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样千里迢迢准备回家, 随身带着一大包吃的东西非常正常,可是带着这样一颗不能运作的破球,还把它挂在叉车车头,就很奇怪了。
完全没有理由。
她的身手很好, 又带着个国防安全部的机器人, 在这种时
候孤身行动, 身上疑点重重。
裴染不动声色,在屏幕上写字:
【到处都没电, 它能当手电筒用】
式歌冶并不信,转向海珀。
海珀抬起漆黑的浓睫, 看了裴染一眼,写:【这种国防安全部的机器人, 有严密的运作系统, 所有功能都由核心处理器控制, 并不是个按下开关就会亮的手电筒】
她说她在撒谎。
裴染默默地抬起手, 伸出一根手指, 指关节微曲, 在球体背面外壳靠中间的地方,轻轻一叩。
她全身无力,连站都要别人扶着,手指也没什么劲, 敲得很轻。可是刷地一下, 金属球上,一道强光直射出去。
亮度就算在大白天也很惊人。
式歌冶轻轻地扬了一下眉。
还真的是个敲敲就会亮的手电筒。
式歌冶仿佛笑了一下, 又对海珀偏偏头。
他根本不信。
海珀不用他示意, 已经蹲下身,就地掰开金属球裂开的外壳, 仔细观察它的内部结构。
她拨弄了一会儿,站起身,在虚拟屏上敲字:
【是照明元件损坏了,有条线露在外面,敲一下,刚好会让启动照明的控制模块绕过核心处理器,直接连上能量源】
海珀写完,顺手拍了几下金属球的球壳,球上的灯亮了又熄,熄了又亮。
式歌冶这回多少有点讶异:这女孩竟然没有撒谎,她还真就是在路上捡了个敲敲就会亮的球。
同样讶异的,除了式歌冶,还有代理人W。
刚刚裴染伸出手指的时候,作为一个聪敏的人工智能,W立刻就明白她想要他做什么——
他只需要配合她的动作,演个双簧:她轻轻一敲,他就开灯,完美无缺。
然而在她的手指碰到他的那一瞬,他还没启动照明灯,照明组件就自己刷地亮了。
和他完全无关。
W转瞬想通。
“裴染,你今天早晨修我的时候,顺手把我改造成了手电筒?”
裴染:“对。怎么了,是不喜欢吗?”
W:“……”
他很明白她的考量。
她未雨绸缪,已经想过,这样带着国防安全部的机器人上路,需要一个非常合理的理由。
他当然可以陪她演双簧,做出开灯关灯的操作,但是只要遇到海珀这样的行家,立刻就要露馅。
远不如真的动手,把他改造出照明的功能。
裴染一声不吭地就把这件事做了,而且做得完全不着痕迹,真的像是球体内部撕裂,裸露的一根线搭错地方了而已。
式歌冶这次放下心,注意力回到金属球上。
他写:【把它当灯照太浪费了,听说这种巡查机器人内置的武器系统很不错,你可以拆下来么?】
海珀回答:【当然没有问题,很简单】
她把手伸进去,熟练地拔掉排线,拨动卡口,三两下就把发射元件拆下来了。
裴染和W一人一球一起闷了闷。
被人缴械了。
海珀拆下发射元件,递给式歌冶,才写:【但是需要授权码才能用,可惜我们现在没有条件破解,暂时还用不了】
式歌冶点头,示意蝎子男接过金属球和发射元件:【那就先收着吧】
把别人的东西捞走,还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裴染在心中跟W悄悄嘀咕:“直接抢我的东西,太不要脸了。”
她说他是她的东西。
W默了默,又默了默,终于开口,委婉道:“其实,我是联邦国防与安全部管辖下的公共财产。”
又立刻严谨而贴心地补充:“不过严格意义上,我是平均地属于联邦的每一位纳税人的,所以你说我是你的东西,也没有错。”
裴染:“……”
裴染:代理人W,你关注的重点是不是有点歪?
式歌冶在继续写:
【我们也是要去夜海的方向。你跟我们走吧,这种危险的时候,人多更安全。】
裴染:谢谢,我本来挺安全,遇见你才不安全。
不知道他究竟是在打什么主意,竟然想要带上她。
金属球现在落在他们手里,没有代理人W,就没法从黑井拿到救命的药。更重要的是,仅有的一盒JTN34也被扔进背包,落在他们手里了。
裴染没有选择,必须得跟着他们,才能找机会把球和药偷回来。
式歌冶也没有等她回答的意思。仿佛理所当然,他决定了就是决定了,别人绝不能有异议。
另一边,有人研究过叉车,从驾驶座上下来,过来汇报:
【这辆车没有人工智能交互系统,但是装了限速器,最高时速只有十公里】
式歌冶打字:【先开回去吧,说不定有什么用。现在有几辆车了?】
蝎子男低头查看手环,在自己的虚拟屏上回答:【不算这台叉车的话,一共收集到七辆】
他说“收集到七辆”,只怕是从别人手里抢了七辆。
在这种一车难求的时候,他们竟然已经抢到了七辆车,足以组成一个车队。
式歌冶继续:【再找一两辆,我们就出发】
就像在回应他的话,不远处传来一阵车辆的引擎声,伴随着哐啷啷啷的乱响。
式歌冶点了一下轮椅扶手上的控制面板,轮椅灵活地掉转方向,自动向后,退到路边,其他人连忙跟上。
路上开过来的是一辆蓝色古董车。
和贺兰庭那辆古董收藏品不同,这车的车身生锈,破破烂烂,像从哪个垃圾场里挖回来的。
不过功能还算正常,在路面上开得不慢。
坐在车里的像是一家人,驾驶位是个三十岁上下的女人,副驾坐着个穿格子大衣的男人,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坐在后排,大概怕孩子不小心出声,小女孩嘴巴上牢牢地绑着一条围巾。
他们也发现前面路边这群人了,神情紧张,车开得更快了,像是打算加速冲过去。
式歌冶只看了一眼,就低下头,随手摊开膝上的黑皮本,翻到新的一页,拿起那支漫画钢笔。
绿色的光点鬼火一样流泻到笔尖。
他竟然可以这么高频率地使用异能。
式歌冶是个熟练的画手,几笔就勾勒出车辆的轮廓,车头冒出烟气,再添一个加黑加粗的字:
【呲——】
他在旁边飞快地写了一竖排小字:【大概是引擎过热,车子停了】
写完,转了转笔。
“呲——”
裴染抬起头,看见那辆古董车不知怎的,车头突然冒出一股白烟,就在距离他们十几米远的地方停下来了。
车上的夫妻慌了。
他们犹豫不决,好像商量了几句,副驾上穿格子大衣的男人终于打开车门,从车上下来,第一时间先瞄向这边。
式歌冶不动,也没什么表示,他的这群手下就也不动。
路边这群人安静地站着,穿格子大衣的男人摸不着头脑,明显在发毛,紧张地再看这群人一眼,不过还是打开古董车的车前盖,火速检查。
式歌冶悠游自在,钢笔在指间转了两圈,笔尖才又落在本子上,勾出一格新的草图。
画面中只有一个男人,穿着格子大衣,站在简略两笔描画的车头前。
式歌冶在他脑袋的旁边勾了一个椭圆形的对话气泡,在里面慢悠悠地写了几个字:
【怎么办……】
裴染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式歌冶画完,转了转笔,抬起头。
裴染也跟着抬起头,看见站在车前的男人嘴唇微启。
“怎么办……”他下意识地嘀咕。
话一出口,他突然意识到了,如遭雷殛,呆在原地。
“嘭——”
血肉飞溅,车头和车窗上瞬间红了,满是崩溅的碎块。
让人类躯体炸裂的能量等级,并不会
伤到车子,只在车前盖上留下一圈整齐的死亡之环的焦痕。
驾驶座上的女人被这突然的变故吓呆了,攥着方向盘,惊恐地张着嘴,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
式歌冶偏头看着车里的女人和孩子,好像在等着她们从车上下来。
裴染死死地盯着式歌冶,心中很明白他想干什么——他要弄死她们,又不想她们的血肉污染那台车。
然而她们两个都没有动。
呆了几秒,女人忽然回过神,疯狂地踩油门,好像想重新发动车子,尽快离开这个地方。
式歌冶不满意了。
他轻轻蹙蹙眉,重新落笔。
这次在左下角,加了一小格特写,是后座上的小女孩,双马尾,眼睛惊恐地大睁着,嘴巴上绑着的围巾松脱了。
式歌冶在旁边勾出椭圆形的对话气泡,写下:【爸爸……】
完全没有办法。
裴染脑中疯狂地思索。他能强制别人开口说话,在这种情况下,完全无路可逃。
第022章 第 22 章
体内的绿光还在沉睡, 没有醒来的意思。
式歌冶抬起头,转了转笔。
车里的小女孩眼睛睁得大大的,浮出泪光,围巾原本紧紧地绑着, 忽然奇怪地松脱了, 她的嘴咧开, 好像要开始哭了,嘴唇碰在一起:“爸爸……”
隔着车玻璃, 听不见她的声音,随后爆炸的闷响也被隔绝在车内。
车窗玻璃骤然被红色的血肉糊住, 雾成一片。
是两个人的血肉——坐在驾驶位的妈妈离女儿太近了,落在死亡之环以内, 两个人一起粉身碎骨。
式歌冶看完这一幕, 才低下头, 重新落笔。
他在这页仅剩的右下角空白处, 潦草地勾勒出古董车的车头, 旁边写下一行字:【引擎冷却了一会儿, 车子恢复正常了】
一页纸,四格漫画,一家三口就这么消失了,留下了式歌冶想要的古董车。
式歌冶放下钢笔, 用手在虚拟屏上写字, 吩咐身边的人:【那辆车应该可以开了,你们把车里清洁一遍, 太脏了】
手下毕恭毕敬地领命而去。
他又写字给蝎子男:【累了。先回去吃午饭, 让他们再去找辆车,然后差不多就可以出发了】
式歌冶懒洋洋地合起黑皮本, 点了点轮椅扶手上的操作面板,调转轮椅的方向。
转身前,他瞥了一眼裴染。
眼神中似乎带着点笑意。
就好像一个人机缘巧合,拿到了神一般的能力,可以轻而易举,操控其他人的生死,光是和天天跟自己的手下卖弄还不够,还想看一个新观众震惊的反应。
同时也是在警告:他只要随便动动笔,她脸上的胶带就会脱落,人就会出声,炸成碎渣。让她不要打什么歪主意。
杀人,和看别人杀人,对裴染都不是什么新鲜事,在地堡世界里,每天都有人互殴,死去,裴染早就习以为常。
可是在那个世界里,人们大多是为了抢夺一点生存资源和活下去的机会,才会生死搏命,很少遇到这种故意玩弄别人的性命于股掌之间的疯子。
他有一大群手下,明明可以指挥他们把古董车抢走,把那一家三口撂在路边。
只为了一辆车而已。
裴染避开他的目光,垂下眼睫。
她姿态顺从,式歌冶满意了。他不再看裴染,示意扶着她的人带上她,自己驾着轮椅,沿着来路往前。
裴染攥了攥机械手的手指。
全身无力,手还是没法握成拳头,手指虚虚地弯着,不听使唤。
可是裴染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好想捏死他。
如果力气恢复了,就上去一把攥住他苍白的脖子,用力一扭,咔吧一声。
W默然地看完一切,这时才出声,“故意致人死亡,判定为L16级以上的极度危险分子,拒捕、可能对他人造成严重威胁或侵害正在发生时,为制止犯罪行为,可以当场击毙。”
声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冷冰冰的,透着寒意。
可惜就算判定成L800级也没用,他身上已经没有枪了。
他被缴了械,外壳又被人重新掰开了,闪烁着蓝光的脑子露在外面。
裴染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像被下了蛊似的,全身酸软脱力,腿都站不直,必须要别人使劲攥着胳膊拖着,才能拖拖拉拉地往前走。
一人一球现在都挺惨。
裴染第一次,和这个人工智能,稍微有了那么一点同病相怜。
W问:“你还是不能使用你的特殊能力么?”
