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夏秋初的天气总是多变, 上午阴了一会儿,中午又出了大太阳,到了下午, 太阳跟咸蛋黄一样明晃晃地还在半山腰挂着, 天空突然噼里啪啦地掉起了豆大的雨点子,这场雨把所有人都下了个措手不及。
谭溪月关上办公室的窗户,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雨, 神思有些怔忪,院子里还晾着衣服,还有……那些灯笼和花, 也不知道他从哪儿弄来的,让这大雨这么一浇,肯定得被淋个七零八落。
她很喜欢花, 小时候跟着爹娘去地里, 漫山遍野都是野花,爹总会趁娘不注意,摘好大一束花,偷偷走到娘的身后,再捧到她面前,娘嘴上骂着没个正经, 眼里的笑却比手里的花还要好看, 自从爹走了后,她就很少再从娘眼里看到那种笑。
谭溪月想到顾慧英,心又有些焦,老太太经常会趁下午稍微凉快点儿的功夫往地里跑, 今天可别又去了,谭溪月看了眼墙上的钟表, 等下班了她得先回家一趟去看看。
顾慧英今天没去地里,而是和沈雅萍一大早来了镇上,找了个人流多的街口摆摊卖起了衣服。
谭溪川还跑长途车那会儿,为了省一份人工钱,基本都是沈雅萍跟着他一起出车,后来谭溪川进了运输公司,工作相对来说就稳定多了,基本上都是当天出车当天回,沈雅萍也就闲下来了。
两人一商量,干脆先把孩子生了吧,可小夫妻俩夜夜努力,小一年过去了,孩子还是没个信儿,沈雅萍想自己总不能就这样一直闲着,哪怕先做点儿小买卖,挣点儿零花钱补贴家用也是好的。
要说什么正经手艺,沈雅萍没有,她也就勉勉强强混到了初中毕业,不过她很喜欢做衣服,谭溪月的那些裙子,基本上都是她做的,沈雅萍手巧心更巧,别人要是做衣服,可能还需要参考个人家商场里的样式,她就拿谭溪月当模特,在脑子里想着衣服穿在她家小姑子身上是什么样子,转头就能画个图样出来,再扯块儿布,没一会儿功夫一条裙子就做出来了。
商场那些衣服都老贵了,她自己做,根本用不了几个钱,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小姑子好看衬衣服的缘故,她总觉得她做出的裙子比商场里卖的那些还要高级,当然这王婆自卖自夸的话,她也就在谭溪川面前说说。
之前谭溪月就跟沈雅萍提过这件事,说好多人都问过她衣服是在哪儿买的,沈雅萍从那会儿就开始琢磨上这买卖了,真正让她打定主意的是在谭溪月结婚那天,谭溪月出嫁穿的裙子就是她做的,她那天可是被好些小姑娘大妹子的给围了,都在跟她打听那件裙子,这又给了她很大的信心。
沈雅萍不是那种瞻前顾后的人,她有了什么想法,就想试一试,成不成得试过之后才知道,而且谭溪川和婆婆都支持她。
说干就干,她没几天就做出了几件秋装的裙子和衬衫,因为是第一次尝试,她没敢做太多,她想的是就算到最后,卖不出去也没关系,可以给小姑子穿,她家小姑天生的衣服架子,身条好,穿什么衣服都好看。
今天来出摊是沈雅萍翻日历专门挑的日子,说今天是宜开业宜动土宜婚假,总之是个再好不过的日子,沈雅萍开始还干劲儿十足,想着最差怎么也能卖出去一条吧,结果站了一天,来来往往看的人不少,问价的也有,但到最后下定决心掏钱要买的,是一个也没有,这临了,青天白日的,还下起了大雨,沈雅萍多少有点儿泄气。
顾慧英着急忙慌地装着衣服,看沈雅萍一眼,开口道,“要我说,这场雨下得好,老话不都说,做什么事情,遇水则发,老天爷这是在天上看着呢,你这生意肯定错不了,到后面会越来越好。”
沈雅萍本来还垂头丧气的,听到婆婆这么一说,脸上立马又带了笑,手上也加快了速度,“对呀,娘您这么一说,还真是,我说怎么这么大的太阳还在天上挂着呢,就来了这样一阵抽风的雨,敢情这雨是为我下的,没准儿这就是我命里的福气,我以后说不定就是咱镇上第一家服装厂的老板。”
顾慧英都不用再给沈雅萍什么回应,她家这个儿媳妇优点之一是很好哄,缺点是太好哄了,哪怕你只给她一个瓜子,她转天天不亮就能给你开出一亩地的向日葵来。
今天第一天出摊儿,不太顺当,她先把气儿给她打起来,到后面她自己就会调整好心态。
衣服全都装好,顾慧英利落地系紧好袋子,又拿铺在地上的布把袋子裹紧,幸亏今天拿的这块儿布是防水的,不然这兜子衣服全都得完了蛋。
顾慧英刚要起身,周围突然起了嘈杂的尖叫声,一辆失控的摩托车正对着顾慧英和沈雅萍冲过来。
谭溪月下班的时候,雨暂时停了会儿,不过乌云正在四面八方地聚拢过来,沉压压地阴着,像是还憋着一场大雨。
春玲下午出去跑业务了,朱翠翠要陪她的厂长舅舅加会儿班,谭溪月一个人出的办公楼,临下班的时候来了点活儿,她今天比平常晚出来了十多分钟,脚下不由地加快了些速度。
到了厂门口,他常停车的地方没有人,谭溪月又往别的地方看去,谭溪川正站在花坛边上抽烟,看到谭溪月,冲她招手,“妹,这边。”
谭溪月看到来的人是谭溪川,不知怎么的,眼皮突然跳了一下,她心里隐隐有一种了不好的预感,直接跑了过去,“哥,你怎么来了?陆峥呢?”
谭溪川烟吸得太急,被呛到,边咳嗽边往外简单蹦了几个字,“他让车撞了,在家躺着呢。”
谭溪月的脸一下子失了血色。
谭溪川缓过劲儿来,忙道,“哎呀,你别着急,一点儿都不严重,就腿上擦破了点儿皮,已经上了药,这不刚下完雨嘛,老太太怕他出来伤口再沾上水,就打发我来接你了。”
谭溪月一错不错地盯着谭溪川的眼睛看,“哥,你不能骗我。”
谭溪川笑开,“我骗你干啥,走,快上车,咱回家去,你亲眼看看不就知道了。”
雨后的天气又闷又热,连蝉鸣都蔫儿得没了精气神,叫一会儿歇一会儿,时断时续,谭溪月抠着包的一角,听谭溪川说着事情的来龙去脉,手心凉得跟冰块儿一样。
骑摩托的那人叫刘长峰,是镇上首富刘永文最小的儿子,这几天在和自己的小女朋友冷战,下午刚从女朋友的好姐妹儿那儿得知,女朋友怀了宝宝,人已经去了医院,说是要打掉孩子,刘长峰急疯了,骑上摩托就去追,快骑到沈雅萍那个小摊位的时候,摩托被地上的一块儿小石头颠了一下,要搁平时也没事儿,可他今天中午喝了不少酒,反应有些迟钝,没控住车把,摩托车就失控了。
要不是陆峥及时把顾慧英和沈雅萍挡开,又帮刘长峰控制住了摩托车,今天顾慧英和沈雅萍再加上一个刘长峰,都得进了医院。
谭溪月莫名得觉得今天的路很长,好像一直都开不到家,谭溪川感觉到了妹子的着急,但他第一次开陆峥这个车,不敢放开速度,再加上下了场大雨,路不好走,慢点儿就慢点儿吧,稳妥为主,今天不能再出什么事儿了。
车刚一停稳,谭溪月推门就下了车,顾慧英正在灶台旁做饭,刚下过雨,柴火有些湿,灶台被白色的烟气围绕着,呛得不行,顾慧英边拿扇子扇着,边咳两声。
谭溪月急着跑过去,眼眶已经泛红,“娘,您没事儿吧??”
顾慧英站起身,看着她纸白一样的脸,语气听着像是不耐烦, “我能有什么事儿,一点儿也没碰到磕到,要不然我还能在这儿给你们做饭,”她说着话,拿手里的扇子朝谭溪川砸过去,“你是不是又吓她了?”
谭溪川一个抱头躲开,大喊冤枉。
沈雅萍端着一篦子刚包好的肉包子出来,也特别想拿个肉包子砸他,“我跟你说没说,让你在路上的时候先不要跟溪月说这些事儿,你光说我们没事儿,她看不到人,这一路都得担惊受怕。”
谭溪川挠挠头,自知理亏,他抽了两根烟,一转头把媳妇儿的嘱托给抛到脑后了。
谭溪月走到沈雅萍旁边,上下仔细看她,“嫂子,你哪儿都没事儿吧?”
沈雅萍回道,“我没事儿,”她抬下巴点一下里屋,“人在你屋呢,他把我们送到家,老太太才看出他腿上的不对付,给老太太气得够呛,嫌他不早说,现在不让他下床。”
沈雅萍又压低了些声音,“说句不该说的,今天要不是陆峥,我和老太太还不知道会怎么样,说是救命恩人都不为过,老太太嘴上不说,心再硬也指定软了,这不,这大骨头早就炖上锅了。”
谭溪月指甲陷进肉里,蓦地一疼,眼睛浮向窗户那边。
沈雅萍拍拍她的胳膊,“快进屋去吧。”
谭溪月起初两步有些迟疑,一迈过门槛,脚步越来越快。
陆峥刚听到了她在院里的说话声,再看到她进来,多少松了口气。
他没什么大事儿,没伤到骨头,就是被刮了一下见了血,他穿着黑色的长裤,本来不明显,他想的是先把丈母娘送回家,再去诊所看一眼,结果丈母娘火眼金睛,直接给看出来了。
他现在已经在床上呆了一个多小时了,没事儿干只能拿着她桌子上的书看,他那冷面的丈母娘虎着脸根本不让他下床,他乱动一下,丈母娘的眼睛就要放冷箭,那眼神看起来就像是在骂人,他索性也就不动了,省得更不招丈母娘待见。
她来了就好了,他是真躺不下去了,陆峥放下书,起身要下床。
谭溪月急着走过去,摁住他的胳膊,“你别乱动。”
他应该是换上了她哥的短裤,右腿的小腿上包裹着大片的纱布,这哪儿只是擦破了点儿皮,谭溪月看着他的腿,想碰又不敢碰,又抬眼看他,眼里闪着潮润的水气,“疼不疼?”
疼肯定是疼,不过还可以忍受,但被她这样柔柔软软地一看,那种钻心的疼劲儿好像就上来了。
要是真说疼,他又怕会吓到她,陆峥抬起右腿屈膝转了转给她看,一点事儿也没有,也一点都不疼,要是她肯让他下床,他现在还能给她在屋里走两圈。
谭溪月又摁住他的腿,不让他再动,刚才在回来的路上,她乱七八糟地想了好多,现在看到了他的人,知道了他的具体情况,她的心反而安定下来。
他既然不想躺着,谭溪月去柜子里拿出冬天盖的厚被子,给他垫在身后,这样他靠着会更舒服,她又从床底下给他翻出来一些杂志和故事书,比他刚才看的高中数学要有意思些,他也就不会那么无聊了。
杯子里续满温水,又拿盘子给他装了些炒花生和红枣放到床边的凳子上,他一伸手就可以拿到,花生是给他当零嘴的,红枣是给他补血的。
弄好这些,她最后还不忘扯个薄毯搭在他的腰上。
陆峥仰头看她,漆黑的目光里有点儿像那种小狗讨肉吃的可怜。
谭溪月被他看的心里一软,不过语气没有软,“你现在不能下床,等吃饭的时候再说,”她顿一下,又道,“你……要去厕所吗?”
陆峥靠回床头,似笑非笑地瞧着她,他要是去,照她这个架势,该不会是要扶着他去吧?
他想什么呢,谭溪月横他一眼,扭头就走,她不想管他了,爱去不去。
小雨又滴滴答答地下起来。
顾慧英一勺一勺地从铁锅往盆子里盛大棒骨,谭溪川一手给老太太撑着伞,另一手已经拿着一块儿骨头啃了起来,烫得他龇牙咧嘴的,也不舍得把那骨头棒子给扔了,嘴里还不闲着,“娘,我怎么觉得您今天做的尤其得香,这果然女婿来了就是不一样,您这明显偏心啊。”
顾慧英端起盆子,拿胳膊肘狠狠拐他一下,压着声音骂,“你说对了,我就是偏心,今天晚上这骨头你一块儿都不许吃,半点儿也没你的份。”
谭溪川认错永远是最快的那一个,“我的亲娘啊,我说错话了还不行,您不能这么狠心。”
顾慧英都不想再跟他多说一句,蹬鼻子上脸的混账东西,也不知道是谁生的。
堂屋里,谭溪月摆桌子放碗筷,沈雅萍在一旁边拌凉菜,边和谭溪月说着今天卖衣服的情况,想让谭溪月给她分析分析原因,是不是她价格给定高了。
谭溪月想了想,“嫂子,要不回头让我哥给你做一个围挡,能把人从头到脚完完全全给罩起来的那种,你再准备个镜子,如果有想买的,也可以有个地方让她们试一试,这样是不是会好一点儿?”
沈雅萍一拍手,惊喜道,“哎,小月儿,你可太聪明了,我怎么没想到这个,买衣服当然要上身试才行,明天我就让你哥给我弄一个。”
谭溪月也不知道这样到底行不行,主要在街上,就算有围挡,有些女生应该也不愿意上身试,要是有个店面就好了,但镇上位置好的店面光租金一个月就不少钱。
这边姑嫂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低声商量着,院子里谭溪川因为嘴贱,又挨了烧火棍的揍。
陆峥懒懒地靠在床头,神情里有平日不多见的温和。
原来,这就是家的感觉。
雨渐渐变大,天上似被人拿锤子砸了个窟窿,雨瓢泼一样往地上泄,饭都快吃完了,大雨还没有要停的意思,院子里的积水都要漫上台阶。
谭溪川抿一小口酒,“就这雨势,路上肯定好多地方都淹了,车都不好走。”
沈雅萍瞄顾慧英一眼。
谭溪月又给陆峥添了碗汤,“等一会儿雨停了,应该也没什么事儿,就这么段路,怎么也能开回去。”
顾慧英“啪”一下放下筷子,开口说了今晚饭桌上的第一句话,谁都没看,“开什么开,这么大的雨,路上哪儿哪儿都是积水,那车再熄半路上,大半夜的谁给你弄去,今晚就在这儿住下,家里什么东西都有,衣服穿你哥的。”
谭溪月一愣,眼眶又有些红,她轻声应,“欸,知道了,娘。”
桌子底下,陆峥攥住她的手,拢在掌心,握紧。
谭溪川再慢悠悠地喝一口酒,给沈雅萍使个眼神,看吧,这小老太太就是憋不住。
沈雅萍抿嘴偷笑,赶紧去给陆峥找衣服和牙刷。
顾慧英吃完饭就睡了,她这两年体力明显不如以前,在外面折腾这么一天,已经扛不住了。谭溪川明天一大早还要出车,他和沈雅萍收拾完,也早早回了自己屋。
谭溪月端了盆温水进屋,今天没法洗澡,只能拿湿毛巾简单地擦擦。
陆峥坐在椅子上,看着她里里外外地忙活,起身要帮她,她立马道,“你坐着,不要动。”
她这样严肃着一张小脸儿,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陆峥走过去,接过她手里的盆,放到凳子上,伸手捏了捏她软乎乎的脸颊。
谭溪月拍了他手背一下,没拍开,也就随他去了,反正他总喜欢捏她,捏她的脸,捏她的手,捏她的耳朵,还捏……别的地方……谭溪月思绪闪了闪,又使劲拍他一下,结果用力太过,清脆的声音回荡在房间里。
她忙去关紧门,不敢和他再闹了,墙的隔音不好,只要稍微闹出点儿大的声响,隔壁就能听到。
陆峥又捏了捏她粉红的耳垂,她这胆子,大的时候是真大,小的时候又比兔子还不如,一有点儿什么动静,耳朵先红,压根儿骗不了人。
谭溪月把浸了热水的毛巾拧干,递给他,陆峥脱下T恤,扔到椅子上,没有接毛巾,看她,她不是不让他动。
谭溪月本想把毛巾直接怼到他身上,余光里看到他腿上的纱布,睫毛颤了颤,她展平毛巾,叠成豆腐块,往前挪了一步,站到他跟前,视线落到他宽阔的肩膀上,一时不知道先从哪儿开始擦起。
陆峥也不急,懒懒散散地站着,垂眼瞧着她雪白的脖颈在一点点变红。
谭溪月故作镇定,将毛巾覆到他的肩膀上,从上往下,跟擦玻璃一样,认真地擦着。
毛巾温热,她的手很软,发丝不经意地拂在他的胸前,陆峥气息渐渐不稳,他从她手里拿过毛巾,算了,还是他自己擦吧。
谭溪月红着脸踢他左腿一脚,臭流氓。
她转身把他扔到椅子上的T恤叠整齐,放到床头,她这张床比单人床宽一些,但两个人睡得话,应该会很挤,更何况他块头还那么大,也不知道要怎么睡,不过也就一晚,将就将就也就过去了。
陆峥擦得很快,擦完穿好衣服,将水倒到院子里,又兑了一盆温水进来。
他关紧门,走到桌子旁,屈指叩两下桌面,她可以去擦了。
谭溪月看着书,头也不抬,小声道,“你先去睡吧,我待会儿再擦。”
两个人虽然已经有过抵死亲密的时刻,但让她在他眼皮子底下脱衣服擦身子,她做不来。
陆峥知道她在害羞什么,也不再逗她,毕竟这是在丈母娘家,他揉揉她的脑瓜顶,回到床上,阖目装睡。
谭溪月看了好一会儿书才起身,床上的人呼吸已经均匀,她放下蚊帐,又关上灯,盆子里的水还是温的,她找了个墙角,背对着床,拿夹子把头发夹到脑后,上衣还穿在身上,只解开了扣子。
屋内昏暗模糊,水声又轻又小,窗外大雨滂沱,偶有闪电横空劈过,给黑暗中带来了些光亮,陆峥枕臂躺在蚊帐后面,看着角落里的人。
雾里看月,也别有一番意境。
谭溪月擦背擦得有些费劲,她只简单抹了两下,今天就先这样吧,明晚回去再洗。
身后有人慢慢走过来,谭溪月肩有些僵住,她没有回头,陆峥走到她身后,拿过毛巾,掀开衣服的下摆向上,细细地给她擦着,擦完一遍,他把毛巾放进盆里,投过水,拧干,又擦一遍。
细微的水声溅起,撩拨着人的心弦。
谭溪月往他怀里倚了倚,覆上他的胳膊,以手作笔,一笔一划地写着,【谢谢你】
就像嫂子说的,今天那种情况要是没有他,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她至少要跟他说声谢谢。
陆峥眸光微暗,他不是很喜欢她跟他道谢,在任何时候。
他也回在她的胳膊上,【怎么谢】
谭溪月想了想,【你想我怎么谢】
陆峥的要求很简单,【赔我信】
谭溪月指尖一滞,怎么又回到了信上,她的手离开了他的胳膊,她不会赔的。
陆峥的手向前,慢慢往危险的边缘探去,谭溪月急了,但她根本挡不住他的手,她转头看他,想用可怜些的眼神求饶让他心软,他真的不能在这儿胡来,有个什么动静,嫂子那边就会听到。
陆峥无动于衷。
谭溪月踮脚附到他耳边,想说什么,又不知道怎么说,最后不知道怎么想的,唇刮蹭着他的耳朵,颤颤巍巍地挤出了一声。
“喵”
空气里安静得听不到任何声响。
陆峥看着她,眸光比外面瓢泼的雨夜还要沉。
谭溪月脸埋到他的肩膀上,不想看他。
对,她就是那只野猫……
行了吧。
第 22 章
周五的例行周会, 吴明谦说到最后,情绪已经有些激动。
他揪着心等了整整两天两夜,就在刚刚开会前, 他终于从客户那边得到了想要进一步合作的电话。
要说他刚接到那通电话时的心境, 唯有四个字可以形容,苍天有眼,不对, 还得再加上四个字,命不该绝。
想当初他老娘花了六块六毛六的巨款找大师给他算命,大师眯眼摸着他那一把快要掉了的假胡子, 煞有其事地说他是大器晚成型的,这福气且在后头呢。
他等了这么些年,这不, 总算是把他这晚来的福气给等到了, 要是这次合作能最终谈下来,将会成为他们厂有史以来最大的一笔订单,这不但能解决厂子现有的资金困难问题,还是厂子转型开始的第一步,他有预感,他马上就要开启事业的新篇章了。
五十五的年纪, 奔头儿还正足呢。
吴明谦说到激动处, 把手里的保温杯“咚”一下拍到桌子上,想把大家的干劲儿给调动起来。
会议桌最后面的角落里,也发出了小小的一声闷响,湮没在吴明谦激昂的声音里, 谭溪月拿头撞向了厚厚的笔记本,一下不够, 又撞了一下,力道还不小,撞得脑门都起了红。
她只要一想起昨晚,就会想用脑袋砸墙,她到底为什么要……“喵”那一声……
大概可能是疯了吧。
旁边的春玲凑过来看她,小声问,“怎么了?”
