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请来了私人教师, 棕发绿眼的孩子学得很快。老师们称赞他聪慧而有悟性,未来一定能成为了不得的人物。这时候,霍因霍兹只会浅浅笑着, 谦逊着回以礼貌性的话语。
缪伊缪斯在这个孩子身上, 看出了未来那只恶魔的影子。个人微小的习惯,在从无到有的变化中, 总会十分明显。
当霍因霍兹坐在书桌前习作, 他便躺在书房落地窗前的摇椅上酣睡;当霍因霍兹坐在钢琴前练习, 他便把自己挂在钢琴架上甩着两条腿。跳跃性的琐碎梦境中,他见证着这个孩子一天天沉稳下去, 被关禁闭的频率越发减少。
庄园中的男主人时常出门,或是拜访旧日的朋友, 或是结交新的富商权贵。他投入了大笔的资金, 将下半生赌注压在了王都的一项新政策上。和平年代已落下帷幕, 魔王的军队正逼近南域,国王要打造一批最强大的军队, 正面迎接恶魔们的进攻。
纳贝流士掏空了爱丽莎所继承来的半数财产, 他与王都中许多贵族们一样, 争相为王国的军队提供支持。可人们未能想到的是, 恶魔的亡灵大军被拖在了南域无尽之海的沿岸上, 暴怒的海皇携带着善战的人鱼们厮杀,战线久久未能延伸入大陆中央。
南域许多村落与城镇被战况波及,他们向中部逃亡, 有些幸免于难,有些则倒在了逃亡的路上, 落入恶魔们的手中,遭受到无情的虐待。有目击者称, 那些被恶魔抓住的人,全身都会变得溃烂,长出畸形的器官,失去理智。
——他们受到了恶魔的诅咒!人们说。
即便如此,中央王都却仍旧歌舞升平,传说中那支“最强大的军队”迟迟不见身影,比恶魔的亡灵大军更像“幽灵”。王宫中的决策者们似乎并不焦急,一车车资助作战的资金被运往王国的金库中,王宫中的私人宴会一天比一天奢华。
“老师,如果连聚集了最优秀魔法师的王都都袖手旁观,那该由谁来结束魔王的罪行?”魔法理论课上,霍因霍兹停下笔,突然抬头对和蔼的白发老先生问道。
“什么罪行……那是在救你们好不好……笨蛋霍因霍兹,你都看不到吗?除了你之外,你周围所有的人类都长着一副畸形样子。”缪伊缪斯也自己搬了一个板凳,坐在霍因霍兹旁边听课,听到此处不禁撇撇嘴。
在他们身后,满头白发却梳理得一丝不苟的老者微笑。他刚演示完一个魔法的运用,脑袋后伸出来的虫须还未收回,此刻笑得十分惊悚,却浑然不觉:“孩子,神不会原谅恶魔的所作所为。终有一日,恶魔会受到他们应有的惩罚。”
“可正在受难的人们等不到那天!”十岁的孩子从椅子上站起,险些带翻了椅子脚。
“安心,我的孩子。纳贝流士先生不会让你陷入到危险中的,他是位仁慈的绅士,是一位好父亲。”老者露出慈祥的笑意。
听到那男人的名字,霍因霍兹下意识攥紧手,又缓缓松开。他深深看了眼面前德高望重的魔法师,眼中藏有浓厚的失望。
霍因霍兹坐回到桌前,重新用上轻而淡的语气:“抱歉,我们继续上课吧。”
缪伊缪斯趴在桌前,将这一慕刻在脑海中。他看着缩小版的霍因霍兹,出神想了很久,不知在想些什么。
终于有一天,纳贝流士蓬头垢面醉倒在了庄园外的一处田野上,被田中劳作的老夫妻送回到庄园上。
“他们骗了我……他们骗了我……我的名誉和钱全没了……”
国王的军队看不到影子,送出的钱财成为泡影,投资计划失败,纳贝流士的精神愈加癫狂。哪怕是一丁点的小事,也能令他产生刺激,在家中对着仆人与妻儿怒斥。
他时常喝得酩酊大醉,半夜才归家。每到这时,这个野心高于能力的男人便会撕下得体的假面,变得易怒而暴力。庄园里压上阴沉的死气,仆人们愈发沉默谨慎,生怕被阴晴不定的雇主迁怒。
霍因霍兹往往会无视这位父亲的存在,日常只说些必要的问好。他仿佛看不见男人歇斯底里的怒骂,只顺从接受对方愈加严苛的要求。
纳贝流士绝不承认自己的失败。他从一个无名之士爬到今天的位置,为自己的眼见和能力而骄傲。这个时候,他仿佛终于想起来自己的骨肉。他还没有失败,他毕竟还有一个孩子,一个继承了他优秀外貌和基因的后代。
霍因霍兹的生活变得愈加不好过起来,他被严令禁足,日日夜夜接受晦涩而繁重的教学。很多教学任务纳贝流士自己都看不懂,却令各个重金请来的教师灌输给这个十岁的孩子。
令人惊讶的是,霍因霍兹在每个课程上都做得相当好,好到超出了教师们的预料。他们赞口不绝,称这个孩子已经达到皇家魔法学院的入学水准,哪怕他还只年仅十岁。
令人惊讶的是,纳贝流士却并未开心。他面上仍微笑着,那笑却虚假得令缪伊缪斯恶心。
“他嫉妒我所展现出来的‘优秀’,希望我能够重新拾起他的脸面,又希望我不要比他走得远……他经受的打击毕竟太大,我猜他在王都中向上攀爬的那几年,经常受挫,遭到侮辱……或许投资的失败也令他受到了不少耻笑……”
又一次禁闭,霍因霍兹抱着自己的膝盖自言自语。这次禁闭源于他对纳贝流士难得的顶撞,因为这个男人辱骂了他的母亲,称她是条不中用的狗,只会在家里碍眼。
“他十年前在母亲面前大概演技不错,又或许当时的他确实对母亲抱有真心,还拥有一副绅士的假面孔。只是轻易得到的东西总不会被爱惜,爱情对他而言实在太无聊……我未来大概也不会娶妻。”霍因霍兹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习惯性紧挨在旁边的缪伊缪斯睁大眼睛,他想到了最开始的那次梦境,那应当是几年之后,同样是在紧闭室中。仆人们说,霍因霍兹是个令人恶心的家伙,对示好的女仆们好不感兴趣。
“为什么?”缪伊缪斯没忍住问,即便他知道霍因霍兹听不到。
身旁的小孩果然没回答,仿佛刚才只是随口一句嘟哝。浅绿色的眼睛在昏暗光线中近似墨黑,令这副精致的面容更显成熟。
“就这么喜欢?”霍因霍兹冷不丁忽而又问。
魔王抖了抖,差点直接吓醒过来。他以为霍因霍兹听到了他的声音。可紧张转头看去,却见到小孩依旧抱膝盯着桌上烛火瞧,没对他的动静有丝毫反应。
霍因霍兹又接着念道:“十年不见了,为什么还会对一个人有这么浓厚的情感,甚至任由对方辱骂?爱情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真的会把人变傻么?”
魔王的心渐渐回落。他意识到霍因霍兹在说他的母亲,那个将纳贝流士思念了十年之久的女人。他看着霍因霍兹当前小小的身躯,又看着对方一脸严肃小大人似的语气,忍不住笑出声。
“你才十岁,懂什么爱情啊。”
“我未来肯定不会变成这种人的。”
两人几乎是同一时刻说道。
第062章 受气包
梦境继续向前延伸, 漆黑小路蜿蜒。缪伊缪斯走在梦魇中,黑线圈围成的剪纸人在他耳边发出尖锐的笑声。它们嬉笑,它们手舞足蹈。他开始奔跑起来, 喊着霍因霍兹的名字。
没有人回答。他走累了, 停下脚步,蹲坐在原地, 安静注视着剪纸人们继续上演着舞台剧。这一次的梦无比漫长, 像是被一只无形手摁下快进, 跳跃着要将情节剪碎,直到抵达梦境主人所在乎的那支影像。
缪伊跟在棕发绿眼的孩子身边, 他看见庄园中的仆人换了一批又一批,他看见新换上来的这批灵魂深处虫子愈加狰狞, 他看见那些稍微洁净的灵魂因被纳贝流士迁怒而不得不离去。
偷窃, 栽赃, 陷害,侮辱, 侵犯……雇主的默许成就了一批罪恶的狂欢。这座庄园仿佛成了一所锻造炉, 要在浓烟中锻造出恶意的浓缩。
爱丽莎脆弱的身体一天天地健壮了起来, 她脸上温柔的笑容却一天天地苍白下去。她是舞台剧上毫无重量的剪纸小人, 是没有喝彩声的幽灵, 随意被舞台上的中心人物所揉捏,被群演们投以不屑的暗笑。她开始同样变得易怒,仅在霍因霍兹面前。
霍因霍兹又一次进了禁闭室, 这一次是被爱丽莎所怒斥,因为他在众人面前公然揭露纳贝流士的假面孔。
“他是你的父亲, 你怎么可以这样说他!”爱丽莎流着眼泪,如同过去每一次一样。
这一次, 霍因霍兹深深望着她,望着曾独自将他拉扯大的女人,他可怜的母亲。“他在聚会上诋毁您,在那么多人面前声称您的不是,让您颜面扫尽,您难道不应该愤怒吗!”
霍因霍兹的情绪越来越高涨,说到最后语气高昂得如同演讲。爱丽莎狠狠扇了他一巴掌,当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后,这个女人眼神中有片刻不忍,却仍旧冷颜。
“没有你的父亲,你以为我们还能有如今的生活吗?”这么多年,这位贵夫人将自己保养得极好。即便孩子已经年满十岁,她身上仍保留有当初那位天真少女的气质。多年卧病在床并未削减她的容颜,反而使得她身上增添了一份柔弱的气息,令人心生怜悯。
“可您才是这座庄园的真正主人,他在利用您……”霍因霍兹低声说道。他没有伸手捂住自己的脸,仿佛意识不到脸颊上的刺痛。
两人所看不见的地方,一个虚幻的影子正为他轻揉红肿的地方。影子在第一时间便挡在了孩子的身前,手掌却穿过胸膛,继续攻击向影子想要保护的人。
缪伊缪斯又一次意识到,这里只是梦境而已。周围所发生的一切,也许是霍因霍兹曾历经的真实事件,又也许只是心魔用以扰乱他思绪的虚假故事。
可这种虚假故事编织出来有什么用呢?日日夜夜在他梦境中呈现,要让他意识到霍因霍兹曾经是个小可怜么?
如果霍因霍兹想要以此令他心疼,那么这只狡诈的恶魔已经做到了。可惜,霍因霍兹不是这样的恶魔。霍因霍兹从来不会在他面前露出真正狼狈的一面。
“我对你感到很是失望,你曾经是个多么乖巧的孩子。你现在怎么会变成这样冷血的怪物。”爱丽莎的眼神像是对着陌生人,她说着关上了禁闭室的门。
禁闭室里重新回归到昏暗。微弱的烛火在桌上呈现着淡淡的光芒,如同燃烧着最后一点希望。
“她曾经对那个男人说,禁闭室里的光线太暗,容易伤害我的眼睛。她说我有一双漂亮的眼睛,这个年纪的眼睛太过脆弱,需要好好爱护。她曾哭着为我求情。”霍因霍兹又自言自语起来。
“可她这次却亲手将你关进来。”
“可她这次却亲手将我关进来。”
两人异口同声说道。
缪伊缪斯已差不多习惯这孩子的自言自语,很多时候甚至能跟上对方的思路。他咬牙道:“可她还从没做过坏事,所以有个笨蛋也愿意原谅她。”
稍慢几个呼吸的时间,霍因霍兹闷声说道:“可她从没有伤害过人,她只是个可怜人,为了保全财产而依附于自己的丈夫。她只是为了好好活着而已……那个男人长期的精神打压令她濒临崩溃,所以她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仿佛是为了说服自己,霍因霍兹又重复了一遍:“所以她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她是可怜的受害者,我不该怨恨。”
缪伊缪斯终于忍不住骂道:“够了!霍因霍兹你到底要给你自己洗脑到什么时候!我来告诉你未来会发生什么!
“十三岁时你被诬陷偷拿你父亲的镶金钟表,你说诬陷你的真正小偷只是害怕被责骂而已;十四岁时教你魔法的老头子偷走了你的研究成果,并宣扬你这个学生窃取了他的创想,你说老人家只是太渴望成功了而已……十六岁成年后不到一周,女仆试图往你晚上喝的牛奶里灌迷药,你说她只是一时糊涂而已。
“甚至那次事件后,他们合起伙来污蔑……他们污蔑你是喜欢男人的变态!我们先不讨论喜欢同性这件事为什么在人类间会被认为是变态……可你竟然真的开始反思自己!你简直像个任人揉搓的皮球!”
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里,缪伊缪斯作为观众,已看了这孩子从十岁到十六岁期间的许多场景。他气得想要掀开这木头的头颅,瞧瞧里面都被灌了什么受气包准则,可惜他没有实体。他发誓,这次醒来他绝对要冲到那只恶魔面前,质问对方曾经是否脑子进水。
人类小孩版的霍因霍兹一无所知,只继续抱膝,对着昏暗的墙壁又或许是对着他自己,说着没人在听的话:“如果没有我,母亲的处境应当会更糟。她没有做过坏事,她也没有什么坏心思,她是个好人……我还是不能走,我得留下来。”
这一句话像一盆凉水,浇灭了缪伊缪斯的气焰。他呆愣几秒,而后喜上眉梢:“你原来考虑过离家出走……对,对了,就是这样!你后来是要讨伐魔王的,不会一直呆在这里家里受气……怪不得梦境里最多直到十六岁时候的景象……”
说到“讨伐魔王”,现任魔王的眉头狠狠皱下。他怀疑一个月的高强度观影令他的大脑也受损了,否则为什么会对这件事这么开心。
缪伊缪斯趴到霍因霍兹肩头,开始给对方吹耳边风,哪怕知道对方听不见:“你还是个未成年的幼崽,你母亲的痛苦根本不该由你来承受。哪里有幼崽肩负父母的道理?听我说,霍因霍兹,外面的世界可大了……”
霍因霍兹突兀又来一句:“小白也还需要我照顾。我不在了,它会被欺负的。”
小白是那只纯白猎犬的名字,在这个家里只和霍因霍兹亲近。缪伊缪斯张着嘴,发不出声。他终于想起来一件事,这只被霍因霍兹所喜爱的小家伙,他从未在未来时间线上的梦境里看到。
被霍因霍兹精心照料着的小白,活不过霍因霍兹的十岁。
第063章 饼干
早在第一次见到那只小狗时, 缪伊缪斯就遇见了它的结局。这样的事情他在梦里见了许多次,霍因霍兹更是早已学会麻木与沉默。但此刻,他身旁的这个霍因霍兹还只是个十岁的孩子, 一个很喜欢小狗的孩子。霍因霍兹会哭吗?他不确定。
今夜的梦境以那只白犬开始, 几经跳跃,终于要以这只白犬结束。今天的庄园被乌云所笼罩, 轰隆雷声冠于屋顶, 将冰冷的雨水摔下。缪伊缪斯知道, 这是梦境主人公伤心的表现。
身处于戏剧中的主人公,并未预料到那出早已写好的结局。这个孩子早晨起来时甚至稍显开心, 走路都轻快了几分。
午休时,缪伊缪斯见到对方钻入厨房中, 从冰柜里取出一只小匣子。霍因霍兹将匣子打开, 露出里头盛满的棕黄色颗粒物。缪伊缪斯竖瞳紧缩, 他紧盯着这只匣子,良久才松开手心间紧攥的空气。
魔王轻声低语:“原来真的是做给小狗吃的。”
那只名为小白的小狗, 看起来体型庞大, 实际上却还是个幼崽, 正处于见什么都想咬的时期。他记得霍因霍兹给小白做过啃咬玩具, 也记得小白喜欢叼霍因霍兹扔过去的球。
——真巧, 霍因霍兹也在他嘴里放置过小球,还让他叼好长一段时间,说是什么惩罚。
缪伊垂下脑袋, 拿指腹轻蹭自己的前牙。他眼中既有失落,也有委屈。原来恶魔真的把他当成小狗来对待。
缪伊缪斯兀自在一旁五味陈杂, 霍因霍兹则细细观察着匣中的饼干,嘴角勾起, 又蹲下身,重新将匣子放回到冰柜最下一格。
“还差一点,大概今天晚上就能塑好型,到时候口感会更好一点。可惜,如果我的魔法技艺才厉害一点,就可以不用冰柜了。”
缪伊缪斯看着霍因霍兹轻手轻脚回房,看着对方眉眼间难得的轻快,只觉心里发堵。也许,他确实不该对着一只小狗吃醋……但霍因霍兹不该真的将他与小狗联系在一起,哪怕这只小狗非常可爱也不行。
霍因霍兹坐在卧室小沙发上看书,他便站在小沙发后面,弹起对方的脑门:“说,你以后不可以再给我做狗粮了。不说的话,这次醒来后我再也不会吃你做的饼干了。怪不得又干又硬,你根本就不是做给我吃的。”
魔王理直气壮忽视掉改良版饼干的可口,他也并不期待对方的回答,只不过是给自己一个拒绝的理由罢了。“哼,那就说好了,往后你再给我喂饼干,我就咬你的手指。”
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小孩听不到他的声音,也察觉不到额头所受到的骚扰。他只是很悠哉地又翻过一页书,时不时将目光投到窗外花园中。那里有一只大白犬,正在凉亭旁扑戏蝴蝶。
变故发生在当天下午,他们没能等来入夜。
霍因霍兹在书房中没来由感到一阵心慌,他不顾身旁教师的惊讶,推开门朝楼下奔去。大厅处,他看见了一团眼熟的白色,白色上沾染红色。
他扑上前,挡在纳贝流士身前,眼中愤怒不止:“你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你连是非都分不清了么?这只畜牲咬了我的手臂,我想你的眼睛大概还没有瞎。”纳贝流士伸出一侧手,那里已做过初步包扎,纱布上同样有血色。
“小白不会随意攻击人。”霍因霍兹声音依旧沉,他质问,“你刚才在花园里,是不是故意伤害它了?”
“呵,你是觉得我每天的空闲时间很多么?”纳贝流士冷笑道,用眼神示意一旁等候的仆人。
霍因霍兹这才注意到,这些人手上拿着麻袋、小推车,甚至还有砍骨刀与锤子。他眯起眼睛,缓缓蹲下来,一手附在白犬温热的头颅上,感受起颤抖的呼吸,另一只抬起在空中手向前摊开。
纳贝流士同样眯起眼睛,他嘴角的笑逐渐消失:“????,庄园里禁止使用攻击魔法,你是要为了这只吃人的怪物,来攻击你的同类?”
霍因霍兹指尖微颤,他回过神来扫视周围一圈。聚集在大厅中的仆佣们都以指责的眼神看他,仿佛在围观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小白不可能主动伤人的……当时在花园里还有别人吗?”他放下手,却仍把身子挡在白犬前方。
“我知道,因为我日常对你严格要求,你对我这个父亲总是不待见。现在宁愿相信一只狗,也不愿意相信抚养你的家人。”纳贝流士此话一出,仆佣们指责眼神更甚。
霍因霍兹静静与纳贝流士对视,没有反驳。得益于男人的广泛社交,圈子里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可怜的纳贝流士有个精心教养的孩子,那是个优秀却“没有良心”的家伙。
“????,你难道连你的母亲都不愿相信吗?”纳贝流士脸上带了点哀伤,这哀伤有些虚假,虚假到刻意令霍因霍兹看出,又令他皱眉。
从刚开始便一直站在人群外的爱丽莎被点名,这才慢慢走近。她用手帕捂着口鼻,似乎是无法忍耐血腥的场面,而她本人的视线也一直回避,不与中央两人交触。
“????,听听你父亲的话吧。这只狗当初被送给你的父亲,是人家为了暗讽羞辱他。你作为父亲的孩子,却反而和这条……”
“爱丽莎,如果管不住自己的嘴,可以不说话。”纳贝流士笑着牵起妻子的手。爱丽莎触电般颤抖,不再说话。
霍因霍兹冷眼看着面前的一幕,他的视线落在爱丽莎脸侧的红掌印上。扇巴掌的人大概十分用力,到现在半张脸仍旧肿着。
他平静问:“花园里,他是不是打你了?”
“怎、怎么会呢。不要这样说你的父亲……你这是什么眼神!你是一定要在这么多人面前,丢你父亲的脸吗!”
