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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5 章

    就算隔着衣服, 她也能感觉到他心脏的跳动,很重,又沉, 震得她手心都发麻。

    指尖的酥麻沿着血液, 和她的心脏连接到一起,她的心跳更快了些。

    谭溪月要后退,陆峥目光一沉, 直接勾住她的腰,将她提到柜子上,他单手扯掉T恤, 摁着她的手紧贴在他的心脏处,食指挑起她的下巴,倾身压过去, 撬开她的唇齿, 裹住她的舌尖,将她从他唇上卷走的那点奶甜全都给夺了回来。

    她的呼吸在他的吻里乱成了迷蒙的雾,没了衣服的阻隔,她能更加清晰地触碰到他的心跳,强有力的震颤以极其嚣张的姿态侵蚀着她的心。

    意识漂浮在半空,像是年久失修接触不良的电灯, 明明灭灭, 忽亮忽暗,身体里涌动的燥热,变成一张细细密密的网,将她困在他怀里, 找不到出去的路。

    浸着汗的心尖好似被什么掀开,窗外的夜风涌进, 掠过丝丝凉意,谭溪月在昏沉中回过来些神,她按住他要继续往里探的手。

    两人的唇舌分开,眼神还拢在一处,陆峥漆黑的眸光压着她,伸手慢慢抹掉她唇上粘连着的银丝,谭溪月的心又是一跳。

    她搡他一下,从柜子上下来,尽可能地远离他。

    陆峥抬脚要走近,谭溪月慌着再往后挪一步,气息不匀的话脱口而出,“你再着急也得等吃完饭吧。”

    陆峥眉眼里带出一点笑,谭溪月自知上当,抓起果盘里一颗杏朝他扔过去,陆峥稳稳地接住杏,放到嘴边,看着她,咬一口,神情甚是愉悦。

    谭溪月的脸烧起来,暗暗骂他一句,臭流氓。

    夜半三更,万籁俱寂,连院子里的虫鸣都隐去了踪迹,夜幕笼罩的房间里,隐隐约约传来压抑的低泣,呜呜咽咽,断断续续,连不成声。

    谭溪月紧紧攥着蚊帐的一角,掌心的汗已经把白色的软纱给湿透了,他粗重的喘息喷洒在她的耳侧,烫得她的心都跟着颤巍巍地抖。

    她说她明天上班要早起,最多一次就得结束,要不然她不干,他点头应下得痛快,谁知道他一次就要这么久。

    不过才一晚,他像是已经掌控了她身体的全部开关,他要她生,她想昏都昏不过去,他要她死,她在一次又一次骤然腾起的紧绷中,早已失了三魂七魄。

    暗夜的烟花又一次在空中炸开,漫天都雾白。

    谭溪月陷在他暗如深潭的眸子里,记住了这个沉重的教训,她下次一定要在“一次”前面加一个限定词,是“她的”一次,而不是他的,不然她还是没半点活路。

    第二天又是卡着点到的厂子,谭溪月一整个上午都是在浑浑噩噩的困倦中度过的,中午连食堂都没去,趴在桌子上倒头就睡,在梦里骂了一万次,陆峥是个混蛋。

    她不知道的是,在走廊尽头,厂长的办公室里,有人正在给她穿小鞋。

    钱淑芬被吴明谦叫来问一个订单的生产进度,工作汇报完,钱淑芬看吴明谦心情好像还可以,她往前挪了挪椅子,小心着开口,“厂长,有个事情,我想跟您反应一下。”

    吴明谦喝一口茶,“你说。”

    钱淑芬肩背挺直,义正严词,“就是我们新来的那小谭会计,您别看她人长得温温柔柔的,脾气却很大,上次发工资的时候,生产一组的刘姐觉得她的工资不对,就多问了一句,小谭会计当着好几个人的面,张嘴就不阴不阳地把刘姐好一通训,说她在国企都干过好几年”

    她话到一半,又停下,看似为难地看吴明谦一眼,继续道,“算我们这种小厂子的工资,难道还算不明白。刘姐可是咱们厂的老人了,在年纪上都能当她妈,她这一不懂得尊重咱们厂子的优秀员工,二不懂得尊重长辈,最重要的一点,她好像打心眼儿里都看不起我们厂,认为我们比不上那些国营大厂,她这思想有很大的问题啊,就她这种态度,明显就没打算在我们厂好好地干下去,而且光这个星期我已经看到她迟到了两次,我觉得她肯定是打着要是有了好去处,就立马拍屁股走人的主意。”

    钱淑芬说完,眼巴巴地看着吴明谦,她和刘姐还有其他几个人已经套好了词,那小贱人再能狡辩也就长着一张嘴,她有这么多的人作证,假的也能把事情弄成真的,就算这次把那小贱人撵不走,也得让她在厂长面前好好喝一壶,她必须让她知道,得罪了她,她就别想在这个厂子待下去。

    吴明谦想起了什么,“我记得小谭是中专毕业?”

    钱淑芬回得肯定,“是呢,她可能是觉得她多读了几年书吧,所以在我们面前有一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

    吴明谦把茶缸放到桌子上,“行,我知道了,你走吧,让朱翠翠把小谭给我叫过来。”

    钱淑芬按捺下快要飞起来的嘴角,努力保持严肃,“好的,厂长。”

    朱翠翠是吴明谦的外甥女,也是吴明谦的新任助理,今年才二十,刚进厂不到一个月,辞职信已经在抽屉里放了二十九天,迟迟还没把辞职信拿出来的原因,是她还没想好要以怎么个帅气的姿势,把辞职信拍到她厂长大舅的桌子上。

    朱翠翠贴在谭溪月耳边小声嘀咕,“溪月姐,你可小心点,钱淑芬刚从厂长办公室出来,厂长转头就把你叫进去,她没准儿是给你挖了什么坑。”

    在这个厂子里,朱翠翠最厌恶的人就是钱淑芬,最喜欢的人就是谭溪月,朱翠翠已经盘算好了,她辞职后,要去创业当大老板,然后把溪月姐接到她公司当财务总监,她只要一想想,就觉得干劲儿十足。

    谭溪月刚睡醒,人还有些懵,她瞅着朱翠翠这一头黄灿灿的头发,总觉得这个颜色有些眼熟,她好像在哪儿见过。

    吴明谦看到朱翠翠那一脑袋的黄毛,嘴里的茶差点没喷出来,他闭上眼睛,在心里默念三遍,我是个好父亲,我是个好舅舅,我是个好厂长,所以我不能骂人。

    他又睁开眼睛,对谭溪月温和道,“小谭来了,快来坐。”

    朱翠翠刚要开口说话,吴明谦又闭上眼睛,沉声道,“这没你事儿了,你出去吧。”

    朱翠翠“哦”一声,悻悻地出去了,刚一出办公室的门,她暗自握拳欢呼起来,这招用对了,等明天中午,她就再把这头黄毛给染成绿毛去,彩虹七个色儿,她都染一个遍,她亲爱的厂长舅舅总有一天会把辞退信拍她脸上。

    他们俩甭管谁拍谁,只要能让她从这个破厂子里滚蛋就成。

    谭溪月不知道这舅甥俩暗自的较量,她走到厂长办公桌前,站定。

    吴明谦又喝一口茶,压下心中的火气,看向谭溪月,语气更温和了些,“小谭,你中专毕业的话,是不是会说些英语?”

    谭溪月想了想,谨慎回道,“厂长,我会说的只是课本上教的一些,都比较简单,要是和人真正交流沟通起来,我可能还不太行。”

    吴明谦摆手,“没关系,会课本上教的那些已经很好了,像我,我可能也就会说个你好再见。”

    他放下茶杯,说到正事儿,“是这样,我们厂明天要来一个大客户考察,同行中还有几个外国人,我想让你明天也跟着一块儿,你不用有压力,到时候会有专门的翻译,你就是跟着锻炼锻炼,看能不能听懂那些外国人说的话,又能听懂多少,我想这对你来说也是个很好的机会。”

    这确实是一个好机会,英语她学的不少,但这一直以来都是只输入,按照课本上的死记硬背,一次也没有在实践中应用过,谭溪月听从领导的安排,“好的,厂长,有什么是需要我这边提前准备的吗?”

    吴明谦道,“需要准备的倒是没有,就是明晚可能还要和客户一起吃饭,这个具体还没定,要是吃的话,你也跟着一块儿,就在鸿升酒楼,不会太晚结束,你跟家里边说好,省得他们担心。”

    谭溪月犹豫,提前说清楚,“厂长,我对酒精过敏,喝不了酒的。”

    吴明谦安她的心,“放心,肯定不会让你碰酒。”

    吴明谦要的是谭溪月来当他们厂子的门面。

    本来他还正发愁,这次的客户很重要,直接关系到他们厂子后面的发展,说是捏着他们的生死存亡都不为过,他们厂里能拿出手的,包括销售,实在是没几个,要不是钱淑芬提,吴明谦都还没想起来,新来的这个小谭会计,形象气质好,又会点英语,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

    至于钱淑芬说的那些,吴明谦一句都没听进去,钱淑芬是个什么性子的人,他最清楚,干活儿绝对是一把好手,可做人方面他实在是不敢恭维,要不是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人选,他也不会留她到现在,在她还没碰到他底线的情况下,好多事儿他都选择暂时睁一眼闭一只眼。

    钱淑芬猫在门缝里,等了半天,才等到谭溪月从厂长办公室出来,她仔细观察她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很平静,钱淑芬不屑地哼一声,果然是不要脸的贱蹄子,都挨了批,还跟没事儿人一样。

    谭溪月抬眼轻飘飘扫过来,和门缝里骂得正起劲的人撞上视线,钱淑芬被唬了一跳,脚后退一步,没站稳,一屁股坐到地上,要不是她肉多,屁股得给她摔个稀碎,可疼死她了。

    谭溪月收回视线,进到自己办公室,关好门,仰靠在椅子上醒了会儿神,才继续下午的工作。

    等她下班一出厂子,看到站在门口的易然,她才知道朱翠翠的头发为什么那么眼熟,这俩人这颜色是一样的明黄,没准儿还是在同一个理发店染的。

    陆峥有事儿去了县里,得到晚上才能回来,所以让易然过来接人,易然是个自来熟,一路上嘴都没有停过,谭溪月听易然说话很有意思,被逗笑了好几回。

    她原本以为他应该是个喜欢安静的人,可身边的一个两个都是热闹的性子,那个冯远好像也是个爱说的。

    谭溪月看着前方的路,有些出神,他今天……一直往她脑子里跑,只要一空下来,她就会不由地想起他。

    这是一种很陌生的感觉,和林清和那会儿都没有过。

    她攥紧手,指甲陷进掌心里,不想让自己再往深处想下去。

    临下车前,易然从后座拎过一个大袋子给谭溪月,说是在他陆哥在鸿升酒楼定的晚饭,这样嫂子晚上就省得开火了。

    谭溪月心里又轻微地动了动。

    菜是她喜欢吃的,她爱吃辣,好多事情她都没跟他说过,但他好像总能知道,认真算起来,他们才相处不过几天。

    纸袋下面还有一个黑色的小长盒子,谭溪月拿出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支钢笔,这个牌子的钢笔应该不便宜,钢笔下压着一张折叠的纸条。

