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探视时间有限制, 很快易允就离开重症监护室。
何扬问:“允哥,待会的研讨会?”
旧的临床治疗方案已经敲定了,但其中的潜在风险和效用概率仍未可知——用简单通熟的话来说就是三无产品, 不具备投入使用的合规程序。
这种治疗法用在活人身上有悖人道主义, 可蓝嘉的情况危急,而新的方案遥遥无期, 这次研讨会最主要的目的就是征询易允的意见,即是否搏一把对蓝嘉进行基因治疗。
九月四号晚上十点二十三分, 研讨会来了这一领域的半壁大佬。
站在对医疗科学的严谨和人道主义底线的角度,他们不赞同使用这次的基因治疗;但是有人等不了了。
易允早就知道这次治疗风险极大,可现在没办法。
手心里浸出密密匝匝的薄汗,最后他一锤定音道:“立即投入治疗。”
*
九月五日深夜两点半,蓝嘉全麻被推进治疗室。
这是针对蓝嘉病情, 专门建立的特殊一体化医疗室。包括疾病诊断、选择治疗基因、挑选基因载体、导入人体, 以及最后的检测和评估。
初步治疗疗程预计三周内完成。
在这期间, 蓝家人包括易允都见不到她,但每隔两天会有人将详细情况汇报给他们。
九月二十五日下午三点半,负责这次基因治疗的医疗专家顺利完成手术, 更换防护服后立马去了会议室。
易允坐在会议桌前,双腿交叠, 手指点着桌面, 听对面的人汇总。
“基因治疗分为ex vivo(体外)和in vivo(体内),在医治期间, 我们发现直接采用in vivo的方式疗效持续过短, 所以更加倾向体外,将载体导入易太的异体细胞,通过细胞扩增——”
男人皱眉敲了敲桌面, 直入主题:“受试者接受基因治疗后预期随访时间是多久?”
对面的人面面相觑,半分钟内给出一个合理的观察数字:“五年。”
五年……
目前乃至全球,基因治疗的长期安全性仍是未知数,更别提像蓝嘉这种罕见情况。
“所以现在的导向是好的,对吗?”
“是的。”
原以为旧方案的失败率会大大提高,没想到最后居然有意外之喜。
“如果后续的每一次检测和评估都是正向的,是不是意味着这次的基因治疗是对的,其风险性也会逐渐降低?”
“常理来说是这样。”
易允点点头,又问了几个问题,便让他们出去了。
会议室骤然空下来,男人捞起桌上的烟盒,低头咬着烟嘴,拢烟点火。
他沉默地抽着烟。
何扬拿着东西站在外面敲了敲门,易允掀起眼皮看过去,对方将办好的证件放在桌上。
“允哥,您和夫——蓝小姐的离婚手续已经办好了。”
这件事交到何扬手上时,他还有些不可置信。在他看来,允哥对蓝嘉的执着已经趋于偏执,费尽心思得来的人,又是花钱又是结扎,做了这么多,怎么可能会轻易放手?
然而,现实偏偏如此。
易允抽着烟,垂眸,眼神冷淡地看着桌上的离婚证。
当初领完证,他没收了蓝嘉那份,锁进保险柜时还反复看了很多眼。
红色的背景,他和蓝嘉凑在一块多般配。
那时,哪怕她再不愿意,再不开心,他逼她笑,她也是乖乖配合了。
看起来就像心甘情愿、两情相悦。
一支烟快抽完了,易允也没有打开一眼,这时蓝堂海走进来,问他什么事?
这大半年来蓝堂海对易允的感官很复杂。
“这是我和蓝嘉的离婚证。”
易允撇开视线,看了眼何扬。何扬心领神会,将蓝嘉那份递给她的父亲。蓝堂海一怔,看了眼写着‘离婚证’大字的红本。
自一九九四年二月一日施行《婚姻登记管理条例》规定,结婚证和离婚证的封面统一为大红色。
“这次的基因治疗是成功的,但有五年的随访期,后续的每一次检测和评估均为正向,其风险性会逐渐降低。研究所那边会继续投入研究,做好B方案以备不时之需,直到蓝嘉恢复健康。财产分割方面,我后续会安排律师跟进,该给她的,一分都不会少。”
易允掐灭烟蒂,起身,看着眼前的中年男人,深邃的眸光趋于死寂:“我不会再纠缠她了。”
五百五十七个日夜,人财两空。
*
易允这人拿得起,放得下。
他说了不纠缠,就再也没有出现。
治疗室内是每天做检测和评估的专家。
治疗室外是一直等候蓝嘉的亲人。
十一月十三日这天,蓝嘉在接受治疗后首次苏醒。
征得同意后,蓝堂海三人做好消菌、换上探视服走进这间医疗室。
蓝嘉很瘦很瘦了,形销骨立,与年初时的模样相差很远,但她的状态肉眼看见比两个月前要好,至少听得清,看得见,思绪不再混沌。
比这更值得高兴的是——
“我们通过血液测试、影像学检查、PCR检查等综合方式评估治疗效果,蓝小姐的症状有明显改善,每日指标均合格。”
医生翻阅病情记录册,上面详细记载了蓝嘉每天的身体状况,最后还交给蓝堂海查阅。
每页最下面的框有医生的诊断说明。
蓝堂海高兴地翻看,手都在发抖,蓝毓和阿糖一左一右守在蓝嘉床边,喜形于色,叽叽喳喳。
“阿嘉,你听到了吗?这次的基因治疗很成功!”
