不能吃点心了。”
“我,吃了药。”
第 123 章
腊月二十
北境战局早已开始。原本打算在大周北边肆意抢掠一番好带着财富和女人返回部族好好过一个肥年的蛮鞑, 没想到这一次大周还手了!
猝不及防,让他们损失惨重!这些生于草原,长于马背,习惯了掠夺的蛮人顿时愤怒了:肥羊竟敢对狼群挥蹄子?他们还以为除了那位与整个大周气质格格不入的武皇帝, 再也不会有其他人了!
草原骑兵迅速集结, 聚合在草原狼王俺达贡的旗下。
火光中充斥着烤肉和烈酒的香气, 高大彪悍的蛮人想到了大周的丝绸、瓷器, 还有比大周丝绸、瓷器触感更光滑的女人,情绪再次上顶,发出嗷嗷的狂叫。
中央的帐子中, 其他部族首领围绕着狼王, 个个脸上带着狂喜,为可能的一切。
他们将兵分两路,一路吸引大周主力,另一路只需要从西北防线撕开一道口子,就可以奔京城而去。
“只要兵围大周京城, 都不用咱们费力, 里头那些贪生怕死的臣子还有那个病歪歪更怕死的皇帝,就会立刻让北线停止作战, 千方百计跟咱们议和!”
“到那时——”
“到那时,退不退兵, 怎么退兵都是咱们说了算!里头就是一群怂羊,看到咱们的强弩大刀,就软了腿,破了胆了!”
帐篷里顿时一片哈哈大笑。
“唯一棘手的, 就是周青烈”那个胡子都白了的镇北侯府老将军,镇守北地多年。
提到他的名字, 帐篷里张狂的笑声倒是小了些。
俺达贡大手一挥:
“再勇武的将军,也拦不住贪生怕死的大臣和皇帝!他周青烈再厉害也就他一个,整个大周也就剩下他一把老骨头了,他哪里顾得来两边!等咱们下了京城,一道圣旨,周清烈就动弹不得!”
气氛立即又热烈起来。
“再两年,周青烈就连弓都拉不动了哈哈哈哈!就是拉得动,只一张大弓,面对我数不胜数的俺达勇士,又有何用!更不要说,软绵绵的周人最擅长窝里斗,都不用咱们动手,周青烈这样的也早晚给人斗下去!”
“哈哈哈哈哈”
北地极寒,朔风呼啸。
对于早已习惯这一切的北蛮来说,凛冽的风都是小意思,他们渴望奔抢,渴望火与血。严寒与匮乏,迅速燃烧着他们的渴望,让他们每一个都如出圈的兽,向大周那些温顺的子民扑来。
北蛮骑兵所过之处,要不只有呼啸的朔风,要不就是边民们惊惧的哭喊声。
火光映出狼群凶残嗜血的狂笑,映出马下小民们哭喊惊恐的脸。
大刀劈下,滚热的血液溅上冰冷的钢刀,哭喊寂然。
天寒地冻,只有呼啸的朔风,兴奋的狼群,继续向前。
*
京城,是另一番完全不同的景象,到处洋溢着年底的安逸与热闹。
锦衣候府中更是一派忙乱景象,整个侯府的下人都在为晚上的宴会做准备。
侯夫人这次更是亲自盯着下人,上次赏梅宴本想露脸,结果倒给人打了脸,更差点同时得罪了郡主府和祁国公府。这次侯府可是为了让这两府的年轻小姐们能玩得尽兴,花了大本钱,下了大功夫的,势必要借这次机会让这两府来的娇客满意!
侯夫人忙得脚不沾地,这时得空问身旁大丫头知暖:“世子那边还没拿来?”
大丫头知暖正是颇被侯夫人看重拨去伺候世子的那位,这时忙道:“世子爷说就好了!”
“你快些回去催催他,让他到底上心些!”
这次宴会叫寻梅宴,正是这个大丫头的主意。既是应和侯府冬日绽放的满园子腊梅,也是藏了今晚宴会的主要取乐方式“寻枚”。
侯府把寓意祥瑞的物件藏在这个园子各处,让贵女们三三两两一组,根据获得的提示线索,寻到“枚”。
侯夫人当日一听,就眼前一亮。婆母还活着的时候就嫌她笨嘴拙舌,侯爷更是喜欢有巧思的女子,为此府里李姨娘格外得侯爷青眼,侯夫人再是慈悲,心里也早恨死了这种局面。今日她就要借着这场宴,让京城贵人也让府里人都知道,她也是有一颗玲珑心的,平日里只是她懒得操办,她要真的上心定能办出让人称道的晚宴。
为此她还特地通过娘家人砸钱请到了蒹葭阁的轻描姑娘。
想到这里侯夫人得意的扶了扶头上发钗:什么轻描姑娘,传言这人多清傲,说什么除了太子府就少有府邸能请动她上门,她不就请到了!还姑娘,不过是个给男人跳舞弹琴的婊子罢了。把自己搭得那么高,还不是为了钱,钱到位了,这人不就来了!想到轻描现身的那一刻,那些贵妇们看着她惊诧的嘴脸,侯夫人心里禁不住暗暗得意,把自己到时候该有的淡淡的反应都准备好了。
她低调地淡淡一笑。
这还只是开胃菜!等她这场精心准备的寻枚夜一过,她相信明日整个京城都会谈论她的这场宴!就是比不上初雪那日太子府的宴,也必然能跟那一场相提并论了。
这半个月来,每每想到自己这场宴会将成为接下来京城贵妇贵女们年底的话题,侯夫人就止不住心口发热,干劲儿更足了!
“园子里的屋子都熏好了?火盆都要放得足足的!”
“再去一间间检查过!这么多屋子,平日咱们又都不用,务必确保都给我熏得香暖舒适!”
有婆子提到是不是锁上一半,“这园子大,屋子又多,倒是每一处都整理好了,可到时候前头也有宴这后头也有宴,园子里咱们也没有那么多人呀!”
这一点侯夫人早就想到了,还是知暖想的到位:只要把各处收拾妥当,小姐太太们打开哪里的房门都是舒舒服服的,坐也可,寻也妥,跟着的人少才觉得好玩呢。
侯夫人懒得跟这些没有雅趣的婆子多解释,只一句这些不用你们管就打发婆子下去干活了。
婆子出来跟另外两个婆子一挤眼:既然侯夫人不分派她们跟着,那到时候人一散到园子里,她们正好往僻静处一躲烤火吃酒多好。等快结束的时候,她们再出来往贵人们面前献个好,往人堆里一混,谁能知道她们没当差,想想就美。
另一头,知暖已经到了世子的院子,正要往前头世子书房过去,却见一个小丫头迎了上来。
笑嘻嘻道:“知暖姐姐,世子爷刚刚还到处找您呢!”
知暖一笑:“我这不是回来了。夫人那里正忙着,只怕一会儿也要找呢。世子那边的寻枚线索写得如何了?”
知暖笑得无奈,没办法,哪里都离不得她。
小丫头见问忙笑道:“就快好了!一会儿就能拿过去了!”
“还没好?”知暖有些着急了,上前道:“我去看看!”
世子爷不耐烦这些,只怕没她盯着,就不上心呀。
小丫头一把托住她的手:“好姐姐,世子就怕你催!世子爷说这都是需要花心思的,越催越不得呢!爷要姐姐亲手给他泡一壶九香玉露酒,要姐姐到时候拿酒换字签!”
一听这话知暖就笑了:“真真琐碎死了,怎么就这时候非要?就非得要我亲手泡的才行,难不成我这手上有蜜不成!”
小丫头笑嘻嘻道:“爷只爱喝姐姐的,姐姐还是快去吧!”
知暖无法,这酒工序又多,可世子爷要喝,就是再忙她也得先去备着了。
她往紧闭的书房门看了一眼,想到上次世子爷酒后——
知暖脸一红。这次世子爷该不会,又想了吧
知暖心头一热,扭身往另一头去了。
书房门紧闭,炭火烧得正旺。
一个小厮打扮的纤细身影正扒着窗往外看。
她身后,孟昭握着笔,却是呆呆看着她。
这人见那个碍事的大丫头走了,这才放了心。
一转身,不是别人,却是宋婉。
见宋婉回头,孟昭脸一红,忙低头,对上了层层叠叠铺满一张桌子的字签。
从听到她来,到她被带进来,一直到方才,她的手点在字签上一会儿一个好玩的点子,他写着字脑子都是木的,根本不知道自己写了些什么。
一直到这会儿,孟昭的脑子都是木的。
母命难违,他本来正烦躁地胡乱写着这些闺阁游戏。
然后她就来了,低头走过来的模样,活脱一个格外伶俐的小厮。
猝不及防地抬头,一双他见过后就再也不曾忘过的睡凤眼,一把他听过就一次次出现在他梦里的嗓子。
对着他直言道:“三公子,以后别再给我递东西写信了。”
孟昭顿时脸就一红,明白了她借着今日晚宴冒险前来,就是为了制止他这段日子近乎失去理智的孟浪行径。
说完这话,她转身就要离开。
还是孟昭拦住了她。晚宴还没开始,进来已是冒险,万一出去的路上给人识破——
孟昭的担心盖过了他的羞涩:“你,你去哪儿?”
对方转身轻声道:“三公子别担心。贵府园子大得很,我随便找个山洞子,只要我老老实实趴着,肯定不会给人发现!”
说着她还特别认真地拍了拍怀里抱着的包袱:“时辰一到,我换上衣裳就能见人了!”
趴?山洞子?这得藏多久啊!
天寒地冻,只是听到宋婉这样的打算,孟昭一颗心就已心疼得不得了。就再是男女授受不亲,也不能放她离开了。
宋婉就这么藏在了他的书房里,看着他写字签,很快就藏不住她爱玩机灵的本性,忍不住低声指手画脚。
孟昭恪守礼教大防,只是低头写字。实则早已鼻尖冒汗,情迷意乱。
一直到这会儿,签字写完,又拿言语支走了知暖,也到了宋婉必须离开的时候了。
宋婉从窗前转身,凤眼一挑,格外认真叮嘱:“公子切记我的话,也不枉我这一趟。待北地战事平复,周公子一归,我、我就要嫁人的。这些给人知道,我可真就百死莫辩!”
说完深深看了他一眼,就像领了命的小厮,抱着东西,趁着没人的空档溜出去了。
孟昭追到门边,只能看到她轻盈的身影一闪,就已消失不见了。
等到知暖过来,孟昭还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只无力抬手指了指桌案,让她把东西拿去。
夜幕降临
锦衣候府早已各处点灯,锦绣华服的丽人在华灯初上的园中款步交谈。
看到宋婉一身素雅华服过来,云霏一颗咚咚乱跳的心才平息下来。她忙上前去,低声道:
“姑娘,跟三公子都说清楚了?”三公子可不能再递什么诗词物件了,他们姑娘可是要嫁人的!
宋婉正扶着落雨,慢悠悠打量着园子,闻言道:“我跟他有什么可说的。”
云霏一怔,她们这次冒这么大风险,“姑娘,您——”
宋婉目光从园子和来人身上收回,哦了一声,“放心吧,都说清了。”
园中彩灯灿烂,高台之上轻歌曼舞,仙乐飘飘。
有人道:“看,那不就是轻描姑娘!”
云霏和落雨忙跟着看过去。
宋婉也看了过去。
不远处,已更衣准备登台的轻描披着一件轻柔保暖的大氅,这时正抬头朝这边看过来。
目光与宋婉一对。
宋婉看到轻描落在紫色大氅上秀美的手,把垂下的锦带轻巧打了个节。
节成。
轻描一双含情美目,再次轻飘飘看了宋婉一眼。
宋婉唇角翘起,露出了同旁边人一样的兴致和欢喜,转头对翘首以待的云霏和落雨道:
“好戏要开始了。”
旁边立即有人道:“可不是!侯夫人好手段,真的请来轻描姑娘开场!”
宋婉笑道:“是呢。”
不远处慕府大奶奶身边正热闹,这时慕熹微从寒暄中抬头,与宋婉目光一碰,迅速分开。
宋婉目光穿过人群,看到了远处贵女中间的祁家大小姐——祁白芷。
灯火璀璨处,祁家大小姐笑得矜持而端庄。
不少人都已听说,不用等过年,太子府的婚事就将定下来。
故而,祁白芷身边奉承讨好的人更多了。好些人纷纷道,真希望一会儿的寻枚能有福气跟祁家大小姐分在一起。
“芷姐姐的气运,定能寻到最好的!”
祁白芷淡淡笑着:“借大家吉言。不过彩头罢了,玩得尽兴最重要。”
心里她却格外需要这份彩头,格外留心即将拿到的线索。她需要今夜的祥瑞,用以证明她拥有足够的智慧和幸运。
对此,不光祁白芷想,其他年轻姑娘们也都想。她们不能去抢最好的,但总希望自己不落空。
就好像除夕夜包裹着铜钱的饺子,足以证明她们的福气。而这样的福气,对于待嫁的姑娘,正是最好的修饰。
此时,贵女们已经开始紧张即将到来的线索了。
宋婉收回了目光,对看向自己的云霏道:
“看我做什么,好好、看戏。”
*
锦衣候府灯火璀璨,热闹异常。无人注意处,一轮明月悄悄升起。
郡主府的马车悄然进了太子府,马车上很安静。
确切点说,是紧绷。
月下静静坐着。
小洛子和小丁子也都跟着静静坐着。
两人面上没什么表情,是过度紧张的表现。
马车一停,两人目光瞬间看向了郡主。
月下一路都攥得死紧的手一松,被攥得紧紧的帕子松展开,露出上面绣的桃花,正跟月下裙上绣花是一套的。
小丁子目不转睛,脸上依然没有表情。
小洛子轻轻咽了口唾沫,看着郡主。
月下松开了帕子,轻轻掸了掸衣裙,向两人露出一个笑:“到了,扶我下车吧。”
小洛子忙上前,最后还是忍不住喊了一声:“郡主?”