    想起上次他留给她的那张纸条,谭溪月直觉他应该不会写什么好话,可她还是鬼使神差地展开了。

    纸条最上面,是几笔勾勒出的一幅画。

    一个高大的男人,面黑脸凶,看起来很不好惹,从他头顶向上延伸出去几个点连着一个云朵形状的圈,云朵里是一个扎着两个小麻花辫的……女孩儿。

    画下面还附着几行字。

    【我今天一整天一直拉着你往我脑子里跑

    你应该很累

    这支钢笔作为补偿

    小月儿妹妹一定要收下】

    ……

    谭溪月把纸条揉成一团,扬手要扔,最后又眼不见为净地塞回到钢笔盒里。

    谁要当他的小月儿妹妹。

    他以后再给她留什么纸条,她不打开看就对了,指定不会有什么好事儿。

    谭溪月洗完澡,简单吃了些饭,把院子里晾着的衣服都收起来,一一叠好,放到柜子里,她想起厂长交待的事情,从旁边柜子拿出一个纸箱,这是她带过来的东西,一直都还没来得及收拾。

    纸箱里有一个小录音机,是当初爹送她的生日礼物,还有很多英语磁带和英语书,这都是时序哥带回来给她的。

    录音机里的电池还能用,谭溪月放进一盘磁带,摁下开关,随机播放着当背景音,边听边收拾东西,遇到没听懂的,她就倒回去,反复听,听出来了,她再翻出和磁带对应的书,看看自己听的对不对,然后从包里翻出笔记本,把那句话给记下来,后面可以有时间就拿出来复习一下,加深印象。

    陆峥推大门进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窗户后,那个正埋头奋笔疾书的小脑袋瓜。

    屋子里暖黄的灯光渗出来,给黑漆漆的夜色染上了一层溶溶的柔和,也洗去了他一身的冷意。

    谭溪月听到声响,抬起头,他一身黑色,从暗处慢慢走进明处,再冷硬不过的一个人,手里偏抱着一个花盆。

    花盆里的花,白的像冬雪,粉的像晚霞,小小的,一片一片的,堆簇成一个个绣球,漂亮得让人不舍得挪眼。

    陆峥走到窗前,谭溪月攥紧手里的笔,从花上移开视线,看他。

    两人隔着一扇敞开的窗。

    谭溪月轻声道,“回来了。”

    她应该是刚洗过澡,头发有些微湿的蓬松,身上穿着一件嫩黄色的睡衣裙,仰头看着他,像一只刚出窝的小奶猫,能软到人的心坎儿上。

    陆峥想揉揉她的头发,手伸出去,停到她的头顶,想起他还没洗过手,又收回,只把花盆递过去,放到屋内的窗台上。

    谭溪月拨弄着花瓣,问他,“你吃过饭了吗?”

    陆峥点头,指一下西屋,他先去洗个澡。

    谭溪月“嗯”一声,闻到他身上有些酒味,她放下笔,去到厨房,打开煤气灶,做了壶热水,家里没有蜂蜜,她想着回头得备上些,她给他泡了杯茶,冰箱里还有些杏,她洗好,放进盘子里。

    洗衣机正好响起来,谭溪月拿出洗好的衣服,晾到院子里,突然不知道从哪儿刮来一阵风,树叶都跟着沙沙作响,不过天上全是星星,也不像是要下雨的样子。

    谭溪月晾完衣服,端着茶和杏往卧室里走,卧室的窗户还开着,窗前桌子上她的笔记本和书被风刮得胡乱翻了起来,谭溪月加快脚步。

    陆峥从洗澡间出来,关上窗户,又顺手收拾起桌子上的东西来。

    长眸落到翻开的笔记本上,定住。

    她的字一如她的人,娟秀雅致。

    【想做的事情:

    1.考上大学

    2.挣好多好多好多钱

    3.带着娘、嫂子还有哥,去首都玩一趟

    4.有一个自己的房子,哪怕只小小的一间也没关系

    5.去海边看日出】

    最下面还有一条,像是新加上去的,字不同于上面的工整,看起来有一种潦草的气急败坏。

    【迟早我也得压姓陆的混蛋一次,让他也尝尝被折磨得生死不能的滋味儿】

    陆峥看着那一行字,很难把眼里的笑给压下去。

    谭溪月急匆匆地走进来,她将茶杯和果盘一股脑地塞给他,“啪”一下合上笔记本,他这个笑,不用问就知道,他肯定看到了。

    那句话是在她今天上午最困的时候写上去的,她当时脑子不清楚,恼恨他恼恨得要死,就想着把她受过的一切全都还给他。

    怎么这么倒霉,风偏偏给刮到那一页,还让他给看到,谭溪月把笔记本塞回包里,拉上拉链,又给紧了紧。

    陆峥看着她越来越红的脸,慢慢悠悠地喝一口茶。

    谭溪月拿胳膊肘顶他,让他走开点儿,别站在这儿碍事儿。

    陆峥顺她的意,往旁边走一步,地上有张折叠起来的信纸,陆峥俯身拿起来,看到了信纸的开头。

    她的字,他最不想看到的名字,【时序哥:】

    这信确实是谭溪月写给周时序的,当初周时序刚上大学,谭溪月对大学里的事情很好奇,就想写信给他,让他和她讲讲,再后来,谭青山生病住院,家里欠了外债,她初中毕业就直接报考了中专,想尽可能早得挣到钱,这封信也没能寄出去。

    谭溪月从他手里夺过信纸,重新夹回书里。

    陆峥盯着她,眸光幽幽。

    谭溪月还是不看他。

    陆峥从盘子里拿了个杏,放进嘴里,咬一口,慢慢地嚼着,他捡起她的笔,在她空白的草稿纸上写下两个字,把纸拎到她眼前,让她看。

    【情书?】

    谭溪月顿一下,嘴硬,“不行?”

    行,怎么不行。

    陆峥把手里的杏送到她嘴边,让她尝尝。

    她不吃,他就不离开,谭溪月咬了一小口,小脸瞬间皱成一团,“怎么这么酸。”

    陆峥无声冷笑,酸点儿才好,总不能光他一个人酸。

    他面无表情地再吃一口酸杏,又把剩下的送到她嘴边。

    谭溪月推着他的手,不肯再吃,小声嘟囔道,“我不信你难道就没跟谁写过情书?”

    陆峥虎口钳住她的下巴,俯身拿他嘴里的酸堵她的嘴。

    她再多说一句,他明天非给她做一道菜,就叫酸杏蘸醋。

    谭溪月嘴里的酸还没散去,他又把酸杏抵过来,杏肉在两个人的嘴里爆开,酸得她眼泪都出来了。

    亲到最后,她趁他不备,踩他一脚,使劲推开他,手脚发软地跑进了洗澡间,给门上了两道锁,又刷了三遍牙,才算把那股子酸味给压下去。

    她再出来,卧室里静悄悄的,他不在。

    她枕头上叠放着一张纸,看到纸背面的字,她眼睛微闪。

    【第一封情书】

    谭溪月犹豫一下,将纸打开,呼吸慢慢止住。

    【愿吾妻

    心之所想

    皆能所成】

    落款,陆峥。

    第 16 章

    客厅有脚步声传来, 谭溪月慌着把纸叠起来,原地转了一圈,直接塞到了枕头底下。

    明明是他写的, 她却怕他看到。

    陆峥走进来, 视线从她粉嫩的脸颊扫到枕头上,最后又转回到她身上。

    “咔嚓”一声,门关上, 谭溪月的心也跟着一紧,她知道他在看她,她想看回去, 眼皮刚一抬,又被她扯下来。

    她掀开被子上床,对着虚无的空气小声道, “我先睡了, 我明天还要早起。”

    说着话,人已经躺下去,不看他,也不等他的回应,拿被子裹住自己,背身侧对床外, 闭上了眼, 他不急不缓的脚步声在耳边更加清晰,每近一步,谭溪月紧闭的眼皮就晃两晃。

    他走到床的另一侧,被子掀开, 她后面的床微微下陷,他上了床, 被子又落下,谭溪月觉得自己的呼吸都静了些,房间里也静寂了几分。

    他在向她这边靠近,谭溪月攥着被子,将眼睛闭得更紧。

    他的背似碰非碰地贴上她的背,温热的气息拂在她的后颈,耳边有轻微的动静,她不知道他在弄什么,他的呼吸近一些,远一些,再近一些,谭溪月的睫毛抖索索地颤,他的呼吸愈发近,谭溪月攥紧被子,直接睁开了眼。

    她一动,唇擦过他的脸落到他的唇角,眼睛跌进他看过来的黑眸里。

    白色的蚊帐从他手中垂落下来,将床围成一个密闭的空间。

    两人唇贴着唇,呼吸抵着呼吸,谁都没有动,空气都好似静住。

    谭溪月睫毛又一颤,头要偏开,陆峥钳住她的下巴,含上她的唇,慢慢地吮着,粘连的唇瓣间溢出细微黏糯的声响,谭溪月的眼睛下意识地要闭上,她想起枕头下面压着的那封信,又没有动。

    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

    他的眸色很深,现在更暗,她其实在很多时候都看不懂他,现在她在他眼底看到了专心,好像……还有一点……别的……

    谭溪月又闭上了眼睛。

    陆峥咬她一下,谭溪月闭得更紧。

    陆峥离开她的唇,冲她的睫毛吹了口气,谭溪月身上抖了抖,还是没有睁。

    陆峥的手顺着被子的缝隙探进去,要往下走,谭溪月隔着被子摁住他的手,慢慢睁开了眼睛。

    她看他一眼,又看向别处,声音低到快要听不见,“今晚不行,一次也不行,我明天有重要的工作,不能再迟到了。”

    陆峥眸子里浮出笑,他的手从被子下面出来,握住她的手,轻叩了两下,像是保证,今晚不会动她。

    谭溪月看着他的笑,心尖似被谁掐了下。

    陆峥挑起她的下巴,又亲下来,亲一会儿,又停下,摸摸她的眼角,捏捏她的耳垂,捏一会儿,捧着她的脸又亲。

    谭溪月被他弄得身上起了躁,她像是荡着秋千停在了半空,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来,只剩一颗心,慌慌不堪。

    “陆峥。”她叫他一声。

    陆峥停下来,看她。

    他压在她上方,两人静静对视。

    半晌,谭溪月唇角蠕动,“你好重呀。”

    “呀”字咬得很轻,细细地拖出来,本是抱怨,话出口,她才觉出这话听起来更像是撒娇。

    她又急着添了句,“你快下去,我要喘不上气了。”

    陆峥蓦地笑开,脸埋到她的颈窝里,笑得肩膀都在抖,气得谭溪月握起拳头捶上他,但他身上哪儿哪儿都是硬的,有没有砸疼他不知道,倒把她的手砸得生疼。

    陆峥攥住她的手,放到唇边,亲了亲,他箍着她的腰,翻一个身,变成他在下,她在上,心脏贴着他的心脏,头枕着他的肩膀,他扯过旁边的被子,盖到她的身上,手轻拍着她的背。

    一下,又一下,和着心跳的节奏。

    他温热的呼吸洒在她的耳旁,抵着的灼热烫得她心更乱,谭溪月以为自己会睡不着,可她的眼皮渐渐沉下来,做了一个再香甜不过的梦。

    谭溪月站在太阳底下,想着昨晚的事情,有些出神。

    朱翠翠等得实在是没劲,凑到谭溪月身边,咬着她的耳朵说悄悄话,“溪月姐,我发现你自从结了婚,气色是越来越好,你看你这脸,白里透着粉,嫩得都快掐出水来了,看得我恨不得都嘬一口,那姐夫看到,不得……”

    她冲谭溪月挑挑眉,嘿嘿两声。

    谭溪月轻轻打她手背一下,让她说话没个正经。

    朱翠翠再了然地嘿嘿两声。

    谭溪月转移话题,“你这头发是连夜又染回来了?”