“就是就是,咱再观察一段时间,说不定就能转病房啦。”
蓝嘉艰难地撑起微笑,声音很轻:“好……”
蓝堂海把病情册还给医生,又简单询问了几个问题。医生耐心做出回复,这才离开。
满头华发的中年男人走到病床边,轻轻拍了拍小女儿的手,一切尽在不言中。
蓝嘉还在恢复中,说不了太多话,只能静静看着自己的家人。
她以为一切都结束了,没想到……
女孩的眼珠子轻轻动了动,显得干裂病白的唇轻轻抿着。
她没有看到易允。
十五分钟后,探视时间结束,护士过来敲门,告诉蓝堂海他们该出去了。
父女三人对蓝嘉说了几句,念念不舍地离开。
等换了探视服走出医疗室,蓝毓看了眼紧闭的大门,回头道:“阿爸,不告诉阿嘉吗?”
她是指离婚的事。
蓝堂海肯定以女儿的病情为主,“等阿嘉出院了再说吧。”
阿糖赞同地点点头。她已经对蓝嘉之前说的话深信不疑,以为两人的感情好起来,现在要是说离婚的事,保不齐会刺激到嘉嘉。
还是不说的好。
…
十月中旬,易允去了休斯敦。
德克萨斯州第一大城市,墨西哥湾沿岸最大的经济中心,以其能源业、航空工业、运河业闻名全球,拥有世界第六大港口。
奥鲁姆矿山开采出的第一批高达吨级的稀有金属运送到该地进行精加工提炼,合作方是老朋友Daniel,易允曾经读书那会认识的,家里在十八世纪就开始从事老牌石油能源,发展迅速,到现在基本垄断休斯敦百分之九十五的市场。
从十月中到十一月初,易允都在这边谈新一轮的合作。
正式签订协议是在十一月八日这晚,结束后,Daniel和易允握手,应付完新闻媒体,两个男人端着酒杯站在这座寸土寸金的高楼大厦里,俯瞰整个休斯敦繁华且纸醉金迷的夜景。
“离婚了?”Daniel抿了口红酒,说着一口流利的英文。
他是一个很喜欢观察的人,上次见面,易允的左手无名指戴着一枚价值连城的戒指,一眼就是男士款。
去年易允结婚的时候,他受邀在列,有幸见过那位扶风弱柳的东方美人。
这次磋商,见面的第一天他就发现了,但他没有问,因为不合适——利益和合作得到落实,才有资格谈场外话,孰轻孰重,Daniel分得清。
易允淡淡嗯了声。
戴了一年多的婚戒被取下,那段婚姻也随之结束。
可真的结束了吗?
Daniel眼尖地察觉到男人的指节上有一圈浅浅的勒痕,虽然不易发现,但的的确确存在着。
“舍不得?”
“没有什么舍不得。”易允品着这款珍藏的拍卖酒,语气充满淡漠。
穿着黑衬衣的男人,单手插兜,姿态慵懒,小臂的袖子挽起,露出的青筋蜿蜒盘扎。
他垂眸望着底下的车水马龙,收割的底层韭菜拼尽一生只图温饱,他们的辛勤是供养上层的养分。
易允举杯,碰了碰Daniel,清脆的一声。
“说到底,我自由了不是?”
他依旧是那个意气风发的易允,享受着掠夺财富的快乐,偶尔和一些固定合作伙伴,借助金融这项武器进行操盘拉爆某国经济,引发极端市场行情进而收敛别人缩水的财富纳进自己的口袋。
Daniel看着眼前这个过于冷漠的男人,中西方文化差异导致不同人的感情或奔放或内敛,反正他看不出来易允是不是在说反话,最后笑了笑。
“未来娱乐行业有巨大潜力,这是一个新机遇,有兴趣吗?”
