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那……喜欢一个人, 到底是什么感觉?”
宋枕棠问出这句话的时候,说不出语气里是疑惑多一些,还是向往多一些。
裴之娴没想到她会问这个, 一瞬间的惊讶之后, 她反问道:“你对萧将军,难道不是喜欢的感觉吗?”
一提到萧琢, 宋枕棠眼底划过一丝失落,她摇摇头,说:“表姐又不是不清楚,我和他的婚事不过是父皇强行指配,为了朝局稳固罢了,哪里能谈什么喜欢不喜欢。”
裴之娴却道:“上次我生辰时,萧将军随你一并赴宴, 当时我瞧你们相处得不是很好吗?”
“我们……”否认的话到了唇边,又被宋枕棠咽了回去。
表姐说得没错, 近日来,她和萧琢的关系好像是亲近了许多, 至少能心平气和地一起坐下吃饭说话了,可要说相处得很好,好像也不算。
见她犹豫, 裴之娴想了想,换了个问题, “那你平时和他相处时,可生出过与他亲近的念头?”
宋枕棠不明白这话的意思,疑惑地看着她, 裴之娴笑着指了指自己的唇瓣。
刹那间,宋枕棠想到了那个奇怪的梦, 和浅尝辄止的一吻。
那是因为喜欢吗?
宋枕棠努力回想自己当时的心情,想给自己找一个理由,但她好像已经完全不记得是为什么了。
她没再扭捏羞涩,而是直接开口问道:“表姐,这样就算是喜欢了吗?”
但她心里还是有些不
愿意承认,嘟囔着抱怨道:“可是萧琢长得那般好看,就算我想亲近他,也是人之常情吧?”
裴之娴微微一笑,温柔道:“男女之间天生就会相互吸引,对俊美的男子会有好感,但那不过是瞬间的悸动,转瞬即逝,等你看见下一个,便又把之前的忘记了。”
“真正的喜欢是相处出来的,你被他吸引,被他折服,为他倾慕。他笑你跟着开心,他哭你跟着难过,不在身边总会想他,在你身边又想挨得更近。”
“对你好时你心跳加速,对旁人好时,你会忍不住恼怒。”
“你想独占他的一切,这是爱情在作祟。”
宋枕棠呆呆地听着裴之娴娓娓道来,她像是听明白了,实际上心口更乱。
方才宋枕棠的一场误入反而拉近了两人的关系,裴之娴没再像从前那般恪守规矩,反而笑着捏了捏她的耳朵,“反正你们已经成婚,偌大的将军府再没有其他人,你们还有很长时间能去了解彼此的一切。”
宋枕棠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表姐妹两人一直叙话到正午时分。外头丫鬟过来敲门,请示道:“公主殿下,姑娘,快用午膳了,两位主子可有什么想用的吗?”
裴之娴看向宋枕棠,问:“阿棠,你方才不是说还有事要同你皇兄说么,正好他还没走,留下一起用膳吧。”
宋枕棠却摇了摇头。
裴之娴挑了挑眉,表示疑惑,“怎么了?”
宋枕棠抬手捂住脸颊,悄声道:“我有点不好意思见二哥,还是算了吧。”
裴之娴无奈一笑,也没有勉强,亲自将她送上了马车。
离开郴国公府时,正是用午膳的时候,街上人来人往,食肆酒馆香气萦绕,宋枕棠坐在马车里,后知后觉地有些饿。
忽而前面行来一路人,秋桑眯眼看着,总觉得好像有些眼熟,好像是郴国公府的几位公子。
对面的人自然也看到了宋枕棠的车架,立刻勒绳下马,为首的裴之泽上前一步,问道:“可是公主殿下么?”
宋枕棠不知是谁,撩开车帘往外看,只见三个年龄相仿的年轻公子正俯身朝她行礼,她微微惊讶,唤道:“表兄?”
裴家这一辈子息不多,如今成年的儿子也只有两个,二房的裴之泽和三房的裴之淮,此时正惊喜地看着宋枕棠。
而剩下的第三个,正是和他们二人年龄相仿、自幼一起长大的陆元声了。三人同在一个书院读书,今日正约好要去郴国公府赏玩老公爷留下的山水图,却未想会在路上碰见宋枕棠。
他一脸的惊喜,但想到先前兄长的警告,极力克制着才没让自己的情绪流露得太明显,只拱手问了声好,便没再多说什么。
裴之泽看着宋枕棠过来的方向,笑了笑,姿态规矩又不失表兄妹之间的亲近,“公主这是刚从公府来?”
此处算不得偏僻,不远处就是熙攘的中街,宋枕棠便没有下车,隔着车窗对他点了点头,“是啊,我去找表姐说了会儿话。”
裴之泽问:“眼看就是正午了,公主怎么没有在府中留下用膳。”
宋枕棠笑着说:“还不是皇兄也在,我哪好意思多待啊。”
“原是这样。”裴之泽听了这话和身后的裴之淮对视了一眼,道,“看来咱们几个也是不会受欢迎的了。”
宋枕棠忍俊不禁,裴之泽转而来问她:“公主是回府还是如何?”
其实是想直接回将军府的,但被他们这一提醒,宋枕棠忽然想起来晨起对着萧琢撂的那一句狠话,怎么能这么早回去?
于是,她主动道:“正想去奉仙居,不若表哥们一起?”
裴之泽和裴之淮自然不会拒绝,裴之泽对一直沉默的陆元声道:“抱歉啊陆兄,今日怕是不能赏画了,不若随我们一道去奉仙居用午膳罢。”
他用的虽是商量的语气,但其实根本没想过陆元声会拒绝,毕竟他们和陆元声也是自小相熟,谁又不懂他的心思。
却未想陆元声竟真的拒绝了,“我还是不去了。”
说着,他朝宋枕棠拱了拱手,就要转身退下。
其实他和宋枕棠已有许久未见了,但先前兄长对他的灵感仍旧在耳畔环绕。
她是公主,又已经嫁给了旁人为妻,他便是有再多难忘,也不该再有肖想,否则,得罪的可不是萧琢一个人。
陆元声无声地叹了口气,握着缰绳的手指不自觉紧了紧,却听后面忽然传来一句,“是家中有事吗?”
宋枕棠问。
有事想找二哥,皇兄有事,这会碰到陆元声,他也有事,不会这么倒霉吧。
宋枕棠的眉头不自觉蹙起,看在陆元声眼中,却是另一种答案了。
只是瞬间的犹豫,陆元声一下子就做出了决定,“没什么事。”
果然,宋枕棠道:“那便留下来一起吃吧?又不是外人,何必避嫌呢。”
她如此大方不避讳,陆元声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他点点头,到底还是反悔答应了。
于是,三马一车就这么一齐朝奉仙居走去,宋枕棠在这里常年留着一间雅间,四个人上了四楼,丫鬟小厮等都留在外面守着。
大齐朝以武谋定天下,民风民俗还算开放,但随着如今愈发的太平安定,反而又捡起了那些从前没有的酸腐规矩。
从前路上并肩走在一起的年轻男女几乎是随处可见,如今已经很少再有这样的场景,更遑论三个俊郎公子和一个漂亮姑娘一处用膳,连进来上菜的店小二都难掩好奇地多看了两眼。
宋枕棠自然是发现了他的打量,可她并不在意,坦然在首位落座,连遮面的帷幔都懒得戴。
自小到大,她身边最不缺的,就是旁人看过来的眼神,有的嫉妒有的好奇,但更多的是卑躬屈膝、战战兢兢。
面对这些目光,她从前也会胆怯,可是父皇告诉她,她是站在最高处的人,永远不必怕底下人远不可及的仰望。
一顿饭用得比想象中更平静无波,自然,裴家兄弟是根本没想过会发生什么。而陆元声却是有些隐约的失望。
他以为阿棠特意留下自己,是有什么话想说。
难道,是萧琢对他不好?
关心的话几次被顶到嘴边,但就是没能说出口,他怕宋枕棠发现自己的心意,却又怕她一无所知。
纠结中,宋枕棠已经撂了筷子,剩下三个人见此也放了碗,宋枕棠笑着道:“我们之间何必还要在意这些虚的呢?”
说着,她朝身后的秋桑伸了下手,不多时,掌心上压了一本沉甸甸的册子。
在三人疑惑的目光中,宋枕棠把册子递给了陆元声。
陆元声一愣,下意识就要去翻这是什么,却被宋枕棠制止住,“回家再看吧。”
想做的事做完了,宋枕棠便也没有再多待,何况她心里清楚,终究是男女有别,表哥们到底是不一样的,和她相处起来也拘谨了些。
于是,她对着裴家兄弟点了点头,道:“表哥你们继续用,我先走了。”
说着,她便当真带着秋桑朝门口走去。
秋桑走在前面替她开门,忽然听到楼下哐当一声,像是重物被撞倒之后发出的沉重声响。
几个人都吓了一跳,宋枕棠抚着胸口皱眉,对门口守着的护卫吩咐道:“去看看怎么回事?”
“是。”立刻有人应声,带起一阵下楼的轻快脚步。
中和大街上,萧琢骑马闲逛,丁介跟在他的后面,看着他百无聊赖的背影,无奈道:“将军,您要想见公主,应该往回走。”
萧琢沉默不语,两人只好这街上继续逛。
…… 十
七。
丁介无声摇了摇头,他们已经在这余庆坊的坊口绕了十七圈了。
明知道公主殿下就在余庆坊的郴国公府内,可他们将军宁可在门口打转,等着公主出来假装偶遇,也不愿意主动进去找人。
明明动了情,却又要假装不在意。
丁介实在不明白自家将军心里怎么想的。
实际上萧琢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宋枕棠又不是第一天出门,他也不是第一次独居府内,怎么今天就忽然觉得府中冷清空荡,难以忍受呢?
那边,丁介再也忍不下去了,他捂着空荡荡的肚子,可怜地追过去几步,“将军,前面就是奉仙居了,要不咱们进去吃点东西再说?”
萧琢没说话。
丁介道:“眼下正是晌午,公主就算要出来,也得等用过晚膳后啊。”
倒是有些道理,萧琢思索一瞬,点头答应了他的提议,两人便调转马头朝奉仙居去。
眼看还有五十步远的时候,忽然响起一阵叮咣暴动,像是有人在砸桌子的声音,而后一阵噼里啪啦的脆响,好似一大摞瓷盘摔在地上。
萧琢一愣,然而立刻意识到那声音是从前面的奉仙居里传来的。
出事了!
他轻蹙了一下俊眉,再不敢耽搁,扬起马鞭朝奉仙居奔去。
几乎可以说是一路飞驰,马蹄刹停在奉仙居门口,萧琢立刻翻身下马。
“啊——”
正在此时,奉仙居内一声女子尖叫破空而出,带着明显的惊恐。
第32章 刺客
32.
奉仙居楼下已经是一片狼藉, 桌椅板凳东倒西歪,盘碗酒坛更是被砸得满地都是。
一个身着中原衣裳的胡人男子立在中间,一手执一柄短刀, 一手死死握着一个头戴帷幔的年轻姑娘。
“啊——”女子被吓得几乎双膝瘫软, 尖叫着不知所措。
萧琢一进来就看见这幅场景,俊秀的眉头紧皱, 却没有轻举妄动,而是低调地往人群中挪了挪,借着一身常服将自己藏住。
那边,正在巡街的龙武军也已经闻讯赶到,身着铠甲的孟劭带着十来个手下围住中间,正在与那壮汉对峙。
自从大齐的边境安定之后,越来越多的胡人涌入燕京城, 百姓们对于胡人早就见怪不怪了,甚至还有酒楼专门推出胡人喜爱的菜单, 借此招揽客人。
奉仙居自然也是其中之一,大家也只是寻常吃饭, 却未想到会发现这样的事。
萧琢混在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中,没去听那边孟劭是如何的游说恐吓,只一心盯着那个被紧抓着的女子。
她早已吓得双腿发软, 但一只手还是紧紧抓着头上的帷帽,生怕落下了被人看到脸。她甚至不敢出声求救, 只怕周围有熟识的人会认出她的身份。那到时候,她怕要成为整个京城的笑话。
思及此,萧琢倏地一顿, 方才那声惊呼,真的是她喊的吗?
方才离得太远听不清声音到底是从哪发出来的, 只能确定就是在这间奉仙居。
但奉仙居又不止一楼大厅这一处。
萧琢抬头看向楼上。
紧跟在他身后的丁介觉察到他的动作,立刻问道:“将军,可是有什么蹊跷?”
萧琢看一眼不远处的孟劭,低声吩咐道:“你在这守着,我去楼上看看。”
四楼。
因为晨起本是打算回宫的,宋枕棠出门就没有带太多的人,只有两个日常护卫随行。
方才楼下一声重响,她随手指了一个去打听情况,这回身边便只剩了一个护卫,以及始终紧挨在她身边的秋桑。
这样的防范实在大意,但其实宋枕棠根本没想过自己会遇到什么危险,毕竟是天子脚下,又有谁敢轻易造次?
但就在这时,四周的窗户忽然被人从外面尽数破开,十来个蒙面的杀手从天而降,手握尖刀直奔宋枕棠而来。
宋枕棠何曾见过这样的场景,大惊之后下意识就要朝后躲,但却忘了身后就是墙壁,不仅没有躲开,还撞得她腰背间一片剧痛。
眼看着利刃就要劈过来,秋桑身子一横整个挡在了宋枕棠面前,刀尖扎进她的肩膀,带起一声痛苦的尖叫,“啊——”
鲜血淋漓溅到宋枕棠的手背上,她张开手臂接住瘫软在她怀里的秋桑,颤抖着扶住她,“秋桑,秋桑……”
身后的房门被推开,裴之泽三人闻声从里面出来,眼见这一幕也怔住了,他们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自然也没见过这样的场面。
可是公主在前,哪能不去保护?
陆元声左右看了看,从旁边的小桌上抄起一个花瓶就砸过去,瓷片溅得满地都是,宋枕棠抱着秋桑狼狈地跌在地上。
而后肩膀一紧,她被人用力一拽捞入怀中,她正要抬头看是谁,一片闪着寒光的薄刃横在她的脖颈之间。
“昭阳公主……”
说话的人口音很奇怪,宋枕棠一下就听出他并非中原人,登时一颗心就沉了下去。
燕京城天子脚下,一向太平安稳,连小偷小摸都很少见,这会儿突然闯出来几个持刀伤人的胡人刺客,还能一下子叫出她的身份,这明显是为她而来。
刹那间,她的心里闪过无数的猜想,但最终都被绝望取代。
明明她只是来奉仙居用一顿午膳,是再平常不过的正午,怎么会遇到这种事?
刀尖抵着颈间皮肤,宋枕棠闭上了眼睛。
预想中的疼痛却没有到来,刺客攥着她肩膀的力道收紧,又问了一遍,“你是不是昭阳公主?”
宋枕棠不知要不要承认,咬牙没有张口。那边的三个男人看着这一幕只感觉心脏都要跳出来了,想做什么却被其余的刺客紧紧看守住,只能束手无策地干着急。
整个四楼诡异地安静下来,良久的沉默里似乎能听到众人心跳的声音。
宋枕棠等了许久都没有等来刺客的下一步动作,她深吸了一口气,睁开眼,正要说话,忽然看到对面茶楼的一扇窗户被人从里推开了。
一只手探出来,在窗格上挂了一枚宝蓝色的荷包。
清风拂过,荷包随风飘荡,仿佛有清甜的药香。
宋枕棠眼睛跟着荷包动了动,怦怦乱跳的胸口忽然踏实下来。
方才发生的一切几乎是悄无声息,甚至那荷包也因为离得太远而瞧不清上头的图案。
但宋枕棠的心里仍然浮出了那个名字,萧琢。
一定是萧琢。
即便还没有看到那个人,但是她的心里蓦的松了一口气。萧琢会救她的,现在她要做的,就是尽力地拖延时间。
她努力让自己面上不要表现出来,稳着声线道:“是我,我是昭阳公主。”
她坦然承认自己的身份,而后示意了一下那边的裴之泽三人,命令道:“放他们走。”
身后的刺客狞笑一声,“小公主,你当我们都是傻子么,放他们去报信?”
宋枕棠说:“就算你不放他们,以本公主的身份,也会很快有人发现的。否则,你们捉我还有个意义?”
身后的人一顿,勒着她脖子的手又紧了紧,冷声道:“若是我不放呢?”
宋枕棠语气决然,“那我就一头磕在你的刀上,让你回去交不了差。”
那边陆元声听到这话,再也顾不得什么规矩礼节,失声阻止,“不要,阿棠!”
宋枕棠没有看他,只是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更冷静,“不管你是哪国的人,抓我都不过是为了威胁我父皇,以谋求更多的利益。若是我死了,你不仅什么都得不到,我父皇还会立刻派大军踏平你的部族,所以,我不能死。”
虽然是在故意拖延时间,但是这话说得没有错,身后的人沉默一瞬,握着刀的那只手离开了宋枕棠的脖颈,对着几个手下抬了抬,命令道:“放他们走。”
那几人彼此对视一眼,松了刀,推搡着把裴之泽
三人松开。
利刃全部离了脖子,而就在这一瞬间,一道凌厉的箭矢从窗口破空而来——
根本没有给人任何反应的时间,直接顺着刺客的左耳直插进去,贯穿而过。
早已做好心理准备的宋枕棠听到动静后,就飞快地往下一蹲,只听身后哐当一声重响,握着横刀的刺客当场横尸。
而这一切,几乎都是在一瞬间内发生的。
剩下几个蒙面的刺客看到这一幕,先是一愣,而后飞快拔刀朝宋枕棠扑过来。
但他们终究是慢了一步,窗外和楼梯口忽然涌进来七八个身着龙虎卫铠甲的兵士,手执长剑直冲上来,和他们战做一团。
宋枕棠被人护着随便找了个房间进去,房门关上,打斗声却不能完全隔绝。
她捂着心脏,先问:“是不是萧琢让你来的。”
来人掏出自己的鱼符呈给宋枕棠,“殿下放心,将军很快就来。”
宋枕棠这才算彻底松了劲儿,方才强撑着的勇气仿佛一下子就被抽光了似的,她贴着门板软软滑落,又忽的想起什么,手臂一撑就要往外奔,“秋桑,秋桑……”
那龙虎卫连忙拦住,“殿下放心,外头都是咱们的人,不会出什么岔子的。”
“秋桑手臂有伤,她流了血……”宋枕棠想到刚才那一幕就忍不住落了泪,她红着眼眶道,“快送她去看大夫。”
见宋枕棠这模样,龙虎卫不敢不放在心上,他朝宋枕棠拱手,道:“卑职这就去办,殿下在屋子里稍坐,千万别出去。”
宋枕棠无力地点了点头。
那人说着就出去了,房间里只剩下宋枕棠一个,她面对着空旷的屋子,害怕的感觉后知后觉地涌上来。
她想要找个地方把自己藏起来,可这屋子里的床尚在屏风后,虽然知道没有人,但宋枕棠仍是不敢过去,更不敢靠近窗边。
最后,她只好将自己挪到了墙角缩起来,小小一团抱着膝盖,恨不得将自己整个都嵌进墙壁里,这样就不会再有人找到她了。
她用力地靠着墙,肩膀和腰背抵着墙面,疼痛传来,她却不敢叫,只能咬紧嘴唇默默垂泪。
忽的房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了,宋枕棠本能一抖,脊背僵硬着抬头,水汪汪的眼睛写满了如小兽一般的的警惕。
——萧琢一进来,就是看到了这样一幕。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宋枕棠,鬓发散乱,衣服脏污,裸露在外的白净皮肤上蹭着嫣红的血迹,眸子警惕又紧张。活像是从牢房里逃出来的。
萧琢心口狠狠一揪,不知道只是半天没见,她怎么就会变成这个样子。
都是他没有保护好她。
萧琢垂在身侧的手使劲一攥,发出骨节错位的咯吱声,他只恨不得将外面那群人都千刀万剐。
但是当着宋枕棠的面,他不得强行压下脑海里闪过的暴戾念头,他缓步上前,温和道:“殿下……”
靴子踩在地板上发出轻响,宋枕棠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肩膀,直到萧琢走近朝她张开双臂之后,她才彻底回神。
是萧琢,萧琢来了。
本就红肿的眼眶瞬间决堤,眨眼间,眼泪便如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扑簌簌落下。
宋枕棠跪坐起来扑到萧琢怀里,低声唤他的名字,而后被他紧紧拥入怀中。
两人不是没有拥抱过,但这次好像和从前很不一样。
带着失而复得的喜悦,男人的铁臂将她箍进胸前,力度大得似乎想把她整个人都揉进自己的身体、血脉里。
胸前瞬间就被眼泪打湿,萧琢将下巴抵在宋枕棠的头顶,低声道歉,“对不起,殿下,我来晚了。”
宋枕棠没有说话,只拱着脑袋动了动,侧面贴着他的胸膛,近距离地感受着她心脏的跳动。
她从未有一刻觉得,拥抱其实能代替一切语言。
两人就这样在陌生的客房紧紧拥抱着,萧琢单手轻抚了一下她的后背,感觉到怀中人应激般的打了个颤,他立刻发现,问:“怎么了?”
宋枕棠痛苦道:“很疼。”
听到这两个字,萧琢一下子不敢再碰了,他收回手,问宋枕棠,“还有哪里疼吗?”
宋枕棠难得乖巧,回答道:“腰、肩膀,还有脖子,都很疼。”
她的声音里还带着哭腔,说完一句又紧紧搂住萧琢的脖子,“我站不起来了,你抱我好不好?”
第33章 揉伤
33.
萧琢抱着宋枕棠离开了四楼房间。
此时, 奉仙居楼上楼下的情形都被控制住了,此时孟劭正带人收拾后续的烂摊子。
裴之泽、裴之淮和陆元声都还没走,正坐在角落平复刚才的心情, 更是担心楼上的宋枕棠, 虽然知道她已经被救下来了,但一时没见到她, 就一时放心不下。
陆元声握着宋枕棠刚刚送给他的册子,绕着桌子走来走去,楼上却始终没有半点动静,他实在等不及了,抓住经过的孟劭,“孟将军。”
孟劭此时已知他们三人的身份,都是公府的贵公子。但身份再高又如何, 对于他们这没用的样子,孟劭是打心里瞧不起, 但面上却没有表现出来,客气地点点头, “陆公子。”
陆元声看看楼上,急切道:“孟将军,怎么还没见阿……咳, 公主下来?会不会是……”
他话没说完,就被孟劭打断了, “陆公子放心,我们将军已经来了,就在楼上陪着公主呢。”
陆元声一愣, 将军?
正在这时,楼梯处有脚步声传来, 他循声望去,便看着萧琢双手抱着一个人缓缓走下楼梯,因为那人身上盖着衣裳,看不清脸,但谁都知道那是谁。
陆元声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感受,他只知道,自己从未见过阿棠这般安静乖顺的模样。
八月成亲,如今才过去不到两月,他们已经亲近到这般地步了吗?
身后的裴之泽眼见着驸马抱着人下来,下意识就去看身旁陆元声的反应,他们自幼一起长大,谁都能看出陆元声对待宋枕棠的不同来。
若是寻常人家的姑娘,只怕陆家早就上门提亲了。但那偏偏是宋枕棠,是帝后唯一的女儿,娶了她可不仅仅是成为她的驸马,更是成为陛下的女婿,陆家自然不肯出这个风头,便一直拖着未动。
陆元声也因此不敢对宋枕棠表露心迹。
终究是错过了。
裴之泽想着,无声地轻叹一口气,他走上前拍了拍陆元声的肩膀,而后对走过来的萧琢拱手行了一礼,“驸马,公主还好吗?”
知道他是宋枕棠的表兄,且早在两年前就已娶妻生子,萧琢虽然冷淡,但到底是对他点了点头。
裴之泽也瞧出他态度的疏离,很有自知之明地退开半步,“在下就不打扰驸马和公主殿下回家了。”
萧琢的视线在他们几个人的身上淡淡扫过,带着一丝不为人知的审视,而后他不自觉收紧了抱着宋枕棠的手臂,将人锁得更紧了些。
宋枕棠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在萧琢怀里睡着的,反正等她醒来的时候,她已经回到了明华堂,外间的天都已经黑透了。
屋里只点了一盏昏黄的灯,摆在远处的小桌上,宋枕棠艰难地动了动身子,想要坐起来。
萧琢坐在床尾,双手抱臂靠着床柱假寐,此时听到床头的动静,立刻睁开了眼睛,“殿下?”