谭溪月从笔记本上抬起头,找了个可以圆过去的理由,“就是有些犯困,昨晚没睡好。”
春玲看她的眼神暧昧,谭溪月轻打上她手背,让她不要瞎想,春玲抬下巴点点她的脖子,她是不想瞎想,可这证据都送到她眼前了。
谭溪月垂眼一看,忙拢住衬衫的领口,又把头发拨弄到前面挡住,垂死挣扎,“蚊子咬的。”
春玲点点头,行,蚊子咬的,她伸手捏了捏她红透了的耳朵,就这白嫩娇粉的羞涩样儿,再似嗔非恼地横一眼过来,她要是蚊子,也得忍不住想要咬上几口。
主位上的吴明谦终于发表完慷慨激昂的讲话,不轻不重地咳一声,春玲淡定地收回手,谭溪月坐直,靠向椅背,两人有默契地带头鼓起掌来,吴明谦脸上又露出笑容,他就喜欢这种积极的好员工。
斜对面的钱淑芬狠狠剜向她们,心里暗骂,两个都是小贱蹄子。
春玲对钱淑芬无声冷笑,鼓掌鼓得更大声,这老妖婆,现在就属于那秋后的蚂蚱,没几天可以蹦跶的时间了。
谭溪月压根儿就对钱淑芬不在意,她现在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今晚回去就要和他分房睡,分房不成至少也要分床。
他昨天晚上不是一般的过分,他是没进去,但他该做的也都做完了,她闷在厚厚的冬被里,咬着枕巾都快咬碎了,才没让自己哭出声儿来,她就差被他给欺负死了。
她在床上是拿他没有任何办法,那她不上他的床就好了,这点儿意志力她还是有的。
所谓夫妻,大概总会有同床异梦的时刻。
谭溪月这头儿想的是分床,陆峥那头儿想的是,床小点儿也有床小点儿的好处,昨晚她窝在他身上,睡着的样子就跟个毛茸茸的小猫儿一样,又乖又奶,让人一刻都不舍得放手。
应淮看陆峥站在那窝刚出生的小奶猫儿跟前,半天都不挪脚,他还是第一次在这小子身上看到这种类似温和的神情,这娶了媳妇儿就是不一样,一向冷硬的人身上居然添了些少有的烟火气,看来这小子的新婚小日子过得应该很有滋味儿。
他走过来,开口道,“喜欢的话就挑一只抱回去养。”
陆峥摇头,不用。家里已经有一只了,他专心养好家里那只就好。
冯远从后头蹿过来,“应叔,陆哥不想养我想养啊,您让我抱一只回去行不行?”
鸿升酒楼有一只看门的白猫,名字叫大黄,昨天刚升级当了母亲,生了一窝奶白奶白的小猫崽儿,把冯远稀罕得不行,他都想一窝端地全都给偷回家去。
应淮踢他屁股一脚,“滚蛋,你十天半个月都不知道着一次家,你养得活吗?”
冯远被一脚踢老实了,蔫了吧唧地溜走了。
应淮和陆峥聊到了正事,“刘永文那边今天一大早就找上了我,说是想正式请你吃一顿饭,既是道歉,也是道谢,昨天的事儿要不是你,他那宝贝儿子这会儿要不就是在医院躺着,要不就得进派出所,刘永文这人还行,虽然大老粗一个,说话还经常脏字儿连篇,但为人很正派,也讲义气,结交一下也没坏处。”
陆峥漫不经心地逗了逗那只舔他手的小奶猫,对应淮点一下头,算是应下,刘永文既然搬出应叔来当说客,就知道这顿饭他不会拒绝。
应淮又笑,“我听刘永文那话里面的意思,他后面是想让刘长峰跟着你,刘长峰那小子被家里给养废了,整天混不吝的不干个正经事儿,天不怕地也不怕,刘永文根本管不动他,你昨天那一下,应该是把他给弄服了,今天见我的时候,一口一个陆哥地叫你,叫得就跟他亲哥一样,我听着就想乐。”
陆峥摆手,这个就算了,他事情多得很,没那个闲功夫替别人教混孩子玩儿。
应淮拍拍他的肩膀,暗自叹息一声,有很多个时候,他都会想,这要是他儿子就好了,有脑子,有城府,能担事儿,更不怕事儿,但凡他要是有个女儿,也不会让他当了别人家的女婿。
谭溪川要是知道了应老板心里这个想法,指不定要跳起来和他干一仗,妹夫哥只能是他的妹夫哥,其他人别想肖想。
晚上和刘家的饭局,陆峥让人把谭溪川也给叫上了,既然他们想道歉,那最该要道歉的不是跟他。
陆峥晚上有饭局,谭溪月就又回了娘家,一是为蹭顿晚饭,二是和嫂子再商量商量摆摊的事情,最主要的是想在她娘跟前再多蹭点热乎气儿,虽然到最后老太太还是一句话都没跟她说,她出来的时候,老太太装了兜包子,给她塞到了车筐里,头也不回地就进了屋。
她闻着像是豆角酱肉馅儿的,她最爱吃这个馅儿的包子,谭溪月加快了骑车的速度,她晚饭已经吃饱了,但等会儿到家,她还得再吃个包子。
车骑到胡同口,冯远正从胡同的另一头骑摩托车过来,看到谭溪月,高兴地冲她招手,远远地先喊了声嫂子,谭溪月从自行车上下来等他。
冯远把车停到谭溪月跟前,从车把上提下一个袋子,“嫂子,刚才饭桌上陆哥喝着今天这鱼汤特别鲜,就叫后厨打包了份让我送回来,刚做好的,还是热乎的。”
谭溪月尽力不让自己的脸红表现得很明显,她接过袋子,心里将姓陆的混蛋骂上第一万零一遍,面上笑得再温和不过,“麻烦你了,冯远。”
她知道他为什么要让人送鱼汤回来,她是猫她就喜欢喝鱼汤吗,他难道不知道并不是所有的猫都喜欢喝鱼汤吗?
谭溪月回到家,洗完澡,喝了半碗鱼汤,吃了一个酱肉包,过了一会儿,起身又倒了半碗,她不是喜欢喝鱼汤,只是今天的鱼汤特别鲜,仅此而已。
到最后,那份鲜鱼汤全都进了她肚子,她今晚是真吃多了,为了消消食儿,她拿着录音机边听着英语,边在院子里溜达着。
昨天下雨前,他应该是回过家,院子的衣服都收了,花架也转到了雨棚下,那灯笼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做的,下那么大雨,看着好像也没被淋坏。
他做事情应该是那种做一步,就会往后考虑好几步的人,虽然不想承认,但和这样的人在一起生活,心里好像会很踏实。
谭溪月调大了些录音机的音量,打断脑子里纷杂的思绪,将注意力重新拉回来。
溜达了两圈,她回到屋里完成今天的学习任务,又去刷了个牙,就上了床,不对,上了沙发,她今晚要在沙发上睡,哪怕只有今天一晚,她也得把她的态度表达出来,不然以后她只有受他欺负的份儿。
陆峥今天饭局结束得晚,到家已经快十一点,卧室里的灯亮着,床上没有人,窗前的沙发上蜷着小小的一团,他慢慢走过去,俯下身,瞧着掩在毛毯下的那张小脸儿,唇角不禁扬出笑,睫毛都颤成这样了,他不想戳穿她都难。
其实谭溪月一直都没睡踏实,他刚一进屋的时候,她就醒了,但她一点儿都不想理他。
陆峥吹了吹她的睫毛,伸手要抱她,谭溪月再装不下去,她睁开眼,卷着毯子又往沙发里面缩了缩,话说得很坚定,“我今晚要睡沙发。”
他用眼神告诉她,不行。
谭溪月不怕他,小声回呛,“我昨晚还说不行呢,你不照样做你自己的,凭什么你说行的时候就行,你说不行的时候就不行。”
陆峥一顿,昨晚的事情,说到底,也是他理亏,在丈母娘家,他怎么也不该闹得那么过分,可她那样软软糯糯地对着他“喵”一声,他要是能忍住,那也就真的不用当男人了。
他蹲在沙发前,屈指蹭蹭她粉扑扑的脸颊,做无声道歉。
谭溪月直接拿毯子蒙住脸,翻个身,冲着沙发背,声音闷闷的,“我要睡了,我都快困死了。”
身后一直没有响动,静得人发慌。
谭溪月在毯子里闷了会儿,又将毯子扯下来些,暼后面一眼,含混道,“桌子上有防水膜和防水胶带,你洗澡的时候先把腿包裹好,别沾上水。”
她说完又重新缩回毯子里,他昨晚什么都能干了,今晚自己洗澡肯定也没有问题,她才不要再操那些没用的心。
陆峥抄起她的腰,连人带毛毯一起,直接给她抱回了床上。
谭溪月仰头瞪着他,半晌,幽幽道,“你现在抱我回来也没用,我又不是没腿,待会儿我自己还会走到沙发上。”
陆峥给她掩好被子,又给她顺了顺弄乱的头发,拉过她的掌心写下,【你在这儿 沙发我睡】
谭溪月一想,那也行,反正她今晚不要和他睡到一块儿。
她主意打得很正,但眼睛闭上了,却怎么也睡不着,他洗澡的时候,她担心他的腿,他洗澡出来了,她又担心他窝在那个小沙发上,会不会伤到腿,要是她现在开口叫他上来睡,那她这脸打得也太快了点儿。
谭溪月越睡不着,越想上厕所,沙发那边很安静,也不知道他睡没睡着,到最后她实在忍不住,拥着被子起身,打开床头的小灯,轻着动作下床去了趟厕所。
从厕所回来,她坐在床沿上,想去看看他到底是怎么睡的,又怕他根本没睡着,犹豫中,一抬眼,视线不经意地落到墙上,怔住。
屋内灯光昏黄,空白的墙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一只……小猫的影子,背着身,头闷在前,屁股冲后,一看就是在生气的样子。
接着,又出现了一直狼,或者……是狗,反正他这个人又狼又狗,姑且就叫狼狗吧。
狼狗单膝跪在小猫身后,嘴里像是叼了一朵花。
过了好一会儿,小猫终于转过头,接受了花,又踮脚直起身,亲了亲狼狗。
谭溪月看着墙,怔愣了许久,慢慢回过神来,啪一下关上了床头灯。
他想什么呢,还想让她主动亲他……
没了光源,房间陷入完全的黑暗当中,墙上用手做出来的影子也全都消失。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一些……进到心里的悸动,很难如影子般那样瞬间消退得无影无踪。
身后的床微微下陷,她的肩膀被人碰了碰,谭溪月不想回头,她也告诉自己不能回头,但身体已经先大脑一步做出反应。
她回过头,他倾身靠近,将手里的花别到她头发上。
然后吻上了她的唇。
她不亲他,他就来亲她好了。
第 23 章
房间里越安静, 有些黏糯的声响越能晃动人心。
谭溪月抵在他肩膀上的手渐渐松了力道,不知不觉中搂上了他的脖子,唇齿纠缠得愈发深, 她喘息不定, 嘤咛出声,陆峥托着她的腰,将她抱到身上, 给她渡过些气息,掌心的揉捏也加重,谭溪月呼吸更急, 她扣住他的手腕,勉强挣出些模糊的声音,“……不行。”
陆峥停下指间的动作, 向上, 摁住她的后脑勺,津液交融,细微的响动变得“啧啧”有声,轻轻重重地敲击着脆弱的耳膜,听得谭溪月脸热心躁,她想推他, 但根本使不出什么劲儿, 只能扯着他的头发,呜咽地叫他,“陆峥……”
陆峥慢慢拉开两人缠绕的唇舌,额头贴着她的额头, 黑亮的眸子似浸着潮润的雾气,直勾勾地看她, 眼里的意味不言而喻。
谭溪月想说,她还生气呢,又想说别以为用个骗人的手影戏,就能把昨晚的那通胡闹给轻易掀过去。
可他用这样的眼神锁着她,她的心就像是沾了水的棉花糖,哪儿哪儿都是软塌塌的,她搂上他的肩膀,脸藏到他脖子里,小声道,“真不行,我来那个了。”
陆峥一怔,随即反应过来,他伸手捂上她的肚子,轻轻地揉着,拿唇碰碰她的耳朵,想问是不是他理解的这个意思。
谭溪月有些不自在,她稍微抬起些头,看他,“你倒是很懂。”
陆峥写在她的手背上问,【难受吗】
谭溪月蹭着他的脖子摇头,她来月经很少会难受,就是难免会有那种小肚子坠坠的不舒服,他这样给她揉着,那种不舒服好像也没有了。
两个人的气息都慢慢平缓下来,他坐在床上,她坐在他怀里,这样心脏贴心脏的静谧中生出了些说不出的温情。
陆峥又慢慢写道,【对不起】
谭溪月想起昨晚,气就有些闷,他说对不起也没用,她头一偏,咬上他的脖子,他呼吸又是一沉,谭溪月赶紧松开他,想从他怀里下来,陆峥搂着她,直接躺回到床上,她枕着他的肩膀,趴在他身上,就像昨晚在她那张小床上那样。
谭溪月想说这样睡太热了,可又有些贪恋他掌心给过来的温度。
刚才那么一折腾,把困劲儿也全给折腾没了,谭溪月静静地听着他的心跳,半晌,拿手指点点他的肩膀,轻声问,“你刚才那个是怎么弄出来的?”