靠在纳贝流士怀中的爱丽莎突然扬起声音,她声音尖锐,和霍因霍兹脑海中那名卧病在床的女性完全不一样。纳贝流士则仍旧微笑,没有表示,玩味欣赏着妻子与孩子之间的对峙。
霍因霍兹在爱丽莎的眼中看到了恼羞成怒,也看到了敌视与嫌恶。而这些情绪全都指向他自己。他闭上眼,又睁开。
“小白只会护主,不会主动伤人。”
霍因霍兹说完,便不再理会面前的一男一女,转身检查起白犬的伤势。所幸,只是受了点皮肉伤。他不是圣职者,不会使用治愈术,但至少懂得最基本的救助知识。
他从佣人手中拿过推车,将白犬放上去,又用手边东西粗浅包扎一番。做完这些,他推着小推车便离去,将众人落在后面。
没有谁阻拦他,人们甚至下意识后退,为他让出一条道。他想,自己现在的眼神或许很可怕。至于那个男人,呵,那个男人当然愿意见到他当众出糗的一面,乐见其成。
霍因霍兹推着小推车,走在蜿蜒的路上,他不知道自己身后跟着一道赤红的影子,只仍旧自言自语,又或许是对着推车上的白犬说话。
“附近村庄里,总会有愿意收留你的人。没有的话,就再走远一点,总会有一个地方是你的家。等到你背上那块秃掉的毛重新长起来,大概就是春天了,到时候你可以和你的家人一起捕猎。小白,你是一名猎犬,你未来肯定会成为一名优秀的猎手……”
滚轮在泥泞土地上吱呀,趟过水的泥地湿软,并不好走路。孩子的两只鞋子都陷在泥地里,这泥地又很快融化成沼泽,淹没了霍因霍兹的下半身。霍因霍兹干脆将白犬抱在怀中,仿佛察觉不到自己即将被沼泽溺亡。
他陷在沉重的沼泽中,却把纯白色的犬托起。干燥柔软的白毛未沾染丝毫脏污。林中小径、推车、森林、太阳……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漆黑色的污泥如海般死寂。
“母亲说,你是用来嘲讽那个男人的礼物,嘲讽他只不过是一条走狗……可母亲自己就像是那个男人所驯养的狗一样……我是不是很过分?竟然用狗来形容自己的家人。”
白犬舔舐着孩子的脸颊,像是在安慰。
霍因霍兹浅笑,眼中无神:“人们说,用狗来形容人是一种侮辱,我却觉得这是在侮辱你,小白。人和动物究竟有什么不一样呢……是思想吗?那些伤害别人的思想,那些攻击同类与异类的思想……”
他走得很慢很慢,慢到泥沼淹没了他的胸口。他于是将白犬放在头顶,纯白的毛绒生物像是一颗气球,轻轻晃荡。
终于,漆黑的尽头出现了一座小房子。房子是简笔画成的,红瓦顶白砖墙,这是他小时候所做的涂鸦绘画,题目是“家”。
霍因霍兹踉跄着游到这座简陋的家前,快要窒息前敲响了房门。门内传出温馨的音乐与饭香,有男人、女人交谈的笑语,有孩子欢快地应答道:“来啦!”
他把纯白的气球系在红瓦房子的烟囱上,气球便携带着房子飞向高空。红色,白色,逐渐在漆黑中消失不见,飞往一枚细小的圆点。那圆点很亮,似乎是升起的太阳,可惜他飞不起来,也看不到太阳的模样。
“你有家了……”霍因霍兹呢喃道,口鼻终于被粘稠的沼泽吞没,他咳嗽了几声被水浸得窒息,“我没有家人了……饼干也没有……”
最后的话语淹没在窒息中。
他闭上眼睛,随着漆黑的水流下沉,即将消融在黑暗中,沉到寂静的庄园中。这时候,突然有一只手将他捞起。
缪伊缪斯将紧闭双眼的孩子抱起。他站在无边的漆黑中,像一株火苗,将霍因霍兹的脸颊照亮。
梦要醒了,他终于能捏到这小孩的脸,虽然是假的。
他捏着霍因霍兹的脸,学着对方的样子自言自语:“看在你把小狗当做家人的份上,我不生你的气了。饼干我也会吃下去的……但是不可以把我当小狗。”。
缪伊缪斯睁开眼睛,他从小窝中钻出。第一眼看到的是只彩色的罐子,他将吃了大半的饼干罐抱在怀里,盯着里头的骨头饼干,出神呆坐了许久。
第064章 玫瑰十字街
梦境中下定的决心, 在醒来后无端消失。当时如何坚定地发誓要去质问恶魔,现在就有多犹豫不决,难以踏出一步。梦中的霍因霍兹是弱小的, 无力的, 情绪透明的;现实中的恶魔是强大的,游刃有余的, 情绪鲜少外露。
缪伊抱着饼干罐子, 数着罐子中剩余饼干的数量, 数着霍因霍兹所经历的时光。那人应当是在十六岁时离家,踏上所谓的历险之路。他在前代魔王临死前的记忆中, 听到了他们的谈话:十年,讨伐魔王的勇者队伍走了十年旅程。
那时的霍因霍兹应当有二十六岁了。
二十六岁的霍因霍兹打败了最强大的那名魔王;
二十六岁的霍因霍兹在人类的欢呼与赞颂中被奉为救世主;
二十六岁的霍因霍兹被迫转化成恶魔, 堕入深渊的最下层, 在那里迎来他未来一百年的孤独徘徊。
直到一百二十六岁的霍因霍兹, 遇到了刚冲破桎梏的他。现在的霍因霍兹,该有两百多岁了。
两百年的时光落在人类肩头, 会使其发生如此巨大的改变么?缪伊将脑海中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贴合, 伤脑筋地揉了揉太阳穴位置。
白天, 他去到玫瑰十字街。这里是1区魅魔们的中央住宅区、深渊最雅致的古典商业街、植物派系魔药学的发源地, 也是闻名在外的植物园。
街道如其名字, 被横竖两条商业街划分为四个辖区,层叠花树海洋将房屋掩映在深处,树海外店铺鳞次栉比。这里有各种功效的魔药, 也有最精巧的手工布偶,魅魔们总是喜欢有关“鲜花”、“可爱”、“美丽”的东西。
据说玫瑰十字街的所有者, 是四辖区管理员一致投票出来的“最可爱的魅魔”,其中真假不得而知, 毕竟这位所有者向来神秘,从不出现在众人面前。
一辆售卖魔药的小推车沿路吆喝:“新鲜出炉的催|情药!经数十位魅魔认可,功效堪比魅惑!房中情趣的不二之选!”
魔王差点摔了一跤。他揉揉兜帽中的红耳尖,又再三确认自己的面罩穿戴严密。每次来十字街处理公务时,缪伊总会做一身遮掩,他认为自己威严的身份与周围气氛实在不相符。
走进一栋原木搭建的三层小屋,屋内静悄悄,只一架架药水柜子高高树立,严密挤压着屋内稀少的空间。缪伊在玄关处解下兜帽与面罩,随手整理几下头顶乱翘的碎发,便敲开玄关处的地板。
地板嚯地自发撬开,露出一把通向地下的木梯,他顺着梯子来到木屋的地下室。一名头戴厚重宽檐尖顶软帽的魅魔早已等候在那里,“她”坐在仿鸟巢形状的沙发中,身上裹着黑袍。
“熏衣,不久后会有一批魅魔从深渊外面进来。我打算将他们安置在十字街中,安排在你的辖区里。我想你应当最懂得他们的想法与需求。”魔王开门见山,连一句问候也没有。
名为熏衣的魅魔从大得出奇的软帽中抬起头,“她”长得极为秀丽,开口却是低沉的男音。
“陛下,您所说的外面是指……?”熏衣笑吟吟,他眼中的魔王头顶上翘着根不屈的毛发,这令那张本就柔和的脸更显可爱。
魔王本人并未意识到呆毛的存在,只继续板着张“威严”的脸:“那群血魔豢养了一批魅魔,我这次出去会将他们带回来。你也是从外面进来的,我想你能更好地和他们沟通。”
一个月的时间里,深渊二十个区召开了许多场会议,所有领事恶魔都已知晓当年那批血魔的行踪,他们互通想法,多轮投票,最终由魔王确定下深渊一致的方针。
当前还有六个区的污染尚未解决,第20区的建设仍在推进中,他们不宜与大陆之上的人类爆发冲突。最好的选择是偷偷在北域发育,悄无声息地将那块极寒之地当做据点,逐步在大陆之上培养好属于深渊的势力。
与人类有着常年交流的血魔们,会是深渊向外拓展的最佳助力。这是给予他们戴罪立功的机会,但不可操之过急,否则这群生有异心的家伙们恐会再度背叛。
会议之上,魔王将到嘴边的话默默压下去。他没说霍因霍兹已将这群血魔“驯服”,毕竟他自己也还没亲眼见过,只是霍因霍兹向他口述而已。
他只谈明接下来会初步与血魔们接触,而这又一次迎来了会议室中恶魔们的感动流涕。他们亲爱的陛下不仅孤身从危险的外界拿到了叛徒们的消息,甚至还打算深入敌方内部,与对方周旋!
恶魔们纷纷表示下一次要同行,魔王只道随行人选还需要慎重考虑。
缪伊记得,那次会议中眼前的魅魔也在场,并在之后多次表示愿意陪同跟随。熏衣是在几十年前从大裂谷爬上来的,与巫一不同,并非被人丢进来,而是主动跳入大陆之上的裂谷中。
魅魔多为女性。除自己外,缪伊鲜少见到同为男性的魅魔。他记得初见时,这名魅魔眼中暗淡无神,毫无生气。再后来又过了些年,缪伊恍然发觉,当初那个满心都是死意的同族,竟已升为十字街的管理员之一。
看着对方现如今“活力满满”的样子,魔王禁不住感慨大陆果然不是魔能呆的地方,好好一个有能力的恶魔却在大陆上寻死跳崖。
熏衣凝视着魔王走神的样子,他问:“您不担心那群魅魔会对深渊产生危害么?我听闻您前不久刚接纳了一位巫妖,可那毕竟只是一位。一批在深渊之外长大的魅魔,到底对这里不会有归属感。”
缪伊抬眼:“包括你?”
“……不,我对陛下的衷心从未改变。可他们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他们不像我一样仰慕您。熏衣在心中默念。
同大多数生于大陆之上的魅魔一样,他自诞生起就活在阴暗的巷子、拍卖行的囚笼,以及上锁的屋子里。他辗转哄骗了许多人类,终于偷得一份出逃的机会。
当追兵赶上时,他站在深渊缝隙边,决定结束这段毫无希望的生命。他以为自己跳下去会死,可却没想到悬崖之下竟然真有另外一个世界,传说是真的。
魔王接纳了他,给予了他第二段生命,给予他崭新的世界。那道赤红的身影是如此温柔,如此博爱,他是如此仰慕。他不断向上攀爬,才终于走到今天,获得与之交谈的资格。
他以为自己是特别的,毕竟他与陛下同族,毕竟他们有着同样的性别。
“您信任我,将这份任务交给我,仅仅因为我曾经在外界生活过么?”熏衣不死心又问。
缪伊嗅着空气中苦涩的气味,眼神微动。这种苦味他在霍因霍兹周身情绪间闻到过,可他不理解其中具体的含义。
“你现在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缪伊突然问出这么一个奇怪的问题。
熏衣心中刚产生一丝希望,紧接着他却在魔王的脸上看见了熟悉的眼神。那是很柔和的情绪,像是坚冰化为清水,是深渊中所有恶魔都知晓的情绪。那是缪伊缪斯陛下在想起某个恶魔时,才会显露出来的样子。
“您不会想知道的。”
“我想知道。”魔王没有理会对方的拒绝,带上命令口吻,“告诉我。我不会因为你的回答而责罚你。”
“我……感到绝望,甚至对您产生了怨恨。”魅魔苦笑道……
魔王从薰衣草街区走出,转而进入相邻的另一辖区。先前那位赶着推车吆喝的商贩,也正巧来到这里。才一个上午时间,商贩的小推车已卖空,看来那催|情剂的生意不错。
小推车被推入街角的卖报亭里,商贩正要关上门,就见一道影子落下,挡在门口。她抬起视线,转瞬露出欣喜的笑容。
“陛下,您终于不躲我了。我新调制好一版催|情剂,特意给您留了一瓶。”说着,魅魔从单肩帆布包里做出掏东西的样子。
缪伊眼皮一跳,后退一步唰地甩上门。
等再度开门,年长的魅魔已将帆布包放置到一边,对方捂嘴轻笑,黑色指甲油在指尖上颤动:“您还是这么不禁逗。”
“我不喜欢那种东西。”缪伊正色道,又移开视线,“……我也用不上。”
“怎么会用不上呢?我给您留的可是特制加料版,再强大的恶魔也无法抵抗它的威力,对霍因霍兹大人绝对有效……”
啪。门又一次被甩上,这次缪伊一步跨到报刊亭中,狠狠将门锁住,确保对话不会被风传远。
芙蓉叹了口气:“您的脸皮太薄了,这种事情可没什么不能讲的。”
“他不喜欢。”缪伊低声道。至于不喜欢什么,则没再继续说下去。
魔王垂在身侧的手无意识间攥紧,名为芙蓉的魅魔只看了一眼,便又无声叹口气,接着转身朝报亭楼上走。普普通通的报亭内部,旋转楼梯长得望不到尽头,通往被折叠的隐秘空间。
“来吧,我给您泡杯茶。您都来找我了,想必是遇到了什么困扰的事情。”
第065章 精神世界
这间街角的报亭从外看平平无奇, 内里似乎也不具特殊。报刊杂志整齐排列在墙上。最显眼的位置摆着娱乐八卦刊物,中央一份被透明塑料袋封装好,封面赫然是那位最尊贵的魔王陛下。
几周前的某版报纸被哄抢一空, 据说许多恶魔将其小心珍藏起来, 作为见证时代的纪念物。横跨首页的高清彩色图片上,赤发魔王双目紧闭, 被另一只恶魔抱在怀中。他们从深渊一层大裂谷走出, 闻讯赶来的记者们只来得及拍下这张照片。
霍因霍兹大人示意他们小声, 谁都看得出他怀中的恶魔正睡得香甜。这些记者们自然是收到魔王宫的消息,准备了许多发言稿和问题等候此地, 等待他们的王从异域而归。
时隔百年,魔王再度踏上那块代表过去耻辱的土地, 这是否意味着下一个时代的来临?当前第二十区刚重建秩序, 军事资源的转移是否会延后末层六个区域的治理计划?战争, 军备,谋策, 数不尽的话题正要从记者们的嘴里问出。
可那位常年拟态作人类的大人, 只需要抬起眼皮一眼, 就能令满场的兴奋瞬间冷静。恶魔们自发分开成两道, 屏息注视他们最敬重的两位大人沿中央经过。
缪伊缪斯陛下常年梳理得体的长发, 此刻稍显杂乱,末端几簇缠绕上霍因霍兹陛下的发尾。赤红色与棕色牵连,纠缠得难舍难分。
静默中, 有恶魔下意识释放摄影术,将这一幕永久烙印在晶石中。得到魔王宫授权后, 这张图片便被登在当期新闻的头版。图片之外,再无任何文字。这该是一份失格的新闻报道, 可层层审核之下,竟没有谁对其质疑,任由这份无字新闻发行。
那一天每条街道的报刊亭都被恶魔们挤满。
芙蓉经过架子时,顺便将这份报纸取下。她踩上亭内不起眼悬空的一节断梯,梯子便徐徐向上延伸,伸至被折叠的阁楼空间内。
深渊第二层的石矿具有特殊磁场,对空间具有强干扰性。自从第二层的魔王在百年前陨落,那里便成了空间风暴的中央,再强大的恶魔都平等享有遇难的权利。上一刻四周风平浪静,下一刻也许就要遭遇空间风暴,身体的某一个部位被转移到另一个风暴中。
几十年前,缪伊缪斯陛下与霍因霍兹大人集结了一批恶魔,昼夜不息对空间风暴进行魔法研究,终于克服苦难排查出其中的规律,并将其化为己用。现如今,第二区掌管着最前沿的空间折叠技术,并在其他层区的帮助下大力降低施用成本。
与空间折叠技术相对应的,是空间转移技术,其中涉及的原理与大裂谷相似。这项技术仍在开发中,有小道消息称第二区已攻破最后的难题,不久便能令其问世。届时,深渊与外界的接触将不再仅依靠大裂谷,无论是向外界进军还是防守都能实现质的飞跃,他们不会再重蹈百年前被围攻的挫折。
恶魔们尤其是第二区的研究员们私下里猜测,缪伊缪斯陛下此次外出前往大陆探访,恐怕也是因为这个缘故。战争号角大约将至。
芙蓉看了眼桌上摊开的信件,便随手将它们折叠,放回到抽屉里。这段时间来,许多老朋友书信向她打听有关陛下的想法,试图得到关于深渊未来规划的第一手消息。
她从阁楼墙壁的方格中抽出两张折叠椅子,椅子落地的瞬间伸展开配套的桌子与茶具。等缪伊缪斯落座,她才后一步坐下,将那份报纸递给对面的魅魔,并娴熟泡起茶水。
“您已经有很多年没有上我这里来了。多加奶,多加糖,对吧?”她浅笑着说。
缪伊点头,端详着报纸上的双人照片,抿嘴:“是霍因霍兹安排他们报道的?”
“对,霍因霍兹大人想借这个机会,透露深渊未来将与大陆接触的态度,并一如既往为您塑造形象。不过大人未曾预料到,最后报纸上只有一张图。即便是霍因霍兹大人,在这方面对民心的把控也还是会出偏差。”芙蓉露出一抹打趣的笑。
“形象……确实是他会做的事情。”缪伊空口喝了一勺甜奶油,又小声自言自语道,“但被抱在怀里算什么形象……”
芙蓉嘴角勾起,装作没听见,将泡好的甜茶推出,步入正题:“您这次来找我,是想问有关发情期的事情吗?我闻出来您身上的气味有变,参杂了霍因霍兹大人的味道。恭喜。”
魔王的脸被微烫的茶水蒸红,他搅动着茶匙,不敢去思考所谓“恭喜”的深意。垂在椅子上的尾巴紧张挑动两下,缪伊才佯装镇定地问:“初次发情期过后,会有什么异样吗?”
“您终于愿意了解这些生理知识了。”年长的魅魔很是欣慰,她状似无意看向报纸上另一位主人公的图像,眼中满是深意,“当然有了。魅魔会变得更黏人,更渴望来自恋人的触碰。如果发情期间恋人全程都在身旁安抚,这种渴望只增不减。您不需要为这种欲|望感到可耻。”
“我没有!”缪伊赶紧辩解,语速相当之快,“我那时候只是感觉身体很热,再然后就昏迷过去,霍因霍兹不在我身边!他是后来才找到我,并将我带回来的!”
我可没提那位大人的名字……芙蓉在心中暗道,不过并未将这句话说出口,免得脸皮薄的陛下当场就落荒而逃。
作为一只活了几百年的大魅魔,她对年幼魅魔们身上的气息再了解不过。缪伊缪斯陛下此刻的气味,唯有与另外一方深度交换体|液才可得到。一百年了,这两个小家伙终于能敞开心扉……
魅魔的欣慰还未持续几秒,紧接着便被魔王的下一句话打断:“但是当时我好像喝下了他的血,我怀疑是这个环节出了问题,导致我现在每晚都会做梦。”
芙蓉挑眉,脱口而出:“您是指性|梦?”
“……不是!”
在魔王脸红得要滴血的解释中,在一通结结巴巴的羞耻声中,芙蓉终于理清了全部。
她换上一副正经样子,沉思道:“魅魔在精神魔法上极具天赋,您作为魔王在这方面自然也会拥有更强大的力量。我想,霍因霍兹大人的血液或许诱发了您对其精神世界的感知。您所梦见的过去,应当是霍因霍兹大人潜意识中的真实记忆。”
那些经历是霍因霍兹的过去,而不是虚假的梦魇。这个消息令缪伊心安,却又有些伤感。
看着眼前魅魔走神的样子,芙蓉叹了口气:“发情期间,他只喂了血液?”这一次她没再用敬语称呼某只不在场的恶魔。
“我们、我们好像还亲吻过……我不确定。”说完这句话,魔王便将自己的嘴埋在茶杯中,羞耻得不抬头。
“……”
芙蓉稍有些头疼地揉着太阳穴。她想,那只恶魔看来确实将陛下保护得很好——似乎保护过头了。
第066章 绿色史莱姆
从年长可信的魅魔口中得到确认, 心中石块落地。缪伊盘算着何时与霍因霍兹将这件事挑明,盘算着盘算着还没有盘出个结果来,再度出远门的这天已至。
“血族那边已做好迎接你的准备, 这次随行的队伍也已筛选完毕。回来前不要取下定位器。”霍因霍兹说着, 低头为他整理耳边的碎发。魔王的尖耳根部闪烁着一枚深绿色的宝石耳坠,这是炼金协会那边的新产品。
“你不和我一起?”缪伊品出话语中一丝不对, 警惕竖起耳朵。
“你这次带了许多恶魔走, 深渊中有些要事会因此搁置, 我得留下来处理。”恶魔表现得毫不心虚。
“哪里有很多?不就三四个么?”缪伊立即转身从架子上取下名单摊开,一一清点, “一只护卫,一只开拓大使, 一只顾问, 一只向导……看, 只有四个!”
“别闹。”恶魔无奈摸了摸魔王的头,“你明知道他们日常公务的繁忙。”
这安抚很是有效, 缪伊默不作声了。趁霍因霍兹背过身整理行李时, 他悄悄伸出手盖在了方才对方触碰到位置, 学着对方的样子摸了两下。自从他的发情期后, 霍因霍兹对他亲昵了许多, 又是投喂饼干又是摸摸,缪伊对此很是满意。
是因为血液的交换?他的精神力对恶魔产生了影响?霍因霍兹有发现这种变化吗?魔王不确定。
临行前,偏殿休息室内, 他见到了这次队伍的另外四位成员。
首先进来的是一只幽灵。幽灵周身环绕着纯白的雾气,将背景都蒸得朦胧, 一双黑豆似的眼睛镶嵌在雾气中央,像是孩子的涂鸦。幽灵一族自然可以隐匿身形, 与环境化为一体,但在魔王面前,这只幽灵恭敬地显露原形,并辅以雾气令魔王看得更清。
这便是小队中的“护卫”了。
“陛下,我是炼金协会第440号会员,在这里代族长向您问好!”飘起来比魔王还要高的巨大幽灵垂下腰,雾气中间破开一个裂缝,做出嘴巴的形状,露出憨厚的微笑。
幽灵们不喜热闹,大多隐居在幽谷中。缪伊在几十年前划给他们一座山谷群后,便没再关注那边的动向,平时炼金协会与他也只书信来往。这会儿,脑子里总是压着各种公务的魔王终于想起,他似乎还从没见过传说中的幽灵族长。
在魔王的印象中,幽灵一族上下应当都是纯粹的技术宅才对。
小队成员的筛选全权由霍因霍兹负责,缪伊只在最后过目名单。他仰面望着那两颗圆润的小黑豆,好奇问:“你的作战水准很高么?”