肩膀实在很疼,宋枕棠没能坐起来,反而手臂一软又跌回了床上,伤处挨到床面,她咬唇发出一阵闷哼。
萧琢看她一眼,忽然站起身。
宋枕棠见他似是要走,急忙问道:“你要去哪?”
萧琢走到桌边端来一个托盘,道:“给你拿药。”
“你睡着的时候,已经有女医来替你把过脉,说是没有大碍,只是磕碰的外伤太多,要一日两次涂抹消肿祛疤的药膏。”
睡着的时候还不显,此时一动便有痛意传来,宋枕棠不敢再往后靠,下巴搭在床褥上,闷闷地嗯了一声。
萧琢偏头看了她一眼,以为她是害羞,本要去拿药瓶的动作顿了顿,改口道:“放心,我叫紫苏进来给你擦药。”
宋枕棠一怔,眼见萧琢就要放下托盘离开,她立时伸手捉住他的袖口,“你,你去哪?”
萧琢盯着她纤白的
手腕,回答:“我去叫紫苏。”
宋枕棠却拉着他的袖口不放,莹莹的大眼睛里隐约含着泪光,她没有说话,但眼底写满了挽留。
萧琢与她对视一瞬便撑不住投降了,“好,我不走。”
涂药需要脱衣,萧琢先替宋枕棠将床边遮挡的帷幔落了下来,然后唤紫苏到床榻里头给宋枕棠涂药。
他自己则是坐在离床边最近的圈椅上,捧着一本书来装模作样。
没有人开口说话,偌大的房间内霎时变得安静,
在这样的环境下,一切细微的声音都无处遁形。
窗外树影浮动,落叶敲击着窗框,桌上摆着一盏烛灯燃烧,琉璃灯罩上映出柔光,被困在其中的火苗跳跃迸出簇簇灯花。萧琢单手搭在椅背上,借着烛光跃动,有一搭没一搭地翻动着书页。
不知过了多久,手上的书册被他轻飘飘地翻过半本,上面的字却是半个都没映进脑海。
被帷幔完全隔绝开的拔步床内也算不得安静。
紫苏没给人上过药,此时对着宋枕棠青红泛紫的脊背,既心疼又无措,她挖了药膏在掌心,却不敢往宋枕棠身上涂抹,生怕自己会碰疼她。
手足无措之际,还是宋枕棠开口道:“没事,你涂吧。”
“是。”紫苏应一声,小心翼翼地朝宋枕棠光/裸的脊背上涂去,她不敢用力,因此只是将一层药膏虚虚地覆在她的伤处,深浅不一,药性也根本无法渗入肌理。
就这样等了半盏茶的时间,表面的药膏没有一点吸收的迹象,宋枕棠不舒服地动了下脖子,想起自己上次给萧琢上药时他说的话。
于是,她对紫苏道:“光涂上不行,你要将药膏揉进去。”
这下紫苏更是下不去手了,“殿下,奴婢,奴婢不敢……”
宋枕棠无奈叹口气,没说话。
紫苏觉得自己实在没用,又是惶恐又是愧疚。
这时,帷幔之外忽然响起一道极轻的翻书声。
紫苏先是一怔,而后瞬间反应过来,对宋枕棠道:“殿下,要不然让将军给您上药吧,他对此一定有经验。”
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宋枕棠叹口气,道:“叫他过来吧。”
“是。”
紫苏立刻用帕子擦净手下床,走到萧琢身边,小声道:“驸马,殿下请您过去给她上药。”
萧琢不动声色地合上书,看着床帏抬了抬眉。
宋枕棠伏在床榻之上,既羞涩又羞耻,她此时只穿着一件亵裤,上身的里衣已经被解开褪到腰间,贴身的心衣也解开散在床上,整个后背光/裸着没有半点遮挡,从侧面看,甚至能看到挤压的胸前风光。
她圈着手臂把头埋进去,只当自己已经睡着了。
这时,床边帷幔忽然被人掀开一角,萧琢脱了外裳钻进来,带起一阵极轻的风,正拂在宋枕棠的背上,她不可控制地颤了颤,而后将手臂蜷得更紧。
帷幔再度被严严实实地遮好,借着床头的灯光,萧琢跪坐在宋枕棠的身侧,终于看到了她脊背上的伤。
因为药层涂得太厚,所以根本看不出哪里有青紫,但也正是因为涂了药,那一片伤处被雪白的药膏连成一片,看着更加地触目惊心。
萧琢眼底闪过一抹怜惜,他用半干的帕子净了手,而后轻声提醒道:“殿下,我要开始了,会很疼。”
宋枕棠最怕疼,此时却道:“我忍得住。”
时间拖得越长,宋枕棠便痛得更久,萧琢不再犹豫,双手按揉上宋枕棠的脊背。
宋枕棠在墙角撞得那一下实在不轻,从两肩,到凸起的蝴蝶骨,再到纤细的腰线,每一处都敷着药。
萧琢温热的手掌一挨上宋枕棠的肌肤,两个人便同时身体一僵,萧琢甚至能感觉到身下宋枕棠紧绷起的神经。
狭窄幽暗的小空间内,两人挨在一处,其中还有一个人半裸着身子。这实在是再暧昧不过的一处场景,但萧琢并没有心思多想。
他心无旁骛地把持着力道,用掌心的温度将那厚厚一层药膏一点点化开,然后动作不轻不重地替她按揉着伤处。
有点疼,但是还能忍。
宋枕棠埋着头,紧紧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
她闭着眼睛,努力让自己想象着身后的人不是萧琢,可越是这么想,脑子里就越只剩下萧琢这两个字。
明明是背对着人,她却仿佛已经能想象到萧琢此时给她揉伤的模样,一双长着薄茧的大手覆在她的腰间,上下揉搓,她莫名开始不自在起来。
萧琢并不知她心里在想什么,动作麻利地把肩膀,脊背的药膏全都揉进了皮肤里。
宋枕棠没有喊疼,但他却能感觉到她在自己掌中轻微的颤抖,如一片心甘情愿落入他指尖的落叶。
萧琢的动作还算正经,喉结却不自在地吞咽了两下。
掌心顺着纤柔的背线来到宋枕棠的腰后,她的腰实在太细,如同春日的折枝杨柳,萧琢觉得自己好像两只手掌就能把它整个圈起来。
再往下,就是……
萧琢竭力克制住自己脑海中的念头,尽心尽力地替宋枕棠揉伤,一双眼睛专注地盯着少女漂亮的肩胛骨,半点都不往旁的地方瞧。
宋枕棠受了伤,他不该想这些。
等全部的伤都揉完,已经是半个时辰以后了,明明已经变天入了秋,萧琢却把自己揉出了一身的汗。
面上却什么都看不出来,他终于收回手,问宋枕棠,“殿下可还有哪里有伤吗?”
宋枕棠没说话,一张脸整个藏在被子里,摇了摇头。
“真的没有?”萧琢问。
宋枕棠极轻地嗯了一声。
萧琢这才放下心,他看了一眼掌上残留的药膏,然后道:“再晾一刻钟就能起身了,公主再歇一会儿,我去旁边的浴房洗个澡,祛祛身上的药味。”
宋枕棠这回出声应了一句,“好。”
萧琢便起身,又听得宋枕棠问道:“秋桑……”
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宋枕棠明显有些犹豫,她很怕听到什么不好的答案,但还是问了出来。
萧琢笑了笑说:“放心吧,没有伤到要处,只是失血过多还在昏迷,会好的。”
听到他肯定的语气,宋枕棠一直埋着的头终于愿意抬起来。她看向萧琢,不敢确定地又问了一遍,“真的吗?”
萧琢微微一笑,道:“自然,臣骗你做什么。”
始终揣在心里的不安彻底落下,宋枕棠也对着他笑了笑,圆润饱满的杏眼都完成了月牙,“好,我相信你。”
萧琢起身去了浴房。
一刻钟后,宋枕棠身后的药膏晾好了,早就等在外面的紫苏算着时辰推门进来,一边伺候宋枕棠穿衣一边道:“殿下一下午没吃东西,这会儿饿不饿?奴婢让厨房给您做点宵夜过来。”
其实不是很饿,宋枕棠正想摇头,忽然想到萧琢,便问紫苏,“驸马晚上可用了晚膳?”
紫苏道:“驸马一直守着您呢,一下午几乎都没有离开卧房,生怕您醒来会找他。后来我瞧着您睡的熟了,便请驸马也去榻上歇一会儿,驸马却说,担心您会做噩梦,连窗边的榻都不肯去,就那样寸步不离地坐在床边守着您。”
知道萧琢就在隔壁的浴房,紫苏特意压低了一点声音,“殿下,奴婢瞧着,驸马对您是真的很体贴,想来一个多月的相处,也不是没有生出感情的。”
宋枕棠歪了歪头,没说高兴也没说不高兴,只轻声道了一句,“是吧。”
紫苏等人都是跟着宋枕棠从小一起长大的,在她们心里,宋枕棠不仅仅是一个需要她们伺候的主子这么简单,就像秋桑在危险时刻能够毫不犹豫地挡在宋枕棠面前一样,若是发生同样的事,紫苏也会做出那样的选择。
她们最大的心愿,就是宋枕棠能够顺遂平安的过完这一生。
因此,刚开始知道皇帝将宋枕棠赐婚给萧琢
时,紫苏等人都是愤而不平,替她难过的。但同样的,现在将近两个月的相处下来,她们发现了萧琢的好处,发现了他对公主的用心,自然也希望公主殿下能和他白头偕老,相扶一生。
所以,她和玉荣都是寻着各种机会在宋枕棠面前夸萧琢,借此想要拉近二人的关系。
从前每次她这么说的时候,宋枕棠要么不理睬,要么意味不明地哼一声。这还是第一次她没有反驳,没有否认。
难道……
紫苏心里一喜,立刻追问道:“公主,要不奴婢吩咐厨房多准备点宵夜,您和驸马一道用一些,如何?”
果然,宋枕棠没有摇头,点头道:“去吧。”
都以为男人洗澡都是很快的,所以两刻钟后,厨房就已经把宵夜都准备得差不多了,就等着萧琢沐浴完开膳。
没想到,萧琢这一个澡洗了小半个时辰,等他出来的时候,桌上的鸭子汤都已经凉了。
萧琢也没想到宋枕棠还没睡,他看一眼外头的天色,再看一眼桌上丰富的菜肴,迟疑地问:“殿下这是,在等我一起?”
宋枕棠没有忘记今天是谁救了他,她没有像以前一样的否认,十分坦诚地点了点头,“紫苏说你一下午都没有用膳,所以我特意等你一起。”
说实话,萧琢心里颇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更是惊讶于宋枕棠态度的转变,他披上外衫走过去坐在宋枕棠的对面,紫苏带人把桌上的盘碗都端下去重新换新的上来。
只剩两人面对面坐着,气氛莫名有些凝滞。
但这次,是宋枕棠先开口打破了沉默,她盯着萧琢被水汽洇湿的发尾,抱怨道:“真没想到你沐浴这么慢,我都有些饿了。”
萧琢道:“殿下怎么没有先吃?其实不必等臣一起的。”
宋枕棠不带责怪地瞪他一眼,说:“你是为了我才一下午都没吃东西的,我怎么能自己先吃呢。”
她有些不高兴地嘟囔,”我哪有那么不识好歹。”
萧琢怕她误会,解释道:“臣并没有那个意思,臣只是怕殿下……”
然而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宋枕棠打断了,她挑起秀气的眉,才发现似的,不悦道:“你怎么还这么称呼我?”
萧琢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愣了一愣。
宋枕棠说:“我早就不叫你将军了,你却一直称呼我为公主,怎么,你不想与我变得更亲近?”
萧琢怎么都没想到宋枕棠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张了张嘴,却不知要说什么。
宋枕棠接着道:“你知不知道,现下人家都说咱俩伉俪情深呢。而且,就算你我日后真的做不成夫妻,但至少你今日救了我一命,算是我的恩人,日后,我都会好好待你的。”
她语气真诚,和从前很不一样。
先前两人相处的时候,萧琢总是觉得宋枕棠过于娇贵矜傲,此时她放下架子,反而让他更不习惯。
该说的话都说了,不说磕头谢恩,至少也该有点反应,宋枕棠不满地瞪着仍旧像块木头似的萧琢,直接了当地命令道:“日后在人前,你不许再唤我公主或者殿下了。”
萧琢挑了下眉,“那唤什么?”
他忽而想起初见时,陆元声唤她的称呼,阿棠。
他问:“也唤你阿棠吗?”
本是宋枕棠让他改的口,这会儿这阿棠两个字一出来,宋枕棠却又觉得别扭。
从“公主”一下子过渡到“阿棠”,这样的跨越是不是有点太大了。
她咬了下唇,思索片刻,决定道:“不如你就唤我昭阳吧。”
“昭阳?”萧琢重复着这两个字,“你的封号?”
宋枕棠点头,她道:“父皇说,我是晨起朝阳初升时出生的,是大齐最尊贵,最明媚的太阳,因此封号为昭阳。我很喜欢这个封号。”
沉默一瞬,萧琢道:“陛下很疼你。”
因为宣成帝强行将两人凑在一块的,所以先前两人从不会提起他。此时关系缓和了,宋枕棠听到萧琢这话,不仅没有再生气,反而生出一点小小的伤感和难过。
“已经许久未见父皇了。”她小声道。
萧琢说:“很快就能见到了。”
宋枕棠一愣,随即反应道:“父皇已经知道今日的事了?”
这当然是一句废话,这么大的事,又牵扯了昭阳公主进去,哪有人敢不重视。相关的卷宗和奏折早就如雪片一般飞到御案前了。
萧琢说得没错,果然第二日一早,帝后便派了车来接宋枕棠。
当时萧琢正要去龙虎卫衙门,听得传话的周喜这么说,当即决定陪着宋枕棠一起回去。
宋枕棠很怕耽误他的正事,便道:“父皇派了这么多护卫来保护我,不会有事的。”
她推了推萧琢的肩膀,道:“你还是去忙你的正事吧。”
萧琢却道:“没有什么正事,去龙虎卫衙门不过也是为了你的事。”
这下,宋枕棠便不知道要说什么了,她看着萧琢认真的眼神,没再拒绝,两个人便一起回宫。
但回的不是皇宫,而是燕京西北的宜秋行宫。
大齐以武开国,每年秋岁都要到京城外的兰山围场狩猎。
狩猎一般在九月末,但帝后一般提前一个月就会住进临近围场的宜秋宫,以方便后续准备事宜。
宜秋宫没有出城,马车走了一个多时辰就到了,御前的引路太监早就在等,一见到二人就立刻带他们去了宣成帝的寝宫,裴皇后和太子都在,还有宋长钰,他知道宋枕棠今日会回来,特意还没有去学堂,专门为等着她。
一见到宋枕棠进来,他便按捺不住地直接从座位上起身跑了过来,一把抱住宋枕棠,亲昵道:“阿姐!”
他还小,并不知昨日的刺杀之事,只以为是宋枕棠想念他们了。
宋枕棠腰上还有伤,被他这么一抱,疼得闷哼一声,宋长钰没有察觉,但就站在她身侧的萧琢却是听见了,他不动声色地把宋长钰扶住,语气关切,“殿下跑慢点。”
实际上是把宋长钰从宋枕棠身边给拉开了。
宋长钰茫然不知,高台上的宣成帝和宋长翊却是将此看得清清楚楚。
但是两个人谁都没有说什么,宣成帝免了二人的行礼,一家人坐下叙话。
有宋长钰在,不好说别的,直到半个时辰后他去上学,宣成帝立刻唤人传太医。
宋枕棠不愿让他担心,便道:“父皇,我没事了。”
宣成帝却说:“还是再让太医给你看看,要不朕怎能放心呢?”
宋枕棠只好不说话了。
萧琢很有眼力见,知道帝后二人定然担心女儿,并且又这么久没见,估计有很多话想说。
于是,他只坐了一会儿便主动告退,“臣龙虎卫那边还有事,就先退下了。”
宣成帝没说答不答应,只看了一眼裴皇后。
裴皇后立刻明白,道:“还回去做什么?本宫早已命人备下了你们的住处。”
皇后都开口了,萧琢自然不好拒绝。
太医来诊过脉之后,两个人便先回了裴皇后为他们安排的宫殿,殿名平湖秋月。
殿中没有湖,但有一方露天温泉,萧琢看了那温泉一眼,眸光微暗。
宋枕棠全无察觉,天真道:“这温泉好大,就是不知道会不会冷。”
引路的小太监闻声回答道:“自是不会冷的,温泉后面有假山,直接就能通向寝殿的。皇后娘娘知道公主喜欢,特意给您留的。”
宋枕棠果然很高兴,然后一走进寝殿,她就笑不出来了。
这里的房间是仿照明华宫布置的,但是整体面积小了很多,连最里侧的那一张拔步床都比她平时睡得小了足有一尺有余。
更重要的是,房间里只有一张床。
且方才那小太监说了,按原本的安
排,她们是要九月中旬才来的,但现在提前了半个多月,所以匆忙间,只打扫出了一间卧房。
第34章 家宴
34.
就这唯一的屋子还被布置得满满当当, 是绝没有多余的空间再放旁的东西的。
宋枕棠盯着那张窄小的架子床,不自觉就想到了上次两人同床共枕的情景——睡前还是各自安好,醒来就凑到了一块。
并且因为她当时染了风寒没精神, 宋枕棠到现在都不知道他们两个在醒来时到底是怎么抱成一团的。
萧琢跟在宋枕棠的身后, 见她沉默不语,自然能猜到她心里在想什么, 他面上没什么表情,眼底一闪而过的笑意却泄露了情绪。
侍立一旁的小太监见公主和驸马都不说话,心里不免有些打鼓,难道是对这处宫室不满意?
他犹豫着开口,“殿下,您看看还有什么要添的吗?奴婢现在就叫人去准备。”
宋枕棠很想说再要一张床,但终是没有开口。
小太监又看向萧琢, 萧琢道:“一切都听公主的就是。”
小太监顿时如释重负,“那奴婢就不在这打扰公主和驸马歇息了, 午时陛下在万寿园安排了家宴,请公主和驸马莫要忘记。”
宋枕棠点点头, 小太监飞快行礼退下。
此时离着午时还有小半个时辰,一直跟在两人身后的紫苏担心地看了看宋枕棠的脸色,问:“殿下今日起得那么早, 要不要先到床上歪一会儿?”
宋枕棠捂着嘴巴打了个呵欠,她一直有个习惯, 就是如果坐了太长时间的马车,就一定要沐浴,否则总觉得身子骨疲乏得很。
她摇头道:“不是说还有宴会么, 叫人烧水沐浴吧。”
宜秋行宫原是前朝一处亲王别院,至今历经百年, 占地面积扩了十倍不止,而每年的秋猎也成为除夕、万寿节之后的第三大节日,朝中大臣不论文武,皆以跟随皇帝西行秋猎为荣。
不过,随行是一回事,能住到行宫里又是一回事。
宣成帝后宫嫔妃本就不多,子息更是不丰,这次也和从前一样,只带了皇后和皇后膝下的三皇子宋长钰。
至于太子宋长翊本是被宣成帝留下看守京城,处理一些善后事宜的。但因着昨日宋枕棠遇刺一事,他亲自奉了奏折过来请罪,今日用了午膳还要回京去,毕竟不是所有的臣子都能跟着到宜秋来,他还有其他朝事要处理。
宋枕棠此前没跟着来也是这个道理,萧琢手握龙虎卫和兵部两个实权衙门,轻易是走不开的,帝后一心想让他们夫妻俩好好相处,便没有提前把宋枕棠接过来。
但谁都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这回倒是夫妻两个都提前到了。
宋枕棠一边沐浴,一边听着紫苏说宜秋宫里的情形,等紫苏说完,她也从浴桶里站了起来。
擦身的时候紫苏特意帮她瞧了瞧身后的伤,欣喜道:“周太医这药可真灵,奴婢看着比昨日好多了。殿下,您还疼不疼?”
宋枕棠拧了拧身感觉了一下,道:“不动就不是很疼了。”
紫苏弯着眼睛说:“幸亏有驸马在,要是奴婢给您上药,怕是十天也好不了呢。”
宋枕棠眯着眼睛看着自己的贴身婢女,不悦道:“你怎么回事,被她收买了吗?怎么最近总是在我面前夸他?”
紫苏冤枉地连连摇头,“奴婢哪敢?”
她拿了一条厚实的干帕子将宋枕棠裹住,一边给她擦头发一边说:“奴婢是瞧着殿下对驸马的态度好像变了,只要殿下喜欢的,奴婢就愿意夸。”
宋枕棠却不承认,“谁喜欢他了!”
紫苏:“奴婢不是那个意思……”
宋枕棠哼道:“昨天他上药的时候手劲那么大,疼死人了,今天还是你来给我上。”
这话说完,还不等紫苏说什么,浴房外忽然传来萧琢的声音,“既如此,臣把药放在门口了。”
他怎么在这?宋枕棠一愣,仿佛听见外面真的有离开的脚步声。
她来不及想许多,立刻喊道:“你站住。”
门外没有回应,也不知道萧琢站没站住。
宋枕棠立刻给紫苏递了个眼神,紫苏会意,忙把准备好的宽袖外衫拿来给宋枕棠穿上。
宋枕棠趿着软鞋走到门口,一把推开浴房的门,有些急地喊人,“萧琢——”
萧琢本是想着宋枕棠沐浴后正好再上一次药,没想到会听到宋枕棠的抱怨。
他早已了解小公主口是心非的性子,自然不会生气,只是忽然想到了昨日上药时的场景。
宋枕棠一开始在他面前还是矜持警惕的,现如今对他越来越没有防备,裸/着半边脊背也敢与他独处,天真而又纯净。
她是那么珍贵的一枝海棠。
他要做的,是让她永远绚烂明媚,而不是毁了她。
萧琢这般想着,无声叹了口气,一次也便罢了,若是次数再多些,能不能再面无表情的忍下都是问题。
这上药一事还是交还给她的婢女比较好。
谁知他才要放下托盘,便听得浴房的门被人从里推开。
萧琢抬眼看过去,险些没有藏住眼底浓郁的暗色。
宋枕棠就只穿了一件红色的宽袖衫子就出来了,衫子里面只有一条裹身的巾帕,下面露着一双洁白莹润的小腿,因为没有擦干,有水滴在小腿上蜿蜒滑落,留下一道泛着水光的痕迹。
她双手捂着胸口,掌心遮住锁骨,却遮不住那一片柔软的起伏,那姿态那么勾人。
可偏偏她的神情天真到让人心痒,好似根本不知道自己这身打扮有多么的不妥当。
她朝萧琢眨眨眼,“我还以为你走了。”
语气里带着并不遮掩的庆幸。
萧琢滚了滚喉结,没有回答,而是问道:“怎么穿成这样就出来,不冷吗?”
宋枕棠摇了摇头,又点点头。
入秋之后,即便是正午也有些冷的,何况这处行宫毗邻草原,吹过来的风没有遮挡,比之在京城还要更冷一些。
宋枕棠在门口站着,无声地打了个冷颤,看起来更加娇弱引人攀折。
她知道自己面对着的是一个男人吗?
萧琢强行压下心底闪过的念头,走过去把她松散的领口使劲往中间一拢,将勾人的风光全都遮住。而后一手环着她的肩头,一手在勾在她腰后,轻轻一握,就将宋枕棠整个抱了起来。
骤然的腾空让人不自觉发出一声低呼,宋枕棠扑腾着小腿想要去寻找地面,却被萧琢握得更紧了些。
她挣脱不开,只能顺着他的力道滚入他的怀抱,肩膀撞上男人的坚硬的胸膛,尚未完全康复的伤处传来一阵酸麻。
“萧琢!”宋枕棠伸手在男人胸膛上使劲锤了一下,她不满道,“你弄疼我了。”
可惜她的力道对于萧琢来说更像是在撒娇,萧琢口中说着抱歉,手中上却没有松开半点。
沉寂了一夜的伤处被他这力道一勒,简直是又疼又酸,尤其紧贴着他衣服的侧腰,隔着一层轻薄的衫子磨着萧琢腰间的蹀躞带,酸疼之下,还有一丝隐约的痒,实在叫人难受。
宋枕棠被拦腰抱着,根本动弹不得,她在萧琢怀里蹭了蹭,想要调整一下姿势,却被发现萧琢手上的力度也随之增加,仿佛是无声的惩罚。
她立刻不敢动了,僵硬地缩在萧琢怀里,小声道:“萧琢,我好疼。”
萧琢低头看她一眼,“哪疼?”