只靠手就能弄出小动物的样子吗,她多少有些好奇。
陆峥垂眼看她,谭溪月掀起视线,两人目光交汇,他的唇靠过来,压在她唇角毫米之外的距离,不肯再近。
他在跟她讨赏,想知道答案,得先亲亲他。
他的眸光在黑暗中更加幽深,受到蛊惑般,谭溪月抬起下巴,轻轻碰了碰他的唇角。
陆峥眼底含着戏谑的笑。
谭溪月耳根生热,她就知道他在逗弄她,她脚贴着他的腿,想踢他一下,又触到他腿上的纱布,终是没狠下心来。
陆峥牵起她的手,打开床头的小灯,他的手心贴着她的手背,修长的手指穿插在她的指间,认真摆弄着她的手指,不一会儿,墙上出现了一个小猫的样子,过了一会儿,墙上又出现了一个大狼狗的样子。
谭溪月觉得很好玩儿,她看他一眼,眼睛里闪着亮晶晶的光,陆峥笑容加深,俯过身来,亲亲她的眼睛,气息又向下,亲上她的唇,谭溪月的唇微张,下意识地要给出些回应,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神又渐渐暗淡下来。
她内心深处隐隐有一种模糊的感觉,想问又不敢问。
当初结婚前,林清和对她千般好万般好,恨不得把天上星星都摘下来捧给她,可事实证明,他有一张再完美不过的伪装面具。
那……他呢?
她看着他的眼睛,喃喃出声,“你们男人要是想的话,是不是都很会骗人?”
周遭的一切瞬间静住,旖旎的暧昧也在顷刻间散得一干二净,他的唇离开她的唇,眼睛盯着她,眸光发沉。
黑暗中像是有谁把房间里的空气给揪住,无形中注入了让喘不上来气的压迫感。
其实刚才话一出口,谭溪月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再怎么着她都不该拿他跟林清和比,他和林清和从本质上就不一样,她即使再好骗,也能感觉到。
谭溪月唇角动了动,又不知道说什么,她抬身向前,想亲亲他道歉,陆峥后退避开,手也松开了她的手,谭溪月心头蓦地一涩,她艰难开口,“我不是说你跟林”
他的眼神压过来,谭溪月嗓子微滞,又改口,轻声道,“反正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我说错话了,对不起。”
陆峥面色无波,没任何反应。
僵持在沉默中拉长。
谭溪月眼里慢慢涌上潮气,又被她拼命压下去,她手撑上他的肩膀,起身,从他怀里离开,陆峥没做任何阻拦,谭溪月躺到床的最边沿,背对着他,拿被子裹紧自己,闭上了眼睛,一滴泪从紧闭的眼角滑落,坠到头发里,消失不见,没留下任何痕迹。
谭溪月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过去的,昏昏沉沉中,她做了好多梦,先是梦到了她跟林清和提离婚那晚,林清和的歇斯底里,又梦到了林清和他妈对她的破口大骂,她曾经以为她会是个通情达理的婆婆,跟林清和结婚前,每次见面,她都会亲热地拉着她的手,一口一个闺女地叫。
最后那张脸,不知道怎么的,就变成了他,他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她,那样的眼神好像在说,你看,你就是这么好骗。
谭溪月猛地从梦中惊醒,脑门上全是细细的汗,她看着天花板,眼睛慢慢聚起焦来,偏头看向旁侧,旁边已经没了人,连枕头都是冷的,她又往墙角的小黑板看过去,上面空荡荡的,没有只言片语。
厨房里放着早餐,家里只剩她自己。
谭溪月坐在饭桌前,默默地喝了一碗粥,起身,又盛了一碗,直到肚子都吃撑了,她才放下勺子,她今天要和嫂子一起去摆摊,得吃饱点儿才行。
今天是周六,谭溪月每周六歇一天,不用去厂子,昨天她和沈雅萍商量出了几个摆摊的地点,打算今天先试一个。
就在甘家烤鸡店旁边,谭溪川已经提前跟烤鸡店的甘老板打过招呼。
这块儿人流量相对来说大一点,而且烤鸡店这儿经常一排就是很长的队,用沈雅萍的话说,那些小姑娘大妹子们排队排得无聊的时候,没准就会瞅两眼衣服,这买卖不就来了吗。
还有一点,烤鸡店后面有条死胡同,平时都不过人,把围挡搭在死胡同里面,隐蔽性相对会好一些。
谭溪月穿了条沈雅萍新做的黑色掐腰长裙,她今天脸上没什么血色,不想自己看起来病恹恹的,就简单涂了个口红,她也就那么一支口红,是当初樊晓晓给她寄回来的,她平时很少用。
黑裙红唇,头发松松散散地挽起,脖颈修长,细腰如柳,盈盈一握,她本就长得白,站在太阳底下,再让墨色的黑一衬,肌肤泛着牛奶的光润,任谁走过去,都会忍不住偏头瞅两眼。
那些来来往往的小姑娘大妹子们,看到谭溪月身上穿的裙子旁边小摊上就有卖的,脚步就转了方向,围着小摊转两圈,看两眼,沈雅萍能说会道,态度也好,买不买先放一边,谁走过来,她都能唠上两句。
摊支开了将近三个小时,终于开了张,是在商场柜台卖化妆品的一小姑娘买的,她要了条和谭溪月身上那件款式一样的裙子。
那小姑娘是个实诚人,很喜欢沈雅萍做的衣服,都没往下划价就要掏钱,她说这种质量的衣服要是放在商场,价格至少还得再翻两番还不止,要不是她这个月的工资快花没了,指定得多买两件,她这话说得沈雅萍都要合不拢嘴了,当下就给她打了八折,说是碰到了有眼缘的人,又送了她条丝巾,丝巾沈雅萍自己绣的,样式很别致又时髦,小姑娘一眼就喜欢上了,觉得沈雅萍是个会来事儿的老板,又大着声音站在小摊前夸了几句衣服好看,价格也公道。
旁边一个还在观望的女生看她们说得热闹,也动了心,挑了条自己喜欢的款式,去胡同里试了试,也拿了条走了。
沈雅萍和谭溪月定的目标是今天无论如何得卖出去一件,现在中午不到,已经卖出去了两条,两个人情不自禁地击了下掌,谭溪月脸上的笑也总算进到了眼底。
她拿起保温杯递给沈雅萍,让她多喝些水,她们站的这儿没什么阴凉,越到中午越热,有一只蚊子一直绕着她飞,她打了半天也没打到,索性也不打了,她往边上靠了靠,拿起水杯也喝了口水。
余光扫到街对面停着的一辆车,顿住。
车窗降着,但看不清里面的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随意地搭在外面,指间夹着猩火半燃的烟,谭溪月看着那辆车,握着水杯的手不自觉地收紧,玻璃的冰凉渗进掌心,许久,她脚尖转了方向,左脚朝着那辆车往前迈了一步,右脚还未跟上去,那辆车已经启动了引擎。
他开着车,目不斜视地从她眼前离开了,谭溪月绷紧的肩膀慢慢耷拉下来,小摊上又围上来几个小姑娘,谭溪月打起精神招呼她们。
一个小时没到,又卖出去了一件,沈雅萍热情高涨,说今天的午饭必须得吃点儿好的,她话音刚落地,那头冯远开着一辆小货车蹭蹭地过来了,除了饭菜和热水,他还带来了一把很大的遮阳伞,足够把整个摊位都罩起来,还有两个宽沿的遮阳帽和两把蒲扇,甚至连花露水和抹蚊子叮咬的药都有。
沈雅萍一拍大腿,直说冯远怕不是那料事如神的“诸葛亮”吧,怎么她想什么他就送来了什么。
冯远嘿嘿地笑,说“诸葛亮”是陆哥,这都是陆哥让他送过来。
他一边支着遮阳伞,又对谭溪月道,“嫂子,陆哥今儿去了县里,得晚点儿才能回来,他让我跟你说一声。”
谭溪月勉强撑出些笑容,说知道了。
沈雅萍挪到谭溪月跟前,直拱她的胳膊,打趣道,“回头我一定得让你哥跟着陆峥好好学学,这疼自己媳妇儿不是光嘴上说说的,得看做了什么,你看陆峥,这不声不响的,却能把所有的事情都能给你考虑到,这样的男人,打着灯笼可都难找。”
谭溪月嗔她,“那你这舒舒服服的椅子是谁做的?”
谭溪川怕媳妇儿摆摊儿站一天会累,特意新做了两把躺椅,中午的时候还可以躺着眯一会儿。
沈雅萍一看身后的椅子,咯咯地笑开,“你哥也不是完全一无是处,要不我当初也不会死活要嫁他。”
谭溪月轻轻推她一下。
正好有人来看衣服,沈雅萍赶紧上前招呼。
谭溪月转头走近冯远,她想问问冯远知不知道陆峥看医生的事情,昨天她光顾着生他的气,碰到冯远都忘记问了,今天看到他抽烟又想起了这件事。
但冯远知道的也不多,他只知道是季辰大哥找的一个市里有名的老专家给陆哥看的,至于具体的情况,陆哥不提,他们也不敢多问。
冯远走后,谭溪月有些心不在焉,沈雅萍看出来了她的不对,“是不是累了,累了就搬着椅子去胡同里躺会儿,反正人也不多,我能忙得过来。”
谭溪月摇头说不用。
沈雅萍刚说完人不多,小摊上就围过来三四个青春靓丽的姑娘,说是美莲介绍来的,美莲就是那商场卖化妆品的小姑娘,最后这几个姑娘每人挑了一件高高兴兴地走了。
沈雅萍边点着钱,边对谭溪月眉飞色舞道,下次我也得到商场去照顾照顾那个小姑娘的生意,这简直就是我的贵人。
谭溪月看着沈雅萍手指飞快的动作,唇角不禁浮出些浅笑,挣钱真的是一件很容易就会让人感受到幸福的事。
太阳西斜,白日的燥热散去,街上的人流渐少,家家户户飘来了饭香。
沈雅萍和谭溪月也收了摊,今天实在是超出了沈雅萍的预计,最后只剩一件裙子和衬衫,她原以为这批衣服她这个星期能卖完,就是烧了高香了。
沈雅萍算好账,把买布料的钱减去,剩下的钱一分为二,拿一半给谭溪月。
谭溪月哪儿肯收,沈雅萍直接往她兜里塞,“一半我都觉得给少了,今天要不是你在这儿给我当模特,我估计我又是一件都卖不出去,你还陪我忙活了一整天呢,连午饭都是陆峥给买的,鸿升酒楼的饭菜可不便宜,一顿怕都要比这些钱多了。”
谭溪月根本挣不过沈雅萍的劲儿,就先收了,趁她转身的功夫,又把钱给她塞回了包里。
她今天有些累,身上来着月经,忙活了一整天,腰和腿都是酸的,现在只想回到床上躺着,就没有跟着沈雅萍回家吃饭,直接回了河东。
大门一推开,小院静悄悄的,夕阳的余晖洒落在青石地板上,郁郁葱葱的柿子树拢着影影绰绰的光晕,花架上的花,一朵两朵,堆成簇,如霞似锦,开得绚烂多姿,空气中弥漫着暗香,让人觉得心安。
谭溪月把屋檐下的躺椅直接搬到了花架旁,她现在没力气洗澡,但不洗澡的话,她又不想直接上床,连沙发也不愿意沾,她躺到躺椅上,想先在这儿休息一会儿,缓缓劲儿,然后再去洗澡。
薄暮的微风隐着花香轻轻拂过脸颊,也抚去了一身的劳累,谭溪月眼皮渐沉,等她再醒来,人已经睡到了床上,洗澡间有淅淅沥沥的水声传来。
他回来了。
谭溪月倚到床头,眼睛盯着墙上空空荡荡的白发怔,她昨晚那句话好像否认了他之前所做的一切,他生她的气也是应该的。
只是,她不知道要怎么哄他,他应该不是那种好哄的人。
她思绪飘得远,没注意到洗澡间的水声已经停止了,听到门口处传来的动静,她才回过神来,一时身体有些僵,不知道要不要躺下继续装睡。
她还没想好,他已经出来了,两人视线对上,他从她脸上扫过一圈,就先一步移开,谭溪月看着他冷漠的侧脸,刚张开的唇又闭上,把到嘴边的话给咽了回去。
空气里静默无声,一个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一个拿毛巾随意地擦着头发,视线落点的尽头却在窗户上倒映出来的那个身影上。
谭溪月在床上呆坐着,可能是心里堵得慌,身上也开始觉得难受,她掀开被子,起身下床,去柜子里拿了两件衣服,转身去了洗澡间。
身上的黑裙拉链在后背,谭溪月胳膊伸到背后,拉到一半便拉不下去,她侧对着镜子看了看,是一缕头发卡在了拉链上,她扯了半天也扯不动,还扯得头皮生疼,她又打开浴室的门,在抽屉里翻出把剪子来,想直接把那缕头发给剪下来。
剪子还没落下去,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从她手里拿了剪子,又给放回到抽屉里,谭溪月想扭头看他,肩膀被他摁住,她不再动。
他弯腰靠近,一手拢住她的头发,一手试着拉动拉链,他的动作很轻,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她的后颈,谭溪月觉得有些痒,又忍住。
房间里更静,她紧攥着手,终于问出来,“你怎样才能不气?”
身后没有任何回应。
谭溪月自问自答,“要不,我晚上给你做顿好吃的?”
过了几秒,她又道,“或者你想我怎么做,你跟我说。”
卡住的拉链终于顺畅,一拉到底,陆峥后退一步,拉开两人的距离。
谭溪月回身看他,陆峥扯过一旁的小黑板,一字一顿地写道,【你在欺负我不能说话】
谭溪月一愣,回想了一遍刚才的话,有些急,“我的意思是你可以写下来。”
陆峥扯了扯嘴角,被人乱扣帽子就是这种滋味,她也得尝尝。
谭溪月认真解释,“你不能给我乱扣帽子,我从来没有欺负过你不能说话。”
她仰头看着他,眼里全是认真,裙子要掉不掉地挂在胳膊上,雪白的背上覆着点点青紫,连腰窝上都有。
陆峥眸光转沉,他借着去窗台上拿烟和打火机,从旁边沙发上扯过条毯子,扔到她身上。
谭溪月拿毛毯裹紧自己,突然明白了他写那句话的意思,她昨晚的话也相当于在给他乱扣帽子,他从来没有骗过她。
她抠着毯子的一角,想再解释,撞上他的目光,话又卡在了嗓子里。
陆峥心下一躁,点出一根烟,叼到嘴里,刚要按下打火机,谭溪月上前一步,伸手从他嘴里拿出烟,看着他,放到了自己唇间。
陆峥眉头蹙起。
谭溪月要拿他手里的打火机。
陆峥眉头拧得更紧,没松手。
谭溪月从嘴里拿下烟,歪头看他,“不想我抽?”
陆峥一错不错地盯着她。
谭溪月转着手里的烟,白色的烟嘴沾上了口脂的淡红,在朦胧的灯光下,平白添了些靡艳。
她慢慢开口道,“我看你抽烟,也是一样的心情,我很担心你,我也不想你抽,但我又怕我说出来,你不会听。”
陆峥心思转动,垂眸一直看到她的眼底深处。
谭溪月拿烟上的那点红碰碰了他的唇,“我要是以后不让你再抽烟了,这样也算欺负你吗?”
第 24 章
陆峥直接攥上她的胳膊, 将她扯得更近,谭溪月腕上一疼,嗓子里闷出哼声, 本来一分的疼愣是给她哼出了十分。
“疼……”她咬着唇, 乌黑的瞳仁儿氤出水雾,像是疼到了极点。
陆峥松了劲儿,拿下她手里的烟扔到桌子上, 拇指覆上她的手腕,慢慢给她揉了起来,他面上很冷, 但神情很专注,低垂着眉眼,注意力全都在她的手腕上。
谭想月抬起另一只手, 碰了碰他长长的睫毛。
陆峥闲闲凉凉地看她一眼, 薄唇一张一阖,吐出了三个字。
谭溪月垂下眼,小声道,“我读不懂唇语,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陆峥掰起她的脸,拿她嫣红的唇当小黑板, 明明白白地告诉她, 【小骗子】
谭溪月耳根生热,不知道是因为他在她唇上作乱弄出的痒,还是因为她装疼的演技太差被他一下子就戳穿了。
陆峥的手没离开,或重或轻地碾着她的唇, 谭溪月觉得自己的嘴都快烧着了,她摁住他的手, 本想推开,又握上他的手指,轻划着她的唇,一横一竖地写下,【对不起】
她说错话了,就该道歉。
陆峥盯着她的唇,喉结起了翻滚,在她落下最后一笔时,他掐住她的下巴,俯身压下来。
谭溪月抵上他的肩膀,头微微后仰,看着他的眼睛问,“你还生我的气吗?”