幽灵又一次露出憨厚的笑,随后魔王竟从这张白布脸上看出了几分羞涩。只见幽灵张开雾气中间的破洞,破洞逐渐撕裂扩大,从洞里零零散散往外掉出东西。
一箱箱爆破矿石弹、密封在一坛子玻璃球内的毒药试剂、散发寒意的几堆冷兵器、如干草一般被随意捆着的一扎扎卷轴……魔王缓缓从地面抬起视线:“很好,这些防身武器足够我们踏平一座城了。我想我们可以再往里面装些生活用品和食物。”
440的两颗黑眼睛露出困惑的神色,随后被笑眯眯的侍女领到魔王宫仓库中。缪伊关上门,默默在内心将名单上的“护卫”一词擦除,换上“随身行李箱”。
第二位小队成员是从窗户外爬进来的。巴掌大的小老鼠礼貌地关好窗户,又将头上的小帽子摘下,恭敬对魔王陛下行了一礼,赞美之词随之喷涌而出:“噢!我伟大的陛下,能够为您解难实在是我的荣幸。哪怕您让我幻想这个世界上最美妙的事情,我也绝对想不到,在刚完成第20区基建规划后的我,连一天的空闲时间也没有,立即就被您召唤而来,接到新的荣耀任务……”
如果不是对自己的这位开拓大使足够了解,缪伊绝对会认为对方在暗讽。这次,不需要对方解释,他便明白了霍因霍兹的用意。
“圆耳,这次出行只是初步考察,只需要你对当地环境进行大致勘测,为后续城镇的重新规划做准备。”
“一切遵照您的旨意!”名为圆耳的小恶魔欢快地甩着身后尾巴。
细长的小尾巴转得几乎要飞上天,令魔王忍俊不禁。他对这位开拓大使很是放心,毕竟对方什么情绪都会写到尾巴上,实在好懂极了。
魔王数不清第几次地遗憾想着:可惜霍因霍兹恶魔没有尾巴。想到这里,藏在斗篷里的桃心小尾巴沮丧摆动——同样好懂极了。
第三位进来的是出行向导,照旧是熟面孔。
缪伊看着对方背上堪比一座单人沙发大小的行李套装,不着痕迹地呆滞起眼神:“巫一,我们还会回来的,你不需要将你的家都搬走。”
穿着一身黑袍子的巫妖不好意思地挠挠光洁头顶,解释道:“陛下,这些是我的课本和作业。我已经通过考核,进入高等学府,还有一个月就是这学期的期中考试了……”
魔王:……
开拓大使:……期中考试,好久远的名词。
缪伊将巫妖与小老鼠一并打包给侍者,同样令对方带到魔王宫仓库里去。“你的作业可以放到440的‘胃’里,顺便你们两个还有什么需要带走的,都可以和440商量,让他帮你们携带。另外,巫一,你可以帮助440在仓库内挑选在大陆上所需的用品。”
巫一感动极了。果然陛下是他所见过的最仁慈的陛下,不仅心善地让他入学接受珍贵的知识,还担心他行李太多太累。
仓库中,一名魅魔侍者等候在门外,门内眼花缭乱的格式零碎物件凭空悬浮,仿佛被无形的风暴席卷,上下打转。
没有人影的偌大仓库内,一道略显憨实的声音独自飘荡:“陛下会喜欢这个吗?带进去吧。这个陛下会喜欢吗?也带进去吧。那这个呢?”
直到一声巨响砸在门口,幽灵转身看见平地摔倒的巫妖,又看到对方被吓傻了的表情,才后知后觉悠悠显露出身影:“不好意思,是不是吓到你了……”
最初的小插曲略过后,仓库内很快变得其乐融融。巫妖和幽灵埋头清点着行李,像是即将春游的孩子,开心极了。
小老鼠站在一旁的长椅上,若有所思撵着自己的胡须。魔王陛下不在场,他便不再展现出那层热情洋溢的样子,露出多年社畜该有的沉稳姿态。
精明的的眼睛圆溜溜一转,似乎是终于组织好用语,他状似不经意开口:“你们有没有发现,陛下似乎变得更亲切了……当然,我不是说陛下从前如何。无论什么时候的陛下总是十分仁慈的,只是今天的陛下似乎更仁慈、更情绪分明,在我们面前更加放松了。诸位有何看法呢?”
“啊?不知道啊,我从前没见过陛下。”这是第一次出山的幽灵。
“我也不知道,陛下不是一向这样吗?”这是距离第一次见魔王只过了不到几个月的巫妖。
“……没事了,你们玩去吧。”小老鼠睁着死鱼眼,从此刻起对两位队友的智商不做期望。
同一时刻,重重高墙之外,缪伊坐在休息室中,正抿了口茶,再度听到敲门声。他当即站起,放下茶杯,说了声“请进”,好奇地向门口投去视线。
最后的这位队友,是霍因霍兹指明的“顾问”。他很好奇,连恶魔中最博学的幽灵一族,都被任命为随身行李箱……咳咳,被任命为护卫,那么还有什么恶魔担当得起顾问一说呢?
银黑色眼睛中盛满放松之意,随后,这双好看的眼睛似乎见到了什么令其震惊的人物,骤然睁大。
“你……”
“陛下日安。”
纯绿色的史莱姆关上门,向魔王投来冷静的一眼,一如当年。
第067章 莫比乌斯
就像是在做梦一样。
缪伊坐在沙发上, 身子难得僵硬。在他对面,小小的绿色果冻趴在沙发上,像一只玩具。由于身高差, 史莱姆不得不抬起视线。从这个角度, 缪伊能看见对方完整的小表情,还是那么一本正经。
“你这几年去哪里了?”话一出口, 缪伊就感受出其中的微妙, 仿佛他们是什么久别重逢的恋人。幸好霍因霍兹不在场……不, 为什么这种时候会想起那只恶魔?
绿色小团子似乎没有察觉出对面之人的不自在,利落回答道:“我这几年在中央图书馆里任职。”史莱姆声音软绵绵的, 伴随着果冻挤压间咕叽咕叽的声响。
中央图书馆并不在1区,而在第9区。整个第9区便是一座巨型图书馆, 以及随图书馆一并建造的周边基础设施。
第9区盛产一种轻薄的记忆晶片, 通过压缩魔力可以将海量的文字储存其间。这里起初是用作记忆晶片的建造基地, 随着储蓄量越来越多,便干脆转建成为了图书馆。
晶片在提取与储存时均需经受复杂工序, 如此一来便不利于日常阅读。但其具有存储巨大、不轻易受损的特质, 故而被作为书籍的保存载体。
八座主体塔分落成环形副馆, 中央是主塔亦是主馆。九座图书馆与九条长街构成了第九区的生活环境。这里几乎没有住宅区与生活区, 少数咖啡馆零星点缀, 为偶尔到来的客人提供休息空间。
它是深渊的知识堡垒,亦是魔法人偶工厂稳定的最大客户,吃下每个季度最多的新款人偶订单。魔法人偶不惧破坏性, 身子是软绵绵的布偶,自身不具备使用魔法的能力。它们只会遵照指令行事, 绝对不会对周围实施破坏。这样优秀的图书管理员,便是第九区唯一的常驻居民。
一想到纯绿史莱姆在过去这么多年里, 一直孤零零与人偶们相伴,魔王便皱了眉头。他不快地轻甩线尾,线尾磨蹭着手工布艺沙发,在斗篷掩盖下闷闷发出细微声响。
“第九区不是纯人偶管理么?什么时候也需要史莱姆任职了?”说到这里,魔王眯起眼睛,“霍因霍兹是不是给你穿小鞋了?你在一区呆得好好的,怎么会突然跑去那么远的第九区?”
“哦?穿小鞋?”史莱姆团子同样眯起眼睛。
这幅表情如果出现在任何一只恶魔脸上,魔王一定能立即辨认出,这是霍因霍兹冷脸的样子。可惜,现如今恶魔的冷脸被放到了一枚软弹的团子上,丝毫不惧威力。
缪伊看着史莱姆“难过得皱起脸”的样子,心下更是确定。他“切”了声,想要继续吐槽,又顾念着某只恶魔的风评,强行闭上嘴。霍因霍兹最好在心底里感谢他维护形象,哼。
“没什么,大概是我多想了。”魔王随口糊弄着,便将眼前的小团子同样打包给侍者,令其带至仓库见见其他队友。
等关上门,魔王这才鼓起腮帮子,继续在某只恶魔背后说坏话:“一定是这样了。之前那段时间,每次我提起这只团子,他就冷着脸一副不开心的样子。小心眼的霍因霍兹,绝对是嫉妒了!”
至于具体在嫉妒什么,缪伊没有继续往下深想。
一墙之隔的门外,史莱姆靠在门边,方才一直紧绷的神情稍微松弛下来。他听到了魔王在门内的碎碎念,此刻稍有些迟疑。
不开心……很明显么?
等侍者的身影已几乎要消失在远方的拐角处,史莱姆团子才蹦跶着跟上去……
从深渊裂谷跳下,在大陆另一端睁开眼睛,缪伊发觉自己坐在树梢上,随行的队友们均消失不见。出发前,他已预料到这种情况,这会儿不慌不忙翻看起定位器,见其他几人掉落的位置不远,也就安下心。
嗯?这个红点……
乍一看,缪伊以为缺失了一枚红点。仔细看才发现,属于史莱姆团子的小红点与自己所处的位置重叠起来,融合成了更大更鲜明的标记。他扶着树干,左看右看却也看不见那只绿色团子的身影。
直到一片绿叶落下,从眼前极尽处飘过,携带着某个猜想一闪而过。缪伊后知后觉触碰向自己的头顶,那里果真有一滩软软的果冻,此刻正安详地呼呼大睡,光滑的果冻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穿越屏障进行空间转移时,不同人会有不同的苏醒时间。缪伊从头顶上将团子抱下来,小心托在怀中。他环顾周围一圈,很快便认出来熟悉的树屋建筑。
——这里是精灵之森的幼崽区。
年幼的小精灵们在花圃中打滚嬉闹,旁边站着两位看护的成年精灵。花圃边不远处插着一枚小木牌,牌子上白色字迹歪歪扭扭画着只简笔画钟面。钟面上的时刻与外界不同,分为内外一大一小两个圈各自旋转,以及圈内三长两短一共五根白线奇异自走着。白线条兀自扭动,仿佛是活物。
在精灵之森呆过一段时间的魔王,轻松便按照精灵习惯读出了当下的时刻。他估摸着再过半个小时便是这群幼崽们午休的时刻,那时候花圃区不会有精灵光顾,他便可带着史莱姆团子偷溜下树。
心头间一时涌上层层疑惑:为什么他会不偏不倚恰好降落在精灵之森里?其他人都走散了,为什么绿色小团子会和他在一起,甚至正巧趴在他的头上?
缪伊捏着怀中史莱姆的软弹外皮,神色稍暗,又默默将这些困惑压下,胡思乱想的念头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见到许久未见的森林,另一双绿色的眼睛便浮现在脑海里。他想起了名为奈奈利的精灵,想起了昏睡前的那一夜。
奈奈利还好么?他突然有了前去问候的想法。
半个小时的时间很快度过,期间魔王百无聊赖地望着精灵幼崽们的游戏。精灵是长寿而稀少的种族,他们不具有繁育能力,只从生命树上孕育而生。而生命树据说已有很长一段时间未育有新的果实了。
这几只小精灵,最大的已有几百岁,在恶魔里完全可以做缪伊的长辈,在精灵里却还是实打实的幼崽。无论外形还是智商,精灵们总发育得极慢。
那么奈奈利活了多久呢……魔王坐在树上摇晃着双腿,尾末的金色尾环尽职为他消掩气息。他看着幼崽们互相揪扯着对方的翅膀,莫名发痒的手指便不自觉模仿起来,轻揪手边的柔软小东西。
“唔姆唔姆……”睡梦中的史莱姆发出不乐意的声音。
“你还要睡多久呀?”缪伊小声问着,注定没人回答。
这时候,木牌上的简笔钟表画再次变形,五根指针均重叠到了一起。两只成年精灵抓起还缠斗在一起的幼崽,哄着好话说道:“现在是睡觉时间噢……”
“定时睡觉的好孩子,会得到王的亲自表扬!谁想要获得王亲自给予的小糖果呀?”
陡然听到这句话,树上昏昏欲睡的魔王啪叽一下清醒过来。他很快意识到话语间的“王”是指精灵王而非他自己,心刚落下又猛的揪到空中。
谁?精灵王?那个据说长久病卧在塌、实际上却满肚子坏水、被奈奈利囚禁起来的精灵王?
那么,奈奈利呢?
缪伊不再等待,一跃跳至树下。园区内尚有几只慢吞吞的精灵还没离开,他们却恍若看不见眼前的怪异兜帽者,没有丝毫反应。
果然,这尾环真的很好用。奔跑在奶白色卵石路面上,魔王暗暗想。他早该去找奈奈利的,而不是谨慎地在树上浪费掉这半个小时。怀中的史莱姆团子仍旧睡得香甜,这令魔王心中更加不安。
距离奈奈利的小树屋还有段距离时,缪伊突兀停下脚步,他钻入灌木丛中,警惕地在枝叶缝隙间朝外张望。为方便扒拉枝叶,液体小团子便重新放回到头顶,卡在两枚短短的小角中央。
几乎就在他躲藏起的下一刻,另一条岔路上来了一对行人。为首的精灵高大俊美,卷曲金发在阳光下翻滚成大波浪。他衣着华丽,手腕与耳尖缀满大颗宝石饰品,头戴镂空精巧金冠。
这便是精灵王。不需要其他证明,缪伊已冷静做下判断。他在内心试图将那几夜梦中嘶哑狰狞的叫喊声,与眼前优雅的青年重叠在一起,却无论如何都难以集中注意力。
精灵王脱困了,那么奈奈利……
缪伊左思右想着,这队列便已超过他走向更远处。就在缪伊松下心神时,忽而队伍整齐停下,精灵们散开几步,中央让出一条道。缪伊有了不好的预感。
那年轻的精灵王一步一步缓慢逼近,正好站在缪伊藏身的灌木前中。这时候缪伊近距离才发现,传说中的精灵王竟然有着一双纯黑的眼睛。
在恶魔里,黑眼睛算得上寻常,但在精灵里却是乃罕见。纯黑的眼睛外围有一圈白线,给人以木偶般生硬的不和谐感。白外圈黑眼珠子直直盯过来,像是要把灌木丛中的东西钉在地面上。
“我的国度里,怎么会入侵来一只恶魔?”精灵王黑白分明的眼下,扬起一道弯钩般的笑。
魔王按压下腰,扬起脖子,短短的獠牙尖将露未露显在微张的嘴中,属于恶魔的竖瞳骤然金属质化。而那最脆弱的尾巴则绷紧,以最快的速度卷在一只大腿根上紧贴,不给敌人露出把柄。
这是缪伊缪斯察觉到危险时的下意识反应。他的爪子已伸展到最佳弧度,将要迎敌。只要敌人有释放魔力的趋势,只要敌人的爪子探入灌木从,他就会反咬一口,给予对方致命一击!
精灵王鹰爪般有力的手逼近,朝他的头颅伸来,缪伊正要挥舞携带魔力的爪子,紧接着就听到令他失神的一句话。
“你竟然回来了,我正愁找不到你的灵魂,莫比乌斯。”
头顶上的温热消失,敏感小角间的晃荡无存。只一个眨眼的时间,那只鹰爪般有力的手,便抓起一只绿色的昏睡团子。绿色的小东西只在魔王眼前晃过去一瞬,便被精灵王抛至空中,纯金锁链将其围入囚笼。
那锁链与囚笼的颜色,缪伊应当熟悉,毕竟他自身尾巴上也有一枚同样气息的金环。那被夺走的绿色团子,缪伊应当立即夺回,毕竟被精灵王囚禁后,说不准团子会遭遇到什么样的危难。
可此刻,魔王只呆呆跪坐在灌木丛中,在尾环的保护下看着这只精灵队伍愈行愈远,直至消失不见。梦境中始终模糊而听得不分明的名字,终于在这一刻在现实中被唤出。
莫比乌斯,这是曾经那位人类勇者的名字,是霍因霍兹曾为人类的名字……
“莫比乌斯,你的父亲并没有忘记我们。总有一天,他会回来的。”
“莫比乌斯,门外是不是传来了马车声,快去看看是不是你的父亲回来了。”
“莫比乌斯,你身上流淌着你父亲的血液,你一定能成为他的骄傲。”
“莫比乌斯,你和你的父亲长得真像。”
“莫比乌斯……是不是因为你,纳贝流士才会离开?”
“莫比乌斯,你让我感到恶心……你把我的人生毁了……如果当初没有生下你,我和他明明还能……”
霍因霍兹站在母亲的病床前,他的眼中不带愤怒亦不带有悲伤。记忆里,母亲总是苍白着脸,咳嗽而无力。他需要频繁为母亲送药,或是坐在床边说着哄念的话语。
在他眼前,一个棕发绿眼的孩子坐在矮凳上,微笑讲着今天背诵好的有趣故事。这个孩子读了很多冒险故事,为的就是讲给病床上的母亲,安抚对方紧绷的情绪。
“莫比乌斯,不要恨我,不要走……我只有你了……”病床上的女人又一次胸闷,痛苦地咳嗽起来。
“我明白,我不会离开您的。”孩子很乖巧地回答着。
这个诺言,孩子一直坚守到十六岁,直到十六岁成年礼后不久,母亲终于在与那个男人的又一次争吵中,被推下楼梯。楼梯不算长,并为了防止意外事故铺上了厚厚的地毯,可久病缠身的女人太过脆弱,这一次终于没能熬过去。
霍因霍兹看着床上喝下药后终于睡着的女人,又看着收拾好盘子正要走出卧室的孩子。他面无表情地陈述着事实:“药其实对她没有用,她最大的困境是心病。她只是想要让你同情她,照顾她。”
“我知道。”孩子微笑着回答,笑容的弧度恰到好处。
“她也不喜欢听那些冒险故事,她是在下午茶与花园间长大的。比起危险而辛苦的冒险,她更喜欢聊贵族间的趣事。她让你将那些故事书背下来,只是享受你为此所做的付出而已。”
“我知道。”孩子垂下眉眼,就连眼中都带着笑意。
“可你还是等到了十六岁才走。”
“可我还是等到了十六岁才走。”孩子重复道。
这梦境太过无趣,两百年前的情绪已无法在恶魔内心生出波澜。作为人类的二十六年生命,与作为恶魔的两百年来说,太过短暂,也太过平淡。
“如果是想要困住我,这种梦境并不有效。”霍因霍兹说,不知是说给谁听。
棕发绿眼的孩子于是不笑了。他仰着脑袋,看着未来的自己,打量一会儿突然又笑起来。这一次,他笑出的是另一种味道。
棕发褪去,另一种更耀眼的温暖色彩熏染上来。浅绿色眼睛仿佛同样被赤红色侵染,浓成暖色调,又加重成黑色。那几丝没褪干净的浅绿便淡成了银色,绣在眼底。
赤红的长发,银黑的眼睛,笑得顽劣的“魔王”站在赤红王座上。
“魔王”朝他仰面,说:“霍因霍兹,你只是个给自己披上人皮的伪君子罢了。这样的你让我感到恶心。”
霍因霍兹静静看着眼前的身影,他于是也笑了,笑意不达眼底:“这样的梦魇至少赏心悦目。”
第068章 半个灵魂
没有哪只精灵知道, 精灵王活了多久。似乎从精灵之森存在一刻起,他便守护在生命树下。有精灵说,王是生命树的第一颗果实。
漫长的生命总是空旷而令人感到孤寂, 他在时间的长河中结实了两位同为长寿种的友人。他们三者各自来自海洋、天空与大地, 他们说世上将没有任何种族能瓦解这份牢固的联盟。
大抵长寿的智慧生灵总会自负于力量,当那人类站在森林的入口处, 他并未迎接。人类, 从来不受母树的欢迎。他们身上肮脏的血液会污染森林的洁净, 他们脆弱的躯体堪比树下匍匐的蚂蚁。
可母树张开结界,接纳了那个人类。他得知了人类的名字, 莫比乌斯。这是他第一次与人类交谈,这时候的莫比乌斯还是孤身一人, 身旁没有他口中的同伴。
“莫比乌斯, 你的灵魂很纯净, 魔力没有杂质。这样的你在修行资质上堪比精灵。”他说着,又以看后辈的目光不悦道, “可你的思想太乱、太沉, 这样于修行无益。”
莫比乌斯在精灵之森中呆了一段时日。借助森林中浓郁的魔力, 人类不知满足地提升自己的实力。他发现他对这个种族的认知有了错误判断, 这孩子比他想象的更为惊人。
十七岁, 这么大的精灵恐怕只会在玩具房里和同伴嬉闹。短暂的生命,似乎也并非全无益处。他思索着。
“你要去讨伐魔王?为什么?这些生于地下的丑陋生物只对人类感兴趣,他们不会也无法侵入森林。母树接纳了你, 你便可以将这里当做你的家……我?如果精灵们遇到危难,我自然会保护他们, 因为他们是精灵。可你的同族是弱小的人类,我无法理解你要拯救他们的决心。”
莫比乌斯离开森林时, 其体内蕴含的魔力已比那些几百岁的精灵还要多。他越发欣赏这位异族。出于祝福,他将母树的一支树根赠予。
“她的根系与她血脉相连,当其中一方遇难,另一方也会感应。莫比乌斯,当那些丑恶的生灵将你逼入绝境时,可寻求我的力量。”
最终,却是莫比乌斯前来援助他。短短一年过去,莫比乌斯周围又多了几个人类,他们的灵魂并不干净,但此刻母树已奄奄一息,没有能力抵御外来者的进入。
在莫比乌斯的带领下,这群人类斩下了巨龙的眼。龙眼弥足珍贵,其中一个人类试图独吞,却被莫比乌斯制止。其他几人虽不显露心念,他却感受到了他们灵魂深处的贪欲。
这支小队并不心齐,莫比乌斯却能使他们顺服,真是令人惊讶。
他身负重伤躺在母树下,半张脸被巨龙撕破,露出内里狰狞的血肉。幸存的精灵们见了他便晕过去,那几个人类更是眼中溢满恐恶。他竟沦落至此。
莫比乌斯却走上前来,仿佛他仍是他。
“那条龙背叛了我们的盟约……他想夺走生命树……他还会再派龙来……母树要死了……莫比乌斯,求你,求你救救她……”。
精灵王提着那只金枝笼子,孤身走入生命树禁园。精灵们守在门外,每一双眼睛都被绣上一层白圈,呆滞如木偶。追随在后方的缪伊与他们擦肩而过,尾环掩盖住恶魔的身影气息,守卫们并无反应。
缪伊在其中看到了熟悉的几只小精灵。他们此刻再没有当初的活力,仿佛大脑正经受某种控制。一路上偶遇的其他精灵并无此异样,或许是因为大部分精灵并未对精灵王产生疑心。
眼前的几只精灵被强行控制,随身监控,是因为他们察觉了精灵王的异常?比如……名为奈奈利的精灵如今到底在哪里?