这分明是明知故问。
这下,就算再迟钝,宋枕棠也能意识到萧琢应当是生气了,是因为她方才说的话吗?她扁了扁嘴巴,低声道:“我没有说你不好的意思,你救了我,我一直记着。”
萧琢深吸一口气,没说话。
宋枕棠接着道:“你是不是因为这个生我的气了?”
萧琢这次开口了,他否认道:“没有。”
宋枕棠盯着他的眼睛,说:“我才不相信呢。”
萧琢又不说话了。
自小到大,还从未有人敢用这般态度对宋枕棠。若是旁人敢不理她,她一定这辈子都不会再让这个人出现在自己面前了。
但不知道为什么,面对萧琢,她全然没有这般想
法,而是倔强地伸手去想要抓他的领口,让他低头看自己。
感觉到怀中人的动静,萧琢脚步不自觉一顿,他到底是担心宋枕棠肩上的伤,怕她强行抬起胳膊会疼,便主动低头看向她。
两人四目相对,宋枕棠眼圈发红,但没有开口说话。
萧琢看了她一会儿,到底是撑不住,他无声叹了口气,说:“臣真的没有生气,是怕公主着凉。”
宋枕棠不相信,“真的么?”
萧琢眸底没有半点心虚,十分认真地点了点头。
宋枕棠这回相信了,她感觉到箍着自己的手臂松开了些,侧着上身搂住男人的脖子。
不知道是不是已经被萧琢抱习惯了,她现在竟有些享受这样的亲近,甚至可以说是习惯。
此时两人胸口相贴,她也没有多羞涩,只是低声抱怨道:“你方才弄得我很疼。”
殊不知这般姿势,这般让人浮想联翩的话,让萧琢只恨不得将人揉进怀里狠狠惩治一番,让她知晓自己的行为是何等的危险。
可面对着宋枕棠纯净的眸子,他心底的念头霎时消失了。
他无声叹了口气,盯着小姑娘红润润的眼尾,认真地道歉:“是我不好,现在就回去上药。”
宋枕棠脾气大,实际上却很好哄,听了萧琢认错,她便再没了不高兴,点头说:“勉强原谅你吧。”
“是。”萧琢无奈一笑,抱着人回到卧室。
正好宋枕棠沐浴之后还没有穿衣裳,裹身的巾帕轻轻一勾就滑到了腰间,萧琢面对着眼前这一片莹润,用力握了握手中的瓷瓶。
掌心和瓷瓶相触发出一阵摩擦的咯吱声,宋枕棠奇怪地回头看了他一眼,“你还在等什么?”
萧琢回神,拨开药瓶的塞子,掩饰道:“没什么。”
他从药瓶里挖了一块药出来,用掌心的温度将其化开,而后轻轻涂在宋枕棠的脊背上。
如紫苏所说,周太医开的这药果然有灵效,这才过去一夜,那大片的青紫已经消去了大半,但被宋枕棠周围白皙的皮肤映衬着,仍旧有些刺眼。
萧琢眨了下眼,安静地给她涂抹,直到手掌挪到最后一处腰间的伤痕时,他倏地顿住。
不知是不是昨天紫苏给宋枕棠敷的药有些太厚了,总之萧琢今日才发现,在宋枕棠塌陷的腰窝处,竟然有一颗漆黑如墨的小痣,就点在正中心。
鬼使神差的,萧琢伸手在那颗小痣上头轻轻碾了一下,仿佛是想证实一下那是不是无意间遗落的墨汁。
后腰本就敏感,尤其萧琢的指腹上还覆着一层薄薄的茧子,才一贴过去,就让老实趴着的宋枕棠身子一僵。
腰间的那股子酥麻感觉卷土重来,宋枕棠身子一塌,声音都莫名软了三分。
“你做什么?”宋枕棠半是好奇半是嗔怪地看向萧琢。
萧琢立刻回过神,随口掩饰道:“没什么,不小心药涂多了而已。”
“是吗?”宋枕棠探着头想要看看,奈何她身前也是赤/裸着,不能动作太大,这样的限制让她无法看到自己身后的光景,只好重新趴回去。
萧琢不敢再分神,飞快地把最后一处伤口涂完,然后塞进药瓶,如昨日一般地嘱咐:“再晾一刻钟再穿衣,我去叫紫苏进来。”
宋枕棠看着萧琢的动作似是要出门,奇怪道:“你要去哪?”
萧琢回答:“还有些时间,我也去沐浴换身衣服。”
说完,他快步离开了房间。
宋枕棠想说的话没能说出来,她看着萧琢的背影,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爱干净了。
很快,紫苏带着人进来,手里捧着一个精致的匣子。
宋枕棠看见,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紫苏笑着打开匣子,“咱们这回出来得急,没带多少衣服和首饰,皇后娘娘知道了,特意叫人送来的。”
既是母后的心意,宋枕棠点点头,笑着说道:“正好一会儿赴宴穿。”
既然说是家宴,那来的就不会有外人,紫苏已经叫人打听过了,说是除了一众姓宋的皇室子弟之外,就只有郴国公府的公子姑娘也来了。
对此,宋枕棠并不意外。
裴皇后自十几岁入宫之后,便再也没有回过裴家,甚至为了不落外人口舌,都很少召娘家人进宫。
宣成帝知晓爱妻谨慎,因此每逢夏日避暑、秋日围猎这样离开皇宫的日子,都会特意宣召郴国公府陪侍左右,有时甚至还会将裴家的姑娘们接入行宫来住,以宽慰裴皇后对亲人的思念。
想到一会儿还要见裴之娴和裴之婉,宋枕棠便没有让人化太浓的妆,只随意敷了点粉,又抿了口脂装点气色。
萧琢从浴房出来的时候,宋枕棠正在挑选手腕上的首饰。
桌上排了一列粗细、材质、样式皆不相同的镯子和手链,萧琢粗粗一数,大约有二十来条。
他对于首饰头面等东西向来是一窍不通,看了一眼便收回视线,打算到屏风后面穿衣裳。
未料宋枕棠竟会叫住他,“萧琢,你说,我戴那个好看?”
萧琢只得走过去,看向那一排金光灿烂。
金的、银的、玉的、珍珠的、玛瑙的,粗的细的,天然的、镂空的……各式各样让人眼花缭乱。
宋枕棠拉着袖口伸出手腕,递到萧琢的眼前,让他对着她今天的衣裳颜色对比。
不料萧琢根本没看,一眼便挑中了其中的一个红宝石手链,拿起来递给她。
宋枕棠怀疑他只是随意挑了一个,“这么快?”
萧琢见她不接,也没说什么,他亲自捉住宋枕棠的手腕,仔细地将挑好的手链给她戴上。
他挑的这条是由两根极细的金丝链条构成的,上面嵌着数十颗大大小小的红宝石,尾端坠着一枚栩栩如生的垂枝海棠。
手链系好之后,宋枕棠收回手,不算很宽的袖口遮住手腕,只有海棠花若隐若现。
萧琢用食指轻轻拨弄了一下垂落下来的海棠花,虽然没说什么,却似乎意味深长。
宋枕棠无端有些脸红,她拉了拉袖子将手链遮住,看着只穿了一身中衣的萧琢,催促道:“快去换衣服,一会儿就要开宴了。”
萧琢只当没看出来她的羞涩,顺从地去换衣服。
平湖秋月离着万寿圆并不远,走路一刻钟就能到,但宣成帝还记得女儿身上伤处未愈,早早就派了轿撵来接,就等在院子里。
宋枕棠一出去就瞧见了轿撵,她没有矫情地拒绝,扶着紫苏的手上去,然后去看萧琢,道:“你也上来吧。”
她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这应当是母后的车架,位置很大的。”
萧琢看着那轿撵上的凤羽,拒绝道:“既然是皇后娘娘的仪仗,我更不能坐了。”
宋枕棠问:“那你怎么过去?”
萧琢笑了笑,说:“距离这么近,我走过去未必就比你慢。”
宋枕棠却不乐意了。
两个人一起出门的,她坐轿子,萧琢走路,这是什么道理?何况被人看见也很奇怪。
她噘了噘嘴,不高兴道:“只有太监才会走在轿子旁边,你也是太监吗?”
萧琢:“……”
宋枕棠见他说不出话来了,得意地哼了一声,她再度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这回语气里多了几分不容拒绝的命令,“上车。”
萧琢不想让她不高兴,只得听话地上了轿撵。
虽然不知道这到底是不是皇后的车架,但总之是十分宽敞的,别说是坐两个人,就是再来两个,位置也是绰绰有余。
但萧琢平日里出行都是骑马,连马车都很少坐,此时和宋枕棠一起坐在这般精致的轿撵里,颇有些不自在。
宋枕棠却误以为他是担心皇帝皇后怪罪,她挨过去,看着萧琢挑了挑眉,道:“别担心,父皇和母后肯定不会怪罪你的。”
萧琢一愣,随即笑起来,明知故问道:“公主怎能保证?”
宋枕棠骄傲地抬了抬下巴,她的身后就是轿撵上的凤纹,纯金打造,映着她俏丽的侧脸,更添几分金贵。
“别忘了,你可是我昭阳公主的驸马。”
萧琢发现,自己还是喜欢看宋枕棠这般骄傲的模样,那么落落大方,那么明媚自信。
“是,臣多谢公主。”萧琢说。
他不知道自己唇角的笑是不是很明显,但可以确定的是,他面对着这样的宋枕棠,再一次不可抑制地心动了。
她是高不可攀的金枝,是干净无暇的月亮。
是他近在咫尺的枕边人。
宋枕棠并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只是皱着眉毛纠正他的称呼,“你怎么又这么称呼我?我不是与你说了,不许称呼我为公主了,尤其是一会儿宴会上还有外人在,更是不许这么叫。”
外人。
萧琢咀嚼着这两个字,点了点头,主动改口道:“好,昭阳。”
大约是得了命令知道宋枕棠身上有伤,抬轿的小太监走得不算快。因此等到万寿园的时候,今日来赴宴的宾客几乎已经坐满了。
如今还在京城的宋姓皇族不算很多,尤其是能来今日这个宴会的,就更少了。
宴席摆在万寿园的主殿中,最上首是一方小小的高台,上面摆着两个宽大华丽的座椅,是帝后二人的位置,往下依次是两排长桌。
左边挨着高台最近的是太子宋长翊的位置,挨着他的就是三皇子宋长钰。
再往下就是宣成帝的兄弟襄南王,位置仅次于宋长钰。再往后,便是宣成帝的堂兄弟,和几位公主,他们多年来都很少露面,这次出来估计纯粹是跟着散心的。
至于最右一侧,最靠前的两个位置是空着的,宋枕棠看一眼就知道,那是给她和萧琢留着的。
而萧琢的下首则是郴国公府的人,除了老夫人没来,郴国公和郴国公夫人都在,剩下还有些小辈,裴之泽、裴之淮、裴之娴和裴之婉皆在此列。
是家宴,所以不按官职高低,只按亲近程度。
宣成帝明晃晃地偏爱自己的儿女,这些年来大家早就习惯了。
宋枕棠一踏入万寿园,尖锐的通传声便立刻响起,一层一层递到正殿。
因此她这一进来,郴国公府的一众人以及那些年纪小的郡主、世子们便纷纷起身行礼。
宋枕棠波澜不惊地嗯了一声,拉着萧琢的手走到他们二人的席位间坐下。
没一会儿,帝后和太子也到了,等这三个最尊贵的人落座,筵席便正式开始。
宣成帝率先举杯,道:“今日既是家宴,在座的就都不是外人,大家不必拘礼,定要吃好、喝好,这才是让朕和皇后最高兴的。”
裴皇后跟着道:“本宫与陛下先饮此杯。”
底下众人纷纷跟随,口称吉祥地饮下第一杯酒。
宋枕棠也跟着举杯了,但是只是轻抿了一口,没有喝。
她酒量不好,便是最没有酒味的果酒也不能多喝,很容易就醉了。
喝完第一杯酒后,宣成帝和皇后便不再主动开口,由着底下人自行开席。
但实际上,有帝后在,没有人能够真的放松。
宋枕棠虽然不会在自己爹娘面前紧张,但置身其中,也觉得颇不自在。
这样的宴会从小到大她不知道参加过多少,每年都是一样的饭菜,一样的宾客,一样的说辞,早就腻了。
可是又不能不来。
她百无聊赖地伸筷子戳了一下盘子里的虾,有点想吃。
她一向最喜欢河鲜之类的东西了。
身后布膳的小太监看到她的动作,立刻跪过来,“奴婢给公主布菜。”
宋枕棠却挥了挥手,打发他下去了。
像是虾蟹这类需要剥壳的食物,她不喜欢吃旁人经手过的,总觉得有些不干净,便是紫苏秋桑她们都不行。
因此平日里她吃的虾蟹要么是做前就剥干净的,要么就是她自己剥的。
可是在私下能自己剥,在这里是绝对不行的,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也太不雅观了。
若是正好在她剥虾的时候,有人过来说话,岂不是很丢人。
她这样想着,又不轻不重地在虾壳上轻轻戳了两下。
坐在她旁边的萧琢早就注意到她的动作,本想伸手替她剥好,可见她把侍候的小太监打发下去,还以为她并不想吃,结果又看到她点了点那盘醋鲜虾。
萧琢略皱了下眉,撂下筷子。
像这样的宴会,膳食都是提前定好的,因此每个人桌上摆着的菜都是一模一样的。他自己桌上也有自然那盘醋鲜虾。
他伸手捡起一只,不算熟练地开始剥壳。
他虽然生在燕京,但实际上有记忆之后,只在这里待过两年,剩下的日子都是在西北长大的。
西北多沙少水,虾蟹更是稀罕物,几乎是吃不到的。
萧琢为数不多的吃过几次,也是在京城,但那时也不过九岁,宋枕棠还没有出生。
他想着,手下动作愈发细致,好半天才剥开一个,搁到手边的小碟里,示意身后的小太监端给宋枕棠,然后继续剥第二个。
宋枕棠正在发呆,桌上忽然出现一个盛着虾的小碟,她下意识以为是小太监剥的,嫌弃地皱了皱眉,“都说不要……”
话未说完,就见小太监朝她身边的位置指了指。
宋枕棠顺着看过去,便看到萧琢正在剥虾。
他的动作很慢,甚至可以说是有些笨拙,一眼就可以看出来是不经常吃虾的人。
但他剥得很认真,甚至没有察觉到宋枕棠看过来的目光,直到剥完第二个想和身边小太监要一个干净的盘子时,才看到宋枕棠睇来的视线。
他看过去,发现他刚刚叫人送过去的那只虾没有动,便问:“不吃吗?”
宋枕棠有些迟疑,不知要不要开口拒绝,“我……”
萧琢看着自己手上刚剥完的第二颗虾肉,道:“我还以为你想吃。”
宋枕棠没把拒绝的话说出来,反而问:“你是给我剥的吗?”
萧琢点头,说:“我很少吃河鲜,你若不吃我就不剥了。”
说着,便让小太监拿布来擦手,宋枕棠却道:“谁说我不吃的?”
她拿着筷子戳进软弹的虾肉里,一口咬下去,然后慢条斯理地吃完,对萧琢说:“我还想要。”
萧琢勾了勾唇,“好。”
于是,就为了这一句话,从来不吃虾的萧琢剥了整整两盘子虾——他桌上的和宋枕棠桌上的都剥干净了。
看着满满一碟虾肉,宋枕棠有些无奈地对萧琢说:“剥这么多干什么,我又吃不完。”
萧琢却道:“没事,我只是练练。”
练什么?宋枕棠没听明白,但萧琢却不继续往下说了。
她只好不再问,专心攻克手边的这一大堆虾。
因为要上菜,还要方便布膳太监走来走去,所以即便是相邻的位置挨得也不算很近,因此宋枕棠和萧琢说话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
不少人都注意到了他们两个这边的动静,尤其是坐在对面的宋长翊,几乎是将他们的互动全部看在眼底,此时见萧琢身边的小太监捧着一大堆虾壳出去,宋长翊忍俊不禁地摇摇头,指着自己桌上那盘一动没动的醋鲜虾,道:“去,给驸马送去。”
“是。”孟值端着盘子亲自搁到萧琢桌上。
在座之人谁不知道孟值是谁,他亲自去送菜,这动静可不算小,先前没有注意的也都朝这边看了过来。
尤其是坐在最末尾的几个年轻人,是忠和郡王府的人。
他们虽然也姓宋,是皇族,但其实已经和宣成帝关系很远了,要
不是借着父亲的光,都不一定能踏入这万寿园。
甚至还没有对面姓裴的几个离着皇上近。
忠和郡王是宣成帝的堂叔,是如今整个宋氏皇族还活着的人里辈分最高的,宣成帝自然多给了几分薄面。
忠和郡王因为年迈不能来,宣成帝把他的两个孙子给捎上了,即便是安排在筵席最末的位置,也算是一份恩典。
宋诚和宋谨都是忠和郡王的嫡孙,他们的年岁已经快二十五了,却在朝中没有半点官职,身上甚至连个爵位都没有。
眼看着忠和郡王就要不行了,他们心里也是很急。
但当今的陛下并不是很爱用宗室里的人,连他自己的亲弟弟襄南王都是只有一个礼部尚书的虚衔,手里没有半点实权。
他们想要官衔实在太难了。
曾经想过求太子,毕竟太子宽和的名声人尽皆知,却不想遇到这种事太子殿下比谁都有原则,任他们送了多少礼和美人,都被尽数退了回来。
太子不管,三皇子还小,剩下的皇室子弟自身都难保,更别说再来照拂他们两个偏远亲戚。
宋诚和宋谨思来想去,最后都一致想到一个人,昭阳公主。
身份尊贵不说,嫁的驸马又是那般握着实权的萧琢,最重要的还是个女人,女人总是比男人更心软些。
只是他们想是想到了,却苦于没有门路,毕竟那昭阳公主可不是随便谁都可以见到的。
今日的宴会就是上天赐给他们的良机,他们一直在等待和宋枕棠说话的机会。
眼下酒过半巡,帝后已经携手先退了,太子殿下没坐多久也推说有事,拎上吃得正香的宋长钰一起走了。
其余众人这下才算是真正放松,没再紧绷着,有的甚至离席去找相熟的人说话。
宋诚朝宋枕棠的位置看了一眼,给弟弟递了个眼神,意思是时机正好。
宋谨立刻会意,跟着宋诚一块起身,朝宋枕棠的方向走过去。
可他们毕竟是整个大殿内最末的位置,离着宋枕棠实在太远,走到一半竟然被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裴之婉截胡了。
又不能去和裴之婉抢人。
那可是未来太子妃的亲妹妹,也是不能得罪的。
两个人对视一眼,无奈的叹了口气。但来都来了,宋诚道:“先去给驸马行礼。”
于是,两个人来到萧琢的桌前,主动道:“驸马。”
萧琢这些年也没少参见宴会,他在宴会上一向秉持着一个原则,就是独来独往。
且他凶名在外,也实在很少有人来主动找他说话。
今日倒是奇了,他略诧异地抬了抬眼,发现眼前这两个人并不认识。
宋诚和宋谨也不觉得尴尬,主动自我介绍道:“我们是忠和郡王的孙子,一向仰慕驸马在军中的风采,今日有缘得见,不知能不能敬将军一杯水酒。”
萧琢并不喝酒,他拒绝道:“两位公子,非是萧某要拒绝,实在是我不会喝酒。”
从军之人还有不会喝酒的?
宋诚和宋谨自然是半个字都不信的,何况这么好的机会,他们也不愿意放弃。
两人纠缠着不走,萧琢心里厌烦,又顾忌他们的身份。
正想着如何拒绝,身边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他抬头看去,见是宋枕棠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了。
她端着自己桌上的酒杯,盯着萧琢桌前的宋谨和宋诚,笑着道:“驸马不会喝酒,二位堂哥,就别为难他了,不如本公主陪你们喝如何?”
她说着晃了晃手里的酒杯,作势就要仰头干下去。
宋诚和宋谨被突然冒出来的她吓了一跳,又听她这么说,哪里还敢再纠缠,急忙摆了摆手,夹着尾巴跑开了。
周边清净了,萧琢笑着对宋枕棠笑着举了举杯,算是道谢。
宋枕棠得意地朝他眨眨眼,没说什么,继续回去和裴之婉说话。
没有帝后和太子在,裴之婉很没有规矩地和宋枕棠挤在一块,她将方才两人的眼神交流都看在眼里,等宋枕棠过来之后,急忙贴过去,小声道:“阿棠,你和萧琢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
宋枕棠看她一眼。不承认,“哪里好了?”
裴之婉很夸张,“都在人前美人救英雄了,还说不好。”
宋枕棠把手里的酒杯搁下,不说话。
裴之婉也不气馁,继续乱猜,“阿棠,你是不是被这男人的皮囊迷惑了?毕竟他长得这么英俊,动心也情有可原嘛。”
宋枕棠仍旧不说话。
裴之婉盯着她的眼睛,比审犯人的刑部尚书还能戳人要害,问道:“阿棠,你老实承认,你和他日夜相处下来,是不是会对他生出,那样的心思?”
宋枕棠不明白,朝她无辜地眨了眨眼,“什么心思?”
裴之婉哎呀一声,然后飞快探头往宋枕棠身后看了一眼,裴之娴正陪在郴国公夫人身边说话,温柔娴静,很本没有注意到这边。
于是,她贴在宋枕棠耳边,小声道:“就是……我曾经偶然见过我姐和太子表哥,抱在一起,你和萧琢……”
后半句她没说出来,只伸出两根大拇指,暧昧地在宋枕棠眼前贴了一下。
一瞬间的沉默后,宋枕棠忽然掩唇咳嗽起来,没一会儿咳得脸都红了。
裴之婉被她吓了一大跳,连忙递了杯子让她喝水,一边拍她的背一边问:“这,这是怎么了?”
宋枕棠胡乱摇了摇头,接过裴之婉递过来的杯子一饮而尽。
然而,等咽到喉咙才发现,那根本不是什么茶水,也不是甜甜的梅子浆,而是她刚刚倒了没喝的那杯酒。
伴着果香的酒味在口腔散开,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宋枕棠刚咽下去,就觉得有些发晕了。
第35章 噩梦
35.
裴之婉见宋枕棠突然顿住, 奇怪地问:“怎么了?”
她凑近想看杯子,却嗅到一股不算浓烈的酒味儿,讶然道:“怎么是酒啊?”
宋枕棠睨她一眼, “不是你给我的吗?”
裴之婉指着杯子, “我以为是茶呢,没想到是酒。”说着就要把杯子拿开。
宋枕棠却没让, 她朝裴之婉挑挑眉,握着杯口又轻舔了一下,咂嘴道:“还挺好喝的。”
裴之婉说:“你不是不能喝酒吗?”
“是不会喝又不是不能喝。”宋枕棠晃了晃杯子,说,“感觉不太像从前尝过的那些酒,好像有点葡萄味。”
她转头看向自己身后侍菜的小太监,问:“这是什么酒?”
侍菜太监恭敬回道:“娘娘知道公主殿下酒量不佳。因此特意将您的酒换成了葡萄酒, 果味很浓,就算喝上几杯也不会醉的。”
原来是母后, 宋枕棠笑着看向裴之婉,“听到没, 不会醉的。”
听到小太监说喝不醉,裴之婉便也不再说什么了,反而又伸手自己也倒了一杯, “那我也来尝尝。”
宋枕棠陪她喝了两杯,然后问:“今日你们要在行宫住下吗?”
裴之婉点头, “应该和我姐一起住下。”
“难不成舅母还要回去?”