陆峥沉默地看着她。
谭溪月声音更小,“还气的话就不能亲我,亲我又不能解决生气的问题。”
陆峥唇角牵起些弧度,要笑不笑。
谭溪月眼睛微闪,又理直气壮地迎上他的目光,嘟囔道,“我昨天晚上要亲你,你不也没让我亲。”
陆峥怔了一下,漆黑的眸子慢慢淌出笑,他把唇往她跟前凑了凑,他现在给她亲。
谭溪月恼羞成怒,踮脚捂上了他的眼,也捂住了他的笑,可她身体升高的瞬间,两人的气息也变得无限的近。
只要一动,就能碰到彼此的唇。
他的睫毛轻轻扫着她掌心的纹路,就像是有人拿手指在摩挲她的心头,谭溪月伸手刮了刮他高挺的鼻梁,又摁了摁他薄薄的唇角。
白天的时候,他开着车,目不斜视地从她眼前驶过,抿成一条直线的唇角淡漠又冷厉,就好像他和她是陌生人一样。
她很不喜欢那一刻她心里觉得难受的那种感觉。
谭溪月的脚慢慢落回原地,另一只手也离开了他的眼睛。
陆峥看她,以眼神作询问。
谭溪月视线落在他的肩膀上,轻声道,“我想去洗澡了,今天在外面折腾了一天,汗都不知道出了多少,现在身上黏得有点儿难受。”
陆峥屈指不轻不重地叩了她的唇三下,小骗子。
谭溪月睫毛颤了颤,张嘴想说什么。
陆峥不等她开口,抄起她的腰,将她打横抱起来,直接把她送到了洗澡间,还给她关上了门,反正她现在说出什么来,多半也是糊弄他的话,所以还不如不说。
谭溪月站在喷洒下,头抵上墙,磕了两下,没敢磕太疼,想让自己的脑袋瓜子静一静,但一个长长的热水澡都洗完了,她也没静下来多少。
她擦着头发,心不在焉地打开了门,又顿住。
小黑板又堵到了门前。
【第一次闹别扭的总结:
起因:有只姓谭的小猫觉得我是个骗子
立场重申:我有的时候是混蛋些,但我从不骗人,更不舍得骗猫
反思一:无论起因是什么,我该先低头,至少当时在车上,我该停下车,先走向谭小猫】
谭溪月攥紧毛巾,压下心头涌上来的异样,继续看下去。
【反思二:下一次谭小猫想亲我的时候,我再生气也会让她亲】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呀……
谭溪月围着小黑板转了两圈,想把上面的字擦掉,等要转第三圈的时候,她发现了些不对。
最下面两个字单独起了一行【还有】,之后便再没有别的内容,他思维那么缜密的人,这两个字不可能是随随便便写下的。
他肯定是故意的,故意拿这两个字吊着她,想让她主动去问他,还有什么。
谭溪月不想上他的当,把小黑板眼不见为净地踢到了墙角,她继续擦起了头发,脚步却有些不听使唤地走到了窗前。
厨房里亮着灯,除了饭香,还有红枣熬糖水的香甜味飘来,她扫了一圈厨房,没看到他的身影,院子里的灯没开着,有些暗,她看不太清,谭溪月打开窗户,倾身往外探了些,但院子里好像也没有他,那他去哪儿了?
谭溪月找人找得太认真,等她注意到脚步声时,人已经走到了她身后,谭溪月保持着现有的动作僵了三秒钟,然后以她自认为最自然的姿势,从窗外收回身子,站直,拿毛巾擦着头发,再似不经意地转身。
两人眼睛碰上,谭溪月想移开视线,陆峥拉住她的手,写道,【在找我】
谭溪月不承认,收回手背到身后,“我找你干做什么?”
陆峥看着她,眼里有笑。
谭溪月磕磕绊绊找了个蹩脚的借口,“我听到外面有动静,想看看是不是有什么野猫跑进来了。”
陆峥笑意更深。
谭溪月装不下去,和他错开身要走,确切地说是逃,步子生了乱,一下子踩到了他的脚上,她又急着往后收腿,结果没平衡好身体,眼看要往窗户那边栽过去,她的腰被他搂住,两个人一起跌倒在了旁边的沙发上。
他在下,她在上,她怕压到他的腿,慌乱之中屈起了膝,想避开他受伤的地方,结果屈起的膝盖顶到了别处,他闷哼出来,眉间拧出肉眼可见的疼。
虽然不能感同身受,但谭溪月知道自己刚才那一下力道不轻,应该会很疼,她红着脸,小心地想挪开膝盖。
陆峥紧紧压住她,额头上都起了汗,让她先别动。
谭溪月哪儿敢再动,她轻轻趴在他身上,连呼吸都放得很轻。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感觉到他全身紧绷的肌肉慢慢放松下来,她想问她是不是可以动了,但又没有开口,像是不想打破眼前的静谧。
夜风吹进半敞的窗户,拂动着白纱的窗帘。
她枕在他肩上,他轻抚着她的头发,空气被拉成看不见的丝线,带着烧灼的温度,一圈一圈地绕在两个人身上。
谭溪月觉得有些热,稍微挪了下头,视线落在墙角立着的小黑板上,从头到尾又重新读了一遍他的总结,她收回视线,下巴支到他肩上,抬眼看他,陆峥也在看她。
两人用眼神对峙许久,谭溪月没忍住,直起身,虚虚地掐上他的脖子,他明明知道她想问什么,却偏在这儿卖关子,她强装做狠,“还有什么?”
陆峥枕着自己的胳膊,姿态懒散,唇角噙着笑。
谭溪月再问一遍,“写不写?”
陆峥拿眼睛扫过两人现在的姿势,谭溪月跟着他的眼睛看过来。
她现在跟骑马也差不了多少……
陆峥在她的胳膊上写道,【这样才算欺负】
……她可以确定他说的欺负,不是表面上的意思。
他又一字一字地写下,确保她每个字都能理解清楚,【欢迎谭小猫随时来欺负我】
静了半晌,谭溪月对他弯眼一笑,她慢慢俯下身,垂落下的头发轻蹭着他的脸,唇在张阖间似碰非碰地刮着他的唇,“有的时候我是想很欺负你。”
陆峥眸色发沉。
谭溪月往他身下看一眼,又特别真诚地看回他,“问题是,你以后还能被我欺负么?”
第 25 章
天空一天比一天高远, 也一天比一天湛蓝,虽然中午的时候还有些燥热,但早上和晚上的空气里已经散出了秋日的丝丝凉意。
今天早晨谭溪月本想把夏凉被给洗了, 然后收起来, 后来一想,还是等再凉快点儿了再收,床上最开始是两条被子, 但实际能用上的也只有一条,两个人不管入睡前是怎么躺下的,睡到半夜, 她肯定睡到了他的怀里,他体热,跟个火炉一样, 谭溪月觉得要是到了冬天, 他应该比一床厚冬被还要管用。
她最喜欢冬天,但又特别怕冷,所以对一些温暖,总会格外贪恋。
谭溪月手伸到窗外,初秋午后的阳光洒落到掌心,带来煦溶溶的温热, 她看着天边那两道交汇又分开的飞机线发了会儿呆, 眼睛的疲累散去了些,从外面收回注意力,重新集中到面前的书本上。
她这段时间的效率比之前那半年要高出很多,晚上还要更好一些, 大概是心里和外界的杂音都少了,而且回到家也清净, 河东这边现在总共也就四五户人家,每家跟每家离得都不近,不会有串门的。
她晚上要是学习的话,他要么在客厅做自己的事情,要么在厨房忙活,要么收拾院子,中间会偶尔过来给她续杯水,或者端过来些水果,声音和动作都很轻,不会让她分神。
樊晓晓的信漂洋过海地寄到她手里,问她婚后生活怎么样,谭溪月想了想,回信写道,比她想得要好,好很多的那种好。
她原本不过是被逼到绝路想找一个暂时的庇护,但他好像带她看到了婚姻的另一种可能。
第一次闹别扭的总结……
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总结,几天过去,那段话还在小黑板上放着,她没有擦,他也没有擦。
谭溪月停下笔,从保温壶里倒出一杯梨水,一口一口地喝着,不一会儿大半杯下去了,她今晚回去,得把黑板上的字全都给擦了,不然平白让他想起那晚关于“怎么才算是欺负”的事情。
她那晚不过是仗着她身上不方便,他不能拿她怎么样,所以才大着胆子挑衅了他,今晚就不一样了,他今晚要是想和她翻旧账,那她就只有死路一条的份儿。
办公室的门被敲响,谭溪月放下水杯,说了声“进”。
春玲推门进来,笑着道,“小谭老师,学生我来问问题了。”
自从谭溪月开始给销售们上课后,在春玲的带领下,所有人都开始叫她小谭老师,谭溪月一张嘴说不过他们那么多张嘴,更何况还是当销售的嘴,也就只能随他们去了。
春玲来问问题是真,顺便再和谭溪月说一下服装市场摊位的事情。
沈雅萍摆摊卖衣服有一个星期了,生意也不是天天都那么好,有的时候半天都卖不出去一件,但这几天整体算下来,收入还算可观,这也让她下定决心要好好规划一下这件事。
在甘家烤鸡店旁一直摆下去,终归不是个长久之计,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不说,买衣服肯定是要上身试的,即使那个试衣服的围挡摆的位置偏,有好多人也不愿意过去试,哪怕是喜欢衣服,也只是看看就走了,每次遇到这种情况,沈雅萍心里都急得不行,只觉得一张张钞票全从眼前飞走了。
街面上那些位置好的店面租金都太贵了,一签就得是一年,沈雅萍这是小本儿生意,她现在不敢砸那么多钱进去。
谭溪月和春玲闲聊的时候说起这件事,春玲一拍手掌说,可以去服装市场啊,一个摊位的租金虽然贵,但是可以和别人合租均摊,好多人都那么干。
服装市场当然是好,清水镇上有个服装市场,比起商场,镇上的人还是更喜欢去那儿买衣服,价格亲民,样式也多,就连县里的好多人也会专程过来逛这个市场,人流量很大,里面摊位的位置也可想而知的紧俏,一般人很难进去,所以谭溪月和沈雅萍一开始没把那个列入考虑的范围。
春玲说她可以找人问问,她认识市场的一个小管理员,不过能管的事情不多,但至少可以打听出点儿有用的消息来,知道劲儿该往哪儿处使。
春玲知道那个市场的位置很紧张,但她没想到现在是一个位置都没有,就连合租的摊位都没有,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对谭溪月道,“抱歉啊,小谭老师,最后也没能帮到你。”
谭溪月拍她手一下,“你抱哪门子的歉,你辛辛苦苦帮我们打听了这么一通,该是我们要谢你才对,我上午去你们办公室找你,你不在,”她从旁边椅子上拿过一个袋子,递给春玲, “我嫂子让我拿过来的,给我下了死命令,让我一定要送到你手上。”
“什么呀?”春玲一打开袋子,眼里不禁露出惊喜,是一条丝巾和一条围巾,她属兔,丝巾和围巾的一角还绣着一个可爱的小兔子,她摸了摸小兔子,看谭溪月,“嫂子这手也太巧了吧。”
谭溪月道,“我嫂子怕给你拿衣服尺寸再不合适,就做了条丝巾和围巾,她说回头等你去家里玩儿,她给你量量尺寸,你想穿什么样的衣服,她都能给你做出来,不单是为你帮她这忙,主要是她见你第一眼就觉得亲近,像她娘家的妹子,她喜欢你。”
春玲咯咯地笑,她本来还不好意思收,她什么忙都没帮上不说,哪儿还能白拿人家的东西,可她又太喜欢这丝巾和围巾了,她搂上谭溪月的胳膊,“我也喜欢嫂子,要不我们下班了看嫂子收没收摊,我请你和嫂子去鸿升酒楼吃大餐。”
谭溪月回道,“今天不行,家里盖房子,今天开始打地基,所以我嫂子没出摊,要不等地基落成的那天,到时候你要是时间方便的话,我带着你和翠翠去我们家吃大餐,我娘能做的拿手菜不少。”
春玲高兴地应好。
今天谭家的新房动工打地基,谭溪川今年上半年挣了些钱,但要盖一栋房子还差得远,他也没想着一口气吃成个胖子,房子总要一点一点地盖,他计划趁秋天凉快点儿先把地基给打起来,再攒攒钱,明年开春儿再把墙体给起了,少说两三年,多到四五年,等他家孩子能下地走路的时候,他怎么也能把这个房子给盖起来。
谭溪月今天没让陆峥来接,下了班直接回了娘家,她又不是三岁小孩儿,没必要天天让人接送,总不能离了他,她还不能出门了,钱淑芬她男人那天被吓唬过之后,应该也不敢再做什么,毕竟陆峥在外的名头儿摆在那儿,能让黑白通吃的林章毅都会犯憷的人,别人自然也不敢惹。
但他还是不放心,早晨把车留给了她。
谭溪月到家的时候,半个院子的人正在洗手准备要开饭了,起地基是大事情,基本左邻右舍都会来帮忙,周时序也在,他明天假期结束回市里,今天也没什么事儿,就过来了,重活儿他是干不了多少,就当是添个人气儿。
他看到谭溪月,从人群后面往前挤,想跟她打声招呼,谭溪月没看到他,她一边叫着“三叔”,“四大爷”,“国庆哥”,径直走向了井台那边。
陆峥拿水管简单地冲了下胳膊和脖子,一起身,就看到了她,夕阳就在她身后,她像是站在了明灿灿的光晕里,陆峥朝她弹了下手指,指腹上的水珠散成水雾,朝她飞了过去。
谭溪月轻轻横他一眼,从包里拿出手帕,让他擦擦脸和脖子上的水。
陆峥伸手去接手帕,借手帕挡着,攥住她的手,捏了捏。
谭溪月的脚尖抵上他的鞋,小幅度地踢了一下,陆峥松开她,眼里勾出浅笑。
谭溪月小声道,“我去屋里给嫂子帮忙了。”
陆峥看着她,点点头。
谭溪月脚下又踢了他一下。
陆峥笑得更深。
别人都在忙着聊天说话,没人注意到他们,唯有周时序站在角落里,眼里全是晦涩。
谭溪月一进屋,沈雅萍就激动地迎上来,手里还端着刚要上桌的饺子,“小月儿,我们在服装市场的摊位有着落了!”
谭溪月有些急,主要怕嫂子病急乱投医,被人骗了钱,“嫂子你交钱了没?春玲打听到的那边的管理员说市场里没位置了。”
说到春玲,沈雅萍对谭溪月说,“回头你帮我约下春玲的时间,我一定得请她吃上一顿饭,人家那么尽心地帮我们打听。”
她把饺子放上桌,唇角想压都压不下来,都快翘到天上去了,“本来确实是没位置的,但陆峥跟那个市场的大头儿有交情,专门腾出了一个小仓库给我们用,上午去建材市场拉钢筋的时候,陆峥顺道带着你哥去看了眼,面积不算大,所以租金也便宜好多,这样正好,关键是位置很好,在一个十字通道上,我都不知道要说什么好了,”她又扬起些声,冲着里屋道,“咱家这个姑爷可真是个本事人儿。”
谭溪月有些懵。
沈雅萍看她,“你也不知道吗,我还以为你没提前跟我说,是要给我个惊喜。”
谭溪月摇头,看向院子里的人,让人家市场专门腾出一个仓库来,交情再好,这里头里里外外也得搭进去不少人情,他连提都没跟她提过,就把事情给办好了。
他正在叠她的手帕,侧脸冷漠,神情认真,发梢上的一滴水淌过他凌厉的下颌线垂落下来,谭溪月心里一颤,他抬起眼,两人视线碰上,她下意识地要偏开眼睛,最后又没有动。
他唇角微微扬起,谭溪月不由地弯下眼睛,甜似夜空中的弯月。
饭热热闹闹地吃完,送走全部的客人,谭溪月挽起袖子要收拾桌子,沈雅萍拦住她,死活不让她沾手,拿起她的包推到她身上,“你快走吧,上了一天班了,累得不行,我就把这碗什么的都泡上,等明天一早起来再刷,那样更省事儿。”
谭溪月拗不过她,只能接过包,对正收拾碗筷的顾慧英道,“娘,那我们先走了,明天我再过来。”
她本以为还是跟往常一样,没有回应,顾慧英直起身,看她一眼,语气不怎么好,“你开车,别让他开,他刚喝酒了,”
谭溪月愣一下,忙回,“欸,好。”
顾慧英又道,“你看着点儿路,黑灯瞎火的,别开太快。”
谭溪月眼里浮出笑,“知道了,娘。”
顾慧英又没了好脸色,“行了,快走吧。”
谭溪月走到顾慧英身边,紧紧抱了她一下,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就松开了她,快步出了屋。
顾慧英站在原地好一会儿没有动,沈雅萍背过身去,掩了掩发酸的鼻子,若无其事地继续收拾桌子。
谭溪月站在院子里,平了会儿情绪,陆峥和她哥去了后面新房那块儿,说是要量一些地方的尺寸,谭溪月知道自己的眼眶现在肯定是红的,她没过去找他们,慢慢踱步到院门口,想把眼睛里的潮气给散掉。
刚走到门口处,脚步顿住,想扭头,已经来不及。
大门外面,周时序正在倚着树吸烟,看到她出来,直起身,注意到她的异样,两步走过来,“怎么了?”
谭溪月只笑着道,“没怎么,刚才去灭灶台里的火被熏了一下。”
周时序知她不愿多说,也就不再追问。
谭溪月转移话题,“时序哥,我听我嫂子说你是明天走么?”
周时序掐灭烟,“对,本来还想在家多呆两天,等过完生日再走,但是我导师那边催得急。”
谭溪月这才想起来八月初十,也就是后天,是周时序的生日,她之所以记得,是因为他和她哥是同一天生日。
谭溪月笑,“那我只能提前祝你生日快乐了。”
周时序看她,“就只有生日快乐?”
谭溪月没明白。
周时序笑,“你之前还送过我生日礼物,我还留着呢。”
谭溪月大脑有些空白,她对给他送生日礼物这件事没有任何印象。
周时序提醒她,“你给我画的那幅画了,忘记了?”
谭溪月慢慢想起来了,大概是她七八岁的时候吧,谭溪川过生日死乞白赖地跟她要生日礼物,她就随手给他画了一幅画,打发了她,周时序说他也要生日礼物,她也就给他画了一幅,她没半点儿绘画天赋,胡乱画出的画她不用回想就知道肯定惨不忍睹。
谭溪月惊讶,“那画你还留着?”