月下轻轻拍了拍他发紧的胳膊:“松快些。”
小洛子立即哎了一声,低头动了动身子,挂上了自然的笑。
月下看向小丁子,小丁子也跟着笑了笑。
“很好。”
月下静静道。
她静静地下了马车。
静静地走向太子府内院。
静静地来到了——萧淮的内寝门前。
她住了脚步,一抬眼。
始终紧紧跟着的秦兴立即带着小徒弟站远了些。
小丁子和小洛子垂头,停在了廊下门边。
月下推开了门。
门才关上。
外头人就听到了里头传来的琴瑟之声。
是那首曾惊艳半个京城的《凤求凰》。
大周太子萧淮的《凤求凰》。
小洛子和小丁子垂头站着。
远一些,秦兴带着徒弟也垂头站着。
室内,香暖异常。
碗莲正开着,增了春意。
萧淮身上穿的是明黄寝衣,领口散开着,坐在那张整檀木抠出的榻上,膝头搁着他的瑟。
一曲罢,他抬头,看向站在门边不肯再往前的月下,轻声道:
“朏朏,你来了。”
月下面前,紫檀八仙桌上放着一壶两盏。
其后高几上,燃烧着龙凤——红烛。
第 124 章
锦衣候府寻枚游戏已经开始。
园中灯烛高照, 人影憧憧,更兼远处高台上不时有戏子擂鼓,越发添了寻枚的迫切和紧张感。
宋婉带着雨落顺着字签上线索往前,才到腊梅林子, 就听到身后远处高台上鼓声又响, 呼声一片, 这是又有人寻到了。
雨落越发着急, 紧张地跟着自家姑娘,唯恐到最后旁人家小姐都得了,他们家姑娘反落了空!旁人不说是同她们姑娘抽到一组的祁家大小姐耍心眼, 只怕反而会说她们姑娘孤僻不得人。
一路行来, 她们线索倒是寻到不少,兜兜转转,眼看着越走越静,偏偏就是不见谜底所在。
见自家姑娘往前看去,雨落忙催道:“姑娘, 这提示是再往哪去?”
“梅林之后。”
雨落哎了一声:更偏了。
主仆两行过梅林, 身后人声一下子更渺远了,远得好像在另一个世界。
只有树上悬着的灯隐约亮着。
雨落提了提手中灯笼向前照去, 她眼尖,只见小径再一转, 前头就有一处小楼,周遭松柏掩映,露出的檐角上挂着一串风铃,瞧着可不就跟字签谜面旁边的画面彷佛。
雨落心头一跳, 血流都快了,忙拉了拉自家姑娘, 兴奋道:
“姑娘,您看是不是?”
宋婉望着远处树影掩映处,轻轻点了点头,慢慢道:“但愿吧,不然这些日子都白费劲儿了。”后头半句声音越发低了。
雨落信心满满道:“必有的!姑娘看,这树,这铃儿,这画儿!”
说着雨落就要催着自家姑娘赶紧,就在这时,却听到另一条小径上有了动静,她转头一看:前方有灯光,明显有人过来!
离着还有一段距离,雨落的心噗噗直跳,也不知道是跟他们姑娘抽到同一谜面的祁家大小姐,还是另外一组跟她们抽到不同谜面但指向同一谜底的那两位小姐。
不管是谁,雨落都想装没看见,赶紧拖着自家姑娘往前,先把东西拿到再说!
哪怕来人是祁家大小姐,雨落也不觉得她们有必须要等的情分!明明是同一组,说什么两条路都有可能,要分开来走,还不是觉得她们主仆不顶用,随便寻个路口就把她们打发了!
雨落身子挡着灯笼,正要趁着对方还没有发现俯身吹熄灯笼——,然后拉着姑娘撒腿就跑——
结果她太紧张,灯笼一晃,被她们姑娘拿走了。
宋婉举着灯笼往前照去,看清了来人,轻声细语询道:
“是不是崴了脚了?”
随着灯笼挑起,雨落也看清了:是祁家大小姐!她一人挑着灯笼走在前头,她的丫头蹒跚缀在后头。
祁白芷也已把灯笼抬高,看到了这边的人,步子更快了一些。
祁白芷到了眼前,微微气喘,一定神,显然也看清了前头小楼就是谜底所在。她把手中灯笼往雨落手里一递,柔声道:“也没什么,就是刚刚一段路光暗了些,不防有人跟我那丫头撞了一下子,丫头崴了脚。”
宋婉看了一眼雨落。
雨落拎着灯笼正不明所以。
就听祁家大小姐道:“还有劳姑娘的人过去照应着,我同宋姑娘前去寻谜底。”
雨落瘪了瘪嘴,不愿意跟自家姑娘分开,见宋婉向她点了点头,又见后头小路上那个一瘸一拐的丫头实在可怜,点了点头。挑着灯笼,领命过去。到了祁家丫头身边,雨落回头,再次瘪了瘪嘴巴。
前头那团光亮处,自家姑娘打着灯,那位祁家大小姐轻轻巧巧走在一边。
“宋姑娘果然先到了一步。当时我就觉得那条路可能更对一些”是祁家大小姐温温柔柔的声音。
“是祁姐姐体谅小妹,把好走的路让给妹妹了”是自家姑娘轻弱的声音。
“该如此的,咱们能抽到一组本就有缘”
声音越来越远,雨落慢慢听不见了,只能远远看着那团灯光没入那片松柏林中。
另一头,灯笼光沿着松柏之间的夹道,到了小楼前。
祁白芷两步上前,从廊下寻到了另一提示,不仅确定了就是这里,而且内中所藏确实就是今日最大的彩头!她面上一喜,就听“哎呦”一声。祁白芷回身,只见宋婉提着的灯笼熄了。
小楼前顿时一暗。只有二层映出的烛光幽幽照出人影。
祁白芷看着没有点灯的一层,又看向笨手笨脚连个灯笼都打不好的宋婉,皱了眉头,语气却是轻柔:“宋妹妹,没事吧?”
宋婉哭腔道:“怎么办?我的脚好像也崴了”
祁白芷轻轻松开了眉头:“要不妹妹在这里等一下,我先把东西取了。”
宋婉抹泪道:“里头黑漆漆的,瞧着怪吓人的,姐姐还是扶着我一块去吧!”
她一动又是一声哎呦,祁白芷又是一皱眉。
就听宋婉道:“要不咱们喊个人吧!这附近保管有巡值的婆子,咱们叫过来吧!”
祁白芷心道这附近不仅有巡值的婆子,只怕还有李家和赵家的姑娘,一嗓子全喊过来,废了一晚上劲儿,最后这彩头算谁的!她劝阻道:“你且等等,我进去点了灯,把东西取回,咱们再喊人也不迟!”
“那我还是跟姐姐一起吧,我好像还能走动——”
祁白芷已有些不耐烦了,越发柔声道:“你在后头慢慢来,我先进去看看。”
说着不待宋婉回话,祁白芷已经转身,迈上了台阶,轻轻推开了房门。
她身后,暗处的宋婉随着推门声站起了身子,整个人显得都格外高挑了起来。
祁白芷推开门,顿觉一暖,屋内浓郁的熏香扑面而来。二楼灯火隐隐,越发显得一层处黑黢黢的。祁白芷才转过屏风,正摸到屏风后八仙桌上的火绒,弯腰要去点灯——
她的身后,一个高大的黑影上前,一把从背后拦腰抱住了她。
祁白芷全身汗毛炸起,整个人因为惊恐已空白一片,等她反应过来,对方已抬手捂住了她的嘴巴。
祁白芷眼中都是泪,只觉得全身绵软无力,呜呜咽咽地挣扎,却好似柔弱无骨的推就。
身后人俯身靠在她耳边:“卿卿,是我。”
陌生男子的声音。
祁白芷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挣,眼前人显然并没有用蛮力,这时手一滑,祁白芷立即咬住。
黑暗中这人道:“是我!卿月你——”
砰一声——
男人身子一软,倒了下去。
恐惧至极的祁白芷听到宋婉的声音:“祁姐姐别怕,是我!我这就喊人来——”
颤抖的祁白芷立即一把攥住宋婉:“别!”
宋婉一停。
祁白芷颤声道:“先别喊人!”
给人看见,她就说不清了。她是要做太子妃的人,绝不能有任何瑕疵在身,尤其是关系闺誉。
一时间无数想法从祁白芷脑中掠过,她死死攥着宋婉:“你先看看这人,是死是活?”
确定宋婉足够听话,祁白芷松开了手。
宋婉听话地蹲下身,阴影中,祁白芷努力镇定着自己,想着办法。
就听宋婉慌道:“他他死、死了”
祁白芷定睛,向宋婉:“你确定?”
“好像我好怕呀呜呜呜”
祁白芷不耐烦道:“你检查仔细!”
黑暗中,屋角的炭火发出幽幽红光,好像怪兽的眼睛。
屋内熏香,浓郁异常。
祁白芷撑着点亮了桌上的灯,看向了宋婉。
宋婉可怜巴巴地蹲在一旁,再次颤颤伸出手去试对方鼻息,狠狠一哆嗦:“祁姐姐,他真没气了!咱们怎么办呀!”
祁白芷看着宋婉,慢慢道:“是你。”
“什么?”
“你杀了人,是你该怎么办。”
宋婉一张小脸煞白,不会说话了。
祁白芷慢慢道:“不过别怕,我会帮你。”尽管身子依然无力,但祁白芷已想清楚自己如何从中脱身,这时耐心道:
“你只需要按我说的做,按我说的说,不然——”
她盯着宋婉一字一句道:“在大周,杀人是要偿命的,尤其是杀人者为女性。”
屋外起风,松柏呼啸。
祁白芷靠着桌子站着,不知为何,这时候她依然浑身没有力气,她轻轻晃了晃昏沉的头,再次看向了宋婉:
今夜注定要有一个牺牲者。
灯火晃动,宋婉慢慢站起了身。
祁白芷觉得哪里不对,她再次轻轻晃了晃头,想要让视线更清晰一些:她怎么觉得宋婉好像——好像高了不少
这时宋婉已到了祁白芷面前,脸颊边还挂着楚楚可怜的泪珠子,轻声道:“祁姐姐,我好怕呀!你一定要帮我!”
屋里混合着血腥味的熏香,浓得让祁白芷想吐,她想动,偏偏身子还没力气。不过好在,眼前这个蠢货已经乱了阵脚,归她摆布了。
祁白芷再次晃了晃头,压下反胃感:“你只要听我的话——”
宋婉道:“好,我听你的。”
“别打断我的话!”摊上这样的破事,又是在锦衣候府这个蠢地方,祁白芷本就恶心难受,这时愈发不耐烦道:“听着,首先你要——”
她骤然睁大了眼睛。不确定地低了头——
一柄匕首深深地插在她的胸口!
祁白芷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呼喊,就在对方转动匕首的动作中没了声息。
生命的最后,她只听到身前人冷漠地“啧”了一声:
“天时地利,偏偏手生了好在还有人和”
小楼内烛火轻晃。
宋婉轻轻一推,祁白芷软绵绵倒在地。
屋外北风起来了,松柏呼啸。
不远处已有人听到了这处好像有人呼喊,偷酒吃的婆子闻声忙往这边来。今日园子里可都是贵人,偷懒归偷懒,万万不能真有人出事!值守这边的几个婆子推开了门,呼啦啦都出来了。
“你们听清了?”
“我听得真真的,那喊声可有些瘆人!”
“咱们这可是锦衣候府,都是贵人小姐们,能有什么事儿!”
领头的婆子突然就想到了赏菊宴那日明珠郡主的话,“街头唱戏讹诈的,都能放进来?还有什么人进不来!这里是锦衣候府,不是南头市场,下一次是不是连卖大力丸的都给放进来呀!”这么一想,再加上冷风一激,她的酒一下子醒了。
就在这时,几人又听到了喊声。
“那儿!”
婆子们立即呼啦啦朝着喊声的方向去了!
原来是理国公府的大奶奶!
就听扶着大奶奶的丫头慌道:“快些!是我们大奶奶,不小心闪了一下,这会儿有些不舒服!”
怪不得慌成这样!
连婆子们都知道如今这位大奶奶肚子揣着的可是理国公府的金疙瘩!
婆子们赶忙呼喊着扶着慕熹微往暖和的厢房中去。
安顿下来,大夫检查无碍后,虚惊一场的慕熹微虚弱道:“都怪我,好好坐着才是,偏也想凑这个热闹!要不说,到底是侯夫人这心思巧,布置得这样有意思,看得我一个大肚子的都坐不住!”
几乎所有人都围拢了过来,这时候也都跟着一松,笑开了。
尤其是锦衣侯夫人,提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上次就是郡主,这次郡主不在,郡主的亲姐姐要是在她这里出了事!
不敢想。
侯夫人这才隐隐觉得这场闺阁之内的寻枚,尽管准备了许久,似乎也没有那么万全
一旁大丫头知暖笑道:“夫人放心,各处都是奴婢带人检查过的,不过是小姐夫人们之间玩耍,又在一个园子里,能有什么事!”说着压低声音:“就是理国公府大奶奶,咱们也是千叮咛万嘱咐让人坐着看热闹就好,人偏要凑热闹,别说没事,就是真有事也不能真怪咱们呀!”
大着肚子自己乱跑,这要有点闪失也赖他们,这可真是冤枉死人了!
侯夫人看着知暖那双含着笑意的落落大方的眼睛,也想明白了,拍着她的手点了点头:“到底还是你妥当,有你帮着安排着,再不会有旁的事”
主仆两人轻声细语,活似一对亲母女一样,看得府里旁的婆子丫头羡慕不已。
只等这一场寻枚宴过去,知暖在侯夫人面前就更有分量了!有婆子酸溜溜道,这样下去,嫁进来的少夫人要是容不下知暖,不管在世子面前,还是婆婆面前,只怕都难呢
此时,事发的腊梅林那一片地方,早就没了动静,只有风过腊梅树,带起梅香阵阵。
再远一些,松柏飒飒而动。
不远处雨落跺了跺脚:“咱们姑娘们怎的还不出来?”
跟着祁白芷的丫头道:“可恨我这脚,这会儿是一点都动不了了!”
雨落忙道:“再等等吧。姑娘说了,大彩头不好拿呢!”
“可不是!”