裴之婉叹气道:“我阿爹阿娘说郴国公府现如今太出风头了,我和阿姐两个小辈住进行宫也就罢了,若是阿娘也跟着一起住过来, 估计是要惹人非议的。”
再有几个月,就是宋长翊和裴之娴的大婚, 届时裴家一门两任中宫之主,谁又会不羡慕呢。
宋枕棠摇了摇头,说:“谨慎些也好,太显眼不是好事。”
“可不是嘛,现在我阿爹在朝中见了太子殿下都不敢再如以往亲近了,生怕会被御史台的人弹劾。”裴之婉唉声叹气一会儿,转而看向宋枕棠,“别说我了,你和萧琢到底有什么进展?”
“哪有什么进展啊?”宋枕棠悄悄看了自己身侧的萧琢一眼,怕被他听见,又把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只能说相处得还不错
,昨日遇刺,也是他救的我。”
“我早就听我大哥他们说了,昨日他们回去之后,还被我阿爹罚跪祠堂了呢。”
“竟还有这样的事?”宋枕棠惊讶道,“为什么啊?”
“还不是因为他们两个太废物了,没能保护你呗。”裴之婉相当直白。
宋枕棠实际上根本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她无奈道:“表哥他们都是读书人,又不会武,能保护我什么啊,舅舅对他们也太严厉了。”
“百无一用是书生嘛。”裴之婉笑嘻嘻地说,“阿棠,我实话同你说,我从前总想着找个俊秀才子做夫君,现在我觉得,习武从军的也不错。”
宋枕棠不悦地哼了一声,“你们现在怎么都为他说好话?”
裴之婉眨眨眼,“因为我们都有眼睛,能看出来萧琢和传闻中并不一样。”
她伸手指了指桌上那一盘没吃完的醋鲜虾,“别当我没看见,这是谁给你剥的?”
这回宋枕棠不说话了,她想起方才萧琢笨手笨脚的样子,忍不住抿唇一笑,偷声道:“是不太一样。”
“看你这个样子……”裴之婉伸手去掐宋枕棠的嫩生生的脸蛋,啧声道,“还说没有进展!”
“本来就是没有……”宋枕棠坚决不肯承认,又拿裴之婉曾经说过的话去堵她的嘴,“再说了,你和阿韵当初还说要我在公主府多养几个面首呢,现在又让我和萧琢好好相处啦?”
仗着帝后都不在,周围也没有长辈敢管,两个小姑娘挤在一起咬耳朵,什么荒唐话都敢说。
萧琢坐在一旁,听着这两个年轻姑娘头碰着头叽叽咕咕,时不时还有笑声传来,眼底也不自觉漫上一丝笑。
筵席散后,裴之婉见时辰还早,便想拉着宋枕棠和她去行宫的千波湖走走,毕竟她一个臣子之女,不好独自在行宫中乱走。
宋枕棠正要点头,忽听得站在她身后的萧琢开口道:“裴四姑娘,改日吧。”
谁都没想到一直没有说话的萧琢会替她开口拒绝,宋枕棠和裴之婉齐齐一愣,朝她看过去。
萧琢上前一步,抬起一只手轻轻按在宋枕棠的右肩上,在她耳边低声道:“你还有伤。”
当着好友的面,宋枕棠不好意思和萧琢太过亲密,正要拨开他的手,对面的裴之娴忙伸手推了一下自家妹妹的后腰。
裴之婉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很有眼力见地附和道:“对,阿棠还有伤,而且你刚才不是还喝了几杯酒么,万一逛着逛着头晕怎么办?还是改日吧。”
说完,裴之婉飞速地朝宋枕棠眨了眨眼,然后拉着裴之娴逃之夭夭了。
宋枕棠自始至终都没来得及说什么,一晃神的功夫,周围就只剩下萧琢一个人了。
“诶……”她试图叫住裴之婉,可刚伸出手去,就被萧琢握住了手腕,一把拉了回去。
“怎么了?”宋枕棠想要抽回被他握着的手,却被萧琢握得更紧。
“你喝酒了?”萧琢皱眉看着她。
宋枕棠见他面色严肃,讨好地朝他笑笑,“果酒而已,只喝了两杯。”
萧琢道:“不是不许喝酒,是你身上有伤,怎么能喝酒呢?”
萧琢很少用这种严肃的语气和她说话,宋枕棠自己理亏,可也不愿意萧琢对自己这么凶,抿了抿唇,不说话了。
萧琢大概也觉出自己态度不好,轻咳一声,缓声问:“有没有不舒服?”
宋枕棠下意识就想摇头,但是对上萧琢关切的眼神,不知怎么想的,又点了点头,她敲了敲太阳穴,道:“头疼。”
本想再训斥她两句,让她记住以后不许喝酒,可是听到她这般撒娇的语气,萧琢是如何都说不出来了。
他无奈地点了点她的额头,手臂一勾将人拉到身边,道:“走吧,回去睡个午觉。”
轿撵一直在万寿园外停着,宋枕棠和萧琢一道上了轿,回两人的平湖秋月去了。
宋枕棠和裴之婉已经许久没见,方才在席上聊得开心,完全没感觉到如何,但一坐上轿撵,帷幔落下,隔绝了一切声音,宋枕棠竟真觉出几分疲乏。
但是在路上睡觉也太有碍观瞻了,何况旁边还坐着一个萧琢,宋枕棠强迫自己睁大眼睛不要睡过去,但轿撵摇摇晃晃的实在催眠,她终究没能抵住这股顽固的困意,朝着身侧的萧琢就倒了过去。
萧琢今日也是陪着宋枕棠折腾了一天,甚至昨夜都没怎么睡,只怕宋枕棠会因为那场刺杀吓得做噩梦,一夜起来给她盖了十几次被子。
方才在宴上还能撑着精神,这会儿坐上轿撵,萧琢不禁闭上眼睛打算养养神。
忽地,挨着宋枕棠的那一侧肩膀一沉。
萧琢睁开眼睛,只见宋枕棠不知何时已经歪到了他的身上,脑袋枕着他的肩头,看起来是已经睡着了。
他怕吵醒她,僵着肩膀不敢动,方才的那点困意仿佛也被抽光了。
萧琢半垂着眼睛,仗着身边无人,视线落在宋枕棠的脸上,丝毫没有遮掩眼底的那点温柔。
睡着的宋枕棠和醒着的宋枕棠几乎就是两个人,此时,她分外安静地枕着萧琢的肩,卷翘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萧琢看着她,莫名想要伸手去碰一下她的睫毛,将要摸到的时候,却又在半空中顿住,最后只克制地落在她的发顶上,轻手轻脚地替她撩起耳畔垂落的青丝。
一刻钟后,轿撵停在了平湖秋月的门口,没等外面的紫苏开口,萧琢先一步撩开自己这侧的帷幔,压低声音唤道:“紫苏。”
紫苏听到声音立刻走过来,“驸马,怎么了?”
萧琢看了一眼身侧熟睡的宋枕棠,对紫苏吩咐道:“公主睡着了,你回去拿个毯子来。”
“……是。”紫苏先是一怔,而后立刻领命。
没一会儿,她抱着一床厚厚的毯子过来,从窗户口递给萧琢。
萧琢接过,单手抖开罩在宋枕棠的身上,而后一手托住她枕在自己肩头的脑袋,另一只手在她腿弯一勾,将人打横抱起。
车帘适时被人从外面撩开,萧琢抱着人下了轿撵。
平湖秋月算是宜秋行宫里位置最好的一处宫室了,去哪都很方便,也正是因此,门口的宫道人来人往,从不缺人。
此时便有不少匆匆路过的宫女太监,远远瞧见车驾,忙跪到路边给贵人请安。
萧琢皱了皱眉,对着紫苏低声吩咐道:“别叫他们出声,更不许多嘴声张。”
“是。”
紫苏立刻答应,然后亲自去传话。
这下,整个平湖秋月都安静下来,萧琢抱着宋枕棠朝两人的卧房快步走去。
宋枕棠这一觉睡得很熟,若不是口干难耐,怕是要直接睡到第二天早上。
她抱着被子往旁边蹭了蹭,下意识就伸手去够床头的水杯,却忘了这是在行宫,不是在她的明华堂,床边并没有放水杯的小桌。
她伸手摸了个空,脑袋不高兴地在枕头上蹭了蹭,她根本不想睁眼,一张口就是满满的困倦,字音都像是要黏在一起似的,喊道:“紫苏,倒水……”
很快响起脚步声,由远及近,最后停在床边。
宋枕棠趴在枕头里,右手耷拉在床边,等着紫苏把水杯放到她的手里。
然而水杯没等来,倒是等来一只温热的手。
宋枕棠下意识地握住,还用指尖在人家的手背上摩挲了两下。
好像不是紫苏?
宋枕棠晕乎乎地想着,忽然手臂被人一拽,她顺着力道被迫翻了个身。
“干什么啊……”她黏黏糊糊地发脾气。
萧琢无奈摇摇头,扶着人枕到自己的怀里,亲自端着水杯把水喂给她。
这番折腾下来,就是再困也要醒了。但宋枕棠就是不想睁眼,她喝完水,靠在萧琢怀里假装不知道他是谁,然后懒洋洋地道:“头疼。”
萧琢隐秘地勾了下唇,把水杯搁到床
下,伸出双手给她按揉额头。
粗粝的薄茧蹭得人有点痒,宋枕棠难耐地动了一下,却又被人按住。
她只好不再动了,乖乖等着人来给自己按摩,但不知道萧琢是不是故意的,那覆着薄茧的指腹总是能碰到她头上最痒的地方,好似有羽毛在脸侧划过,宋枕棠再也受不住了,又在他身上蹭了一下,试图逃离男人的手掌。
萧琢坐在床沿,宋枕棠则是背对着靠在他的怀里。
其实她原本还是坐着的,但此时上身几乎已经快要躺下去,散落的青丝整个铺在萧琢的腰腹之间,即便隔着衣服,也莫名叫人觉得难耐。
萧琢上身一僵,绷着腰间的肌肉不敢再动。
偏偏罪魁祸首本人还什么都不知道,柔软的娇躯依着他的大腿乱蹭。
萧琢深吸一口气,伸手握住她的肩头,提着她的胳膊让她再坐起来一些,哑声命令,“别动。”
宋枕棠被他碰得很痒,此时听着他的语气,也睁开眼睛,一脸委屈地说:“可是我觉得很痒。”
两人一坐一躺,两双眼睛却是彼此对着的。
宋枕棠的杏眸清澈又水润,此时看着萧琢眨啊眨的,那么无辜又那么可恶。
萧琢滚了滚喉结,没说话,忽然伸手在她的睫毛上轻轻挡了一下。
宋枕棠不明白他在干什么,却也没有隔开他的手,只是好奇地问:“怎么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又忍不住地眨眼。
萧琢的掌心正覆在她长长的羽睫之上,她这一眨眼,萧琢便感觉自己的手心像是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在蹭,又舒服,又有些痒,好似他幼时在军营里养过的那些小狗。
宋枕棠见他不说话,不由得伸手去拉他的手腕,又问了一遍,“你到底在干什么?”
她见萧琢似乎是在看着自己笑,奇怪地歪了歪头。
萧琢不禁揉了揉她的耳朵,轻声道:“在看你。”
宋枕棠不明白,“看我做什么?”
萧琢轻笑一声,道:“看你,像只小狗。”
“你!”宋枕棠没想到萧琢会这么说,当下又是生气又是恼怒,想要反击又不知道说什么,最后只好气哼哼地瞪他一眼,然后拉过他的手腕在他的胳膊上使劲咬了一口。
“你才是小狗呢!”
白生生的贝齿也是很利的,何况宋枕棠全然没有留情,直接在萧琢的手臂上留下一圈森森的牙印。
甚至有的地方还泛着一丝红色的血印。
宋枕棠自己也没想到自己这一口咬得这么狠,吓了一大跳,她伸手想要去摸,看看是不是真的流血了,却见萧琢袖子一抖,直接将牙印遮住了。
他看着宋枕棠略带愧疚的眼神,笑了笑,出言安慰道:“别担心,你的这点力度还伤不了我,一点都不疼。”
宋枕棠却更愧疚了,她忽的想起萧琢身上的那些伤痕,拉过他的手臂,问:“你是不是受过很多伤?”
萧琢一笑,满不在意地说:“战场上哪里有不受伤的?”
他想要抽回手,宋枕棠却紧拽着没有动,她认真地说:“别骗我,虽然我没有上过战场,却也知道那根本不是刀剑砍出来的伤口。”
上次给萧琢上药的时候,两个人还不算很熟悉,但是现在又过去了这么多天,宋枕棠自问她和萧琢已经算是朋友了。
她犹豫了一下,终究是将自己心里的疑惑问了出来,“萧琢,你父亲是威国公,你又是家中独子,这般出身,到底为何要去那吃人的沙场,以至于弄得身上遍体鳞伤。”
萧琢淡淡道:“公主难道不知道么?我萧家一脉向来都是护佑大齐的武将,为陛下安定西北,是我萧琢的职责。”
“可是……”
宋枕棠还想再说什么,萧琢却直接开口打断了她的话,“这些打打杀杀的事,公主还是不要问了吧,我怕您夜里会做噩梦。”
宋枕棠敏锐地察觉到了他情绪的变化,只好不再多说。
她点点头,又继续刚才的话题,想要缓和两人之间僵硬凝滞的气氛,她软声道:“那你再给我揉揉脑袋吧,我头还是有点疼。”
“好。”萧琢果然恢复了如常的语气。
他伸手替宋枕棠继续按揉太阳穴,这次没再故意使坏,力度不轻不重,按得人很是舒服。
原本已经溜走的睡意仿佛又跑回了脑子里,宋枕棠舒服地哼了哼,眯着眼睛对萧琢说:“真没想到你还有这一手,等你日后将军做不下去了,还能出去摆摊给人按头。”
萧琢失笑,“我在你心里就只有这点用处。”
宋枕棠觉得这男人真是不知情趣,轻哼了一声,转而又好奇道:“不过,你是将军,怎么还会给人按头的。”
萧琢手上动作一顿,沉默了一会儿,才回答道:“小时候,我常常给我娘按,所以就学会了。”
宋枕棠听出他语气里隐约的失落,萧琢父母双亡,此时提到他的母亲,心里应该是很不好受的吧。
短短这么一会儿,她已经第二次踩到萧琢不愿意提起的往事了。宋枕棠在心里骂自己好奇心太重,而后道:“抱歉,我不知道。”
萧琢却是不怎么在意,“他们已经去世很多年了,没什么。”
但他虽然是这么说,宋枕棠也并不想再说起他不喜欢的事,干脆闭了嘴。
房间里霎时安静下来,萧琢看着沉默的宋枕棠,大致也能猜到她的想法,他的眸色暗了暗,主动提起新的话题,“已经快用晚膳了,你晚上想吃什么,现在就让紫苏他们去准备。”
宋枕棠捂着空瘪的小腹,说:“早就饿了,睡前还不觉得不舒服,这会儿睡了一觉,反倒是又渴又饿。”
萧琢曲指在她的眉心敲了一下,“看你下次还喝不喝酒。”
“只是两小杯而已嘛。”宋枕棠的嘴巴一向很硬,叫萧琢恨不得撬开看看里面都装了什么,“而且又是果酒,喝不醉人的。”
萧琢板着脸训道:“谁说果酒喝不醉的,越是果酒才越容易喝醉,因为你喝不出酒的味道,所以会在不知不觉间喝很多,酒量不佳的人很容易就会喝醉了。”
“真的么?”宋枕棠不是很相信,她狐疑地看着萧琢,问,“你怎么知道,你这样喝醉过吗?”
萧琢回答:“我不喝酒。”
“你真的不喝酒?”宋枕棠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中午在万寿园的时候,她不是没听到萧琢对宋诚和宋谨说得那番话,但和那两人想的一样,她还以为这只是萧琢因为不想应酬而随意胡诌的一个借口,没想到是真的不喝酒。
宋枕棠骨碌一下从萧琢身上爬起来,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盯着他,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了一个遍,那神情,倒像是在看什么怪物。
萧琢被她看得脊背发毛,“怎么这么看着我?”
宋枕棠跪坐着,伸出手指一样一样地数,“你是武将,却长得这么好看,而且不喝酒也不应酬,咱们成婚这么久,我甚至没有见过你和下属们出去吃过一次的饭。”
“萧琢,你怎么和那些武将完全不一样啊?”
萧琢忍着笑意,抱臂问她,“那其他的武将是什么样子?”
“就是像那些话本、演义里写得一般,大口喝酒大口吃肉,说话也是高声大嗓,力气大得能一拳捶死一头牛!”
萧琢看着宋枕棠认真的模样,实在没忍住笑出声来,“毕竟是话本,现实中谁能一拳打死一头牛。”
宋枕棠瞪他一眼,又想到两人成婚前的那些传闻,说:“没见过你之前,我完全没想过你会是这个样子。萧琢,你和我想象的真的很不一样。”
萧琢挑挑眉,“在你眼里我是什么样子?”
宋枕棠莫名有些不好意思,她犹豫了一下,说:“就是我刚刚说的那些词语的反面样子,而且,你的脾气也很好。”
萧琢问:“我的脾气很好吗?”
宋枕棠点点头,一脸认真地说:“对啊,我这么会气人,你从来都没有对我生过气,这还不叫脾气
好么?”
萧琢简直要被宋枕棠的坦白逗笑了,他摇了摇头,笑故意道:“哦,原来你对自己的评价这么低啊?”
“什么啊!”宋枕棠瞪他,“我是在和你说很正经的事。”
萧琢立刻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宋枕棠道:“你知道京城最受贵女们欢迎的年轻男人是谁吗?”
萧琢几乎想都不用想,“太子殿下。”
宋枕棠点头,“我二哥身份尊贵,长得也俊美,最重要的是脾气很好,所以才会有那么多的女人都前仆后继地想挤进东宫里去。”
她上下打量着萧琢,一本正经地评价道:“虽然你身份不如我二哥,但好歹也是高门出身,自身能力也不差。而且我觉得,你的长相和性子和我二哥也算是不相上下,怎么你们两个在京中女子们心中的形象差得这么远?我二哥十八岁就定了亲,你二十六岁都没能娶亲生子。”
萧琢却说:“臣这不是尚公主了么?比之任何贵女都好。”
宋枕棠被他直白的夸赞说得俏脸一红,嗔怪地瞪他一眼,然后说:“可我记得父皇先前分明是为你赐过婚的,为何又没有成呢?”
萧琢看着她一脸好奇的模样,把她拉到自己身边坐下,道:“你想知道?”
宋枕棠真诚地点了点头。
萧琢竟当真与她讲了起来,“陛下第一次给我赐婚那年,我只有十九岁……”
萧琢十三岁就上了战场,十四岁就已经声名远扬,十八岁就接替其父成为了大齐的新一代战神。
在他十九岁生辰前夕,萧琢正好述职回京,宣成帝眼看着他到了年纪该成亲了,便做主为他指了一桩婚事,对方乃是钟国公的嫡长女,在整个京城都有温良贤淑的美名,和萧琢身份、年岁都很是般配。
可没想到的是,两个人订婚不到半个月,那钟国公府的姑娘竟然直接暴毙身亡了。
于是,这一次的赐婚只得不了了之。
宋枕棠听到这,不由得皱眉道:“突然暴毙身亡?那姑娘身体有旧疾么?父皇怎么也不打听清楚再赐婚呢。”
萧琢顿了顿,说:“听说那位姑娘是很康健的,大约陛下也没有想到吧。”
康健又怎么会忽然暴毙,宋枕棠觉得更加奇怪了,可看着萧琢平静的表情,便没把心头的疑惑问出来。
只是接着问道:“你刚刚说,那是父皇第一次给你赐婚,难道父皇还给你赐过第二次婚?”
萧琢先是点头,又是摇头,“没有赐婚,只是陛下的一个念头。”
三年后,萧琢二十二岁那年,再度返京述职,皇帝知晓他仍旧孤身一人,不死心又想给他指婚。
这次没有单点一人,而是让皇后做主从京中贵女中先挑选几家各方面都与萧琢般配的姑娘,先选进皇宫瞧一瞧,等萧琢和她们相看一番再做决定。
皇命难违,何况是帝后的一番好意,萧琢就算不情愿也没有拒绝,依令与那些姑娘见面。
结果就见了一面之后,几家的姑娘无一例外都开始卧床不起,外头都盛传萧琢是杀戮太多,身负煞气,所以才会父母双亡,是天煞孤星,娶了谁谁也活不成的,
这下子,朝廷里更没人敢和萧琢联姻了,就连皇帝也没办法,只能作罢。
宋枕棠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么一回事,她震惊道:“这,这怎么会全都病了呢……”
萧琢笑了一下,解释道:“我第一天见的那家姑娘当时风寒未愈,我们两个在花园里说话的时候,她不小心吹了风,回去之后就病倒了。”
“那之后的几个……”
萧琢说:“大约是我克死了第一任未婚妻,又吓倒了第二个,所以剩下的几个当真以为我是天煞孤星吧。”
实际上,后来的那些姑娘根本就没有再见到萧琢,因为萧琢之后根本没再去相亲,但是她们都以为第一个姑娘是真的被萧琢吓到了,很害怕自己会和第一个姑娘落得一个下场,回家之后就不约而同的称起了病。
也正是因此,反而更加坐实了那些谣言。
宋枕棠不敢相信地问:“那些谣言,就是这样传出来的?”
萧琢点点头,“大约是吧。”
宋枕棠不明白,“可是你既然知道谣言的源头,怎么不澄清呢?父皇也是,明明是他替你选中的这些人家,后来就不管你了吗?”
萧琢笑道:“陛下自然是对我心存愧疚的,也想着替我澄清这些流言,是我没让罢了。”
“为什么?”宋枕棠不解地问。
萧琢顿了一下,说:“若是说出来,岂不是耽误了那些姑娘们的名声,影响她们日后婚配。”
宋枕棠听了这话,忽然不知道说什么了,在今日之前,她从未想过那些流传已久的谣言的真实面貌竟然是这样。
她看着萧琢,心里忽然有些愧疚,因为曾几何时,她对那些恶毒的传闻也是深信不疑的。
萧琢见宋枕棠忽然不说话了,只是一直盯着自己看,不由得问:“怎么了?”
宋枕棠坐起来,与他面对面,两人四目相对,半晌,她低声道:“对不起。”
两人相识了这么久,这还是宋枕棠第一次对萧琢说出这三个字来。
萧琢愣了愣,捧起她低垂的脑袋,“怎么了?”
宋枕棠摇摇头,没说原因。
萧琢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忽然伸手将她拉到自己腿上坐下,这下是真正的面对着面了。
萧琢就坐在床边,她坐到他的大腿上后,就是背对着床沿,她后怕会掉下去,有些怕的抱住萧琢的胳膊,“你干什么?”
萧琢环住她的腰身,将人紧紧保护在自己怀里,柔声道:“不需要对不起。”
“为什么?”宋枕棠问。
这次萧琢没有回答,只是将人搂得更紧了些。
小姑娘在想什么他很清楚,但他根本没有他口中说的那般无私。
当时,宣成帝要替他澄清谣言是真,他主动拒绝了也是真,但是,却根本不是什么为了那些姑娘们的名誉。
他只是自己不想成亲,直到如今遇见宋枕棠。
这些年来,他周身的谣言大多都是因为宣成帝赐婚而起,但也正是因此,他才能直到二十六岁才成亲,才能在如今成为宋枕棠的驸马。
说起来,他还要感谢宣成帝,感谢这些纷纷流言。
两个人沉默地抱在一块,这些日子,两个人好像经常拥抱,从第一次的害羞,不自在,到如今,宋枕棠已经能安心地环着他的肩膀。
她敏锐地感觉到萧琢的情绪有些奇怪,想要再问,忽然房门被人敲响,紫苏来回禀,说是要用晚膳了。
萧琢拉着宋枕棠从自己身上坐起来,说:“不是饿了么,先去用膳吧。”
宋枕棠的确是饿了,便想着等用完膳再说,可是等用完膳之后,她就彻底忘了这事了。
虽然下午睡了午觉,但晚上仍是很早就犯了困,宋枕棠早早洗漱之后躺到床上,看着坐在椅子上看书的萧琢,问:“你什么时候睡?”