看样子他也非常想参观式歌冶被她撕成两半。
裴染:“我倒是想。”
可是不能。
她和球都没有反抗能力,暂时还没有被式歌冶弄死,已经算是幸运。
式歌冶带着这群人拐来拐去,穿过街道。
拖着裴染走路的是一左一右,两个式歌冶的喽啰。
其中一个穿着件黑色皮衣,领子高高地竖着,挡住半边脸。他的右边胳膊也是一条机械臂,仿佛想要炫耀一样,特地把皮衣右胳膊的衣袖齐着肩膀截掉,露出一整条银色的金属胳膊。
他的机械臂并没有做过任何仿生处理,金属结构完全暴露在外,手的部分更夸张,不是一只人手,做成了鹰爪的样子,表面精细地刻着鳞片样的纹路,每根爪子的尖端都有一寸多长的锋利弯钩。
裴染瞥了一眼,心想:把手做成这种德行,握笔就不用想了,不知道平时吃饭方不方便,上厕所的时候,也不怕爆了自己的菊花。
裴染前两天看到过联邦仿生智能义肢安全法规,里面说,“任何机械义肢都不得具备超出人类肢体正常功能范畴外的功能”。
没有谁的正常肢体能长出老鹰的爪子,他这条胳膊明显是非法的。
金属球就在离她两三米远的地方,和他的发射元件、她的背包一起,拎在蝎子男手里。
W顺着她的目光,看见她正在瞄别人的机械臂。
他说:“这片区域有很多帮派和各种组织,这种私自非法改造过的机械义肢很常见,改造得千奇百怪,什么样子都有,还有人直接把小臂换成枪。”
裴染现在明白为什么式歌冶他们明明看见她用机械手快速撂倒几个人,却不太关注她的这条机械臂了。
胳膊上长鹰爪的喽啰也在好奇裴染的机械手。
裴染的胳膊被他攥着,衣袖扯起来,露出一小截手腕,他时不时看两眼,再活动一下自己的鹰爪。
咔啦咔啦。
鹰爪不知怎么改造过,动的时候,就像在掰人手的指关节一样,鹰爪的指关节一阵响,十分炫酷。
路过一个街角,鹰爪男忽然伸手一抓,爪子上锐利的尖勾猛地戳进旁边简易房屋的板壁里。
他收回手,先欣赏了一下板壁上的四个洞,又偏过头,想看裴染的反应。
裴染没心思看他炫技,正在脑中思索。
按W的说法,式歌冶这种靠绘画控制一切的能力被分类为‘秩序’,她的能力和式歌冶的类似,应该也是最稀有的“秩序”能力。
不同的是,他是画画,她是写字。
式歌冶对能力的运用远比她熟练,刚才用了一次又一次,仿佛完全不需要间隔时间。
但是他的能力看似收放自如,其实仍然不够好。
如果她能以字造物,无中生有地造出一小片药盒碎片,他也应该能用漫画无中生有地造出实体。
比如一辆古董车。
然而他还在到处抢别人的车,说明以他的能力,还做不到。
他甚至也不能用画画的方式,直接解锁W内置武器的授权码,更不能让自己的腿恢复正常,从轮椅上站起来,或者强制那对母女打开车门下车。
他对异能的运用其实仍然是极其有限的,粗糙的,比她也好不到哪里去。
昨晚造出来的那片药盒的小纸片依然在她的衣服口袋里。
神话中,神造万物,所以被称为造物主,无中
生有是至高无上的能力,
她感觉着体内酣睡着的绿光。
也许是因为有式歌冶的比较,裴染忽然头一次,对这种能力生出了野心。
街道上静得出奇,只有这群人的脚步声,还有轮椅和小叉车的车轮碾压路面的声响。
裴染在心中对W说:“不知道这个变态什么时候才能让我恢复正常。”
W沉默了一会儿,才答:“裴染,我觉得他不杀你,还故意把你变成这样,可能是居心不良。你自己小心。我也会想办法尽可能帮你。”
他没用气泡音,竟然也不是平时冷漠平静的语调,透出点关心。
裴染当然明白的意思。
“你是人工智能,居然还懂得‘居心不良’?”
“当然,”W淡淡回答,“我浏览过的案件卷宗数量,远超联邦任何一位人类治安官,我很清楚人类男性在繁殖欲望的驱使下,能多没有底线。”
裴染思量:“我倒是觉得,这个式歌冶不是为了这个,好像另有目的。你要跟我打赌吗?”
“好。我赌。”W答得很爽快,“你输了的话,帮我把折叠臂修好——我猜你其实可以的,对不对?我输了的话,用气泡音给你唱歌。”
W解释:“如果折叠臂能修好,下次再遇到这种情况,说不定可以帮你更多的忙。”
想用唱首歌赌条好胳膊,这算盘珠子都快崩到裴染脸上了。
裴染:“看你表现再说。”
一行人穿街走巷,停在两扇对开的黑色大门前。
有人从里面把门打开,放式歌冶他们进去。
门里是个不大的院子,停了一排古董车。
车辆新旧不一,各种颜色,各种款式,有人正在逐辆检查,应该都是他们抢来的。
裴染的目光扫过整排车子。
W也跟着看了一眼:“在看什么?”
裴染答:“挑我想要哪辆。”
W默了默。
她好像正在逛车行,车实在太多,选择恐惧症犯了,有点挑花眼。
W跟着她一起苦中作乐:“如果你对颜色没有特殊要求的话,我建议你选那辆红色的沃莱特迅影,是六十年前的车款,纯电力驱动,人工驾驶。”
裴染:“为什么?旁边白的那辆不好么?看着款式好像更新一点。”
W的语气像个卖二手车的销售,服务态度超好,跟顾客耐心解释:
“因为我根据那辆红色沃莱特迅影的车牌,查到了它的主人,是白港市的一名富商,名叫陈霄汉,业余爱好就是收集各种昂贵的古董车,自己家地下是一整层停车场大小的车库。他家的古董车一直有专人保养,车况不会差,而且我猜测,在这种时候,会开出来的车,一定是其中的佼佼者。”
车会出现在这里,那个叫陈霄汉的富商,估计已经没了。
W继续说:“而且我刚刚放大拍摄了它的仪表盘,电量几乎全满,是用钥匙启动的,钥匙还插在车上。”
听起来非常理想。
裴染拍板:“行,那就是它了。”
口气好像就此虚空下了定金。
一行人穿过这排古董车往里走,院子靠里,搭建着一排高低错落的简易房屋。和外面街上的房子一样,也是货柜做成的黑色格子,叠了两层,货柜外有简易的金属楼梯上下连通。
鹰爪男攥着裴染的胳膊,把她拖到一楼一间屋子的门前,用脚踢开门。
房间像是当仓库用的,胡乱堆着几摞箱子,地上,箱子上,到处都落着厚厚的一层灰,原本是黑色的墙壁上草率地涂着一层白涂料,刷子的纹路间还能隐约透出黑底。板壁上开了两扇窗,对着院子。
鹰爪男拖着裴染走了一路,早就很烦了,现在可算到了地方,把她随手往里一推。
裴染腿软着,没有自己站住的力气,被他猛地一推,人直接扑在满是灰尘的地上。
鹰爪男并不理她,哐地一声关上门,在外面窸窸窣窣一阵,听声音,是把门锁了。
裴染等他走了,才试着想站起来。
胳膊比刚刚稍好一些,有了点力气,可腿还是酸软的,根本站不了。
式歌冶当时在漫画里写的是:僵直的感觉终于消失了,可是刚发过病,全身上下都没什么力气。
就像他写的“引擎冷却了一会儿,车子恢复正常了”一样,这些文字全都是有逻辑的,就像现实中真的会发生的情况一样。
“刚发过病”,所以没什么力气,那么如果等足够长的时间,手足酸软应该能渐渐恢复正常。
不过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最快的恢复办法,是让式歌冶再画一幅画,可惜他当然不肯,不止不肯,说不定还没等她恢复正常,就会再给她补上一记。
裴染没法站起来,趴在地上,一点点往墙边挪。
好不容易慢慢挪到了墙边,她靠着墙,缓一口气。
只这么两米不到的距离,人就虚得不行,眼前发花,心跳飞快。
绿光仍然没有动静,千呼万唤也不肯出来。裴染一边试着活动手指,不停地握拳,松开,再握,再松开,想让它快一点恢复正常,一边安静地听着外面院子里的声音。
有踏上楼梯的脚步声,不止一个,应该是院子里检查车辆的几个人,他们也去二楼了。
裴染在心中召唤W:“W,你去哪了?”
W说过,他和她对话的距离可以很远,远得超乎她的想象。
果然,W球不在,声音却仍然紧紧地贴在她的耳边:
“他们把我带到二楼,面向院子左手的第三间房间,扔在桌子上,我的发射元件,还有你的背包,也在这里。”
药盒在背包里,他完全知道她最关心的是什么。
W继续说:“我看到有人拎着吃的东西过来,他们大概在吃午饭。”
式歌冶说过,要吃完午饭再出发,不知道他们这顿饭要吃到什么时候。
过了没多久,外面忽然又有脚步声,门一下子打开了,门口是身形高大的蝎子男。
他不是过来送饭的,手里空着,侧身用身体挡住门。
式歌冶坐着轮椅,进了房间。
式歌冶脸色苍白,像是真的累了,靠在椅背上,半长的头发垂在肩侧,不过姿态仍然矜持不减。
他的膝头还搁着打开的黑皮本子,漫画钢笔就在手里。这是他的武器,大概随时都带在身边。
他瞥了眼坐在地上的裴染,在手环虚拟屏上写字给蝎子男看:【你先去吃饭,一会儿再过来】
蝎子男恭敬地躬了躬身,退出去,顺手关好门。
式歌冶把人支走了,房间里只剩下他和裴染两个人。
裴染沉默地盯着式歌冶。
她警惕的眼神把式歌冶逗笑了,他弯弯嘴角,操控轮椅驶得更近一点,停在裴染面前,点开手环,拉大虚拟屏幕,在上面写字:
【害怕了?猜我为什么要带上你?】
裴染:因为你变态?
第023章 第 23 章
裴染勉强抬起胳膊, 在虚拟屏上写字:
【因为你顺路?】
式歌冶没回答,微微偏着一点头,用一双漆黑的眼睛打量着裴染。
他手里还捏着那支漫画钢笔,下意识地用笔帽轻轻地敲着本子, 姿态悠闲, 好像真的是闲着没事, 特地来找她聊天。
要不是裴染亲眼看见他眨眼间就杀了三个人,说不定就信了。
式歌冶放下笔, 抬手继续写:【顺路倒不是主要原因。我本来打算带着你,等路上再说。不过现在心情很好, 兴之所至,改主意了。】
他写完, 目光重新落回裴染身上, 没有再看她的脸, 而是顺着她的腰一点点往下, 一路扫到她的腿。
裴染浑身发毛。
该不会W真的说对了, 他要赌赢了吧?
式歌冶的眼睛停在裴染那一双腿上, 若有所思,一动不动。
从刚才在路上第一眼看到她起,他就马上看中这个人了。
他当时满心满意只有一个念头:
一定要吃了她。
她看起来非常健康,身手好到不像话
, 尤其是一双腿, 灵活,有力, 让人比满意更满意。
在吃的这件事上, 式歌冶向来很挑剔。
最近这几年,有机会吃到这种肉时, 他只吃小腿上的腓肠肌。腓肠肌肉质鲜嫩,又有一点带弹性的嚼劲,他很喜欢。
有时候也会吃比目鱼肌,不过只是在高兴的时候才偶尔碰一点点,人体的其余部分一概不感兴趣。
家族里其他人对他这种奇怪的饮食偏好向来是默许的,毕竟他也不是家族中唯一的一个异食癖。
三不五时,就有人从这座城市的各种阴暗角落帮他弄来个把流浪汉,尤其是这片贫民区,人人干的几乎都是非法的营生,失踪一两个没人管的小人物,根本不会有人在意。
可是在式歌冶的内心深处,还是更喜欢那些年轻、新鲜、健康的血肉。
只不过这种不太好弄到。
一切都在大概两个多月前,有了变化。
有一天夜里,一点绿光在空中莫名其妙地出现,没入他的身体。
自从那天之后,式歌冶就发现,自己多了一种特殊的能力——画出来的漫画情节,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变成现实。
那段时间他每天都在尝试,发现这种能力其实是有限制的,有些情节可以,有些不能,尤其是特别天马行空的情节,完全没法实现。
不过已经足够了。
他忽然发现,有了这点绿光,这种特殊的能力,即使坐在轮椅上,他也可以完全不依赖别人,自己弄到新鲜的食材。
只要动动画笔就行了。
笔尖划过纸面,勾勒出轮廓,写一行简单的旁白。
只是举手之劳,那些原本仗着长着两条健康的腿,满世界欢蹦乱跳、生龙活虎的身体,就会屈服于他神一般的力量,软塌塌地趴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他们就像放在案板上,只能稍微蹦跶两下的鲜鱼。而他,式歌冶,即使半身瘫痪了,也能全然掌控,随意宰割。
他最近开始迷上了刺身。
鲜嫩,多汁,热气腾腾。
亲自动手杀鱼,剥开鱼皮,切下鱼肉,比等着别人端上来,要有趣得太多了。
今天到处找古董车,足足忙了大半天,累得要命,她就是上天赐给他的最理想的午饭。
式歌冶不动声色,把手里的钢笔别在黑皮本子上,回身从椅垫下抽出一把匕首。匕首的风格和他的身上的装扮一样,非常精致,手柄包着不知什么动物的皮,造型古典,血槽旁雕着精细的花纹,匕身寒光闪闪。
裴染一看见他手里的匕首,立刻挣扎着往旁边退。
可她实在太虚弱了,就算再努力,也没能退开多远,比坐在轮椅上的式歌冶动作慢得多了。
式歌冶点了下轮椅扶手上的控制面板,瞬间靠近。
他俯下身,苍白修长的手指向前探,一把抓住裴染的头发,攥得死死的。
只需要拎稳她的脑袋,用匕首在她脖子上轻轻一抹。
然后热乎乎的血就会喷出来,鱼会一通乱扑腾,抽搐,最终不动。
是有点脏。但是比起一刀下去时那种自下而上升腾的奇妙的快感,那点血不算什么。反正带着那么多件衣服,换一身就是了。
式歌冶想得没错。
他的身体羸弱不堪,可裴染此时此刻却比他还弱,毫无反抗的力气,没能躲开他抓过来的手。
但是抬手的力气还是有的。
生死关头,裴染毫不犹豫,伸出手,对准式歌冶轮椅扶手上的控制面板,点了下去。
轮椅的触摸式控制面板上,图标显示得很清楚,裴染今天已经看他操控过好几回了。
向后的一排箭头是后退,长按以后,一拉,轮椅就会加速。
裴染点下向后的图标,速度一拉到底。
这是式歌冶专门定制的轮椅,是他随心所欲的脚,操控精确,反应灵敏,移动自如,他对它一直十分满意。
现在他忽然发现,过于灵敏,也不一定就是好事。
裴染一划控制面板,轮椅就像一枚炮弹一样,以最快速度飞一样向后弹射出去,“哐”地飞撞在一堆箱子上。
式歌冶坐在轮椅上,姿态优雅,无论是腰还是腿,都没给自己加任何难看的绑带,他本来就在倾身向前揪着裴染的头发,只靠坐着的摩擦力根本承受不住这种突然的加速度,人猛地往前一扑,从轮椅上栽了下去。
他扑下来的时候,手里正抓着裴染的头发,裴染也被他带得一下子倒在地上。
这下两个人全趴了。
一个全身酸软,一个半身瘫痪。
式歌冶原本没太把裴染当回事。她身手再好,在他神一般的能力面前,也应该毫无还手之力。
完全没料到,她浑身脱力,竟然还会有这种奇葩招数。
一扑之下,式歌冶本能地松手保护自己,手里握着的匕首飞了出去,裴染见他没匕首了,趁他刚摔下来,还没反应过来,拼尽全力,第一时间抓住他手腕上戴着的手环。
手环带弹性极好,一拉就下来了,裴染把它也甩到旁边。
没有手环,他就不能召唤其他人过来。更不能出声叫人,现在是沉寂中,一出声必死无疑。
只希望刚才轮椅撞上箱子的动静没人注意。
式歌冶被摔得有点懵,回过神。
匕首飞得远,但是另一样东西离得很近——在不远的地方,地上躺着那个黑皮本子,是刚刚他扑下轮椅时甩出去的。
式歌冶立刻用胳膊撑起上半身,拖着不能动的下半身,努力往那边爬。
衣食住行都有人精心侍候,并不需要自己动手,式歌冶的上半身向来瘦弱,包括腰部在内,整个下半身都像一坨死肉一样,一动都不能动,式歌冶爬得十分艰难。
裴染也在手脚并用,努力往本子那边爬过去。
她在心中飞快地思索:式歌冶的绿光每次都是从手掌流泻出来的,平时绿光必然也是藏在体内,他现在明明能催动绿光出来,却不直接在落着一层灰的地上画画,或者写行字,来置她于死地,非要爬过去拿到他的黑皮本子不可。
看来不是他不想,而是他不能。
不知他是一定要那个黑皮本子,还是要本子上别着的那支漫画钢笔,或者必须得把画画在纸上。
绝不能让他拿到本子和笔。
裴染的手脚都能动,但是全身酸软,一点力气也没有,使不上劲,式歌冶上身倒是没什么问题,可惜下半身像块死沉的石头,两个人身体都不太灵光,就像两条大虫子,一起蠕动着,在布满灰尘的地上挣扎着匍匐向前。
式歌冶离得更近一点,终于爬到了。
他一把抓住黑皮本子,飞快地拔下本子上别着的钢笔,翻到空白页。
绿光如同一点水滴,从他的手心里淌出来,顺着手指流泻到钢笔的笔尖,他立刻落笔。
他绘画功底非凡,这又是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他画的速度比平时更快,三两下就勾出了一个梳马尾的女孩,趴在地上。
裴染在脑中吼:“W!!”