小楼里,宋婉已取下脚下增高木,恢复了正常身高。这时她俯身检查了两人鼻息,确定都死透了。这才从地上男子身上寻到了字纸,看了一眼,撇了撇嘴:卿月的字这些年了也没有长进。
不过这魅惑人心的本事,倒是一年比一年渐长。
英雄难过美人关,祁家九爷是这样,这个朝廷重金悬赏的江南大盗也是这样。用卿月的话来说,这世间的男人只有她想不想,没有她得不到的。后来,这句话多了半句注脚,“除了你大哥”。
字纸被丢进了一旁炭火盆内,火苗一窜,彻底吞灭。
宋婉环视屋内,静静检视了每一处。同时,她再次舒展了握刀的左手,因为用力,这时疼得很。
杀人者是左撇子,又是有力道的男人,她这一刀必须足够狠。为此,她练习了快一个月的左手。
杀人者还是一个高大的男人,身高差会影响匕首插入的角度。
宋婉轻轻闭眼,一切迅速在头脑中呈现、检视,以大周三司和仵作的视角。
最后,她来到地上男人前方一个角度站定,整个格局再次清晰呈现,宋婉站在了那个恰恰好的位置。然后,轻轻抛出一个石子,触发了一个简易机关。
一柄飞出的匕首径直插入宋婉左肩胛处。
宋婉脸色骤然一白,身子一个踉跄,拼命往前逃去,拼着力气推开了门:
“来人!救命!”
“救、命!”
至此,她的故事已经成型。
觊觎祁白芷美貌的贼人,在祁家大小姐反抗中残忍杀害了对方,赶到的宋婉以为砸晕了贼人,却在要逃的时候被贼人用最后的力气所伤。至于这个小小的机关,好用得很。是大哥设计的诸多机关中的一个。
一旦明白原理,布置起来简单,不着痕迹。
所需要的,只是一点点时间。
而理国公府大奶奶,答应为她争取时间。
松柏呼啸,呼喊声惊动了园中人。
倒下的宋婉心道:一切都很顺利,就是——,好疼,真的好疼!
郡主姐姐,你不喜欢的,我帮你清除掉。
可你一定要喜欢我。
一直,一直疼我。
*
当宋婉在锦衣候府拿到寻枚线索的时候,太子府的《凤求凰》落下了最后一个音。
龙凤红烛静静燃着,碗莲静静开着。
萧淮抬眸,静静看向月下,轻声道:
“朏朏,你来了。”
月下抬头,看向萧淮。
萧淮笑了笑,目示四周,缓缓道:“这些,都是我亲自布置的,还喜欢吗?后头大红桃花帐,我亲自挂的。帐子备了好久了,总算能挂出来了。我记得你说过,想要漫天桃花帐?大婚的红配粉色桃花,好些匠人都说不合适,可你想要,孤就让他们调整了材质,不用重缎,换大红轻纱配淡粉桃花,既有了大婚的喜庆,又有了你喜欢的桃花,做出来还不错,你觉得呢?”
萧淮声音轻,说得细致,认真。他想让她知道,这是一场他精心准备的大婚。
两人身后,紫檀木明月轻纱屏风映出其后重工拔步床,其上大红轻纱帐已整个放了下来,桃花点点,好似随时就会随轻风飘起。
“还有这对龙凤红烛,也是我亲手制,亲手点的!你怕黑,可在这里不用怕了,这对红烛正正好能烧到天明,添了你最爱点的百合香,闻到没?”
萧淮温柔地问。
月下不答,萧淮并不以为意,见月下目光茫然失魂地落在她身前酒壶上。
萧淮马上道:“这酒也是我亲自跟人学着酿的,我早就想着了,咱们的交杯酒孤会亲自酿。你总嫌酒辣和苦,这酒我加了花蜜,添了合欢,嬷嬷也说很好,寓意咱们以后的日子——”
月下手落在酒壶上的手轻颤,此时似再也无法忍耐:“开窗!”
“胐胐,外头冷得很——”
月下抬头,脸色苍白极了,让萧淮一怔。
月下苍白着脸,道:“开窗,马上。”突然提高声音,狠狠喊道:“你,这间屋子,都让我闯不过气,我说——开窗!”
她落在桌案上的手死死按着,整个人都苍白虚弱,似乎再多一刻她就要窒息。
萧淮起身,取下窗棂上扣死的销子,狠狠推开了紧闭的窗子。
“再开!”
萧淮立即狠狠拔下另一扇窗的销子,狠狠推开。
“再开!”
再下一扇。
刺骨寒气涌入。
月下扶着桌子,胸口起伏,好像一个被逼得太紧困得太狠的人终于得已喘息。
院中秦兴等人听到动静,立即向前看来,被萧淮恶狠狠的目光一瞪,秦兴师徒立即低头垂目,往更远的角落站着去了。
夜幕之上,明月皎洁,洒下清辉。
萧淮身上只穿了明黄色寝衣,此时寒风猎猎吹入,迅速吹冷了一室香暖,吹动了他身上柔软的寝衣。他好像全无所觉,在冷风中转身,挺直的身体近乎僵硬,一双漆黑的桃花眼看向月下。
寒冷似乎让他裸露在外的皮肤更白了,让他的眼睛更黑了。
他看着她,慢慢道:“够了吗?”
冷风吹动一室大红的色彩,他们身后轻纱在骤然而入的风中晃动,光影愈发暧昧交错。
月下垂着视线,这时轻轻一个瑟缩,大约真的太冷了。
萧淮看着寒气中越发显得单薄的月下,再也压不住怒气,一个转身狠狠一拉木窗,力气大得似乎能把整个窗子卸下来。
“哐当——哐当——哐当——”
一扇扇窗重新被死死关上。
院中的人越发往角落站去,更不敢靠近了。
直到最后一扇窗子关上,萧淮落在窗棂上的手死死扣紧,他闭上了眼睛,狠狠压下胸中乱撞的怒气。手几乎要抠烂雕花木头。
好一会儿,萧淮就那么攥着窗棂没有动,僵直的脊背微微弯着,都是克制。
直到屋中重新又聚拢了温热的气息。
萧淮这才慢慢松开了手,睁开的眼中阴暗涌动,第一个念头就是:宋晋该死!
他慢慢转身,苍白的脸上重新带出笑,轻声道:
“胐胐,今天是我们的好日子。不要闹了,好不好?至少,今夜,不要闹了。”
萧淮看着她:“今夜,你的每一点不愿意,都让孤觉得——他,罪该万死!”
看着月下明显一瑟,萧淮的心疼得让他一张俊脸几乎都狰狞了。
他越发努力笑道:“胐胐乖,听话一点。”
第 125 章
“孤, 真的不想做出太过分的事。”
“咱们说好的,你十七岁这年,孤娶你。”
萧淮注视月下的桃花眼中几乎是悲怆:“明明说好的——”
他来到了紫檀木圆桌前,坐了下来。执壶倒酒。
月下低垂的目光看到莹润的酒液注满她面前青玉酒杯, 然后是萧淮的。
他的酒杯慢慢满了。
月下的目光看着酒液, 整个人似乎都是一片空白。
萧淮端起酒杯, 含着笑看月下。
月下目光看着莹润的酒液, 没有动。
烛光安静,红帐低垂,满室安静。
萧淮的笑越发僵硬:
“胐胐?”
是克制的——提醒。
他看到月下伸出了手, 端起了青玉杯。
萧淮松了一口气, 心又疼又悲伤。
月下漆黑的眼睛看向了萧淮。
萧淮的手绕过月下安静端着酒杯的手,他看着她。
一滴泪顺着月下莹白的脸颊滑落。
她殷红的唇靠近了青玉酒盏。
*
北地,朔风呼啸,枯枝乱颤,地上枯草被冷风吹得起伏不断。
北风吹动乌云, 遮了天上明月。
夜一下子变成了墨一样的黑, 伸手不见五指。
马蹄裹着厚厚的布条,嘴里衔着橛子, 兵士口中衔枚,在黑夜中绕过北地一个个关卡, 一路往前。
大周关卡旁,冷风中困倦异常的年轻小兵,一个呵欠还没打出来,一声呜咽, 血涌出,身子就软绵绵倒在了地上。
黑暗中, 北蛮人一咧嘴。
一行人借着黑夜掩盖,再次飞速向前。
过了前面的守关,就进入了大周关内,他们也不必这样偷偷摸摸,铁骑大刀就可以一路坎过去,直向大周京城而去!直到京城城池前,再也没有什么能拦住他们脚步的了!
想到这里,这行人身上血液都热了,沸腾着杀戮与掠夺的渴望。
就在他们如法炮制,马上就要绕过这最后一道城池的时候,前方骤然一乱,一片呼喊哀嚎。
后头跟着的人还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已经一下子摔了下去,跟前头地上乱做一团的人撞成一片,人仰马翻。
“绊马索!”
一路行来,大周战力显然都被正面战场牵制,一关又一关的顺利让北蛮自觉胜券在握,就在他们放松警惕,只等一声号角就可长驱直入的时候,遭遇了突然的伏击!
北蛮兵将还没弄清到底怎么回事,就见四面八方都是火光,喊声震天。
似有无数人,从四面八方扑来!
冰冷的空气中顿时充满了血腥味,滚烫的血液乱溅。乱了手脚的北蛮人在他们最没有准备的侧面战场遭遇了一场大败。
突围京城的计划一夜落空。
消息传来时,正面战场两方正激战。
狼王俺达贡亲自率领的北蛮部队让人丧胆,全靠着周老将军带着周家子弟冲在最前面,才让后头的大周士兵没有退缩。寒冷中,周老将军压着喉头上涌的血寸步不退,他一边胳膊已经皮开肉绽,他却一眼都没看。
寸步不能退!
他知道,他一旦退了,身后大军就乱了。
无论如何,不能退!
就在这时,一对乌骑携着大胜北蛮的消息,也携着一身冲杀后的血腥气驰援而来!
大周兵将士气骤然高涨,眼前高大凶残的北蛮兵一下子就没有那么可怕了。
原来,这些高大强悍的北蛮铁骑并非不可战胜的!
被压着摇摇欲坠的大周士气顿时一振。
本来已呈劣势的局面开始逆转。
火把下狼王俺达贡转头,面容狰狞,带血的牙缝里挤出:“领兵的是谁?”
“宋晋!咱们先前提到的那个依靠裙带关系扶摇直上的白面探花郎宋晋!”
回话的铁塔一样的北蛮将军提到这个名字时狠狠一颤,他亲眼看到火光下那个黑甲白面的年轻人,一刀砍下一个马上骑兵的头!稳,准,狠!
喷涌出的血溅到了黑甲中间他那张极其清俊的脸上,而那人,甚至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
那一刻,北蛮这个铁塔一样的将军,觉得他看着的不是一个人,是一匹来自雪山的狼。
一刀刀砍下去,他的眼中彷佛没有任何波动!
只有对手脆弱的动脉,只有他手中那柄削铁如泥的刀!
狼王俺达贡望向前方奔来的大周铁骑。
据说,探花郎都是大周最俊的男人。
俺达贡犀利的眼睛瞬间锁定了——宋晋!
大周的一个书生,竟然阻断了他们兵围京城的计划!
晃动的血红光亮下,狼王咧嘴:“原来大周,不是只有一个周青烈。”
此时,他还不知道,他即将遇到他这一生最硬的硬茬子,阻断的何止是他兵围京城的大计。
*
京城,太子府
寒冷的夜色中,前院有人匆匆而来。
来人到了秦公公面前附耳低语:
“若芜姑娘那边,有了动静”
秦兴一听,顿时面色一绷。他往前方紧闭的房中看了一眼,叮嘱徒弟道:“咱们盯着的雀儿行动了,咱家带人盯着那边,这边你候着就是了”
说着特别嘱咐道:“今儿是殿下的好日子,除非天塌了,不然不许扰了殿下和郡主!”
小太监忙点头。
秦兴立即带人往前头去了。
廊下阴影中站着的小洛子和小丁子这时候互相看了一眼,彼此都注意到了对方控制不住的紧张,彼此又都慢慢努力松弛下紧绷的身体,继续守在黑夜中,等着。
红通通的炭火重新烘暖了寝房。龙凤红烛晕染出幽幽百合香气,暧昧的烛火笼罩满屋,轻纱桃花帐静静低垂,铺展出撩动人心的迷离。处处无言,处处勾勒出同一句意味:这间精美尊贵的寝房,已经做好了准备,迎接一场春宵帐暖。
月下的唇几乎就要碰到青玉酒瓯。
两人的脸庞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近。
近到萧淮能够看到月下脸上那层细腻的绒毛,能够嗅到此时她脸颊上滚落的泪水的味道。
那滴泪——咸涩异常。萧淮几乎是一瞬不瞬地看着它——滚过他开裂的心口,疼得要命。
窗外的天冷得要命,到处都是准备过年的欢喜人群,萧淮一瞬不瞬地凝着眼前这个人,这张脸,他在想:一年时间,原来就可以让那个数着日子等着嫁给他的女孩,为了另一个男人,以绝望而屈辱地姿态,饮下这盏同他的交杯酒。
萧淮从未这样恨过时光。
恨那个没有拦下赐婚圣旨的自己。
甚至,恨她。
都道故人心易变。
不知道她从什么时候开始看向了别人,徒留他在这间红烛高烧的房间中,徒劳地奏那曲《凤求凰》。
萧淮捏着酒瓯的手紧了又紧,落在月下身上的目光却没有分毫转移。
萧淮温柔地凝视她,一瞬不瞬。暧昧的百合香中,他在思考一个问题:待与她同饮下这杯象征结合的交杯酒后,他是不是应该狠狠咬死她。
任凭她到时候怎么哭,他都不会放开她。
莹润的酒液碰到月下嫣红的唇。
萧淮的薄唇靠向酒杯,目光依然看着她。
大周太子亲酿的合欢酒同时经过两人唇边,滑过两人喉间。
酒入喉中的那一刻,萧淮就改了主意:他怎么舍得咬死她。
搁下酒杯,一室安静中,萧淮抬起他修长的手,目视月下,落在了她下颌处第一颗扣子上。
解开。
然后是第二颗。
烛火照亮满室,映出萧淮漆黑的眸子。
映出她白皙柔腻的脖颈,优美的线条向下。
萧淮绷紧面容,指尖落在第三颗扣子上。
月下骤然抬手狠狠甩开了萧淮的手。
异样的红浮现在她瓷白的脸上,她的眸中终于有了情绪。
萧淮紧绷的身体骤然一松,始终憋着的那口气也终于吐出。
月下的反应,让萧淮眼中终于带上了一丝笑意,他用一种松了一口气的放松姿态看着她,目中带上了宠溺。
月下却没有管她已经散开的领子,而是直接起身。狠狠推开碍事的凳子,一手捞起一旁酒壶,倒酒,然后一仰而尽。
一连三杯。
露出醉态,捞着酒壶,偏过头,一双秋水一样的眼睛看着萧淮。
烛火下,肤如凝脂,乌发如云,唇红似丹。
酒液染在她红润的唇上,滴落在她凝脂一样的脖颈。
萧淮胸口轻轻起伏着,看着她。
月下眼中似有泪光一闪,她随即一手伸出,狠狠搂过萧淮,另一手扯着酒壶就往萧淮嘴里灌。
“别光我喝呀,你也喝!”