萧琢抬眼看她,“怎么了?”
宋枕棠说:“这床这么小,你要上床的时候动作一定要轻一点,我怕你会吵醒我。”
萧琢翻书的动作一顿,语带惊讶地说:“上床?我也在床上睡?”
宋枕棠却比他更惊讶,“这屋子里只有一张床,连张榻都没有,不在床上睡在哪睡?难道要在地下睡么?”
萧琢没说话,实际上他心里想的就是今晚要打地铺的。
宋枕棠哼了一声,提高声音来掩饰语气里的不自然,“本公主连下人都不苛待,何况你是我的驸马,再说了,又不是没有一起睡过,还纠结什么?”
说完,她裹着被子翻身一躺,再不理人了。
萧琢见此颇为无奈地摇了摇头,合上书,拿上寝衣,到隔壁浴房洗漱去了。
等收拾完回来,宋枕棠已经面对着墙壁睡着了,萧琢替她往上拉了拉被子,然后轻手轻脚地躺在她的身边。
从前萧琢对于这些衣食住行一向不挑剔,但不知道是不是和宋枕棠在一起待的时间久了,竟
然也觉得这能睡两人半的架子床有些窄了。
主要是离着宋枕棠太近,即便她现在是背对着他,萧琢也能清晰地听到她的呼吸声。
稍稍一动,就能触到她蜷缩着的身子,柔软馨香。
不能再想了,否则又要去冲冷水。
萧琢竭力克制住自己脑子里不受控的画面,伸出手臂交叠着枕在脑袋底下,小臂上传来一丝痛意。
萧琢伸手去摸,是右手上被宋枕棠刚刚咬出来的牙印,没有流血,只是轻抚过去,还有有些轻微的刺痛。
萧琢闭上眼睛,用左手食指在那牙印上使劲一摁。
原本只是轻微的痛苦顿时放大百倍,萧琢没出声,但忍不住轻蹙了下眉。
大约是回京之后的日子有些太好了,这样疼痛的感觉竟然让他有些陌生。
萧琢又在伤口上使劲摁了一下。
疼痛让他心安。
也让他终于忘了那些旖旎的场景,酿出几分困意。
这床很舒服,身边又睡着宋枕棠,但不知是不是因为今天提了太多次往事的原因,萧琢睡得并不好,甚至罕见地做了噩梦。
在梦中,他回到了那个宅子。
高大华丽的门廊下,一个漂亮女人坐在台阶之上,怀里还抱着一个半人高的小孩子。
这个小孩就是少时的萧琢。
一大一小紧紧依偎在一起,萧琢看到幼小的自己伸手去擦那女人唇角流下的血迹,“阿娘,别哭。”
女人长得很漂亮,穿得也很华贵,可是脸上却满是青青紫紫的伤,领口的衣裳都被扯得稀烂,身上还有源源不断流下来的鲜血。
她分明在哭,泪水落下把赤/裸的胸口都打湿了。
可是口中却道:“阿琢,娘亲没有哭。”
那时小小萧琢还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说谎,茫然道:“不疼吗?”
女人却笑了,眼底闪过一丝疯狂,“不疼,我只觉得畅快。阿琢,看到你父亲这样歇斯底里,我只觉得畅快。”
萧琢听不懂,但有些被吓到,不敢说话了。
女人紧紧抱住怀里的儿子,青紫的脸蛋贴着萧琢的脖子,呢喃道:“怎么会疼呢,阿琢,你知不知道,你爹从来没有对我说过这么多话。”
女人艳丽的眉目间隐约显出几分疯狂,即便是长大后的萧琢再看到这一幕,仍旧有些毛骨悚然。
父亲和母亲的关系并不好,这是幼时萧琢最深的记忆。
在萧琢的印象里,父亲一直忙于军务,他小时候是和母亲长大的,几乎就没有见过父亲几面,而且父亲也不怎么和母亲说话。
后来,母亲又有孕了。
萧琢想,父亲一定很开心,这样就会多多回来看他和母亲了。
可没想到,父亲回来之后,没有一句温柔的关切,反而扯着母亲的头发扇了她一个响亮的耳光。
再后来,那个孩子就没了。
他当时还很小,刚刚六岁,什么都不懂,就抱着母亲哭。
母亲却一直在笑。
直到后来萧琢才明白,原来母亲怀的那个孩子,根本就不是父亲的。
母亲流产后没多久,也跟着撒手人寰了。
偌大的威国公府只剩下萧琢一人。
之后,萧振山就得了疑心病,总是怀疑萧琢也不是自己亲生的,想直接杀了他。
可是,萧琢是他唯一的儿子。
萧振山下不了手,但是对萧琢的态度却是越来越恶劣,动辄打骂。
萧琢就是这么一直生活在父亲的阴影里。
他的童年在孤寂中和母亲度过,六岁之后,是在父亲的暴戾下度过,父亲恨他,打他,却又将他视为自己的继承人,将他带到军队里,严厉教导,他希望他成才,又怕他真的成才会反过来报复自己,所以一直派自己的亲信监视着他。
在萧振山死之前,萧琢一直活在这样一个牢笼里。
他唯一的喘息之机,就是在草原上骑马的时候,他骑马很快,很危险,监视他的人跟不上萧琢的马。
所以长大后,萧琢的梦里总是在骑马。
可是今天不知为什么,他在梦里又回到了那个小院,又回到了那个让人害怕,让人作呕的小院。
大约是下午睡得多了,宋枕棠半夜醒来了一次,她觉得有些口干,想越过萧琢去倒杯水,却听到身边有说话的声音。
她以为是和自己说,便凑过去问:“怎么了?”
睡梦中,萧琢低声道:“……救救我。”
第36章 回京
36.
龙虎卫离不开萧琢, 因此,他只在宜秋行宫陪宋枕棠住了一天就又回了燕京。
偌大的平湖秋月只剩下宋枕棠一个人住,拥挤的床榻也显不出狭窄来了。
宋枕棠该欣喜, 可是在萧琢离开的这段日子, 她却常常是孤坐着发呆。
这日午后,宋枕棠正坐在梧桐树下新扎的秋千架上出神, 底下人忽然来通报,说是裴家两位姑娘求见。
“请去偏厅吧。”宋枕棠愣了一下,说。
通传的小太监领命而去,宋枕棠扶着秋千绳站起身,原本搭在她膝盖上的书册啪嗒落地。
宋枕棠皱眉捡起来,这本书她已经看了三天了,早上看, 午后看,晚上看, 到现在还没翻到第十页。
她无声叹口气,拂去书页上的尘土, 随手扔到了秋千上,然后回房去换衣服。
一盏茶后,她来到偏厅, 裴之娴和裴之婉已经在喝茶了。
宋枕棠走过去,坐在两人身侧, 先让人送些茶点来,然后才问她们:“表姐,你和阿婉今日没去陪母后吗?”
裴之娴笑着道:“晨起去请过安了。本来想多陪娘娘坐一会儿, 可是娘娘说你好几日没出门了,让我们来瞧瞧你。”
说着, 她偏头看向宋枕棠,关心地问:“是那日的伤还没好么?”
“过去这么多天了,早就好了。”宋枕棠摇了摇头,忽而想起什么,问裴之娴,“表姐,过两日就是重阳,你是不是要回京一趟?”
往常重阳的时候,都还没有来宜秋宫,今年入秋早,因此秋猎的日子比往常早了近一旬,到宜秋宫的日子也提前到了重阳之前。
依着宣成帝的意思,重阳节不算什么大节日,略去不办也无妨,裴皇后却想着让裴之娴练练手,正好宋长翊还留在燕京,便让他陪着裴之娴一道操办。
原本是宋枕棠与裴之娴一起的,但她受伤之后,哪还敢让她再操心宴会的事,裴之娴这几日也都是留在裴皇后的偏殿,与她请教相关事宜。
此时听到宋枕棠主动提起,还以为她也想来帮忙,正想劝她,便听到宋枕棠开口道:“表姐,明日我想同你一起回京。”
裴之娴不由得蹙起眉,温柔中带着几分不赞同,“你身子还未痊愈,还是别折腾了,何况上次的那个刺客还没查出具体的底细,回京再遇到危险怎么办?”
宋枕棠一向听劝,可是这次她显得格外倔强,“我想回去,表姐,明日我和你们一起。”
裴之娴和裴之婉对视一眼,都有些弄不明白为何,但若真由着宋枕棠和她们一道回京,又是绝对不放心的。
没办法,劝不动宋枕棠,两个人只好去回禀裴皇后,哪知裴皇后沉默半晌,竟然答应了。
裴之娴一向温和柔顺,甚少会反驳裴皇后的决定,此时实在忍不住道:“姑姑,殿下才刚遇了刺,您不怕殿下她……”
裴皇后笑着拉住她的手,宽慰道:“有危险多派护卫就是了,难不成以后还能一辈子不出门了?不必担心她。”
“可是……”
裴之娴还想说什么,裴皇后却是意
味深长地笑了笑,“阿棠早就长大嫁人了,这深宫高墙束不住她,就让她去见她想见的人吧。”
虽然裴皇后没说具体是谁,可裴之娴哪能听不出来,她微微愕然,“难道?”
裴皇后没答,眼底却是漫上一丝笑意。
早在宋枕棠和萧琢一起来宜秋宫的第一日,裴皇后就发觉了两人之间的变化。
相较于第一次的疏离冷淡,这次她们虽然也没在人前多说几句话,却始终都有眼神交流。
日久生情,这一个多月的时间到底不是白相处的。
裴皇后想着变化颇大的女儿,心底有点失落,但也替她高兴。
因为宋枕棠的身份,所以她向来是什么都有的,从没主动开口说过想要什么。
现在,她终于有了自己想要的,想见的,这是好事。
夫妻之间,本该如此。
裴皇后这边都应允了,裴之娴也不好再说什么。
翌日,接人出宫的车撵早早等在平湖秋月外,宋枕棠没带包袱,只带着一个紫苏上了车。
因为时间紧,回去的马车比来时的快了许多,一个时辰就进了燕京城。
另一辆马车里,裴之娴撩开车帘问宋枕棠:“阿棠,叫人给你送回将军府去吗?”
宋枕棠却摇了摇头,“我先回宫。”
裴之娴略有诧异,但也没说什么,只点点头,道:“好,那你小心些,我们就先回郴国公府了。”
宋枕棠嗯一声,又不忘嘱咐,“表姐,别和人说我也回来了。”
裴之娴抿唇一笑,会意地点头应了。
目送裴家的马车离开后,宋枕棠吩咐自己的车夫启程往皇宫的方向驶去,相较于将军府,皇宫离着龙虎卫的衙门更近一些。
这几日宋枕棠留在了宜秋宫,萧琢便也没有回将军府,几乎就是睡在了龙虎卫。
圣驾不在京,京中的治安便更要注意,何况前几日还出了那桩刺杀的案子。
一连几日,萧琢几乎是忙得脚不沾地,像是要把自己长在书桌后似的。
丁介立在不远处,偷偷觑着自家将军的脸,眉心紧蹙,眼底乌黑,下巴上还有胡茬星星点点地冒出来,整个人是又糙又疲惫。
这公主殿下才走了几天,他们将军便把自己作践成这个样子了,这还得了?
他一直算着时辰,现在是卯时了,将军昨天又是熬了大半宿。丁介叹口气,端着一碗刚热好的南瓜粥敲门走进去,“将军。”
萧琢头都没抬,“何事?”
丁介走过去,把粥碗搁到桌子上,然后一点点地往他手边推,“将军,公事是忙不完的,您喝了这碗粥,先去歇一会儿吧。”
萧琢执笔在折子上勾划,不在意地说:“不睡了。”
丁介见他根本没有理会自己的意思,不得已只好搬出宋枕棠来,但心里又怕惹怒了萧琢,语气十分小心翼翼,“将军,您若是再把自己熬病了,回宜秋宫的日子岂不是又要推迟,届时,怕是要更晚才能见到公主殿下了。”
公主殿下这四个字一出来,萧琢手中的动作果然顿住。
丁介心头一喜,但还来不及再继续往下说,就见萧琢皱起眉,问道:“说起公主,前几日的那个刺客的身份,到底查出来没有?”
他问起正事,丁介也不敢再插科打诨,道:“说是刑部和大理寺共同审理的,最终结果应该已经送到东宫去了。”
东宫……萧琢拧了拧眉,“我不是说,要先送一份来龙虎军?”
丁介道:“咱们十六卫毕竟没有审理问责的权力,刑部先把文书递给东宫,也是理所应当。”
萧琢闻言揉了揉额头,丁介说得没错,是他太心急了,忘了这里不是在西北。
他闭着眼睛沉思,右手搭在桌面上,食指一下一下地在桌面上轻点。半晌,他道:“叫人打水来,我要洗漱。”
丁介以为他想通了,立刻道:“将军,要休息咱们还是回将军府吧?”
萧琢却道:“不休息,一会儿我亲自去一趟东宫。”
龙虎卫离着东宫不算远,两刻钟后,萧琢骑马到了东宫的朝晖门,如一般朝臣想要求见太子一样,递了身份牌子给守门的内监,然后等候通传。
不料那小太监一眼就认出了萧琢的身份,根本没接牌子,对着他福一福身,道:“既然是驸马大人,请随奴婢来吧。”
萧琢把缰绳往丁介怀里一扔,没让他跟着,只一个人跟着引路内侍进了东宫。
想到小太监方才的话,萧琢不禁问道:“太子殿下知道我会来?”
小太监未答,只是微笑着点了点头。
萧琢便也不再多问,跟着他一路来到了太子平日处理政事的含章殿。
萧琢身份特殊,乃是手握重权的武将,因此自从进京以来,便几乎没有和东宫有过私下的牵扯,也一次没有踏入过东宫。
他踏入含章殿,不自觉地敛目打量了一圈。
上次他来的时候,还是近十年前,当时东宫的主人还是已逝的德慧太子宋长稷,而如今的太子在那时还只是一个踏出书房学习理政的年轻皇子。
如今七八年过去,东宫的主人已经换了人,他也从西北回到了京城。
原来时间过得这么快。
萧琢心里有些恍惚,面上却是没有半点表露,他走上前给宋长翊行礼,“臣萧琢,参见太子殿下。”
宋长翊仿佛是刚见过大臣,身上还穿着正式的朝服,此时见到萧琢进来,他亲自过来将人扶住,“都是一家人,深玉,不必客气。”
实际上两个人不是很熟,就算多年前萧琢在皇宫住着的时候,两人也没说过几句话,因为相较于年少的宋长翊来说,他的年纪和宋长稷更相近些。
不过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因为宋枕棠,两人现在倒是真成了一家人。
萧琢顺着他的力道起身,语气亲近却又不显疏离,“谢殿下。”
将人扶起来后,宋长翊随意拣了个位置坐下,然后示意萧琢也坐,孟值亲自端茶过来,宋长翊端起一杯先递给萧琢,道:“这是特意叫人准备的亭春雪,将军尝尝?”
萧琢接过,拨开杯盖,果然嗅到一股熟悉的香气,他微不可察地挑了下眉,然后道:“有劳殿下费心了,竟然还知道臣喜欢喝什么茶。”
宋长翊道:“先前在父皇跟前见你时,见周喜给你上的都是这个茶,便叫人预备了些。本是给你预备的,可没想到都一个多月过去了,将军刚喝上这杯茶。”
萧琢笑道:“臣是粗人,不懂品茶的好坏,这亭春雪是唯一能在泷州种出来的茶叶,臣也不过是喝惯了而已。”
宋长翊闻声一笑,道:“真没想到,将军这般长情。”
萧琢敏锐地听出他话里有话,眉头轻轻一蹙,又很快舒展。
他撂下茶杯,没再接这话,而是主动提起了今日求见的目的,“太子殿下,臣听说前几日公主遇刺一事刑部已经查出了些眉目,折子都已经送到东宫来了,所以臣特意过来,就是为了这件事。”
宋长翊并不意外,他跟着搁下茶杯,朝着身侧候着的孟值抬了抬手,孟值立刻到太子的书桌最右边取出一本蒙着杏黄缎子的奏折,然后双手递给萧琢。
萧琢没接,而是看向宋长翊。
宋长翊点点头,示意道:“打开看看吧。”
萧琢这才伸手去接,一目十行的看完后,俊逸的眉头几乎要皱成一团乱麻。
“竟是粟英族的人?”
宋长翊点了点头。
粟英族原是与大齐西北边境接壤相邻的一个小国,因为地势狭小牛羊不丰,每到冬天都要闯进大齐的西北境内掠夺一番,搅得边境上的百姓是苦不堪言。
七年前,是萧琢带兵剿灭了困扰边境几十年的粟英国,平了边境之乱。从此,一国变一族,粟英人也从此成了大齐的子民,在萧琢铁血镇压和丰厚的安抚之下,这七年间都没有出过什么乱子,边境几乎可
以说是恢复了安宁。
萧琢怎么也没想到,前几日的刺杀会是粟英人掀起的风浪。
难道是想复国?
萧琢眉头紧锁着,没说话。
宋长翊却仿佛已经知道了他心底在想什么,从袖中掏出一封信笺,递给萧琢,“将军看过这个就明白了。”
萧琢拧着眉头把信拆开,才读几个字就明白了。
粟英能被灭国,除了武力不敌之外,还有一个最大的原因就是皇族断了根。
当时的粟英国主没有儿子,他死了之后,国家没有继承人,便自己爆发了内乱,几乎天天都在打。
最后几股势力闹得两败俱伤,萧琢趁虚而入,坐收了渔翁之利。
如今粟英族残部想要卷土重来,无非就是他们找到了合适的继承人。
前前任大王的小儿子,上一任大王的亲弟弟,当时灭国时才两岁,被忠诚的手下提前抱走了,长到现在,也有十一岁了,勉强算是一个能被信任的王子了。
有了他在,那些不死心的粟英旧部竟然还真的召集出了一支复国的队伍,虽然人数不多,却搅得西北动荡。
而他们进京来,也是想要挟持宋枕棠,以和宣成帝换取一个复国的机会。
萧琢握着信纸的手指不自觉收紧,面上的表情愈发凝重。
宋长翊注意到他神情的变化,主动安抚道:“将军莫急,总归那些潜进燕京的异族探子已经被抓进的刑部,暂时京中没有危险了。”
但实际上,萧琢心里并非担心,只是觉得有些异样。不过并没有当着宋长翊的面说出来。他沉默半晌,道:“殿下,我能去瞧瞧那些人么?”
宋长翊合上折子,道:“将军来晚了,孤已经叫刑部的赵侍郎压着他们去宜秋宫,面见圣上了。”
“这么快?”萧琢微不可察地拧了拧眉。
宋长翊说:“父皇得知此事后大怒,连孤也跟着挨了不少的训斥,这几日为了查清他们的底细,连觉都不敢多睡,生怕把时间拖得太长。因此一捉到人,立刻就禀报给父皇了。”
既然是宣成帝要人,萧琢也不好说些什么,他顺着宋长翊的话附和,“陛下爱子之心,太子殿下想必也该习惯了。”
宋长翊笑道:“的确,父皇虽然为皇帝,但对于我们这些子女,便如寻常父亲一般,尤其是阿棠。”
他主动提起宋枕棠,萧琢便不能不搭话。
于是,两个人的话题顺势从公事转到家事上,絮絮说了好半天。
直到孟值过来提醒快到午膳时间了,萧琢才终于捉到机会起身告退。
宋长翊挽留道:“既然已经快用午膳了,深玉留下陪孤一起用膳吧。”
萧琢婉拒道:“不敢打扰太子殿下,臣回去还有公事要处理,就不再久留了。”
说着,他直接拱手告退,宋长翊亲自送他出了含章殿的宫门。
离开含章殿后,萧琢直接从来时的朝晖门出了东宫,丁介一直等在门口,问:“将军,咱们是回龙虎军还是?”
萧琢眯了眯眼睛,道:“先去吃饭。”
丁介一愣,“那是回将军府?”
萧琢摇头,“不,去奉仙居。”
自从那日发生了遇刺一事,奉仙居吓得闭店三日,昨日才又重新开张,但到底因为此时受了影响,萧琢去的时候正赶着饭点,一楼大厅竟然破天荒的没有坐满。
他寻了个窗边的位置坐下,随意点了几道菜,然后便不动声色地打量起这奉仙居来。
丁介瞧出他的动作,压低声音道:“将军,您刚刚在太子殿下那看到卷宗,和那刺客身份了?”
萧琢摇了摇头。
他什么都看到了,却又好像什么都没看到。
宋长翊给他看的那折子上明明将来龙去脉都写得清清楚楚,但不知道为何,他就是有一种隐约的不安。
不知是不是因为燕京离着西北太远,待在这里总觉得鞭长莫及。
萧琢心里装着事,一顿饭用得是索然无味,没两刻钟就吃完了,他扔了银子走出奉仙居,午后打算回将军府歇会儿,正要翻身上马时,忽然见到奉仙居侧面的巷子里停下一道马车。
他握着缰绳的手倏地顿住,偏头往巷子里看,只见马车里下来一个身着月色锦袍的男人,瞧不见脸,只有模糊的侧脸,和右手上握着的一把折扇。
那模样,那姿态,总觉得好像从哪见过。
萧琢默了一瞬,正想下马跟过去一探究竟,忽然一个年轻的龙虎卫从巷子那头窜出来,一看到萧琢便十分惊喜地迎了过来,“将军!”
萧琢的思绪还没扯回来,语气冷淡地问:“何事?”
来人欢欣雀跃地禀报,“将军,公主殿下来了,公主殿下来看您了!”
萧琢霎时一愣,他猛地把头转回来,一双鹰目紧紧地盯着眼前的人,不敢相信般,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来传话的人没想到将军会是这个反应,不由得有些被吓得,他小声重复道:“是公主殿下……”
公主殿下。
萧琢确定自己没有听错这四个字,是公主殿下。
宋枕棠来了。
她不是在宜秋行宫么?怎么这会儿却在燕京城,还说去了龙虎卫?
萧琢觉得自己脑子里理不清的思绪越来越多了,乱糟糟的,竟让他有些不知道下一步要干嘛。
最后还是那来传话的士兵主动问道:“将军,您现在要回去么?”
萧琢终于回过神,“自然回。”
但他也没忘了正事,他对丁介招了招手,丁介立刻过来,“将军?”
萧琢吩咐道:“派人紧紧盯着这间奉仙居,并将这几日进出的食客全都排查一遍,有任何问题都要立刻禀报。”
丁介明白事情的重要性,郑重点头,“将军放心吧,这里就交给属下了,您就和公主……”
而他的话还没说完,萧琢已经松了缰绳,飞快掉头回龙虎卫衙门去了。
宋枕棠还是第一次来十六卫衙门,知道萧琢不在,她挥退了来请安的其他人,独自一个人在院子里参观。
说是院子,其实更像是一个小小的靶场,墙根底下摆着十来个草垛子,走近一看,上头有着大大小小的圆窟窿,看起来用了许久了。
草垛子旁边挂着两把弓箭,宋枕棠看着好奇,随手拿起一把,想要试试。
可是那弓箭看着不大,实际上却很沉,她光握着已经有些费力,更遑论拉开弓弦了,只一会儿胳膊就酸了。
沉重的弓箭拽着她的胳膊往下拽,眼看就要把弓摔落,此时,忽然出现一双手从后托住她的胳膊,然后将她整个人环在了怀里。
“昭阳,你怎么来了?”
第37章 射箭
37.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 宋枕棠已经习惯了被萧琢抱,甚至已经习惯了他怀抱的温度。
宋枕棠被人圈着腰,没挣开, 只是扶着他的手臂在他怀里转了半圈, 回身与他对视。
萧琢被她明媚的杏眸盯着,有些奇怪地歪了歪头, “怎么了?”
宋枕棠盯着他没说话。
那天,她夜半起身倒水,听到了萧琢的梦话,那般示弱、怯惧的语气,让宋枕棠一阵恍惚,还以为是自己在做梦。
她不确定地低头看,却看见萧琢额上都是冷汗。
这下她能确定了, 就是萧琢在说话,在梦里求救。
可他到底梦到了什么?