    昨天那一头明灿灿的黄现在已经变成了乌亮的黑,整整齐齐地挽在脑后。

    朱翠翠又凑过来些,掀开自己头发的一角给谭溪月看,里面还是黄的,外面这层黑的不过是戴了个假发套,她再胡来,也知道有个度,今天这个客户很重要,她是不想在这个厂子干下去,但这个厂子是大舅半辈子的心血,在今天这么一个关键的时刻,她虽然出不上什么力吧,至少先别添乱。

    旁边的钱淑芬看着嘀嘀咕咕的两人,眼里冒着恨恨的光,也不知道这么重要的场合,厂长把那小贱人叫来做什么,所以她昨天那状是白告了吗,这小贱人怎么一点儿事儿都没有,看来厂长多半也被这骚狐狸精给迷住了眼。

    原本安静的人群突然嘈杂起来,从街道的拐弯处接连拐过来三辆黑色的车。

    吴明谦赶紧抻了抻身上的西装,上前走了几步,准备好迎接客户。

    朱翠翠惊讶道,“怪不得厂长说是重要客户呢,这开的车都是奔驰,这车老贵了,没准这一辆车就能买下我们这个厂呢。”

    钱淑芬昂着头大声道,下巴都快翘到天上去了,“也没那么贵,我弟他老丈人开的就是这种车。”

    朱翠翠呛回去,“又不是你开的,你牛气个什么劲儿,吹牛都不会吹。”

    钱淑芬脸一沉,还要再说。

    吴明谦回过身狠狠瞪她俩一眼,朱翠翠乖乖闭上了嘴,钱淑芬不轻不重地“哼”了朱翠翠一声,径直走到吴明谦身旁,占据了厂长左边的重要位置,她得让客户知道她在这个厂里是厂长的左膀右臂,这地位可是相当重要。

    朱翠翠冲她的背影做了个鬼脸,她可不怕她,打架不怕,骂街更不怕。

    后面的春玲看着朱翠翠,“噗嗤”一下笑了出来,朱翠翠转头看春玲,两个人都是才进厂不久,之前还没碰到过面,今天是第一次见,一眼就认出彼此是同道中人。

    朱翠翠先伸出手,“朱翠翠,厂长新任助理,在这个厂里,我最讨厌钱淑芬,最喜欢我溪月姐。”

    春玲也煞有其事地伸出手,“春玲,新来的销售,巧了,我也跟你一样,最讨厌姓钱的那个老妖婆,最喜欢我们溪月小美人儿。”

    两个人隔着谭溪月握上了手,握得这叫一个正式。

    谭溪月简直哭笑不得,拽住她们俩,小声道,“快别闹了,客户下车了。”

    朱翠翠和春玲立马看过去,前面有人挡出了视线,她俩又往前走两步,其他人也跟着往前凑。

    谭溪月向后退了退,把路给让出来,她退到最边上,人群往里走,她也跟着往里走,人群停下来,她也就停下来,拿脚尖百无聊赖地划着土地面儿,三两下,画出一个小人儿,她看着那个小人儿愣住。

    春玲从前面的人群里挤出来,走到谭溪月旁边,看她,“干啥呢,发什么呆?”

    谭溪月忙用脚把画抹平,“没什么,怎么样,看到大老板了吗?”

    春玲回,“一个六十多岁的小老头儿,看着还挺平易近人的,就是那双眼睛贼毒,就好像你心里在想什么,他一眼就能看穿一样,我反正是不敢和他对视。”

    她又想起什么,兴奋地拍谭溪月,“欸,你不去看看那两个外国人,我还是头一回见这种金头发蓝眼睛的老外。”

    谭溪月还没说话,前面突然有人叫她的名字。

    朱翠翠踮着脚尖往后看,着急道,“溪月姐,厂长喊你。”

    谭溪月忙走上前去,吴明谦现在是一脑门官司,急得他汗都出来了,他请来的那个翻译早不闹肚子晚不闹肚子,客户来了,她闹起肚子来了,偏这两个老外问题还特别多,一会儿问这个,一会儿问那个,倒是那个大老板付明远从下车到现在,总共也没开口说几句话。

    吴明谦侧开身,低声对谭溪月道,“小谭,你先帮忙顶一会儿哈,那翻译跑厕所去了。”

    谭溪月看着吴明谦一脑门的汗,只能道,“厂长,我尽力。”

    付明远的视线扫过来,停在谭溪月的脸上,又看向后面的助理,助理微微点下头。

    付明远又看回谭溪月。

    谭溪月对自己英语水平到底怎么样,也没有一个很清楚的概念,她学英语就是靠背,死背,她把时序哥给她的那些书,每一句话,每一篇文章,全都跟着磁带背了下来。

    她今天也是第一次和外国人实际对话。

    吴明谦让她翻译第一句话的时候,她还反应了会儿,吴明谦看她不说话,急得又是一身汗,钱淑芬小声嘀咕,“要是不会就早点儿说,别在这儿充什么大头蒜。”

    吴明谦看钱淑芬,笑着从牙缝里无声地挤出来两个字,“闭嘴。”

    谭溪月组织好句子,看向那两个外国人,落落大方地将吴明谦的话翻给他们。

    她的声音本就细腻绵软,一开口,那两个外国人眼里都有惊艳,夸她发音非常标准。

    吴明谦虽然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看那两个外国人的表情,也知道他们是在说好话,他头上的汗总算没那么多了。

    钱淑芬不屑地撇撇嘴,不就会拽两句洋文,有什么了不起的。

    谭溪月到后面稍微顺畅了些,但还是有些磕绊,而且有好多专业的词儿她都不会,好在那个翻译吃了药,不再老往厕所跑了。

    翻译回来了,也就没谭溪月的事儿了,她就把位置让了出来,不过这次没走太远,隔着一两个人跟在翻译后面,她想多听听那个翻译都是怎么翻的。

    付明远看一眼谭溪月,问吴明谦,“吴总,刚才那位是?”

    吴明谦忙回,“付总,那是我们厂子的会计,小谭,谭溪月,高材生,英语也好,我们厂子当初费了好大劲儿才把她给挖过来。”

    付明远点点头,“确实是不错。”

    吴明谦咧嘴笑开。

    旁边的钱淑芬鼻子里又哼一声,想要说什么,吴明谦一个眼刀甩过去,钱淑芬总算没敢再说话。

    付明远的助理拿着手机走过来,说是有电话进来,付明远对吴明谦点下头,走到旁处去接电话。

    吴明谦不想让自己显得那么没见识,但眼睛还是止不住地瞄了几眼那传说中的“大哥大”,那玩意儿没有线连着也能打上电话,也真是稀奇。

    他收回眼巴巴的视线,神色一换,黑着脸看向还一直往前凑的钱淑芬,他总算知道他的厂子为什么要倒了,他留的这都是什么缺心眼儿的玩意儿,半点儿脑子也没有,他压着声音训道,“你知不知道今天是什么场合,你最好把你那点小心思给我收起来,今天你要是坏了我的事儿,明天你就给我卷铺盖滚蛋。”

    钱淑芬被骂得一愣,脸上跟打碎了的染缸一样,什么色儿都滚了一个遍。

    朱翠翠费了好大劲儿才没让自己笑出来,活该。

    客户只在厂子里里外外考察了一圈,怎么来的就怎么走了,也没吃晚饭,还有半个小时不到就到下班时间了,吴明谦直接宣布手头上要不是没有什么今天非干完不可的活儿,就可以直接下班回家了,引得大家一阵欢呼。

    吴明谦走到谭溪月旁边,不吝夸奖,“小谭,做得不错,今天要是没有你,得砸了锅。”

    谭溪月哪敢揽这么大一顶帽子,“厂长,我也是硬着头皮上的,没给厂子添乱就好。”

    看看人家这知进退,明事理的,吴明谦对她的看重又添了些,他看到她手里拿着几张纸,温声问,“这是什么?”

    谭溪月拿给他看,“那位翻译准备的一些有关我们这个行业的专有词汇,我借来看看。”

    吴明谦笑着点点头,果然岁月不止给了他白发和皱纹,还给了他看人的眼光,他就知道他当初顶着林家给过来的压力,把她招进来,是个再正确不过的决定,他可能给自己招来了一个福星,吴明谦心情很好,连带着看朱翠翠又露出的那一脑袋黄毛都顺眼了不少。

    谭溪月今天早晨是让陆峥送过来的,没骑车,朱翠翠载着她,和春玲一起,把她送到了汽修厂门口,朱翠翠一路上都在说钱淑芬,她只要一想起钱淑芬刚才那张五颜六色的吃瘪脸,就想仰天大笑,她都恨自己没个照相机,不然她可以把她当时的样子给照下来,以便时时拿出来欣赏。

    易然从菜市场溜达着往回走,和朱翠翠对上眼,两人都愣住,春玲看看易然,再看看朱翠翠,她倒没想到,在这个小镇上还有第二个人能染出这种颜色来,都是有勇气的人,能碰上也不容易。

    冯远光着膀子正在修车,看到谭溪月,冲着里面喊,“哥,嫂子来了,还有嫂子的朋友们。”

    春玲跟着声音看过去,她的眼睛从冯远那张蹭着点儿脏的白净脸,向下,慢慢扫过他的腹肌,不禁挑了下眉,冯远被她那琢磨的眼神看得脸一红,赶紧扯过件衣服给套身上了。

    陆峥一身黑地从里屋走出来,春玲和朱翠翠都眼前一亮,这男人高大挺拔,冷峻的眉目里又有一种散漫不羁的随性,这样的男人就是放在哪儿都是招人眼的。

    春玲悄悄拱谭溪月肩膀,朱翠翠压着兴奋,直接问,“溪月姐,这是谁啊,还不快给我们介绍介绍?”