周时序认真回,“你送我的东西,我自然得留着。”
谭溪月再迟钝也听出了这话的不对,她笑笑,“那个时候小屁孩儿一个,连生日礼物是什么都没搞明白,我哥让我画我就画了,就瞎画着玩儿。”
周时序还要再说什么,身后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
谭溪月回过头去,陆峥看到她泛红的眼睛,眸光微顿,脚步也停住,他黑沉的视线又转到周时序身上,周时序感觉到了迫人的压制感,他挺直腰背,尽量坦然地回视。
谭溪月看他站在那边,一直不过来,先朝他伸出手,“走了,我们快回家了,我都困了。”
陆峥又看回她,不急不缓地走上前,牵住她的手,拢到掌心,握紧。
两人并肩站立,宛若一对璧人。
周时序又把掐掉的烟重新叼到了嘴里。
一路安静地开回家,进到屋里,灯亮起来的那刻,谭溪月开了口,“我刚才出门的时候,我娘嘱咐我开车小心点儿,这还是这段时间来她第一次这么和我说话,我到了院子里,没忍住,就偷偷掉了两滴泪。”
她说完才看向他,勉强笑了笑,“我其实很爱哭。”
陆峥眼底的冷寒慢慢散去,他轻抚上她的眼睛,又俯身亲了亲她唇角。
其实很多事情,很多情绪,谭溪月更习惯憋在心里自己慢慢消化掉,不想也不愿意去和谁说,可如果这个人是他,她好像多了点倾诉的欲望。
谭溪月搂住他的脖子,脸埋到他的肩上,静静地呆了会儿,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她这样好像一个受尽委屈的小孩儿,找到了什么倚仗一样,她从他怀里离开,低着头,轻声道,“我去洗澡了,身上都是油烟味儿。”
陆峥盯着她黑漆漆的脑袋瓜,沉一口气,使劲揉了揉她的头。
谭溪月扒拉开被他弄乱的头发,瞪他,他每次都揉她揉得好大力,不管是揉哪儿。
陆峥捏捏她被气红的脸蛋儿,她也知道生气就行,总不能光他一个生闷气。
谭溪月拍开他的手,往洗澡间走去,走到门口,又回身看他,默了片刻才开口,“你今天给我熬的冰糖梨水很好喝,明天我还想喝,可以吗?”
陆峥看她半晌,漆黑的眸子慢慢有了笑。
谭溪月攥着门把的手一紧,她不再看他,走进洗澡间,关上门,背到旁边的墙上,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脸。
热水兜头一浇,她才觉得自己的大脑清醒了些,可等她洗完澡出来,看到小黑板上的话,又有些愣神。
【在二十五年前的今天,有一个人出生了,你该对他说什么?】
谭溪月一个字一个字,来回将这句话读了两遍,突然明白了什么,她放下毛巾,快步走出卧室,走出客厅,穿过院子,走进厨房,脚步却迟疑在门口,没有再往里走。
他正在洗水池旁洗梨,她可能是因为这些天讲课说话太多,从昨天开始嗓子就有点儿不舒服,今天早晨,饭桌上就多了一碗冰糖梨水,他还拿保温壶给她装了些,让她带到厂子里,她今天喝了一天,嗓子感觉好了很多。
谭溪月迈步走到他身旁,轻声问,“今天是你生日?”
陆峥偏头看她,黑眸沉静。
谭溪月一顿,想解释说自己不知道,又觉得这话还不如不说,她仰头看着他,“生日快乐,陆峥。”
陆峥屈指刮一下她的鼻子。
谭溪月心里的内疚又多了些,她转身走到面粉缸旁,现在十二点还没过,总要做些弥补,蛋糕是不成了,“我现在给你做碗手擀面吧,我做面很拿手。”
陆峥拽住她的手,只写道,【不用】
他写完又继续去削梨子,背影沉默得像是座巍巍高山。
谭溪月看他许久。
房间里静默无声。
陆峥削完梨子的皮,收起刀,他的背被人敲了敲,他回过身。
一张白净的小脸儿进到他的眼里,唇角的两侧各拿面粉划了三道,小巧的鼻尖上也点着圆圆的一抹白。
她现在这个样子,活脱脱就是只偷吃了面粉的小猫儿。
谭溪月拉起他的手,捧上她的脸。
耳根比火还烫,声音比雾还轻,“呐,生日礼物,你的。”
第 26 章
入了秋的夜晚更长了, 谭溪月觉得今晚的夜要格外长一些。
圆月繁星渐渐隐去,青白的雾霭浮现在遥远的天际,从厨房到浴室, 再回到卧室, 她的背自始至终都没有机会挨到床的半寸。
就连她最后昏过去也都是趴在他身上昏过去的。
等她从沉沉的睡梦中醒来,睁开眼的那一刻,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 古时候所谓的日行一千夜行八百,也不知道是人更累一些,还是马更累一些, 反正她是快要死了。
洗澡间有哗啦的水声,他在洗澡,谭溪月偏头看了眼墙上的钟表, 拖着酸疼的身体从床上起来, 坐在床沿懵头懵脑地发了会儿呆,然后披上件开衫,去了厨房。
屋子里满是香甜的味道,砂锅里煨着软糯的红枣南瓜粥,饭桌上摆着三个小菜,白胖暄软的包子应该是刚出锅, 还冒着热气, 冰糖熬的梨水已经装进了保温壶。
也不知道他几点就起床了,他的精力是真好,怎么都跟用不完似的。
谭溪月实在是没力气和面,刚洗手的时候, 她的指尖都还有轻微的抖,她坐锅下了把挂面, 又去菜园摘了几根青菜,简单炝了个锅,碗底窝上两个鸡蛋,等面条出锅,在上面再洒上点葱花,淋上两滴香油,一碗清汤面就做好了。
身后有脚步走过来,谭溪月手指微顿,没有回头。
腰间缠上两只胳膊,交叠着将她箍住,他的气息紧贴着她靠近,下巴搭在她的肩上,沾着水气的黑发有些硬,抵着她的脖子慢慢地蹭着,弄得她的心有些软。
清晨的阳光穿过窗户笼罩在两人身上,滋生出一种岁月静好的绵长。
谭溪月把香油瓶放回到台面上,轻声道,“等明年……”
话到一半又紧急止住,临时改了口,“等后面有时间,我再给你做手擀面吃。”
陆峥压着她的腰收紧胳膊,偏头咬上她的侧颈。
谭溪月被咬得一疼,回身怒视他,“你是狗吗?”
陆峥冷冷一笑,松开她的腰,不慌不忙地扯下上身的T恤,上前一步,让她看得更清楚些。
宽阔的肩上散落着深深浅浅的牙印,有的甚至见了青紫。
谭溪月杏眸里潋滟着水波晃得厉害,憋了半天憋出了一句,“咬你是因为你该咬,谁让你”
剩下的话她却怎么也说不出了,紧紧咬住唇,脸热得整个人都快冒了热气。
陆峥恶劣地捏捏她羞臊得不成样子的脸,幽黑的眸子深处有得逞的笑。
谭溪月被气到,一脚踢上了他的右腿。
等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收不住脚,他那刚拆了纱布结了痂的伤口,被她一脚踢出了殷殷血迹。
谭溪月坐在办公室里,再一次自我反省,自己踢人的这个毛病以后要改改,但问题是她以前也没爱踢过谁,为什么现在就老是忍不住,一而再地想踢他。
她动了动还泛着酸的腰,最终得出了结论,因为他实在是太坏了,被踢也是他活该,她不需要有任何的愧疚之情。
谭溪月想得很好,下午一出厂子,还是直奔了药店,她没用多大劲儿,踢得不算严重,但要是再有出血的情况,总得处理一下,好不容易好些了,别再恶化了。
她付好钱,拎着袋子刚出药店,就被从左边匆匆走来的人撞了趔趄,两个人同时停下脚步。
秦敏芝看到谭溪月,一愣,险些没认出来,面前的女人,从头到脚,都散着一种从容的淡定,身穿一件质地考究的深蓝色风衣,乌黑蓬松的长发随意地披在肩后,凝脂的皮肤白里透着粉,泛着莹润的光泽,尤其是那一双眼睛,黑白分明,不经意地看过来,聚着灵动的神采,再没了之前的暗淡和空洞。
这一切的一切,都在明明白白地昭示着,她离开林家后的日子过得很好。
秦敏芝心里的怒气在这一刻达到了最大值,她一个离了婚的女人,就该被所有人的唾沫星子逼得烂死在泥里,她怎么有脸可以过得这么好。
她手抬起来,朝着谭溪月扇过去。
谭溪月一把攥住她的胳膊,面无表情地提醒,“你要是不介意脸上再多一个巴掌印,就尽管在这儿闹,你有手,我也有手,扇人的力气不见得比你小,大不了进派出所,我是无所谓,就看你们林家丢不丢得起这个人了。”
秦敏芝忙收回手,挡住自己肿起的脸,拿眼睛狠狠剜向谭溪月。
谭溪月没心情跟她在这儿玩斗鸡眼儿,她捡起地上的药袋子,轻轻掸了掸上面的土,淡淡扫她一眼,那个眼神就跟看垃圾桶里的垃圾一样。
秦敏芝又被气到,她拽住她的包,想问他们家的事情,是不是那个臭哑巴做的。
刘长峰急急忙忙停下车,推门就从车里蹿下来,边跑边冲着秦敏芝喊,“你干啥呢?!放开我嫂子。”
刘长峰胳膊上纹着纹身,脖子里戴着大粗金链子,衬衫花花绿绿的跟街上的小流氓二流子也没什么区别,秦敏芝被他这个样子唬住,下意识地松了手。
刘长峰将谭溪月挡在身后,看她,“嫂子,你没事儿吧?”
谭溪月不认得刘长峰,但他叫她嫂子,应该是认识陆峥,她回道,“我没事儿,谢谢你。”
秦敏芝绕过他们要走,临走之前,还不忘咬牙切齿地骂谭溪月一句,“小贱蹄子。”
刘长峰当下就跳了脚,论骂街,他得他爹的真传,其他的事情他无所谓,但在骂人上,他绝对不允许有人胜过他,要不就是丢他爹的脸,他对着秦敏芝破口大骂,“我去你二大爷的,你才是老贱蹄子,你们全家外加十八辈儿祖宗都是贱蹄子。”
秦敏芝离开的脚步捯得更快了些,要是可以,她现在恨不得找个地方一头撞死,她现在这副狼狈的鬼样子,最不想的就是让谭溪月看到,偏让她碰了个正着。
她再没有比这一周过得更焦头烂额的时候,林清和去歌舞厅找小姐,遇到了警察扫场,被逮进了局子里,医院的工作能不能保得住都不一定,要是林章毅在的话,还能找人出面摆平,在这个关键的当口,林章毅那个老不修的还让人给举报了,说他和女下属搞破鞋,现在正在接受调查中,谁都不让见,她一肚子气没处撒,刚找到那个臭不要脸的女下属家里想闹一通,结果被人一巴掌给扇了出来。
她命里绝对跟清水镇这破地儿犯冲,他们家的事儿十有八九就是那臭哑巴做的,怪不得清和他姑父说那哑巴就是个心狠手辣的狼崽子,话是不会说一句,肚子里全是坏水儿,一出手全是不给人留活路的招儿。
刘长峰也在激动地给谭溪月讲着他陆哥当时的一出手,要不是他陆哥那一出手,他这胳膊腿儿的在不在都还得两说,他陆哥拯救的可是他的下半辈子,那陆哥就是他下半辈子的亲哥。
秦敏芝的出现对谭溪月没有任何影响,当然她自认不是什么好人,看到秦敏芝那个狼狈样儿,心里多少觉得有些痛快。
她听刘长峰声情并茂地说着车祸那天的场景,现在真的对早晨踢他的那一脚有些愧疚了。
但这愧疚的心情并没能持续多长时间。
她回到家,看到灶台旁的顾慧英,走过去刚要叫“娘”,顾慧英直接拽上她的胳膊,把她拉到了角落,压着声音问,“今天他那个腿一瘸一拐的,是你踢的?”
谭溪月被问得有些懵,“没有啊,我就踢了他一下,就踢破了点儿皮,不可能会一瘸一拐的。”
顾慧英面色严肃,“你为什么踢他,他欺负你了?”
谭溪月赶紧摇头,“没,就闹着玩来着,不小心踢到了。”
顾慧英盯着她看,“真的,你不能骗我。”
谭溪月心头一涩,她努力摆出笑容,轻声道,“真的,娘,我们挺好的,他对我也挺好的。”
她怕顾慧英不信,拉着她的手放到自己脸上,让她捏捏,“您看我这一阵儿都胖了,他做饭很好吃,我每天都吃好多。”
顾慧英才懒得捏她,她抽回自己的手,训她,“你再闹着玩儿也不能对着他那条伤腿踢,那口子那么深,养好容易吗,你没轻没重地踢一脚,再给他踢瘸了。”
谭溪月乖巧地回,“欸,知道了,那我下次踢他好的那条腿。”
顾慧英横她一眼,目光停在她的脸上,胖是没胖多少,但精神状态明显比之前要好,面色红润,眼里也有了光,也会说俏皮话了。
谭溪月把脸往顾慧英跟前凑了凑,“您真不捏?”
顾慧英不耐烦道,“滚边去,我正忙着呢,没功夫跟你腻歪。”
谭溪月看着小老太太瘦削的背影,泛着酸的眼睛慢慢弯出些浅笑,对上门口看过来的目光,她收起笑,冲他皱了皱鼻子。
坏人一个。
他倒是挺会告状,她不就踢了他一下,还把状告到老太太面前来了,虽然经过刚才那么一闹,老太太对她的态度又缓和了些,但她一点儿都不想领他的情,他招了老太太的疼,挨骂的是她。
新仇加旧恨,她今晚都不打算搭理他。
天黑了,饭也做好了,顾慧英和沈雅萍摆桌子上菜,谭溪月去后面新房叫人,小年轻的听到要开饭了,七嘴八舌地欢呼起来,谭家婶子做饭的手艺在村里都是出了名的,他们是吃完上顿盼下顿,中午刚吃完就开始想着晚上这顿了,早就盼着天黑了。
谭溪川笑骂他们。
谭溪月扫了一圈,问谭溪川,“哥,陆峥呢?”
谭溪川拍了拍身上的土,“妹夫哥在墙那边弄那个挖掘机,别人弄不了那玩意儿,就他行,我去叫他。”
谭溪月踮着脚看了眼墙后,对谭溪川道,“我去吧,你赶紧去洗洗。”
谭溪川嘱咐她,“有点儿黑,你看着脚下的路。”
谭溪月人已经走远了,也不知道听到没听到。
谭溪川“嘿”一声,喜滋滋地哼起了歌,这蜜里调油的小日子啊,是越过越起劲儿。
谭溪月走到挖掘机旁,里面没有人,她往左右看了看,也没有人。
她刚要开口叫人,听到了身后墙上面的动静,她回过身,看到墙上坐着的人,要不是他坐得高,她的脚够不到他,她又想踢他了,“你在装鬼吗,干嘛不出声儿。”
话音落地,忙咬住舌尖,看他一眼,怕他又扣给她一个欺负他不能说话的帽子。
陆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眸光深邃,看不到底,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谭溪月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冷着面孔道,“下来,吃饭了。”
陆峥从她脸上懒懒地收回视线,手撑着墙,直接跳了下来。
谭溪月脸一白,有些急,“你的腿不想要了,都被我踢得一瘸一拐的了,你再这么跳一下,明天直接得瘫在床上了,到时候还赖我身上,我可担不起这个责任。”
陆峥唇角慢慢勾出笑,伸手捏捏她气鼓鼓的脸。
谭溪月打开他的手,转身就走,谁爱管他,有本事他怎么不飞檐走壁去,这么高的墙说跳就跳,瘸了活该。
走了好一段也没听到他跟上来的声音,她停下脚步,回身看他。
他站在原地,没有动。
谭溪月道,“你不吃饭了?”
他还是没有动。
谭溪月怕他是真的跳瘸了,动不了了,她迈步往回走,开始是走,后来直接跑了起来,停到他面前,气都有些喘,低头看他的腿,“是扭着了还是伤口疼?”
陆峥拉住她,把她扯到怀里,抬起她的脸,亲一下她的唇角,再亲一下。
虽然自知卑鄙,但他喜欢看她这样担心他的样子。
谭溪月又上了他的当,她推着他的肩,咕哝道,“以后就该在你脑门上写两个字。”
陆峥看她,什么?
谭溪月在他脑门上一笔一划地写下,【坏人】
惯会装可怜的坏人。
陆峥默了默,铺开她的掌心写道,【那你喜欢好人,还是喜欢坏人】
周遭的一切都安静下来。
虫鸣隐去。
呼吸停住。
心跳静止。
她在他黑亮的瞳仁儿里看到了星星,看到了月亮。
也看到了那个仰头看着他的自己。
第 27 章
雨哗啦啦地从早晨开始就下个不停, 刘长峰鼻梁上架着一副超大墨镜,嘴里哼着歌,手上摇着摩托车的钥匙, 走到汽修厂门口, 停下脚步,对着玻璃理了理头发,又抻了抻衣服, 然后高高兴兴地进了汽修厂。
他既然情场失意了,那在别的地方肯定会春风得意起来。
女朋友,确切地说, 应该是前女友,肚子里的那孩子压根儿就不是他的,是他发小的, 不对, 是他前发小的,他现在已经跟两个人彻彻底底地绝交了,他们两个明天举行婚礼,他已经提前送了一份大礼过去,作为前男友和前发小对他们两个最后的也是最诚挚的祝福,两顶定制的绿色帽子, 男款女款各一个, 比水洼里的癞蛤蟆都要绿,这样的好东西总不能只他一个人有,要戴大家就一起戴。
爱情没了也就没了,他昨天在被窝里偷偷哭了两个小时, 这件事儿就算是翻篇了,今天开始, 他就正式到陆哥的汽修厂上班了,他要打起精神,跟着陆哥好好干,专心开启他事业的新篇章,再也不去吃那爱情的苦。
刘长峰看到正在修车的陆峥,忙将墨镜架到头发上,走过去,大声道,“陆哥,早上好!”