很快,这份困惑便得到回答。
这是缪伊第一次见到生命树。蔚蓝天幕下金枝银叶,竟灿烂如海上浮金。细长金枝如同生物的血管,悠悠然在空中无风摆动。
更走近些,才发觉那些叶子并非纯银,只是褪色了,褪得苍白如冬霜,褪得没有一只完好。生命树,枯萎得生命力所剩无几。金银垂暮间,隐约有另一金色纺锤形事物凝滞不动,像是树上凭空生了茧。
待到魔王在树前站定,他屏住呼吸,浑身僵硬,眼睛不再眨动。半透明的金色茧被金枝缠绕着,密密麻麻的枝叶将其包裹,如同婴孩吮吸。茧中,有一人形生物安然沉睡,像是睡在棺中,像是早已死去。
这是奈奈利,几个月前还送了他尾环的奈奈利。
精灵王提着手上笼子,与魔王相隔不到一米距离,却浑然未察觉到其存在。生命树接纳了魔王,却并未接纳她的孩子。
“当初你的灵魂分给了她一半,那时你的灵魂尚且纯粹。区区两百年不见,你竟然已沦落至此。”
精灵王的语气很是温和,像是与久别重逢的友人叙旧。不和谐的黑白眼珠镶嵌在这柔和的脸上,在略带笑意的声音里令人不寒而栗。
这语气与缪伊此前梦中所听不同,那个歇斯底里的声音,不会如此端庄。
很多的困惑在心头滋生,又被强行压下,这令胸腔异常空旷,空旷得思绪清晰。这时的魔王异常冷静,他已从树上收回视线,垂眸看着笼中昏睡的史莱姆。绿色的史莱姆,绿眼的精灵,绿眼的霍因霍兹。
或许他确实挺喜欢绿色的。
“如此浓黑的灵魂,竟然还没有被吞噬理智。看来这么些年里,你对它们研究颇深。可再过不到半年,你剩下的半个灵魂也同样要崩溃了。到那时,你会彻底变成你最讨厌的怪物,你会成为它们新的王。与其那样,不如成为母树的养料,不是吗?”
精灵王语气慈悲而伤感。他似乎打定主意要与许久未见的老熟人闲谈,哪怕老熟人昏睡不醒。他毕竟已太久没与活人对话。
“莫比乌斯,你本可以将我抹杀,夺去我与母树间的联系。可你没有。可惜,如果你真的选择成为了精灵王,那么你早该发现了,几十年前你所摧毁的那两枚王虫卵并非全部。它们在母树根系下产了两枚,还有一枚,就在树冠之上。你日日为她提供魔力,却不知王虫卵就在眼前。你后悔吗?亦或是绝望?”
史莱姆仍旧没有回答,但精灵王知道,对方在无法醒来的梦魇中,已听到了这些话。
精灵微笑,他提起笼子,正要将食物递送给母树饥饿的枝叶,手中却骤然一空。
他缓缓转头,见到身旁多出来一道气息。
那是一只魔王的气息。
魔王一手抱着金枝笼子,一手对着生命树,五指张开。刹那赤红火焰自掌心生出,遮天蔽日。
第069章 幻象
霍因霍兹站在钢琴边, 流畅音乐则从魔王指尖倾泻而出,这是他第一次教缪伊缪斯弹琴的场景。那是一个冬日,壁炉里魔晶石咔擦燃烧, 碎裂声音夹杂在房间乐曲中, 倒显得有几分和谐。
但那一日,缪伊缪斯其实弹得并不好。他们前不久刚结束一次争吵, 缪伊缪斯仍堵着气, 不乐意用心练习, 背对着他只瞎弹一通。他看出来了,也没有出声, 就这么安静站在一边,听着房间内零散的躁意, 一次又一次重复道:“再来一次。”
缪伊缪斯在等他道歉, 或许他也是。这么多年来, 他只对缪伊缪斯生气,缪斯缪斯似乎也只对他生气。他们互相发着脾气, 又在其他恶魔面前伪装着和谐的关系, 甚至传出了某些离奇的谣言。他没有否认谣言, 也从未澄清。
琴声停了。
拥有同样赤红长发的幻影没有起身, 仍旧将手搭在琴上, 用一种欢快的语气问:“我弹的水平怎么样?”
恶魔垂眸,从这个角度恰好能看到魔王头顶一根翘起的毛发。呆毛弓成完美的弧度,轻飘晃荡, 很是可爱。他莫名想起了那条黑色的尾巴,末端是桃心型, 健康活泼,手感不错。
“呀, 你想摸摸我头顶上的这根头发?可以哦。不管是头发还是尾巴,都可以的。”缪伊缪斯一手撑着矮凳,扭过上半身来,笑吟吟看着他。
缪伊缪斯不会在他面前这么笑……这个想法刚从心底生出,便被眼前的魔王复读出来。恶魔移开视线。
“怎么了?惊讶?还是生气?我是你幻想出来的,我和你心中所想的那只魅魔一模一样。无论是宝石一样亮丽的长发,还是湿润的眼睛,又或是会缠着你的尾巴……身上每一处都一样,是你喜欢的样子。你不开心么?”
恶魔还是没有说话,似乎对身旁的魅魔毫无兴趣。他盯着房间墙上的钟面,指针缓缓挪动,钟面下悬摆左右摇晃。
缪伊缪斯收起笑意,歪着脑袋将恶魔上下打量,忽而又挂上笑。他转过身去,十根手指翻弹,轻盈如蝴蝶,隐约有残影层叠。
“霍因霍兹,这是你最喜欢的一首曲子,也是你第一次教我弹的曲子。可是那时候我赌气不肯好好学。不过后来我有认真练习,因为我想弹给你听。”
“他后来再也没有碰过钢琴。”恶魔忽然出声纠正。
琴音凝滞了一瞬,随后重新汇入先前流畅的河流。魅魔在钢琴前优雅弹奏,房间内再无人说话。
待一曲结束,魅魔起身,将两只手背在身后,望着恶魔的眼睛盛满眷恋:“我真的有将这首曲子练好,为了你。你不该奖励我吗?”
说着,魅魔一步一步向恶魔走去,他眼中晕染起奇异的光彩,柔和得像是要将人沉醉。
霍因霍兹抬起一只手,仿佛是要捧起他的脸。魅魔露出欣喜的神情,下一刻被恶魔的指尖挥散双眼。破碎之处不见鲜血,只有雪花般密密麻麻的粒子闪烁。
“为什么?”缪伊缪斯停下脚步,仰面困惑问,“你明明很喜欢被我魅惑,不是么?”
霍因霍兹指尖微动。
魅魔轻轻捉起这只手,将袖口向上翻折,露出光洁的肌肤。一枚鲜红的玫瑰花纹赫然落于小臂内侧,像是来自恋人的吻痕。
“你看,后来不管我对你魅惑多少次,你都再没有去掉这层印记。有时候印记快要消失了,你甚至会主动制造与我独处的机会,方便我‘偷偷’对你实施魅惑……”
“够了。”恶魔将手臂抽走。
缪伊缪斯乖乖闭上嘴,消失的上半张脸却仍旧向上微倾,像是在用眼睛注视着对方。
霍因霍兹坐到旁边的沙发上,耳边凭空传来一些细碎人声。他听出了这是那位精灵王的声音,听到对方的嘲意时,面色未变。精灵王的神智已被侵蚀,长久陷入他自己所编织的噩梦中。
自从带着缪伊缪斯离开森林后,这段时间他有心没有返回来加固禁阵,装作疏忽。那只精灵果然找准时机,强行破开枷锁,并捉住了他所留下的拟态躯壳。
他当然知道这森林中还留有一只王虫卵,可几十年来却不能轻举妄动。唯有被侵蚀的精灵王自己将卵送至跟前,狡猾的虫子才不会逃脱。几十年的等待,就为了一次转瞬即逝的机会,缪伊缪斯的到来则让这个机会提前。
霍因霍兹静静等待着时机,预备破开梦魇。
忽而,旁边长久保持沉默的缪伊缪斯再度开口:“从这个梦境离开的话,你就再也听不到我说喜欢你了。”
恶魔盯着墙面上转动的钟表,没有回应。
“只有在这里的我才会给你弹琴,也只有在这里的我会对你露出这么灿烂的笑。霍因霍兹,你最想要的东西,只有在这里才能得到。只有我理解你,只有我知道你想要什么。出去后,你就什么也没有了,这样也没关系吗?”
恶魔的眼睛一眨不眨,紧盯着钟表在梦境里细微的波动。
“霍因霍兹……霍因霍兹……能不能不要对我露出这种冷漠的表情。我喜欢你,我想要你亲亲我,你可不可以抱抱我?”
魅魔想要重新牵起对方的手,又被轻巧避开了。
这一次,魅魔沉默了很久。他一点点垂下脑袋,良久才再度轻轻出声,声音很软,像是要哭了。
“霍因霍兹……我害怕你离开我。”
恶魔眼神微动,他下意识转过头。下一刻眼前视野被黑白分明的扭曲线条缠绕,脑海中炸开令人晕眩的尖锐鸣叫。天旋地转间,他最熟悉的声音正发出恶作剧成功的笑。
【你、心、乱、了——】
整个世界都陷入崩塌,钢琴、凳子、沙发、时钟……一切的一切都浓缩成黑点,而他的意识即将沉入黑点中,落入梦魇的最深层。
霍因霍兹眯起眼睛,他熟练地将手伸入自己灵魂胸腔中,正要捏碎一部分心脏时,明亮的光线骤然自上而下浇洒,像是瓢泼大雨将他周身黑白线条洗净。
大片光芒打在他的身上,如同淋上一层温暖的蜜糖。温暖中他感受到自己正被抱在怀中,而熟悉的声音又响起了,这一次同样很轻,刻意压得极低,像是担心被其他人听见。
“等你醒了,我再咬你。”
“……”
是缪伊缪斯啊。如此想着,浑身沉重的恶魔安心陷入真正的睡梦中。
第070章 外乡人
去往北域雪原须途径一道峡谷, 峡谷深处坐落有一弯小镇。此地居民鲜少外迁,又依托于闭塞自然环境,小小的峡谷几乎成了世外之源。小镇人口数不多, 约有几十户人家。据传言, 他们是在两百年前的战乱中,举全族避难至此。后来魔族被消灭, 他们却没再出谷。
北域少有闲人前去, 偶尔从王都派来使者, 尊贵的魔法师们也会驾驭车马飞翔在高空中,不会朝峡谷中的落后小镇投去一眼。
今天, 却是有稀客来了。
“远方而来的客人,若要朝北走, 只需左转数百里, 便有一支吊桥。从桥上即可横跨峡谷。”一老人从树后走出, 守在小镇入口。他身披长袍,手拄拐杖, 微微驼背却仍显高大。
袍子呈灰白色, 略显破旧, 从头顶遮盖至脚尖, 外面绣有诡谲纯黑花纹。那花纹样式明显不是装饰, 凭空生出几分邪气。再往镇上看,几个不远不近站在路边朝这里探头打量的居民,均穿着同样花色的袍子。
最令人生疑的是, 这群灰白袍子皆在脸上覆有纯银面具。面具极宽,挡住了全部的五官, 只在双眼处开了两圈口子。两窝深深的窟窿漆黑,令人看不见面具下的眼神。
外来者有两位, 冒险者装扮,同样戴着厚厚的兜帽。其中一位身形高大,将自己的脸遮得严实;令一位则身形略显娇小,露出下半张脸,脸颊侧从兜帽里露出几缕长发,红色的,尾端稍卷曲,似乎没做细致打理。
红发者说:“外面太冷,我们想要在这里休息一晚。”说着他便抬脚要往里走。
老人没有后退,他将拐杖重重往地上一砸,便将其定在地上。古木拐杖如同一根守护权杖,凭空树立,稳稳扎在红发人脚尖前。
“外乡人,这镇子不欢迎魔物,你们请回吧。”面具下两只窟窿眼窝盯视着红发者怀中所抱的金笼子。
笼中关押着一只绿色粘稠胶装物,足有皮球大小,像只巨型果冻。此刻这枚“果冻”正软趴趴躺在金笼子里,被红发者胸前大片的布料遮盖一半。
这是一只史莱姆,一只货真价实的恶魔。
“哦……这笼子能够掩盖恶魔的气息,您竟然仍旧能猜出这一动也不动的小团子是恶魔,而不是什么魔法人偶,又或是炼金产物。是从前亲眼见过史莱姆么?”红发者歪着脑袋问。
老人锐利的目光稍有闪烁。
缪伊笑了。这笑容很浅,是在霍因霍兹的监督下每日对着镜子练习而成的,据说是相当有亲和力的微笑。每当魔王开始演戏时,就会根据情景需要挂上这副亲切笑容。
他仿佛真是个开朗的冒险者,大大方方将笼子向前一伸,举过头顶,单手提着金色吊钩轻微晃荡,示意这只恶魔无害。
“您看,它已经深受重伤,陷入昏迷,无法从笼子中逃离。我和我的同伴正要去北域投奔远亲,偶然在一处森林里抓住了它,打算顺路献给那里的城主。这种奇异形状的恶魔,应该能换得不少赏赐。”
缪伊边说边将笼子上下抖动,速度不快却也足以将史莱姆抖得滑来滑去,像是真的怎么摇也摇不醒。史莱姆身体本就柔软,在这番晃荡下,噗叽噗叽被笼子枝条碰撞,看起来柔弱而无助。
“……恶魔狡诈,路上恐怕会对你们进行偷袭。最好趁其昏迷,将之投入冰川之下,免得日后反被报复。”老人只得说。
“这个您可以放心。这只团子可傻了,我怎么咬都不反抗的,您看。”
缪伊一手提笼子,另一只手捏住滑溜溜的史莱姆,将其身上一块软体轻轻拉扯,方便对方仔细看。此刻,远处假装互相闲聊实则暗暗观察的几位居民,在同一时刻看清了笼中魔物的真实情况,不禁整齐划一地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光滑身躯上,落下了数枚牙印。牙印不算深,浅得像是雪中小动物留下的足印,只浮在面上,显然是人类所咬。而这人类是谁,显而易见。
仿佛是仍担心老人不信,缪伊干脆将笼子靠近嘴边,张嘴就要隔着金笼子再去咬上一口。
“等等!”
“嗯?”缪伊一副困惑样子,停下即将咬下的牙。
老人沉默数秒,终于缓下语气:“在这里惊扰魔物,镇上居民的安危都会受到威胁。如果你们确实需要一个落脚之处,我可以收拾出一间空房,并提供食物。但你们要保证,绝对不能在这里伤害这只魔物。”
缪伊做出思考的样子,而后满意点头:“好。”
在老人转身之际,他借着对方的后背挡住远方几道打量的视线,悄悄伸出指头往笼子里挠了挠。小小的史莱姆睡得安详,他便继续戳了戳对方的脑袋。
巫一站在最后,将两只恶魔的互动,不,是将魔王的单方面“欺负”看在眼里。他这时候已十分麻木。不知为何,等再度碰面时,陛下与这位史莱姆大人突然就变得万分亲密,一路走来都要将对方抱在怀里。
史莱姆大人虽不知为何还未醒来,确实需要其他人看护。但这怎么能够让陛下来做呢?无论是他还是那位幽灵大人,明显都更适合做这种粗活。
想到幽灵,巫一用余光向侧面某棵树后看了一眼。那里有一团虚幻的魔物正悠悠悬浮,待命防备不测。随后他才放心地跟上魔王的脚步,进入到小镇中。
小镇颇为古旧,房屋样式仿佛还停留在两百年前,这与传言相符。缪伊抱着笼子,与那些暗暗打量的目光对上眼。被瞅到的居民皆下意识转移开视线,将面具侧到一边,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转过头来偷偷摸摸看。
他们周身情绪中有好奇,有惊惧,有嫌恶,还有仇恨。他们不会知道,自以为掩饰得极好的情绪,在魔王眼中直白得无处遁形。
“你们今晚就睡在这两间屋子里,晚饭一会儿会送进来。我是这里的族长,你们有什么事情都可以找我。明天天亮前,不得离开屋子。”老人扣上门,紧接着是一阵落锁的声音。
缪伊环顾四周,发觉房间内也是单调得诡异。别说基础的床铺,只一张硬木板搁在地上,木板四个角下垫有被切下的矮胖树干,这便是“床”了。房间内没有窗户,比起住人的小屋更像是囚室。可四处却仍有正常生活过的痕迹。
只能说,住在这间屋子的人,对生活质量的要求低到离谱。或许,整个小镇都是如此。
缪伊坐在硬邦邦的床板上,将金笼子放在膝头。心神微动,这笼子便散开,金色枝条徐徐向外垂落,渐渐消散在空中。最后一点金色碎屑流入他尾末的环中。生命树的树根掩盖住了他们一行的气息,他们便得以伪装普通的人类冒险者。
他消灭了生命树上那只王虫卵后,精灵王便也燃烧成了灰烬,死前甚至没有留下一句话。他手持生命树树根,为那群精灵简单收拾好烂摊子,便头也不会地离开了森林。
“奈奈利”的躯体所幸还保存完好,他也没带走,只留在森林里,令那群精灵们照看。比起这些琐事,魔王显然有更重要的事情烦心。
明明吞噬了那么大一只王虫卵,他的精神却没有丝毫消耗,而史莱姆却一直昏睡到现在。这不是他第一次吞噬王虫卵了,他却从未像记录上所记载的其他魔王一样,陷入精神混乱。
这让他有一个不好的猜想,一想到这个猜想,他就禁不住往史莱姆身上咬几口。软趴趴的,一点口感也没有。
抱着多种复杂的心绪,魔王躺在硬板上闭眼,不知过了多久,呼吸悠长起来。同一时刻,隔壁房间的巫妖也昏倒在地,沉入短时间内醒不过来的梦。
昏睡魔法下,族长在门上敲了两道脆响,随后推开门,走入漆黑的房间。他仍穿着白天那身诡异的长袍,纯银面具在夜色中显得有些渗人。
族长一步一步走近外乡人,朝床上绿色的团子伸出手。忽而一种滚烫的细长东西缠绕上这只手,灼得他手腕发烫。族长惊得握紧权杖,朝手腕施展诅咒。
漆黑中,金色锁链笔直,一端缠绕上他,另一端则牵在一只纤柔的手上。那手看着没什么力气,自己这边却无论如何也拽不动。
不知何时,那外乡人已坐起身,抱着绿色的史莱姆,眼睛在黑暗中透出银色的亮光,像两粒星星。星星盯着他,冷得骨头都要发颤。
“你……”
扑通。
缪伊刚开口,一句话都未来得及吐出,只听得黑暗中一声巨响,那高大的长袍者就倒在了床边,一动也不动,晕倒过去。
随着这声响,屋内灯火大亮,门外闯进来许多长袍者。他们便是白天的那群居民,仍带着面具,以一种奇怪的姿势手持火把或是木棍,不像是要用起照明或是挥击,倒像是握着法杖。
他们紧张而胆怯地拥挤在门边,担忧地望着倒在床边的老者,却不敢轻易上前。袍子里发出了骨头震颤的声音,许许多多声音交叠在一起,像是某种诡异的音乐。
缪伊以一种复杂的眼神逐一将他们扫过,最后视线落在地上昏倒的家伙,不禁叹了口气。
“精神都快要崩溃了,就不要随便使用魔法了啊……”
第071章 暴露
在一众各异视线中, 缪伊从斗篷中伸出一只手,掌心向下,当中静静翻涌起火焰。他在净化昏睡过去的老人, 温暖的红光比火把更亮, 像是初生的太阳,照亮漆黑的夜, 为灰白色的斗篷镀上层柔和的毛绒金边。
全身裹在袍中的小镇居民们站如一尊尊冷硬灰石像, 他们僵硬着动也不动, 连战栗的骨头都停止了声音。一只只纯银面具下,深而黝黑的窟窿不见底。那里本也没有眼睛, 只是骷髅眼窝中黯淡火苗燃烧,而这火焰原本也快要熄灭了。
他们是巫妖, 全都是。
老族长倒下之时, 设立于隔壁房间的咒术一并自动解除。巫一猛的睁开眼睛, 甚至连兜帽都没来得及戴上,便先听到了走廊上的动静。他心道不妙, 一脚踢开木门, 冲到魔王陛下的房间中去。
首先入眼帘的是那一群同族。巫一从未见过如此众多的同族, 母亲带他自幼利群奔亡, 躲避来自教廷的追捕。他只知当今大陆上还幸存有一支族群, 那是母亲离散的根。
在深渊中修习的那段时日,巫一曾前往第九区古籍归纳馆中寻觅,终于找到了巫妖们定位同族的秘法。来到大陆之上后, 他以自身胸腔处贴近原本心脏位置的那根肋骨为索引,定位到了这支族群。接下来, 便是与魔王陛下重逢。
听闻这支族群的位置正巧在北域附近,仁慈的陛下立即决定先与他的族人们接触, 这令巫一感动万分,恨不能致以巫妖一族的最高礼仪,将自身肋骨献上。
他也确实这么做了,于是获得了那位老鼠大人一路的斥责,称他如何如何冒犯陛下。而陛下却没有丝毫怒颜,只静静走在队伍最前方,怀中抱着那位仍昏睡不醒的史莱姆大人。
何其仁慈!