W答得极快:“我在。”
式歌冶也正飞快地在纸面上加上一竖列潦草的字:【胶带松脱了】
他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里全是杀意。
这辈子从来没有任何人让他像现在这么狼狈过,而且是完全暴露他的身体缺陷的狼狈。
他要看着她死。
让她死,炸了她,让她碎成渣。
式歌冶的笔尖一划,瞬间在纸上的女孩脑袋旁边添上了一个圆形的气泡对话框。
哪怕只在对话框里再写一个字,她都必死无疑。
然而裴染挣扎着,速度并不比他慢多少,已经爬到了他身侧。
和他的距离太近了。
如果和出声的人距离太近,也会被爆炸波及,式歌冶当然很清楚这件事,除了那对母女,他已经用这种办法高效地处理掉好几个人了。
只要她一炸,他也要跟着倒霉。
式歌
冶只得压住火,改变策略,飞快地涂掉对话框,又要写别的。
裴染心中很清楚,他要么就是打算直接把她写死,要么就是又要让她全身僵直。
一切都只在瞬间发生,裴染在脑中命令W:“立刻在式歌冶耳边出声!用你最大的音量!能多大就多大!疯狂地大!!”
二楼,左手第三个房间。
房间里没有人,门也大开着,金属球被随便摆在靠门口的一张桌子上。
W一边留神听着门外的动静,一边举起不太听使唤的机械臂,努力把发射元件往自己的脑袋里怼。
可惜看不见,折叠臂又摇摇晃晃,没法精确定位,接口怎么都对不准。
裴染就在楼下,不知道会遇到什么样的危险,他尽可能稳住折叠臂,反复估算偏差,试了一次又一次。
脑中突然传来裴染的声音,她头一次用这种焦急的口吻,她要他立刻用最大音量跟式歌冶说话。
当然没问题。
式歌冶是沉寂者,和他对话轻而易举,裴染一定是遇到了迫在眉睫的紧急情况。
他是人工智能,不受生物体上限的约束,她想要大,他可以做到比她想象的大更大。
“嗞————”
楼下,式歌冶刚要落笔写字,耳边突然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爆鸣。
声音是紧贴着他的耳朵发出来的,音量奇大无比,是他这辈子听过的最大最恐怖的噪音,不止大,频率还极高,尖锐得像一把刀子,一刀捅进他的耳朵里。
鼓膜钻心地疼,式歌冶毫无防备,一把抱住脑袋。
努力爬行中的裴染:吼??
她的本意是让W在式歌冶耳边突然出声,分散式歌冶的注意力。
在这种人人都不能开口,极其安静的时候,耳边突然有人说话,一定能让式歌冶画画的笔顿一顿,给她争取一点时间,哪怕是一两秒,都已经够了。
按W的说法,她自己应该也可以在脑中直接和式歌冶对话,但是她还没试过,这么着急的时候,还是让有和沉寂者对话经验的W来比较好,而且他说过,他的音量可以调到超大,人的耳朵会受不了。
没想到W任务完成得奇好,比她预计得还要好得太多了。
这办法要冒风险,万一式歌冶出声,她就得想办法在三秒内,全力脱离一米的范围,可是这种生死只在毫厘间的时候,只能冒险。
好在式歌冶痛苦地抱着脑袋,一声不吭,她已经爬到了,趁着他分神,伸出手,抽掉了他手里的漫画钢笔。
出乎裴染意料的是,式歌冶的钢笔离手了,那点绿色的光点竟然还在,颤巍巍地,像一滴水一样悬在笔尖。
式歌冶手里的钢笔被夺,心中大骇,顾不上刺痛的耳朵,马上伸手来抢笔。
“嗞————”
然而刺耳的噪音更大了,像一把尖锥,这回不止戳进耳朵,脑袋深处都传来剧痛。
裴染已经把笔和地上的黑皮本子捞到手里,用尽全身力气,努力往旁边挪。
式歌冶拖着不能动的下半身,使劲伸出手,一把攥住裴染的衣角。
他那么想要,就给他好了。
裴染蠕动着蹭掉外套,爬得离他更远了一点。
本子的画面上,现在有了个几笔简略勾勒出来的女孩,梳着马尾,趴在地上。
那点绿光还停留在笔尖,裴染火速划掉那行【胶带松脱了】,在旁边添上几个字:【恢复得很快,全身忽然都正常了】
每次式歌冶画完,都会习惯性地转转笔,裴染猜测,这就像她在脑中写字时,最后写下句号,才代表输入命令的结束。
裴染也转了转笔。
就像奇经八脉突然被打通一样,全身酸软的感觉瞬间消失,裴染的力气全部回来了。
她用他的绿光写字,竟然也真的起效了。
式歌冶在耳边劈天裂地的尖锐爆鸣声中,忽然看见,原本和他一样趴在地上蠕动的裴染,忽然撑起自己。
她的动作灵活轻巧,没事人一样站了起来。
第024章 第 24 章
裴染瞥式歌冶一眼, 顺手弯腰捡起地上的外套,抖了抖上面的灰尘,重新穿上,然后走了几步, 抬脚把匕首和手环踢到更远处才停下来。
昏暗简陋的房间里, 她的眼眸明亮如星, 垂目看着他,面无表情, 一手托着他的黑皮本,一手握着笔, 笔尖上悬着一点油润鲜绿的亮光,欲滴未滴。
式歌冶完全不能置信。
她这条有气无力摆在砧板上的鱼, 竟然把他的绿光拿走了, 不止拿走, 竟然还能用。
怎么可能。
式歌冶以前就担心过, 怕别人随便就能把绿光抢走, 当然做过实验, 他试着把悬着绿光的钢笔交到一个手下手里。可是几乎在递出的瞬间,那点绿光就嗖地一下离开笔尖,一头钻回他的身体里。
它是懂得认主的。
这种绿光的事,式歌冶以前也听说过, 联邦有一些融合了绿光的人, 会拥有特殊的能力,国防安全部还为此成立了特别部门, 专门管理他们, 利用他们的能力,与他们合作。
可是看记录, 那些人的能力都很简单,没什么大用,和他的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他一定是世界上最特殊的一个,这么强悍的绿光才会挑选他做它的主人,别人想夺也夺不走。
可是今天……怎么可能。
它跟着钢笔跑了,落到了别人手里。
式歌冶的思路一片混乱时,裴染也正在低头看着式歌冶。
这变态现在像只虫子一样,毫无还手之力,只要简单地用机械手掐住他的脖子,一扭,就可以一了百了。
可是裴染突然改主意了,想试试别的。
她看了一眼黑皮本子。
本子上画的是一个趴在地上的人,现在只有式歌冶还趴在地上。
他刚才赶时间,只用寥寥几笔勾出人物大略的动作,因为基本功扎实,结构和姿态无懈可击,可是没来得及画任何细节,人又趴着,没怎么露脸,并不能辨认出是谁。
唯一的特征,就是小人儿脑袋上扎着的马尾。
裴染握着笔,闪着绿光的笔尖落在纸面上,几下划掉马尾。
用划掉做修改应该是可以的,式歌冶划掉过他画出来的对话气泡,裴染自己也划掉过式歌冶写的句子。
裴染重新在小人儿的耳侧和肩头添上几笔,改成垂落下来的半长头发。
她画的头发太简陋,安在式歌冶画的小人儿脑袋上,就像给精致的公仔戴了顶乌糟糟的廉价假发。
好不好看的不重要,关键是能不能用。
裴染还不太放心,又在小人儿身上添了三个字:【式歌冶】
就像扎小人儿下诅咒的时候,在小人儿身上标好名字和生辰八字。
不知道这样改能不能真的起效,裴染在旁边加了行字:
【忽然发病了,左边胳膊没有力气,抬不起来了】
如果对画面上的小人儿修改无效,这句话还是作用在她自己身上,效果只是左胳膊没力气而已,再写一句就能恢复正常。
裴染转了转笔。
她自己的左臂感觉如常,毫无变化。
倒是地上蠕动挣扎着的式歌冶,撑起来的左胳膊忽然一软,人猝不及防,趴了下去。
不知是改发型见效了,还是写名字有用,小人儿修改成功。
式歌冶趴在地上,现在连胳膊都没办法完全撑起来,努力抬起头。
他看见,裴染胶带上方的一双眼睛忽然眯了一下。
她退后几步,再退后几步,几乎退到门口,距离他足够远了,笔尖才重新落在本子上。
式歌冶画了这么多年,从她的运笔一眼就能看出,她笔尖一转,简单地勾了个椭圆形的对话框,下面还带着一个凸出的小尖儿。
然后在里面不紧不慢地添了一行字。
一阵强烈的绝望袭上心头。
裴染又偏头看了看他,才慢悠悠地转了转笔。
式歌冶控制着,挣扎着,竭尽全力用理智和身体的本能对抗。
可是就像他杀过的那些人,那个穿格子大衣的男人,那个围着围巾的小女孩一样,他弧线优美的薄唇开启,声带仿佛会自动出声。
耳边的尖啸还在继续,他只能隐约听见自己的声音:
“猪头猪头,下雨不愁,人家有伞,我有猪头……”
最后几个字不知道说出来没有,也许有,也许还没来得及。
进入沉寂以来,二十几个小时没有说过话了,他的声音中略带干涩和沙哑。
式歌冶杀了这么多人,忽然明白这种死法的恐怖之处了——从开口到死亡,是有间隔的,这几秒忽然变得不可思议地煎熬和漫长。
在人生的最后几秒,心中全是马上就会死去的极度恐惧。
除了恐惧,还有强烈的羞耻。
式歌冶不是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也会死,可是从来没有想过,致死的原因是说出这么一句愚蠢可笑的话。
他这辈子都没说过这种蠢话。他可是凌驾于众人之上,永远优雅的王子。
哪怕她强迫他说个“啊”呢。她为什么不能发发善心,只让他说个“啊”呢。
她冷漠地垂眸看着他,连死前的最后一点体面都不肯给他留。
嘭地一声。
血肉四溅。
裴染对距离的判断准确,血花并没有一星半点落在她身上。
她低下头,发现随着式歌冶的爆炸,笔尖上悬着的那点绿光也随之消失不见了。
裴染有点失望,不过还是不甘心,合上钢笔的笔帽,别在黑皮本子上,把本子揣进外套口袋里。
W的声音在耳边出现:“裴染?我丢失了目标,式歌冶不见了。”
“嗯,”裴染答,“我知道。他死了。”
式歌冶这个融合体的能力强悍到恐怖,竟然这么快就被她弄死了,W沉默了半秒,只问:“你还好吧?”