陆峥摘下手套,不咸不淡地睨他一眼。
刘长峰被看得头皮发麻,他凑到陆峥跟前,小声且郑重地解释,“陆哥,我发誓,我昨天晚上真的什么都没看到,天那么黑,您个头又老高,完全把嫂子给罩住了,我以为只有您一个人在那儿,我才过去的。”
昨天,刘长峰不知道从哪儿打听到的谭家大哥家里要盖新房,一大早屁颠儿屁颠儿地就找到了谭家,谭溪川看到刘长峰自然高兴,镇上首富的儿子来他家里帮忙干活儿,他脸上也觉得有面儿,只是这小子根本不是干活儿的料,砖搬不动,土挖不了,水泥也不会和,谭溪川又不忍打击他的积极性,就派给他点买东西跑腿的活儿,他也是在买东西的路上,碰到了在药店门口和秦敏芝僵持的谭溪月。
晚上要吃饭的时候,他看他陆哥没在,就去挖掘机那儿找人,他开始远远地只看到了陆哥,走近了才发现陆哥怀里的嫂子,他要转头后退已经晚了,陆哥掀眸冷冷看过来,眼锋都跟带着刀一样,就差当场把他刮一层皮下来了。
他当时就觉得完了,他陆哥本就不待见他,他爸想让他跟着陆哥做事儿,陆哥都没应下,现在他不知深浅地打扰到了陆哥和嫂子的亲热,陆哥指定更厌烦他了。
谁知道昨晚临走前,陆哥叫他今天来厂子,这简直就是天上掉馅饼的意外之喜,他觉得肯定是嫂子跟陆哥说了他的好话,他只要一想想自己当时在药店门口的表现,就忍不住想为自己鼓个掌,所以想要讨陆哥欢喜,还得要从嫂子这边下手。
刘长峰琢磨着,要不看哪天时间方便,请陆哥和嫂子一起吃个饭,当是赔罪,希望他昨天的突然出现没有吓到嫂子。
陆峥冷着脸上下慢慢打量着刘长峰,他问她喜欢好人还是喜欢坏人,她说她喜欢刘长峰这样的,陆峥昨晚将这句话在脑子里来回倒了几遍,她不是喜欢刘长峰这个人,而是喜欢刘长峰这样的。
刘长峰是哪样的,紧身裤,花衬衫,纹身,油头,墨镜,大金链子。
所以,她喜欢这样的小流氓?
她不应该是喜欢周时序那样,都不用打眼仔细看,就知道是好人的小白脸儿。
陆峥没有任何温度的视线重新落到刘长峰脖子上挂着的大金链子,又想起她笔记本上的愿望之一,“挣好多好多钱”。
所以,她很有可能只是单纯地喜欢这条大金链子。
谭溪月拿纸巾捂住鼻子,背过身去,打了一个喷嚏,她的鼻子从刚才开始就一直觉得痒,憋了这么半天,总算是把这个喷嚏给打出来了。
沈雅萍转头看她,“着凉了?”
谭溪月摇头,“可能是背后有人在骂我。”
沈雅萍笑,“那你赶紧在心里骂两句给骂回去,咱可不能吃了这暗亏。”
谭溪月也笑,她不怎么会骂人,最生气的时候,也不过是憋出一句王八蛋来,昨天秦敏芝骂她的时候,她也很想骂回去,但她就是张不开嘴,那个刘长峰倒是很会骂大街,等要是有机会,她也要学一学骂街这件事儿,她得承认,能那样骂回去,心里是痛快的。
那个刘长峰看着不像是个好人,做出的事儿却很正道,连老太太昨天都跟嫂子提了一嘴,说这个刘家小伙子倒是个实诚人,老太太平时是最不喜欢那种小流氓装扮的人。
跟着他的人,好像都是这样,冯远也好,易然也好,平时看着吊儿郎当的,没个正经,但心里是非分明,做事也坦荡磊落。
昨晚他问她喜欢好人还是坏人,她答不出,那个刘长峰都要走到跟前了,他都不肯放开她,就是要她说个答案出来,她被逼急了,就来了一句喜欢刘长峰那样的。
他逼她,她就气他,骂街她不会,但她觉得她在气人这件事上还挺擅长的,虽然最后的结果就是昨晚她被他折腾了半宿,他越折腾她,她越不想说。
他的问题根本不是用简单的“非是即否”就可以回答的。
她说他坏,他就真的是坏人了吗,是好还是坏,她自己会慢慢感受,不过他有的时候确实挺坏的,比如昨晚,也不只是昨晚,反正他一到晚上就不打算做个好人。
沈雅萍绕着小仓库里里外外转了三圈,越转越兴奋,她脑子里已经有了一个大致的规划,哪块儿做试衣间,哪块儿放缝纫机,衣服要怎么摆,她激动地拉上谭溪月的胳膊,“小月儿,这地儿一点儿也不小,完全够用。”
今天周六又下雨,新房那儿也干不了活儿,谭溪月就跟着沈雅萍到服装市场这儿看看这个小仓库,如果没问题,就想着尽快签合同了。
谭溪月听到沈雅萍的话,回过神来,点点头,这屋子方方正正的,没有一块儿地方是浪费的,还有一个大窗户,显得更敞亮,屋里也干净,装修都不用大动,窗户擦干净,灯都换掉,基本就可以,刚管理员还说,租金开始可以半年一交,应该再没有比这更合适的地方了。
沈雅萍不想再等了,“我今天回去就准备好钱,明天一早就来交钱签合同。”
早一天签完合同就能早一天弄好,也能早一天挣到钱。
谭溪月从包里拿出一个红色信封,递给沈雅萍,“嫂子,这是我”她顿一下,又继续道,“和陆峥的一点心意,钱不算多,就当是给嫂子的新开始添个喜气儿。”
当初的债大部分都是她哥开大车还上的,这才缓过来没多长时间,家里用钱一直都很紧巴,盖房都不用想开销肯定不少,现在这个小仓库租金要交半年,后面再加上装修,添置零零碎碎的东西,需要用到钱的地方很多,她手里还有点儿存款,能拿出来其实也不多,但能添点儿是点儿,省得他们再到外面借钱,借钱有多难,她前些年已经深有体会。
沈雅萍赶紧给她推回去,“要是想给我添喜气儿,到时候店里开张,你就过来多跟我说几句祝福的话,我跟你哥昨晚盘算过了,我们钱现在够用,陆峥给我们找了这么个好地方,租金又划算,又是半年一交钱,这已经是帮我们天大的忙了,这钱你赶紧收回去,我今天要是收了,回去你哥肯定得跟我拍桌子干仗,你又不是不知道他。”
沈雅萍怕她还要坚持,直接拿过信封又给她塞回了包里,还把拉链给紧紧实实拉上了。
谭溪月只好道,“那这钱我先不往银行存,你要是有用钱紧张挪不开的时候,就在我这儿拿。”
沈雅萍使劲儿点头,又扫了一圈这间小小的屋子,心头有些发热,“月儿,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有一种感觉,咱家的日子会越过越好。”
谭溪月认真回,“那是肯定的,等嫂子你当上服装厂的大老板了,我就辞职回家给你打工。”
沈雅萍笑得合不拢嘴,“我觉得离那一天应该不太远了。”
谭溪月挽上她的胳膊,“走吧,沈老板,我们出去逛逛,熟悉熟悉周围的环境。”
“走着。”
沈雅萍胳膊一挥,老板派头十足。
一圈逛下来,两个人都没空着手,沈雅萍给她娘和婆婆各买了一双棉皮鞋,等再冷一点儿了走亲戚吃酒席的时候可以穿,谭溪月给顾慧英买了件厚外套。
沈雅萍还想给谭溪川买件大衣,去年她去运输公司找他,看到他同事穿了一件大衣,倍儿精神,谭溪川的个头身材比他那个同事都要好,要是穿上一件,肯定更好看。
逛了几家店,沈雅萍终于相中一件合适的,料子一看就是好料子,价钱肯定也摆在那儿了,店员看出了沈雅萍的犹豫,又看她们是两个人,就说要是买两件的话可以打八折,沈雅萍马上看谭溪月,能打八折的话就很划算了。
谭溪月摸着大衣的料子,他肩宽腰窄,两条腿长且直,这种款式的衣服应该很适合他,她犹豫一秒,点下了头,最后她拿了件黑色的,沈雅萍拿了件深灰色的。
雨淅淅沥沥下了一天,一直到深夜都没有停。
谭溪月完成了今天的学习任务,又把昨天的内容复习一遍,然后合上书,收起笔,不经意地看一眼床上的人,他半倚在床头,一条长腿微微地屈着膝,手里拿着本书,看一页翻一页,姿态看起来慵懒又随意。
她不知道怎么把那件衣服拿给他,大小应该合身,他比她哥要高一些,肩也宽一些,她就拿了件比她哥那件大了一个号儿的,黑色也衬他,其实他五官立体,脸又小,什么颜色的衣服他应该都能撑起来。
谭溪月起身,慢悠悠地走到衣柜那边,打开衣柜的门,最终又合上,还是算了,这样拿出来给他也太刻意了,等回头天冷了,他找衣服的时候,再让他自己翻出来吧。
谭溪月去洗澡间洗了洗手,边抹着护手霜边上了床,他还在认真看书,也不知道在看什么,还挺投入,连眼皮都没往她这边掀一下,谭溪月刚要拉下她这边的蚊帐,看到床头柜上放着的几个打开的盒子,微微怔住。
一个盒子里放着手指头粗的大金镯子,这么粗的金镯子,谁要是戴一天,手腕也得给戴酸了吧,还有金耳环,金项链,最后一个盒子里是……戒指,上面还镶着个小小的月牙儿,很漂亮。
谭溪月眨了眨眼睛,想当看不到,但这些金灿灿的东西在灯光下就差要闪瞎她的眼了。
她靠到床头,两个人的肩膀若有似无地挨在一起,他穿着黑裤黑T,小麦的肤色散着一种自然的野性,她穿着柔软丝滑的黑色吊带,莹润的皮肤比牛奶还要细腻嫩滑。
灯光暖黄,古铜对比着雪白,暧昧中透着些不动声色的勾引,就是不知道谁在勾引谁。
谭溪月脚一动,不小心地碰到了他的腿,陆峥放下书,抬起眼,和她对上视线。
她不说话,他也没有任何动作,沉默有时比言语更能鼓噪人心。
谭溪月抵不过他的目光,蹭着床头出溜到床上,扯过被子裹紧自己,闭上了眼睛,她要睡觉了,但愿今天晚上她的梦里不会出现那闪瞎人眼的大金镯子。
陆峥静看她半晌,把那看了半天也不知道在讲什么的破书“啪”一下扔到床头柜上,翻身压到她身上。
谭溪月被压得闷哼一声,但不睁眼,装着已经睡着了,他吹吹她的睫毛,她眼球顶着眼皮咕噜噜地滚,还是不睁眼,他刮刮她的鼻子,她也不动,他用力咬上她的唇,她眉头微微蹙了下,硬挺着继续装睡。
陆峥的手直接摸到她的痒痒肉,手下没留一点儿情。
谭溪月最受不得痒,她睁开眼,睫毛因为忍笑忍得辛苦扑簌簌地颤着,声音里不自觉地带上了些撒娇的意味儿,“你干嘛?”
陆峥拿下巴点了下床头柜,问她,【不喜欢】
大金链子太俗,他就换成了金镯子,戒指是早就定制好的,之前没拿出来是怕吓到她,正好趁着这个机会一起送了。
“你是打算开金店吗?”谭溪月说着话,也吹了吹他的睫毛,看他痒不痒。
陆峥眼皮都没动一下,只盯着她看。
谭溪月捂上他的眼,小声道,“我今天陪我嫂子逛了一天,又累又困。”
陆峥不想管她是累还是困,她惯会在这种时候装傻,他捏着她的痒痒肉继续作乱,谭溪月想躲他的手,根本躲不掉,只能摁住他的胳膊气喘吁吁地求饶,“我错了。”
陆峥暂时停下手,先让她说说错哪儿了。
谭溪月双手懒懒地圈上他的脖子,“我刚才闭眼前好像忘记亲你了。”
陆峥黑眸转暗。
谭溪月抬起些身,把唇慢慢凑到他唇边,呼吸缭绕着呼吸,半天没动,眼睛看着他,轻声问,“你要我亲你么?”
陆峥克制着气息,不受她的蛊惑。
谭溪月又躺回枕头上,遗憾道,“不要就算了。”
陆峥胳膊上的青筋紧绷到极限,喉结一滚,低头压下来,她是真的很擅长怎么逃避问题。
大红锦被如风吹麦浪地翻滚,谭溪月抓着枕巾的手骤一用力,又慢慢松开,睁开眼睛,有些茫然地看向他,黑漆漆的睫毛上挂着晶莹的泪珠。
陆峥抱着她翻身躺到床上,悠闲地捏着她的手指玩儿。
谭溪月更茫然。
陆峥攥着她汗津津地掌心写,【我累了】
这都什么还没干呢,就累了,谭溪月嗓子里压着啜泣,“那你出来。”
陆峥不动,只看着她。
谭溪月不上不下地被他吊着,都快难受死了,她眼巴巴地看他,“陆峥……”
陆峥抹去她眼角的泪,忍了一天一夜,终于问出来,【你喜欢那个刘长峰哪种样子】
谭溪月顶着一双泪汪汪的眼睛,还真的认真想了想,哽咽着回他,“好多呢。”
陆峥捏着她的下巴用力,眸光更深,好多是怎么个多法儿。
谭溪月吸了吸鼻子,掰着手指给他数,“年纪小,精力壮,能干活儿,跟个小狼狗一样,应该永远都不会累。”
她每掰出一根手指,陆峥的脸就黑一圈。
最后直接黑成了丈母娘家灶台上那口大铁锅的锅底。
合着她不是喜欢大金链子,她只是单纯地嫌他年纪大。
第 28 章
一场秋雨一场凉, 一夜的雨下过,气温骤降,空气倒是很清新, 阳光也好, 没了夏日的燥热,一缕一缕映照在青草露珠上,堆叠出七彩斑斓的薄纱, 蝴蝶飞过路边的野花,绕过树上的红果,落到谭溪月的肩上, 停了几秒,又往花生地深处飞去。
谭溪月在羊肠小道上慢慢悠悠地骑着车,忽略掉腿间的酸疼, 在这样一个清晨, 相比坐在车里,她更喜欢骑车走在路上。
当然,如果刚才出门的时候,她再拿上一件外套就更好了,当时她只想着猫腰避开厨房里的人,拎着包推起院子里的自行车就出了门, 把风衣忘在了衣架上, 现在再回去时间肯定来不及,而且还会跟他碰到。
昨晚他先上不上不下地吊着她,怎么都不肯给她个痛快,将她折磨个半死不活, 后面又摁着她往死里折腾,她连骂一句“王八蛋”都得缓三口气才能骂出来。
她偷偷摸摸溜出门前, 在小黑板上留下了三个大字“王八蛋”,走到卧室门口,又退了回去,在后面又加上了个“×10”,现在她顶着这凉飕飕的小秋风,每蹬一下车蹬子,大腿根还在哆哆嗦嗦,她很后悔当时没在后面再加两个零,谭溪月又打着颤踩一下车,心想,不够,至少得加三个才行。
后面有汽车驶来的声音靠近,不紧不慢地跟着,一直没有鸣笛,谭溪月也没有回头,这条路很少有人走,开车的更不会过,村里开车的也没几个。
她往边上骑了骑,把路给他让出来,车向前开了段,和她平行,谭溪月目不斜视,蹬车蹬得气定又神闲,一只胳膊从降下的车窗内伸出来,手里拿着她忘在衣架上的那件风衣,谭溪月用力一踩,自行车超过汽车的车头,她的肩膀蹭着风衣擦过。
过了几秒,车又跟上来,这次风衣换成了丝巾,谭溪月再往前踩,丝巾又换成敞开盖的保温杯,她又蹬了两下,最终决定不跟自己过不去,她是真的有点儿渴。
她脚踩到地上,叉住自行车,一手撑着车把,另一只手拿过从车里送出来的保温杯,看都不看他一眼,她先是吹了吹气,小心地喝了一口,梨水不凉也不烫,喝起来刚刚好,她又仰起头,喝了一大口,余光里看到搭在车窗上的那只胳膊有些不对,她偏过些头看向他,眼神晃了下,梨水呛在嗓子里,她捂嘴咳嗽起来。
陆峥推门下车,微风拂来,掀开黑色大衣的一角,他的手放到她的背上,给她轻轻拍着,谭溪月慢慢缓过来,她又看向他。
大衣穿在他身上的效果,比她想得还要好,眉眼深邃,肩宽背直,伟岸中又添了些硬挺的好看,只是再好看,现在也是二十多度的天气,她就是穿件薄风衣外套,也只是早晨穿一会儿,中午不到就得脱。
谭溪月扫一眼他额前浸着汗湿的发根,本想当看不到,最后实在没忍住,嘟囔一句,“热死你得了。”
陆峥展开风衣,披在她身上,一手接过她拿着的保温杯,一手给她撑住车把,谭溪月将胳膊伸进风衣袖子里,穿好,又整了整衣领,眼睛落到他大衣里面,他平日很少穿衬衫,今天还穿了件黑色衬衫,更显成熟沉稳。
谭溪月刚要收回视线,又定住,她揪住他衬衫的领子,倾身靠近他。
陆峥眼里有戏谑。
谭溪月耳根更红,她尽力冷着脸,将他衬衫最上面敞开的两颗扣子一一系上,像是不放心似的,又用力按下去,严肃且郑重地提醒他,“你今天都不许解开扣子,一颗都不能解。”
陆峥唇角生笑,谭溪月踢他一下。
飞远的那只蝴蝶又飞了回来,落到她头发上,又转到他的胸前,谭溪月睫毛颤了颤,手从他身上离开。
陆峥把保温杯递回给她,谭溪月接过去,双手捧着杯子,一口一口地喝了起来,要是杯口足够大,估计她都能把头闷到杯子里面。
陆峥揉揉她的头发,谭溪月装死不抬头,陆峥伸手给她弄好颈后还窝着的衣领,扫过她细白的颈子,目光微顿,他从兜里掏出那条项链,直接给她戴了上去。
谭溪月感觉到颈间传来的凉意,刚要动,陆峥按住她的肩膀,谭溪月掀起的视线只能看到他的脖颈,大概是因为穿得太厚给热的,鸽子蛋般凸起的喉结覆着细密的碎汗,谭溪月的手不自觉地抬起,碰到他的喉结,想给他擦掉上面的汗湿。
空气里静了一瞬,风都凝滞住。
谭溪月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若无其事地缩回手,背到身后,看起来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淡定自然,陆峥紧绷着胳膊给她扣好项链,后退一步,看着她。
项链上的戒指贴着锁骨滑落,冰凉的触感碰到皮肤引起轻微的颤栗。
陆峥给她拢了拢风衣的领口,又捏了捏她粉娇娇的耳朵。
谭溪月和他对上视线,想瞪他又瞪不起来,“傻不傻,你现在穿它做什么,待会儿给你热出痱子来你就高兴了。”
陆峥将她垂落下来的一缕头发给她别到耳后。
谭溪月拍上他的手背,小声命令,“你快脱掉吧,”她顿了下,又道,”等我有时间再去市场给你买件薄点儿的回来,你再穿。”
陆峥的笑更深,笑得谭溪月都想咬他。
四目相对,风轻,云淡,天瓦蓝,晨光里的一切好像都刚刚好。
谭溪月其实不太习惯戴项链,总觉得有些箍得慌,几次摸到项链都想把它给摘下来,但一想到他那个笑,她就又收回了手。
做好工资单,又弄好中秋节要发的奖金单,等待会儿厂长回来,拿给他签好字,下午就可以发钱了。
正常是中秋节后才是发工资的日子,今天早晨一到厂子里,厂长就把她叫到办公室,说这个月的工资要提前发,好让大家手里有钱,能过个好节。
谭溪月忙活了一上午,总算把所有表格都弄好了,她抻了抻腰,靠到椅背上,端起水杯喝了口水,手又摸向脖子里的项链,手指顺着凉凉的细链向下,碰到了那枚戒指,她再喝一口水,将水杯放到桌子上,头微微低下,摘下项链,又取下戒指,盯着它看了一会儿,然后伸出手,将它慢慢套到无名指上。
松紧正好,款式素雅,上面那个小小的月亮在阳光下很特别。
谭溪月刚要取下戒指,办公室的门被敲响,朱翠翠兴奋地推门进来,“溪月姐,我回来了!厂长也回来了!快快,找他签字!”