“可以试试。”
他们这群人不缺钱,扩大涉及的领域,有利于跟上不断发展的时代。
“那就明晚。”Daniel将红酒一饮而尽,“洛杉矶是电影和娱乐产业的中心地带,好莱坞也在那边。”
他看了眼易允,“那里有全球数一数二的漂亮女明星,现在竞争压力很大,她们巴不得有金主捧,喂资源。”
从Daniel那里离开后,易允坐上车回到在休斯敦买下的房产。
车上,何扬一如既往给男人汇报蓝嘉的状况,但他说得很简要,基本都是‘得到改善’、‘恢复得不错’、‘检测和评估正向’。
每每这个时候,易允都只是冷漠地嗯了声,好似并不在意所谓的前妻。
他又不贱,上赶着一心一意,丢人现眼。
是他主动离的婚,是他放弃了蓝嘉。
他现在别提过得多开心了。
翌日,易允和Daniel去了洛杉矶,参加一场资本攒的酒局。
棕榈树掩映着私密性极强的别墅,进出被人严格把守,豪车源源不断,里面走下来活跃于荧屏的知名女星,衣着清凉性感,在见到那群资本家之前还会经受女保镖严苛的搜身检查,谨防窃//听器、监视器、危险品等。
酒局间,觥筹交错,酒过三巡,有人往易允这边推了一个在这边留学的东方女孩,很年轻,二十出头,身材高挑,肤白貌美,最主要是身上那股劲,跟蓝嘉有几分像。
“易,易先生好。”怯生生地瞄了眼,随即紧张地低下头。
易允指尖夹着烟,看了一眼就笑了。
这群人眼光毒,知道怎么做才能尽可能拉他下水。
难为他们费这心思。
男人弹了弹烟灰,嗓音淡淡:“学什么表演的?”
“话,话剧表演。”
哟,还真是巧了。易允忽然来了兴致,微抬下巴,“认识蓝嘉吗?”
对方显然做了点功课,“认,认识……”
“说说。”
“您的夫人。”
易允的脸色淡了两分,“还有呢?”
对方咽了咽唾沫,摇摇头。
“全球著名话剧大师卡蒂辛的小弟子,你居然不知道?”男人看她的眼神,像在看一个脑袋空空的草包,“学校那点事都没搞明白就想找冤大头捧你?”
嘴巴毒得就差直接骂对方是蠢货。
易允起身,拿上西装外套走了。
浪费时间的一场酒局。
他在这边的事办得差不多了,何扬根据行程,申请了明天早上回东珠的航线。
易允回到在洛杉矶的住处,一套大平层,位置寸土寸金,落地窗外高楼林立,灯光璀璨。
他洗了澡,系着浴巾出来,赤着精壮的上身。易允走到吧台,挑了瓶高浓度的红酒,醒酒后,往加冰块的杯子里倒满。
男人坐在高脚凳上沉默地喝酒。
也不知道是不是在酒局上主动提了蓝嘉的缘故,这是离婚以来,易允第一次梦到她。
他刻意让何扬每天汇报的时候少提一点,平日也尽量处于忙碌状态,就是为了不想起蓝嘉。
结果昨晚——
易允梦到蓝嘉康复后找他和好。
呵,他怎么可能立马答应?是她先对不起他。
他冷漠地拒绝了。
不曾想,蓝嘉还是跟一开始一样,主动又热情,像牛皮糖一样缠着他。
真烦人。
还亲他。
易允醒来时,被子掀开一看,杵得老高,眼皮狠狠跳了跳,爆了句脏话。
*
易允回到东珠后又忙了起来。
十一月十三日这天,他结束应酬回到庄园,今晚喝得有点多,酒精刺激大脑神经,太阳穴隐隐作痛,男人扯了扯衬衣领口,露出熏得发红的脖颈和胸膛。
何扬赶过来汇报蓝嘉今日的状况,“允哥,蓝小姐醒了。”
易允如当头棒喝顿在原地。
九月五日进行基因治疗。
九月二十五日正式离婚。
今天,蓝嘉终于醒了。
“允哥,要去梁城吗?”何扬问。
男人大半边身体陷进灯光的死角,晦暗将他笼罩。沉默的这两分钟里,易允喉结滚动,好半晌才冷漠地说:“有什么好去的?不去。”
他‘砰’地摔上门。
深夜,易允躺在蓝嘉曾经睡过的床上。前几天他枕着女孩的枕头,盖她碰过的被子,总能睡得很好,可今晚知道她苏醒后,便开始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了。
梦里的蓝嘉会主动亲吻他。
现实里的她恨不得离他越远越好。
有点后悔被蓝嘉气到跑去把婚离了,就应该心狠到底才对。
易允隐隐不甘心了。
他为她结扎、为她花钱治病,现在好了,什么都没捞着,以蓝嘉白眼狼的姿态,说不定养好身体以后就要开始去追求美好的生活。
她喜欢温柔的绅士,喜欢那种脾气好的男人。蓝嘉会跟别人结婚吗?会和另一个男人牵手拥抱接吻做//爱吗?