“你不是就想喝,今儿就喝个够!”
月下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和颤抖,这让本想制止月下胡闹的萧淮心头一软,他要推开她的手一顿,顺势滑落,轻轻揽住了她不盈一握的腰,萧淮仰面靠在她身前,任凭她灌酒。
莹润的酒液乱溅,顺着萧淮下颌滑落,湿了他露出的线体优美的颈部,洇湿了一旁散开的轻软的明黄寝袍。
月下看着更多的酒液顺着萧淮薄唇灌入。
他狼狈但含笑,望着她的目光里都是她熟悉的纵容。
闹可以,他陪着她闹。
只别不理人。
一向都是这样的。
酒壶空了,月下一手轻轻搁下酒壶,一手依然搂着他。
这样温柔。
温柔得让萧淮恍惚,彷佛回到旧日时光。
萧淮桃花眼中都是笑,靠着月下,带着浅浅醉意,轻轻笑着。
月下两手抱住了萧淮。
萧淮又笑了一声,启了薄唇,开口道:“朏——”
他立即意识到不对。
身后的人已经收紧了她的双手,紧紧捂住了他的嘴。
鲜红的血顺着月下雪白的指间涌出。
萧淮抬起手,落在月下捂着他的手上,用力,要去掰开她的手。
月下紧紧搂着他,扑簌簌的眼泪滚滚而下,砸在萧淮脸上,她在他耳边哀求:
“太子哥哥,别这样用力,我疼”
说着她手上越发使劲,用她全身的力气死死捂着萧淮的嘴巴。
“太子哥哥,别叫人,好不好”
月下滚烫的泪落在萧淮睁开的眼角,他看到有同样的鲜血从月下唇角涌出。
萧淮挣扎的动作一滞,月下趁势越发整个人都抱紧了他。她的脸庞落在他的脸侧,哭着道:“太子哥哥,乖一些,一会儿就好了”
“太子哥哥,不疼的”
“一会儿就好了”
目光朦胧,一切都像笼着一层轻纱,再一层,再一层。
一层层轻纱覆下。
慢慢地,萧淮连近在眼前的月下都看不清了。
好温柔的轻纱呀,朦胧了整个世界。
原来,这就是美人泪。
她知道了。
萧淮心道。
“你怎么可以那是我的外祖母那是我的外祖母呀”
“太子哥哥,你怎么可以”
“你说过会一直疼我,很疼我你怎么可以”
萧淮扣住月下手腕的手,松开了。
房内红烛高烧,暖香氤氲。
房外天寒地冻。
小洛子已经与小丁子站在了一起,两人的脸一个比一个绷得紧。
房中已经安静好一会儿了。
安静。
太安静了。
小洛子再次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压低声音道:“太久了,是不是太久了?我要喊一声郡主!”他拼命压着的声音已慌得要命。
小丁子一把攥住了他,力道大得让小洛子一个机灵,就听耳边人低声道:“郡主说,摔杯为号。”
小洛子心慌极了:“万一不对呢万一”
万一药量那个张三记错了呢。万一提前服用的解毒丸根本不管用呢。万一郡主没力气摔杯呢。只要任何一个地方出了问题——
“郡主会死的!”
压抑的低声中小洛子整个人都是哆嗦的。
北风呼啸,吹动了太子府一数数光秃秃的桃枝。
小丁子绷着一张惨白的脸,死死攥着小洛子,同样压抑的低声:
“郡主说,摔杯为号。”
他们要听话。
郡主说了的,摔杯子,他们才能进去!
小洛子松了力气。
小丁子放开了手,眼中有了泪。
呼啸的北风,紧闭的房门。
龙凤红烛燃着,滚下一滴红色的蜡泪,凝结在合欢烛台上。
萧淮松开了扣着月下的手,月下搂着他呜咽出声。
萧淮口中涌出的血湿了他半个胸膛。
他用最后的力气挣扎着抬起了指尖,然后,轻轻扯了扯月下的袖角。
这算是两人之间一个心照不宣的约定。以前每次月下不高兴闹脾气后,总是拉一拉他的袖子,既表示道歉,也表示和好。
这是萧淮第二次尝试拉起月下的袖子。
扯一扯。
再扯一扯。
用他这一生最后的力气。
朏朏。
月下慢慢松开了萧淮。
萧淮的声音已气若游丝。
“朏、朏这药不、不是这么用的”
他似乎想抬手,想去够她的脸庞,可他够不到了。
月下俯身。
他的手终于落在她的脸上,摸索着,落在她的唇角,为她抹去嘴角涌出的血。
他说:“朏朏我——”
萧淮努力睁开的眼中犹如水洗过一样——
大周人都知道,他们的太子殿下有一双异常迷人的桃花眼。
萧淮抬起的手猝然滑落,整个人都靠在了月下的怀中。
月下轻轻搂着他,轻轻地。
“太子哥哥,疼不疼”
滔滔岁月中,她的身边一直有他。
“朏朏别怕。”
“你不懂的,孤告诉你。你想要的,孤给你拿来。你不知道怎么办的,孤替你办。”
“现在,告诉孤,谁让你不高兴了?”
“花也掐了,脾气也发了,人也打了,你的气还没消?”
“《凤求凰》都听不出,以后怎么做太子妃?”
“朏朏,做孤的太子妃。”
“朏朏别怕,孤在。”
一次又一次。
从她那么小开始,到她长大。
从前世,到今生。
她从未想过,有一天,这个世上会再也没有萧淮。
他就是,一直在啊。
无论她爱着,还是恨着。
一片朦胧的痛楚中,月下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她就活在这样的一天。
萧淮真的死了。
她的手已经握住了酒杯,却软得好似拿不起。有一瞬间,她几乎就要松开握着酒杯的手。
口中有血再次涌出。
一片朦胧中,她似听到了北地的号角。
他——
在北地——
为大周,为她。
月下握住酒杯,用尽所有力气,狠狠砸在了地上。
泪,滚滚而下。
第 126 章
正昌九年, 春天
沙漠连绵起伏,看不到尽头。阳光倾泻而下,照在没有变化的黄沙上,映出一片明晃晃的绝望, 除了沙子, 还是沙子。
在这一片广袤的沙漠中, 有一处, 乌压压一片。
是一个沉默的军队。
此时披甲的士兵一个挨着一个坐在黄沙之中,或沉默地啃着他们手中的干粮,或沉默地擦着他们的刀。
一个年纪不大的小兵小心翼翼打开他的水囊, 还没靠近嘴边, 就被一双干裂的大手按住。
小兵看了身旁这个沉默的老兵一眼,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又小心翼翼盖上了水囊。他轻轻摇晃了一下,水囊中激荡的声音让他西安。小兵把自己的水囊挂回了腰间,继续沉默坐着, 等待前方来自他们将军的下一个指令。
他稚嫩的眼中燃烧着热情, 望着前方那片没有边际的沙漠。
他身旁的老兵默默嚼着嘴里的干粮,狠狠咽了下去, 同样小心翼翼地收起干粮。同这个年轻士兵一样,看向前方。
这是一队大周的士兵。
这是他们深入沙漠的第十二天。
这是一支异常沉默的军队, 也异常顽强,凶悍。这一年来,他们跟着他们的将军走到今天,成为北地新的战无不克的军队。他们出现之处, 让那些曾经无所畏惧的北蛮骑兵胆寒。
北地战争已经进行了一年多,如今, 攻守易势。
大周军队已经把北蛮打出了他们的国土。
如今,这支精锐队伍正在追击俺达贡。
俺达贡却跟他们玩起了捉迷藏。沙漠广袤,越往北往西,大周的补给越不可能。这一队精锐,自带补给,深入沙漠。随着他们越深入,他们的粮水就越少,如果在水耗尽之前还找不到俺达贡的队伍,他们很可能会渴死在这片沙漠中。而这片看不到尽头的广袤沙漠中,俺达贡的队伍却可能藏在任何一处。
歼灭俺达贡,似乎成为一个不可能的任务。
但这支沉默的队伍依然满怀信心,每一个人的目光中都闪动着必胜的信心。这不仅仅因为过去一年的胜利,更因为他们相信他们的主帅,将带领他们获得下一场胜利,建立彪炳史册的功勋。
队伍最前方,一片高出的沙丘之上。
身披黑甲的高大身影正看向远方。
目光所及,都是黄沙。
他身后,是另一个披甲年轻将军,此时抱着头盔,静静看着这人,等他最后的决定。
是返回,还是继续向前。
返回,携当前战功,对他们而言已足矣。
但保留了精锐力量的俺达贡,早晚会卷土重来。也许三年,也许五年,北地必将再起战火。
年轻将军抿了抿同样干涩起皮的唇,看着他的主帅——宋晋。
他们携带的水和粮最多还能撑七天。而此处,距离出沙漠已经是十二天的路程。从这里返回,再加上后勤接应,他们还可以带领大军活着回去。继续向前,如果在十天之内他们找不到俺达贡的队伍,不能歼灭他们获得补给,他们都将死在这片沙漠中。
周迟随着宋晋的视线看向无边的沙漠,轻轻打了一个冷战:也许俺达贡就在等着他们往前,等着他们断水断粮的时候,反杀他们。
日光冷冷照耀着连绵黄沙,等待他们的到底是什么,此时的周迟不知道。他只是像其他所有人一样,等待宋晋做出抉择。
宋晋目视苍茫的天空,许久没有说话。
日头冷冷地照着,冰冷地日光落在宋晋黑色的铠甲上,上面遍布干涸的血迹。他扶着腰间的长刀,转过身来。
周迟视线立即看向宋晋。
于此同时,乌压压的一片缓慢升起,是坐在黄沙上的士兵们站了起来。背着他们仅有的干粮和水囊,同样握着他们腰间的刀,同时看向了他们的主帅。
一双双眼睛,沉默地看向宋晋。
无论他做出何种抉择,他们都将义无反顾跟从他,去赢,或者去死。
同所有人一样,宋晋的唇也因为沙漠的干涩和夜晚的寒冷,起了皮,有裂开的口子。他那双握着长刀的手,早已不是当年握笔杆的模样,大大小小的裂口,还有一道深深的伤痕向被衣甲覆盖的手臂处蜿蜒。一年多的风霜与征战,让他一张脸越发棱角分明。随着他转身,他的目光所到之处,都带着无言地力量,让下方的兵士们越发握紧了刀挺直了脊背。
整个沙漠寂然无声。
宋晋开口,往日如水的声音如同砂砾打磨,越发低沉,带着微微的沙。一如既往地清晰,坚定。
“将士们——”
将士们望着宋晋,等待着。
“我意继续向前,剿灭北蛮主力,诛杀俺达贡。”
再一次,宋晋是那个承担一切的决策者。成,他将带领他们一起建立不世功勋。败,他将与他们埋骨黄沙之中。他与他们生死与共,并以他的决策,承受后世无尽褒贬。
宋晋坚定道:“为了大周北境百姓的安宁,毕其功于一役。从此,诸位同我,以及我们的兄弟亲人,还有未来我们的孩子——”
“儿子,不必像我们一样再次经历残酷的战火,在冰天雪地中厮杀,在绝境中负重前行。”
“女儿,也不必像我们的妻子姐妹一样,在动荡中惶惶不安,在绝望中无可奈何。”
宋晋的声音几乎温柔:“我们有机会为他们创造一个太平盛世,让他们远离战火,远离蛮人的威胁与欺侮,让他们生活在一个更值得期许的王土中。”
每一双看向宋晋的眼睛都雪亮。
宋晋看着在场的每一个人,缓缓拔出了他的长刀,高高举起:
“为大周!为亲故!为后人!”
瞬间是无数拔刀的声音,无数把刀高高举起:
“为大周!”
“为亲故!”
“为后人!”
这支沉默而顽强的队伍,跟随着他们同样沉默而顽强的主帅,向着万里黄沙继续前进。没有辎重,让他们行踪莫测,行动迅速。
六天后的深夜
在广袤沙漠中的某一处营地,篝火燃着,上头烤着的羊肉滋滋冒着油光。
放松了警惕的北蛮士兵早已卸了甲,觥筹交错,大口大口吃肉,大碗大碗喝酒。
如果说北地连绵的山是大周对北蛮的屏障,这片连绵的沙漠,就是北蛮对大周的天然屏障。在深入沙漠的那一日,他们就已觉到了久违的安全。
上首的俺达贡端着酒碗,不自觉地凝着眉头。
一旁一位将军声若洪钟:“此次不利,但来日方长!周青烈当年难道不勇猛?还不是被大周朝廷提防,差点整个镇北侯府都被牵连。眼下宋晋那小子携大功而归——”这位北将军一饮而尽,抬手抹了一把嘴,冷笑道:“大王以为,大周上下能容他多久!”
到那时,他们的机会多着呢。
“总有一日,那些两脚羊会成为我们的奴隶,整个大周都会成为我们的牧场,一雪今日之耻!”
说着他端起大碗跟狼王一碰。
俺达贡总觉有不祥预感,却又觉得是此番失利让他患得患失。想到这里,他一饮而尽,重新加入了部下的饮酒中。
这里可是他们的卡兹塔沙漠!
卡兹塔,被大周人译做——“绝望之境”。
在狼王的家乡,它的意思是——“母亲”。
篝火渐渐低暗,酒碗渐渐空了。只有美酒和烤肉的余香还在,酒酣肉足的北蛮将士渐渐入睡。
半夜,一个北蛮兵离开营地,迷迷糊糊半闭着眼睛往前走出了好一段,他想要出恭。
沙漠夜晚的寒气激得他一下子睁开了眼睛,然后他就像见了鬼一样,再也动不了了。
被黑暗笼罩的沙漠,无声地冒出一群灰扑扑地士兵!此时他们沉默漆黑的眼睛看向了他!