宋枕棠跪坐在萧琢身侧, 看着他僵硬防备的睡姿,无端想到了他身上那些遮不住的伤痕。
虽然萧琢不肯说, 但宋枕棠知道,那绝不是战场上受的伤。
他从前到底经历过什么?
抱着这样的疑问,宋枕棠躺在床上, 几乎辗转了整夜未睡,朦胧间, 她感觉到身后传来一阵窸窣动静。
萧琢醒了?宋枕棠闭上眼睛,不动声色地竖起耳朵,忽然上身一暖, 不知何时被她压在身下的锦被重新盖到了她的肩膀上。
是萧琢动作很轻地在给她盖被子。
宋枕棠藏在黑暗中抖了抖睫毛,
说不清心里到底是什么感觉, 直到身后的呼吸声再度平稳,她才悄悄翻了个身。
深夜里,一切又恢复了安静,宋枕棠背对着萧琢,甚至不知道刚才给自己盖被子的那个他到底是醒来了,还是一种单纯的本能。
她忽然有些想看他,翻过身,却对着萧琢的背影。
有些失落,但很怕会吵醒他,宋枕棠最终什么也没有做,只想着醒来后,一定要问一问究竟。
然而等她醒来的时候,却得知萧琢已经离开行宫了。
明明只隔了不过一个深夜,想要见他的心思却愈发强烈。宋枕棠说不清自己这是怎么了,但她一向随心而动。
她想见萧琢,而萧琢回了燕京,所以,她就回来了。
这几天,她心里攒了许多话想问他,可是现在两个人真的见了面,她反而什么都不想说了。
日子还长,何必把那些不开心的事留在这一刻,往后她应该还有很多时间去慢慢了解。
萧琢见宋枕棠一直不说话,原本飞扬的俊眉一点点蹙成了一团,眼底也漫上几分担心,“是不是行宫出什么事了?”
宋枕棠一怔,随即笑道:“行宫里能出什么事?”
萧琢不是很信,“那你怎么突然回京了?”
宋枕棠瘪瘪嘴巴,“没准我就是突然想见你了呢?”
这样直白的话,任何人听了都不可能不动心。萧琢心口先是一颤,而后又被理智压了下去,宋枕棠怎么可能为了他从宜秋行宫大老远的回京城,是两人最近越发亲近的关系让他昏了头了。
宋枕棠从他眼底瞧出他的不相信,当即有些羞恼,可又不好意思把话说得太直白,轻咳一声,胡诌道:“快重阳节了,京中有宴会,我担心表姐一个人忙不过来……”
原来是这样,萧琢听到她的真正答案,心里难免有些失落,面上却是完全没有表现出来。他关切道:“这几天我不在,你有没有好好擦药,背上的伤都好了么,可以去参加宴会了?”
宋枕棠根本不想参加什么重阳节的宴会,何况有二哥在京,阿娴表姐那里根本不需要她。她不愿意再提,胡乱敷衍了两声,然后拍拍萧琢刚接过去的弓箭,转移话题道:“这弓是你平时练习用的吗?”
萧琢轻巧地掂了掂,回答:“只是偶尔手痒拿来玩一玩,更多时候就挂在那里当摆设。”
宋枕棠看着那弓箭上古朴的纹路,问:“这和你在西北时用的弓不一样么?”
萧琢笑道:“这样的弓也就能打个草垛子,这么轻,伤不了人的。”
宋枕棠瞪大眼睛,“可我觉得已经很重了。”
萧琢道:“所以我能保护你。”
宋枕棠拉他的胳膊,语气里有些向往,“那,你能教我吗?”
萧琢挑了下眉,“想学?”
“当然了。”宋枕棠嗯嗯点头,“我小时候也和皇兄们上过骑射的课,可是没多久父皇就说靶场上流矢危险,不叫我学,所以我只学会了骑马。”
“的确危险。”萧琢赞同地点了点头,却又伸手握住了宋枕棠抚着弓箭的手,“但你若想学,我可以教你。”
听到这话,宋枕棠饱满圆润的杏眼一下子弯成月牙了,“那你现在就教我。”
萧琢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而是问:“你用过午膳了没有?”
宋枕棠道:“自然是用过了。”
这回萧琢点了头,然后让宋枕棠等一等,自己出门不知和谁吩咐了几句什么。
因为是到龙虎卫来,宋枕棠特意穿了一身轻便的衣裳。内着纯白圆领内袍,外罩黄红相间的圆领半臂,下身是一条条纹长裤,外搭一件湖蓝色小袖翻领袍,脚上一双轻便的短靴。
长发挽起扎盘辫,束一条浅蓝色抹额,除此之外,头上没有其他任何多余的饰品,干净而又清爽,正适合拉弓搭箭。
但实际上,即便只是院子里当摆设的弓箭对她来说也有些重,尤其她还是第一次学,萧琢怕压伤了她的手腕,便让人去寻一把再轻一些的来。
可是龙虎卫里毕竟都是男子,且又个顶个的崇武好斗,只有担心自己的弓不如旁人重的,哪里有人会用轻的。
没办法,萧琢只得打发人去坊间重新买一把,还特意嘱咐不要买镶金带玉的,否则依着宋枕棠那个脾气,怕是不愿意用。
大约两刻钟后,小弓终于买回来了,萧琢自己上手亲自试了一把,满意地点点头。
而此时,屋子里撑头等着的宋枕棠都有些昏昏欲睡了。
萧琢拿着弓箭在她面前晃晃,像逗小猫似的把人逗醒。
宋枕棠一睁开眼睛,视线立刻便黏在了那把弓箭上。
虽然比之先前的小上许多,但上面的花纹同样古朴厚重,只看着就很让人有上手一试的欲望。
她伸手接过,不由得感叹,“好轻啊。”
萧琢道:“你今日初学,用不了太重的。”
宋枕棠纵使骄傲,也不会在这种事上逞能,她相信萧琢的话,点了点头,伸出右手想着勾一勾弓弦。
谁知指尖还没碰到,就被萧琢拦下了,“等等。”
“怎么了?”宋枕棠疑惑地回头。
萧琢把自己拇指上一直带着的扳指摘了下来,拉着宋枕棠的手给她戴上,然后嘱咐道:“要戴扳指,否则拉弦的时候很容易就磨破手指。”
从两人在那个巷子见的第一面开始,宋枕棠就注意到了萧琢手上带着的那只扳指。
不似京中那些贵公子们拿金玉扳指撑身份,萧琢的这只分外不同,并非金玉所制,上面勾刻的花纹也并非常见的金玉满堂,而是盘旋着一只栩栩如生的海东青,十分惹人注目。
两人相处这一个多月来,宋枕棠好像一次都没见他摘过,想来是他的心爱之物。
此时萧琢把扳指给她带戴,宋枕棠又是喜欢,又是好奇地伸手摸了摸,问他,“这是木头的做的吗?怎么摸着这么光滑。”
萧琢道:“不是木头做的。”
“那是什么做的?看这颜色,很像木头。”
萧琢沉默未答,宋枕棠拧起眉,看着他,“你怎么不说话啦?”
萧琢道:“还是不说了,我怕会吓到你。”
本来只是随口一问,可是听他这么说,宋枕棠反而更好奇了,她立刻问:“是什么?”
萧琢指尖微抬,指腹抹过扳指上凸起的海东青,轻声道:“是它。”
宋枕棠一愣,一下子还没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萧琢道:“我十四岁那年,第一次亲手射杀了一只海东青。这扳指,就是用海东青的骨头做的。”
他的语气平淡,和往常也根本没什么两样,宋枕棠听着却忍不住打了两个寒战。
萧琢敏锐地察觉到她肩膀的颤栗,垂眸问道:“怕了?”
“……才没有呢。”宋枕棠倔强道。
骤然听到这扳指是活物骨头做的,尤其还是凶猛的海东青的骨头做的,宋枕棠心里的确有点打颤。
但那不是怕。
她更想知道,萧琢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过,她也知道萧琢肯定是不会告诉自己的了。
她低头去瞅自己手上的扳指,这是萧琢的东西,戴在她的手上其实有些大,可她莫名不想摘。
她伸手在海东青腾飞的翅膀上轻点了两下,脑海中似乎已经想象了十四岁的萧琢。
少年人的身板尚且有些单薄,却已经能搭弓拉箭,射下一只凶猛的海东青。
莫名的,宋枕棠有些想见见那个时候的萧琢。
但她注定是没有机会了,宋枕棠摩挲着扳指,又重复,“我不怕,教我吧。”
萧琢眼底飞快闪过一丝诧异,而后缓缓点了点头。
知道公主想要学射箭,院子里的靶垛早就被重新布置过了。宋枕棠跟着萧琢走到院子里,两人正对着一排三个靶垛,距离她不算远,但是靶心很小,宋枕棠不眯起眼睛,几乎看不见正中的红点。
萧琢站在宋枕棠的身后,先给她大致示范了一遍射箭的动作,然后把弓箭重新
递给宋枕棠,让她自己试一下。
宋枕棠握着弓身,学着萧琢刚才的动作,伸手去拉弓弦,可方才在萧琢手里几乎被绷成了一个弧形的弓弦到她手上就忽然变得很硬,她伸手去拉,粗粝的弓弦磨得她指腹生疼,还是没有半点动静。
这是怎么回事?
宋枕棠有些丧气地看向萧琢,萧琢讲解道:“其实是你握弓的姿势不对,所以就用不上力气,应该这样……”
说着,萧琢伸手去握宋枕棠的手,手把手带着她拉开了弓。
宋枕棠眼睛一下子亮了,而后萧琢又继续教她如何搭箭,如何发力……
宋枕棠学得很快,没多久,就在萧琢鼓励的视线中射出了自己的第一支箭。
同预想中的一样,那支箭根本没有朝着靶垛去的意思,愣头愣脑地就撞到了地上。
萧琢并不意外,说:“再来。”
宋枕棠点点头,拿出第二支,按着萧琢方才所教给她的,搭在弓弦之上,然后绷紧、用力、射出。
仍旧是射在地上的一支。
萧琢接着道:“再来。”
于是,宋枕棠再拿起第三支,重复同样的动作,而结果也都是一样。
一个箭袋里十支箭,等宋枕棠全部射出去之后,周围的地上躺满了箭,她有些丧气地垂下手,“好难啊。”
萧琢走过来,摩挲了一下她的指节,确认没有被弓弦划伤之后,问:“还要继续吗?”
宋枕棠是何等好强的性子,自然不会轻易放弃,她坚定地点了点头,“自然。”
萧琢看着她的坚决的眉目,轻笑了一下,又命人抱来了五个箭筒,整整五十支箭。
想做的事就一定要做到。
于是,这整整一个下午,宋枕棠几乎连水都没有喝一口,就那样一支箭一支箭地练习,萧琢也就陪在她的身边,时不时地纠正一下她的动作。
直到箭筒里只剩下最后一根,宋枕棠重复地拉弓搭箭,然后瞄准靶心。
咻的一声,尖锐的箭矢离弦飞出,裹挟着不算温柔的风声,在半空中割开一道笔直的线,然后直奔靶心而去。
从最后一支箭射出去的那一刻起,宋枕棠便屏住了呼吸,此时看着箭矢插入靶心,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竟然真的射中了!
然而,箭镞只是在靶子中间的红心上碰了一下,然后就又如之前的四十九支一样,哐当掉在了地上。
宋枕棠憋着气,还想再伸手去拿箭,一伸手却摸了个空。
她看向萧琢,“再叫人拿些箭来。”
萧琢却道:“不能再练了,你的手会受不了的。”
宋枕棠不说话,就那么垂手站着,方才不停抬起放下的胳膊的确泛起了酸痛,可是眼睁睁看着刚才那一支箭中了红心又跌落,她实在不甘心。
萧琢伸手去接她手里的弓,“其实你的准头很好,这才一下午就能射中红心,说明你很厉害。”
宋枕棠仍旧失落。
萧琢道:“最后箭镞没能射进草垛去,是因为你的力气太小,这并非一日之功,要日日练习的。”
宋枕棠又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可她就是觉得失落。
她伸足踢了踢脚底七零八落的箭羽,“叫人来收拾了吧。”
说着,就要往屋子里走。
萧琢却忽然捉住她的手腕,“等等。”
宋枕棠狐疑地看向他,然后就被他伸手拉回了自己身边。
两个人恢复了一开始的那个姿势,宋枕棠站在前面,萧琢贴在她的身后,两手将她圈抱在怀里,他的手里握着一支刚从地上捡起来的箭。
“想试试正中靶心的感觉。”萧琢虽是问句,却没有几分疑问,他知道,对于宋枕棠这样骄傲的姑娘,是样样都要争先的。
他的两条胳膊搭在宋枕棠手臂的两侧,手指牵起她的手,重新面对着箭靶站好。
然后再一次拉开弓,搭上箭,绷紧弓弦。
经过一下午的重复,宋枕棠已经对这一系列的动作十分熟悉了,而这一次,她的手上,还覆着一双男人的手。
萧琢的手很大,大到能将她的手背整个覆盖住。而手心温度又很暖,指腹摩挲着她的指尖,在那一瞬间,不知滋生出多少无声的暧昧。
萧琢抱着她、贴着她、握着她。
两个人的距离明明算不上有多近,但在松开弓弦,放任箭矢飞出去的那一刻,两人好像重合了。
随后砰的一声——
宋枕棠立刻抬头看,箭镞正中靶心,且几乎顶进去了一半,剩下的一半露在外面,箭尾的光滑羽毛还在空中微微发颤,仿佛在炫耀。
明明不是她自己一个人做的,但此时箭入靶心,她只觉得高兴。
“中了!我射中了!”她像是一个刚刚发现太阳的小孩子,眉眼亮亮的向萧琢汇报。
萧琢觉得她很可爱,忽然很想摸一摸她的头,然而抬手时,却敏锐地感觉拇指上有温热的液体流动,便又克制地收了回去。
宋枕棠没发现他的动作,方才拉了那么多次弓,她的胳膊累得都要抬不起来了。
不想被萧琢知道,她偷偷伸手锤了锤自己的胳膊,正好有人来禀,说是快用晚膳了,问萧琢和宋枕棠要不要留下一起用。
萧琢看着宋枕棠的动作,先一步开口替她拒绝了,来人听到回答,立刻拱手告退,没有半分犹豫。
宋枕棠想阻拦都没机会,只能回头去瞪萧琢,“既然都是你的下属,何必拒绝?”
萧琢伸出左手捞起她的胳膊,故意使劲揉了一下,果然看到宋枕棠没忍住皱了皱眉毛。
萧琢松开手,转而点点她的眉心,“还是回去先上药。”
被看穿了,宋枕棠干脆不再遮掩,有些委屈地说:“好疼啊。”
小公主撒娇的本事大约是天生的,萧琢被她娇娇软软的语气砸得再说不出什么训斥的话,只好立刻道:“回家。”
不知何时,将军府也已经成了她默认的家。
宋枕棠笑着,“好。”
紫苏留在了宫中,秋桑还在养伤,玉荣则是被宋枕棠派到裴之娴那里帮她。
明华堂内难得一片冷清,这三个贴身侍候宋枕棠的人不在,底下的人用不惯,宋枕棠由着她们给自己卸了妆换了衣服之后,便将人全部打发出去了。
她们离开后,外间便有脚步声传来,方才去取药的萧琢走进了卧室,看着立在桌前不动的宋枕棠,奇怪地问:“怎么了?”
宋枕棠不太高兴地捋了下头发,“早知道不把紫苏留在宫里了。”
萧琢听她这句话,就知道她是在为什么不高兴了,笑了笑,说:“不在便不在吧,这不是还有我呢么?”
宋枕棠抬眼看向他,“你?”
萧琢点了点头,他吩咐人打了一盆温水进来,然后把手里的药瓶倒入水中,没一会儿温水就变成了浅绿色,看着有些奇怪,味道倒是不难闻。
宋枕棠问萧琢,“这是什么?”
萧琢道:“让你明天胳膊能抬起来的药。”
说完,他朝宋枕棠摊开手,道:“来吧,公主殿下,今晚就让臣来伺候您。”
宋枕棠看他一眼,本想说什么,但还是什么都没说,乖乖地把手交给他。
萧琢握着宋枕棠的掌心坐到桌前,然后把一方干净的帕子浸入那一盆浅绿色的温水中,半晌后拿出来,拧个半干。
他握着帕子对宋枕棠说:“把袖子撩起来些。”
还说伺候人呢,没见过哪家主子还要自己撩袖口的。
宋枕棠心里腹诽着,然后乖乖地自己撩开了袖子。
而后,浸过药水的温热帕子整个覆到了她的手臂上,原本酸痛的感觉的确缓和不少。
萧琢隔着一方帕子给她揉捏手臂,动作不轻不重,但宋枕棠仍旧娇气地红了眼眶。
她抱怨,“很疼。”
萧琢动作放轻,口中却问:“下次还要不要再射箭了?”
宋枕棠没答,反而问道:“那你呢?“
萧琢一愣,“我?”
宋枕棠道:“你
的骑射功夫那么好,从小到大,你又受过多少的伤?”
萧琢动作一顿,随即接着替她按摩手臂,淡声道:“男人哪有不受伤呢?”
宋枕棠不再说话了。
房间内一时陷入了沉默,萧琢安静地替她按摩完,然后收了帕子就要起身。
宋枕棠却拉住他的手,“等等。”
萧琢看着她搭在自己袖口上的手指,没说话,只是抬头睨向她漂亮的眼睛。
“殿下,你今日是怎么了?”萧琢问。
从今日宋枕棠出现在龙虎卫起,他便隐约觉得宋枕棠对他有些不一样了,但具体是哪不一样又说不上来。
此时,他专注地睨着宋枕棠的眼睛,试图从中窥得几分端倪。
宋枕棠坦然回看着他,然后拉着他的衣袖,在自己身边坐下,然后直接上手去撸萧琢的袖子。
萧琢被她的动作惊到,下意识去按住她的手,“公主……”
宋枕棠却盯着他的拇指,道:“被弓弦刮伤之后,上药了吗?”
萧琢微怔,没想到她会发现,宋枕棠认真地看着他,道:“下午我练习了多久,你就陪了我多久,只想着给我上药,你的胳膊难道不疼吗?”
萧琢看着她认真的模样,忽然有些说不出话来。
房间内再度沉默下来,两人就这么僵持着。半晌,才听得萧琢哑声开口,“殿下,难道没有人告诉过你,不要对一个男人太好吗?”
宋枕棠漂亮的眼睛仍旧那么认真,她一字一句道:“但你不是别人。”
“萧琢,你不是别人,你是我的夫君。”
第38章 喜欢
38.
“萧琢, 你不是别人,你是我的夫君。”
宋枕棠语气很轻,但每一个字都说得很清晰。
萧琢听到了每一个字, 却始终没有回应, 直到宋枕棠等到不耐烦,又重复了一遍, “所以,你的胳膊疼不疼?”
少女柔软的掌心贴在他的手腕上,温热的体温顺着跳动的脉搏传入萧琢流淌的血脉里。
他几乎就要控制不住自己心底翻涌的欲望,可将要开口之前,他还是从宋枕棠的手中抽回了手。
动作缓慢而又坚决。
“殿下,多谢。”萧琢开口,拒绝了宋枕棠的关心, “一点小伤而已,不劳公主挂心。”
这是宋枕棠第一次主动关心旁人, 不是客套、也不是敷衍,是实打实地想要更了解他一点, 可为什么得到的是这样的回答。
虽然萧琢的语气如旧,可宋枕棠就是能听出来,其中多了几分疏离。
她看着萧琢, 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睛,藏住眼底将要溢出来的委屈情绪。
她很想问一句为什么要拒绝她的好意, 但骨子里的骄傲不允许她再开第二次口,最终,她什么都没说, 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抱歉, 是我越界了。”
她松开萧琢的手臂,没再看他,低头去弄自己的衣袖,两人仍旧挨得很近,面对面坐着,气氛却由春转冬,瞬间凝固。
直到底下人来敲门,两个人才双双回神,宋枕棠将堵在喉咙里失落强行咽下去,像没事儿人一般,看向萧琢,“走吧,用晚膳了。”
本以为宋枕棠会生气、会恼怒,萧琢甚至已经做好了被她赶出明华堂的准备,未料她此时竟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般,萧琢睨着她的背影,许久才沉沉应了一声。
明明桌上摆着的都是宋枕棠爱吃的,可这一顿饭用完却觉得没滋没味的。
用膳期间,两个人一句话都没有说,但萧琢时不时地会给宋枕棠夹菜。
宋枕棠轻声道谢,然后很领情地吃掉。
用过晚膳,宋枕棠去沐浴,萧琢独坐在卧房看书,听着浴房内隐约传来的水声,半个时辰没有翻动一页。
等宋枕棠换了寝衣回来,见萧琢仍然保持着她离开时的姿势,有些奇怪地皱了皱眉,她掀开被子爬上床,然后道:“累了一整天了,早些安置吧。”
这话说得自然,仿佛两人已经是相处了多年的夫妻,萧琢有一瞬间的恍惚,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宋枕棠已经背对着他钻进了被子里。
当晚,两人如寻常一般的同床共枕,彼此之间只隔着两床被褥的距离,实际却是同床异梦,各有所思。
宋枕棠弓着身子面对着墙壁,两手紧紧拽着胸口的被子,双眸紧闭。
她假装熟睡,殊不知自己的姿势早将她的情绪出卖。萧琢躺在她身侧,感觉到身边人的紧绷,无声叹了口气,借着翻身的动作挪远了些。
男人身体的温度不再那么明显,呼吸声也逐渐平稳了下来,像是睡着了。
宋枕棠这才缓缓睁开眼睛,脑中不可控制地再次想起晚膳前的那一幕。
好意被拒的失落、不解、难堪,种种复杂的情绪交织成一根绳,在心口左右拉扯。
不知是不是安静的黑夜将人的情绪放大了,宋枕棠偏头看着萧琢背对着自己的侧影,眼圈莫名有些泛酸。
她急忙把头转过来,瞪着帐子顶不敢眨眼,生怕真的会有眼泪流出来。
她这是怎么了?
只是一句关心被拒绝而已,她不明白自己怎么这么大的反应。
这些日子以来,她早该了解萧琢的性子了。
他身上的伤痕和那日无意识的梦呓都能说明,他旧时的生活一定不会很好,以他如今的身份地位来说,他不愿意与旁人分享也是情有可原,这毕竟是他自己的事。
她的行为说好听了是关切,说的不好听就是多此一举,只要以后谨守着两人之间的楚河汉界,不再白费功夫就是了。
两人本来不就是这样约定的吗,一年之后,桥归桥、路归路。
她何必要因为这等小事而难过?
宋枕棠抱着被子烦躁地翻了个身,不明白自己是什么时候变成现在这样的,敏感多思,还有点矫情。
她翻来覆去,但仍旧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最后眼皮沉得像是坠了块大石头,她才终于沉入梦乡。
宋枕棠折腾了多久,萧琢就在旁边听了多久,长夜寂静,一点点微小的声音也能听得很清楚。
许久,萧琢在安静中睡去,梦中一片刺目的红。
华丽而空旷的庭院中,尚且年少的他被迫跌跪在地上,上半身赤/裸,皮肉之上青紫的鞭痕遍布,有些地方伤得太重,几乎可见嶙峋的白骨。
萧振山手握马鞭,全当看不见一般,下手之重仿佛是在驯养不服管教的畜生,每一鞭子下去都能带起一串鲜红的血珠。
“你知不知错?”萧振山问。
萧琢仿佛天生不知什么叫认错求饶,一身坚硬骨头撑起不怕死的皮肉,他右手撑着地面,左手塞进了嘴里,咬着手背忍痛。
等萧振山停手之后,他的左手也被自己咬得鲜血淋漓,听到萧振山的问话,他没出声,只是嫌恶地吐出一口鲜血。
萧振山最恨的就是他这副雷打不动的模样,他明明是他老子,却怎么都打不服他,怎么都管不住他。
简直和他那个不知廉耻的娘亲一个模样,想到柳枚,就想到了那个不知父亲是谁的孩子,萧振山被气得浑身发抖,心头的怒火倾注到鞭子上,狠狠地朝着地上的萧琢挥了上去。
不知过了多久,总之地上的泥土都被马鞭搅碎的皮肉混成了一片泥泞的红,萧琢跪在脏污里,不知从哪摸到一把匕首。
身上疼得像是被人泼了一桶滚烫的热油,萧琢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了,他握着那柄尖锐匕首,抱着最后一丝求生的欲望,朝前狠狠刺了出去。
片刻,高山般雄伟的男人就这么倒了下去,匕首刺在他的心口,大股大股的鲜血如喷泉一般,从他的伤口上涌出来,没一会儿就将整个院子都浸成了猩红色。
年少的萧琢跪在其中不知所措,忽而有脚步声传来,由远及近。
萧琢猛然抬头看去,竟是款款而来的宋枕棠。
她面上带着笑,朝他走过来。
她仿佛很
不解,也好像没看到地上的泥泞,漂亮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盯着萧琢,她问:“你怎么跪在地上?”