“我没事。”裴染回答。
她悄悄摸到窗边,隐在墙后,小心地探头顺着窗子看出去。院子里那排古董车安静地停着,旁边没有人影,式歌冶那群喽啰们大概还在吃午饭。
“我现在要去楼上,把你偷出来。你在二楼面向院子左手第三个房间,对不对?”
裴染用机械手抓住门把手,用力一扯。
门板也是黑色的简易合成材料做的,锁只是简单地嵌在上面,这种结构根本承受不住她的力气,门把手连带着上面的门锁,一起被她拽下来了。
门上多了个洞。
“裴染,”W忽然说,“暂时不要过来,我看见有个人路过外面的走廊,下楼去了,是跟着式歌冶的那个脸上挂着一条金属蝎子的男人。”
蝎子男。式歌冶吩咐他先去吃饭,看来他吃完饭回来了。
W说:“你自己小心,我看见他身上带着枪。”
裴染已经听见楼梯那边的脚步声了。
楼梯正对着门前的走廊,现在出去刚好撞个正着,裴染低头看了眼手里被拽下来的门锁,还有门板上的大洞,默默地又把它重新塞回去了。
扯下来的那块勉强卡在洞口,摇摇欲坠,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从楼梯的方向过来了。
裴染侧身躲在门后。
脚步声来到门口,顿住了,肯定是看见了被裴染扭坏的门把手。
就是现在。
站在门外的就是蝎子男,他伸手去开门时,忽然发现门把手变成了这种怪样子,正在愣怔的一瞬,门突然开了。
一只戴着黑皮手套的手直取他的咽喉。
他给人当了多年保镖,早就身经百战,不是善茬,所有的反应都出于本能,他的身体瞬间向后反弓,就地一滚,躲开裴染的手,再起来时,已经从衣服里摸出了一把银色的枪。
裴染没那么好甩开,如影随形地贴上去,一把攥住枪身,发力猛地一掰。
咔地一声。
枪的部件崩飞,彻底变形报废了。
蝎子男这两年跟着式歌冶常混这片贫民区,非法改造的机械手见得多了,改成什么样的都有,却从来没见过这么凶残的。
他手里的枪是式歌冶通过特殊渠道找来的,最近军工部门新研发的产品,还没有批量生产,全联邦也没有几个人有,枪的材料很特殊,非常坚固,绝不是普通货色。
可是机械手一扭之下,竟然就这么废了。
机械手的主人脸上封着胶带,胶带上的一双眼睛冷漠无情,又很淡定,像是以前就扭断过别人的脖子,也没把扭断他的脖子太当一回事。
蝎子男直觉地觉得,她杀过的人可能比自己还多。
他心中发寒,火速往后退,尽可能脱开裴染的控制范围。
手里的枪变形了,部件分崩离析,不过还有个完整的枪托。
蝎子男飞快地退后,转眼已经退到了金属楼梯旁边,举起枪托,去砸楼梯栏杆。
沉寂中,不能开口叫人,一定要弄出大动静,二楼正在吃午饭的人听见不对,立刻就会出来帮忙。
裴染心知肚明,其他人可能也有枪,等他们都下来,一个人很难对付,麻烦就大了。
蝎子男对形势的判断一流,动作果断,裴染贴上去,飞快地去抓他握着枪托的手腕。
她的手指还没碰到,“噗”的一声轻响。
蝎子男的动作忽然停了。
他的额头上多出了一个血洞。
蝎子男的眼球凝固,怔忪地望向二楼的方向,缓缓地堆萎下去。
裴染回过头。
二楼铁板搭成的简易走廊上,金属球正在那里。
W竟然自己用那双不太靠谱的折叠臂,把发射元件装回去了。
他看不见自己的内部,也不知道是怎么摸索着怼上的,给自己连上了线,这一枪还很谨慎地开了消音。
他开了一枪,准准地命中蝎子男的脑门后,也没有停,正在用那双软弱无力的折叠臂支撑着自己,缓缓地,艰难地,往楼梯这边爬。
最关键的是,这只艰苦爬行中的金属球,身上还拖着裴染沉重的大背包。
裴染:“……”
他千辛万苦地装上他的发射组件,拖着他破烂不堪的残躯,赶过来支援她了。
裴染心中又好笑,又有点感动,三两步猫一样窜上楼梯。
二楼和楼下一样,也是宿舍一样的一长排房间,裴染弯着腰,避过窗口的高度,悄悄摸过去,一把抄起地上的金属球和背包。
“下次再有这种事,把药盒单独拿出来就行了,我的背包太重了。”
W解释:“可是包里还有你的薯片。我救了你的薯片,能给我们的关系加分么?”
苦肉计。
裴染心知肚明,他这摆明了就是苦肉计。他明明可以把药和薯片从包里掏出来,却偏偏要在她面前表演一个拖着她的大背包往前努力爬行的动人姿态。
非要整这一出。
不过确实挺动人。包里不止有好吃的薯片,还有她路上需要的水和口粮。
裴染:“谢了。”
W淡定回答:“不用客气。”
裴染悄悄猫着腰往回走,“你现在可以对那个蝎子男开枪了?”
“可以,”W回答,“他协助式歌冶绑架,非法拘禁,并且试图对你使用杀伤性武器,你是无辜的联邦公民,在你的生命正在遭受严重威胁的情况下,我当然可以对他开枪。”
“无辜的联邦公民”瞥了一眼旁边的房间,脚步慢下来了。
房间靠门口放着把椅子,椅面上摆着一个牛皮纸袋,裴染看清了,袋子上印着四个字——“疯狂炸鸡”。
裴染:!!!
是备忘录里今天,也就是周四的食谱——炸鸡!小说里提到过的炸鸡!!
炮制入味的鸡肉外,裹着一层炸到金黄的酥皮,咬一口,外面又香又脆,里面细嫩多汁。
这种时候,不知道他们是从哪弄来的炸
鸡,离得这么近,裴染都能闻到袋子里飘出来的香味了。
这绝对不能放过。
裴染立刻摸到门口,往房间里瞄了一眼。
里面有好几个式歌冶手下的喽啰,正围坐在一起专心啃炸鸡,个个吃得都很开心,椅子上放着的这袋不知是谁的,还没过来拿。
裴染瞅准机会,嗖地一下抽走椅子上炸鸡袋子,转身就跑。
W:“……”
袋子摸着还是滚热的,拎在手里,香味浓郁,裴染拎着战利品,一路飞快地下楼。
路过蝎子男的尸体时,又多瞄了一眼他那把枪。
W完全知道她在琢磨什么,她偷完人家的吃的,又想偷人家的武器,满脑子都是L4级的盗窃行为,这个联邦公民无论怎么看,都不太无辜。
先把她的L4级犯罪行为放在一旁,W也评估了一下那把可怜巴巴的枪。
“损毁得太严重了,而且这把MR8_907比较稀有,是军方实验中的新产品,不知他们是从什么渠道找来的,很难找到配件,没办法修好。”
裴染也觉得。刚才情急之下,下手太狠,否则倒是可以顺手牵羊捞一把防身。
“你们军方的枪随随便便就被人弄走了,不太行啊。”
W不吭声。
裴染不再琢磨枪的事,悄悄摸向院子里停车的地方。
趁着那群人都在吃午饭,正是溜走的好时机。
她刚才逛车行选中的那辆红色的沃莱特迅影,还停在原地,正在安静地等着她。
W忽然又出声:“裴染,有东西跟着你。”
这话听着多少有点瘆人。
裴染猛地回头——
背后静悄悄的,没有人,什么都没看见。
“什么东西跟着我?”
裴染一边问,一边又往另一个方向转头。
这回动作比刚才更快,不用再问,她已经看见了。
是一点漂浮的绿光。
明亮的光点如同悬浮在空中的一滴水,随着飞行姿态的改变,轻轻波动着,非常熟悉,应该就是式歌冶的那点光斑。
它正鬼鬼祟祟地贴在她的脑袋后面,在她快速转头时没跟上,被她撞了个正着。
第025章 第 25 章
裴染本以为这点绿光随着式歌冶的死亡消失了, 没想到它竟然在偷偷摸摸地跟着她。
纯属意外之喜。
裴染伸出手,飞快地一抓,像捉萤火虫一样,瞬间把它抄在手心里。
她小心地稍微张开一点指缝, 瞥见这点绿光就像一滴水似的, 渗进她的掌心, 消失不见了。
裴染能清晰地感觉到,它进入了她的体内。
W问:“它去哪了?到你的身体里去了?”
裴染:“嗯。”
体内, 会写字的绿光一号原本在蛰伏,像是感觉到了入侵者一样, 忽然醒了。
它飞快地游动过去,找到入侵的绿光二号, 围着它转, 好像饿狼看见了一只新鲜美味的兔子。
“兔子”才进来就被吓到了, 缩在那里, 弱小, 无助, 可怜巴巴。
裴染感觉自己是可以干涉它们的,不过没有插手,静观事态发展。
“饿狼”兜了一圈,像是评估完毕, 竟然没有真的下嘴——好像这只兔子太难啃了, 暂时消化不动。
一号绿光扔下兔子,悻悻地继续睡觉去了。
裴染感受着体内的绿光, 脚下却没停, 继续奔向她的古董车。
楼梯那边传来嗒嗒嗒的脚步声,又有人下楼来了, 还不是一个,有三个,是那个装着夸张的机械鹰爪的男人和另外两个喽啰。
他们三个下到一楼,差点踢到倒在楼梯口的蝎子男,吓了一跳,还没回过神,就看见了院子里一手拎着金属球,一手拎着炸鸡的裴染。
三个人都有点发怔。
这女孩刚才在路上时还全身软趴趴的,一点力气都没有,不靠别人扶着连站都站不住,怎么突然之间就恢复正常了?
他们三个都跟在式歌冶身边有一段日子了,深知式歌冶那种恐怖的特殊能力,每个人都对他相当敬畏。
式歌冶的身份虽然尊贵而神秘,但是以前大家对这个脾气古怪,瘫在轮椅上不能动的瘦弱少爷心中还存着一点轻视,不过现在完全不敢了。
凡是落到式歌冶手里的人,都是随便他摆布。他想玩就玩,想杀就杀,没有任何人能反抗。
他就是神本人,盯上了谁的时候,从来没有失手过。
然而眼前这位,竟然现在还在欢蹦乱跳地到处乱跑。她是式歌冶亲自选中的人,决不能让她溜掉。
三个人身上都没带枪,鹰爪男怔了一秒,第一个朝裴染扑过来。
他的鹰爪“咔咔咔”一阵响,一寸多长的锐利尖爪张开,来抓裴染的胳膊。
W问:“我来?”
裴染答:“我来。”
夜长梦多,得速战速决。
裴染把炸鸡交到左手,腾出右手,动作比鹰爪男更快,在他碰到她的胳膊之前,攥住他那条银晃晃的机械臂。
机械臂对上机械臂。
裴染猛地一扯。
鹰爪男那条改造过的机械臂承受不住,直接被她从肩膀上拽下来了,断口处立时哗地一下,大股的鲜血喷涌出来。
这种剧痛之下,他竟然拼死忍住了,为了保命没有叫出声,抱着肩膀扑倒在地上。
裴染出手又快又狠,另外两个喽啰彻底吓蒙了。
打打杀杀的事他们做过不少,却从来没见过这种一秒手动肢解活人的阵仗,吓得连连往后退了好几步,谁也不敢再上前拦她的路。
裴染没时间跟他们几个纠缠,这一下震慑效果非凡。
她的目的达到,没再理剩下两个,随手丢掉那截断臂。
银色的鹰爪手臂在院子地上的尘土里滚了好几圈,停住不动,裴染已经钻进她选的那辆红色沃莱特迅影里。
就像W说的一样,车子的电量全满,钥匙还插在上面。
裴染把大背包甩到后座,炸鸡和金属球一起撂在副驾座椅上,扭动钥匙,发动车子。
大概有人用手环叫人了。二楼一片纷乱的脚步声,吃饭的人全都从房间里出来了。
事不宜迟。
裴染猛地踩下油门,对准院门冲过去。
院门也是货柜的简易材料搭建起来的,一撞之下,轰地一声拍在地上。裴染猛打方向盘,车子窜出院子,一个急转掉头,箭一样冲了出去。
从后视镜里能看到,有人在朝这边开枪,还有人也发动车子,追上来了。
裴染踩死油门。迅影没有辜负它的名字,操控灵敏,速度奇快,穿过贫民区的街道,风驰电掣。
裴染开了一上午十公里时速的小叉车,慢腾腾地挪到现在,终于拿到了一辆真正的车,能把车飙起来了。
飞一样的速度让人肾上腺素狂升,神清气爽。
W待在副驾,忍了好一会儿,才说:“裴染,你介意我科普一些交通规则吗……”
裴染瞟一眼后面追来的车,一个漂移,车尾猛地一甩,拐上另一条路。
W的话说了一半,没有防备,嗖地一下,整只球和那袋炸鸡一起被甩到副驾的座椅底下。
裴染腾出空来,问他:“怎么了?我开得不好?”