这个北蛮兵一认出他们身上的甲衣,就已腿软了。
是大周的兵!
大周这支由宋晋带领的精锐,展开了对北蛮的剿杀,就从这个北蛮兵开始!
最后时刻,北蛮那位铁塔一样的将军再次眼睁睁看着纵马的宋晋长刀举起。
只不过这次,他割掉的是这位铁塔一样的北蛮将军的头颅。滚落在地的头颅,似乎还能看见马上的宋晋,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
周迟的刀与狼王俺达贡的弯刀碰撞在了一起。
狼王很快意识到了眼前这个年轻人的难缠!彷佛看见了当年的周青烈。当时,父亲就说,这人会成为他们的心腹大患。
后来证明,英明睿智的父亲也有出错的时候。大周自己就替他们按住了周青烈,打断了他的脊梁,整整近十年,让他如同一只只能趴在地上的狗。
唯一可惜的是,不管是他还是他的父亲,都没能在战场上击败那人。那人就已被大周朝廷磋磨得老迈不堪了。
俺达贡眯细了眼睛,这次他要亲手斩杀周青烈的后代!
狡猾的狼王敏锐地看到了关键一击的机会:这次,他将在战场上让周家人变成废人,一只再也站不起来的狗!
就在狼王朝着周迟左胸狠狠挥刀的时候,一支羽箭正中他的额头。
真正的一击毙命。
狼王甚至没有机会转头看向射出这一箭的人,就轰然落马。
死前最后一刻,他想到了宋晋。再一次,他还是低估了他。明明那人已经取得了一场又一场胜利,可俺达贡却还是只把他当成一个足智多煤的文人。他以为只有周家的刀在战场上要他的命,却没想到,那个探花郎,不仅能够挫败他的大计,阻挠他的前进,甚至击退他的战队,还能用一支箭——要了他的命。
一年前,他甚至没注意过这个名字。
宋晋。
周迟大刀割下了狼王的头颅,高高举起。
北蛮彻底溃败。
火把中大周士兵欢呼一片。
篝火重燃,一坛坛酒重新被搬了出来!
兴奋的周迟看向身旁的主帅,忍不住道:“大人还没告诉我,您这一手箭法到底怎么练的?”这个问题,他在京郊大营的时候就想问了。
“为了吃肉。”
“啥?”
宋晋已收了弓,看向未来的妹婿:
“就是你听到的。”
荒年,山上的野鸡和兔子但凡能活下来的,都机敏无比。为了让母亲和妹妹不饿死,九岁的宋晋伏在冰冷的山头,早已一次次考虑过手中的弓与箭的关系,箭与猎物的关系。风向的变化,空气的阻力,被盯上的猎物瞬间的反应,都在他的计算中。
久而久之,射人就变成了一件非常简单的事。
“人,可比荒年的兔子庞大笨拙得多。”
马上的宋晋说完这句,就没有再说话。他看向前方欢乐的将士,久久看着。
篝火,美酒,食物。
喜气洋洋的老兵,黑瘦的脸上褶子清晰无比。
大笑的小兵,喝到烈酒后龇牙咧嘴。
许久,许久。
周迟问:“大人,您在想什么?”
宋晋答:“我在想,京城的草,该绿了。”
提到京城,周迟便也没再说话了。
离开京城一年多了,京城的草,绿了。京城的人呢。
宋晋等人一出沙漠,时安就送上了京城来信。
众军士就见鲜少表情的主帅,在拿到信的一瞬间唇角有笑意掠过。
宋晋进了帅帐,一洗了手,就拆开了信。
时安难得见大人——,不由道:“可是京城?”
宋晋仔细收起了信,才回:“不是。是郡主让我小心一个人,锦衣卫千户陈青。”
时安正色,表示立即去查。
出了帐子,挠了挠头,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觉得大人怅然若失。
账内,宋晋已又展开了信。
灯下,他的指尖轻轻抚过她的字迹。
轻轻叹笑了一声:
“每一次都是正事呀”
无力而温柔地喟叹:
“真的就没有别的跟我说我的长公主。”
烛火轻轻晃,似乎连灯光都朦胧无力了。
人们管这样无力柔软的感觉,叫——
思念。
*
正昌九年,春,京城
京城的树木抽芽,草已绿成一片。
过去一年的变化,说是翻天覆地也不为过。
谁也没想到,正昌七年的腊月,大周的太子薨了,大周的明珠郡主九死一生。
那一夜,整个京城都陷入惊骇之中。
年迈的太后这些年来第一次出了皇宫,其模样让见者伤心,闻者落泪。
所有人都惶惶然想起当年华阳公主去世,武宗驾崩,这已是第三次夜传噩耗。
宫门夜开。
皇后几近疯狂,陛下当场吐血晕厥。
而这一切被查实是太子府的一位宫女所为。原来这位宫女,正是当年东南盛家唯一存活的后人。当年,为给祁国公府老太太贺寿,祁家九爷看上了一幅古画。购画的任务被当地官员安排到了盛家头上。盛家当年是东南巨富,辗转购得此画献上,祁家大悦。结果却在老太太寿辰那日,被人当场指出此乃赝品。这件事没过多久,盛家就因勾结倭寇意图谋反被族灭。族灭当日,盛家喊冤之声不绝。盛家老爷子更指天泣血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今日诬害盛家之人必不得善终!”
谁也没有想到盛家活下来一位小姐。这人还进了宫,做了宫女,后又入了太子府,甚得太子宠信。
事发当夜,此女就自戕,留书在屋墙之上: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此事掀起了民间对祁国公府多年来贪贿不法行为的控诉。祁国公府接连出事,先是祁国公突然病逝,后又祁国公世子祁青宴意外坠马身亡。
蜀地祁家也事乱不断。
越来越多的人觉得,这是当年蒙冤的盛家冤魂的复仇,祁家遭了报应。
就连当年祁煜之死也再次被人翻出,这就是报应的开始!不然再是倭乱,死谁也死不到高高在上的祁家九爷呀!原来那时候,冤魂的复仇就开始了!
天网恢恢,报应不爽!
正昌九年的春天,正昌帝驾崩。
这一日,是正昌帝唯一子嗣第七皇子登基的日子。
天空蔚蓝,万里无云。
皇城朱红色的城墙,明黄色的琉璃瓦,在阳光下分明。
百官肃立两边,望向通往崇政殿的御道。
汉白玉铺就的道路向高处延伸。
不少人今日都是第一次见到那位幽居深宫的七皇子,而但凡见过七皇子的臣子都捏着一把冷汗,唯恐今日登基大典闹出笑话。
鼓乐声后,百官视野中出现了新帝的身影。
百官噤声。
他们先看到的是身着玄色绣金拖地长袍的明珠郡主。
汉白玉道上玄色裙摆铺展,上绣一条腾飞的金凤。
她的手牵着新帝。
姐弟一起出现在这条登基的宫道之上。
身穿玄色冕服头戴十二旒天子冠的新帝,显然不习惯这样的场合,他始终紧紧握着郡主的手,目光一次都没有看向群臣,而是始终盯着郡主垂下的九凤佩带。
鼓乐一响,他的脚步明显一停,越发靠向了月下。
百官紧张。
月下目视前方,握着七皇子的手轻轻动了动,轻声道:
“小七,别怕,跟着朏朏。”
新帝再次动了,跟着大周明珠往至高之处走去。
登基大典继续进行。
内阁几位臣子长长舒了一口气。
为首的赵阁老抬起眼睛,浑浊的老眼跟随着前方两人,慢慢含了泪光。
崇政殿内,御座之上,第一次坐下了两个人。
一个十岁的皇子,一个十九岁的——,从这一日起,已不再是明珠郡主,而是抚国长公主。
新朝第一件事,就是北地捷报。
众人看到,那位始终绷着面容的长公主,轻轻笑了。
“宣!”
轻软的声音此时想起在这座巍峨的殿堂,带了无上的威严。
仁寿宫中
太后扶着周嬷嬷的手,听了小安子的回话,露出了笑容。
摆手让人都下去,周嬷嬷扶着太后坐了下来。
太后笑道:“快去,快去让小厨房把点心备好,一会儿下朝了,咱们的长公主又该闹着要吃的了!”
一旁等着的翠珏和璎珞立即笑着应声,往后头小厨房去了。
一出门,璎珞就对一旁的小安子道:“可看见小洛子了?能跟着咱们主子上朝,他如今可神气了!”
小安子笑了一声。
翠珏道:“要说神气,还是小丁子吧。”
小丁子在一年前就已被送到了七殿下身边,如今他同康公公不仅是新帝最得用的大太监,他还已经开始在司礼监秉笔。
天蓝蓝的,梧桐树抽出了一片绿。
檀香静静燃着,这样安好的日子呀。
前边已下朝。
月下起身,随着北地公文送上的还有一封信。
一看到信封上的字,月下就笑了。
新帝咬着刚才袖中掏出的点心,歪头看她。
月下也学着他的样子歪头:
“小七,他要回来了。”
“他会帮着小七和朏朏,守护大周的江山。”
“有他在,咱们谁都不用怕。”
小七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还是歪着头看月下。
一双明亮的眼睛在问:他是谁。
月下轻声道:“朏朏的郡马,宋晋宋大人。”
好像两个分享秘密的孩子,月下附耳对小七说:
“以后,咱们三个人的名字都会在史书上,永永远远存在着。”
她拉开小七的手,吹了吹他手上的点心渣子,用指尖在他掌心一笔一划写下三个名字:
萧洛
“是你。”
慕月下
“是我。”
宋晋
“是他。”
宋晋将归。
大周一段崭新的历史即将拉开。
(正文完结)
第127 章 番外-1
正昌九年, 春末夏初
沧浪园,傍晚
一场雨后,整个沧浪园好似复苏一样, 原本初露的绿芽顿时长成一片密密匝匝的绿,率先宣告属于京城的夏来了。
沧浪园这处,鲜少人至。花木掩映下,平平无奇的亭子,平平无奇的湖泊。
小洛子四人静静立在月下身后, 看着眼前的水面, 倒映着岸边的树影。
突然树影微动,水面起了涟漪。
小洛子和璎珞率先惊喜地喊出声:“殿下,看!”
一只野鸭慢悠悠从密林深处游出。
月下望着它, 轻声道:“是。”
它在如镜一样澄碧的湖面静静游着, 偶尔把头扎入水面下, 带起涟漪一片,它再次抬起, 带着属于它自己的安宁和快活。
月下看得出神。她那双极美的眼睛温柔而安静。
它游过来又游过去。湖面波光粼粼,偶尔一阵风过,带起涟漪一片。柳枝温柔地垂着, 一片片草木温柔地绿着。这么多事情都变了, 这么多人来了又走了,可是它们还是这样静静的。
静静地孤独地游着。
静静地孤独地绿着。
月下的这只小鸭子,在这一方世界中, 好像逃脱出世事的纷乱,好像可以一直这样游下去, 天荒地老。
月下看着,就像两年前的这个时候, 她重生归来,安静地站在湖边。那时候她就知道自己将无所畏惧,自己将改变她在乎的一切人的命运。那时候,她并不知道这一切将如何被改变。
月下想,很好,她终究是,赢了。
无论前生还是今世,原来终究都是一场注定你死我活的争斗。
这一次,她活了。
月下看着她的小鸭子,慢慢蹲下身来,下巴轻轻搁在膝头。像她七岁的时候,常常做的那样。她身上十二幅天水碧的罗裙铺展开,越发显得这位大周最尊贵的长公主那样小。霜白色的衫子裹着她略显单薄的肩头,趁着她那张小小的雪白的脸。
小洛子几人越发安静了,有那么一会儿,他们突然觉得说不出任何话来。水中的那只小鸭子,和他们的殿下,到底谁更让人觉得孤单。
沧浪园一处,暗中警卫的人在验证了来人身份后依然恍惚,此时他们愣愣看着前方那个大步流星的身影。
只是一个背影,就让他们觉得肃杀,不由得倒退。
那是来自一个杀场统帅从血与火中淬炼出的东西,让人不敢直视,无法靠近。
前方的人影已经消失在一片苍翠之后,后头几人还愣愣目视空无一人的小径。
“那是咱们的郡马?”
“嗯,那是射杀草原狼王的人。”
“是我们大周的靖北王。”
随同北地捷报到达京城的,还有朝廷的封赏,大周有了第一个异姓王。
一阵风过,小径安静,草木轻颤。
犹怔愣的守卫愣愣抬手,然后抬头看向天。
啪嗒一声——
他确定了,是雨点子,砸在他的鼻尖。
宋晋步子很大,转过一片苍翠,继续向前。
一次次挥起的长刀,溅落的血。
无数鲜活的生命甚至来不及呼喊一声,就沦为地上残破的尸骸。
马蹄冷漠地踏过。
宋晋向前,无数个瞬间,他都不太确定。
这人间,到底是什么。
他到底还存在与否?
他为苍生而战,可当一次次面无表情地杀戮之后,他会淡忘苍生的模样。驱动他的,只有挥刀,毁灭。向前,活下来。不再有具体的人,就如同此时,他明明走在草木青石之中,可他又似乎游离在它们之外。如果不努力提醒自己,他感觉自己好像滑过这一切。草木与他,很难说,到底哪一个,并不存在。
他如同亡灵。
一两点雨星落下,宋晋毫无所觉,继续大步往前。
就像在战场,往前,才有出路。
此时他只知道一件事,向前,找到她。
宋晋脚步一停。
找到了。
自从上了战场,他始终鲜少表情的脸,轻轻动了动。
湖边的人抱膝蹲在一片铺展开的青绿中,她望向湖边的侧脸美得如梦如幻。
却又如此真实地——脆弱,孤单。
宋晋漆黑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长睫一动不动。
在他看到她的瞬间,变化发生。
他眼睁睁看着整个世界以她为中心落地,形成。先是她铺展开的裙摆,是天水碧的罗裙,柔软而密实,绣着梨花瓣瓣。然后是她发上垂下的步摇,随着风过轻轻晃动。继而是这草地、湖泊,亭子,还有——他们的小鸭子。
好像就在他眼前,围绕着她,铺展开它们本有的颜色。
然后是天地间的凤。
是雨。
宋晋恍然,下雨了。
很细小的雨点,很零星。落在脸上,清凉,温柔,实在。
他看着她,回归了人间。
他看着她,就看见了苍生。
苍生就是她,她就是苍生。
无尽的形象迅速清晰,有了血肉。他们或立或蹲,或哭或笑,沉默,或挣扎。在这天地之间,顽强,又脆弱。需要彼此。
不知谁的一声惊呼。
宋晋长睫一颤。
月下转头。
他们四目相对。
宋晋就见月下静静看了他一会儿,然后——
她静静转头向她身后的人轻声道:“你们看,那边是不是有个人?”