萧琢说不出话来,张口只有痛苦的呜咽。
宋枕棠终于发现这里很脏,娇气地蹙起眉,而后朝他伸出手,“快起来,这里好脏。”
是啊,她那么干净,萧琢蜷缩着指尖,自觉形秽。
宋枕棠催促,“快啊,我带你离开。”
萧琢盯着她那双比湖水还清澈的眼睛,终于伸出手。
然而还没等他的指尖触碰到宋枕棠的手掌,她忽然惊恐地尖叫一声,“你的手上,好多血。”
萧琢猛地顿住。
宋枕棠惊惶地问:“是,是谁的血?”
萧琢无法回答,因为那是萧振山的血。
他只能收回手,然后呆愣愣地看着宋枕棠逃命般的背影越来越远。
直到快要看不见时,他终于反应过来想去追,然而才刚迈出一步,沾满鲜血的土地骤然在脚下碎裂成悬崖,他一脚踩空,从睡梦中跌回现实。
眼前仍是一片漆黑,天还没亮,身边的宋枕棠还睡着。
他抬手拭去额角的冷汗,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杯冷水喝下。
宋枕棠今天睡得格外老实,被子乖乖地裹在她身上,根本没给萧琢关心她的机会。
他无声叹口气,企图忘记方才的梦,然而一闭上眼,脑子里又铺开了一副全是宋枕棠的画卷。
安静的、叹气的、烦躁的,亦或是灵动的、活泼的、温柔的……
他无法否认自己对宋枕棠的心动,却不敢有任何回应。
因为无论是怎样的宋枕棠,都是万般矜贵美好的,她是金枝玉叶,是俯视凡尘的公主。
偶尔公主看够了天上的太阳,会低头俯瞰人间,也可能会因为心软而伸出双手。
但他若是伸手回应,会让云端的她也染上黄沙和脏污。
海棠需要娇养,他不愿亵渎。
萧琢又睡着了,这次没再做梦,然而醒来时却破天荒的比平时晚了一个时辰。
整卡眼睛,他下意识先往床里侧看,被褥整齐地叠放着,仿佛根本没有睡过人。
萧琢拧了下眉,揉着眉心起身,外面候着的小丫鬟听到动静,殷勤地迎上来,“驸马,您醒了?”
萧琢嗯一声,问:“公主呢?”
小丫鬟回答:“回驸马,公主一大早就起来去郴国公府了,说是和裴家大姑娘一道赴宴去了。”
萧琢一愣,原来今日已经是重阳了。
碧水宫。
碧水宫依着后宫的碧波湖而建,占地宽敞,景色秀美。但凡后宫有宴会就都是在此举办。
裴之娴当真是天生做太子妃的料,这重阳节的宴会,她一个人做也能操办得很好。
宋枕棠本来是没打算来的,只是不想在将军府面对萧琢,更不想一个人待在宫里,干脆就过来找裴之娴了。
可裴之娴实在太忙,每走一两步都能遇到来举杯奉承的贵女,裴之娴的性子又温柔,不愿得罪人,只好一步一停地与她们说话。
宋枕棠远远看着,估计裴之娴还要好半天才能抽身,她有些无聊,又不愿人来打扰,干脆起身朝殿外走去。
秋日里的风有些大,宋枕棠今日没穿披风,站一会就有些冷,她绕着碧波湖慢慢地走,很快走出了碧水宫。
“阿棠。”
忽然听到有人叫她,宋枕棠回头,见是坐在轿撵上的宋长翊。
因为皇帝不在京城,所以最近都没有朝会,若有急事就拿了令牌去找太子,因此宋长翊自从回来后就再也没有出过东宫。
算起来,他们兄妹也有好多日没见了。
宋枕棠弯了下眼睛,走过去,亲昵地唤道:“哥哥。”
宋长翊拍了拍轿撵的扶手,跟在一旁的孟值立刻会意,招手吩咐落轿。
宋长翊走下轿子,看着宋枕棠过来的方向,问:“从碧水宫出来的?”
宋枕棠点点头,“嗯。”
她毫不遮掩地打量了宋长翊身上簇新的衣裳,挑挑眉,“哥哥,你要去哪?碧水宫吗?”
宋长翊抬手敲了敲她的额头,教育道:“大人的事小孩子少打听。”
宋枕棠不满意地噘了噘嘴,“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
“不是小孩子?”宋长翊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问,“那你是什么?”
宋枕棠很是不屑地说:“我都已经成亲了,你这个到现在都没有娶妻的人,怎么好意思说我的,难道我猜不出来你是去见阿娴表姐么?”
“对,你已经成亲了。”宋长翊点点头,然后朝她左右看了看,“那你的夫君呢?”
一听到“夫君”这两个,宋枕棠原本还带着笑意的小脸一下子垮下来,道:“别和我提他。”
宋长翊瞬间皱起眉,语气也冷淡下来,“萧琢欺负你了?”
宋枕棠摇头,“没有。”
宋长翊眉头皱得更紧,还想再问,宋枕棠却不想同他多说,她轻推了一下宋长翊的胳膊,一副很懂事的模样,“好了别问我了,哪里有人能欺负得了我,你还是快去看阿娴表姐吧,她性子那么软,被人欺负了可不好。”
宋长翊无奈地摇摇头,由着她将自己推远,没有再多说什么。
知道哥哥和表姐也许久未见,宋枕棠很自觉地没有跟着去捣乱,她漫无目的地绕到御花园,跟随她的宫女都瞧出她今日心情不佳,不敢跟得太近,只远远地缀在后面。
宣成帝后宫人很少,且都知道陛下钟爱皇后一人,很少出来闲逛碍眼。
此时的御花园空旷且安静,宋枕棠从前最爱热闹,现在却觉得一个人乐得自在。
她踩着落叶闲逛。
落叶被踩碎,发出簌簌的声响,显得此处更静。
凤栖梧桐,裴皇后喜欢梧桐,所以宣成帝年轻的时候,叫人在皇宫里种过许多的梧桐树,御花园里也有不少,其中有一棵长得格外高大,被堆叠的假山环抱其中,枝叶如云覆在山石之上,仿佛真的能引来凤凰。
宋枕棠看着垂落的梧桐枝,抬手想要触碰,却忘了自己拉了五十次弓的手臂还没有完全恢复,动作幅度稍稍一大,便有隐约痛意传来。
看来晚上回去还要再继续按一次,不知道萧琢的胳膊……
怎么又想到他了?
宋枕棠意识到自己的思绪跑偏,立刻将思绪刹停。
他根本就不在这里,还想他做什么?
真是没出息,宋枕棠在心里暗暗地唾骂自己,看着眼前的梧桐叶子,没再继续逛下去,而是转身回了碧水宫。
大殿内人声熙攘,来赴宴的宾客仿佛比方才还多。宋枕棠懒得进去听人奉承,随意揪了个小宫女吩咐了几句,又朝自己离开前寻到的那处角落走去。
没想到会有人,还是宋长翊和裴之娴。
碧水宫内人来人往,并没有绝对安全的角落,因此两人只是并肩坐着,没有像上次那样亲密又逾矩的动作。
可即便如此,也能从背影里瞧出般配来。
不知是不是上次偷看到的一幕还没有彻底忘记,宋枕棠只看着两人的背影,莫名有些尴尬。
除此之外,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羡慕。
她立在原地犹豫了一瞬,正想离开,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公主殿下,您要的茶。”
是宋枕棠刚刚吩咐过的那个宫女,此时端着一杯热茶,恭敬地开口。
这一句话将三个人都惊醒,宋长翊和裴之娴闻声回头,一双视线不约而同地落在了宋枕棠的身上。
明明什么都没有做,但是此时此刻,宋枕棠莫名地局促起来,尤其是那两人的目光沉沉望过来时,如有实质。
那小宫女没想到宋长翊也在,身边还坐着未来的太子妃,她是有眼力见的人,自然能猜到自己打扰了什么,急忙俯身请罪道:“见过太子,见过裴姑娘,奴婢,奴婢是来给公主殿下送茶的。”
宋枕棠掩饰地轻咳一声,正琢磨着要说些什么打破眼前凝固的氛围,宋长翊忽然站起身,道:“既然阿棠来了,你们姐妹待着吧,我东宫还有折子没批完。”
哥哥和未来嫂嫂难得见一面,就这样被自己打扰了,宋枕棠急忙摇
头,“还是我……”
然而话还没说完,宋长翊已经走了过来,经过宋枕棠时,他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像是某种安慰。
“去吧,别一个人在园子里乱走了,让阿娴陪陪你。”
说完,宋长翊便离开了。
太子殿下都走了,误入的小宫女也急忙放下茶盏,躬身退下。
见宋枕棠还在远处发愣,裴之娴走过来牵住她的手,问:“怎么还傻站着?”
她拉着宋枕棠的手想带她坐下,却听到宋枕棠轻轻啊了一声。
裴之娴立刻问:“这是怎么了?”
她紧紧盯着宋枕棠的胳膊,语气十分担心。
宋枕棠挨着她坐下,主动撩开了一截袖子给他看,摇头道:“没事,只是昨日练箭太多,抻了一下。”
裴之娴好奇,“练箭?”
宋枕棠便将昨天她去龙虎卫衙门找萧琢的事情讲了一遍,裴之娴听完,好看的眉头皱起,有些不解地问:“既然昨日你们还一起练箭,怎么今日萧将军就让你一个人来了?他没陪着你吗?”
宋枕棠摇摇头,“他还有公事要忙,哪会陪我。”
她的语气淡淡的,可是裴之娴却从中听出一股子失落。
“看来你哥哥说得没错。”裴之娴眸中带笑的看着她。
宋枕棠不明白她在说什么,疑惑地抬头。
“我哥哥?他说什么?”
裴之娴摇了摇头,伸手在她耳朵上捏了捏,语气颇有些无奈,又藏着善意的调侃,她说:“看来我们的小公主,真的是春心动啦。”
春心动?
宋枕棠听到这话有些发蒙,没听明白似的愣了半晌,而后抬手指向自己,有些傻乎乎地问:“表姐,你说我吗?”
裴之娴忍俊不禁,伸手点点她的鼻尖,反问道:“不是说你,还能说谁?”
宋枕棠仍然有些发蒙,她不相信地问:“表姐,你说的是我吗?”
裴之娴见她这个模样,终于正色起来,她奇怪地看着她,问:“阿棠,你对萧琢是什么感觉,你自己都不知道吗?”
直到宋枕棠出了宫,仍然在想着裴之娴问她的这句话。
她对萧琢是什么感觉?是喜欢吗?
她喜欢上了萧琢?
宋枕棠忽然想起那日在郴国公府时,裴之娴对她说过的那番话。
“真正的喜欢是相处出来的,你被他吸引,被他折服,为他倾慕。他笑你跟着开心,他哭你跟着难过,不在身边总会想他,在你身边又想挨得更近。”
“对你好时你心跳加速,对旁人好时,你会忍不住恼怒。”
“你想独占他的一切,这是爱情在作祟。”
……
她被萧琢英俊的面目所吸引,为他骑马的身姿而倾慕,叹他潇洒,叹他与京中公子皆不同。
见他神采飞扬时,她忍不住欢喜;听到他低声呼救时,她为他担心难过。
看见他时,想要靠进他的怀里,同床共枕时,她忍不住俯身偷亲,而他倾身抱过来的时候……
宋枕棠忍不住回忆,她到底有没有心跳加速呢?
可能有,也可能没有。但宋枕棠能确定的是,今日萧琢不在,她独自走在花园里时,心里想的那个人,是萧琢。
而她迫不及待想要弄清楚他的过去,想要分享他的所有难过与痛苦,原来也是因为喜欢。
她想知道萧琢的一切。
长街之上人来人往,马蹄声、交谈声、叫卖声嘈杂如沸,马车行在其中,宋枕棠却仿佛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她呆愣愣地盯着车门前垂落的帷幔,面对着空旷的车厢,控制不住地回想她和萧琢相遇以来的种种。
明明车里没有旁人,她却觉得像被谁看穿了似的,有些难堪,而又从心底生出几分隐秘的欣喜。
原来,这叫喜欢。
可是,她喜欢萧琢,萧琢喜不喜欢她呢?
第39章 误会
39.
她喜欢萧琢, 萧琢喜不喜欢她呢?
宋枕棠也不知道,但想到萧琢昨晚毫不留情的拒绝,估摸是对她的越界不耐烦了吧, 他并不愿意接受她的关心。
所以, 萧琢并不喜欢自己。
想到这儿,宋枕棠不高兴地捶了下手边的小桌, 没多用力,却发出一声闷哼。
昨晚紫苏留在明华宫没跟着,今天得知宋枕棠在碧水宫赴宴,便随着一起出宫来了。
此时,紫苏守在马车外,听到车里的动静,还以为是宋枕棠有话吩咐, 立刻示意车夫停下,然后问道:“殿下, 您有什么事?”
宋枕棠本就不想太快回将军府,她不想看到萧琢。此时听到紫苏的问话, 撩开车帘,不知从哪飘过来一股子清甜的香味。
正好中午在碧水宫没吃什么东西,宋枕棠盯着不远处人群扎堆的一个摊位, 好奇又犯馋地说:“我有点饿了,紫苏, 你打发人去瞧瞧,有没有什么吃的卖?”
紫苏应下,马车掉了个方向停在一处僻静的巷子口。
周围清静无人, 仿佛将喧扰的叫卖声都隔远了,宋枕棠趴在窗边, 远远往街上瞧。
宽敞的街道两侧,挤满了商铺和小贩,偶尔有几个身着铠甲的士兵巡逻,有的是龙虎卫,也有京城兵马司的人。自从上次宋枕棠在奉仙居遇刺之后,萧琢便下令加强了燕京城内的守卫和巡逻,以防再出现上次的情况。
倏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某一处巷子里走出来。
是萧琢。
他今日穿了一身青灰色的圆领缎袍,腰间的革带束腰,衬得他身高腿长,即便挤在来往的人群中,看着也十分惹眼。
他身着常服,没人知道他的身份,却有不少人偷偷看他。
萧琢浑然不觉,如寻常人家的公子一般,带着丁介在长街上闲逛。
自从宋枕棠遇刺之后,他总觉得心里不太踏实,何况那日在东宫得知,那些人是企图复国的粟英族,萧琢不可能不谨慎。
几条主街都被他走了个遍,暂时没发现什么可疑的地方,萧琢有些口渴,正看到不远处的胭脂铺前摆着一个卖水的摊位,便和丁介往那边走去。
两人一人买了一壶水,还没来得及喝,身后胭脂铺的珠帘一响,萧琢下意识看过去,一个头戴帷帽的纤弱女子从铺子里走出来,停在马车前,没急着上去,反而像是在找人似的,在附近犹豫地逡巡着。
最后,她的视线顿在萧琢身上,似是有些惊喜。
两人隔得不算远,萧琢几乎能透过那一帘薄纱看见女子秀美的面容,年轻、素净,还莫名有些眼熟,不知是从哪见过。
萧琢与她视线交接了一瞬,没想起来对方是谁,便守礼地收回了视线。
身旁的丁介却像是看呆了似的,竟然还朝着那妙龄女子笑了一下。
萧琢拧起眉,“你认得她?”
丁介小声道:“将军,她就是那位罗姑娘啊。”
罗姑娘?萧琢没什么印象,有些茫然,丁介微张了张嘴,没说出声,只用口型比了一个“孟”字。
萧琢这才恍然,想起了这罗姑娘是谁。
那日奉仙居刺杀一事,除了四楼的宋枕棠之外,一楼还有一位被迫牵连的姑娘,就是这位罗姑娘。
当时萧琢在楼上,一楼的局面是交给了中郎将孟劭,后来,也是他将罗姑娘亲手救下的。
而当时罗姑娘头戴帷幔,又没有出声,原本大家是没人知道她的身份的,连孟劭也不知道她是谁。直到几日后,有人往龙虎卫衙门送了一封的透花信笺,一瞧就是女主用的。
信上寥寥几句,却盈满了感谢与倾慕,最后落款一个轻巧的“罗”字。
也正是那时候,诸人才知晓
她的身份,竟是吏部尚书的独女罗绣。
而这位罗姑娘,对当时神勇救下她的孟劭一见倾心。
别看她外表弱质纤纤,实际却十分勇敢。除了那封信之外,之后的这段日子,她几乎天天都差人往龙虎卫里给孟劭送东西,甚至还亲自徘徊到访过几次,个中心思分外直白。
孟劭无根无萍,自知配不上尚书府的千金,手足无措几日后,便开始三十六计走为上,一日当值四个时辰,有三个半都不在龙虎卫待着。
罗绣已经有好几日没见过孟劭了,她猜想孟劭可能在巡街,便四处张望了一番,结果先看到了萧琢。
虽然萧琢已经不太记得她是谁,但罗绣却认得他。
孟劭不在,萧琢在也是一样。
她款款走进去,对着萧琢福了福身,客气道:“萧将军。”
萧琢面色不变,朝她点了下头,“罗姑娘有礼。”
罗绣不愿绕弯子,直白问道:“今日怎么不见孟将军?”
萧琢看一眼身旁的丁介,丁介登时会意,替他瞎编,“孟将军这几日告了假,仿佛是在家休息呢。”
“这样啊……”罗绣看着有些不太相信,但仍旧笑了一下,“那能不能麻烦两位将军,替我转交一样东西给孟将军。”
萧琢依旧面无表情,看似拒人于千里之外,实际却是平易近人地点了头。
“不麻烦。”
罗绣很是高兴,连连道谢一番,朝身后的婢女伸了伸手。
婢女立刻应一声,不知从哪摸出一方巴掌大的红木盒子,盒子上还雕刻着精致的花纹,萧琢垂眸扫了一眼,见是缠枝海棠的纹样。
没用丁介伸手,他亲自接过来,承诺道:“定替姑娘转交给孟劭。”
罗绣感谢地点点头,而后没再与他多说,矜持地行了一礼,便扶着婢女的手坐上马车离开了。
萧琢看着她离开的背影,莫名想到了这几日东躲西藏的孟劭,无奈的笑了笑,然后将盒子揣进了怀里,对丁介说:“走吧。”
如来时一样,萧琢和丁介很快又融入了来往的人群中,默默离开了。
不远处的宋枕棠伏在车窗前,将眼前这一切全部看在眼中。
虽然听不见他们具体说了什么,可是萧琢对那姑娘宽和、温柔的态度却是怎么都不会看错的。
原来,在她不知道的另一面,萧琢对待每一个人都是这么好。
甚至那女子送给他东西,他也毫不避嫌地收下。
连人家坐车离开之后,他还对着马车的背影笑。
当真这么喜欢,这么不舍得?
宋枕棠眉头皱得死紧,连紫苏买回来的槐花饼和糯米圆子都没心情吃了。
那个女子或许不知道萧琢已经娶了妻子有了家室,所以才直白地献出自己的心意。可是萧琢为什么要接受,难道他自己也不记得自己已经是成了婚的男人了吗?
还是,他根本没把自己这个妻子放在心上。
想到这,宋枕棠的心口一阵发闷,不知道从哪泛上来的酸涩在胸膛里翻涌成海,稍稍刮起一阵风,就能引起一阵翻天的醋浪。
宋枕棠几乎将一口银牙咬碎,她心想,今晚她绝不会再让萧琢上她的的床了。
萧琢在外面漫无目的游荡了一整天,到晚膳前回了龙虎卫,见到了整日没有露面的孟劭。
“将军。”孟劭和他打个招呼,便打算换值回家了。
萧琢却把他叫住,“等等。”
孟劭奇怪地看过来,“怎么了?”
萧琢从怀里掏出那只木盒,递给孟劭,“罗姑娘给你的。”
孟劭一愣,支着手不知道要不要接,萧琢没耐心等他酝酿情绪,直接把盒子往他怀里一塞,“既然是人家姑娘的一片好意,你就收下。”
这明明该算喜事,孟劭却垂头丧气,他对萧琢说:“将军,您又不是不知道我的心思,我哪里配得上……”
萧琢直接打断了他的妄自菲薄,“若是实在不喜欢,改日亲自与她说明白就是了,这样躲着人家,既让人难堪,又让彼此尴尬。”
孟劭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只得讷讷点头。
萧琢没再说什么,回屋换了衣裳也预备离开,出来时,孟劭竟然还在原地杵着,金红的晚霞落在他的身上,看着有些莫名的凄凉。
萧琢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劝了一句,“不必妄自菲薄。”
说完,他便直接离开了龙虎卫。
正是用晚膳的时候,街上的人明显比白日少了很多,萧琢纵马走在街上,想的却是宋枕棠。
一整天没有见面,不知道宋枕棠是回了将军府,还是留在了皇宫。
理智告诉他可能是后者,但他仍旧没有留在龙虎卫用膳。
回到将军府后,萧琢第一时间就从向平那里得知了宋枕棠已经回来,且一直没有叫膳房备膳的消息。他压下心底的惊喜,脚下的步子却不由得加快,没一会儿就消失在了垂花门前。
丁介这几日一直跟在萧琢身边,隐约能猜到他的一点心思。当着他的面不敢说,现在看他大步流星地走了,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叹道:“对别人的事万般清醒,对于自己的事,怎么就看不透呢。”
萧琢自然不知道自己的护卫在编排自己什么,他一路没停,直到快接近明华堂的院子时,才终于克制地压住步子。
守在院门口的小丫鬟看到他,主动迎上去,“驸马,您回来了。”
萧琢嗯一声,然后佯装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随口问道:“公主用膳了吗。”
未料,小丫鬟回答:“公主殿下已经用完晚膳了。”
用完了?
萧琢脚步一顿。
大约是他凶名在外,小丫鬟在外院伺候也不知他平日如何,面对他时多少有些畏惧。此时见他停住步子,当即惶恐地问:“驸马,怎么了?”
萧琢说:“没事。”
小丫鬟将他送到廊下,没再进去,里头侍候的人听到动静,撩开帘子出来。
萧琢抬头瞥了一眼,见出来迎接的人不是紫苏,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他一向自己独立惯了,很少需要人伺候,但即便如此,在他每一次回来的时候,宋枕棠都会让自己的贴身婢女出来迎接他,有时是紫苏,有时候是秋桑。
无论两人相处得亲近不亲近,但宋枕棠待他的态度都是一如既往。
萧琢以往只觉得宋枕棠细心周到,今日没见到宋枕棠派来迎接的人,竟然有些莫名的不习惯。
他拧了下眉,解了最外间的外袍,然后重新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走进两人的卧房。
宋枕棠正倚在床头看书,紫苏在旁边陪着,偶尔同她说笑两句,两人贴近的身影被烛光笼罩着,打在浅色的帐子上轻轻摇曳。
萧琢一抬眼瞧见这一幕,停住步子没有动,他不愿打破这一刻的美好。
紫苏却是先听到动静,正要起身给萧琢行礼,手腕就是一紧,然后咚的一声,她又被宋枕棠给拉回去了。
这明显就是不让她搭理萧琢的意思,紫苏毕竟是宋枕棠的人,不敢不听自己主子的话,只得对着萧琢抱歉地笑笑,然后垂头不再看过来了。
而自始至终,宋枕棠都没有抬头看他一眼。
就算再迟钝,也能意识到不对劲了,萧琢自从踏入明华堂之后,蹙紧的眉心就根本没有舒展过。
宋枕棠没有理会他的意思,他只好主动开头,“公主?”