    陆峥走到谭溪月身旁,谭溪月看他一眼,陆峥也在看她。

    “我 ”她刚说一个字就卡住,改口只道,“陆峥。”

    不是“我”的什么,就简简单单一个名字,好像他和她没什么关系,陆峥从她脸上收回目光。

    谭溪月停一秒,又对陆峥道,“我同事,春玲,还有朱翠翠。”

    陆峥对春玲和朱翠翠颔首打招呼,谭溪月下意识地又看他一眼,陆峥没看她,摘下沾着油污的手套,接过她手里拎着的大包,两人的手指挨上,谭溪月拇指往前探一下,想碰碰他的食指,陆峥已经擦着她的手背收回了手,谭溪月攥住空落落的掌心,心里也有些空落落的别扭。

    在钱淑芬的男人面前,她都可以理直气壮地说他是她男人,但在她朋友面前,她却卡了壳,或许是因为她在那一刻突然意识到,无论是什么……他们都只有一年的关系。

    陆峥把包递给冯远,又伸过来牵上她的手,把她从马路边上拉过来,换成她站在里侧,他站在车来车往的外侧。

    谭溪月拇指掐上他的虎口,让他松开,陆峥握紧她的手,让她不要动。

    两人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暗地里较着劲儿,这次谁都没看谁。

    朱翠翠看到两人站在一起的画面就觉得赏心悦目,她对陆峥道,“姐夫,你和我溪月姐真的好般配,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陆峥对朱翠翠笑笑,看向易然,易然明白了他陆哥的意思,他开口问,“嫂子,我们晚上打算在后院烧烤,你同事们要不要一起?我陆哥烧烤可是一绝,正好院子里的葡萄也熟了,特别甜,可以让你同事们带些回去,给家里人尝尝。”

    谭溪月看朱翠翠和春玲。

    朱翠翠手举得高高的,“算我一个,算我一个,反正我已经跟家里说了,今晚厂子里有饭局,要晚回去。”

    春玲意味深长地看冯远一眼,笑着道,“也算我一个。”

    冯远被春玲看得害怕,一整晚都躲她躲得远远的。

    朱翠翠和易然热火朝天地讨论着头发的保养,约好下次可以一起去染个绿毛。

    谭溪月坐在电风扇前,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春玲聊着天,春玲讲到她小时候的一件糗事,谭溪月没忍住,弯眼笑了出来。

    她的视线和站在树底下烧烤的人不经意地撞上,陆峥偏开视线,拿起桌台上放着的啤酒,仰头喝了一口。

    灯光昏黄,他的喉结也似被覆上了一层光,有力地翻滚着,谭溪月耳根生热,暗啐他一下,捡起盘子里一颗葡萄,捏在手里,慢慢地转着。

    春玲拍拍手起身,“哎呀,我去上趟厕所。”

    谭溪月也跟着起身,“我陪你一起。”

    春玲嗔她,“不用陪着我,快去找你男人玩儿,上厕所只是我的借口,我要去找冯远小弟弟玩儿。”

    谭溪月有些呆,“啊。”

    春玲好笑地捏捏她的脸,抵到她耳边小声道,“你这个样儿要是让你男人看到,他准得想欺负死你。”

    谭溪月红着脸,拍开她的手,不再管她,春玲晃晃悠悠去了厕所,谭溪月又坐回椅子上,那颗葡萄在她手里都快被揉碎了,她终于起身,挪着脚慢慢走到树下面,再挪到他身旁。

    两个人隔着一肩的距离,一个低头漫不经心地拿刷子刷着烧烤料,另一个不知道干什么,就随手翻着串玩儿,她翻过去,他再翻过来,他始终不看她,她也憋着不说话。

    烧烤的香味儿散了满院子,绕在两人周身的空气却有些凝滞。

    谭溪月翻累了,就拿起桌子上他那罐喝了一半的冰啤酒,陆峥偏头看过来,谭溪月却不想看他了,她举起啤酒罐,放到嘴边,喝了一口。

    她其实对酒精不过敏,她只是酒量不好,所以在外面的场合她一般都不喝酒。

    大概是站在烤炉旁边太热了,乍一喝上一口冰冰凉的啤酒,还挺好喝,谭溪月又喝了一口,她喝得有些快,啤酒流出来,顺着她的下巴往下淌,谭溪月找不到纸巾,就拿手背随便沾了沾。

    陆峥眸光渐沉,他放下手中的刷子,摘下手套,拿下她手里的啤酒,圈住她的腰,把她揽到大树后面,树干粗壮挡住了他们的身影,枝叶繁茂遮住了灯光,他们处在昏暗的角落里,旁人如果不靠近,根本看不到他们。

    谭溪月背靠在树干上,再拿手背擦一把嘴,冷眼看他,“干嘛?你不是不想搭理我。”

    陆峥盯她许久,眸光幽深,情绪不明。

    远处响起冯远喝醉了的鬼哭狼嚎,“我娘生病时,我们家亲戚都躲得远远的,是陆哥给我交上了全部的医药费,这才救我我老娘一命,这辈子我生是我陆哥的人,死是我陆哥的鬼,还不清我陆哥的债,我就没打算找媳妇儿。”

    近处易然和朱翠翠闻到了烤糊的味道,起身往这边走。

    谭溪月原本还算淡定,听到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她紧张起来, “你松开我,有人来了。”

    陆峥扯唇笑一下,有人来了才好,要不然她都不知道什么是怕。

    他在她柔白的胳膊上,慢条斯理地写下,【我是你的什么?】

    谭溪月咬唇不语。

    陆峥不急,他屈指顶开她紧咬的唇齿,碰碰她的舌尖,他今天怎么也得从她嘴里撬出一个答案。

    易然已经走到了烧烤炉前,“欸,陆哥和嫂子去哪儿了?”

    朱翠翠嗤他一声,“你是不是傻,两个人一块儿不见,还能去干什么。”

    他们和他们之间就隔着一个烧烤炉和一颗树,谭溪月有些急地推他一下,他们要是一直不出去,就朱翠翠那天马行空的脑子,还不定想出什么来。

    陆峥点她的胳膊两下,她还没回答他的问题。

    谭溪月一恼,眼里反而生了笑,红唇慢慢启开,她用气声道,“你是我的”

    尾音故意拉长声音,她靠近他,附到他耳边,唇贴着他的耳根,说一句,停顿一下。

    “陆哥?”

    “峥哥?”

    “还是……陆峥哥哥?”

    她轻轻刮了下他滚动的喉结,看向他的眼睛,“你喜欢哪一个?”

    第 17 章

    他的眼睛比这无边的夜色还要黑。

    谭溪月抚上他狭长的眼尾, 脚轻踮起,唇也跟着落上去,碰一下, 就离开, 再向下,轻柔的气息拂过他的唇,声音轻不可闻, “看来你喜欢陆峥哥哥。”

    陆峥喉结缓缓翻滚,黑眸聚着风暴。

    谭溪月眉眼弯弯地对他笑,像个勾人而不自知的小狐狸。

    陆峥松了对她的钳制, 手离开她的腰,摸上她月牙弯的眼睛,谭溪月瞅准时机, 从他怀里错身离开, 陆峥像是早有预料,也不拦她,只是随手扯下了她扎头发的纱巾。

    乌发如黑绸般倾泻而落,谭溪月回身看他,眼生恼,脸晕红。

    陆峥将薄红的纱巾系在右手上, 还打了一个松垮的结, 他扬起手腕朝她晃了晃,想要的话,就自己来取。

    谭溪月用眼神骂他卑鄙,陆峥看着她, 拿拇指碾过唇角,上面还有她刚才留下的气息, 谭溪月脸更红,陆峥唇勾起,笑得人畜无害的模样,转身施施然走出去了,谭溪月冲着他的背影虚踢了一脚,却不敢跟着他一块儿出去。

    易然看到他陆哥突然从树后冒出来了,睁大眼睛,“哥,你干啥去了?嫂子呢?”

    陆峥闲闲地看他一眼,易然乖乖闭上了嘴,不该他打听的,他就少打听,朱翠翠眼睛直往陆峥手腕上瞄,瞄完又往静悄悄的树后探一眼,抿嘴忍下笑。

    陆峥戴上手套,拿过铁盘,捡了些烤好的,递给易然,让他们去吃。

    易然高兴地接过盘子,又多嘴问一句,“哥,你要不要去歇歇,我帮你烤会儿?”

    朱翠翠用两根手指拎着他的衣袖,把人给拽走了,你哥现在烤的是串儿吗,你哥烤的是情趣,我俩这锃光瓦亮的电灯泡越快把地儿让出来越好。

    谭溪月一下一下地抠着树皮,等到外面没动静了,才慢慢挪出去,这烧烤的味道太能诱惑人,她也饿了。

    陆峥都没回头,拿腿将一旁的凳子推到她脚边,又把装着烧烤的盘子放到她旁边的架子上。

    香味更近,谭溪月肚子都被勾得叫了两下,她看他那黑乎乎的后脑勺一眼,背靠着树干坐到凳子上,拿起一串烤土豆片放到了嘴里,一口吃下去,胃里不禁发出满足的喟叹,外面焦酥,里头软绵,再加上孜然特有的咸香,她吃完一串土豆,又拿起一串羊肉。

    陆峥喝一口啤酒,回过头,她吃到自己喜欢吃的东西,眼睛总是会习惯性地眯起来,谭溪月吃得正香,对上他的目光,她从烤盘拿起一串羊肉递给他,总不能光她自己吃。

    陆峥没有接,而是拿过她嘴边的那串,吃掉上面的肥肉,又放回到她手里,谭溪月眼睛微闪,陆峥又把手里的啤酒送到她嘴边,谭溪月还在愣神中,无意识地跟着他抬起的手喝了一口,啤酒淡淡的苦味儿进到嘴里,冲散了刚才吃到一块儿肥肉的腻味儿。

    谭溪月有些怔地看他,陆峥把啤酒放到她手边,转身继续烧烤,谭溪月收回视线,攥住啤酒罐,又喝了一大口,然后将啤酒罐贴在脸上冰了冰,一定是她离火太近了,不然她为什么会这么热。

    同样感觉很热的还有沈雅萍,她蹲在烧烤炉旁,摇着蒲扇,给自己扇会儿,又给满头大汗的谭溪川扇会儿,瞅着这一小串一小串的东西,很是怀疑,“这能好吃吗?”