撑伞的小洛子:
一旁正打磨铜钱的小安子:
同样撑着油伞挨着的璎珞和翠珏:
好几个嘴角同时抽动。
宋晋唇角翘了翘,眼中掠过了笑意。他一手握拳,掩唇,轻轻咳了一声。
周遭安静。
这声轻咳便格外明显。
月下转头冲他生硬地笑了笑,面色平静地打了声招呼:“宋大人,回来了。”
好像两人之间不是隔着一年,而是早上才见过。好像宋晋不是从九死一生的战场回来,而是下朝回来。
宋晋望着她,又轻轻笑了,一礼:“臣见过长公主殿下。”
小洛子四人一时间面目呈现同一种惊愣,昨儿郡主还算着大军归来的日子。按日子是后儿,郡主早已开始各种准备了。怎么这会儿,不太对呀,想象中的郡主提裙飞奔向前,扑入大人怀中
郡主不如此,简直古怪!
月下镇定地点了点头,镇定地重新看向水面。
突然,月下就突然地哭了。
在她的镇定面前,这哭委实猝不及防。
月下哭着看向宋晋:
“怎么办我腿又软又麻,根本起不来”哭着冲小洛子几人道:“你们几个,就没一个想着扶我起来”
她设想了无数遍的与宋大人的相见。
早已设想了无数遍。
每一个想象中,她都是端庄而优雅,即使激动都是美好的
她一定要让归来的宋大人看到,她已非旧日的她。
真正的浴火重生——
如今她是大周的抚国长公主·慕月下!
就在刚刚,她第一反应就是起身,轻盈又优雅地扑向他。
裙摆飞扬,想象中的一切简直完美。
直到发现她根本起不来,只要一动就会“哎呦麻麻麻”
根本没有给小洛子几人扶起月下的机会,宋晋早已大步到了眼前——
月下只觉身子一轻。
她觉得自己一下子又轻又高。
她的手不由圈住了宋晋的脖颈,她的头埋了下去,滚滚的泪水落在他颈部的皮肤上。
正如同方才整个世界围绕着他的郡主重构,此时,宋晋感觉到他这个人从她的泪开始,重新有了清晰的五感。
他的肌肤重新恢复了最细微的感受,能感受到她滚烫的泪顺着他的脖颈往下。能感受到她落在他皮肤上的手,柔软而温暖。能感受到她此时紧紧靠着他,她的每一声哭每一声笑都如此清晰,彷佛能直接到达他左胸那颗跳动的心。
宋晋深深地拥抱她。
她似比他战场握着的长刀还要轻盈。
如此轻软。
可偏偏在他怀中,让他感受到这个世界所有的温暖与重量。
他的唇几乎贴在她的耳边。
宋晋呼出的温热的气息,让月下莹白的耳朵瞬间红了。她觉得自己皮肤每一处都在轻颤。
他们身后,小洛子本还要上前给月下和大人撑伞,被翠珏和璎珞一扯。
璎珞压低声道:“就显着你了”
小洛子这才发现他们几个都已往后退开,他撑着伞,也退了过去。
眼看雨丝密了起来,小洛子发愁,旧日称呼都出来了:“郡主上次之后,身子弱——”
他话一顿。
就见宋大人早已把身后披风一扬。
一抬手,便用披风为郡主撑开一方空间。
很快宋晋高大的身影便遮住了几人的视线。
披风之下,宋晋低头,终于做了他方才就忍不住想要做的事。
他含住了她小巧的耳垂。
他听到她口中逸出的低而轻软的一声。
就像一片羽毛落在他最敏感的心尖上。
那一刻,宋晋失控地轻轻咬了她一下。
月下落在他身上的手一下子抓紧。
抬起的眼睛如水似雾,轻轻瞥过他。
宋晋不由一声喟叹。
轻而又轻。
他重重地把她整个人狠狠抱在怀里。
狠狠圈住她。
深深呼吸一口,这才重新冷静下来。
才能重新说出话来。
温润如水的声音,在月下的耳边:
“长公主殿下,白日已尽,夜要来了,我们-回家。”
四周静谧,翠色欲滴,这是春日的最后一场雨,也是夏日的第一场雨,如雾如丝,缠缠绵绵,笼罩整个天地。快活的小鸭子在湖泊中轻轻转动,这时候在层层涟漪之中,向着密林深处而去。
回家。
大周又一个生机勃勃的夏,来了。
第128 章 番外-2
夜幕低垂, 雨大了起来。
廊下灯笼静静垂着,柔而细腻的灯光透过薄薄的纸面洒落下来,映出了廊前亮闪闪的雨丝。这时候雨丝已经变成了粗粗的雨线, 在廊下青石地面上接连不断地砸起一个又一个水花。大颗大颗的密集的雨点子砸在院中那株硕大的梧桐树上,梧桐树翠绿青嫩的树叶承受着雨点。雨打梧桐叶,声音由轻柔转向急促。
翠色绣合欢花的帐子一半低垂,另一半甚至没来得及从玉钩上取下。
钗环坠地,衣袍散落。
谁的喘息在夜色雨声中起伏。
他安抚她轻轻蹙起的眉尖儿, 在她耳边一声声轻轻地哄。
她唤他大人, 声音喑哑,轻软的声音让他“慢一些”。
雨打梧桐,梧桐叶在越来越大的雨声中舒展也轻颤。
夜越发深了, 雨终于小了一些。
慢慢收了。
有破晓的光, 透过天际云层, 驱散了夜幕。微弱的晨曦照出了郡主府院落的轮廓,照出了院中经历一夜雨打风吹的梧桐。
院中好静啊。
紧闭的房门中, 八仙桌上的灯烛早已熄了,腻白素瓷的烛台上凝着厚厚的烛蜡。水晶帘静静垂着,重工雕花的拔步床中重新有了动静, 有人轻轻下了床, 捡起地上的衣袍披上。窸窣的衣袍声在这样安静的夜雨后,在这样安静的内室,分外清晰。
穿衣的人很小心, 唯恐惊扰床上人的熟睡。
熹微的晨光好似试探一样轻缓地透入窗棂,映出了屋中正俯身的高大的背影。
他正小心捡起地上她的衣衫, 小心放在一旁香木架上。
最后拾起落在一旁的步摇,越发小心, 唯恐步摇轻晃,惊动了床上正沉睡的人。
步摇被轻轻放下,压在月下归家沐浴后换上的轻软罗衫上。
宋晋直起身,拔步床内这方空间顿时显得狭小了。
他停在床边,半跪在脚踏上,借着熹微薄弱的光线,凝视床上人熟睡的样子。
他的目光从她垂下的长长睫毛,顺着她小巧的鼻头滑落,落在她饱满嫣红的唇上。
乌黑的发拖在枕畔,莹白的皮肤近乎吹弹可破,此时泛着莹润的光泽。她偏头压着鸳鸯枕,鸳鸯衾被宋晋轻轻往上提了提,遮了她圆润光滑的肩头。长睫上似还有未干的泪痕,宋晋目光一颤,不由想到当时——
她说疼。
他的肩头还留有她当时咬下的齿痕,此时痒酥酥疼着。
那一瞬间,他几近失控。
微薄晨曦中,宋晋轻轻抿了抿唇角,几乎要抬起手轻抚她熟睡的眉眼。
破晓的微光中,他的心中全是柔情。
似乎只是看着她,就够了。
可只是看着她,怎么能够呢。
似乎拥有她,就已圆满。
可离开她,他将再也无法完全。
后日才是大军入城的时候,他该离开了。入城前,还有很多事要做。
这一夕的相见,已是他处心积虑算来的。
其实可以等的,等到后日,从容地相见,他将拥有与她的无数个日夜。
不过两日时间,是可以等的。
可没有人知道,在这一年多时间里,他曾一次次想起那夜。那夜他从京郊大营纵马而归,却没有扣响郡主府的大门。在战与火中,在无尽的拼杀中,在他也曾有过恐惧的黄沙中,在主帅的军帐灯火下,在北境满天的星辰下,在最黑最黑的黑暗中,他总会想起那一夜。
一次次扣响门环。
一次次穿过郡主府的庭院,穿过花厅,经过内院那棵硕大的梧桐,迈入内寝。
一次又一次。
抱她。
亲吻她。
拥有她。
一次又一次。
此时,宋晋凝视眼前的人,再一次确定,这一切都真实发生着。她就在眼前,他可以听到她清浅的呼吸,他可以嗅到她身上独有的香气。
他可以——
宋晋轻轻笑了一下。
静静站起,整衣冠,最后穿起靴子,安静地离开了房间。
一直到房门在他身后紧紧合上,宋晋抬头看院中雨后的梧桐。
有那么一刹那,他几乎就要转身,再多看她一眼,再重新确定一次。
几乎。
宋晋再次轻轻笑了一声。
没有转身,甚至没有回头,直向郡主府饲马处。
他当在天彻底破晓前,离开京城。
*
月下醒来的时候,已快到晌午。
她睁开眼,身边已经没了人。但一动,身体的感觉让昨日一切瞬间清晰。
是翠珏的声音:“今儿不是上朝日,殿下要不要再多睡一会儿?”
月下朦胧着眼睛,看已经亮起来的天,哼了一声:“该起了。”
一直到璎珞和翠珏已收拾妥当,重重帘帐都被银钩挂起,月下人起来了,却还是懒懒的。
着了霜白色淡绣衫子,淡黄色轻罗裙,浓黑长发披在身后,月下看着铜镜中的自己:皮肤异常清透,一双眼睛彷佛含着水。
璎珞轻轻为她梳发,不时透过铜镜看一眼异常粉嫩的殿下,真正的吹弹可破。
一旁翠珏已推开了窗。
窗外莺啼阵阵,偶还有虫鸣。
乌发盘起,步摇轻颤。
月下起身,来到窗边。
一眼便看到院中夜雨洗过的梧桐树,碧绿的树叶在阳光下闪着光,夏日清新的气息扑面而来,月下面上的笑便更开了。
她笑着看这雨后新晴的世界,然后脸上笑轻轻一顿,她的目光落在远处。
记忆中似还是光秃秃的树干,只一夜之间——
月下凝视那一片枝头淡粉,轻声道:
“桃花开了。”
正昌九年的桃花,开了。
璎珞立即点头,欢快道:“是呢,桃花开了!”
似比往年开得更早,更好。
小洛子上前,哼了一声,清了清嗓子,挤开璎珞,也不管璎珞翻得大大的白眼,小洛子上前附耳对月下道:“殿下,宋大人走时吩咐奴婢跟殿下说——不用担心。”
月下疑惑看他,如今还有什么需她担心的。
小洛子再次清了清嗓子,附耳低声道:“大人说,药,大人来之前,喝过了。”
“药?”
小洛子立即用口型。
月下当即明白了:避子!
如今严格来说,还在先帝的孝期内。
夏风吹入,吹散了月下脸上涌起的热意,她一本正经道:“知道了。”
一旁璎珞纳闷,撅着嘴道:“小洛子又跟殿下叽叽咕咕,神神秘秘的!”
小洛子得意地一挥怀中抱着的拂尘。
月下抬手捏了捏璎珞鼻尖:“你们以后就知道了。”
说完,月下再次看向窗外,看向远处粉云一样盛开的桃花,看向这个热烈到来的夏日。
她突然想到,以后上朝的日子,她再也不用独自挣扎着起来了!
以后每一个上朝的日子,都有宋大人陪着她一起早起。
“后日快些到呀”
夏风中,靠着窗的月下轻声道。
*
时日如流水,快活的日子好似总是过得更快一些。
转眼,就到了仲夏时节。
白日里,蝉鸣不断。一声声叫着,“热啊”,“热啊”。
不用上朝的日子,月下与宋晋即便白日里在宫中,傍晚也总是回到坊中府邸。
天才黑,外头就噼里啪里落下雨来。闷热的空气一扫而空,院子里好些快活的呼声。别说热了好些日子的人了,就连那两只一向优雅的仙鹤,这时候也活泼了起来。
房中璎珞和翠珏已经下去了,只有小洛子在一旁,这时透过半开的窗看到撑伞大步而来的宋大人,伞下的人显然已换了外袍,沐浴过了,小洛子就知道这里不用自己伺候了。检查了房中热茶热水都已备好,一等大人进来廊下,小洛子行了礼,便也退下了。
宋晋一进来,月下立即作出更加认真读书的样子,煞有介事。
宋晋过去,坐在她身旁。
月下忙不动声色往旁边挪了挪。她、她腰这会儿还有点酸呢
宋晋看了她一眼,轻笑了一声。
安静的房中,有时候只是一声轻笑,就让空气不一样起来。
月下清了清嗓子,表示:“我今晚要认真读书。”
这样正经的话,不知为何说出来似乎总有些不太对头,月下脸微微红了一下。
宋晋嗯了一声:“我陪你。”
月下分不清是宋晋有意还是她太敏感,总觉得宋晋声音就扑在她耳边,总带着一点让她想歪的意味
纤长手指轻轻按了按书页,月下又忍不住清了清嗓子,嘟囔了一声:“天热”
宋晋抬手推了推窗,顿时一阵携着雨意的清风扑入,吹动两人身上轻软的寝袍,带来舒爽的凉意。
意有所指:“今晚,不热。”
月下脱口而出:“昨儿放了那么多冰,屋子里比这时候还凉快,结果、结果还是弄出一身的汗”声音不由小了,几乎被雨声压了下去:“我说停,你也不听”
宋晋轻声:“我听了。”
“好一会儿才听的”
“那今晚,你一说,我就听。”
月下动了动唇,不是,她不是这个意思。怎么说着说着,好像就要定下来了
“我听嬷嬷说是药三分毒,你总喝那药,也不好的。”这其实才是月下心里的话。
“那怎么办?”宋晋轻声。
“就,等一等嘛”
宋晋在月下耳边低声道:“我的意思是,我来之前已经喝了。”
顿了顿,“总不能浪费吧?”