宋枕棠不说话,轻描淡写地翻过一页书,只当没听见一般。
萧琢走近了些,“昭阳。”
宋枕棠仍然没有理会。
这下萧琢可以确定宋枕棠不是一般的生气,他干脆直接走到她的跟前,紫苏很有眼力见地退开,把床边的位置留给了萧琢。
萧琢没有客气,十分自然地走过去,而后探究地看向宋枕棠。
宋枕棠听到紫苏起身的动静,伸手想拦却没能拦住,最后只好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两个主子打情骂俏,哪是她们下人间该掺和的。紫苏没再戳着碍眼,随便找了个借口便退了出去,临走前不
忘替公主和驸马把门关上。
房间里就剩这两个人,宋枕棠把一双杏眼瞪成十五的月亮,看着凶巴巴的,实际上,很可爱。
萧琢强忍住唇角的弧度,语带不解地问:“到底怎么了?今日不是回宫了吗?宴会上有人欺负你?”
这话说出来萧琢自己都不相信,怎么会有人敢欺负最得宠的昭阳公主,何况还有太子殿下在。
可不是这样,又能是因为什么,萧琢不由得有些担心,心口也是乱糟糟一团。
宋枕棠依旧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收回视线假装继续看书。
萧琢看不见她的表情,便想着在床尾坐下,这样能更好地看到她的脸。
然而他的手掌才刚碰了下床柱,就听得宋枕棠忽然一声娇斥,“不许坐我的床!”
萧琢一怔,右手不由得停在半空中,他倏地僵住,随即意识到宋枕棠的脾气原来是冲着他来的。
还在因为昨晚的事生气?
萧琢犹豫半晌,问道:“殿下,你……”
而他才说了三个字,就见床头曲腿坐着的宋枕棠忽然把手里一直握着的书扔了,然后双手环抱住膝盖,将整张脸都埋了进去。
房间一片安静,什么动静都能听得很清楚,宋枕棠把脸埋在膝盖里,是不想让萧琢看见自己莫名其妙掉落的眼泪,可是泪珠滚落之后,却怎么都掩饰不住喉间的呜咽。
幽幽的,像是被遗弃的小动物。
萧琢唯一一次见到宋枕棠哭,就是上次遇刺之后,但那纯粹是被刺客吓到了,还有劫后重生的庆幸和喜悦。当时她伏在他怀里哭了半晌,很快就收敛了情绪。
可此时不同,萧琢看她将自己团成小小一个,小脸埋着,倔强得不愿意出声,只有时不时耸动的肩膀暴露了她的情绪。
萧琢嗓子莫名有些发哑,他不知道怎么哄人,走过去想要拍一拍宋枕棠的背,然后又是像刚才那样,才刚碰到,就被宋枕棠使劲甩开了。
他没有防备,在床头趔趄了一下,好在撑住了拔步床的床栏。
“……殿下,是我做错了什么?”
萧琢这次问完,宋枕棠终于不再是沉默以对,她霍然起身,抬手随意抹了抹哭红的眼睛,看上去有些狼狈,萧琢从未见过她这样,不由得怔住。
而就这一个晃神间,宋枕棠已经穿上了鞋子,两手抵在他的胸口,径直就把人往门外推。
其实,她的力气很小,但是萧琢不敢反抗,怕会弄伤她,只得顺着她的力度往门外走去。
而后,房门啪的一关,萧琢被赶出来了。
外堂里还候着几个婢女,都是时刻等着宋枕棠吩咐的,此时看到驸马被公主不留情面地推出来,当即齐齐低下头去,不敢看主子们的热闹。
但即便她们不看,萧琢仍旧有些不自在,他掩饰般的轻咳一声,不明白宋枕棠到底忽然发这么大的脾气。
就算昨晚的事宋枕棠气到现在,可怎么会哭呢?难道是他无意中做了什么,又惹的她伤心?
萧琢立在门口回想自己这两日都做过什么事,却迟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紫苏在一旁终于看不下去,吩咐人端了杯清茶给萧琢,“驸马,先喝口茶润润吧。”
萧琢端了茶杯坐下,抿了两口,忽然问道:“你是公主的贴身婢女?”
紫苏愣了一下才意识到他是在和自己说话,随即点了点头,“是。”
萧琢看着她,一副请教的模样,“那你知不知道公主生的什么气?”
紫苏摇摇头。
然而她不是不愿意回答,而是真的不知道,她回想着今日发生的情形,也觉得有些纳闷,“好像就是从隆庆街回来之后,殿下就不是很高兴了。”
但在隆庆街具体发生过什么,紫苏就真的不知道了。
隆庆街?
萧琢倏地一顿,而后抬眼看过来,问:“你们是什么时候去的隆庆街,去买东西了?”
紫苏算了算时辰,如实回答了他的问题。
萧琢听着这熟悉的时辰和地点,顿时意识到了什么,难道,他在街上和罗绣说话的时候,宋枕棠正好看见了?
所以……他眯了眯眼睛,他的公主殿下这是吃醋了?
房间内。
宋枕棠用尽了全部力气将人赶出来之后,只感觉本就还泛着酸的胳膊更疼了。
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她没再强撑,直接把自己团吧团吧藏进了被子里。
她有些难过,还有些生气。
难过是因为萧琢不喜欢自己,生气是因为没想到萧琢竟然如此不检点。
宋枕棠生来就是人上人,是帝后独女,是大齐唯一的公主。她所得到的一切都是最好的,无论是什么,没道理到了驸马这一项上要与人分享。
她是绝对不允许她的驸马再有旁的女人的。
宋枕棠失望地想,萧琢若是耐不住寂寞,娶了她之后还想要其他女人,那他们只能和离了。
她才刚刚发现自己对萧琢的喜欢,怎么就要和离了呢?
宋枕棠难过地把自己捂在被子里,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忽然,房门被人敲了敲。
宋枕棠猜测是萧琢,没有理会。
门外,萧琢喊道:“殿下,臣有话要和你说。”
宋枕棠直接吹熄了床头的灯,假装早就睡着了,门外的动静果然停了,萧琢没有再打扰。
说不清是该高兴还是有些失落,宋枕棠干脆不再让自己继续想了,她打了个滚,枕着枕头躺回原位,闭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宋枕棠的意识逐渐涣散,疲惫涌入脑海,她不知不觉就要往梦里坠。
正在这时,忽然听到房门口传来一声极轻的动静,宋枕棠倏地惊醒,悄悄睁开眼睛。
应该是萧琢在推门,想要进来,可惜她已经提前将房门锁上了。
果然门口的动静响动了两下就停下了,宋枕棠重新闭上了眼睛。
然而没多久,脚步声转到窗前,宋枕棠抬眼,又听到窗边有动静传来。
她屏住呼吸,下一刻,窗户从外面被人推开,然后随着一道极轻的动作,有人翻窗而入,如猫一般轻巧落地。
是萧琢。
是萧琢进来了。
宋枕棠倏地闭上眼睛,开始装睡。
第40章 试探
40.
宋枕棠闭着眼睛, 开始装睡,床前垂落的帷幔为她做遮挡。
柔软的月光透过半开的窗户洒进来,勾勒出床上人侧卧的影子。
除了沙沙的树叶摇晃声, 一切都很安静。
萧琢轻巧地跳进来, 反手关上窗,压着步子朝床前走去。
方才从门外的时候, 他就听到了屋子里的动静,猜到了宋枕棠应该没有睡着,所以才会翻窗进来。
此时走近,隔着一层帷幔听到宋枕棠尚不算平稳的呼吸声,更加确定她是在装睡。
是还在生气,不想见他?
萧琢伸手撩开一角床幔,借着月色窥见少女容颜。
宋枕棠紧紧闭着眼睛, 卷翘的睫毛如鸦翅,扑簌簌地抖, 她似乎很紧张,薄唇抿着, 抓着被子的手指也轻轻动了一下。
萧琢沉默半晌,没有拆穿,但也没有离开, 他撩开一半帷幔,在床尾坐下, 端详的目光投在宋枕棠身上,温柔、欣赏。
宋枕棠闭着眼,看不到萧琢到底在干什么, 却能听到他举手抬足间的窸窣动静,感觉到男人坐到了自己脚边, 宋枕棠下意识就想把腿挪开,然而想到自己在装睡,硬生生地忍住了。
她倒是要看看萧琢想干什么。
两人一躺、一坐,紧紧挨着,没有一个人开口,就这么无声的对峙。
宋枕棠虽然闭着眼睛,却也能感觉到萧琢投在自己身上的打量的目光,起先,她还警惕地绷紧肩头,不知道他想要做什么。
然而等了许久,萧琢都
没有一点动作,她有些疲惫地松了神经。
就在她要忘了自己身边还有一个人的时候,萧琢却忽然开口说话了。
“殿下,今天在隆庆街上,你看到我了,是不是?”
他的声音很轻,好似春日抚柳的一阵风,在这个安静的深夜响起,一点都不显得突兀。
宋枕棠藏在被子底下的那根手指悄悄捏紧了被角,不确定萧琢是不是发现了自己在装睡。
她没有吱声,假装没听见,萧琢也没有介意,继续往下说。
“今日和我说话的姑娘,姓罗,是那日奉仙居出事的时候,被刺客胡乱抓去吸引视线的诱饵,我们没有说过几句话。”
没有说过几句话?
宋枕棠心里悄悄哼了一声,她明明就亲眼看到了他收下人家的礼物。
似是听到了她的腹诽,萧琢接着道:“那天是我手下的一个中郎将救了这位罗姑娘,今天罗姑娘送给我的礼盒子不是送给我的,只是拜托我转交给我的手下。举手之劳,我就没有拒绝。”
“回到龙虎卫后,我就把东西交给孟劭了。”
是这样吗?宋枕棠的睫毛轻眨了一下。
萧琢一直没有移开视线,此时敏锐地捕捉到她的小动作,感觉心口莫名发痒。
最后,他说:“所以,别生气了,好不好?”
他的声音一直压得很轻,最后这句更添上几分温柔。
半晌,床上睡着的人没有动静,萧琢稍有些失望,但他本来就只为了解释误会,这会儿把想说的话都说完了,他无声叹了口气,伸手给宋枕棠掖了掖被子,然后起身就要离开。
然而还未绕出遮挡的屏风,身后忽然传来一句,“为什么?”
宋枕棠到底没有忍住,她坐起身,盯着萧琢的背影看。
萧琢脚步一顿,没有回头,“什么为什么?”
宋枕棠重复,问:“为什么要向我解释。”
萧琢怔了怔,回答:“因为你是我的妻子,我不想让你误会。”
他语气沉沉,藏着没有表露的真心,宋枕棠却道:“是吗,你把我当成你的妻子?”
萧琢心口一坠,宋枕棠也没有再开口,两人如方才那般无声对视,不知过了多久,萧琢才道:“你我已经成婚,你当然是我的妻子,这已经是无可改变的事实。”
人都是有感觉的,两人相处这一个多月以来,宋枕棠能感觉到萧琢待自己的态度变化,从一开始两人奉旨成亲,疏离冷淡,到如今,他会主动解释误会,会在离开前替她盖好掉落的被子。
宋枕棠咬了下唇,主动开口问道:“难道相处这一个月来,你对我的好,只是因为我们是夫妻,没有别的?”
未料她会问出这样的话,萧琢竟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沉默半晌,佯装不懂地问:“公主还想要什么?”
还想要……很多。
宋枕棠看着他冷淡的背影,藏住眼底的不甘心。
自小到大,她得到的都是最好的,她想要的,也没有得不到的。
方才萧琢坐在床头与她说话的时候,她能感觉到他的温柔。可为什么现在面对着醒来的她,反而态度冷漠。
难道她这段日子以来感觉到的,全部都是错的不成?
她不愿妄自菲薄,但也不想自作多情惹人笑话。许久,她开口,没有回答萧琢的反问,而是下逐客令,“你走吧。”
听着她冷淡的态度,萧琢难免有些失落,而又庆幸宋枕棠没有察觉他的心思。
“晚上盖好被子。”嘱咐完最后一句,萧琢抬步走了出去。
房门被打开又关上,吱呀的声响在深夜里有些吵人,萧琢没有回头,所以并不知道宋枕棠一直坐在床头看他。
等房门关上,宋枕棠捏着刚被萧琢碰过的被子角,缓缓收紧了手指。
萧琢回了前院的济风阁。
前几日宋枕棠在宜秋行宫,没有回将军府,萧琢一个人也是睡在了明华堂。
如今算起来,他已经很久没有在济风阁宿过了,尤其还是自己一个人。
夜已深,唯一伺候的向平也已经睡了,萧琢没惊动任何人,独自拎了水桶去打水,秋日微凉,他就在院子里给自己冲了个快澡,然后裹上寝衣回房了。
萧琢不在,床榻被褥也都是干干净净整理过的,尤其这两天天气好,向平时常把被子抱出去翻晒,被子里的棉花松软温暖,带着阳光的味道。
萧琢陷在其中,本该觉得暖和,可偌大的床铺只睡了他一个人,仿佛被泼了凉水一般冷得刺骨。
明明以前都是这么睡的,这才过了几日,他竟然觉得孤枕难眠。身边没有了睡觉不老实的小姑娘,他本该睡得更踏实,然而朦胧间却下意识地朝旁边伸手。
他想给人盖被子,却摸到了一片冰凉。
萧琢不敢睁眼,怕会更加失望,只能使劲闭着眼睛让自己快些入梦。
醒来又睡去,睡去又醒来,这样反复几次,外间旭日初升,一抹晕染的红斜斜升起,照在窗格上,落在房间里。
萧琢昨晚忘了落床前的帷帐,他本就睡得不踏实,此时被太阳光一照,更是睡不着了。
他靠坐在床头清醒了一会儿,从衣柜里随意挑了件衣裳披上,推开了门。
院子里,向平和另一个小厮正在打扫庭院,骤然听到房门被推开,吓得差点把手里的扫把扔了。
“……将,将军?”
两个人齐齐愣住,都没想到萧琢会从屋子里出来。向平甚至还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看错了。
萧琢没睡好,脸色也难看,他冷冷地斜了向平一眼,“倒壶水来。”
向平被他的眼神冻得浑身一激灵,急忙答应,“是。”
然后像只被踩了尾巴的兔子,飞快地跑去厨房烧水。
半盏茶后,萧琢自己打水洗漱完毕,正立在镜子前绑头发,向平敲门进来,“将军。”
他拎着水壶给萧琢倒了杯温水,又悄悄去瞥床上没有收拾的被子。
有点不对。
向平当着萧琢的面什么都不敢说,心里却在摸下巴:将军从军多年,一向勤快,起床后第一时间就是穿衣叠被,然后洗漱练剑。
今天却……
向平偷觑着萧琢,见他中衣外,竟然披了件平日从不会穿的月白色衣衫,而且没有系扣子和腰带,胸口就那么敞着,透过松松垮垮的中衣,能瞧见里头蜜色的坚实胸膛。
他身上有旧伤,胸口有除不去的伤疤,萧琢不愿意被人看见,所以一向衣着整齐。
今日这般颓丧,实在是太反常了。
何况将军昨晚不是歇在明华堂了吗?怎么今天早上起来就在济风阁了,难道是夜里被公主殿下赶出来了?
向平心里的疑问越滚越大,他看着萧琢不带停顿地给自己灌了一壶冷水,终于再按捺不住,大着胆子问:“将军,你昨日不是宿在公主殿下那里了吗?”
萧琢撂下杯子,没说话,但一双眸光却如淬了寒冰的刀子,危险地刮了他一眼。
向平立刻噤声,不敢再问。
萧琢敲了敲桌子,然后抬手指向门外,意思很简单,是让他滚。
向平会意,陪笑道:“我这就走,这就走。”
然而走到门口,又不得不回头请示他,“将军,您今天是待在济风阁吗?属下好让膳房给您预备膳食。”
前天得知宋枕棠特意从宜秋宫回京之后,他想着腾出几天时间来,好好陪她待几天。
因此,今日该是他休沐的日子,明华堂估计是不欢迎他了。想到宋枕棠昨晚的态度,萧琢点头,“嗯,下去吧。”
向平跟随他多年,此时见他的表情,便隐约猜到了些。他不敢再乱打听,急忙拎上空茶壶跑路。
房门被关上,房间重回安静。
萧琢看着挂在墙上的宝剑和长弓,却没有起身的意思,他定定看了一会儿,然后又合衣躺回了床上。
一日之计在于晨,萧琢一向明白这个道理,所以
他每天晨起都会做很多事。
天亮起身,然后用膳练剑,看邸报批折子,每一刻都是满满当当的。可是今日,明明时辰也还早,可他却像是被人敲断了筋骨似的,怎么都提不起精神。
想要再补一会儿眠,闭上眼,脑子里却都是宋枕棠的模样。
过往这二十六年,他走得艰难,但是坚定。他从不后悔自己做过的任何决定,更不会瞻前顾后畏首畏尾,因为他有能力承担一切后果。
然而现在,面对着宋枕棠,他忽然有些不确定了。
昨晚宋枕棠的那番话已经堪称直白,萧琢几乎就要控制不住自己转身的动作,最后,仍然狠心拒绝了。
小姑娘的喜欢让他惊喜,让他珍惜。
但他更怕她受伤。
毕竟两人之间相差太大,无论是身份,还是年岁。
更何况……萧琢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看着干净,实际上掌心里沾满了鲜血和脏污。
他不敢抱她,所以只能拼命克制。
萧琢叹口气,忍不住想,依着宋枕棠的性子,怕是再也不想看到他了吧。
还记得两人刚成亲那日,两人约定下一年之期,一年之后宋枕棠就要回到公主府去,两人桥归桥,路归路。
当时他只把宋枕棠当做一个需要照顾的小姑娘,还没想过一个月之后,他就会改变自己的心思。
但是依着如今这个局面,宋枕棠会不会提前离开?
他的思绪越飘越远,没注意到院子里焦急的脚步声。
倏地,房门被敲响。萧琢猛然回神,俊眉紧紧拧起来,“怎么了?”
若是寻常,向平是不敢打扰他的,除非是……
宋枕棠。
萧琢心脏紧张地跳起来,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他飞快起身,一把推开房门,外头站着的却不是向平,而是一脸焦急的紫苏。
萧琢呼吸一滞,“公主呢?”
紫苏双眼红肿,脸上还挂着残留的泪水,方才一个劲儿的在廊下走来走去,这会看到萧琢,她眼眶里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地涌出来,胡乱地摇着头,话也说不清楚,“驸马……公主她……她……”
萧琢急得恨不得去摇晃她的肩膀,他没耐心再去等完整的答案,迅速问道:“她在哪?”
这会,紫苏说明白了,“明华堂。”
来不及听具体发生了什么事,萧琢在听完这三个字之后,就立刻越过紫苏,飞快朝明华堂跑去。
向平方才也一直守在旁边,本来是想等萧琢的吩咐,看有没有什么能帮上忙的,结果见自家主子连靴子都没换就跑出去了,他急忙要追过去,“将军……”
然而还没走两步,就被立在身边的紫苏拽住了。
向平先是一愣,随即又觉得奇怪,“你怎么还在这?”
紫苏掏出帕子擦了擦眼泪,反问:“那我应该在哪?”
向平看一眼院门口已经消失的萧琢,再看一眼多云转晴的紫苏,总觉得哪里不对。
“不去看公主吗?或者,我带你去找个大夫?”
紫苏却道:“你去告诉你们的人,谁都不许往明华堂去。”
向平更是不解,紫苏从袖口抖搂出一块令牌,微微一笑,“这是公主的命令。”
萧琢活了这么多年,还从不知道,人焦急起来,是可以什么都忘记的。
从济风阁到明华堂,跨越了大半个将军府的距离,萧琢用了最快的速度奔过来,然后直接冲进院子,根本没有注意到身后消失的紫苏。
他走进内室,偌大的房间空旷安静,收拾得整整齐齐,但是没有人在。
萧琢拧起眉,转身出去,又往下一间屋子去。
整个明华堂有三十来间屋子,萧琢一间一间找过去,别说宋枕棠了,就连个丫鬟都没看到。
整个院子安静得可怕。
萧琢立在廊下,终于意识到不对劲的地方。
就算宋枕棠出了事,这院子里的其他人呢?
而且,萧琢想到方才紫苏的模样,宋枕棠到底出了什么事?
到底紫苏也没有说清楚,此时,甚至连紫苏都找不到了。
他眯着眼睛打量四周,确定没有任何打斗的痕迹,也没有任何血迹和挣扎。
干干净净、空空荡荡。
好像从来没有人住过似的。
难道,宋枕棠走了?
可是,紫苏为什么还在?
不知是不是方才跑得太急,此时萧琢的一颗心还悬在胸腔里咕咚咕咚地跳个不停,吵得他自己头痛欲裂,根本分不出神去思考。
无论如何,先找到人再说。
萧琢撑着膝盖站起来,想要往外走,结果刚刚走过明华堂的月门,就瞧见外头站着的人。
宋枕棠穿着一身鹅黄色的衫裙,立在一棵梧桐树下,分外灼目。
萧琢僵住,看着眼前的人,忽然不知道要说什么。
宋枕棠袅袅婷婷地朝他走过来,将他上下打量了个遍,然后才问:“你在找我?”
萧琢平复了一下,面色也回复如常,“紫苏说你出事了。”
“哦?”宋枕棠歪了下头,看着他,“你担心我?”
萧琢艰难地压下心底的情绪,说:“你是公主。”
听到这个回答,宋枕棠却并不失望,只是睨着他笑,“你的靴子呢?”
萧琢平日的打扮多以箭袖胡服为主,足上穿的则是包裹小腿的长靴。
但睡前醒来,他懒得换靴子,一般都是踩一双平头履。
轻巧、舒适,也更方便。
惟有不好的一点,就是和长及脚面的锦袍不搭。
此时,萧琢一身圆领袍,足上却是一双突兀的平头履。
他虽然不如宋枕棠对自己的外表那么上心装扮,但平日穿着也算考究,尤其是出现在宋枕棠面前的时候。
但刚刚听到紫苏的话,他根本来不及再回去换鞋,直接就过来了。
这时听着宋枕棠的话,萧琢无法回答,便选择缄默。
宋枕棠并不闹,目光接着在他身上逡巡,又道:“你的领口是松的。”
萧琢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低头去看,果然松松垮垮,他刚才根本忘了系。
宋枕棠走近一步,仰脸看着萧琢,呼出的气息打在他的下巴上。
“以为我出了事,你就这么着急?鞋子不换扣子不系,在下人遍布的甬路上狂奔,萧琢,你这么担心我啊?”
宋枕棠的语气很轻,却如一根尖锐的针,精准地插在了萧琢心口撬开的裂缝上。
莫名的,萧琢心跳速度快了两分。
他低头回望着宋枕棠,不知道要不要承认,半晌,他终于开口,问道:“公主何必骗我?”
宋枕棠说:“我只想知道,你到底会不会担心我?”
萧琢闭了闭眼,语气很轻,“如今你看到了,我很担心你。”
宋枕棠笑了一下,道:“所以,萧琢,别不承认。”
她伸手去扯萧琢松垮的衣领,拉着他俯身,也让自己靠得更近一些,轻巧地质问:“你喜欢我,对不对。”
萧琢不出声,只紧紧盯着眼前的人。
她笑得那么得意,眨眼间,眸子里的骄傲和狡黠几乎都要溢出来。
萧琢少年时就上了战场,向来运筹帷幄,杀伐决断,此时却败在了少女的一句试探上。
他关心则乱,所以将一切收敛的情绪都暴露了个彻底。
“宋枕棠。”萧琢忽然开口,唤她的名字,“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我当然知道。”宋枕棠明亮亮的眼珠不带一丝怯懦,“我要你,和我做真正的夫妻。”
萧琢看着她,幽深的眼珠复杂难明。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抬手,捉住宋枕棠握在他领口的手指,抓在掌心里,像是确定,也像是最后的警告,“公主殿下,你要知道,这是没有回头路可走的。”
宋枕棠说:“我从不后悔。”
她那么勇敢,没道理自己要做个畏首畏尾的缩头乌龟。
终于,萧琢用执剑的手捧起宋枕棠的纤纤细指,供奉神明一般
,在上面落下虔诚一吻。
他承诺,“公主殿下,我也绝不会让你后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