    谭溪川“啧”一声,“你看你这人,想给你们吃点儿新鲜玩意儿吧,你还不信我,我这料还没刷呢,等我把这烧烤料一刷上,你就等着吧,你看我香不死你。”

    沈雅萍挑着眼睨他,“呦呵,你这脸大的,还真敢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要不是陆峥把什么都准备好,炉子炭火调料,还有这串,也一串串地穿好,都给你弄过来,你也就烤一下,不然我和娘就是等上八百辈子,也吃不上一回你给我们弄的什么新鲜玩意儿。”

    谭溪川脸皮很厚,看一眼坐在屋门口纳鞋底的老娘,扬声道,“那陆峥能我和比吗,我这是亲生儿子,陆峥那是外姓女婿,这明显亲疏有别啊,他可不得想着法儿的好好表现,要我说,他这表现得还不够好,他就该亲自过来给我们烤上,我这大舅哥等着吃现成的就好了。”

    沈雅萍捡起一颗葡萄往他嘴里塞过去,让他越说越没谱,谭溪川囫囵吞地咽下葡萄,“我去,这葡萄可真甜,”他转头看向门口,“娘,您不是喜欢吃葡萄,回头我去妹夫哥那儿截一枝葡萄,种到我们家来,他这品种绝对好。”

    顾慧英没好气地剜他一眼,“要不你媳妇儿说你脸大,吃人家的不算,还要拿人家的,猪圈的墙都比不上你那脸皮厚。”

    谭溪川边拿刷子给串刷料边慢悠悠道,“嘿,怎么是人家,那是我亲妹夫,我也不白要他的葡萄枝,到时候我把后院那杏树给他截一枝过去,我看他很喜欢吃那酸杏,等他下回再来咱家吃饭,娘你得多做几个酸口的菜,你那女婿可太能吃酸了。”

    顾慧英眼皮都不带抬一下,压根儿都不想理他这茬。

    烧烤料一刷上去,香味就跑出来了,沈雅萍咽了咽口水,激动地拍上谭溪川的胳膊,“哎,你还别说,我以前光听人家说烧烤怎么好吃了,这闻着还真是香。”

    谭溪川笑开,“去,给大爷我去井里拽瓶啤酒上来,等你回来就赏你吃一串。”

    沈雅萍冲他冷冷一笑,一巴掌先狠狠赏给他的背,看他以后还敢不敢在她面前充大爷。

    同一个月亮下的另一个小院里,“啪”的一声,谭溪月一巴掌拍到陆峥的胳膊上,她摊开掌心给他看,是一只蚊子。

    她的体质本来很容易招到蚊子,可她发现,她要是和他挨在一起,蚊子都不来沾她的边,只绕着他飞。

    陆峥抽出几张纸,拉住她的手,给她一点点擦着手心。

    谭溪月抬眼看着他神情里的认真,身体有些轻飘飘的晃,她知道自己可能是酒喝多了,她意识还算清楚,就是脚下跟踩棉花一样,她没觉得胃里多难受,反而觉得这一年来堵在心里的石头都飘走了,看来酒在某些时候也不是全然没有用处。

    朱翠翠也有些醉,冯远喝得更多,现在已经不省人事了,靠在春玲身上,拿她肩膀当枕头睡得贼香,春玲酒量是真好,她喝得最多,什么事儿都没有,易然昨晚出去聚会都喝吐了,今天不敢再折腾,所以他晚上一滴酒都没喝。

    陆峥把车钥匙扔给易然,让他开车送春玲和朱翠翠回家,天太晚,她们两个姑娘单独回去不安全,冯远就让他睡楼上了。

    谭溪月在楼下斜倚着门框,听到下楼的脚步声,仰起头看他。

    陆峥锁好门,走到她跟前,拿过她手里的包,牵上她的手,他们也该回家了。

    谭溪月没有动,“你喝酒了,摩托也不可以骑,不安全。”

    陆峥看她,所以呢。

    谭溪月微醺的眼里有亮晶晶的光,“我们走回去吧,还可以吹吹风。”

    今天晚上的风很清爽,天上的星星又多,走走路,散散步,应该会很舒服。

    而且……走上将近一个小时的路,他的体力应该也消耗得差不多了,回去就只能洗澡睡觉了。

    陆峥一眼就看透了她这点小心思,走回去也可以,只要她不嫌累,反正有些事儿早一会儿晚一会儿,最后受着的人都得是她。

    夜色朦胧,街道寂静。

    月亮在前,影子在后,两人手牵着手,慢慢悠悠地走着。

    陆峥走在外侧,谭溪月扥着他的胳膊,故意落后两步,一脚挨一脚地踩着他的影子玩儿,陆峥回身看她,谭溪月也看他,表情相当无辜。

    陆峥有些好笑,她这喝醉了的迷糊劲儿和平常的紧绷截然不同,看来以后家里可以放点儿酒,没事儿的时候,他们还可以月下小酌一下。

    谭溪月没好意思说,其实刚走了十分钟不到,她就累了,但走回去是她提出来的,她不好自己打自己的脸,会很疼。

    陆峥仔细看她的眼睛,屈指弹向她的脑门,累了不早说,还在这儿强撑着。

    谭溪月被气到了,捂着脑门踢他一脚,“你干嘛没事儿要弹我。”

    陆峥将她扯到跟前,转身半屈膝蹲下,拍拍自己的肩膀让她上来。

    谭溪月明白了他的意思,直摇头,“不用,我自己走就行。”

    回去还得走好长一段,她走这么点儿路都会累,他要是背着她走回去,那不得累死他。

    陆峥懒得和她废话,拽着她的胳膊搭到他的肩膀上,手箍着她的双腿,直接将她背了起来,谭溪月因为身体的骤然升高,紧紧搂住了他的脖子。

    他的肩膀很宽,步伐很稳,走了好长一段,气息也没有丝毫的紊乱,谭溪月原本提着的劲儿慢慢放松下来,她轻声问,“会不会累?”

    陆峥看她一眼,摇头,就她这点儿重量,总共也没几斤,有什么可累的。

    谭溪月懒懒地靠到他身上,路边的草丛里隐着窸窣的虫鸣,远处的水洼里是此起彼伏的蛙叫,她看着两个人重叠在地上的影子,思绪有些漂浮。

    她突然有些好奇他小时候是什么样子了,很早之前,她就听她爹和别人争过一嘴,他说河东那个小哑巴心里有一股劲儿在,他是绝对不会让自己走上歪路的,将来说不准会成为一个人物,她爹话少,更是鲜少会当众跟人争执,那是她第一次听他那么笃定地夸一个人。

    陆峥敲一下她的膝盖,隔着衣服,写在她的腿上,【在想什么】

    谭溪月被他弄得有些痒,她不想说话,也拿手指在他肩上胡乱写道,【在想……陆小峥】

    陆峥偏头看她,眸光很深。

    谭溪月推开他的脸,让他看前面,他又看回来,谭溪月扯扯他的耳朵,小声道,“就是觉得你很厉害啊,你靠自己的本事买了地,盖了房,有了自己的家,有了自己的厂子,在做着自己喜欢做的事情,还有那么多朋友。”

    她轻轻叹一口气,神色有些落寞,“可我好像什么都没有。”

    她原以为她什么都有,可一朝梦醒,才发现以前的一切都是虚幻的假象,她没有钱,没有一个可以让自己容身的房子,她娘也差点不要她了。

    陆峥又慢慢写道,【你有我我是你的】

    谭溪月反应了一会儿才反应出来他写的是什么,她干脆地回,“你才不是我的。”

    这个世上,没有谁是属于谁的,靠谁都不如靠自己。

    陆峥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眉心微蹙,眼神里似有受伤。

    谭溪月受不住他这样的目光,觉得自己的头更晕了,她看他半晌,倾身凑过去,唇贴上他的唇,喃喃道,“呐,我盖章了,现在你才是我的。”

    月光如水。

    拢在两人身上。

    明晃晃淌了一地。

    陆峥咬住她的唇角,眸底藏着些不明显的笑。

    明天酒醒,她要是敢不认账,就等着挨收拾吧。

    第 18 章

    谭溪月第一次知道自己喝醉酒会断片儿, 而且还断得特别彻底,她只记得他把她稳稳当当地背了起来,后面再发生什么, 他们几点到的家, 她怎么洗的澡,还有他的下巴上为什么一夜过后会多出一块儿青肿,她都没有印象。

    她闷头喝一口软糯的粥, 视线又探向他的脸,指指他的下巴,终于问出来, “怎么弄的?”

    陆峥眼神凉凉地瞧着她。

    谭溪月直觉罪魁祸首应该是她,她硬着头皮道,“我断片儿了, 不记得昨晚的事情。”

    她怕自己酒品太差劲, 做下什么她自己都没法儿面对的事情,索性趁机全都推了个干净,又着重加了一句,“什么都不记得了。”

    陆峥无声冷笑,将剥好的鸡蛋塞到她嘴里,她倒是挺会给自己找退路, 一句什么都不记得了, 就想打发了他。

    谭溪月想从他手里接过鸡蛋,陆峥没给她,她只能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吃掉一半蛋青, 露出蛋黄,他收回手, 把蛋黄挤到自己碗里,又将蛋青送到她嘴边。

    谭溪月一顿,他知道她不喜欢吃蛋黄,她张嘴将蛋青吃进去,看他一眼,多少有些良心发现的意思,小声问他,“疼不疼啊?”

    陆峥抽出两张纸,擦了擦手,起身,绕过饭桌走到她身旁,谭溪月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仰起头看他,“你要干嘛?”

    谭溪月突然想到他可能要打击报复她,她怕他又要弹她脑瓜崩,赶紧捂住自己的脑门,着急道,“要是我弄的,我道歉还不行吗?”