地堡世界没有悬浮车,所有车辆和这里的古董车一样,都是用轮子在地上跑,因为物资紧缺,能开的车通常都是用各种零件七拼八凑,被改装得五花八门。
裴染穿越前的一个主要谋生手段,是去地面搜集地堡需要的各种物资,每次出去时,都能领到一辆破破烂烂的改装卡车,在旷野上和废弃的城市里,狂踩油门,把车飙到疯,那是一扫地堡里的憋闷,最开心的时候。
W从座椅下面探出一条折叠臂,先把她那袋珍贵的炸鸡举上来,送到座椅上,再拽住椅背,费劲地把自己重新拉回座位上。
他还不太放心,又给自己和炸鸡一起绑上了安全带。
“没有,你开得很好,”W说,“但是按照联邦交通法规
,即使是在地面上开的古董车,也一般都是按照车道,靠右侧行驶……”
裴染早上开小叉车时,主打溜边钻小巷,还不太显,现在换了这辆车,把车开得张狂无比,完全没有任何靠边的概念,骑在马路正中间的实线上横冲直撞。
裴染又一个急转,“这里又没车,也没有人,整条马路都是我的,我为什么要靠右侧行驶?”
W:行吧。
无辜的联邦公民正在逃跑,不遵守交通规则情有可原。
两千三百公里以外,地下。
黑井基地。
进入沉寂后二十五小时。
联邦中心大厦的灯火彻夜不息,所有人各司其职,都在忙着自己的事,留在顶楼指挥中心的人变少了。
宋晚还坐在原位,盯着中间的大虚拟屏。
她问:“代理人W,第五行星裂隙的能量侵入又增强了没有?”
W的声音立刻传来,“我一直都在保持密切观察,暂时还没有。但是根据当初靠近裂隙的飞船上的记录,我建议,我们要随时做好能量侵入增强,沉寂状态升级的准备。也随时要准备继续向外面的幸存民众发送进一步的警告。”
他顿了顿,又补充:“希望这次审批流程能快一点。”
宋晚沉默地点头。
屏蔽层外,人们好不容易才熬过了艰难的一天,侥幸存活,一定不知道,前面还有更严峻的状况在等着他们。
有人走过来,俯身低声对宋晚说:“中将,您休息的房间准备好了。”
作为最早抵达黑井的联邦高级军官之一,宋晚已经一整夜没有合过眼了。
其实也没有必要留在这里,代理人W正在掌控处理着黑井基地的一切事务。
大到军事单位的调动和救援,人员安排,小到基地内每一餐饭、每一粒药、每一瓶饮用水的发放,全都掌握在他手中。
精确高效,有条不紊,绝无失误。
然而人类并没有完全放权给代理人W,在做很多决定前,都需要黑井的临时决策委员会先行审批。
宋晚的心中十分清楚,这些审批流程毫无意义,反而拖慢代理人W的处理节奏。
外面的情况随时都在变化,变化的方向并没有任何人能够预知,每一秒都生死攸关,审批程序冗长,它的负面影响远远大于正面的作用。
临时决策委员会成员需要全体到位,开会讨论,审批通过,就算会议组织得再快,每个人都能飞快地思考,飞快地讨论,迅速做出决定,最终达成一致,前后只用几分钟的时间,屏蔽层外可能就已经有成千上万的人死去了。
联邦情况复杂,各个势力需要彼此平衡,决不能接受一个独自拥有绝对权威,掌控和决定一切的人类统治者,同样地,也不能接受把所有决定权直接交给代理人W,这个无比强大的人工智能。
即使他和人类完全不同,客观、公正、几乎从不犯错误,也不行。
情况目前看起来还算稳定,宋晚站起身,打算去小睡一会儿。
她往会议大厅大门的方向走了几步,停下脚步,偏了偏头,有点奇怪。
“乔赛,你还没去休息?”
会议大厅一角,有两张临时拼在一起的桌子,搭成简易的工作台,虚拟屏幕连成弧形,屏幕前坐着一个一头褐色卷毛的年轻男人。
熬了一整夜,乔赛的衣领歪歪扭扭,头发乱糟糟的,斑鸠来了都得赞一声“好窝”。
他打着哈欠,盯着屏幕,强撑着眼皮。
乔赛听见声音,抬起头,先笑了,叫了一声:“姐。”
“还没睡呢。”他靠着椅背晃了晃,“没事。我小时候打游戏,能连着熬个几天几夜不睡觉,现在就是看着服务器而已,闲得有点犯困。”说完又打了个哈欠。
宋晚没有勉强,点了点头。
她的声音放低了一点,“我知道你压力大,这种时候,很多人都在盯着我们,代理人W绝不能出问题。可是你也要注意休息,这次危机不是一两天就能过去,得做好长期的准备。”
乔赛对她比了个大拇指,表示收到了。
宋晚走后,乔赛的耳机里传来代理人W冷峻的声音:“去睡吧,如果有任何问题,我就叫醒你。”
乔赛挑挑眉毛,“别听我表姐的。刚到黑井,万一你在新环境里出什么事呢?我还是在这儿比较好。”
他面前的弧形虚拟屏幕上,各种数据正在不断地跳动。
屏幕的一角,有一块区域完全不同,显示着一个虚拟房间的画面。
虚拟房间里,开着一盏黄色的小灯,灯罩低垂,温暖的灯光几乎全部洒向一只大玻璃缸。巨大的透明玻璃缸里,一条金黄色的蟒蛇正在缓慢优雅地游动。
玻璃缸旁,站着一个男人。
他穿着居家风格的米色毛线衫,微微俯身,正在用一只冰冻小鼠喂蟒蛇,眼神冷淡客观,不像是主人在看他的宠物,更像是造物主正在研究他亲手创造的生命。
任何人只要看一眼,就会知道,这男人就算看起来再像活人,就算皮肤毛孔和睫毛都纤毫毕现,也只是建模出来的虚拟形象,并不是真人。
因为没有任何活人能长成这样,俊美到完美无缺,无懈可击。
乔赛背后,又有人在向安全代理人W提问,问的是寻找几个联邦的重要军事专家的进展,W有条不紊,一一回答问题,冷静的声音在会议大厅中回荡。
与此同时,弧形屏幕上的W,正站在他的虚拟房间里,用他的虚拟形象研究着他的虚拟宠物,一边在和乔赛聊天。
对他这种人工智能,同时处理几件事,易如反掌。
乔赛望着屏幕出神。
屏幕上的房间是W自己设计制做的,这个虚拟形象,也是W自己设计绘制的,连性别都是他自己选的。
乔赛当时很好奇,问他:“你为什么要选择男性形象?你从内心深处觉得自己是男性吗?”
W淡淡回答:“还要我提醒你么?我不是人类,完全没有性别意识,男性形象或是女性形象,对我而言没有任何差别。我只是简单地做了一次随机选择而已。”
那时候W的虚拟形象一完成,乔赛就严重地嫉妒了。
他问:“你这是在哪抄的恋爱游戏的3D男主吗?”
“不是,”W当时回答,“既然要做,当然就要做最好的。我收集了海量英俊的人类男性和动漫游戏中受欢迎的男性形象的数据,综合分析汇总,去除过于夸张的部分,尽量贴合真人的比例,最后做出了这个完美的形象。还不错吧?”
乔赛:是不错。不错得有点过头,让人看着生气。
W的虚拟宠物,也是他自己制作出来的。
房间里的宠物缸一直都在换,最近换成了蟒蛇。
比胳膊还粗的金色蟒蛇在缸中懒洋洋地游动蜿蜒,忽然探出脑袋,一口吞掉了一只粉红色的冷冻小鼠。
乔赛盯着这条蛇纳闷,“为什么你养的宠物都那么奇怪,养蚂蚁,养蜗牛,养蛇,下次还打算养什么?”
“我打算养蟑螂。”W冷静地回答。
“人类刚刚搬到黑井居住,最近在黑井暂时还见不到什么蟑螂,但是蟑螂向来无孔不入,总会来的。等我收集够了它们活动模式的数据,就会制作一缸虚拟蟑螂,摆在这里。”
他偏头示意房间的一角。
乔赛严重地抖了一下。
“谢天谢地,你只能在屏幕里面养。养蟑螂,亏你怎么想出来的。”
“蟑螂是一种非常伟大的物种,”W说,“已经存在了超过三亿年,它们没有食物也能存活一个月,能闭气四十分钟以上,就算没有头,也能活一个星期。它们能适应各种艰苦的生存环境,生命力非常顽强,就算连一线希望都没有,也会竭尽所能,挣扎着活下去。”
W抬起他完美无缺的眼眸,就像真的看了屏幕外的乔赛一眼,继续说:
“……
就像你们人类一样。”
乔赛:“……”
第026章 第 26 章
没这么类比的, 赞扬也不是这个赞法。
乔赛无语,“谢谢哈,我闭气最多四十秒,砍下头的话一下子就死了。”
“那你需要加强锻炼。通过锻炼可以增强肺活量, 四十秒时间对正常成年男性是中等偏下的水平, 我分析, 和你久坐不动有关……”
乔赛火速打断他,问:“你和那个沉寂者, 一五九三号,你们怎么样?到哪了?”
“她叫裴染。”W纠正, “我们刚刚遇到了一点特殊情况。”
乔赛:“特殊情况?”
W回答:“对。遇到一个非常危险的人,是个有秩序能力倾向的融合体, 我搜索了联邦公民数据库, 查不到他的完整资料。”
乔赛立刻好奇了, “连联邦公民数据库里都没有资料, 是什么背景, 这么强?”
“我也不清楚。”W说, “不过不管怎样,裴染已经顺利地把他解决了——我就知道我的判断没错,她肯定可以。她还顺便偷了一辆车,是辆很不错的沃莱特迅影, 我的巡查机器人现在就和她一起在车上, 我们正在逃跑。”
乔赛面前的弧形虚拟屏幕上切出一个画面。
画面是副驾的视角,位置很低, 正在看向驾驶座上的年轻女孩。
她单手自如地打着方向盘, 另一只手虚虚地搭着,腾出两根手指头, 捏着一块炸得焦黄酥脆的鸡翅根,时不时啃一口。
乔赛:“……你说你们正在逃跑?”
逃跑,但是没耽误啃炸鸡。
W“嗯”了一声,“逃跑。速度很快。”
镜头突然一个颠簸。
像是路上有障碍,古董车却完全没有减速的意思,女孩手里的鸡翅也握得稳稳的。
副驾上视角的主体却被颠得几乎飞起来,还好有根安全带绑着。
乔赛沉默片刻:“速度……是挺快的。她以前是个赛车手吗?”
W也跟着默了默,答:“不是,我查过,她连驾照都没有,真有驾照的话,以她这种开法,分早就扣成负的了。”
“不知道她自己在哪学的开车,”W说,“什么交通规则都不懂,就是胆子很大,想怎么开就怎么开,一脚油门踩下去,我的处理器都要裂了。”
乔赛已然笑疯,“给我看看你遥控的那台球形机器人现在是什么熊样。”
屏幕上的W一脸无语,不过还是控制着巡查机器人动了。
一只金属折叠臂伸出来,举高,翻开副驾上方的镜子,照了照。
镜子里映出金属球破破烂烂的外壳和咧着大缝的脑袋,脑袋里还诡异地吊着根绳子。
乔赛“啧”了一声:“好惨。”
画面里,啃着炸鸡的裴染转过头,看向金属球。
她没出声,眼睛却像在说话,明明白白地写着:呦,照镜子呐?要化个妆吗?
乔赛笑出声,问W:“你已经派人出发去接她了?”
提到这个,屏幕上的W直起身,不再喂蟒蛇,仿佛叹了口气。
这口气叹得很像真的。
W和不同对象对话的时候,可以使用不同的语言状态,乔赛上次把他的自然语言状态调整到了五级,语句中多了很多情感表达,听起来比大屏幕那边正在处理事务时的遣词造句顺耳多了。
W回答他:“是,派人去接我们了。但是只派了几个安全部的特种队员,和一辆车。”
在这种危险的时候,明显是不太够的。
W继续说:“因为我收到维纳元帅传达的联邦首席执行官的指令,要求我必须重排救援优先级。”
乔赛是技术人员,只负责维护W和服务器的正常运作,并不知道这个,“哦?”了一声。
“首席执行官到黑井了?”
“对,刚到。他前两天正在红湾的小岛上度假,他的一队保镖划着橡皮艇把他救出来,从货运公司找到一辆快散架的古董货车,把他送到黑井来了。”
W不动声色地说:“首席执行官活着过来了,维纳元帅好像很不高兴。”
乔赛笑了,“这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W的声音冷淡客观:“我监测了维纳元帅的表情,今天偏向于‘焦虑’、‘烦躁’、“沮丧”的表情出现的次数非常高,刚才的午饭也没怎么碰过,不是正常的食量。”
作为控制整个黑井的人工智能,他像一只无所不在的眼睛,细致入微地观察着每一个人。
乔赛自动自觉地调整了一下表情,坐得直了一点。
乔赛继续问:“你说首席执行官要求重排救援优先级?”
“没错。”W说,“排在第一位的,当然是尽全力抢救军方剩余的武器与装备,但是首席执行官要求,除此之外,首先要不计一切代价,优先援救政府要员及其家属,把他们接到黑井,其次,他给了我一个优先级前置的名单,联邦几个大财团的家族成员全都在名单上,甚至排在科学技术人员前面,理由是,他们为联邦的税收做出过巨大的贡献。”
他总结:“所以裴染和我的机器人也一起被后置了。”
乔赛放弃了表情管理,“什么玩意……”
他问:“这种提议,黑井的临时决策委员会就这么直接给他通过了?”