朱翠翠干活儿不怎么积极,但发工资领钱最积极。
今天厂里跟盛达集团的合同终于签下来了,吴明谦为了表示对盛达的重视,也为了鼓舞工人们的干劲儿,还特意弄了个签约仪式,谭溪月因为要做工资表没去,朱翠翠的人在签约仪式的现场,心早就飞到她溪月姐这儿来了,要说她在这个厂子里最快乐的时刻,就是在溪月姐办公室里签完工资单,钱拿到手的那一刻,简直快乐到飞起。
谭溪月也知道大家伙儿都盼着今天的工资和奖金呢,也不耽误,拿起那摞要让吴明谦签字的文件就走。
吴明谦今天心情很好,签字签得也痛快,到奖金单那份表格,吴明谦停下笔,从头看到尾,迟迟没签下。
谭溪月以为自己是哪儿出错了,又觉得不可能,她每次做完表,都会仔细检查一遍,她没有在数字的问题上面犯过错。
吴明谦找到谭溪月的名字,在原本的金额上又加了三百,谭溪月有些意外,主要是这笔钱都快是她小一个月的工资了。
吴明谦看她,神情温和,“你翻译的那份产品说明书盛达那边看过了,说翻得很好,你不仅给厂子里省下了请翻译的钱,还让盛达那边对我们印象很好,觉得我们做事专业,所以这钱是你该得的,我听朱翠翠说,你因为讲课嗓子一直不好,这段时间你也确实辛苦,拿着这钱买些水果什么的,平时多补贴着些。”
谭溪月微微一笑,认真道,“谢谢厂长。”
她倒是不怕工作辛苦,她最怕的是领导拿工作的辛苦再给她画一圈大饼,相比那些虚无缥缈的展望,她更喜欢可以拿到手的实质奖励。
工资奖金全都发完,谭溪月整理了下后续工作,跟朱翠翠说了声,也就拎包下班了,今天周日,厂里的规定,这天要是手头上的活儿都干完了,就可以提早下班。
她先去到银行,留了五十块钱作为生活费,想了想,又拿出了五十,剩下的钱全都存了起来,工资虽然比以前少了,但她每个月存下来的钱更多了,一个月一个月地这样攒下来,到年底也能攒下不少钱。
从银行出来,她又去了供销社,称了半斤月饼,半斤桂花糕和半斤桃酥,桂花糕老太太爱吃,桃酥嫂子爱吃,黄桃罐头今天做活动,买二送一,她停住脚步又让店员给她拿了三罐罐头,她喜欢这个,家里又有冰箱,可以存到冰箱里慢慢吃,放时间长一些也不会坏掉,最后又买了些梨和冰糖,他熬的那个冰糖梨水很好喝,她有点儿喝上瘾了。
供销社旁边就是肉铺,家里还存着好些肉,冰箱里的东西一直都是他在往里填,她每次去翻冰箱,想看看要不要添补些东西,里面都是满满当当的,不只冰箱,还有米面油盐酱醋什么的,这些都不用她操心。
她那边的床头柜里放着一沓钱,少说也得有几千,他写的是生活费,谭溪月没有动过,她平时很少有需要用到钱的地方。
她到肉铺挑了两只猪蹄儿,又称了三斤牛肉,他爱吃肉,应该说是无肉不欢,前两天在她家吃饭的时候,她发现他好像很喜欢吃老太太做的黄豆焖猪脚和西红柿牛腩,这两道菜她也还算拿手,等中秋那天她可以做给他吃,这段时间光吃他做的菜了。
等老板处理猪蹄儿的功夫,谭溪月把零钱一张一张捋整齐,钢镚儿放到小荷包里,毛票儿放到钱包里。
拉上包链的时候,眼睛落到无名指上,戒指还戴在上面,她捏着戒指慢慢转了两圈,最终没有动它。
时间还有点儿早,她现在去了汽修厂他应该也走不了,谭溪月也不着急,她提着两兜东西慢慢地溜达着,既当散步,又当锻炼身体,她总觉得她这一阵子胖了,人胖了,体力反而更差了,这不是一件好事情。
她溜达得慢,入了秋的日头比原先短了好多,太阳刚才看着还老高,不一会儿就落到了山下,天笼上了一层朦胧的青,谭溪月怕他再去接她,便又加快了些脚步。
走到胡同口的拐角处,看到车前站着两个人,她慢慢停住脚,如果她没看错,站在他对面的那个中年男人好像是厂里新签下来的那个大客户的老总,上次来厂里考察过,厂长管他叫付总。
他怎么会在这里。
谭溪月又退回到胡同里,他们像是在说什么很严肃的事情,她最好还是不要贸然出现打扰到他们,她一退,手里的袋子碰到墙上伸出来的一颗钉子,袋子划破,没兜住梨,一个两个都往地上跑,她忙弯腰去捡。
付明远递给陆峥一根烟,陆峥没接,付明远只能自己夹在手里,他看一眼陆峥,斟酌道,“大哥其实早就想回来见你,但是他身体这两年一直不好,前年动了一个大手术,现在多少恢复了些,不过还是坐不了长途飞机,不然他早飞回来了,他找了你们娘俩这么些年,还以为死之前都见不到你了,你不知道大哥听到你消息的时候,都捂着脸哭了,我跟大哥这么些年,可从没见他掉过一滴眼泪。”
陆峥面无表情。
付明远自认在察言观色方面无人能及,却猜不透面前这个年轻人的心思,他只能自顾自地说下去,“你的病例我已经给大哥传真过去了,大哥找医生看过,国外的医学技术要比国内先进得多,你放心,只要你过去了,做个手术,出不了半年,你说话肯定和正常人没区别,到时候你就能逐步接手所有的事情,大哥只你一个亲儿子,他的一切都会是你的。”
陆峥看着他,目光冷冽,让他继续,他倒要看看他们还能说出什么话来。
付明远既然担了这个传话人,哪怕知道自己会讨人嫌,他肯定也得把他大哥的意思都带到,他继续道,“你现在这个媳妇儿,你要是舍不得,她也愿意,也可以带着她一起过去,到那边身份什么的不是问题,都好办下来,她要是不愿意离家那么远,就给她一笔钱,足够他们全家下半辈子都生活无忧,大哥的意思是总归跟过你一场,肯定不能叫她吃了亏。”
梨子滚落了一地,原本黄橙橙的皮,不是磕了一块儿,就是碰到一块儿,还沾上了好多沙子,再带回去收拾也麻烦,谭溪月拿那个破塑料袋子兜着梨,一股脑全都扔到了垃圾桶里,她想找手帕擦一下手,在包里翻了半天才想起来,手帕上次拿来给他擦汗了,她简单地拍了拍手,又提起地上的一堆东西,想先回家了,他应该不会很快结束。
陆峥听付明远说到最后,扯起嘴角笑了笑,眼里全是讥诮,他如果能说话,大概会问上一句,当初你们是不是也这样打发我娘的,可惜他不能说话,那他也就懒得再和他在这儿浪费时间,当初是人渣,现在过了这么些年,大概只会更渣。
谭溪月绕着胡同走了一圈,也没走远,她一句话都没给他留,就直接这么回去,也不太好,她停在板面店门前的榕树下,想等那个付总走了,再出去。
板面店外面的桌子旁坐着一胖一瘦两个男人,已经吃好饭了,胖子正在抽烟,瘦子正在剔牙。
胖子对瘦子说,“欸,你听说了吗,那哑巴真的把镇东那块儿泥洼地给拿下来了。”
瘦子呲着牙,话也说不清楚,“那块儿泥洼地别看不好收拾,可要真收拾出来,那绝对是一块儿宝地,不是说它旁边又要建一条国道了吗,两条国道挨着,那不就是个金三角,干什么买卖不成,到时候就坐等着收钱。”
胖子猛吸一口烟,“我之前听别人提过一嘴,说是林家也想弄那块儿地,林家那姑爷都进到市里了,什么关系打不通,怎么最后还干不过一个哑巴。”
瘦子剔了半天也没剔出什么来,他把牙签叼在嘴里,“嗐”一声,“升得再高有什么用,那哑巴后面可是应老板。”
胖子砸吧一口烟,“我就不明白了,应淮不就是一个酒楼老板,哪来的那么大的背景。”
瘦子挑着三角眼看向胖子,一副这你就不知道了吧的表情,胖子被吊起了胃口,赶紧恭维了几句,瘦子被捧高兴了,招手让他附耳过来。
两个人小声嘀嘀咕咕了半天,夸张的表情堪比在台上唱大戏的,胖子被震惊到,嘴好一会儿才合上,他不解道,“那他怎么会这么帮这个哑巴。”
瘦子猥琐地嘿嘿两声,“谁知道呢,没准当初哑巴他那个娘是他姘头也说不准,那个女人,我见过一次,我去,我都没法形容那种好看,看你一眼,你就感觉骨头全都得酥了。”
胖子也跟着笑得更猥琐,“那照你这么说,应老板在那女人的床上不得酥成骨头沫了。”
瘦子吐掉嘴里的牙签,起身扭了扭脖子,“应老板在床上是什么样我不知道,但我能想象到那个女人在床上是什么样儿。”
胖子笑得更大声,起身刚要去勾瘦子的脖子,谭溪月提着两兜子东西从他们中间大步走过去,两个人一时不防,脚下打了一下趔趄,差点摔倒。
胖子将将站稳脚,破口大骂,“我草,你长没长眼,走路不知道看道儿吗,撞到人了不知道说对不起吗。”
谭溪月回身看他们,声音虽轻但不软,“哦,原来我撞到的是人,我还以为我撞的是嘴里乱喷粪的畜生。”
胖子看清谭溪月的模样儿,眼睛一亮,刚要软下态度,叫一声好妹妹,听到她的话,又立马翻了脸,“你骂谁是畜生呢,不是,你骂谁乱喷粪呢,我们招你惹你了。”
谭溪月手有些控制不住地抖,她心想她真是长本事了,除了钱淑芬那次,这是她第二次和人起这种正面的冲突,还是跟两个男人,她知道她不够冷静,但听到他们那样的话,她也不太想冷静,她回道,“谁刚才说话了我骂的就是谁,你刚才说话了吗?”
胖子被她一句又一句的软刀子弄得有些懵,“你谁啊,多管什么闲事儿,我们说你了吗,我们说的是那哑巴,你急着出什么头,你是他姘头啊?”
谭溪月默了片刻,胖子看她说不出话来,以为自己猜对了,还要再叫嚣,谭溪月绷直肩,昂着头看向他,轻声道,“我是他媳妇儿,他娘是我婆婆,你说我骂不骂得你们。”
胖子瞬间被堵得有些哑无言,有些浑话他们私下说说不过是图个嘴里痛快,没想让正主给听个正着。
有人走到谭溪月身边,伸手搂住她微微颤着的肩膀,给了她些力量。
胖子一看到陆峥,当下就变了脸色,想赔个笑脸儿说闹着玩儿的,但看到他发寒的面色,怎么也笑不出来,一时间面部神经都有些扭曲,瘦子瞅见势头不对,转身就跑,胖子暗骂瘦子一声没义气,边跟陆峥摆手边往后退,“哥,我们刚才说着玩儿的,嫂子听岔了,误会一场误会一场,嫂子你千万别跟我们一般见识哈。”
说着话,人也跌跌撞撞地跑远了。
陆峥偏头看她。
谭溪月没有看他,她将无名指上的戒指用拇指悄无声息地退下来,慢慢攥紧。
金属的棱角硌到掌心,却不觉得疼。
第 29 章
晚上风起得更大, 院子里的柿子树都被吹得“沙沙”作响,谭溪月关紧窗户,拉上窗帘, 转身走到床边。
床上还是只铺着一条薄薄的夏凉被, 她盯着被子上的大红喜字愣了会儿神,然后弯腰扯起被子,拆下被罩, 团了团,扔到了墙角的脏衣篓里,夏凉被叠好, 放到沙发上,明天要是日头好的话,再一块儿都给洗了。
她到衣柜里拿出两条厚被子, 又拿出两床新的被罩, 被罩上没了大红的喜字,可还有鸳鸯戏水,她边扯着被子边想,回头还是要买两床纯色的被罩,不用有任何花纹。
被罩全都套好,一条被子铺在他那头, 一条被子铺在她这头, 床很大,两条被子中间隔着一道缝隙,泾渭分明。
床头柜上,那几个盒子还原封不动地摆在那儿, 她从包里拿出那条项链和戒指,重新放回盒子里, 又将盒子一一盖好,叠摞着收起,想了想,打开床头柜的抽屉,放到了最里面。
谭溪月关好抽屉,躺到床上,侧身背对着洗澡间的方向,裹紧身上的被子,洗澡间的门打开,他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在靠近,她闭上了眼睛,连呼吸都尽量控制得均匀。
她在黑暗中能感觉到他站在了她的床前,她数了会儿星星,又默背了两篇英语文章,就在她快要装不下去的时候,他的脚步转开了,谭溪月揪着被子的一角,慢慢地松了口气。
不多时,床的另一侧微微塌陷下去,谭溪月刚松下的那口气又提起,连背都有些僵直,不过他上床之后就再没有别的动静,谭溪月又等了会儿,觉得他应该是睡着了,他睡觉一向安静。
她睁开眼睛,小幅度地动了动绷得有些酸的腰,想回身看他一眼,又没有动,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今天气温降得厉害,哪怕是换了厚被子,她也觉得手脚有些冰凉,被子捂了这么半天好像也没怎么捂出热乎气儿来。
谭溪月把脸埋进被子深处,不自觉地轻轻叹息一声,这才过了多久,没了他的怀抱,她已经有些不习惯,她不能再放任自己对他这样依赖下去了。
身后的人慢慢挨过来,谭溪月呼吸一滞,又想闭上眼睛,只是还没来得及,她就连人带被子让他一起抱到了身上,她隔着一层被子压着他,他的气息拂过她的脸颊,两个人离得这样近,她想躲都躲不了。
屋子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漆黑的瞳仁显得更亮,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沉默浸在黑暗里,掩着各自的心事。
谭溪月的手从被子里探出来,碰了碰他的眼角,他不笑的时候整个人都散着生人勿进的冷漠,笑从眼底淌出时,又生出一种让人眷恋的温暖,明明是两个极与极的反向,却同时存在在他身上。
陆峥攥住她的手,展开她的掌心问,【今天吓到你了】
谭溪月摇摇头,轻声回,“没有。”
陆峥仔细看她,谭溪月想避开,又直视他的眼睛,让他看个明白,她胆子还没有那么小,不会轻易地被吓到。
她当时身体控制不住地会抖,是因为气愤,她虽然没见过他的母亲,但她总觉得她是一个温柔的人,提起她,她就有一种很自然的亲近,就像是她的家里人,她只恨自己当时没能多骂他们两句。
陆峥一笔一划地写,【对不起】
谭溪月看他,“你说什么对不起,跟你没关系。”
陆峥捏了捏她的手,怎么会没关系,他虽然只听到了她的最后一句,大概也能猜到那两个人说了什么,要不是因为他,她不必受这份气。
谭溪月对上他沉默的眼神,突然觉得有些难过。
那会儿在板面店门口,冯远和易然又把那胖子和瘦子堵了回来,让他们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两个人大概是怕被揍,死活不敢张嘴,谭溪月怕把事情闹大,只紧紧握住他的手,说是走路不小心撞到,争了几句嘴,没什么大事情,他确认她真的没有事儿,才挥手让那两个人滚了,她当时能感觉到他看那两个人的目光克制着狠戾。
村里的人只说他以前小小年纪打架有多狠,可要是碰到了跟那两个人一样的烂人,听到了那些烂话,大概只有落下去的拳头才能表达他心里的愤怒,她听到那些话,都会受不了,更何况是他。
谭溪月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道,“我真的一点儿亏都没吃,我骂他们骂得可狠了,把他们骂得都说不出话来,我以前都不知道我这么会骂人。”
陆峥刮刮她的鼻子,一个被惹急了也就只会“王八蛋”“混蛋”来回倒着骂的人,又能骂多狠。
谭溪月直起些身,“你不信?”