    她话还没说完,下巴已经被他抬了起来,陆峥低头含上她的唇,一点点地啃噬着,谭溪月刚睡醒的意识还有些迷糊,她慢慢闭上了眼睛,陆峥冷眼看着她,咬着她下唇的力道陡然加重。

    谭溪月蓦地一疼,眼泪都差点出来,她一脚踢上他的腿,他是属狗的吗。

    陆峥听到她唇间溢出的低哼,心里的憋闷才算散了些,他缓下气息,捧着她的脸,细细地吻着,谭溪月想推开他,手抵上他的肩膀,却用不出什么力,反倒搂上了他的脖子。

    要不是风吹动门帘弄出了些声响,谭溪月都不知道她在一个吻里陷得这么深,她把这个原因归结于她身体里的酒精还没完全排出去,又或是因为清晨的阳光太好,所以才会在一大早被他亲得有些意乱情迷。

    不过她现在已经完全清醒了,谭溪月费力地往前蹬着自行车,在心底暗自发誓,以后再也不能放纵自己碰半滴酒。

    谭溪月这个自行车之所以骑得这么费劲儿,是因为她后座还驮着个狗……额,不对,驮着个人。

    陆峥叉着腿大喇喇地坐在自行车的后座,很是悠闲地欣赏着路边的晨光,还能随手摘下路边的一朵野花给她插在头发上。

    摩托车昨晚没骑回来,家里只剩一辆自行车,临出门前,他在小黑板上写道,他昨晚累到了,今天早晨只能辛苦她载他去镇上了。

    他昨晚一路将她背回来,不会累到才怪,所以她这个车夫当得也不算冤枉。

    她现在骑的这条路是他们昨晚走的那条路,这条路到镇上会绕一些,村里的人都很少走,路上除了他们没别人。

    清晨的朝霞里,谭溪月越骑越慢,她又不想跟他服软,强撑着继续蹬,就在她精疲力竭之际,后面突然给过来一股力,她的车蹬子还没压下去,自行车已经往前走了。

    陆峥实在看不下去她这个蜗牛爬,长腿屈膝落到地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拿脚划着地面。

    他划一下,谭溪月都不用使什么劲儿,自行车都能走出去好远,她实在是累得不行,索性也不费劲巴拉地骑了,直接把双脚搭到自行车的斜杠上,让出两个车蹬,她只负责控着车把就好了。

    陆峥被气笑了,她不但会装傻,还很会偷懒。

    他吹了吹她后颈毛茸茸的头发,谭溪月痒得不行,回身瞪他。

    四目相对,两人的距离近在咫尺,这么一幕似曾相识,只不过那时是他前,她在后,微风拂面而过,昨天晚上那一幕连同她自己说过的话,就这么直直地闯进她的脑海里。

    谭溪月脸上一红,想要转头看前方,陆峥没给她这个逃避的机会,他扣住她的下巴,指腹碾上她的唇角,使劲摁了摁,能想起来就行,话是她说出来的,她总归要负起这个责任。

    话虽然是从她嘴里出来的,不过是一些酒醉的话,不管是他写的,还是她说的,谭溪月压根儿没打算当真,所以也谈不上谁要负责任一说。

    谭溪月今天从进到办公室就忙得脚不沾地,厂长安排给她一项新的工作,让她教厂里的销售们英语,一周三节课,工资在原来基础上给她翻一倍,季度奖金也翻倍,这不是一个轻省的活儿,但谭溪月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原因很简单,她缺钱。

    她平时的工作不是很多,完全能安排出教英语的空档来,至于功课的复习,她可以挪到晚上的时间。

    而且谭溪月通过春玲侧面打听了一下,销售们知道厂长以后可能想做外贸这一块儿,所以学英语的积极性都还挺高的,这样比厂长下命令逼着他们硬学要更容易进行。

    厂长让春玲和她对接这个事情,两人上午简单开了个会,先由谭溪月这边出一份试卷,将大家的基本情况摸个底,然后她再制定具体的教课内容。

    下午谭溪月又马不停蹄地去了银行,今天银行办业务的人很多,等她办完事情,也快到下班时间了,她急匆匆地往回走,路过药店,又刹住脚步,犹豫片刻,转身进了药店,问过店员下巴被撞淤青抹要抹什么药,她拿了一盒,结账的时候,柜台前摆着蜂蜜,她也顺手拿上一罐,一起结了账。

    一出药店,看到站在门口的人,她眼里先带出了笑,“时序哥,好巧,你也来买药吗?”

    周时序笑得温和,“不是好巧,是我看到你进了药店才在这儿等你的,我刚去你厂子里找你,你同事说你来银行这边办事儿,我一路找过来的。”

    谭溪月正色道,“是找我有什么急事儿吗?”

    周时序把手里的袋子递给她,“这是我上次跟你说的那些书,我刚去了趟县里,就顺道给你买回来了,省得你再跑一趟。”

    谭溪月有些惊讶,上次她跟他咨询了一些备考的书,他给她列了个书单,她正好下个星期要去县里办一趟业务,原本打算那个时候到书店一块儿买回来的。

    她接过袋子,又从包里拿出钱包,客气道,“时序哥,太麻烦你了,其实我自己买就可以的,一共多少钱,我给你。”

    周时序推她的手腕,让她赶紧把钱包收回去,“不用,没几个钱,再说你小的时候我每次给你买书,青山叔都会多给我好些钱,多出的那些钱现在都不知道能买多少本书了。”

    谭溪月哪里肯,一码归一码,这个钱她肯定是要给的,她对这些书的价钱有一个大概估算,她从钱包拿出唯一一张一百的,应该只多不少,直接塞到了周时序手里。

    对面茶馆的二楼,陆峥懒懒地靠在沙发椅上,嘴里叼着支烟,漫不经心地看着马路边的那一男一女。

    谭溪月感觉到对面有一道视线扫过来,她抬眼看过去,陆峥已经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继续听季辰说着物流公司的事情。

    季小景去了趟卫生间,回来就见陆峥抽上了烟,她蹬蹬跑过来,直接从陆峥嘴里夺下烟,扔到烟灰缸里,大声道,“陆峥哥哥,医生不是说了吗,你不能抽烟,你怎么还抽,你还能不能听点儿话了。”

    陆峥眉头一皱,眸子里生出不耐的冷意。

    季辰察觉到陆峥的不悦,低声训斥季小景,“怎么这么没大没小,快一边玩儿去,大人正在说正事儿呢,没你插嘴的份儿。”

    季小景跺脚,“我都十八了,我现在也是大人了,陆峥哥哥,你说我是不是大人了?”

    陆峥懒得理她,从烟盒里点出一根烟来,点燃,隔着缭绕的烟雾又看向马路对面。

    那里已经空无一人。

    谭溪月回到厂子里,整理好收尾工作,把重要的文件和印章锁进保险柜里,又检查了一遍窗户,然后就拎着包和那一袋子书下班了。

    陆峥倚车等在厂门口,看到她出来,掐灭烟,走过来,看她一眼,伸手接她手里的东西,谭溪月本想避开他的手,最后只把包给了他,那袋子书有些重,她自己拎着就行。陆峥直接连包和袋子一块儿拿了过来。

    他想拎就拎,谭溪月也不跟他争,她还乐得轻松了。

    两个人上了车,谭溪月边系安全带边问,“能不能先去一趟小卖铺,我想买点儿东西。”

    陆峥点头,打转方向盘,往小卖铺的方向奔去,车里有些安静,看起来和平常也没什么不同。

    小卖铺很近,不到五分钟就到了,谭溪月解开安全带,“你稍微等我一会儿,我很快就出来。”

    她刚要推门下车,手腕被人攥住,谭溪月回身看他。

    陆峥推开她的掌心,写道,【她只是一个朋友的妹妹】

    那会儿两个人的视线虽然没有对上,但她知道他看到了她,他也知道她看到了他,不管她会不会在意,该解释的他还是要解释。

    谭溪月无所谓地笑笑,“你有几个好妹妹是你的事情,不用跟我解释。”

    陆峥一顿,也笑,【那我能问问你有几个好哥哥吗】

    谭溪月也不和他卖什么关子,如实回答,“现在只有你一个。”

    她偏头看向他,又道,“以后可说不准。”

    第 19 章

    车外人来人往, 喇叭里商贩的叫卖声高亢嘹亮,街头摩托的轰隆,汽车的鸣笛, 自行车的银铃声, 还有小孩子的欢笑嬉戏声,混杂在一起,弹奏着一首欢乐的交响曲。

    车窗紧闭的车内, 却安静得听不到任何声响。

    陆峥看着她,幽黑的目光里克制着让人无法忽视的压迫感。

    谭溪月坦然地回视他,她没什么好怕他的, 她只是在说一个可能会发生的事实。

    两人沉默对峙,夏末初秋的傍晚,空气里已经有了冷嗖嗖的凉意。

    许久, 陆峥面无表情的脸上缓缓带出笑, 他捏紧她的手,食指覆上她的手腕,重重地叩了两下。

    很好。

    他的指腹贴在她的脉搏处,每敲一下,就像是敲在她的心脏上,谭溪月压下心里的异样, 从他掌心抽回手, 背到身后,擦着衣服无意识地攥了攥,不再看他,推门下了车。

    陆峥看着她的背影, 神色不明。

    谭溪月到小卖铺是想买笔记本,她买东西很快, 挑上一款价格合适的,拿上几本就去结账。

    她在拿钱包,等在门口的陆峥已经把钱给老板递过去,谭溪月急着挡他的手,小声道,“这是我买的东西,不用你掏钱。”

    陆峥都不跟她浪费这争执的时间,手箍上她的腰,直接把她提到边上,又让老板拿了一包烟,一块儿结了账。

    老板笑,“这是惹媳妇儿生气了?”

    陆峥不置可否,他俩到底谁在惹谁,这件事还有待进一步商榷。

    谭溪月被他虚虚揽着肩膀,根本挣脱不开,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她拧上了他的胳膊,可他那胳膊比石头还硬,她根本拧不动,只能暗暗地踢他一脚。

    回去的路上,车里更安静。

    谭溪月从包里翻出记事本和笔,先把今天的账给记上,不止这一笔,从他们结婚第一天起,她就开始在记了,他现在不要,到最后的时候,总归要和他算清楚。

    陆峥拿出一根烟,将烟盒“啪”一下扔到中控台上,暼一眼她那记事本,扯扯唇角,真不愧是当会计的,记个账还能记得这么清楚,日期内容金额,一条不落。

    谭溪月余光里看到他叼在嘴里的烟,想起那个小女生的话,笔尖顿住,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医生,她想问一句,但他好像并没有要点着烟的意思,谭溪月也就没有开口。

    车开到家门口,谭溪月先下车,拿钥匙打开锁,将两扇大门都推开,回身看他一眼,他可以进开进来了。

    隔着挡风玻璃,两人的目光撞上,谭溪月食指抠着钥匙链,移开视线,把路让出来。

    谭溪川骑着他那辆二手的破摩托从胡同口拐进来,看到站在大门口谭溪月,高兴地对她招招手,这不是赶巧了吗,他还怕他们没在家。

    “给。”摩托车停到谭溪月身旁,谭溪川脚叉到地上,从车把上拿下两个袋子来递给她。

    一个兜子里是拿大罐头瓶装的酸菜,另一个兜里是一条鱼,个头还不小,已经处理好了。

    谭溪月问,“哪儿来的鱼?”

    谭溪川回,“我老丈人今天去水库上钓回来的,他给家里拿过来两条,我们也吃不完,你嫂子收拾完了,让我给你们送一条过来。”

    他又对谭溪月眨眨眼,“酸菜是我出门前咱家老太太一声不吭地给我挂到车把上的,”他忍不住憋笑,“我昨天跟她说她女婿爱吃酸的,她连搭理我都不搭理我,我还以为她没听见呢。”

    谭溪月攥紧袋子,对谭溪川勉强撑起些笑,“哥,进家里坐会儿吧,别在门口待着了。”

    谭溪川摆手,“不了,我这就回了,家里马上开饭了。”

    陆峥在院子里停好车,走出来,谭溪川也从摩托车上下来,他今天过来其实还有一件事儿,他接过陆峥递来的烟,一说到正事儿也没了那股吊儿郎当的劲儿,“我今天听人说了一嘴,他们说你打算包下镇东边那块儿泥洼地?”