月下:
夜深了,外头哗哗一片,雨越发紧了,盖过了其他的声音。
只有铺天盖地的雨声。
突然,一道闪电掠过,瞬间照亮了漆黑的房间。
照亮了轻纱帐后交叠的身影。
瞬间,一切又归于黑暗。
只有大雨哗哗,笼罩天地。
帐内,有汗顺着脖颈滑落,砸在光滑的锦褥上。
第129 章 番外-3
正昌九年, 秋
当京城进入姹紫嫣红的秋天时,北地的树木早已落叶纷纷。
北地献王府名贵的树木落叶簌簌,小皇宫一样华丽的王府, 因为安静,让这富丽堂皇越发显得阴沉,肃杀。
一早,王府管家陈茂带着京城最新的消息穿过重重院门,早已是气喘吁吁。他平息了一下喘息, 跨过又一重门, 来到了通往内院的夹道。只觉越发静了,他提了提神,目光往前一寻, 果然就见那个身影正在忙碌。
陈管家面上一动, 定睛一看, 上前的脚步一顿,面色微变。陈茂放缓了步子, 往前几步,停在了一个正抱着扫帚垂头立在墙根的女子面前。
这女子四十出头,一看就是极安静温婉的人, 人称施姑姑。大约因为性子平和, 已四十多岁的年纪,看起来却是三十出头样子。一双侍弄花木的巧手,在王府里是出了名的。但来到王府这些年, 虽一直替王府照亮那些娇贵的花木,却不得太妃喜欢, 除了照料花木外,始终做着粗使婆子的差使。
无论冬夏, 这王府的院子都要她来扫。至于原因,王府里的人也清楚得很:这位施姑姑曾是为太后娘娘料理花草的人。献太妃一句话,正昌帝亲自开口跟太后要人,太后再是不愿,也只能笑着点头。就这样,施姑姑就来了献王府。算到如今,已在献王府中七八个年头了。
京城但凡有什么飞吹草动,太妃心里但有一点不舒服,除了眼前人,就是这位干粗使活计的施姑姑,必会受牵连。只,无论太妃脾气来了如何磋磨,施姑姑只默默受着,继续扫她的院子。为这,在太后跟前伺候的人也慢慢愿意跟施姑姑亲近一二。再加上,她待人和气,手又巧,自己处境如此艰难,能帮人时总会多帮一把。
除了太妃,王府上下也从之前的提防,慢慢变得怜悯,尤其是陈管家。
此时陈管家的目光就落在了施姑姑握着扫帚的手上。
施姑姑有双极美的手,即使遍布细碎的伤痕,也无损她那一双手的美好。尤其是看着她用这样一双手侍弄花木的时候,是一种享受。看着她做活,总是让人觉得异常安宁。
可这会儿,施姑姑的手上却血淋淋的。
陈管家低声询问:“你这手?”
施姑姑紧紧攥着扫帚,陈管家看得眼皮一跳。
垂头的人这时抬眸温婉一笑:“不碍事。是奴婢当差不仔细,让太妃不快。”
一旁一起扫落叶的小丫头知道陈管家对施姑姑另眼相看,这时赶紧低声道:“哪里是嬷嬷不仔细呢,实在是这落叶咱们夜里都起来两次,天还没亮又起来扫。可偏偏太妃出来的时候,又有叶子落了——”说到这里她瘪了瘪嘴,忍了眼里的泪。
施姑姑却没说什么,已轻轻点了点头,往一旁清理落叶去了。
一阵风过,陈管家眼见才扫过的地方又有落叶簌簌飘下。
施姑姑便静静地重新回头,用她血淋淋的手抱着扫帚,重头再扫。
单这一条长长的夹道,便不知要扫到何时才是个头。
陈管家抬头看向墙头两边一排排的树木,摇曳着随时可能落下的树叶。他咬了咬牙,几步上前,一把夺过了施姑姑手中扫帚:“别扫了,根本没个头!”
秋天才开始!就是以后叶子掉光了,入了冬,是不是还得没日没夜扫雪?是不是只要下雪,人就得抱着扫帚在雪地里不能离开!
施姑姑低着头抢过了扫帚,低声道:“别这样。给太妃知道,连、连你也得受牵连。”
说着仓皇一抬头,看了陈茂一眼,立即低了头去,抱着扫帚扫了起来。
陈茂被那一眼看得心一跳,又酸又涩。
他转而道:“我那边正巧有些药膏子,你过去先把手包起来吧。这边我让人过来看着,保管太妃她老人家看到的时候——一片落叶都没有。”
施姑姑安静一笑,把扫起来的枯叶装入袋中,这才道:“不必了。”顿了顿她声音更低了:“太妃她老人家,不让。”
陈茂一默,过了会,强笑了一声:“这样——,我先进去回话了。”
施姑姑这才抬眸看了他一眼,轻轻点了点头。
一如往日,温婉如水,无怨无嗔。
陈茂大步向前,入了内院,步子沉重异常。才转过大理石院屏,就再次脚步一顿——
内里传来茶杯狠狠砸碎在地上的声音。
陈茂眼皮都没动,听到太妃怒斥的高声:
“这样的茶也敢端上来?哀家往日漱口是用这样的茶吗!”
就听大宫女懦懦的声音:“回、回太妃的话往年的银山茶都、都用完了”
先是太子薨,又是陛下驾崩。这银山茶就是有,也不可能再往这北地王府里送了。别说顶级的银山茶,如今他们连山下头那些银山茶都见不到了,更别说太妃还想用银山茶漱口了
献太妃已从紫檀木香榻上坐了起来,此时她死死盯着前头跪在茶汤碎瓷里的大丫头。
大丫头额头贴着湿漉漉的地面,膝盖正好跪在碎瓷上,疼得她肩膀都在发颤,她惨白着脸,死死咬住牙。
上首献太妃干冷瘆人的声音幽幽道:
“这是——连你这贱婢都能看哀家的笑话了?”
大丫头立即砰砰磕头:“奴婢不敢!奴婢不敢!”
白皙的额头很快渗出了血。
“嘴里说着不敢,心里在看哀家的乐子吧?昨儿傍晚,你跟院子里那几个贱婢叽叽咕咕在笑什么?别以为哀家老糊涂了,你们这些贱奴,一个个拜高踩低,哀家清楚着呢!”
大丫头只能不住磕头。昨日傍晚,不过是闲话几句,她甚至自己都想不起来自己笑了吗
献太妃扶着她手中凤头翡翠拐,挂着阴森森了然的笑看着,眼前大丫头额头上的血顺着她惨白的脸流了下来。献太妃攥着凤头,咬着牙。
多可恨呀,这些奴才!
她又想起了当年寄周家篱下的日子!随便一个梳头丫头都敢给她脸色看,背地里一口一个“落魄”“装什么千金大小姐”
她只能咬碎了牙忍着,忍着。再见了人,对着周府里的丫头都得含笑姐姐长姐姐短地喊着。
她面对下人百般为难的时候,她那个京城人人称赞的好表姐在干什么呢?在荡秋千,在嘻嘻哈哈扑蝴蝶,在跟京城贵公子眉来眼去!
京城人都说她那个表姐心善,去哪里都带着她这个孤女!还装模作样罚了那个丫头!人人都夸呀,人人都告诉她要记周府的恩情,要记得周三小姐的深情厚谊!
只有她知道,什么帮衬,不过是周家三小姐一句话的事!动动嘴巴,就能踩着她博一番好名声!打得好算盘啊!
人,多坏啊!
她是尽知的。
这不,她这里才失势,这些贱婢就又开始了!居然都敢拿茶叶说事直接拿话来堵她的嘴?还有外头那个贱婢,一个扫院子的,居然还敢还嘴了!
一个个这是还当她是当年那个无依无靠傻乎乎的十六岁孤女呢!
都——该——死!
大丫头只觉身上一寒。自打先帝驾崩,王府已无故打死不知多少下人了,难道今儿终于轮到她了!
还好这时陈管家进来回话,大丫头只觉全身一松,甚至听不清陈管家说了什么,她就软着膝盖被人半扶半拖了下去。
一出阴沉的房间,大丫头眼泪混着血就下来了:好歹今日,她活了下来。
献太妃重新坐在她的紫檀木宝榻上,一双老眼阴沉地看着陈管家。
满堂富贵中,两边侍立的嬷嬷和丫头一个个都跟木头人一样,大气不敢出。
陈茂谨慎地斟酌言语,垂着头慢慢回禀京城当下的情况。
献太妃骤然攥紧凤头翡翠拐,慢慢重复道:“驳—回—彻—查?”
说着她好似突然想明白了什么,骤然提高了声音:
“她是心虚!是她谋害了太子,谋害了陛下!不然她为什么驳回彻查!”
越说献太妃越觉得自己发现了真相,面目都狰狞了:
“是她杀了太子杀了陛下!”
“是她!哀家就知道是那个贱人!”
整个厅里一片死寂。所有人都扑通跪下,恨不得爹娘没给自己长耳朵。
不管这个“她”是谁,都不是他们能听的!
如果传到京城,不管是对当今太皇太后心怀怨怼还是对当今抚国长公主,都是大不敬之罪!一个不好,他们整个王府都可能跟着陪葬!
满屋子的下人瑟瑟发抖。
陈茂只能顶着上头人冲天的怒气小心翼翼开口,提醒道:“太妃娘娘,不是当今不彻查,这、这是先帝当时就下旨撤回了彻查呀!”
太子骤然薨了,当时明珠郡主也是九死一生。出了这样的事儿,怎么可能不彻查!
可这一查不要紧,谁能想到,一下子就牵连出了东南盛家上下一百多口的灭族惨案。
这案子一暴露,立即激起民愤!而盛家只是其中一家,接连牵扯出这近十年来,祁国公府一党上下敛财造下的不少天怒人怨的惨案。在祁煜任两江总督期间,甚至出现只是给祁国公府办事的买办,靠着巴结祁国公府的管家,就可以强抢民女,逼得一个地方两户中等富贵的人家家破人亡。
京城祁国公府这边正乱起,蜀地祁家本家造下的冤案也迅速浮出水面。听说蜀地控诉祁家的状纸,就整整装了三大箱子!准备送往京城三司的证人就不下百人!
面对这种局面,先帝怎么还敢往下查!结果,先帝彻查的旨意下来还不到十日,就令三司匆匆结案。这要再查下去,只怕祁国公府不抄家灭族就不足以平民愤了。
陈茂一提醒,献太妃顿时更恨了:
“都是皇后这个扫把星!都是她娘家胡作非为!抄家就抄家,就是抄了他们祁家,也得彻查到底!”
陈茂只得再次提醒:“太妃娘娘,这是先帝结的案子这还在先帝孝期,新帝就是想彻查也决不能的呀!”
“想?她们根本就不想!一定是!一定是这样的”
唯恐献太妃再说出对当今太皇太后对今上不敬的话,陈茂忙提醒道:“太妃娘娘就是信不过旁人,也得相信先帝的决断呀!”
献太妃激愤道:“先帝?那个不孝子!”
陈茂扑通扣头。
提起正昌帝,献太妃越发激动:“那个没用的!跟他那个爹一样没用!都是没用的东西,一遇到女人就糊涂了的糊涂种子!”
献太妃已陷入旧日种种,满腔悲愤:“他爹是这样,他也是这样!带累的我一手养大的乖孙也这样!根上就没用啊!当年就是,要不是哀家做主,那个糊涂东西只怕就被他那个狐媚的王妃哄得晕了头!祁家那个侧妃,哀家当时看她还以为是个中用的,哀家好心好意帮了她一把,谁能想到也是个不中用的!都不中用,不中用!枉费哀家这些年的心血!都不中用!”
献太妃近乎疯魔:“到头来,还是输给了周冰夏那个贱人!明明她都断子绝孙了,明明她连个儿子都没有了!一个断子绝孙的贱人——!苍天待我不公!”
下头人死死趴着,一时间不知道太妃口中这个“周冰夏”是何许人。
“苍天厚待她薄待我呀!”
“装模作样的周三小姐,蒙蔽了所有人,只有哀家看她看到骨子里!只有哀家看清了她的道貌岸然,狐媚本性!一口一个“太子殿下”,靠着狐媚当了太子妃——”
陈茂顿时反应过来,“周冰夏”何许人!
乃是如今太皇太后的闺名!
如同轰雷掣电,陈茂顿时脸色惨白!身体先于意识让他瞬间从地上爬起来,一把捂住了太妃的嘴!
再说下去,就是抄家的罪过!
辱骂当今太皇太后!他们这些听到的人,一个都别想活了!
眼下临朝的可是太皇太后一手抚养长大的亲外孙女!权倾朝野的靖北王,正是太皇太后的亲外孙女婿!
献太妃被人堵嘴,骤然清醒,一双眼睛爆睁,要怒斥放肆,反了!
一开口却只能发出呜呜声音。
对方一反抗,陈茂一惊,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他的手一松——
献太妃嘶哑暴怒的声音:“找死——呜呜呜呜”。
“死”发出的瞬间,陈茂铁钳一样的大手再次狠狠捂住了献太妃的嘴!这次他再无迟疑,一不做二不休!跟着这样的主子早晚也是个死,说不定京城还没治罪,施姑姑就已被这个老东西磋磨死了!
陈茂手上使了劲儿,太阳穴青筋迸出,向下头人喊道:
“太妃疯了!还不找绳子把人捆起来,找东西堵住嘴巴!太妃辱骂的可是当今太皇太后!一旦给人听到,咱们都得陪葬!”
听到前头下头人还迟疑,听到后头,下头人顿时再也不迟疑了,立即找抹布的找抹布,找绳子的找绳子。
恶向胆边生。
很快被认为疯了的太妃就被堵住了嘴,捆在了床上。
太妃寝宫的帐子放了下来,所有人看着安静低垂的帐子,又都看向了陈管家,个个脸色惨白,心有余悸。
“陈管家,接下来要怎么办?”
陈茂同样面色惨白,心慌不已。
这时,他抬起的目光看到了站在人群最后头的施姑姑。
她温婉安静的眸子注视着他。
陈茂狂跳的心渐渐静了,慢慢道:“太妃疯了,谁知道她还会说出什么话来。到时候太妃是个疯子,可咱们这些人可都长着耳朵,谁也逃不了。”
一片安静,只有咚咚咚的心跳声。
所有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后一起看向陈茂。
陈茂沉声道:“咱们是王府的奴才,更是大周的奴才。咱们可以为主子死,可咱们不能看着疯了的主子不敬我大周太皇太后呀!”