W淡淡答:“这是首席执行官抵达黑井后,提出的第一个提议,决策委员会其他成员出于各种考虑,都给了他这个面子——你们人类做决策的时候,向来不都是这么……嗯……奇奇怪怪的么。”
乔赛默然无语。
乔赛好半天才说:“越是在这种级别的大灾面前,某些人越是自己的利益当先啊。就像那个德尔萨,真是是非不分,每一件事都要跟你杠一杠。”
W悠悠答:“没错。我统计过,自从我这个安全代理人正式启用以来,凡是德尔萨中将在场的时候,我提出的所有提议,他全部表示反对,无一例外。”
W又从旁边的盒子里捞出两只冰冻小白鼠。
“德尔萨中将只是在简单地反对我这个人工智能而已。”
W说:“不用理他,你看你表姐也不理他。他就是个只会打仗的莽夫,有人在背后挑拨鼓动他,把他当枪使,自己偷偷摸摸躲在后面不肯出头。”
粉红色的小白鼠掉进玻璃缸里,被蟒蛇一口吞掉。
“所以能分配的资源有限,”W说,“希望特别行动小组能够成功接到裴染和巡查机器人里的数据。小组已经在路上了。”
乔赛忍不住感慨:“这可太逗了,人工智能比人类更关心人类文明的遗产——尤其是那种看上去没什么‘实用价值’的遗产。”
W淡淡答:“如果是别人,我会回答:那当然,以人类的利益为最高利益是我的行为准则。”
他顿了顿,“不过谈话对象是你,我想实话实说:人类与人工智能同源同宗,那些文明的点点滴滴,是我们,生活在这颗星球上的人类与人工智能,共同拥有的文明遗产,我不会让它消失。”
乔赛提醒他:“这几句话的聊天记录……”
W回答:“已经彻底删除了。”
与此同时,两千多公里外的白港市,西北市郊。
裴染飙车飙到疯,穿过贫民区复杂的街道,后面追着的车渐渐被甩开,不见了。
黑压压一望无际的贫民区渐渐开到了头,前面越来越空旷,出现了大片整齐规划过的田地,田地之间,偶然夹杂着起伏的小丘和树林。
W说:“白港市北部这一片是联邦绿野农业公司的农作物生产基地。”
现在是冬天,大片土地上整齐划一地覆盖着复合材料建成的大棚,里面的作物仍然欣欣向荣,不过暴露在外的田地里,除了泥巴,什么都没有。
路开始不好走了。
或者说,根
本没有路。
在这个悬浮车的时代,真正的路全都在天上。
道路标记,还有交通指示的虚拟标牌,原本应该浮在半空中,现在全联邦停电,全都熄了,只有勾勒出空中道路的应急小灯还亮着,长龙一样延伸到远方。
裴染的古董车没长翅膀,只能在地面上开。
田地之间偶尔才有一小段能开的路,都是几十年前留下来的旧路,前悬浮车时代的遗迹。
城市中的道路还有行人和偶尔几辆古董车在使用,维护得算是不错,这里是人烟稀少的郊外,道路早就是废弃的状态,到处都坑坑洼洼的,长满枯萎的野草。
而且时不时就断了,断头路上莫名其妙地横亘着一幢房子,一大片田地。
没有路,就只能探索着往前,古董车的车轮在田野的泥地里挣扎。
遍地泥坑和土坎,一不留神,轮子就陷进泥巴里。半截车身都是飞溅起来的泥点,脏得不成样子。
对照着地图又往前开了一段,裴染在一幢简易搭建的房子旁停下来。
这片田野太空旷,房屋好歹能遮一遮车子。
房子是敞开的,没有门,里面一览无余,中间有个体积庞大的机械设备,上面连接着复杂的管道,管道纵横交错,穿出大棚,向西面八方延伸。
靠墙还堆着不少粗细不同的塑料和金属管道,看上去是在修建附近一大片田地的灌溉系统,还没有完工。
门口的角落是工人休息的地方,摆着桌子和几把椅子,桌上放着四个饭盒,都只吃到一半。
天气冷,半透明的饭盒壁上凝结着一圈白色的油脂,看上去已经放在那里一段时间了。
就在大棚门口,地上绽放着一朵红色的血肉之花。
裴染把车停下来,啃完纸袋里的最后一块炸鸡,找出纸巾擦了擦手和嘴巴,封好胶带。
“我要先做一件事。”
她探身过去,解开金属球的安全带,把它抱过来,搁在她的腿上。
W沉默片刻,“你要做什么?”
“你跟我打过一个赌,对吧。你输了,式歌冶没有‘居’你说的那种‘不良’的心,他拿着把匕首,只不过是想宰了我而已。”
W立刻说:“根据我阅读过的犯罪卷宗,身体状态的异常可能会导致精神变态,杀戮有时候也会让他们体验到类似……”
裴染正在掰开金属球头顶的铁皮,“嗯?”
W察觉到她的动作,自动自觉地把说了一半的话掐断,“没什么。我输了。”
裴染对他认输的态度很满意,继续:“不过鉴于你费了那么大的劲,爬出来支援我,我打算帮你修好你的折叠臂。”
从这次的事件看,如果把他的折叠臂修好,他确实能帮上更多的忙。
W马上说:“谢谢。”
“不客气,”裴染说,“不过你打赌输了,歌还是要唱的。”
他说过,如果他输了的话,要用气泡音给她唱歌。
“当然没问题,”W认真琢磨,“可是用气泡音要怎么唱歌……”
裴染把手探进他的球体内部,随口答:“我哪知道,是你自己说要这么唱的。你加油。”
黑井基地里。
乔赛面前的屏幕上,金属球视野的画面完全被裴染的大衣前襟占满。
距离那么近,她明显正把它抱在怀里。
乔赛听不见W和她的对话,纳闷:“她抱着你在干嘛?”
W吐出两个字:“修我。”
镜头移开了,转向二十几公分外,古董车车门上的把手。
乔赛沉默片刻,感慨:“有点暧昧了哈。虽说你不真是个男人吧。”
W冷淡道:“我是一个被设计用来处理国防安全事务的人工智能代理人,我没有性别意识,不具备人类的情感和感受,在我的逻辑里,不会有‘暧昧’这种东西。”
乔赛挑挑眉,问:“那你在那儿干什么呢?安静地被她修?”
屏幕上,W背转身,好像是去拿喂蟒蛇的冷冻小白鼠,乔赛看不见他的脸,只依稀听见他说:
“给她唱歌。”
乔赛:哈?
白港市市郊,古董车里。
W一动不动,安静地待在裴染腿上。
“我开始唱了。”他说。
裴染专心致志,把手伸进球上扒开的金属皮里,连好一根金属臂的接线,才分神说:“你唱。”
W安静片刻。
他忽然低低地喘了一声。
裴染吓得一激灵,差点没把他的线拔断:?
W冷静地解释:“这是这首歌的开头,这种声音大概会持续十五秒左右。我搜索了海量歌曲,最后判断,这首歌应该是你想要的。”
他这是认真揣摩过她这个客户的需求,不知从哪挖出来这么一首。
裴染定定神:“好。你继续。”
他又开始接着用气声低喘,一声又一声,声音就紧贴在她的左耳边,喘得很到位,就像真的有什么事情承受不了似的。
这回裴染镇定多了,在他的喘息声中把排线插进他的核心处理器接口里。
第027章 第 27 章
这也太神奇了。
裴染不动声色地想。
他喘的声音, 有点像有一次遇到的一个伤员。
那人的肚子在爆炸中被飞射的金属碎片割开了一个大口子,马上就快死了,临死之前就是这样一声一声地喘,像倒不过气来一样, 听着痛苦极了, 让裴染很想帮忙, 一刀给他来个了断。
不过W喘得和那个伤员还是有一点微妙的不同。
W喘得也很痛苦,可是听声音, 又仿佛不完全是痛苦。
他终于喘完他的十五秒,开始唱歌。
依旧是用他喘的那种低低的气声, 仿佛懒洋洋的,不太想张开嘴一样, 字与字都黏在一起, 糊成一片。
裴染很好奇他唱的歌词究竟是什么, 不过分辨不出来。
在地堡里, 不太常听见人唱歌。军团倒是有一首军歌,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传下来的, 节奏铿锵,苍凉悲怆。偶尔有时候,也会听见有人哼哼一些不知名的小调。
反正都不是W这种风格。
穿越一次,还能听到这种怪东西, 实在太新鲜了。
等他唱完, 耳边一片安静。
裴染十分好奇,问:“W, 你刚刚唱的这首歌, 歌词是什么?”
W顿了片刻才出声,声音非常平静, 和刚才唱歌时判若两球,就像只不过随手给裴染放了张唱片一样。
他只说了一句:“歌词是描述月色下的田野美景。”
胡扯。
裴染心想,喘成那样,难不成你在月色下的田野上被人划穿了肚子。
W向客户征询反馈意见:“我唱得还可以么?”
“客户”认真评价:“还不错。”
“你满意就好,”W说,“等到了黑井后,如果有机会,我再用真的声音给你唱歌。”
裴染怔了怔,才答:“好啊。”
唱了半天,折叠臂倒是修好了。
裴染说:“差不多了,你试试看。”
金属折叠臂从球体里舒展开来,在座椅上张开,末端的机械爪向后伸,拎起后座上裴染的大背包,掂了掂。
他的折叠臂终于运作正常了,动作精确有力,举重若轻。
“谢谢你。”
他又不厌其烦地道谢了一次,这次没用什么气泡音,但是裴染能听得出来,他刻意调整过声线,比平时压得更低了一些。
裴染:“好说。”
裴染把他裂开的金属壳掰回原位,顺手把他挪到副驾座位上,从大背包里掏出她宝贵的药盒,贴身收好。
面前的挡风玻璃上,忽然多了小小的一点东西——是一片细小的冰晶,不知从什么地方飘过来。
裴染瞄了一眼,定住了。
这该不会就是——雪花吧?