    镇东边那块儿泥洼地面积很大,因为地势很低,一到夏天雨水多的时候,就容易积水,又堆满了垃圾,臭气熏天的,隔着半里地都能闻到,人们基本都绕着那块儿走。

    之前也不是没人打过那块儿地的主意,因为紧挨国道,地理位置很好,但要是包下来,光是修整都会是一笔不小的费用,整体要是算下来的话,并没有多合适,从谭溪川记事儿起,那块儿地就一直荒着。

    谭溪川刚一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还有些着急,主要怕陆峥吃了亏,后来又想,他这个妹夫哥做事情一向有成算,他既然有了这个打算,肯定是各方面的利弊都权衡过了,他也就不操这个多余的心了。

    陆峥对谭溪川点头,他确实有这个打算,今天和季辰碰面也是因为这个事情,本来各方面的事情已经谈得差不多了,林家非要搅合进来插一杠子,既然他们想凑这个热闹,那索性大家就一块儿热闹热闹。

    谭溪川拿出打火机,点着自己嘴里的烟,手又伸过来,要给陆峥也点着烟。

    他们在说正事儿,谭溪月本不想插什么话,她扫陆峥一眼,话却是对谭溪川说的,“他不能抽烟。”

    谭溪川“嘿”一声,揶揄道,“我说妹啊,你这管得也太严了,比你嫂子还厉害,我和妹夫哥就抽一根,不碍事儿。”

    谭溪月眼神一顿,也觉得自己确实是管太多了。

    他为什么去看医生,医生又说了什么话,他能不能抽烟,都跟她没关系,他什么都不跟她说,她也没必要上赶着去关心他到底怎么了。

    谭溪月垂下眼,嘴微微抿住,不再让自己多说一句。

    陆峥直接将燃着的烟掐灭,侧头看她,漆黑的眸子里浮出笑。

    谭溪月感觉到他目光的停留,本不想理他,但他一直在看她,她抬眼横回去,看什么看。

    谭溪川瞅着这俩人眉眼里的一来一回,乐得不行,这肯定是闹什么别扭了,他乐着乐着心里头又突然有些不是滋味儿,这才是他这个妹妹最真实的样子,眼里像是有光,高兴的时候,笑会进到眼底,生起气来也会嗔会恼。

    现在细想起来,她在林家那会儿,到后面整个人就跟个木偶娃娃似的,眼神都是黯的,还是他这个当哥哥的不称职,要不是她说离婚,他都一直以为她过得很好,他根本没法儿想她一个人苦熬难眠的那些日子是怎么过来的。

    谭溪川再猛吸一口烟,也把烟头给掐了,他得赶紧走,不然他怕他会哭出来,“那个啥,”他轻咳一声,“妹啊,我这就走了哈,我耳朵有些痒,肯定是你嫂子念叨我怎么还不回去,我要是回去晚了,指定又被她揪着耳朵骂。”

    他说着话,人已经踩上了摩托车,脚踩踏板,一转油门,摩托车就飞出去了好远,还不忘回头跟陆峥说话,“妹夫哥,你们周末还过来哈,老太太知道你爱吃酸杏,已经给你腌了两罐子,周末过去吃正好。”

    谭溪月着急嚷他,“你慢点儿骑,又没人追你,你看着前面的路!”

    谭溪川忍下鼻子里的酸涩,看向前面,用力朝他们挥挥手,让他们快回家去吧。

    陆峥看着她脸上因为着急起的薄怒,眸光轻动,也不知道他在她这儿什么时候能有这个待遇。

    谭溪月等谭溪川的车拐了弯儿,看不到了,才收回视线,她没看旁侧的人,径直转身,进了院子,她把酸菜和鱼放进厨房,洗干净手,收了晾着的衣服,路过窗台上的绣球花,看它晒得好像有些蔫儿,随手拿起喷壶,给它浇了浇水。

    陆峥提着包和那袋子书走过来,他看那盆绣球花一眼,又扫向她,两人眼睛对上,他目光里的笑深深浅浅,让人看不透,谭溪月扔下喷壶,擦着他的肩膀和他错身而过,进了屋子。

    下午跑银行出了一身的汗,衣服全都黏身上了,难受得不行,她先去洗澡间洗了个澡,换了家里的衣服,瞬间感觉从里到外都清爽起来,推门一出来,小黑板正挡在门口。

    上面写着,【你在关心我】

    谭溪月拿脚将小黑板推开,目不斜视地走过去,没走几步,又退回来,她盯着那几个字看了一会儿,发现他这不是疑问,而是笃定的陈述。

    她不知道他哪儿来的这份笃定,她回他,【我看起来很闲?】

    厨房里的香味儿穿过窗户飘进屋里,谭溪月看向偏房,他们分工还算明确,厨房里的那摊活儿基本全都归他管,她就负责洗洗衣服,拾掇拾掇屋子,大部分的衣服洗衣机都能洗,很多时候他顺手也就把屋子给收拾了,他无论干什么活儿都很利落。

    相比而言,她确实是比较闲的那一个,这样一想,谭溪月就想把那句话给擦掉了,外面有不急不缓的脚步声进了客厅,她来不及弄,转脚快几步远离开小黑板,若无其事地拿毛巾擦着头发。

    陆峥走进屋,视线先落到她身上,又看向小黑板。

    莫名的,谭溪月觉得空气中多了些沉闷的阻滞,她背对着他,站在桌子前,翻腾起自己的包来,装得很忙的样子。

    她能听到他朝小黑板走了过去,安静的屋子里响起轻缓的动静,他应该是在回她那句话。

    少顷,写字的声音终止,他的脚步向她靠近,谭溪月绷直了背,他停在她身后不远处,没再往前走,谭溪月僵挺着脖子,没让自己回头。

    两人一前一后的站立,中间隔着的静默在无声无息中蔓延,谭溪月摩挲着冰凉的拉链,最后,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肩一动,刚要回头,他已经转身出了屋,只剩空气里的落寞。

    谭溪月攥紧拉链,看向角落里的小黑板,慢慢怔住。

    【那可能是我的错觉

    从小到大

    我得到过的关心不多

    所以在你这里

    我很容易分不清哪些是你真正的在意

    哪些又是我自以为是的错觉】

    许久,谭溪月才从那几行字上回过神来,胸口闷闷的,浸着那种雨后的潮湿,像是有什么压下来。

    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饭桌上,两个人面对面坐着,房间里只有碗筷相碰的细微声响,谭溪月闷头扒拉着米,再瞄一眼对面专心吃饭的人,几次话都到了嘴边,又被她原封不动给咽了回去。

    饭桌上的菜很丰盛,酸菜鱼、糖醋小排,酸辣土豆丝,这么短的时间里,他还做了一个酸辣汤,全是酸口的,倒是很开胃。心里堵着事情,本以为会吃不下饭,结果就着菜,不知不觉中,一碗米饭全都进了她的肚子。

    桌子底下,她的脚被碰了一下,谭溪月的筷子停住,抬眼似是不经意地看向对面,他没什么反应,安静地吃着饭。

    他的睫毛很长,又浓又黑,薄白的眼睑一掩下,在眼底投下小小的一片阴影,遮挡住了他心里所有的情绪。

    饭吃完,两个人都没有任何交流,连眼神都没对上过,他收拾桌子刷碗,她去拿洗衣机里洗好的衣服晾上,又把吃饭前泡在盆里的内衣给手洗出来。

    今晚的夜静悄悄的,天空中繁星璀璨似玉石棋盘在闪耀,月牙弯弯,被漂浮的云彩遮住,朦胧的银辉给静寂的小院罩上了一层晃动的薄纱。

    窗户半敞,微风拂面吹来,谭溪月放下笔,转了转有些发酸的手腕,总算是把明天英语小测的试卷给弄出来了,她又从头到尾认真检查了一遍试卷,确认没有问题,将试卷收好,放到包里,懒懒地靠到椅背上,再一次看向院子里。

    他在柿子树那儿不知道在忙什么,从刚才一直忙到现在,那边的灯光很暗,她有轻微的近视,眼睛眯起来,也看不太清,他像是在钉什么架子,胳膊一起一落的动作间,即使她看得模糊,也能感觉到他结实的肌肉里迸发出的那种力量。

    这种力量,在他沉默的背影里好像更显深沉厚重。

    静看许久,谭溪月直起身,手撑到桌子上,想起来去看看他到底在做什么,屁股还没离开椅子,他像是有所感应,回身看过来,谭溪月又一屁股坐回椅子上,随便扯过来一本书,翻开,看得再认真不过。

    陆峥远远睨着窗前那个越来越低的小脑瓜顶,黢黑的眸子里掠过微茫的光。

    谭溪月走神的时候思绪会飘很远,一旦认真起来又很快能集中起注意力,她再抬起头,月亮已经升到了树梢。

    他从昏暗的树影处走出来,屋檐下暖黄的灯光洒到他身上,冲散了他一身的淡漠,他慢悠悠地走到窗前,站定,谭溪月这次没有再躲,仰头直视他,他额前鬓角沾着汗珠,就连黑色的T恤也湿透了大半。

    谭溪月看着他,说了今晚的第一句话,“你在做什么?”

    陆峥扯起T恤的一角,露出精壮的腰身,他拿衣服随意地擦了把脸上的汗,胳膊伸进来,把一个遥控器放到她手边,拿起她桌子上的笔,在她的草稿纸上写道,【自己去看】

    谭溪月眼神摇晃,拽着视线从他壁垒分明的腹肌上移开,低头继续看自己的书,小声咕哝道,“我才不去看,你爱弄什么就弄什么。”

    陆峥看不得她这个遇事儿就想躲的鹌鹑样儿,使劲揉上她的头发,没怎么省力,原本柔顺的黑发愣是让他给揉得炸起了毛。

    谭溪月被气到,用力推搡他的胳膊,“你起开,你的手都是脏的,我刚洗的头。”

    陆峥一顿,没停,又给她乱揉了一通,刚洗的怎么了,反正待会儿还要洗,他给她洗。

    谭溪月先拿起遥控器,又放下,扯起草稿纸,攥成纸团,朝他砸过去,陆峥接住纸团,眼里有明晃晃的笑,谭溪月都想咬他了。

    陆峥把手送到她嘴边,让她咬。

    谭溪月一巴掌拍上他的手背,谁要咬,脏死了。

    陆峥笑意转浓。

    他这样笑着看她,谭溪月想气又真正的气不来,只能冷着声音道,“快去洗你的澡吧,一身的汗。”