眼下,见到世界上最仁慈的魔王陛下站在房间一角,另一边走廊上则密密麻麻站满了他的同族,甚至有些挤到了房间里面,再一结合方才所遭遇的昏睡咒术,他很快反应过来,作为魔王一级后援团成员之一,心中又悲又怒。
悲的是他的陛下好心前来将他们接纳,竟然遭受到此等偷袭;怒的是这群同族们对陛下的不敬与冒犯。如果不是陛下心善,执意要伪装成人类潜入打探,了解小镇中的真实情况,这份委屈本不必发生。
“住手!你们难道要对魔王陛下无礼吗!”
巫一大喊着从魔挤魔的走廊冲进房间内,挡在了魔王的前方,两只骨手掐起防护法术。他脖子上一颗骷髅头的样子惊吓住了一种灰白袍子者,那句“魔王”更是令这群石像恍然苏醒,逐渐在巨大的震颤中回过神来。
他们没有回答,只仍恍恍惚惚,仿佛活在梦里。他们望着对面愤然的那只年轻巫妖,又望着躺在地上接受治愈的族长,最后视线落在从始至终保持冷静的那位赤红身影上。
不算高大甚至稍显单薄的身形,兜帽里露出的那几缕夺目红发,从斗篷中伸出的白皙纤细的手指,垂下眼眸后长而浓密的睫毛。被热切注视者的目光却只降临在地上的恶魔,那位外乡人正全心全意为他们的族长净化,那是只属于魔王的力量。
魔王……怎么会……魔王们不是应当全都……
“咳、咳咳……”
正气氛凝滞之时,老巫妖咳嗽着苏醒。他睁开眼睛,见到满室光亮,心中惊诧。油尽灯枯的身体仿佛焕发新生,身体里魔力源源不断,被侵蚀殆尽的灵魂不再疼痛,这是第二惊。紧接着他看见了一双眼睛。那是双极好看的眼,银黑色,像是挂在白奶油上的糖片。
见年迈的巫妖已无大碍,缪伊便将手收回到斗篷里。这一次的净化令他稍感疲惫,身体的承受能力远不及先前。因为……那只恶魔在昏睡吗?
他眼神暗淡一瞬,又很快打起精神,直面一屋子等待他解释的骷髅们。魔王眨着眼睛想了想,似乎是要组织一番得体的语言,余光瞥见床板上某只绿色团子,到嘴边的话却又改口,同时走两步将史莱姆重新抱在了怀中。
“你们来夜袭,是想要救他?”
巫妖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从地上爬起的老族长则缓缓点头:“我们并不知道您是……魔王。”魔王一词被他说得很是犹疑。
同预料中的一样。如此一来,这小镇也就没什么可以打探的了。这群巫妖与那批血魔不同,至少流落两百年之后,仍心系着其他恶魔,这就足够了。
缪伊如此想着,正琢磨朝外界等候的幽灵、小老鼠传出预先约定好的消息,就听到眼前的老族长厉声道:“敢问这位‘魔王大人’,这么多年来您从未从未踏足这块大陆,去血洗两百年前的耻辱。您只苟身在深渊之中……两百年了,两百年!您是当真遗忘恶魔的使命了吗!”
老巫妖掀开斗篷,拽下面具,露出森然的头颅,一句质问掷地有声。两只巨大窟窿眼窝几乎占据了半张脸,里头青幽火焰剧烈震颤,像是要往下落灯油。
缪伊沉默,没有为自己辩解。
一旁的巫妖们也都紧随着褪去兜帽,露出一颗颗光洁的脑瓜。他们的情绪并不比老族长强烈,但同样充斥着哀伤与绝望。他们眼窝中幽青色火焰燃烧着失望与不信,这本不该是面对魔王时所该产生的情绪。
巫一攥紧手骨,忽而直接抢过老族长手中的拐杖,速度快到不可思议。他无视老族长气得生烟的眼眶,挥舞着拐杖直指老族长本魔,像是要隔空戳着对方的脊梁骨。
“刚才难道不是陛下救了你?你就是这么对陛下说话的?你根本不知道深渊底下现在是什么处境,怎么能够质疑起陛下的决策?再说,你,你,你,还有你们……你们不也是呆在这小镇里,这么多年里什么也没做么?”
巫一旋着拐杖,指了旁边一圈巫妖,被指到的家伙眼眶中均闪烁起不稳定的火焰,不敢与之对视。
“你!你!你……”老族长气得也下意识要挥舞拐杖,结果手中一空,更是生气。
“怎么了?只许你们对陛下说些难的话,就不准我说了?”巫妖插着腰,看着可怜无助的魔王陛下,打定主意今天要好好为陛下找回公道。
“好了。”缪伊忽而轻声说,他伸出一只手捏在兜帽上,“谢谢你,巫一。我确实在两百年间从未出过深渊,我无法否认。但是,我并非逃避,也不是要遗忘自己的责任……或许一开始有吧,但至少后来没有。”
“哼。”老族长冷冷吹起鼻子。
巫一瞪了老头子一眼。
“我一直躲在深渊里,因为……我太弱了。我花费了一百年突破诞生石,一百年前才‘诞生’,这一百年里都在尽可能提升自我。现在……”缪伊轻轻捏了捏怀中的史莱姆,“算是得到了认可与默许,能够出深渊了。”
“开什么玩笑!魔王们短则数年、长则十几年便能破开枷锁,我族所效忠的那位伟大先王更是只用了短短数月便从诞生石中突破。怎么可能会有……”
老族长的话语突兀断裂,没了后尾。他眼眶中的幽青色火焰更为剧烈,比方才任何时候、甚至比他这漫长岁月中的任何时候都要来得不稳定。他仿佛是遇到了魔生中最难以理解的一幕,比当年看到魔王陨落还要震惊。
房间中静得能听到火焰细碎燃烧的声音,那么轻,那么引人注目。所有人都不敢眨眼睛,包括刚接到巫一消息而火急火燎赶来支援的两只小恶魔。无论是围在走廊上用魔法观看房间内影像的恶魔,还是幸运直面现场的恶魔,出了巫一这只年轻的巫妖外,没有谁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只见刚施展出魔王之力的魔王摘下了自己的兜帽,露出一对精巧的小角。再然后不等其他恶魔产生疑惑,这双手继续向下,单手解开衣扣,一手抱着史莱姆,一手将厚重斗篷脱下。
一条纤细的黑尾露出,末端是一枚饱满的桃心——这是独属于魅魔的尾巴。
第072章 怀疑魔生
魅魔, 魅魔……
老族长怔怔望着眼前一幕。那摇曳的纤细尾巴是如此脆弱,简直不像是恶魔的器官,更别谈出自一名强大的魔王。这道纯粹的漆黑色就在眼前晃荡, 如同风中晃悠的一根枝叶, 轻飘飘撩拨起记忆的涟漪。
他的生命已快走至尽头,在这衰弱的年纪里、在这不合时宜的场合, 年迈的巫妖却自顾自想起两百年前所追随的高大身影。
那是绝对的漆黑鬼影, 挺拔伟岸, 山峰般插于地面,向敌人投下猛烈进攻的阴影, 不曾迟疑,从无后退。自数千年前, 魔王将与自身血脉相系的黑水晶赐予这个古老的种族, 巫妖们便愿意为其献上毕生所研究之巫术。他们的王率领亡灵大军, 与他们奋勇征战,将绝望而狼狈的虫子们赶入大陆中央围困。
他们把战线从南域无尽之海推向中部, 嗜血而善战的人鱼无法抵挡亡灵们厮杀的步伐, 海皇的巨戟永久沉入海底, 精灵们迷幻而复杂的森林迷宫更是在陛下的黑炎中化为乌有。
魔王的黑炎与漆黑旗帜在敌人的哀嚎中翻涌, 将吞噬恶虫的黑暗席卷整片大陆。一路向北, 人类的国境线近在咫尺,脆弱而渺小的人类无法成为虫子们的庇护。他们分明就要杀死虫母了,这是王与他们众魔等候了几千年的胜果。值此之际, 后方深渊却传来失守的急讯。卑鄙的人类骑上巨龙冲破防守,在深渊中肆虐、大面积播下污染源。
流亡在大陆的许多年, 这只跟随魔王见证过辉煌又一夜衰落的巫妖,终于知道了人类对当初那群入侵者的称呼。龙骑士, 他们是这么说的。“英勇无畏的龙骑士们降服苍穹之上的巨龙,骑在龙之脊背上去往邪恶深渊,最终牺牲在恶魔的国度,为大陆带来了安宁与和平。”
深渊陡然增加的污染令陛下陷入混乱,奄奄一息的虫母就此逃窜。那一夜伟岸的漆黑山峦倒塌,他们不得不暂退至安全线。他跟随魔王已有数千年,他深知魔王灵魂的裂痕与波动。哪怕如此,伟大的陛下仍强撑理智,为重伤的战士们治愈。
此时此刻的王就像是一枚炸弹,不知何时就会爆炸。他们却守在身边,无一只恶魔肯离开。
第二日,王不告而别。等再度寻到王的身影,青葱草地上,细碎白花下,只堆叠着一座小山般沉重的黑水晶残骸。
王死了,那样强大的魔王都会陨落……
“您却活下来,活到了今天。”老族长胸前的肋骨发出咯吱声响,像是人类的重重喘息。
这句话将众恶魔从震惊中打醒,哪怕是如此不明所以的短短一句话,所有人都从老巫妖咬牙的语气中听出了愤恨与怨念。
名为巫一的巫妖冲上来,幽灵404与小老鼠圆耳也冲上来。他们高矮不一,细分种族不一,力量与阅历不一,此刻却都同样愤愤,挡在魔王身前像一排错落的栅栏。
“陛下这么多年来为深渊做了那么多,不是你这种家伙可以污蔑的!”圆耳踩在巫一的圆溜溜脑袋上,气得吹胡子瞪眼。
“就算您是长辈,再这样下去我也没法尊敬您!”巫一将拐杖横在身前,仿佛一名站在战场上不惧死亡的亡灵术士。
幽灵404没像两位同伴一样放狠话,他只是气得将自己涨大,大到抵住了天花板,俯下身来似乎下一刻就能排山倒海压下。
充当背景板的巫妖们一时犹豫,不确定是否要冲上前援助。帮谁?魔王还是族长?心中一柄天平起伏不定,一端是血脉上向魔王进行臣服的渴望,另一端是两百年间对方不闻不问的失格事实。
被三只恶魔如此仇视,其中甚至还有一位自己的同族,老族长胸前的肋骨震得更响。这把老骨头似乎要在今天把未来还剩几十年的光阴全数震得干净,令站在后方的小辈们担心其又一次晕过去。
“魅魔……好,好得很。魔王们都陨落了,最后活下来活到今天肩负深渊使命的,却是一只魅魔……”老族长年久不再崭新的骷髅脑袋,被风吹得呜呜作响,像是哭了。
见到方才还嚣张气焰的长辈这会儿情绪沮丧,在大众视线下发出专属于巫妖的哭泣声,巫一心里登时一慌。他松开握紧的拐杖,塞到对方怀里,手忙脚乱不知从何处安慰起。后边拘谨了许久的巫妖们也是一拥而上,叽叽喳喳投以关心。
“族长,族长,您没事吧!”
“老族长,您慢慢运体内的魔力,千万不要又倒下去了!地板经不起您摔,再摔就裂开了!”
“族长,您以前在我们面前哭没事,现在有魔王来了,您不能在魔王面前丢脸啊!这么多外魔看着呢!”
恼羞而怒的老头子抹了一把脸,接过拐杖重重在地上敲了两下,就怒斥着让这群看热闹的后辈们滚出屋子。巫妖们嘻嘻哈哈跑出去,显然这样的情景发生过许多次。常年研究巫术、指挥亡灵大军作战的大巫妖,绝不会是这副样子。
巫妖一族有着传承的理念,逃亡中总会将生存的机会更多地给予年幼者与尊长者。到了如今,幸存集合到这座小镇的,竟都是些年轻的后辈了。
等屋子恢复安静,方才还拥挤的小空间显得空旷了许多。那一阵小插曲抹消掉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几只恶魔你看我我看你,不知该重新挂上什么样的表情。
唯有魔王垂眸站在最后,他抱着怀中的史莱姆团子,在方才对方质问时没有生气,也没有反驳。银黑色眼睛似乎比刚开始又暗了许多,许久没有恶魔为其打理的发梢杂乱,整只魅魔看起来可怜极了。
见到魔王这般样子,老族长忽然却又说不出指责的话了,胸腔内涌起一丝不忍。在诞生石里折腾了一百年,在外面至多只活了一百年,这样的年纪在巫妖里也仅仅只是个年幼的孩子而已。他突然感到命运的作弄,为整个深渊的未来感到悲哀。
“……我活到今天,是因为他一直将我保护得很好。”魔王忽而轻声说。
缪伊深深吸了一口气,抬起眼皮,这一次眼神坚定:“您能帮我看看他的情况吗?我想知道,怎么稳固他的灵魂。”
魔王将怀中昏睡的史莱姆捧出,托付给曾长久侍奉于魔王身边的老巫妖。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有谁比霍因霍兹更了解魔王,那就只剩下眼前的老者了。
老族长黝黑眼眶中显露出几分迷茫,他盯着史莱姆圆圆滚滚的身子问:“您作为魔王,不该最懂得治愈恶魔的灵魂么?”
“他拥有一颗魔王心脏,他也是一只魔王……至少算得上半只吧。他替我吞噬了太多污染,我怕他撑不……”
缪伊还未说完,老巫妖便直直摔倒在地上,撞出轰隆巨响。在周围几只恶魔同样怀疑魔生的目光中,老族长安详熄灭了眼眶中的火焰,倒头晕过去。
问:比魔王是魅魔更令人绝望的是什么?
答曰:另外半只魔王是史莱姆。
第073章 三种方法
老族长再度醒来时, 发觉自己正躺在床上,周围没有其他恶魔,这里是他的屋子。这一觉, 他睡得很安稳, 也很沉,似乎是将两百年的觉都补齐了。两百年来, 他不敢深眠, 既害怕人类的爪牙入侵镇上, 也害怕又做起当年的噩梦。
他起身,回忆昏倒前的最后一幕, 想起那魅魔的纤细尾巴和软趴趴的史莱姆,竟差点又是昏过去。他靠着床头, 给自己顺体内魔力, 思绪飘到很远。
那位陛下对他所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深渊不会就此陨落。可最强大的魔王都陨落了, 下层其余的王们又能如何强撑呢?年迈的巫妖感到绝望,他四处流窜躲避着人类的抓捕, 好不容易寻到这处被遗忘的角落, 在异乡之处苟且偷生两百年, 勉强庇护着幸存的后辈们。
陛下所赐予的那些象征荣耀的黑水晶, 早已在这些年分食给孩子们。昔日的辉煌如此耀眼, 灯火燃尽后却没了重现的可能。魅魔,史莱姆……神明为什么对深渊如此残酷?
老族长感受着体内奔流的魔力,眼眶中幽幽鬼火下意识颤动。他惊讶于身体奇异的轻盈, 像是重回了巅峰期。他想起那团治愈在他身上柔和的火光,像是被微风轻拂的浪花, 被太阳晒暖,盖在这副腐朽的灵魂上。他又是无声叹了一口气。
——可惜, 是只魅魔。
小镇这些天很是热闹,巫妖们聚集在族长家中,逐批接受着魔王的净化。老鼠圆耳捡了一堆石子,在上头刻下数字,抽签分发给这群巫妖。他们便按照数字排队,井然有序,也不喧闹。拿到较大数字的巫妖站在路边,好奇地看着魔王神秘的法术。
镇上的巫妖均是这么些年里才诞生,没见过真正的魔王。眼下,他们终于亲眼看到了传说中的魔王,魔王却和老头子所讲述的很不一样。赤发的魔王既不高大,也不威猛,看起来既不严肃,也不吓人,甚至很漂亮,比冰原邻近冻土上最肥美的长毛兔子还要漂亮。
他们呆呆看着魔王释放火焰的样子,看得连族长靠近了也不知道。老族长望着眼前的场景,心中百般复杂。
同为亡灵系恶魔,巫妖与幽灵的寿命仅低于魔王。漫长的岁月赐予了两个种族厚重的知识与魔法,却塑造出两种截然不同的种族观念。
幽灵不重视个体传承,只在乎种族知识的存续。他们耗费毕生时间试图穷尽世上所有的知识,就连群居习性也只是为了知识的最大效率沟通。这样的恶魔自然也有与之完美相配的高效繁殖方式:无性繁殖,一键分裂。
分裂出的小幽灵约有拳头大小,没有神智,离开母体后便自行在野外飘荡,随着时间慢慢长大。这样的种群自然没有亲子辈观念,绝大多数小幽灵活不到开启神智,便会死于一阵飓风或是一场暴雨。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些分裂自母体的小幽灵,只是一些可以自由移动的“卵”。当“卵”在数年后仍旧存活,渐渐开启神智,才算生命的真正诞生。
与随心所欲自行分裂生殖的幽灵不同,巫妖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童年期”,子代由亲代的一根肋骨演化而成,通过特殊法术获得灵魂与神智,落地即接近成年体形态。孩子既是他们生命的延续,也是毕生巫术的传承载体。
肋骨化成新生命后,巫妖自身的生命与魔力会大幅缩减,几乎等同于献祭。巫妖往往会在暮年才将这根特殊意义的肋骨拆出,在所剩无几的时间里倾尽全力教导后代,子代巫妖将会继承亲代所有的巫术。
还有一种特殊情况,即种群遭遇灭顶之灾。危急关头下,巫妖们会将自己的肋骨抽出,交付给种群中最为年长的强大巫妖,随后掩护其逃离危险。这位巫妖往往是一族之长,拥有最为深沉的阅历,肩负族群延续的使命。
眼前的年轻巫妖们,便是当初那批战士的肋骨,是老族长一根一根亲手接过、抱在怀中的“遗物”。他静静站在树下,看着与战友们外形相似的后辈们,围在年轻魔王身边,仿佛又回到了两百年前,王与他们无数次在营帐中交谈战况。
陛下是从战火中走出的魔王。数千年前,魔王们内斗不断,是他们的王在诞生不过数年,便一举夺下第一层领域,而后在短短数十年打败其余二十多位魔王,奠定深渊格局。
那样高大的魔王之姿,绝不是眼前这样、这样……老族长看着赤发魔王身后的斗篷,他知道那里面藏有一只纤细的尾巴。又是一阵无声长叹,年迈的巫妖走了过去,咳嗽一声唤起周围恶魔们的注意。
缪伊一开始便感应到老族长的出现。
这几日他都坐在族长家的院子里,简单的一张椅子一张长凳便是他的“问诊摊子”。他坐在椅子上,史莱姆放在桌子上,魔王便一边为排队的巫妖们净化,一边分神观察史莱姆的情况。
绿色的团子睡得很香,里面有灵魂的气息,而不是同那只精灵一样,仅有一张躯壳。这几天里,缪伊思考了许多。
选择用这个形态随行,是因为“史莱姆”的壳子即使受损被毁也无所谓?那家伙在出发前已察觉到精灵之森的异变,知道这次凶多吉少?为什么不提前告诉他?他就这么不值得信任?是打算独自将精灵那边的事情处理完后,再和他们汇合装作无事发生?霍因霍兹究竟这么干了多少次?
如果他不在现场,霍因霍兹准备怎么办?是打算就这么落入精灵王手中,成为生命树的养料?不,这只狡诈的恶魔肯定有后手,但那后手计划里史莱姆团子却不一定能保存下来。要是真面临最糟糕的情况,史莱姆躯壳被毁了,霍因霍兹会重新捏一只团子见他吗?还是干脆让团子就此消失?
那枚至今扣在他尾巴上的树枝,似乎连通着生命树的全部力量。只要他想,任何家伙都无法发现他的气息,就连精灵王都不行。所以霍因霍兹才放心让他跑到深渊外去,在身边只有一只幽灵、一只小老鼠和一只巫妖的情况下?这家伙就不怕他真的遭到什么危险?之前明明把他看护得那么紧,装成陌生精灵也要尾随!