安静的人群默默附和地点头。
陈茂慢慢道:“无论如何,都绝不能再让太妃说出任何疯话了。”
此时,外头阴沉沉的,又大又深邃的寝宫里更加阴沉。
第130 章 番外-4
一入冬月, 朝廷就收到了来自北地献王封地的丧报:献太妃薨了。
这个消息送上来的时候,月下挑了挑眉。前世,这位献太妃可比她还能活, 蹦跶得那叫一个欢。今生随着正昌帝驾崩,她有太多东西要学,太多事要忙,一时间没顾上这位,结果她还没抽出时间, 这位就死了。
太皇太后的反应跟宋大人一样:既死了, 就派人去北地治丧。
至于派谁,太皇太后当时正在修剪腊梅,抬头提了一句:“就派康公公去吧。”
月下自然点头了。
心中翻涌着种种, 忍不住抱着太皇太后的胳膊就想往她老人家怀里蹭, 结果直接被太皇太后按住了头:
“多大的人了!也不看看自己如今什么身份, 临朝的抚国长公主这个样子,让人看见, 万一传出去你如何立威!”
月下立即坐正,安静地扯着外祖母的袖子。
前生种种,随着献太妃的死再次翻涌上来。
太皇太后把插好的腊梅交给周嬷嬷, 两人都看了一眼旁边出神的月下, 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
周嬷嬷:娘娘,您最近对殿下要求可太严了些。
太后娘娘叹了一声:她如今,不一样了呀。
周嬷嬷把腊梅往一旁高几放去, 顺便把房里下人带出去。
太后娘娘这才把月下搂入怀里,心肝肉地拍着。
月下让外祖母抱着, 只觉又踏实又安心,哼唧道:“外祖母不是说再也不能抱抱了”
听着这样孩子气的抱怨, 太皇太后噗嗤笑了,低头点着怀里外孙女的额头:“人人都说,咱们长公主威仪十足。上次阁老夫人进宫,还跟哀家说,阁老夸长公主处事端重,颇有章法!才夸了你,如今又这个样!”
太皇太后拍着月下,话里是又骄傲又感慨。
月下道:“阁老上了折子,要回乡养老。”
太皇太后点了点头:“阁老八十一了,多少年了,就等着这一天呢,就准了吧。”
月下点了点头。
*
北地
康公公看着棺木里躺着的献太妃,好一会儿没吱声:哎呀,这到底是谁动的手呀,这活可太糙了一些,难为阿施怎么看得下去
陈茂等人俱都垂头安静等着,在这位京城来的公公面前,他们可都是大气不敢喘。这时不少人后背冷汗都出来了。就连老成的陈茂,鬓角也有汗溢出。
雪白的灵堂里,寂然无声。
就听康公公清了清嗓子,众人顿时越发屏住呼吸。
终于,康公公吐出了两个字:“盖——棺!”
众人的心随着合上的棺木声都狠狠一松。
康公公巡视了一眼灵堂里一个比一个紧张的献王府下人,目光在其中一个身上轻轻一飘,就移开了。
站在人群最后头的施姑姑垂着头,安静的目光轻轻一动。
随着康公公一声令下,整个献王府活了过来,投入了热火朝天的置办丧事中。到处挂白,下人们哭得一个比一个大声,简直比死了爹娘哭得还要死要活。呈现出一派热闹的哭丧景象。
抽空,陈茂来到施姑姑面前,低声道:“以后,你都不用担心了。”
再也不会有人欺侮你了。
施姑姑细巧的脖颈一抬,轻轻嗯了一声。
一双眼睛婉转安静。
让人看着就觉心头舒服,安宁。
陈茂如饮美酒,大步流星离开,监看各处治丧安排。
一直到后半夜,整个王府才重新安静下来。
哭的呼天抢地的众人都睡熟了,就连守灵的下人也靠着棺木呼呼睡着了。
更不要说这些日子一直提心吊胆的陈茂,睡得更香。
安静的王府一角,阴影中如同鬼魅一般出现了两个身影。
“主子怎么说?”
“太平日子来了,以后只蛰伏。”
女子的声音一叹,惋惜道:“我这刀都还没怎么用呢,就要收起来了?”
轻而尖细的声音:“你呐,杀人哪里需要用刀了。”
女子啧了一声:“老了。这要是年轻的时候,还用这么费劲!”她话头一转,“主子没说让我回去拜见一下咱们小主子?”
“且有机会呢。”
“咱们小主子——”顿了顿,“还那么爱哭鼻子?”
另一道声音立即道:“那哪儿能!回头你就知道了,可有临朝抚国的气派了,行事做派跟咱们仁宗爷一样一样的!”
“多少年没见了,真想亲自看看!”
那个小郡主呀,自己脸上的眼泪还没干呢,就问她手怎么破了,可是有人欺负你,“你放心大胆地说,我给你做主”“你是不是不敢说?姑姑,你可别小看我!说出我的名字吓你一跳!我可是明珠郡主!你只管说,要是有人欺侮你,我让我舅舅把他关起来!”
“有机会的。”
“呦下雪了!”
“到底是北边,这雪下得早!”
这时前头有了动静,阴影处一静。
如同鬼魅般出现的人影又鬼魅一样消失了。
一会儿,前头灵堂处揉着眼睛添灯油的丫头哎了一声:“施姑姑您还没歇着呢?”
温柔安静的施姑姑接过了丫头手中的油壶,温婉一笑:“我来吧。上了年纪,不爱困了,你们小孩子家才该多睡呢!”
小丫头感激地笑着,去后头睡了。
*
京城
接连变故让嘉祥公主大受打击,她只觉得好像一夕之间整个世界就都变了。
一场又一场丧事,从哥哥到父皇,后来又到外祖父、大表哥
她身边的亲人好像染上了霉运,一个接一个的死。到了她外祖家,简直传染病一样地死。不仅京城祁家,就连蜀地祁家也难逃厄运。一个比一个死法离谱。
京城大表哥能从马背上掉下来摔死?蜀地祁家的表舅,更吓人了,出门的时候被愚民围着扔菜叶,其中居然有人趁机扔刀子,结果当场给插死了
更不要说叔外祖,传来报丧,说是逛园子的时候被蜀地特有的毒虫咬死的
还有那些她甚至没见过的蜀地祁家表兄,一个比一个死法稀奇
接连不断的丧报,让本就塌了天的嘉祥公主简直如同失了魂,丧失了对外界一切变化的感知。
只有哭。
她甚至像其他人一样,也开始相信这都是盛家的鬼魂作乱。
是盛家人索命。
尤其是听说九舅舅送给她的那挂价值连城的珍珠帘,正是盛家大小姐房中的东西!
从此嘉祥公主更是吃不下睡不好,总觉得盛家的冤魂在她的公主府出没。
好几次她坚持说她看到那个盛家大小姐了!她来要她的珍珠帘子了!
可珍珠帘子早在嘉祥公主听说是个死鬼的东西的时候,吩咐人砸得稀巴烂了!
从小娇生惯养的皇族公主,这一生真正不如意的事只有一件求不得,就这么一件每每想起来都是天塌了一样的痛苦。剩下的,不过是跟人争锋斗气。她就是要天上的星星,都有人搭梯子给她摘去,摘不来?拖下去打板子就是了!转头就又有人拿来好东西哄得娇娇女儿忘了星星,有了新的玩意了。她受了委屈,跺跺脚,父皇就能直接用国库为她盖一座水晶宫。
长这么大,嘉祥公主哪里经过这样大的连番变故。
她的人,早已六神无主,只知道没日没夜的哭。
她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不明白上天为什么要这么对待他们!
到最后她甚至不明白盛家为什么就盯上了他们!要不是盛家自己献了假画,怎么会有后头那些事呢!盛家冤枉,嘉祥公主哭肿了眼睛,她觉得她才是世上最冤的!
在一桩桩她怎么都理解不了,怎么都不肯接受的变故中,哭得浑浑噩噩。
直到她突然发现——
她已经很久都见不到自己的母后了!
准确点说,是她连永寿宫都进不去了!
嘉祥公主这才真正惊觉:天,彻底变了。
除了她还是嘉祥公主,似乎什么都不一样了。
站在永寿宫前,面对着客气又冷漠的陌生宫人,无论她是大喊大叫,还是要打要杀,对方都只一句淡淡的:“公主请回吧,皇后娘娘需要静养。”
嘉祥公主甚至都没反应过来,宫人口中依然称的是“皇后”。
看着油盐不进的宫人,嘉祥公主第一次觉得这个皇宫陌生极了,这还是她的家吗?
她死死攥着手,看着宫人,恶狠狠道:
“你给本殿等着——”
说到这里,嘉祥公主才陡然发现,那些能给她撑腰的人一个个都不在了。
嘉祥转身,望着高高的宫墙廊檐,有种欲哭无泪的恐慌。
她顺着宫道往外跑去,也不管身后跟着的嬷嬷,只是发疯一样跑!
这时候,她想到的第一个人是——
嘉祥攥紧手,咬着唇。
蹲在汉白玉栏杆后死死等着。
直到——
她看到了他的身影。
他缓缓走出来,同以前一样。
明明那么些人,却让人只能看到他。
夕阳的余晖彷佛为他镀上一层淡淡金辉,依然是不急不缓的步子,温和淡漠的笑容。
彷佛整个世界都变了样子,可他一如曾经。
那一瞬间,嘉祥公主的泪一下子涌上了眼眶。
夕阳下,前方高大挺拔的男子正从容跟几位大人说话,送别了几位大人,这人转了身。
看到他那张俊美如昔的脸,嘉祥公主的泪顿时滚出眼眶。
“他?公主还不知道呀,宋子礼,慕尚书的得意门生,听说连阁老都对他刮目相看!”
宋晋,宋子礼。
那日第一次见,骄傲如嘉祥公主也控制不住红了面容,攥紧了手中帕子,只能越发做出不屑一顾的样子。
时光匆匆,转眼一切都变了。
嘉祥从栏后跑出,挡在了宋晋面前。
宋晋正要往后头乾清宫书房去,他家长公主这会儿该是已经在那里看折子,等着他了。想到这里,他唇角不由扬了扬,手一握,攥紧了掌心一枚骰子。
突然窜出的人让他脚步一顿,握着骰子的手负在身后。
宋晋停在距离来人两步远的地方。
时安也上前拦住了突然窜出的人,惊诧道:“公主殿下”
宋晋捏着骰子,淡淡一礼,温声道:“臣见过公主。”
眼见嘉祥公主一脸泪,委屈地咬着唇,一双大眼睛盯着自家大人,时安赶紧上前问话:“殿下,不知您——”
却被宋晋清润温和的声音打断:“是公主。”
时安啊了一声。
宋晋向他温声道:“是嘉祥公主。”
时安顿时哦了一声,一下子明白了。没想到自家大人自打对长公主使用“殿下”这个称呼后,就听不得旁人被这样称呼了时安唇角不由抽动,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
宋晋已向嘉祥公主道:“臣还有事,公主容臣告退。”
闻言,嘉祥眼泪掉得越发凶了:
“宋晋!你都不问一句本公主为何而来!我、我在这里等了这样久——”
想到自己为了见他一面,偷偷摸摸藏在这里,嘉祥公主委屈极了,倔强地死死咬着唇,轻轻抽动着单薄的肩膀。
望着宋晋的眼睛泪汪汪的,无限委屈道:“他们、他们不让我见母后了!本、本、我不知道还能找谁”
嘉祥公主望着宋晋,高傲地抬着她小巧的下颌,可目光里,声音里,都是脆弱与委屈。
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从嘉祥公主白皙精致的面容滚滚而落,第一次见到这位天潢贵胄的公主如此,时安顿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很有些手足无措。
一扭头,却见自家大人依然面色淡淡:“后宫之事,非臣子当过问。”
时安一愣,再回神自家大人已脚步一转,走出好远了。
时安顿时顾不得什么梨花带雨的公主了,忙上前跟上。
只留下嘉祥公主一人,完全不敢相信宋晋这个人,到了如今,居然依然对她没有分毫怜悯之心!
再一次,他拒绝她拒绝得没有任何余地!
不管是当日,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颐指气使要求他。
还是今日,她被小人欺侮,走投无路来寻他。
嘉祥公主整个人都在打颤,泪流满面:没有道理,没有道理
如果当日被赐婚圣旨绑在一起的是她和他呢,是否今日一切都完全不同。
嘉祥公主颤抖着肩膀,想到这种可能,哭得越发绝望。
另一边
时安追上宋晋期期艾艾道:“大人,公主她还在那里哭呢”
宋晋转头,非常自然回道:“那自然是她想哭。”
时安结巴:“毕竟是公主大、大冷天一个人站在那里哭”
宋晋看时安,真诚道:“可这些,跟咱们有什么关系呢?”
时安一噎,心道跟他自然没关系,但那位公主哭成这样,跟大人有没有关系真的很难说
宋晋:“众生平等,想哭就哭”。
世人想哭就哭,跟他有什么关系。
时安:
大人这么说,好像也对。
宋晋看了他一眼:“这世上也就是还有一个宋婉——”宋晋冷笑了一声,“本事不大,胆子不小。我倒是也不想管,没有办法罢了。”
到底是他一母的妹妹,他答应母亲要照顾她,总不能看着她找死。至于其他人——
宋晋是真的不明白,为何这些人会以为他会在乎。
时安赶紧找补:“大人说的是,还有咱们长公主殿下!”
时安端正思想,立马表明立场。
宋晋再次疑惑看他:“她怎能一样。”
时安:
宋晋轻轻一低头,转了转手中骰子:“她是我的——妻子,怎能跟世人并论。”
吐出“我的”“妻子”,他握紧了手中玲珑的色子,清淡的眸中顿时有了温度,声音都不觉低了两分,带出了不经意的——温存。
她是我的——妻子。
这样简单的一句话,每次说出来,都是说不出的美妙。
这深秋的夕阳顿时都温柔了。
宋晋轻轻眯了眯眼,看西方沉下的巨大落日,笑道:
“快些吧。”
她在等他呢。
每一个日出,她都在他身边熟睡。
每一个日落,他都可以再次见到她。
这壮丽的日落。
这大好山河。
如此醉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