    陆峥将草稿纸展平,给她放回桌子上,再揉下她的头发,谭溪月想干脆拿遥控器砸他得了,草稿纸哪儿能砸得疼,遥控器砸着才解气,等她摸到遥控器,他人已经走远了。

    谭溪月把桌子腿当成他,恨恨地虚踢了一脚,臭混蛋,等他洗完澡出来,她非得把他的头发给揉成炸毛才行。

    被他这样胡乱的一通折腾,在心底压了一晚上的憋闷反而被激了出来,谭溪月拿手随便拢了拢头发,起身,朝洗澡间走去。

    洗澡间的门紧闭,里面散着淅淅沥沥的流水声。

    谭溪月将小黑板扯过来,一向整齐的字都写成了连笔,【你到底怎么了?为什么要去看医生?我不问你,你就不打算跟我说了是吗?】

    写完她把小黑板直直地怼到了洗澡间的正门口,他不是老拿小黑板堵她吗,她也可以堵他。

    他洗澡一向快,谭溪月快步离开了那儿,不然他推门一出来,看到她,没准儿会给她扣上一顶偷听他洗澡的帽子。

    她又回到书桌前,看到躺在书上的遥控器,不知道他到底在卖什么关子,她拿起遥控器,随手一摁。

    昏昏暗暗的院子里刹那间亮堂起来,院子中央的柿子树折射到玻璃上,进到谭溪月的眼里。

    郁郁葱葱的枝干上,一个个月亮状的灯笼悬挂而下,浮动着流光溢彩的绮丽。柿子树下,立着一个几层高的花架,花架上摆满了红的白的粉的花,在清浅的月光中如梦似幻。

    花架最上面,星星点点的橘黄小灯围出几个字,【小月儿专属】

    谭溪月慢慢走到院子里,又慢慢走近花架旁。

    她从一盆花里拿下上面插着的一张信纸,展开。

    【第二封情书】

    【以前能不能说话对我来说没什么要紧,和你结婚后,我会想,在你想要奔向下一个好哥哥的时候,我要是能开口叫你一声小月儿,你的脚步会不会停一停】

    她看着那行字,很久都没有动。

    有人走到她面前,带着湿热的水气。

    谭溪月没抬头,他俯身靠近她。

    黑硬的发根上还沾着水,直直地坠落下来,珍珠似的水滴浸在“小月儿”三个字上。

    黑色的墨水慢慢洇开。

    斑驳成迷离的雾。

    第 20 章

    陆峥弯腰探她的眼睛, 谭溪月头压得更低,陆峥要抬她的下巴,谭溪月伸手捂住了他的眼, 一只手怕捂不严实, 又覆上另一只。

    他躬身半俯着,她踮脚仰着头,两人一俯一仰的距离, 唇间只有一息之隔。

    陆峥任由她捂着,他在视线的昏暗中,一手压住她的背, 让两人的距离挨得更近,另一只手抬起要摸她的眼角,谭溪月躲他的手, 脸偏开, 唇却蹭着他的唇擦过。

    星星在闪,风止住,月亮躲到了云彩后面,她遮住了他的眼,却遮不住自己乱糟糟的心跳。

    她的脚落回原地,唇离开他的唇, 陆峥托着她脸颊的大手一转, 虎口钳上她的后颈,又把她给摁了回来。

    唇舌相抵的那刻,他触到了她眼角的潮湿,谭溪月像是被他扯下了裹在身上的遮羞布, 赤条条地站在了太阳底下,什么都藏不住, 她心里起了恼,用力咬上他,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

    尖尖的贝齿磨进柔软的红唇,咸湿的血腥味儿在两个人纠缠的嘴里漫开,陆峥扣紧她的脑袋,唇舌卷得更深,谭溪月呼吸不及,嗓子里闷出轻喘,陆峥气息渐沉,提着她的腰将她抱到身上,嗜咬吮吸中恨不得将她囫囵吞地咽下去。

    谭溪月还压在他眼睛上的手慢慢松了力道,紧攥着的信纸轻飘飘地落到了地上,她推他的肩膀,含混出些气声,“掉了。”

    陆峥亲亲她的唇角,又亲亲她泛着潮红的眼眶,抱紧她,半蹲下身要去捡信纸。

    谭溪月又拽住他,垂着眼,嗫嚅道,“算了,不要了。”

    陆峥看她,谭溪月别开脸,不想看他,陆峥掰回她的脸,不让她躲,谭溪月对上他眼底的深幽,心头一悸,唇颤颤地凑近,吻上了他的唇,陆峥没有动,也没有回应,眸子里的赤热渐渐散去,只沉默地看着她。

    谭溪月心生怯意,手撑着他的肩膀,要从他身上下来,陆峥眉眼一冷,钳住她的下巴,凶悍的滚烫袭卷而来,又重新将她湮没。

    谭溪月到今晚才算明白,之前那几晚对他来说可能也就是尝了个味儿,今晚他才是猛兽出笼归山,露出了真正的爪牙,她被他翻过来覆过去地折腾,今天刚换上的床单又成了湿哒哒的一团,不知道是他的汗,还是她的汗,亦或是什么别的。

    喘息还没缓过半刻,她被他从床上抱到了地上,窗帘没有拉下来,屋内漆黑一片,院子里反倒被月光和灯光烘托得明亮如昼。

    柿子树上挂着的灯笼被夜风吹得轻晃,花架上团团簇簇的花朵在月光里开得绚烂。

    那张信纸静静地躺在地上,像是被谁给丢弃了一样,孤零零的,怎么等也等不来它的主人。

    她面对着窗户,沉重的气息紧紧贴在她的耳侧,所有的一切都控在他的掌心里,半点儿也动弹不得。

    谭溪月紧咬着唇齿,不想让自己屈服,却终是挨不住,脸深深地埋到窗台上,呜咽出声,可怜极了。

    到最后,她都不知道她是怎么睡过去的,再迷迷糊糊地醒来,她枕着他的肩膀窝在他的怀里,床单是干爽的,身上也是干爽的,连浸了汗湿的头发都像是重新洗过。

    他的下巴抵着她的额头,手圈着她的腰,清浅的气息拂在她头顶的发丝间,心脏贴着她的心脏,谭溪月微微向后仰,他的脸进到了她的眼里。

    漆黑的头发有些凌乱,薄薄的唇抿成一条线,双眸安静地阖着,大概是因为掩住了平日里锋锐的眸光,他睡着的样子多了些恣意的少年气,不知道他上学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回头可以看看她哥的那张合照里有没有他。

    谭溪月轻轻碰下他长长的睫毛,又贴着空气划过他高挺的鼻梁,再向下,想摸摸他唇角的伤,手落过去,停在半空,指尖迟疑,最后又离开。

    她小心翼翼地从他怀里起来,给他掩好被子,又扯过一条毯子裹到自己身上,慢着动作下了床,再回身看他一眼,他睡得很沉,她坐在床边等了一会儿,他也没有要醒的迹象,她才轻着脚步来到院子里。

    夜空的边际已经现了鱼肚白,漫天的繁星隐去了踪迹,只剩零星的几颗散落,树梢上还留着一抹月牙的残影,拢着薄白的雾霭,朦朦胧胧。

    谭溪月蹲到地上,双手抱膝,盯着那张信纸看了许久,直到双腿都发了麻,她捡起那张纸,展平,又慢慢叠好。

    昏昏暗暗的屋内,陆峥倦懒地倚在床头,阒沉的黑眸落在院子里那个纤瘦的身影上,久久不动。

    谭溪月身上浸着拂晓的凉薄,重新躺回床上,背身侧对着床外,只占着床沿小小的一角。

    少顷,身后的人翻身靠近,揽上她的腰,又将她抱回怀里。

    谭溪月屏息看他,他呼吸起伏均匀,似是还陷在睡梦中,不像是转醒的样子,她放心下来,在他肩上窝了一个舒服的位置,跟着他平缓的呼吸,又渐渐入了梦。

    陆峥睁开眼,眼底一片清明,不见丝毫困顿,他看着怀里的人,将滑落的被子扯到她的肩头,凑过去,亲了亲她的唇角,搂紧她,又闭上了眼。

    谭溪月本来只想小眯一会儿,结果再一醒来,天已经大亮,又是鸡飞狗跳的一个早上,她坐到了车上,才算缓了一口气,得亏他是有辆车,不然她觉得一个月里面她至少得迟到半个月。

    早上的空气清爽,谭溪月靠向椅背,降下车窗,眼睛看着窗外的风景在发呆,注意力却在别处。

    她想问问他看医生的事情,却又不知道该从何处开始问起,她怕自己不清楚这里面的前因后果,就乱问一通,会犯到他的一些忌讳,要是今天能碰到冯远或者是易然就好了,或许可以先跟他们侧面打听一下。

    谭溪月心里想着他的事情,目光不自觉地飘向驾驶座那头,陆峥看过来,谭溪月眼睛微滞,擦着他的视线别开眼,转头又看向窗外。

    雪白的耳垂连着修长的颈项都浮出了浅浅的红,似在风中摇曳的蔷薇花,小小一朵,形单影只,招人怜,惹人爱,却又倔强地拒绝别人的靠近。

    陆峥伸出手,轻轻刮了下那层薄粉。

    谭溪月捂住脖子里被他刮出的颤栗,回身瞪他。

    陆峥扯下嘴角,从中控台扯过来一个小本子,翻开,指着上面已经写好的一句话给她看。

    【你没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谭溪月不明白,“说什么?”

    陆峥拿下巴示意她往后翻那个本子,谭溪月不明就里地往后翻了一页。

    上面写着,【你得赔我的信】

    谭溪月一顿,装傻,“我为什么要赔?”

    陆峥让她接着往后翻,谭溪月却不肯再翻了,合着她会说什么,他全都已经事先想到了?

    陆峥自己往后翻了一页,屈指叩着上面的字,【昨晚家里来了只野猫,把那封信给叼走了】

    谭溪月合上本子,“那你去找野猫,找我做什么。”

    车停到十字路口,陆峥拿过本子,翻开,又把本子扔回到她的膝盖上,这一页上的字比前面那几页都要大,谭溪月想装看不到都不行。

    【因为你不要,它才被丢在院子里的,你是主犯】

    谭溪月想把本子给他拽回去,又想起昨晚她说不要时,他看她的眼神,她手指攥着页脚,半晌,才别扭地问出来,“你想我怎么赔?”

    陆峥又给她翻一页,【你也给我写一封】

    谭溪月断然拒绝,“不行,我不写。”

    他早就料到她的拒绝,又翻一页,【不写也可以,总归你欠我的,那就从今天开始算利息,你一天不写,每天晚上就多加一次】

    ……每天晚上多加一次……什么??她干脆撕下这张纸揉吧揉吧塞到他嘴里得了。

    谭溪月不想受他的威胁,她把那个小本子压到屁股底下,不给他再翻任何话让她看的机会,小声道,“反正我不写,随便你想怎么样。”

    陆峥捏上她的耳朵,倒是挺有骨气,这么有骨气耳朵红什么。

    谭溪月拍开他的手,对上他眼里的别有深意,莫名地有些心虚,总觉得他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天上乌云浮过,遮住了清晨的阳光。

    谭溪月想仔细看他,他已经看向前方,油门踩下,车平稳地驶过路口。

    他的侧脸陷在明暗变幻的光影里,如锋如刀,比远处的青山还要沉默。

    刚才那一眼,仿佛只是她的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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