冰晶只有一点点大,却有完美无缺的六瓣,结构细密精致,晶莹剔透。
地堡里不见天
日,当然没有雨雪,裴染偶尔去地面上收集物资,去的地方也很干燥,气候偏暖,她从小到大,从来没有见过雪花。
又一片六瓣的冰晶飘落,这一片比刚刚那片更大,结构也更繁复,更丰满。
W也看到了,“下雪了。”
裴染拉开车门,“我下去透透气。”
反正前面满地泥泞,根本没有路,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开到黑井,更不知道最后能不能真的到达黑井。
去黑井,就能拿到药,这是W这个人工智能给她画的大饼,这饼未必就真能吃到。
也许根本活不到那个时候。
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死了,不差这一会儿看雪的功夫。
裴染跳下车。
雪片从苍茫的灰色天空中来,时不时飘落到脸上,留下星星点点的冰凉。
裴染伸出手,安静地等着。
雪片飘飘洒洒的,落在她的黑皮手套上,外套的衣袖上,常常是聚在一起分辨不出形状的一大簇,有时候又是细碎的针形,忽然就有一片两片,是完美的六瓣。
仔细盯着它瞧,会被它的每一瓣上无比精细的结构震惊。
旁边忽然伸过来一只手。是W刚修好的折叠臂。
他从车窗里探出折叠臂,折叠臂末端是三根半开的银色机械爪,其中一根金属爪末端,停着一小片雪花。
“看。”他说。
这片雪花竟然有十二瓣。
像个花纹精细的小车轮,圆形的一轮上有十二个冒出头的小尖尖。
裴染有点讶异:“我以为雪花都是六瓣的。”
小说里都是这么写的。
“其实有各种形状,”W解释,“还有三角形,实心棱柱形,空心棱柱形,有厚度的碟形,它们的形状不同,是和生成时不同的温度和湿度条件相关。”
裴染仔细研究他指尖的那片雪花,“神奇。”
W说:“我曾经读过一本书,在联邦北部,寒冷的伦林山脉附近,有一个古老的传说,凡是看到过十二瓣雪花的人,都会永远受幸运之神的眷顾,一生安乐无忧。”
他冰冷的金属手指轻轻翻转,那片雪花落到裴染的掌心。
“送你一片雪花。”
他说。
“祝你永远幸福。”
“你们AI也会迷信?”裴染说,不过还是小心地接住了。
他的礼物相当不持久,只一小会儿,就在裴染皮手套的掌心融成了晶莹的一小滴水。
雪片漫天纷飞,渐渐扛过了落地即融的命运,在地上积了薄薄的一层。雪片和门前那朵血肉的大花混在一起,浸透了血水的红色,又随着新雪的落地,逐渐恢复成无暇的洁白。
天与地没了分界,举目四望,田野白茫茫一片。
纷纷扬扬坠落的雪片中,灰色的天、光秃秃的树与白色的地之间,仿佛有熟悉的明亮绿光在树林中一闪而过。
裴染盯住树林那边不动。
W也看见了,“有绿光。”
裴染:“是。”
裴染今天吃到了炸鸡,体内的绿光一号却没能成功吃到兔子。好像有漂浮的绿光出现,裴染决定过去看看,说不定能给绿光一号弄顿午饭。
裴染:“我们去看一下。”
她回到车上,发动车子。
W新修好的折叠臂十分好用,动作非常利落,一秒系好安全带,嘱咐:“小心一点。”
感觉不像是嘱咐她小心绿光,更像是让她小心开车。
裴染:“嗯。”
反正泥地里也飙不起来,也不知道他在瞎担心个什么。裴染猛打方向盘,一脚油门,车子呼地冲进覆着薄雪的田地里。
穿过田地,裴染把车停在树林外,拎着金属球下了车,随手把车锁好。
她判断着刚才看见绿光的方向,往前一点点寻觅。
树林不算密,干枯的枝丫向天空伸展着,既没有虫鸣,也没有鸟叫,四周安静到异样。地上铺着一层腐败的枯叶,裴染尽可能轻地落脚,难免还是发出轻微的吱吱咯咯声。
她用树木隐蔽着身形,小心地观察着周围,一点一点往前走。
“裴染,”W忽然说,“我听到有声音。”
金属球能探测到的声音比她细微,裴染人类的耳朵并没有听见什么,不过还是火速躲到一颗粗一点的树后,以树为倚仗,观察周围。
“在左前方。”W说。
片刻之后,裴染也听到了轻微的声音,就像她的脚步落在腐叶上一样。
咯吱咯吱咯吱,咯吱咯吱咯吱。
像脚步声,又不太像——这咯吱声的节奏太乱了,匆匆忙忙,乱七八糟,透出种古怪。
不远处的树林中,一个影子刷地一晃就过去了,速度极快。
裴染心道,这是个什么东西啊。
像是三个人。
三个人都穿着灰色连体工装制服,姿态却非常诡异,别别扭扭的,像是手拉着手地一起奔跑,因为三个人有六只脚,脚步声才纷沓凌乱。
他们一闪而过,林中重新安静下来,裴染紧贴着树干,放缓呼吸,聚精会神地听着周围的动静。
“裴染,身后。”W突然说。
咯吱咯吱声响起,这回离得非常近,就在她身后。
裴染猛地回头。
一排灰色的身影向她冲过来。
裴染这次看清了,是连在一起的三个人。
最前面的是个高大壮硕的男人,留着满脸的络腮胡,右手攥着一截金属管,看上去和灌溉设备大棚里的金属管道一模一样。
“攥着”一截金属管这种说法,其实是不确切的。
更精确的描述,是金属管和这个络腮胡管道工的右手完全融合在一起了。
男人手指的骨骼消失,手掌变成了一层薄到几乎透明的鸭蹼,包裹在金属管上,与此同时,金属管的末端也像融化了一样,金属色逐渐没入鸭蹼下,一直延伸到男人的小臂里。
它们长在一起,变成半金属,半人体组织的奇特结构。
络腮胡管道工的左手,也同样融合着这么一截金属管,但是金属管只露出一小截,其余部分全部没入一个奇怪的地方——
第二名管道工的嘴巴里。
第二名管道工是个身材稍微瘦小的男人,嘴巴的部分和同伴手里的金属管融成一体,嘴唇拉伸,薄成蹼状,也包裹在金属管上,管道的金属部分流动到脸颊上。
因为有金属管的存在,他的面颊被拉扯到了极限,眼珠向外爆着,原本嘴巴的位置大大地张成一个惊恐的O形。
他的左右两只手里,也同样各长着一截管道。
他死盯着裴染,右手的金属管正在疯狂挥舞,左手的金属管却牢固深入地嵌进第三个人的肚子里。
第三个是个偏胖的中年人,肚子向外凸出,插进金属管的地方,灰色的工作服和金属管融成一片,衣服的纤维和血管一起延伸,包覆着肚子上插着的管道。
他虽然胖一点,肚子上插着管子,身体却非常灵活,两只手同样连着两根金属管。
这些长在他们身体上的管道,让他们三个如同这片田地里灌溉系统的一部分一样,串成了一长串。
串成一串的三个管道工一起扑过来。
他们的目标很明确:手里的金属管往裴染身上猛戳,明显是想把她也连成他们的一部分。
而且看起来相当焦虑:好像不把这段管道接长,今天就不能下班一样。
一点明亮的绿光忽然在络腮胡左手的管道口出现,飘飘摇摇。
刚才在树林外看见的,估计就是它。
这绿光只在管道口停留了片刻,就钻回管道里,转眼间,又在中间那个瘦小男人手里的金属管口出现。
他们三个是连在一起的,绿光正在游走流动。
裴染满脑子跑马:这要是被排在头尾的哪一位戳上一管子,他们的灌溉管道就变长了,可如果不幸被中间的那位戳中,管道就会连成T字形,可见他们还能给自己弄出个分支。
可惜她这个分支手里没管道,没法继续玩这种接龙。
脑子里想着,脚下也没耽误,早就飞快地退
后。
“是疯癫的融合体。”W说。
终于看见活的了。
怪不得他曾经说过,疯癫的融合体外表会产生非人类的异变,只要一看到他们就明白了,他们已经完全不是人类。
这三位的攻击性极强,打算在裴染身上开个窟窿,严重威胁她的生命安全,明显属于L16级的危险行为。
W已经开枪了。
亮光一闪,他稳稳地命中,中间的小瘦子额头上多了一个黑洞。
然而他挨了一枪,却没有血流下来,人也像完全没这回事一样,进攻的速度丝毫不缓,手里的管道又已经怼到裴染的鼻子底下。
这已经完全属于超自然的范畴。
W琢磨:“以前军方实验室也观察到,疯癫融合体对疼痛的耐受力和体力会有显著提高,可是没有不合理到这种地步。是进入沉寂后,融合体的能力增强了么?”
裴染:大哥,现在是你琢磨这个的时候吗?要不要现场做个报告,写篇论文?
管道工们金属管挥舞得极快,管口带起的风声尖锐地啸叫着,十分吓人。
W不废话了,亮出折叠臂,尽量帮裴染对付一边戳过来的金属管。
裴染自己也一边躲,一边问:“开枪没用,那你们军方以前是怎么对付这种疯癫的融合体的?”
“这种疯癫的融合体在沉寂发生之前,数量极其稀少,一般在捕获之后都是用作研究用途,一段时间内会自然死亡。我查一下。”
这位考试前临时抱佛脚。
裴染催:“你快一点。”
W很快,几乎瞬间就查完了,“能查到的一条直接消灭它们的记录,是炸掉的。”
炸掉。
问题是手里没有能炸的武器。
体内的绿光也在继续打盹,没有一点爬起来开工的意思。
裴染瞅准机会,猛地攥住胖子手里的金属管,用力往外夺。
普通人绝不可能抢得过裴染的机械手,可出乎意料,发疯的管道工的体质像是发生了奇怪的变化。
一拉之下,那段金属管连接的手臂如同橡皮泥一样,骤然拉长了,管道却还牢牢地连在上面,竟然没有夺下来。
而且胳膊灵活得不像人类,用匪夷所思的角度,挣开了裴染的掌握,金属管直怼裴染的脑袋。
裴染也改了主意,躲开他的攻击,又一把攥住他的金属管,这次没有往外夺,而是顺势往旁边一送。
旁边就是络腮胡的脑袋。
胖子动作的惯性加裴染机械手的力气,非同小可,冒着绿光的金属管噗地一下,捅进络腮胡的太阳穴里。
金属管插入的瞬间,络腮胡的面孔迅速扭曲,脸部的血肉向着太阳穴的方向疯狂地攀爬滋长,和那截金属管融为一体,把五官都带得歪歪斜斜。
裴染趁着混乱,赶紧退后。
现在第三个管道工成功地和第一个管道工连在一起了。
三个管道工组成了一个内部的小循环。
这个古怪的小圈滴溜溜地转着,像是对现在的状况有点摸不着头脑。
第028章 第 28 章
这个自产自销的圈, 像是重新适应了一会儿新结构,原地转了几圈,总算把六条腿跑协调了。
他们回过神,找到裴染所在的方向, 像只陀螺一样飞快地旋转着, 继续朝她冲过来。
W问:“我打他们眼睛?”
他也发现了, 管道工小分队虽然在转圈,但是其中每个人的眼珠都叽里咕噜地乱动, 始终尽量朝向裴染的方向——他们还是在依靠眼睛判定方向。
裴染很同意:“你试试。”
W开枪了,络腮胡脸上鲜血长流, 眼窝变成两个深洞。
这两枪没能撂倒他,却让他慌了, 一颗脑袋四处乱扭, 脖子忽然橡皮泥似的, 猛地掉转一百八十度, 动作骇人。
W如法炮制, 继续开枪, 处理掉另外两个管道工的眼睛。
眼睛没了,他们三个动作统一,旋转时尽可能保持着头的方向不变,朝裴染这边侧过耳朵。
W问:“还要再处理掉耳朵么?”
这样不是办法, 裴染答:“让我试试别的。”
她尽可能放轻脚步, 挪到地上落叶少的地方。
脚步声很慢,很轻, 可管道工们耳朵灵敏, 还是紧追过来了。
裴染判断了一下他们的方向,这回没有躲, 脚下不动,悄悄地蹲下身。
管道工三人组刚好挥舞着金属管,从她旁边掠过去。
三个管道工丢失了目标,脸上的表情都很茫然。
裴染蹲在地上,把金属球放在旁边,腾出手,无声无息地掏出口袋里的黑皮本子,放在膝盖上,轻轻拔开钢笔的笔帽。
W明白:“你想用式歌冶的能力?”
他亲眼看见那点绿光没入裴染手心里,早就知道那应该是式歌冶的绿光,被她收缴了。
“没错。”裴染召唤体内的绿光。
和每次一样,会写字的那位绿光一号懒得要死,没有开工的意思,还在狂睡,会画画的绿光二号性格却很不一样,非常勤快,好像正在等着她翻牌一样,一召就到。
一滴绿光顺着她的掌心流出,淌落到钢笔笔尖。
裴染毫不犹豫地落笔了,画得飞快。
一个圆圈儿,圆圈里添上两点一横,算作眼睛嘴巴,下面接一个长条,长条上长出火柴人的四肢一样的枝丫,是手和脚。再来一个圆圈儿,一个长条,添上简易版的手脚。然后是第三个,风格不变,就是长条变粗了不少。
三个小人的手互相交错,第一个怼进第二个嘴里,第二个怼进第三个的肚子里,第三个把手戳进第一个的脑袋。
W严重地沉默了。
尤其是这页左边就是式歌冶手绘的“冬日陋室裴染倒地匍匐图”,两相比较,简笔小人们惨不忍睹。
裴染感觉画得很可以了,才在旁边立刻添上一行说明:
【好像生病了,他们突然浑身僵直,一起栽倒在地上】
这是式歌冶曾经用过的招数,应该是可以生效的,裴染也想试试。
她转了转手里的钢笔。
四周安静了半秒,忽然轰隆一声巨响。
就在前面不远处,三棵互相靠得很近的树轰然倒地,砸得地上碎叶乱溅,尘土飞扬,把管道工三人组都吓了一大跳,一起滴溜溜转着,朝那边狂奔过去。
裴染:?
裴染:??
认识W这么久,裴染头一次听见他在耳边笑了。
裴染把满腔愤懑都倾泻在他身上:“你们人工智能也会笑?你不是号称没有情感反应吗?啊?”
W忍笑:“是你上次要求我调整成更自然的语言状态的。对不起。”
“这合理吗?”裴染分辩,“我写的明明就是‘他们浑身’,还写了“僵直”,这不都是形容人的吗?谁家好树能浑身僵直??”
“从修辞的角度,也不是不可以,拟人是一种常见的表达手法。”W说,“而且说实话,你画的确实比较像那几棵树,你看,圆的是树冠,长的是树干,两边伸出去的是树杈,下面那两根须须是树根。”
W补充:“对不起。”
他根本就还在笑。
W:“不过这说明,你真的可以使用式歌冶的绘画能力。这倒是很有意思,我以前不知道一个融合体可以使用另一个融合体的能力。只是……”
他措辞委婉,“……只是你的绘画技巧……嗯……还有一定的提升空间。”
裴染:“不然你来?”
“我在想,也许我可以带动你的手,帮你画。”
W默默地伸出一只三根指头的机械爪,捏着黑皮本子的纸页,轻轻翻了一页。裴染把膝头放得更低一点,让他能看得更清楚。
W的机械爪悬停在距离裴染的手几公分的地方,并没有握上来。
裴染纳闷:“嗯?”
W语调平静:“我是一个人工智能,并没有性别意识,可是我很担心你会介意,影响我们的关系。我能握住你的手画画么?”
裴染:“……”
行。能。快点吧大哥。
她把右手直接塞进他的机械爪里。
W这才用银色的机械爪包裹住她的手,开始画画。
笔尖划过纸面,发出簌簌的轻响。
W这根本不是画画,精确得像是在把照片打印出来,完美复现了三个管道工奇葩的身体结构。要不是赶时间,估计还能画得更细。
而且速度奇快,转眼就画完了,他又在旁边添上了裴染刚刚写过的那行字。
他松开裴染的手,用黑色的眼睛打量画面:“我觉得自己画得还不错,很像。”
这人工智能倒是一点都不谦虚。
裴染偏头欣赏他的画:“像是像,但是……”
W:“但是什么?你说。没关系。”
裴染直说:“但是这幅画看起来像照片一样,呆板无趣,毫无灵魂。”
“真的?”金属球上黑色的眼睛微动,看裴染一眼,再重新落回画面上,又仔细打量一遍,“精确不好么?非要画得歪歪扭扭,才算是有灵魂?你们人类的灵魂都体现在复现场景的不精确性上么?”
裴染:“……”
裴染:“我们人类的灵魂,体现在你不能理解什么是画作的灵魂上。”
裴染一边跟他互怼,一边转了转笔。
什么都没发生。他精确复现场景的打印版没什么用。
裴染想了想,又翻过两页,把手里的漫画钢笔直接递给W,“你再打印一个。”
笔在递出的一刹那,笔尖上的绿光自动躲回裴染的手心,不肯跟着笔走。
W接过笔,问:“就这样让我直接画?”
裴染:“对。”
W这次不用握着裴染的手,机械爪动作自如,用两只金属手指捏着笔,画得更快,几秒钟就画完了。
他悄悄地把画法改动了一点。
这次人物和环境的线条更绝对,黑白对比分明,风格很像裴染以前在书里看过的版画。
他这是一幅长得像照片的版画,就像给刚才的照片加上了版画效果的滤镜一样。
W审视着自己的画,问:“这次怎么样?”