魔王很是生气,令他生气的原因有许多,多到他自己也分不清哪一个才是重点。或许是因为他珍视的史莱姆团子,被某只恶魔视为可以随意丢弃的躯壳;或许是因为一向严格监控他的恶魔,突然放任他到深渊之外去,恶魔自己却不跟在身边;又或许是因为某只恶魔从来不和他袒露心声,只独自一魔将事情做好。
霍因霍兹只算漏了一样,他们这次跳入深渊大裂谷中后,降临到了大陆上的同一处位置。因为他们上次交换了血液,灵魂之间产生了某种奇妙的牵连?缪伊想起过去数十天身临其境的梦,越发觉得自己把握住了真相。
好气,太气了,气得他想要霍因霍兹赶紧醒过来,听听他的愤怒,然后……再哄哄他。
魔王听到老巫妖的咳嗽声,结束完正在进行的净化,便站起来,阳光下竟一时之间感到眩晕,眼前发黑。这群巫妖所受的污染其实不算严重,长寿的恶魔总会在漫长岁月中总结出减缓污染的方法,并将其融入族群的进化,于是深渊中那群幽灵才能常年呆在偏远地方隐居。
如今仅仅只是承受这么点污染,身体就开始有些不适,霍因霍兹从前究竟为他分摊了多少……
缪伊单手食指点着太阳穴,轻揉一阵,两次呼吸间便恢复过来。他又一次抱起史莱姆团子,放到老巫妖眼前,语气比上次更为诚恳:“他已经昏睡几天了。”
老族长又叹了口气,这几天他叹的气比过去许多年都要多:“世界上能稳固灵魂的方法有许多种,但想要稳固魔王的灵魂,方法却只剩下了三个。那三个方法无比困难,至今没有一个魔王能成功。”
缪伊眼睛亮起:“哪三种?”
“第一种,找寻到传说中的精灵之森,获得生命树的认可,她的根须拥有稳固灵魂的力量。可生命树从来只亲近精灵,从未听说……”
“是这个吗?”缪伊从斗篷里拽出尾巴,将末端的金色圆环亮出。
老巫妖陷入卡壳,组织好的语言堵在喉咙里发不出。他看着魅魔金色的尾环,想起了那只金色的笼子。怪不得能完美隐蔽恶魔的气息,连他都误认为对方为人类……
他眼中又惊又疑,却并未生出贪婪之意,也没问这位年幼的魔王究竟如何得到,只可惜摇头:“不,这树根已经认主了。生命树一生能分化出两枚树根在外,还有一根……”
“还有一根已经枯萎了。”缪伊闷声说。
他从生命树上将“奈奈利”的躯壳捞下后,亲眼看到对方手腕上的环已枯萎。他那时猜测是精灵王做的好事,现如今才后知后觉意识到,霍因霍兹的精神状况为什么会突然急剧下降——树根毁了。
巫妖沉默片刻,又说:“还有第二种方法。无尽之海的深处,人鱼族守卫着诸多秘宝,其中有一种宝石名为‘海洋之心’,它是造物主的眼泪,拥有治愈灵魂的力量。历代海皇会将其送给自己倾心的王后,将其作为求婚的信物。可无尽之海永恒被风暴所肆虐,而海皇更不会允许外来者抢夺这份珍贵的宝物……”
“我可以去!那颗宝石是什么样子?”缪伊焦急问。
“它是深蓝色,能让持有者听到歌谣与海浪的声音,传说大约有这么大……”
随着老巫妖继续向下描述,缪伊的心逐渐沉下去。
他轻声问:“吃起来是不是还有海水的味道?”
第074章 灵魂转移
有时候, 缪伊会觉得自己像是被豢养在家中的宠物,而霍因霍兹就是整天在外游荡的“饲养者”。这只小心眼的饲养者不许他出去,只准他呆在安全的小窝中——虽说这“小窝”有整个深渊这么大。
饲养者每每归家时, 精神总是不振。恶魔掩饰得极好, 几乎没有他人能看出,除了朝夕相处的魔王。缪伊会装模作样凑到对方身边, 一边大大咧咧说些惹对方皱眉的话, 一边小心仔细观察对方的神情变化。
他觉得霍因霍兹应当也没那么讨厌他, 毕竟每次他在对方身边呆上一会儿,这只恹恹的恶魔便恢复了往日的精神, 无事发生般进入到正事话题。
霍因霍兹也会给他带些“小礼物”,频率大约在一两个月一次。缪伊说不清那些东西到底是不是礼物, 毕竟霍因霍兹很少承认。更多更多的时候, 冷面的恶魔只板着脸, 指责他管不住乱咬东西的习惯,然后惩罚性质地将一颗颗“小礼物”塞进他的嘴里。
小礼物或凉或烫, 均被做成光滑的圆球, 糖果大小, 塞在嘴里正好。庞大的魔力几乎要从口腔中溢出, 令魔王无法忽视。缪伊从未在深渊中见过这些奇异的材质, 他问了恶魔也不答。
咬上一整晚,咬上三天三夜,咬上整整一周……不同的小礼物有不同的惩罚时间, 他含在嘴里感受魔力通过口腔浸满身体,四肢百骸仿佛都得到洗礼。暖融融, 很舒服。
他其实没那么迟钝,至少没霍因霍兹以为的那么笨。真正笨蛋的该是霍因霍兹才对。霍因霍兹这只心情古怪的恶魔……好像根本不懂得什么叫示好。
连送礼物都要伪装成惩罚手段, 这样别扭的家伙也就只有他才会愿意原谅了吧?
老巫妖仍在絮絮叨叨讲述,魔王的思绪却已飘到很远,他在烟海般浩渺的回忆中,翻找起那颗海洋之心的存在。深蓝色的,隐约能听到歌声与海浪,略带咸湿海水气息。他很快找到了,这颗“糖果”是霍因霍兹曾带给他的礼物之一,被他吃得干脆。而他当时甚至不知道“糖果”的名字。
当时的霍因霍兹只为他找来了半颗,剩下半颗在若干年后,在不久前被他在人类法杖上找到。同样的海洋气息,错不了。只不过人类的那颗没霍因霍兹改良过的“糖果”好吃。后来再是混乱的发情期,这颗好看的宝石不翼而飞,原本他是想要送给恶魔当饰品。
答案显而易见,那只恶魔趁他发情期间,又往他嘴里塞东西了。霍因霍兹真的很喜欢投喂,不管是这么多年来的小礼物,还是那罐骨头形状的饼干……在恶魔眼中,他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呢?
稳固灵魂的生命树树根在他尾巴上结环,治愈灵魂的海洋之心早已融入他的血与肉,两样稳固灵魂的东西都在他身上,被霍因霍兹自顾自放上去。
“第三种方法是什么?”缪伊平静问。
老巫妖直指向天上:“除去海中人鱼、陆上精灵,最后一种神性种族居住于天穹之上。他们以龙炎洗去龙蛋上的污垢,为幼龙锻炼出无垢的灵魂。龙炎可以重塑灵魂,但傲慢的龙族轻易不会将其交予外族。更何况……”
老巫妖的深情变得严肃起来,缪伊知道对方的不言之意。两百年前,若没有巨龙的相助,人类不可能冲破深渊防线,捣毁本营。从来盘旋于天际的巨龙,竟然会插手天空之下的纠纷……龙族的内况恐怕不比精灵好上多少。
缪伊怀抱着柔软的史莱姆,正思索着,忽而眯起眼睛,手心虚虚向下一按。金色线流自他掌心倾出,转瞬于地面铺开数十里。法阵继成,火焰如同有生命般从金线中钻出,熊熊舔舐起地面,不消一会儿便窜得有两人高,仍在向外扩张。
以老族长为首,在场其余恶魔也同样发觉异样,他们围聚到一起,警惕做出防御姿态,并无意识间将魔王守卫在中央。同一时刻,一张巨大的白色塑料袋呼啸着从高空中飞下,那是在小镇外巡逻的幽灵404。
404扑到魔王跟前,大喊:“有一群怪物正在向这边靠近!”
老族长飞快折断左手手掌骨,将其立于空中。骨掌上五根手指诡异而抽搐地折叠起来,其扭曲方向远远超过了人体的极限。五指旋转如罗盘,像是掐着某种咒语,最终全部指向小镇外某个方向。
“是占卜。陛下,敌人占卜出了魔王的行踪。”这是年迈的巫妖第一次对年幼的魔王喊出陛下。他全神贯注做着反占卜秘术,如同多年前跟随另一位魔王一样。
缪伊眼神直直盯着某个方向,彩色的世界在他眼中被重构为魔力的影子,他“看见”那里有一大批魔力靠近,并正受到火焰的袭击。他没有分开视线,仍仔细调转着火焰的追击,巫妖们则拿起随身的木棍,合力召出防护法阵与魔力加持法阵。
缪伊微翕动嘴唇,说得很笃定:“不可能,生命树树根一直在我身上。没有谁能占卜出我的气息。”他知道,霍因霍兹不会让他遭受危险。
“不,不是您,是这位……”老族长不知该如何称呼对方怀中的史莱姆。
缪伊指尖一颤,他想起来霍因霍兹的树根手环被毁了。手环一毁,那群家伙就追上来,这么多年究竟得是将霍因霍兹追得有多狠?可他怀中的只是一个史莱姆而已,会有谁对史莱姆产生注意?敌人应当有某种办法锁定霍因霍兹的灵魂……
灵魂……灵魂……
鼻尖耸动,嗅到某种奇怪的气味,从一开始就若有若如弥散在空气中。缪伊忽而颤动眼睛,猛的抱紧怀中的史莱姆,他终于意识到什么,可却太晚了。
魔王呆呆低下头,见到史莱姆一动不动,就连呼吸起伏都彻底消失。这只绿色的团子,同那只精灵一样成为了一具躯壳,里面没有灵魂的存在。于此同时,游荡在空气中的诡谲气味一同消失,那是直接攻击于灵魂的因子,而现在这狡猾的气味因子已经完成了使命。
这躲藏在空气中的力量太过微弱,弱到对正常生灵无法产生攻击性,无法引起感应与警惕。可对史莱姆躯体中本就残破的灵魂来说,却是如此致命。
魔王抱着不再温热的绿色团子,屏住呼吸,就连手上驱使的火焰都停下来。霍因霍兹……死了?
这个念头刚一产生在脑海里,心头就止不住地产生恐惧。魔王呆呆地站着,世界好像都被施与了静止的咒语。
如果霍因霍兹死了,那么他该怎么办?
过了好一会儿,缪伊才回过神来,周围却已换了环境。他站在小镇外,眼前是熊熊大火,和火焰中一片黑灰骸骨。有些东西还没烧完,隐约可看出原本虫类的足与躯壳。
他回过头,看见一众巫妖们站在很远处,与他对上视线后露出惊恐的目光;
他听见老巫妖呜呜哭泣着,嘴里念叨“这只魔王也疯了……”;
他听到巫一和404站在旁边手舞足蹈,一遍又一遍地焦急喊着“陛下”;
他看见自己袖口上有只小老鼠,圆耳正咬着他的手,似乎想要将他咬醒。
他恍然似刚睡醒,用迷离的语气问:“你们怎么了?”
“啊……啊!陛下,陛下您听到我们说话了!”小老鼠从他袖口抬起头,尾巴轻轻一甩就要碰到他怀中的史莱姆。
缪伊瞳孔微张,下意识将小老鼠拍飞。巴掌大的老鼠在空中转了两个大圈,最后轻盈地落在地上。
圆耳拍拍身子,重新戴上自己的小帽子:“是在下不该咬您的手,您请责罚……但陛下,您再烧下去就要把这个镇子烧光了!虽然这个小镇的建设规划一塌糊涂,但木材和石材都是非常重要的东西。要是霍因霍兹大人知道……”
“霍因霍兹死了。”缪伊低声打断,他抱着怀中的史莱姆,黑眼沉沉,又重复一遍,“霍因霍兹死了。”
知道霍因霍兹是谁的三只恶魔大眼瞪小眼,他们还没来得及发问,就见到魔王陛下继续用那种飘忽在梦里的语气说话。
“不……不,不对,我闻到了。”缪伊缓缓抬起头,他望着北边的方向,“他在那里,他的气味转移了。”
自来到大陆之后,从未嗅到的属于霍因霍兹的气味,在这一刻无比鲜明……
北域雪原边境之上,高山挺拔如巨人的脚踝。山上最高峰连接天穹,作为世界之脊柱,撑天拄地。巨龙盘旋峰顶筑巢,其为天空之上城,其为龙的国度。
在龙的阴影之下,广阔的雪原终年严寒,多数草木不生。任何魔法在这里都会受到大幅抑制,因而北域又被称作“抑魔区”。除了代代居住于此的乡民,没有人类愿意前来。
两百年前,北域城主一夜之间交替,除闭塞的本地乡民,及中央王都少数当权者外,无人类知晓;几个月前,北域城主一夜之间再度更迭,这次的消息更是封锁在冰原之中。
城堡中,一只血魔躺在床上沉眠,这副冰冷的躯壳逐渐被灵魂填满。灵魂似乎是刚遭受到精神攻击,此刻疯狂而受惊,庞大的半透明触须挤压在房间中,狂乱挥舞。
渐渐地,触须安静下来,拥在血魔身后。血魔睁开眼睛,眼中半是梦幻,半是疯狂。他坐起身侧头呆滞看向房间一面墙壁,透过墙壁看向遥远的南方,看向某个移动的身影。
同一时刻,原本行走于城堡中的血魔们,停下脚步。他们被一瞬间灌满城堡的触须所缠绕,眼神迷离,又同时看向南方同一方向。
第075章 巢穴
当魔王提出前往北域时, 随后再将他们送回深渊时,在场恶魔们无一位质疑。年轻的巫妖们自然对深渊心生好奇,他们不能理解老族长那份复杂的抵触。
至于老族长, 他原本已组织好许多的理由, 预备逐一拿出来反驳稚嫩的新王。他会说他对当前的深渊毫无信心,他不认为自己这般的老弱病残回去有用。他会说这群孩子们自幼在这里长大, 深渊早已不是家。他会说他是旧时代的遗物, 他会说他没有资格回去深渊, 没有脸面再去看一眼家。当初的巫妖们,只剩下了他一个, 何其惭愧。
然而魔王不给他嘴炮的机会。嗅到霍因霍兹的气味后,缪伊精神很快安定下来。他看着自己手上已烧了一半的小镇, 干脆加大剂量一次性全部烧干。
至此, 恶魔在这天涯海角躲藏生活的痕迹, 全部被清理完毕,再厉害的巫师也无法在这里找到占卜或诅咒的媒介。
整个小镇都被魔王一把火烧得干净, 所幸贫苦的峡谷里本就没什么稀罕物件, 连法杖都是随手从树上折下棍子制成。老族长看着空空如也的峡谷, 知道这次不走也得走了。那一肚子的借口, 一个词儿都蹦不出。
临走前, 他反身朝一枯井而去,解开禁制,从里面取出一捧黑水晶。那真的是很小的一捧, 在成年巫妖的骨爪下像捧盛开的黑色蔷薇。
“这是陛下的骸骨,最后一点。”老族长将那点儿水晶小心放到年幼魔王的手中, 仿佛进行着某种仪式,心中升腾起难言的滋味。
缪伊捧着手中又轻又沉甸的水晶, 竟一时之间不知作何反应。他不是没见过“父亲”的骸骨,就在诞生后不久,霍因霍兹抱着他去到1区主城里,往他嘴里塞了许多。
对他而言,这只是食物而已。心中有个声音说,这不只是食物。
如果是霍因霍兹,会希望他怎么做?缪伊垂眸思考着,如过去许多次一样。只是这一次,严苛的恶魔不在身边,即便他做得不好,也不会传到霍因霍兹的耳朵里。
可魔王还是抬起眼,认真看向老巫妖:“我会将它埋在王宫土壤下。”
老巫妖深深看着赤发的魔王,而后垂腰行下一礼。
今日城外的风雪比任何时候都要来得大,一支粗长的队伍在风雪中前行。灰白色披风前后牵连,远看蜿蜒如巨蟒。这条巨蟒很快逼近城下,城门空荡,无人看守。
幽灵404打着旋,自风雪中徐徐降落,像朵陷落于水中的水母。他已经环绕城上空侦测一圈,确信没有埋伏:“城中都是普通人类,没有恶魔的踪影。”
“……人类?”缪伊将鼻尖落下的雪擦干,终于才意识到先前忽略的事情,“血魔们在这座城中居住了这么久,竟然还有人类存活?”
不仅存活着,而且存活得很好。
入城后,他们这支浩浩荡荡的队伍,几乎从城门这边延伸到长街的另一头。两边房屋紧闭,灯火自窗中透出。每家每户窗子都很新,想来是经常有空闲时间擦拭。各家门前积雪已扫开路,从雪堆的大小来看该是今天早晨刚清理过。
恶魔的队伍就这么大大咧咧行进,他们仍旧戴着兜帽与斗篷,没露出骇人的面孔,可巫妖们那过于高大的身躯,明显就不似常人。城中居民们趴在窗边,隔着灰蒙蒙的窗子,从戳出的圆孔观察街上的情况。
很少会有外来者入城。对他们而言,无论是强大尊贵的魔法师们,还是高得令人生畏的巨人,都不是能够轻易招惹的存在。
——原来问题出在这里。
缪伊一路扫过墙壁之后的灵魂们,只见每个灵魂都像是被冰雪栋僵了一般,里头的虫子昏昏沉沉,陷入“冬眠”。低活跃的虫子无法引起恶魔的兴趣,他只看了这群“冰块”一眼,便抽开视线,生不起吞噬的本能。
由于巨龙终日栖息于冰原的山峰之上,整座冰原的魔力都受到干扰。外来者在这里会被压制魔力,本土生长的人类更是几乎没有了魔力的存在。魔力的流动越是活跃,虫子们的精神也就越亢奋。魔力越是稀薄,虫子们越是丧失生机。
于是,血魔们能在这里与人类长期和平共处,更能在这特殊环境下,对虫卵进行研究与培育。
这样低活跃度的虫子,这样封闭的生活环境,如果一次性将这城中的虫子烧干净,岂不是能够塑造出一个真正纯净的人类居住区?到时候每只人类都不再面目可憎,他再用武力令这群人类屈服,岂不是就能收获一批完美的间谍?他再把这批间谍派出去……不,不行,派出去后,这批人类又会重新被虫子们所感染。
魔王已将这片一望无际的冻土视为自己的领土,并对领土上的财产开始了挑剔的评判。这群人类就算从里到外烧干净了,好像也并没有什么用。他可是听霍因霍兹说过的,没了魔法后,人类的牙齿比小狗还不如,手上的力气比藤蔓怪还要低弱。
但是,霍因霍兹会不会怀念和人类呆在一起的时光?如果霍因霍兹喜欢的话,养着这群脆弱的小东西倒也不算什么。到时候就在这冰原里给人类留一片生活区……缪伊在心中做起了规划。
冷风中,缪伊更扯紧兜帽。他终于来到城堡下,这里是霍因霍兹气味最浓郁的地方,厚重大门在他靠近的下一刻自发推开。城堡内刹那烛火亮起,穿着精致的仆人们排成一列,齐齐躬身。
这群仆人,全部是血魔。他们脸上挂着一致的笑,像是从同一个模子里印刻出来,强行黏在脸上。缪伊听到身后窸窣声响,他知道巫妖们已经举起了他们的木棍法杖,摆出防御架势。
“不必。”缪伊伸出一只手拦住后方的攻击。
既然霍因霍兹说这里是安全的,那么他就会相信。只是……这群家伙,就是霍因霍兹所说的那批“归顺的血魔”?
魔王望着血魔们一副被精神控制的样子,眯起眼睛思索起来:霍因霍兹什么时候有这种变态爱好了?
在魔王所看不见的另一精神维度,城堡中懒洋洋的触须们在方才某一刻起便忽然亢奋起来。它们愉快而兴奋地摇晃着,逐渐向大门靠近,更准确来说,是在迎接那只自己踏入巢穴中的小猎物。
它们要将猎物缠绕到更深的巢穴里,献给那只可怕的沉眠的怪物。
第076章 猎物
魔王走在长廊上, 浩荡的巫妖长队跟在他后头,巫妖后面是更加浩荡的蝙蝠群。白森森一片,又乌泱泱一片, 看起来渗人极了。
他总感觉四面八方有视线将他赤|裸裸舔舐, 粘稠而滑腻。是血魔们藏在屋檐上的蝙蝠本体?不,不是, 什么也没有。他用肉眼检查也用魔力探查过, 无论是头顶还是脚下, 毫无异样。
城堡很大,走到起居室一层后, 缪伊让巫妖们住进客房里先行休息,今天毕竟时候不早。幽灵404爬到天花板上涨大肚子, 吐出他们的行囊, 都是幸运没被大火烧尽的东西, 临走前全部打包放入他的体内。
哗啦啦从口中吐出五颜六色的包裹,堆积在大厅地毯上, 巫妖们便带着这些零碎的物件走入分到的房间门口, 每一只看起来都畏畏缩缩, 就连老族长都显得十分拘谨。
他们毕竟住惯了破旧的荒谷, 而享乐的血魔们从不委屈自己。华丽精美的城堡像是梦中神明居住的国度, 哪怕是几百年前魔王们的寝宫,都未有如此奢靡。
魔王一行先前穿得十分简朴,这会儿断了两百年的时间, 才如此刻骨铭心显露,他们已然落后于时代太多。
这种细腻而微小的自卑情绪, 不在魔王的知识范围里。缪伊见各位都收拾妥当,便转身和看起来最靠谱的小老鼠商定好明天开会的时间, 最后从一排血魔中挑了模样最机敏的一个,叫对方站出来回答问题。
血魔很听话,乖巧得有问必答,从大门走到起居厅的这一路上,缪伊直接听完了这么多年来的大事报告。当听到几个月前有位远方而来的血魔接替了城主位置,他眼皮跳了一跳。当听到这位新的城主大人解放了监牢中那批被豢养的恶魔,他若有所思。当听到城主大人将他们精心培养了两百年的虫卵全部摧毁,缪伊陷入长久的沉默。
血魔们的神智明显混乱得不轻,不觉得在魔王面前亲口承认“罪行”是什么不应当的事情。那么这群家伙口中所说话的真假,也就值得验证。
“这城堡里被释放的那群恶魔都在哪里?”眼下,缪伊先问了这么个问题,他没急着问那位“新城主”的所在之处。
进了城堡后,属于霍因霍兹的气味更浓郁了,多到溢出,无处不是。他仿佛是陷入了对方怀中,鼻尖充斥着那只恶魔的气息,躲都躲不开。至少这家伙应当挺安全的。
于是,魔王便在一只蝙蝠的带领下,朝更上层走去,身后继续跟着那成群的黑蝙蝠。变回原形是魔王本人的要求,比起一个个人形的家伙,至少小小的蝙蝠看着顺眼许多。
更上一层同样是起居厅,与楼下相差无几,只是中央大厅空荡荡,寂静得仿佛没有活物。魔王鼻尖耸动,嗅到房间中恶魔们的气息。
他皱眉问:“他们都被关起来了?”