一想到这,易允脸色阴鸷,呼吸急促,越想越不甘心,也越想越偏激。
他承认,他忘不了。
蓝嘉就像一根刺,永远扎进心里。
睡不着的易允,沉着脸去了书房,从抽屉里取出两张蓝嘉照片。
一张是去年宾周荣调查蓝嘉资料时给的照片,背景是康河,女孩穿着酒红色一字肩短款上衣,露出一截纤细的薄腰,腰肢下是一条很显腰身的牛仔短裙,微卷的发丝披散,右耳别了一朵稠艳绽放的花。
另一张是蓝嘉和梨园名角的合照,那个名角被他烧了,只留了蓝嘉这一半。
易允的手指轻轻拂过,低头吻过,心满意足地拿回卧室,然后贴了起来。
*
十二月九日,蓝嘉正式从医疗室转入病房进行检测和观察。
她不再需要营养点滴,可以吃一些易消化的流食。
阿糖的厨艺开始有了发挥的余地,每天变着法给蓝嘉做营养餐。
而蓝堂海和蓝毓经常在东珠和梁城之间来回飞。
蓝嘉被精心养着,现在已经能开口正常说话了,淡笑道:“这样来回奔波挺累的,再说我现在已经好多了,医院有护工,阿爹阿姐,你们去忙自己的吧。”
蓝堂海笑道:“没事,阿爹不嫌累。”
蓝毓也是:“就是,阿嘉,你现在还需要留院观察,等可以出院了,我们一家人就回东珠,回家去。”
“叩叩叩——”
外边,两个衣着考究、戴着眼镜的斯文男人拎着公文包敲了敲门。
屋子里的人看过去。
其中一个人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礼貌又客气:“蓝小姐,您好,我们是负责离婚后财产分割的律师,这里有一份易先生——”
病房里,蓝家人沉默地看着床上穿着病服的女孩。
她的脸色还是苍白,清瘦得像一片单薄的浮萍,轻轻一吹就能折断。
在缄默空隙里,蓝嘉终于清楚那个男人为什么没有再出现了。
他心甘情愿放下这段婚姻,尊重她的决定。
蓝嘉眼睫颤颤,微不可闻地笑了。
足够了。
她对他的要求到这也就足够了。
两位律师详细介绍了可以分割到的资产,数目和涉嫌金额多到吓人。
和易允结婚,可以拿走他一半的财富。
这些年,他的版图扩张到前所未有的地步。
蓝嘉突然打断他们的说话:“不用了。”
两个律师面面相觑。
“拿回去吧。”女孩抬起苍白的脸,乌黑的发丝下眉骨脸颊清雅,“麻烦代我向易生说一句:谢谢,珍重。”
谢谢他花了那么多钱救她。
至于珍重……
…
“珍重?”
咬牙切齿的声音响起。
东珠,易家庄园。书房里,易允手里握着几张新鲜出炉的偷拍照片。彩色画面清晰地拍出蓝嘉在病房里的各个角度,有她靠在床头和人聊天的、有她乖乖吃的、还有她坐在轮椅上被阿糖推着在屋里走来走去的。
他放不下蓝嘉,又知道这个时候不能去打扰她,万一不小心又把她气出病了怎么办?
易允只好让人拍了这些照片。
刚拿到手里没多久,派过去的两个律师也回来了。蓝嘉不要他的东西,一如既往嫌弃,甚至还让他俩带了一句话。
谢谢,珍重。
呵,果然是小白眼狼。易允就知道她迫不及待想跟他划清界限。
珍重是什么意思?想表达什么?一别两宽各自安好是吧?
还真是一如既往气人。
男人气得不轻,嘴里咬着烟,吸了两口,又摩挲手里的照片。
他摆手让人出去,看了一阵,最后回到卧室,把新得来的照片贴在屋里。
易允往沙发上一躺,眯着眼,望向墙上多出来的新照片,忽然觉得在见不到蓝嘉时,用这样的方法也挺爽。
他搜罗一大堆关于她的照片。
默默注视她的一举一动、一瞥一笑。
然后肆无忌惮亵渎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