陆峥打开灯,侧头看向墙角,谭溪月也看过去,墙角的小黑板上她早晨留下的那又大又粗的【王八蛋X10】直冲冲地进到她的视线里。
谭溪月耳根发红,她一晚上乱七八糟地想了好多事儿,都忘记把小黑板给擦掉了,她用恶狠狠的语气掩饰不自在,“关灯。”
陆峥唇角勾出笑。
谭溪月看到他的笑,人又蔫儿了下来,重新趴回到他身上,陆峥摸上她红透了的耳垂,或轻或重地揉捏着,谭溪月的心也被他揉得忽轻忽重的,她下巴抵到他肩膀上,看他一眼,咕哝道,“骂你跟骂他们能一样吗?”
陆峥怔住。
谭溪月已经扯起被子直接蒙过了自己的头,想从他身上滚下去,但他箍她箍得牢,她根本动不了,动不了她就这样睡,反正被压的是他,他要是不嫌累,她拿他当床垫还挺舒服的。
只是没多一会儿,严严实实的蝉蛹被扯出了一点裂缝,裂缝又一点点变大,她再想方设法地用力抵抗,她用被子砌出的城墙也被人给闯了进来。
被子外面灯光明亮,被子里面漆黑一片,她紧贴着他,连呼吸都绕在一起。
谭溪月要后退,陆峥摁住她的腰,她伸出脚踢他,他用腿夹住她,她张嘴要咬他的肩膀,想到昨晚一些汗水交融的时刻,目光一闪,又没咬下去。
她只能用眼睛发狠瞪他,因为气喘,起伏的柔软一下一下地蹭着他的心脏,滋生出看不见的暗流涌动,带着些许的战栗,清凌凌的眸子荡起恼嗔,她拿拳头砸他一下,“你放开我。”
陆峥依言放开了她。
她往后挪了挪,又挪了挪,两个人还在一个被窝里,她的脚还夹在他的腿间,她想收回来,又有点舍不得他贴在她皮肤上的温度,他腿上的温热从她的脚心蔓延开,连被窝里都被烘出了一种懒洋洋的暖。
谭溪月想到什么,眼神有些暗,舍不得又能怎样,他们长久不了的,他都不一定能陪她走过这个冬天。
她的脚刚一动,他的腿又收紧,她再用力也半点儿都动弹不得。
两人的视线再一次无声交锋,她气急败坏,他稳若泰山,他简直就是把她当成一只傻猫儿来逗。
谭溪月又想咬他了。
陆峥揉揉她快要炸起来的头发,又捏捏她鼓成河豚的脸颊,他执起她的手,问道,【为什么要铺两床被子】
谭溪月一顿,默了半晌,靠近他一些,学着他的样子,胡乱地揉了揉他的头发,捏捏他的脸,手指又慢慢向下,有一下没一下地刮蹭上他的喉结,轻轻重重的,全凭她自己高兴。
陆峥呼吸渐沉,腿间松了钳制,倾身过来要够她。
谭溪月拿抽出来的脚抵住他,冲他嫣嫣然然地一笑,轻声道,“因为我睡腻你了,不想睡了。”
第 30 章
谭溪月用一句话成功地夺回了自己的被子, 一个人的被窝虽然总感觉有些透风的凉,但也不是不能忍受,她缩着头躲进被子里, 把自己捂成实心的粽子, 脑子里回想着今天晚上学过的内容,眼皮渐渐沉下来,进入到了杂乱无章的梦里。
她先是回到了小时候, 外面滴滴答答地下着秋雨,爹不用出去做工,娘也不用去地里, 她在炕上迷迷糊糊地睡着午觉,娘窝在她旁边一针一线地做冬天的棉袄,她动一下, 娘就放下手里的东西轻轻拍上她的背, 嘴里还轻声哼着童谣,爹在外屋炖大棒骨,香味一直往她鼻子里飘,哥哥在院子里不知道在玩儿什么,笑得好大声,娘打开窗户压着声音骂他两句, 哥哥的笑声小了些, 只是没一会儿就又变大了,听着哥哥的笑声,她在香甜的睡梦中也弯起了嘴角。
突然间风雨骤变,周围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 只剩她自己,她被困在浓重的迷雾里, 呼啸的风声夹杂着野兽的嚎叫紧紧追在她身后,她胡乱地跑着,根本找不到出去的路。
她想喊爹,刚要张口,却想起他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她又想喊娘,可是她不能喊,爹不在了,就该是她来护着娘了,她不能让她再为她担心受怕,她也不能找哥哥,哥哥成家了,他要保护嫂子。
她长大了,是大人了,总要学会靠自己,有些路也只能她自己一个走,她拼命再拼命地往前跑,就在野兽要扑倒她的那一刻,一只有力的手拽住了她,将她从野兽的爪下给拉了出来。
那只手很大,很厚实,又暖和。
她恍恍惚惚中记起,很久很久以前,爹送她到学校门口,温声叮嘱她,要是有臭小子欺负我们小月儿,找不到老师,也找不到哥哥,就去找哥哥班里的那个小哑巴,你跟他说你叫小月儿,他会护着你。
她仰着头问,小哑巴是谁?
爹刮刮她的鼻子回,他叫陆峥,是个再好不过的孩子。
谭溪月猛然从梦中惊醒,胸脯起起伏伏地急喘着气,好一会儿才清醒过来,她感觉到了什么不对,她枕着的不是枕头。
昨晚,她用一句睡腻了,把他踹出了她的被窝。现在,她的被子团在床角,她挤到了他的被子里,手紧紧攥着他的手,整个人就跟一个无尾熊一样扒拉在他身上,一条腿还压着他的腿,脚似乎还想往他腿间伸,怎么看怎么都是她睡觉睡到一半,半夜主动摸过来的。
谭溪月慢慢松开他的手,屏住呼吸,悄悄抬起眼,暗自祈祷他千万还在睡着。
四目对上,他正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眼神清明得像是一夜没睡。
谭溪月有些尴尬,想把现在这个状况归结到她睡觉不老实上,只是还没开口解释,他直接起身,她顶着他的被子从他身上出溜到了床上,他头也不回地进了洗澡间。谭溪月扯过被子捂住自己的脸,拿脚使劲踢了踢床脚窝着的那团被子,她怎么老做这种打自己脸打得特别快的事儿,她自己都有被子了,干嘛还非要往他被窝里钻。
她在床上装死到他出了卧室,才起来,她用拔凉的水冲了两把脸,脸上的热气才算散了些,一出洗澡间,看到小黑板上的字,用冷水冲得冰冰凉的脸又着起了火。
【我也是个有节操的人
不是谁想睡就能睡
就算你是我媳妇儿
也不能趁我睡着就偷摸地抱我
你这叫耍流氓】
她回到洗澡间,拿抹布将小黑板抹了个干干净净,谁想睡就睡他了,还偷偷摸摸地抱,白给她抱她都不抱。
谭溪月一转身,撞到了一个坚实的胸膛里,她擦黑板擦得太卖力,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站在了她后面,她身子有些不稳,眼看要倒,顺手抓住了他的胳膊,两个人贴得更紧。
陆峥没有任何温度的视线扫过她的手,又看向两人贴得严丝合缝的身体,最后轻飘飘地睨她一眼,意思很明显,她又在耍流氓了。
谭溪月松开他的胳膊,后退一步,她不受他的冤枉,“这是你撞到我了,才不是我抱的你。”
陆峥看着她空荡荡的脖颈,屈指弹向她的额头,谭溪月捂着红通通的脑门,抬脚踢向他,陆峥在黑板上龙飞凤舞地写下【吃饭】,把粉笔一扔,转身走了,谭溪月想有骨气地说不吃,但她的肚子却不争气地叫了起来。
她红着脸在原地停了几秒,然后捂住又叫唤起来的肚子坦然自若地跟上了他,他都做好了她干嘛不吃,不吃才是傻子。
他做事一向利索,这么会儿功夫都做出了三道菜,清炒小白菜,醋溜土豆丝,清炖豆腐汤,还有白白胖胖的大馒头。
相比往常来说有些素,他每顿饭,早晨肯定会有一个肉菜,晚上至少会有两个,不过不管是素菜还是肉菜,味道都是一样的好,谭溪月把香软的大白面馒头当成了他,嚼得特别使劲,最后就着菜愣是吃完了一个,之前基本半个就饱了,剩下的半个他会解决掉。
饭桌上很安静,她不经意地几次抬头,都碰不上他的视线,车里更安静,她刚从车上下来,他已经拐弯掉头了。
谭溪月站在原地,看着越来越远的车尾,直到车拐了弯,再也看不见,她才收回视线,垂下眼,轻轻踢了踢地上一颗圆滚滚的小石子。
这样也挺好的,一开始说的就是搭伙过日子,他们不该纠缠太深,他有他的路要走,她也有她的路要走。
谭溪月早晨被那一个馒头顶得太饱,心里又装着事儿,到中午了感觉胃里的东西还是满的,也就没去食堂吃饭,晚上回到家,她洗衣服他做饭,闻到厨房里飘出的饭香味,她才觉得有些饿,好在今天开饭很快,她晾好衣服,洗完手,坐上饭桌,愣了一下。
醋溜白菜,煎豆腐,炖土豆。
她这个时候还不知道这才只是个开始。
一连几天,早晚都是这三样菜来回倒换,她都不知道这三种菜还能有这么多做法,也不是说吃素不好,之前他们家很长一段时间一个月能见上一次荤腥就不错了,那会儿吃上个鸡蛋就觉得很满足,只不过这段日子她的胃被他养叼了,天天吃肉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这样乍一停下来,只吃素,哪怕做得再好吃,她也总觉得哪儿少了点儿什么。
食堂里也有肉菜,只不过全靠抢,去晚一会儿就打不到了,而且味道跟他做得都没法比。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久不见荤腥,一天晚上睡觉,她竟然咬上了他的下巴,她也是奇怪,明明睡觉之前,他俩一人一被窝待得好好的,结果早晨一醒,就又变成她钻到了他的被窝,关键是他冷眉冷眼看她的眼神,都让她觉得她就是活脱脱一个登徒浪子。
钻一次她也就认了,哪儿还能天天钻,她疑心是他半夜把她抱过去的,她想着要装睡逮他一次,只是她都撑不住,最后装睡变成了真睡,她再醒来,又跑进了他的被窝,她的被子是龙凤呈祥,他的被子是鸳鸯戏水,她特意区分过的。
按照他的意思,她天天都在对他耍流氓,她还没地方伸冤去,因为铁证如山的事实摆在那儿,咬他的下巴,更是给这个事实盖了个深深的烙印。
她那天翻冰箱,想自己做个肉菜,咬下巴还好,她就怕自己在睡梦中再抱着他的嘴啃起来,那她真的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结果她发现冰箱里存的肉都不见了,包括她买的牛肉和猪蹄,她想着没准是中秋快到了,他送冯远或者易然他们了。
转天她划拉着钱包里的钱,去肉铺多买了些肉,路过甘家烧鸡店,又买了两只烧鸡,在街边的小摊上,买了些大虾和几只螃蟹,所有的东西都一分为二,一份留着他们自己吃,一份明天中秋带回娘家。
两人回到家,她收拾院里的衣服,他去冲澡,他冲澡很快,她还没收拾完衣服他已经出来了,眼看要往厨房走。
谭溪月抱着一摞衣服截住他,她这几天真的是有些怕土豆白菜和豆腐了,她委婉开口,“要不今晚我做饭,你忙了一天应该也累了。”
陆峥沉默地看着她。
他现在这个眼神,让她想起那晚她说睡腻他的时候他看她的眼神。
谭溪月被他看得有些别扭,只能道,“我买了肉和一些菜,都放在了冰箱。”
他扯了下嘴角,迈步继续往厨房走。
她开始还不知道他扯那嘴角是什么意思,等上了饭桌,她才知道,他扯嘴角的意思就是她买她的,他做他的,饭桌上的菜照例还是土豆白菜和豆腐。
谭溪月看他,他这是要和这三样菜较上劲儿了吗,陆峥拿出一张早就写好的纸放到了桌子上。
【肉吃多了会腻你不是怕腻我们这一个月都吃素】
……谭溪月被这张纸堵得一时语塞,原来他在这儿等着她呢。
吃素……就吃素,不就一个月,她又不是不能在外面偷吃,不对,干嘛要说偷吃,她花自己的钱,吃也吃得光明正大。
谭溪月晚上睡觉前,直接从沙发山上拿过来几个抱枕,横在了两人中间,她就不信,有抱枕挡着,她还能钻他被窝。
她在这边一通忙活,他像是一点儿也不关心她在做什么,眼皮都不带掀一下的,懒懒散散地靠在床头翻着书看,黑发微湿,上身赤裸,腹肌壁垒分明,黑裤松松垮垮地挂在瘦劲的腰上,那两道半隐半现的人鱼线在灯光下,像是蕴着用不尽的力量。
谭溪月不动声色地暼他一眼,过一会儿又暼了一眼,心里暗自腹诽,现在又不是夏天,还动不动就不穿衣服,毯子也不知道盖一个,冻感冒了才好。
冻感冒了别说吃肉会腻,就是吃那土豆白菜豆腐都不一定会有胃口,到时候她就把大鱼大肉的摆在他面前,她吃,就让他看着,腻不死他。
谭溪月钻到被子里,背冲着抱枕,闭眼睡觉,要是这样她还往他被窝里钻,明晚她干脆去睡沙发好了。
陆峥从书上移开视线,看一眼横亘在两人中间的那排抱枕,又看一眼那头那个拱起的小山丘,他慢慢悠悠地伸出脚,将床尾的那个抱枕直接踹到了地上,不一会儿,翻一页书,又踹一个。
谭溪月这一觉睡得很舒服,明天中秋节,厂子里放一天假,她脑子里不用绷着要早起的那根弦儿,秋冬的早晨,暖暖和和的被窝又很容易让人犯懒,她的脸和掌心贴着的地方更是暖和,她无意识地蹭了蹭脸颊,手想往更暖和的地方探去,手腕却被人摁住。谭溪月迷迷糊糊地醒过来,睡眼惺忪地抬起头去看。
她的头发睡过一夜,更显蓬松慵懒,莹润的肌肤晕出一层淡淡的粉,红唇微微张着,清纯又魅惑,陆峥拂开她脸颊边的头发,托起她的下巴,倾身裹上她的唇。
谭溪月的意识还没有从睡梦中醒过来,她微仰着头,很自然地回应着他给过来的吻,濡湿的吸吮声轻轻重重地在微凉的空气里漫开,她身体深处的燥热也跟着一点一点地向外散。
谭溪月双手搂上他的脖子,不自觉地想加深这个吻,陆峥盯着她脸上的神情,双手箍上她的胳膊,一用力,直接将她拉开,谭溪月看着他,雾濛濛的眼神里有茫然也有不解。
陆峥喉结一滚,扣住她的后脑勺,再一次狠狠亲上来,最终又极力压制住血液里的奔涌,断开两人纠缠的呼吸,翻身直接下了床,只留她一个人在凌乱的红被间。
谭溪月轻喘着气,身上不知道是哪儿,反正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难受,她拎起一个抱枕朝他砸了过去,他干嘛要一大早地招她,既然招了她,还不招到底,他倒是走得干脆。
陆峥接住抱枕,慢条斯理地揩去唇上的银丝,又在小黑板上慢条斯理地写道,【你在气什么 你不是睡腻我了】
谭溪月怔怔地看着小黑板,人慢慢醒过神儿来,她仰躺到枕头上,慢慢平缓着呼吸,她有什么可气的,她一点儿气都没有,谁气谁是小狗。
她一脚将她腿下压着的抱枕踢到了地上。
抱枕上的小狗冲她笑得欢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