“不,房间是开放的。”血魔毕恭毕敬回答。
“那他们为什么不出来?”
这回,血魔没有回答。蝙蝠赤红色的小眼睛陷入呆滞与困惑,似乎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仿佛这个世界的太阳从来是东落西升,他与同伴不觉有异,此刻却突然有外来者说:太阳本该从东边升起,西边落下。
这些恶魔为什么不出来?
是因为……是因为……他们和自己一样被……蝙蝠猛的抽搐起来,似乎要从浑浑噩噩中苏醒,似乎终于察觉自己不正常的思维。他们是血魔,他们本来才是这城堡的主人,是这冰原的所有者。他们的计划毁了,被……被……
抽搐着,在空中翻滚着,蝙蝠猩红色的眼忽然捕捉到面前一个身影,诡异安静下来将这道红色定格。仿佛终于认清这只从一开始就发号施令的恶魔究竟是谁,蝙蝠变得愈发惊恐,扭曲着就要先出人形,要发出攻击。
就在这时,它浑身又是一抖,像是被魔法团击落,身子一软重新皱成小小的黑煤球。黑煤球缓缓从地面飞去,用更为恭敬的语气回答:“他们都在等待您的到来。”
答非所问,因为触须们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在血魔方才即将脱离控制时,黏黏糊糊缠在魔王身上的触须们不舍地脱落下来,分开其中几只插|入血魔的灵魂深处,进行更深层次的操控。
它们毕竟只是触须,只是本体延伸出来的精神器官,没有智慧也没有聪明的脑子。当本体失去神智,它们便只会迟钝凭着本能做事。想要亲近猎物,也就缠绕上来;本体也想亲近……那就等它们亲近完了,再给本体送过去好了。
即便没什么脑子,它们却也知道绝对不能暴露自身的存在。那些精神控制是绝对不可以告诉给猎物的事情,那会引来猎物的抗拒,会引来猎物的忌惮。
“猎物”又是一阵沉默,随后打开其中一扇门,触须们慌张地挥舞起来,把蝙蝠丢到地上,一拥而上缠向“猎物”的手与脚。可猎物没被干扰。
缪伊见到了个趴在桌子上看书的魅魔。对方衣着整齐,头发打理整洁,背也挺得笔直。缪伊没打招呼,直接走到对方身侧,看到了一张呆滞的脸。
眼睛瞪得像木鱼,嘴里呢喃着咕叽咕叽不知所谓的东西,手上却奋笔疾书——写着鬼画符的文字。
……好可怜,即使失去神智了也要学习。缪伊心疼一秒,默默从房间走出,关上门。
接下来他一连推开数扇门,每个房间内都住着一只恶魔,都是在人类眼中模样不错却格外弱小的种族。他们几乎是把“我是笨蛋”给写到了脸上,一副神志不清的样子,却还一本正经地做着各种事:画画,做手工,整理房间,修剪盆栽……
只不过画出来的肖像堪比邪神,敲出来的木板凳只有两张腿,房间摆放整齐的东西全部被放入了床上被窝里,盆栽秃得只剩下根茎……出发点是好的,只不过不出发会更好。
“这就是那家伙现在的精神状况吗?”缪伊小声嘀咕着。
他从最后一间房退出,朝空旷如也的大厅扫视一圈。这视线如有实质,将虚幻的触手们看得蜷缩起来。
触手:害怕,但还是想要贴贴,jpg
“他在哪里?”魔王突然回头,看向蹲在地上原地待命的蝙蝠们。
话音刚落,触须们吓得当场脱离血魔们的身体,于是这一排小煤球全部昏倒,爪子朝上外翻,僵硬如真正的煤球,堪比碰瓷。
魔王:……
缪伊叹了口气,将手指伸入嘴中,用小巧的獠牙轻轻一划,浓郁血液从舌尖弥漫看来。既然他与霍因霍兹交换了血液,那么以血液为媒介,施展相关搜寻魔法,在这么小的范围内,未尝不可能感应到对方的位置。
然而还没等他施展魔法,离奇的一幕便从眼前出现。几乎就在血液挤出的一瞬间,大厅内展开了沸腾的白雾,他陷落在斑斓的纯白海洋中,四肢都被湿滑的触感包裹。
不,不对,那不是……!
刹那间,他被兴奋起来的触手们包裹起来,全身上下没一处肌肤裸|露。这一次,他看到了也感受到,想要说话却被捂住口鼻,想要看得更清却被蒙住了眼。
缪伊终于有些慌了。他感到自己足尖离地,被拥在空中,又似乎正以飞快的速度被搬运,像一只被五花大绑的螃蟹。这画面大概难看而难堪,他想。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抵达目的地。身下大概是柔软的床铺,他被放到床铺上,触手们却没离开,仍旧在他身上摸索,剥夺他的视线,束缚他的四肢。
疼。
有人在急促咬他刚才划破的手指。
第077章 进食终止
即便黑蒙蒙什么也看不见, 即便滑溜溜什么也抓不住,即便压制在自己身上的家伙,一句都不出声, 缪伊仍旧确信对方的身份。他终于想起了发情期的那夜, 想起森林中树屋里昏睡前的一幕,熟悉的酥麻感从指尖啃食盘旋, 缓缓升至大脑。
他怀疑自己的身体已将恶魔的吸血节奏记在脑海里:先是用舌尖轻挑, 试探“猎物”的乖顺程度, 再用獠牙缓缓探入摆弄,最后半深半浅逐渐加快。中途餍足时, 恶魔会安抚性质地轻舔伤口,极慢极轻, 好似十分温柔, 却坏心眼地将松软的伤口弄得愈加鲜艳, 不准其愈合。
他早就说过,霍因霍兹骨子里坏透了。
缪伊在心里暗骂着, 面上却没有几分钟前的慌乱, 反而奇异地添上几丝热意。恶魔固然坏透, 可这个恶魔是霍因霍兹, 最多最多也只是发疯一样把他舔来舔去而已。
这是血魔的本能?霍因霍兹变成其他形态时, 神智也会受到一定影响?要是躺在这里的是其他家伙,霍因霍兹也会这样亲昵吗?魔王晕晕乎乎想着乱七八糟的事情,他后知后觉意识到, 血魔的唾液里似乎有让人麻醉的成分。
昏沉沉,像入了梦。
湿润的舌顺着指尖向上攀爬, 一路在掌心间勾勒,画着辨认不出的图案, 又或许恶魔确实只是随心描摹,打上自己气味的标记。这湿润之意很快延伸入手腕,在内侧那块痒肉抹着弯钩,轻勾着魔王心尖。
究竟谁才是小狗……?
等到缪伊反应过来哪里似乎不对,他已经被摁在了下方,两手交叠被触须捆在头顶,两只脚踝同样被拉扯开。还是什么都看不见,只能感受到恶魔的鼻息钻到他的颈窝间,长而冰凉的发轻拂着他的肌肤,引得脚趾下意思蜷缩。
霍因霍兹的体表很冰,他叠在自己身上像是缠着火炉取暖,无休止也不知满足地索取热源……缪伊想起很久以前某个时候,恶魔随口说了句他的体温高于一般恶魔。
有吗?那时候缪伊伸手背探着自己的额头,没发觉哪里有问题。现在,隔着几乎被揉成破布的衣物,他终于体会到恶魔身上令人惊心的寒意。
如果真这么冷的话,抱一下也不是不行……抱一个晚上也可以。魔王大度地原谅了恶魔的冒犯,并看在对方这么多年兢兢业业的份上,决定满足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小心愿。
他试图回以一个拥抱,于是伸开双手……伸不开,被禁锢在头顶了。
全身上下,没有哪一处可以自由活动,像是被困于茧中的蝴蝶,脆弱颤动翅膀,却仍旧无力舒张。周围细密沉重的触须,将蝴蝶拖入温柔的海水里,不准其上岸。寂静的纯白海洋中,连呜咽都不被允许。
意识到这一点,魔王感到一股愤怒自心中升腾。这是来自本能的、源于血脉的、自上而下俯瞰的骄傲。他可以给可怜的恶魔一份温柔的拥抱,但恶魔不能这么折辱他,也不可以强迫。
魔王终于想起来初见时分的抵触。这么多年来一直压抑在心底里,几乎要被另一种柔软的情感融化成水,于此刻沸腾,迸射到心头至高处。属于魔王的征服欲、比一般魔王更为敏感带刺的自尊,以及那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委屈,潮水般奔流而出。
从方才起一直温顺的猎物突然剧烈挣扎起来,无论是纤细的四肢还是柔软的眼与唇,都开始不安分,似乎在抗拒,似乎在厌恶,似乎想要逃离巢穴。
“它”从猎物脆弱的脖颈处抬起头。玻璃般反光的绿眼外覆盖着一层金属质眼膜,看起来残忍而冷漠,这是不属于血魔的眼。自吞下血魔们百年来所培育的所有王虫卵后,“它”的力量已经快要比肩虫母。
王都里的那只虫对“它”愈发忌惮,愈发仇恨。哪怕过去百年间已经折损了数不清的高级子虫,这次却仍疯狂地继续派兵,想要趁“它”融合修养期间,将隐患绞杀。原本用作修复自身的王虫卵,被“它”一口气吞下,这次恐怕是真气极了,呵。
“它”胆怯而懦弱的同族,自两百年前被魔王追杀得奄奄一息,侥幸逃脱,从此再也不敢出现在任何魔王面前。两百年不敢下到深渊,两百年后才默许人类向下投放恶魔试探,就此失去了反攻的最大时机,愚蠢至极。这样的虫母无法带领族群走向繁盛。
“它”缓缓牵动巢穴内的触须,将怀中的猎物缠绕得更加紧密;“它”捏住猎物脆弱的脖颈,威胁对方乖巧听话;“它”缓缓俯下身,身后虫翅自虚影中浮现,笼盖住“它”与猎物的身躯。
虫翅张开,幻影重重,其上如同爬满针细的复眼,如同邪神自黑沉的天空睁开密密麻麻的瞳,比精灵之翅更为厚重,比恶魔之翅更为艳丽。这是用于捕食的凶残器官,这是囚困猎物的有力枷锁,不带丝毫装饰意图。如此,“它”所张开的虫翅却仍如此勾人心神,仿佛一种会叫人上瘾的剧毒。
只要吃下这只魔王,“它”就能完成最后的进化,成为新的虫母……那之后,“它”就可以……就可以……
可以什么?
“它”又一次陷入茫然,似乎是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甚至隐约感到一阵无端的恐惧,仿佛有什么珍贵的事物即将消失。
这里是“它”所构筑的巢穴,猎物就在“它”的巢穴里,“它”清理掉了其他对猎物有威胁的同族。猎物很安全,没有谁能从巢穴里将猎物夺走。
猎物还在挣扎,猎物挣扎得很厉害……为什么要逃走?
【安全】【危险】【恐惧】【珍爱】【占有】【伤害】【猎物】【食物】【所有物】【巢穴】【领地】【家】……许多词语在脑海中浮现,拆分,重构,碰撞,融合,令“它”分不清彼此的含义,令“它”感到痛楚与分裂。
“它”陷入混乱中,如同百年间每一次一样。“它”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恐惧,“它”对自我的身份认同产生怀疑。
【我是谁?】
“它”松懈了对触须的控制,对即将开始的进食感到怀疑。
魔王终于寻得一丝时机,他挣脱开了束缚,愤怒地将脸上乱七八糟的东西拉扯开,随后抓住其中最肥的一条触须——狠狠咬上一口。
半透明雕有凸浮花纹的精神触须猛的震颤,随后可怜兮兮软趴下去。“它”终于不再需要思考那些混乱的事物,在巨大的精神冲击中,再次陷入昏睡。
第078章 伦卡城
伦卡城的人们眼见, 自从那日一队奇异的外乡人入城,常年冰冷肃杀的灰暗街道开始有了新的变化。空气中的干冷仍像刀子般刺痛粗糙的脸颊,厚重棉衣裹在身上像是要把人往下坠, 可街上每个拐角都开始架设锅炉, 轻暖的白雾从锅里升起,勾引每个过路的行人。
黑漆漆的一大口深锅被粗麻绳吊在铁架台下, 下头烧着明亮的火, 火焰烘烤着黑锅的底, 把周围干冷的空气都舔舐得香甜。没有谁知道锅里烧着什么,人们只知道这些推车是从那最高的城堡里出发的。那么这便是城主的安排, 人们私下议论,不敢贸然靠近。
每天清晨, 城堡肃静的大门打开, 一台台小山般搭载满的推车缓缓吐出。那些高大带有面具的外乡人, 推着沉重得不可思议的木车,两三人一组, 在这世界最严寒的地区穿着单薄如纸的巫师袍子。
伦卡的居民天生魔力低弱, 可他们还是懂得些常识。巫师是魔法师的偏门分支, 他们擅长使用占卜与诅咒, 更有邪门者会钻研与亡灵、生命有关的法术。与巫师近似的还有祭司, 不过后者更擅长观星占卜,绝大多数祭司都被供养在王都中。
人们想起巫师时,脑海中总会浮现“阴暗”、“瘦弱”等词语——而绝非眼前这些将近两人高的狂战士。宽大的巫师袍子穿在他们身上, 宛如斗士的战衣,似乎下一刻就要被肌肉撑破。
难不成这些外乡人是传说中远古巨人的血脉?辈辈活在闭塞苦寒之地的人们, 总是下意识怀疑起自己的“常识”。说不准在外面世界,这样狂战士气质的巫师, 其实很常见……呢?
高大的巫师们在城中各处起锅搭好临时帐篷,他们裹在皮手套中的手如此灵巧,袅袅炊烟像细密的网,笼罩在终年冷寂的伦卡城低空。
那些锅里不知烧着什么,也许是某些上好的肉,有也许煮着珍贵的香料,只让人觉得饥肠辘辘。锅下的火焰也很是稀奇,几块五颜六色的石块彼此碰撞几下,就燃起这样纯粹旺盛的火,哪怕再大的风雪也不灭。
平静的日子里,暴风的日子里,大雪如盖的日子里,巫师们始终安静坐在每个街道拐角的帐篷中,守着那一口口黑锅,令人捉摸不透城堡中人的意图。
对于他们这样的人来说,比起遥远而一辈子都见不到的国王,与自身生活息息相关的城主显然更令人畏惧。曾经的伦卡笼罩在历代城主残忍的剥削中,后来座位上换了新的人物,他们的日子才好过起来。两百年间新城主对他们不闻不问,他们便自给自足,在小心翼翼下活出了一点自由之味。
至于为什么城主大人两百年都未曾衰老死去,也未曾有子嗣……辈辈活在闭塞苦寒之地的人们,总是下意识怀疑起自己的“常识”,对外来新奇的事物接受良好。
黑锅烧到第五天时,有个胆大的青年靠近帐篷。于是,无论是躲在房子内向外瞧看的人,还是藏在树后扒拉的人,都能看见那高大的巫师从旁边架子上拿下一只碗,用一柄长得惊人的木勺从锅里舀出些什么,倒入进小碗中。那木勺确实很大,只一下碗就满得溢出。
青年呆呆接过碗,纠结半响,视死如归一饮而下。人们紧张地张望着,青年捧着空碗低头,令人看不清其神情。这个家伙会当场昏倒么?还是被押送往城堡内,囚禁在地下?
终于,青年动了,他很慢很慢地将碗递回,脸上涨红,不知是被风吹的还是碗中汤真有什么问题。他结结巴巴语无伦次大声喊着,喊得一条街的人都能听见,喊出了后来记录在《魔王出深渊记》的一句经典名话——
“太、太好喝了!能不能……请务必、请再来一碗!”
这句话传到了城堡中,传到了正卖力改良热汤配方的幽灵404耳中,他感动得当场流出眼泪。几乎没有恶魔看到过幽灵眼泪的样子,毕竟这群学术死宅常年呆在幽谷中呆得几乎要长蘑菇,眼泪这种感性的东西更是和理性知识相违背。
可这不包括404。作为幽灵炼金协会的怪胎,当初协会会长也就是他们的族长问谁愿意同魔王出行时,所有人都大力摇头,最后按照民意投票。显而易见,人缘不好的他当场就被投出来。这群死活不愿意出门的家伙甚至还恬不知耻地要他帮忙拿到魔王陛下的亲笔签名,呸!
前来分享好消息的巫一渐渐张大嘴巴。这段时间他已经和404成为相见恨晚的好兄弟,此刻他长得像塑料袋子的好兄弟,从那黑豆大小的眼睛里往外流鼻涕,不是,往外流眼泪——五颜六色花里胡哨的眼泪!
幽灵的眼泪像是肥皂气泡,在烛火下映出七彩的光,一弹一弹游荡在空中,显得很是神秘。
气泡眼泪即将滚落入锅中前,站在锅边掌勺的小老鼠圆耳一爪子将其戳破,恨铁不成钢叫道:“这里面可有陛下的一滴血!不可以糟蹋!”
魔王最新鲜的血液,是能引起无数恶魔贪婪的珍贵东西。当初魔王们陨落后所留下的骸骨之石,便引得曾臣服的领主与将军们争相抢夺。最新鲜的血液,哪怕只一滴,也能大幅提升实力,或是缓解自身某些糟糕得几乎无法挽回的污染。
圆耳每天晚上在城中街道上穿梭,观察城市地形与人类生活规律,为将来陛下的开拓大业奠定基础。白天他也没闲着,眯着眼睛站在锅炉边,严格监控另外两个家伙的手脚。
自从进入这城堡后,陛下便再也没从卧室中出来,只让那群该死的蝙蝠给他们带消息。若不是蝙蝠们持有陛下用一根头发编成的绳结信物,圆耳早就从外面挖出一条通道去拯救被囚禁在卧室中的陛下了。
老鼠圆耳本不叫圆耳,他曾有一个威风无比的名字,曾住在深渊第二层最危险的矿洞中。他最爱建造地下迷宫,并将弱小的恶魔们捉来放入到迷宫的最深层,以他们的恐惧与绝望做乐。他是令恶魔们恐惧的巨兽系恶魔,是以虐待猎物为生活乐趣的冷血猎手。
恰巧,第二区的王也喜爱作弄弱小,他们一拍即合,君臣相处融洽。他看得出来,这只魔王已经疯了,王整日整日地头疼,只有旁观其他恶魔痛苦的样子,才能获得一丝慰藉。
直到一场有预谋的背叛,让他所追随的王被领主们分食。他狡猾逃入地下迷宫中,没被一同清算。浑浑噩噩百年后,被一道赤红的身影从迷宫中捉住尾巴,暴打一顿。
陛下说:“我要改建第二区,地下挖的这些空洞会让地上坍塌,必须全部埋起来。”
巨兽:“嗷!(休想!)”
他们打了三天三夜,指陛下捉住他的尾巴将他暴打了三天三夜。最后,他被陛下赶到迷宫最深层,大火将迷宫烧得面目全非,烧得他尾巴起火四处逃窜。
整整一个月的火,将他从一个迷宫驱赶到另一个迷宫,将他从地下烧至地上。断了大半截尾巴和秃了大半皮毛的他,成了被更强大生物虐玩的对象,恐惧而狼狈地乞求对方的饶恕。
冲天的火焰仍旧将他席卷,他沐浴在火海里,以为自己终于要受到此生的惩罚,那赤红色的身影就是要清算他罪孽的天神。可他却没死,甚至毫无疼痛。沐浴在特殊的赤金净化火焰里,巨兽只觉得恍然大梦初醒,从前那个喜爱作弄弱小的家伙,像是上辈子久远的记忆。
“我追着他烧了这么长时间,每次他都跑得不见踪影。跟打地鼠一样,真的好累。”赤红色的身影向另一个身影说着,像是在抱怨,又像是在撒娇。
被撒娇的恶魔说:“他很有才能,你要学会用才,要让子民诚心诚意臣服。”
才能……只会挖掘深层迷宫的巨兽心中泛起涟漪,他浑浑噩噩的这辈子,似乎要泛起些什么不一样的东西了。可他还没想清楚,就感受到那火焰再度逼来。这回不是净化火焰,而是真火,是能把他剩下的半截尾巴与皮毛一起烧黑的火。
陛下一手抬着火焰,另一手叉腰,看着他问:“我要你臣服于我,听懂了吗?”
旁边的恶魔陷入沉默,巨兽同样陷入沉默。高楼一样巨大的兽缓缓缩小,变成巴掌大的长尾圆耳小老鼠。小老鼠将脑袋压在爪子上,摆出臣服之意,看起来可怜兮兮。世界上从此消失了一只凶残的巨兽,魔王的人才库里则多了一位基建大臣。
每当陛下开拓新区时,都会给他一根头发,圆耳这时候已经有了新的名字和新的魔生。他看着魔王寄来的信件,以及信件中的赤红长发,起初并不能理解。
直到后来某次例行会议结束,他从当初被撒娇的那只恶魔嘴中,也就是尊敬的霍因霍兹大人口中,获得了解释。
“陛下当年还不能熟练掌控火焰,失手将你身上的毛与尾烧去了太多。他说会向你道歉——缪伊缪斯道歉了吗?”说到最后,恶魔露出本意,像是私下里向老师询问孩子情况的家长。
看来是霍因霍兹大人命陛下道歉的……霍因霍兹大人竟然会对这种事上心……作为少数见过两位相处模式的恶魔,圆耳心中了然,却又产生新的惊讶。
这时候的圆耳已经是一名多年社畜,他想起这么多年来封存在盒子中的红发,面上露出微笑:“是的,陛下很早之前就向我道歉了。”
红色的长发像是君臣两人之间的默契,百年间不断。圆耳拿着从蝙蝠手中送来的红发绳结,知晓这确实是陛下的旨意。可为什么陛下不从卧室里出来?
他们几个隐约已猜到那只史莱姆的身份,如果是霍因霍兹大人的话,那么一切确实都说得通了。眼下,莫非霍因霍兹大人也在卧室里,而缪伊缪斯陛下……咳咳,正经历魅魔的某些特殊时期?
小老鼠对魅魔这个种族的生理期不算太过了解。既然两位大人在房间中做着重要的事情,那他作为陛下出门在外最靠谱的臣子,当然要把一切事情都做好。
几日前,陛下递出纸条,告知了他们当下要做的要紧事:给城中的人们分发热汤饮下,汤中要参杂陛下的血液。
每天早晨,呆头呆脑看起来没什么神智的蝙蝠群会在陛下卧室门口接过装了一整管血液的细瓶,自告奋勇要掌厨的幽灵开开心心研究着能吸引人类的热汤,心思颇多的小老鼠站在锅旁监督有谁胆敢独吞陛下的血液,已经和同族们打成一片的巫妖则负责热汤的具体分发。
“你确定就架个棚子在外面煮?为什么不将这些人类绑起来,强制要求这些人类一人喝一碗汤?”开始时,圆耳对巫一的提议并不赞同。
作为在场三只恶魔中唯一和人类打过交道的,巫一摆出专家的样子说:“人类很警惕也很胆小的。要像这样勾引他们,他们才会心甘情愿去喝,不然容易引起逆反心理。”
“你是说你熬出来的这些沼泽一样青黑色、源源不断向外散发死亡气息的‘汤’,他们会心甘情愿地喝?人类的口味真奇怪啊。”圆耳真心感慨着。
巫一默默将自己煮好的试验品倒掉。幸亏他们有先见之明,尝试着煮起汤,没直接往里面加入陛下的血液,否则根本就是在侮辱陛下的血。
他默默去找老族长寻求帮助,对方撸起袖子试图回忆人类的饮食,用尽毕生所学,终于熬煮出一锅形似地狱岩浆的浓稠半固体。
圆耳继续感慨:“人类的口味真奇怪啊。”
巫一再次默默倒掉,他找遍了城堡内所有巫妖,和那群呆头呆脑的蝙蝠,以及城堡内某一层中同样呆头呆脑一问三不知的“住户”们。恶魔们大显身手,露出看家本领,所呈现出来的汤品各有不同,共同点是全部符合人类对深渊的刻板印象。
端出去后能不能勾引到人类暂且不说,至少绝对会当场暴露他们的恶魔身份……巫一沉痛地想。
“人类的口味真……”
“不要再说了!”巫一沉痛捂脸。
直到在旁边负责吐出各种食材、工具、燃料的幽灵终于忍不住,不确定地问:“要不我来试试?”
“幽灵还会做饭?”小老鼠和巫妖异口同声。
“试试嘛。”404从肚子里掏出各种佐料,如同老人追忆峥嵘岁月般感慨,“我做出来的药水和药物总是带着各种稀奇古怪的味道,就因为这个,协会里的会员们总不让我碰制药房……可我真的很喜欢这些彩色的香料啊!没准人类就喜欢这种诡异的味道呢……”
“人类在你们心中到底是什么样子啊!”巫一吐槽道。
很快,他被打脸了。看着404熬煮出的一大锅浓汤,在场的所有恶魔都陷入沉默,就连那群呆头呆脑的蝙蝠也扇动着翅膀想钻到锅中畅饮。
“哎,又是这种稀奇古怪的味道,难不成我真的没有天赋……”404眨巴眨巴黑豆般的眼睛,忽而发现周围恶魔都安静而面露诡异目光注视着他……
缪伊躺在床上。不,他不确定身下是否是床。虚幻的触须早已挤满了整个房间,无论是桌椅还是柜子都被碾压得粉碎。那本该名为“床”的东西,应当也已成碎片,被触须们占据空间。
身下是滑腻的触须,身上也是。他沉溺在触须的海洋中,就连窗外光线都被触须们遮蔽得严严实实,吊灯与灯台早就被毁坏。漆黑中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和触须摩擦布料的声音。触须们仿佛代替了他的衣物,想要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
他在心中默数着时间,差不多早晨时,他便取下指尖一滴血,从尾环空间里拿出吸管装好,打开门缝塞到卧室外。
这时候触须们会躁动起来,像是愤怒又像是恐惧,一部分的它们缠绕得更深,或许是害怕他逃跑。另一部分的它们则死死堵住房门,将巢穴的出口封闭。
缪伊会摸摸这些触须,最后回到中间的“床”上,抱着昏迷的霍因霍兹,轻轻吻上对方的唇:“放心,我不走。”得到这个神奇的“魔法”,触手们稍微安静下来,却还是固执地将他缠紧。
这么些时间里,缪伊差不多摸索出触手们的规律。它们很好哄,至少比霍因霍兹本尊好哄。只要他亲亲摸摸,触须们就会表现得开心而乖巧。
通过感应,缪伊判断出城中越来越多的人饮下了他的血。于此同时,他身上所链接的污染越来越多。他目前没办法走出房间,只能用这种方法,效果看来不错。那些恶魔做得很好。
轻柔的亲吻过后,唇间忽而迎来刺痛,血液渗出,被吮吸与啃咬。巨钳般的手臂固定住他的腰,将他拥得更紧,像是要嵌入身体中。缪伊下意识攥紧手掌,精神高度集中。他知道,霍因霍兹又要“醒”了。这是第五次。
冷漠的绿眼自黑暗中睁开,第一时间锁住“它”的猎物。
第079章 害怕
缪伊感到自己像是走在钢丝上的驯兽师, 他需要一边掌控平衡一边引诱钢丝下出笼的巨兽,他要让自己成为巨兽眼中唯一的猎物,以免对方攻击看台上的观众。当巨兽张开牙试图扑咬他时, 他不能够用利器阻挡, 也不能抛下观众逃跑,他所有的只是在钢丝上翻动起灵动的舞蹈, 躲避一次又一次危险。
更要命的是, 在与巨兽周旋的过程中, 他还需要分心思考城中的未来规划,要分神处理从城中人类灵魂吸纳而来的污染。他不能慌乱, 他要给予房间外那些恶魔指引,他要表现出魔王该有的样子。他走在钢丝上, 稍有不慎便要坠下深渊。
这是第五次苏醒, 距离上次只过去不到一天。霍因霍兹苏醒的间隔越来越短, 他通过啃咬触手来使其昏睡的办法似乎快要不管用。因为被咬得多了,所以增强了抵抗力?缪伊琢磨着是否要咬得更狠一点。
睁开眼的霍因霍兹还是那般样子, 浑浑噩噩认不出他来, 像是缠人的幼崽黏黏糊糊缠着他的身体, 厮磨他的发与肌肤。可霍因霍兹的攻击力比幼崽强上许多。有那么一些时候, 缪伊瞥见对方眼中幽绿的饥饿感, 几乎要以为自己即将被吞吃入腹。
那是一双多么让恶魔产生抵触的眼,令他想起那些作呕的虫子。他亲眼见过虫子,亲眼杀死过, 也近距离观察过。这种时候如若还不愿相信恶魔身上所发生的变化,只能说是自欺欺人。如果霍因霍兹真的在下一刻将他吞下去, 也不会令人感到意外。
又出血了,这次是脖颈。恶魔啃咬着那块软肉, 粗重的呼吸喷洒在漆黑中,像是近距离鼓着他的耳膜,给心脏都带来震颤。
心脏……如果霍因霍兹真的变成了恶之虫那样的东西,他的胸腔早就该被利爪撕扯开来。霍因霍兹会将那好看的唇形贴上他沾血的内脏,抱着他赤|裸的上半身在血泊中呑吃最新鲜的魔王之心。
脑海中浮现这样的画面联想,缪伊发觉自己竟然有些脸红。血腥的,暴力的,残忍的,却也是暧昧的。真是疯了,他想。
当沉睡的怪物醒来,虚幻的精神触须们再次聚合,它们慵懒摇曳如兽的羽,层层叠叠铺盖上来,试图形成先前未完成的茧。这是怪物的巢穴,猎物就在巢穴里,它们要将猎物包裹在茧里,这样便没有谁能将猎物带走。
意识到周围的空气逐渐变得稀薄,缪伊同样领会了触须们的想法。他环住霍因霍兹的肩头,正要扭头去叼住一条幸运触须,恶魔的嘴唇却跟着攀附上来。恶魔的唇寻着他的唇,与他交换甜腻的吻。他满嘴凶狠的牙被这样轻而霸道的吻所禁锢,无法施展。
难不成要他咬霍因霍兹的舌头么?缪伊被裹挟在吻中,竟不愿意破坏这样温馨的氛围。他舍不得去咬。
恶魔仿佛没意识到那些触须的捆束,只安安静静继续着这场亲吻,倒真像是个完美的恋人。本体编织着温柔的梦境令猎物沉醉,捕食的器官则在背后悄悄将猎物拖入无法挣扎的陷阱中……果然,这样表里不一的样子,才是霍因霍兹。
像是后脑勺长着一双眼睛,魔王在黑暗中清晰感知着精神触须们的动向。他看见它们不怀好意地靠近,构筑着严密而令人恐惧的网。
缪伊突然觉得鼻尖有些发酸。有那么一些瞬间,他几乎真相信了霍因霍兹动作中的温情与柔和。可霍因霍兹就是霍因霍兹,哪怕失去神智,哪怕莫名其妙变成这幅鬼样子,也改不了那虚伪的本性。他在心中如此骂着对方,似乎这样能令自己好受点。
下一刻,不可思议的眼神浮现于魔王脸上。那阵轻柔的吻竟开始从他的嘴唇移开,一路轻拂,微风般细密,最后吹至他的眼睛。缪伊下意识颤动睫毛,闭上眼睛。于是泪水自他眼尾滑出,还没滚落便被恶魔的吻所舔舐干净。
他刚才……哭了?魔王愕然。
这份惊讶并未能改变触须们的行动,它们挥舞着终于填补上最后的空隙。缪伊感知着自己周身的精神触须,他知道他和恶魔已被困于茧中。只不过他是猎物,而恶魔是猎手,是茧的主人。接下来无论恶魔对他做什么,他都无法轻易从茧中逃脱。
无论是残忍的虐杀,还是一口一口、活生生啃下血肉,猎物绝望的哀嚎都只会被束缚在茧中,连声音都传不出去。霍因霍兹竟然会这么对待他,霍因霍兹真的这么对待他了。
心中最后一点期望也熄灭,缪伊抽抽鼻子,轻轻咬了对方舌尖一下,以表达那份委屈与幽怨。随后掌心火在茧中缓缓明亮,他要烧掉霍因霍兹的茧,这或许会对霍因霍兹的本体产生某些伤害……但这是对方自找的。缪伊给自己做着心里建设,却还是默默将火焰的攻击性削减了不少。
小小的火苗即将窜出时,魔王忽而听到耳边咔擦一声,清脆而闷实。这声音实在太令人感到熟悉,如此特殊,如此近距离。他想了一会儿,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这是什么。
他的心脏从胸腔里掉出来了,又一次。而他身边,则是一只疑似想要吃掉他的“虫子”。
那张残忍而血腥的想象图又一次浮现在脑海中。这一次,霍因霍兹不必再抱着他的身体了,恶魔可以直接拿着他珍贵的心脏在手中把玩,而他则破破烂烂像个垃圾躺在恶魔的脚边。
恐惧在茧中滋生。
触须们突然发疯般颤抖,像是秋风中簌簌的枯叶,一条接着一条从茧上剥落,如溃散逃兵。斑斓的纯白从头顶垂落,露出房间内漆黑的色彩。缪伊还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就感受到怀中好不容易被他捂热的身体,一同脱离他而去。
魔王呆呆跪坐在已看不出原样的床上,腿上放着一颗亮莹莹的红宝石心脏。借助这微弱的红色光亮,他勉强能看清房间内的摆设。所有的家具都被他们两只恶魔弄得损坏,空荡荡的房间里只剩下他,和缩在墙角的恶魔。
那个黏黏糊糊缠着他缠了几天几夜的霍因霍兹,那个失了神智就想要用茧来捆住他的霍因霍兹,此刻就孤零零缩在房间的角落,原本汪洋般嚣张的触须们同样蜷缩在恶魔脚边。恶魔与他的触须只占据着房间那么小的一角,仿佛坐在中间的魔王是什么恶霸一般。
缪伊抱着他的红宝石心脏,向前伸去试图充当光源,想要看得更清,没想到角落中的恶魔又一次往后退去,直到退无可退。
霍因霍兹,在害怕他的心脏。
第080章 “进食”
室内很静, 呼吸很静,曾何几时的记忆在这一刻掉落,像是一根针轻巧掉落到眼前, 极细极轻, 却又在寂静中清楚彰显着它自身的存在。那是几个月前,那是在深渊之下, 他得知了霍因霍兹将死的“预言”, 而他的心脏便从胸腔中掉落出来, 毫无征兆。
霍因霍兹说,他是被吓到了。这话大约没错, 正如他此时此刻的心脏同样可怜躺在地上。方才巨大的惊恐笼罩了他,像只吞人的巨兽, 令他回想起心脏第一次掉出的一幕。
那时的他如此恐惧, 不是如某只恶魔所以为的一样, 不是惧怕那些令人作呕的虫子。这时候的他如此惊恐,也不是因为恶魔有了虫子的特征。他是如此恐惧, 恐惧几乎要压弯了他脆弱的肋骨, 挤压着狭小的空腔, 将那小而光滑的宝石给挤了出来。
他的恐惧源自于霍因霍兹, 他从诞生起所有的恐惧似乎都来源于这只恶魔。起初, 恐惧于被恶魔所杀害;后来,这份恐惧中夹杂入说不清道不明的渴望,而渴望却滋生出另一层恐惧, 一种比死亡更令他害怕的恐惧。
霍因霍兹曾用手触碰他的口腔,霍因霍兹曾一一寸寸按揉他的獠牙, 霍因霍兹曾摸过他小而敏感的角,霍因霍兹曾揉捏他的尾巴, 对他这只魅魔穷尽过分之事。
可霍因霍兹从没有碰过他的心脏,一次也没有。
缪伊从跪坐姿态站起,将心脏放在怀中。他抱着赤红色的宝石,借助怀中火光,一步步缓慢靠近角落的恶魔。那还能称之为恶魔吗?有着虫类的翅膀,有着虫类的眼,那胸腔中安静盛放的,或许已不再是晶莹剔透的冰白宝石。
随着他的脚步逼近,恶魔张开千重瞳纹的翅膀,急促地用这唯一的遮挡物包裹住自身,像是为自己筑起一座堡垒,要将敌人抵御于城下。可城下并无军兵压境,只有一个手无寸铁的魅魔,和魅魔手中已自行剖好的魔王之心。
方才在他身上作乱的触手,这会儿也耸拉得像被暴雨淋湿,体积缩小,每一根只有手臂粗细,成团成簇堆叠在恶魔腿边,围至恶魔腰间,像是白骨王座托着它的主人。
缪伊蹲下身来,轻轻握起其中一根“白骨”,力度很轻但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随后将它贴近怀中心脏。触须与离体的心脏一同震颤,几乎是同一时刻便碰撞又分离,像是在爆破中被热浪剧烈翻滚开。
魔王狠狠咬住牙,紧闭双眼,颤抖着没让自己一把火将触须烧掉。心脏与触须碰撞的刹那,脑海中像是有成千上万只虫子在剧烈鸣叫,这些虫子在用密密麻麻的足搅动他的脑浆!
恶心,作呕,想吐,想要攻击,想要摧毁,想要杀死这个……这个触碰他心脏的虫子。
他确定了,霍因霍兹真的变成了一只虫子,至少足以能引发他这只魔王的攻击欲望。可是为什么?霍因霍兹在深渊中明明过得好好的,还是某次离开深渊后遭受了污染?恶魔不会告诉他,恶魔只会摆出惯用的语气说“一切安好”。
缓过来后,缪伊睁开眼睛,僵硬在原地。黑暗中,恶魔不知何时已打开了方才拢紧的翅膀,露出一双幽绿的眼睛。霍因霍兹的眼睛原是浅色,可眼前恶魔的眼睛很深,浓得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却又向外散发着冰凉惑人的幽光。
这双眼睛眨也不眨看着他,看着他手中的赤红心脏。不知不觉间,触须们重新涨大起来,在他们两人周围游走,似乎重新恢复了捕食者的姿态。这双眼睛在审视他,触须们同样。这大概是这只“虫子”第一次接触到魔王之心,那样甘甜而充满力量的事物,将本能中的饥渴悉数牵引出来,摧毁了最后的神智。
这一回,霍因霍兹似乎真的认不出他来了。意识到这一点,缪伊发觉自己心中倒没有多少伤感。他似乎能明白霍因霍兹为什么躲着他的心脏:霍因霍兹同样恐惧着,与他怀有同一份柔软的恐惧。
他们恐惧着对方的消失,这让缪伊嘴角甚至带上轻笑。
“一周了,你身上的那些小家伙已经缠了我一周,就算是最笨的幼崽这时候也该在食物上撕扯下来一块肉了。霍因霍兹,你要不要真的吃一口……我的心脏?”魔王轻声问着,就像是随口谈及今天的晚餐一样。
他知道,霍因霍兹现在的状态很不对。无论霍因霍兹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情,这只恶魔终归有颗魔王心脏。他亲眼见过的,纯白的,璀璨的,晶莹如白色玫瑰的心脏。魔王绝对不可能变成令人作呕的虫,他们的心脏会吸收掉一切污染——除非心脏出了问题。
恶魔没有回答他,只是喉结滚动,双眼半眯。霍因霍兹看他就像看着一块肥美的烤肉、一只跑动的即将入嘴的兔子、一枚抓在手上随意把玩的蚌壳,满是打量,满是饥饿,全无往日的怜惜。这个世界大概真的要完蛋了,他竟然开始觉得霍因霍兹曾看他的眼神充满怜惜。最重要的是,他现在竟然看出来了。
或许,他和霍因霍兹之间确实有一个人疯了。
“吃吧。我允许你吃,我不会生气的,真的……你给我留一点就好。”缪伊平静说着疯言疯语的话,见恶魔不动,便低头主动掰着赤红宝石,想要从上面弄下来一小块,塞到恶魔嘴里。
他懂的,智商不高的动物总是对被施舍的食物充满警惕。他需要亲手喂过去,霍因霍兹才会食髓知味地开吃。只是不知道霍因霍兹需要吃多少才能清醒过来……如果整颗心脏都被吃掉了,他会不会当场死亡?
缪伊想着没头没脑的东西。他首先想起的,是深渊第二层那位被恶魔们分食的魔王。他的处境最差也会比这个魔王好上许多,毕竟霍因霍兹是个挑剔的家伙,不会对他的血肉与毛发感兴趣,只会呑**华的心脏,就像吸果冻一样。
他即便被吃得一干二净,也全部都进到了霍因霍兹的肚子里。这个结局,还算不赖……他大概真的是疯了。
这样的想法会被霍因霍兹用最严厉的语气责骂。霍因霍兹会板着脸说:你身为魔王的尊严和理想呢?你就为了随便一只恶魔,要让自己去死?你有没有考虑过深渊这么多恶魔的未来?
看看,霍因霍兹多么凶啊,凶了他一百年,凶得他都能轻易模仿对方的语气了。可是如果霍因霍兹醒不来的话,他再怎么听话也没有用了。说到底,他其实并不算是个很好的魔王……只是霍因霍兹说这样才是对的,他就努力去做了……只是因为霍因霍兹而已。
心情无端低落,求生的本能逐渐消散,几天前还斗志昂扬要整治伦卡城的魔王,此时此刻什么也想不起来,什么也不想去做。赤红色的心脏可怜地发出微光,想要唤醒被侵扰神智的主体,却无能为力。
捕食者的触须再度于猎物身上游走,这一回它们忠诚地使出原本的力量,削弱猎物求生的意志,令猎物乖顺地将自己送入捕食者嘴中。
黑暗中,捕食者动了。“它”抱住猎物,抱住此刻精神脆弱不堪的魔王,怜惜地轻舔对方发间的薄耳。“它”的眸色很深,“它”咬住了猎物柔顺的长发,咀嚼。
“吃吧,霍因霍兹……”
乖巧的猎物努力掰着那块散发温暖的石头,石头却纹丝不动。猎物似乎气馁了,自暴自弃干脆将整个石头献上,扬起脸的同时也献上了自身脆弱的脖颈。那里轻轻一咬就能出血。
吃。
猎物在向“它”发出邀请。
“它”下意识逃避视线,没去直视那颗温暖的石头。石头掉落在黑暗中,脆响,而后寂静。
寂静中,“它”咬碎布料,咬下浅浅的牙印,咬着“它”真正渴望的猎物。猎物呆愣着,顺从着,迟疑着,一会儿后似乎回过神来要挣扎,却仍旧被“它”钳制,被“它”深深吻在“进食”中,一切呜咽静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