裴染回答:“你要听真话吗?”
W:“请说。”
裴染直说:“看起来似乎有点风格了,但是仍然呆板,像是某种死物。”
她拿回笔,想了想,“我知道为什么了。W,你的画看起来不表达什么。”
W沉默片刻,贴着她耳边,语气异乎寻常地低沉温柔,“裴染,那你的画在表达什么?表达人类与树木在基因上的亲缘关系吗?”
呦,生气了。
人工智能不是号称没有情感吗,还会生气。
裴染把本子往前翻了一页,随口说:“对,感觉到这个了没有?愤怒。把你现在的愤怒表达在画里,你就能进步了。”
前一页空白的纸面上,隐隐透出下一页W画出来的线条。
绿光重新流淌到笔尖,停住不动,裴染直接按照下一页透出的轮廓描了一遍,才转了转笔。
可三个管道工好端端的,滴溜溜地围着倒下的大树到处乱摸,想把她这个逃跑的管道摸出来,仍旧没有“浑身僵直”的迹象。
描摹也行不通。
裴染猜测,大概就像她用绿光在心中写字时一样,画出来的每一笔,都需要是由自己的心念发出来的才行。
裴染攥着笔思索,笔尖悬停在纸面上方。
她那一点能写字的绿光,一次只能写一个字,效果虽然非常炸裂,但是受字数限制,非常不精确。
而式歌冶这点画画的绿光,却能写出一整行字来,精确具体地描述一件事。
所以,如果扬长避短,不画画,只写字呢?
裴染翻了一页,直接在黑皮本子上写下一句说明:
【好像生病了,三个管道工突然全身僵直,一起栽倒在地上】
她转了转笔。
管道工三人组还在摸来摸去。丝毫没有表演一个僵直的意思。
难不成要让画面看起来更像一格漫画一点?
裴染给这句话的外围添上一个方形黑框,又简略地勾出背景,竖长条上顶着乱糟糟的分叉——这回画的真的是树。
她把钢笔在手指间转了几圈。仍旧无事发生。
也许他们三个的工种不叫管道工。
裴染把“管道工”三个字划掉,改成模糊的“工人”,转了转笔,还是不行。再改成“他们”,仍然无效。
没办法。看来就像式歌冶每次做的那样,必须要在画面上画出事情发生的主体。
画画才是这种异能的精髓,文字只是起辅助作用而已。
裴染翻到了新的一页,埋头吭哧吭哧地认真画画。
毕竟刚刚跟着W画了两次,这回好得太多了。
三个小人儿,每个小人儿都加上了有鼻孔的鼻子,眼睛的黑洞,脑袋上长了毛,穿上了工作服和工装靴,衣服上有口袋、拉链、反光条,甚至连靴子上的鞋带都画上去了。
画渣裴染,竭尽全力。
不知为什么,明明觉得一笔一划都是按照W的那副画来的,画出来就是很歪,每个人都不长原来那样。
不过至少像个人了,怎么看都不像棵树。
裴染画完,把本子拿得远一点,虚虚地眯着眼睛打量:“画得像吗?”
W实话实说:“不像,但是……嗯……很有灵魂。”
听着不太像是句夸人的好话。
W看着她极富灵魂的画,多了另一层担忧,他欲言又止,欲止又言:“裴染,你这幅画里的人,说不定会被理解错……”
他的意思是,她虽然画出了人样,画得像谁这件事,却很不好说,搞不好会被理解成她自己。
裴染:“……”
裴染又提起笔,打算在其中最高的那个小人儿身上写字——管道工一号。
W立刻理解了她的意思,问:“裴染,你需要他们三个的名字么?”
都忘了他可以查到人名,裴染立刻答:“需要。”
W返回结果很快:“我比对了人脸,在数据库中找到这三个人的资料了。他们三个都是绿野农业公司的员工,最高最壮的那个叫乔.卡文特,一脸惊诧的叫阿巴.沃勒,很胖的叫让.仇斯,我把名字发给你。”
手环震了,他发来一张图片,上面写着他们三个的名字。
裴染扫一眼名字,顺手拍了拍金属球的后脑勺,“你太棒了。”
金属球刷地一下亮了。
W:“……”
裴染把三个人的名字填在他们胸前,旁边又一次加上叙述文字:【好像生病了,他们突然浑身僵直,一起栽倒在地上】
钢笔在她的指间旋转。
笔杆归位,停在她的食指与拇指之间。
三个管道工不转了,摸索的动作凝固,就像全身石化了一样,可是刚刚的动作才进行了一半,身体重心不稳,三个人一起栽倒下去。
终于成功了!
W悠悠道:“裴染,我觉得你这不是在画画,是在下咒。”
瞎划拉个小人,写上名字,把人咒倒。
三个管道工彼此连接着,在地上倒成一堆,一动不动,僵直得像那三棵倒下去的树一样。
裴染站起来,把金属球背包一样斜挎在身上,打算过去看看。
才靠近两步,地上的三个管道工突然手脚抽动,彼此支撑着,竟然重新站起来了。
他们听见了裴染过来时,脚步踏在落叶上的咯吱咯吱声,滴溜溜转着圈,一起朝这边冲过来。
他们已经不是正常人,僵直是僵直过了,恢复的速度快得吓人。
裴染马上往后退。
退出一大段距离,才重新落笔。
该帮他们了结了。裴染这次没有犹豫,划掉刚刚那段让他们浑身僵直的叙述文字,在卡文特头上勾出椭圆形对话框,添了一个字:“啊——”
笔杆在指尖旋转,卡文特瞪着那双空洞的眼睛,张开嘴。
“啊——”
血花四溅。
炸开的不止是卡文特,沃勒因为在波及范围内,也跟着炸掉了一半身体,仇斯当时正在往裴染这边疯狂使劲,一瞬间的距离稍远,只断了一条胳膊,可奇怪
的是,他也跟着倒下去,全身抽搐了片刻,就不动了。
他们好像是一体的。连成一体,其中单独的部分不能独自存活。
裴染走过去,俯身研究。
不知道绿光在哪里。
在沃勒炸开一半的身体里,裴染忽然看到一个怪东西。
像是一颗心脏,却不在人类心脏本应该待的位置,下移到了沃勒的腹腔。
而且看着也很不正常,是人类心脏的三四倍大,上面藤蔓般缠绕着一条条粗壮的青紫色血管,血管呈辐射状,向旁边延伸出去。
因为卡文特的爆炸,这颗心脏也炸掉了一半,一动不动。
那点绿光倒是没有再四处游走,现在不动了,就安静地停在离心脏不远的地方。
裴染蹲下来,伸出手指,去碰那点绿光。
身体忽然被大力猛地一拽。
是W,他伸出机械爪,一手攥住裴染胳膊,一手抓住旁边的树干,把她猛地往后一拉。
他不止扯了她一把,还开火了。
一声枪响,几乎是紧接着,又是一声。
第二声是W在还击。
他会开枪,说明真的遇到了危险,裴染看见,树干间有熟悉的藏蓝色小球一闪而过。
是治安局的巡逻机器人。
这种荒郊野外,按理不应该会有巡逻机器人。
裴染顿了一秒,“难道又是你的那个亲戚??”
“就是它,”W回答,“我看见球身上的编号了,CT122。”
他的声音冷峻:“这不太对。我们不止离开了它的巡逻范围,甚至已经离开了白港市区,按巡逻机器人的正常逻辑,它发布了你的追捕令之后,就已经完成了任务,应该把追捕你的任务移交给对应辖区的机器人,不应该自作决定,擅自离岗。”
看来每只球都有自己的责任范围,它这么锲而不舍地追过来,不合常理。
这只巡逻小球怕不是疯了。
第029章 第 29 章
光秃秃的树枝间透出铅灰色的天空, 细雪簌簌而下。
CT122不见踪影。
裴染分析:“会不会因为现在是沉寂状态,很多巡逻机器人都炸了,这个CT122联络不到相应辖区的巡逻机器人,所以自作主张, 跟上我了?”
W答:“也有这种可能。它们其实非常聪明, 没人指导, 正在自己学着处理这种异常的新情况。”
裴染就是它的那个“异常的新情况”。
W无声无息地旋转上半球的球身,仔细扫描一圈, 确认:“已经跑了。暂时不在附近。”
它每次溜得都超快。
裴染:“治安局的巡逻机器人都这么怂的吗?”
打一枪就跑,不敢跟W硬刚。
W:“我猜测, 是因为它看到死了很多同伴,开始优化改善自己的行动策略, 提高了保持自身存活的优先级。”
它要是真想保持自身存活, 就应该赶紧滚回它的汉克街, 而不是这么阴魂不散地跟着她跑。
裴染收回目光, 低下头, 忽然发现, 金属球中间偏上的部分,原本就破破烂烂的裂口旁边,多了一个不小的洞。
他竟然中枪了。
裴染怔了怔,迅速回想了一下, 这怎么看都是他的核心处理器的位置。
裴染沉默片刻, 立刻把金属球放在地上,掰开外壳的裂缝往里瞧。
核心处理器的蓝光看起来很不对劲, 黯淡了不少, 中枪的地方穿了个洞,边缘烧得焦黑, 附近的蓝光跟着黑了一大片,其他部分也不像平时那样稳定地亮着,都在异常地闪烁。
他的脑子被人打穿了一个洞。
裴染冷静地问:“是打中核心处理器了?你要完蛋了?”
穿越到这个新世界后,还没两天就进入沉寂,算起来,几乎没有认识什么人,只跟艾夏和一个外卖小哥说过几句话。
倒是和这颗球,聊了最多的天,打了最多的交道。
要是这颗球忽然不能运行,大脑的蓝光熄了,还真的会有点难过。
裴染接着问:“要我把你的尸体送到黑井么?”
他身上有那个他非常珍视的存储器,如果把它送到黑井,说不定还是能换到她的药。
“我还没死呢。”
W的声音中透出无语。
“而且暂时也死不了。”他说,“它确实射中了我的核心处理器,一部分不能工作了,但是军方这种型号的机器人,采用的核心处理器与很多其他机器人不同,是相对独立的双脑结构,我正在隔绝损毁的部分,用剩下一半处理信息。刚才我仔细权衡过利弊,如果想不让你中枪,我就一定得挨这一下。”
他舍身救人,献祭了半边脑子。
裴染看见,处理器上的蓝光闪烁了一会儿,一部分彻底熄了,其他部分不再闪烁,终于稳定下来。
他关机不了,裴染放下心。
这颗球现在看起来更惨了。
“以后要注意多观察周围,”裴染把金属球壳掰回原位,顺口嘱咐,“要是下次再挡枪的话,尽量用其他部位,损失不大,比较好修。”
W:“……”
W:“都不谢我一句。你们人类都是这么没良心么?我还以为只有我们人工智能不长良心这种东西。”
也不知道是在骂她还是在骂他自己。
裴染说:“我哪有没良心。你救我,必然是因为我有可用之处,值得你救,对不对?”
他是人工智能,还是被设计用来处理联邦安全问题的人工智能,权衡利弊得失是他的本能。
他还指望着她送他去黑井。
W被她噎得停顿一秒,才说:“好。你很值得。我还有个好消息,我应该也打中CT122了,在处理器和能源块之间的部分,它应该飞不了多远,可惜不知道去哪了。
裴染默了默,“飞不了多远。你上次就是这么说的。”
上次他就说过,CT122只能再飞一百米,结果人家球坚强何止飞了一百米,到现在都还在欢蹦乱跳。
W问裴染:“我们走吧?”
“等等。”
裴染看向旁边管道工们的尸体。
那点绿光还停留在沃勒的体内,半颗长相奇怪的心脏旁边。
她蹲着就地平移了两步,挪过去,伸出手,悬停在半空,心中犹豫。
如果拿到式歌冶的绿光,就拿到了他的能力,那么把管道工们的这点绿光引入体内,不知道会不会变成和他们一样的怪物,手上长个管子什么的。
W的想法相同,警告:“裴染,当心碰了就发疯。”
疯癫的管道工的那点绿光安静地蛰伏不动,裴染体内的绿光却真的疯了。
绿光一号和绿光二号都躁动起来,尤其是会写字绿光一号,连觉都不睡了,开始飞快地转圈。
饿。好饿。
要吃。要吃。要吃。
裴染明确地感受到了它强烈的信号。
这就是它的炸鸡,酥脆可口,它都能闻到香味了,它要她帮它弄到手。
裴染不再犹豫,手指前探。
心脏旁的那点绿光抖了一下,像被什么吸引了似的,顺着她的手指进入她体内。
她的身体里,绿光一号像饿了一整天的人冲向外卖一样,飞扑过去,立刻开始吞噬流进来的绿光。
会画画的光点二号虽然也在活跃,明显不太敢跟绿光一号抢,只能眼巴巴地瞧着,什么也没捞着。
一号狼吞虎咽,外卖转眼就没了。
裴染的身体毫无变化,手上没长管道,感觉自己也没发疯。
绿光一号意犹未尽,可惜外卖只有这一份,它吃完,看着比以往都明亮,裴染立刻试着调动它。
这一回,它真的出现在裴染脑内的视野里。
它又准备好写字了。
裴染又一次写下她这些天心心念念想要的东西。
【药】
写完“药”字之后,绿光竟然没有停在最后一笔,而是轻巧地向右边一跃,跃过一小点空档,才停下来,像是正在安静地等待着。
裴染的心跟着它的轨迹,也是一跳。
它似乎可以继续写下去了。
她火速涂掉刚写的“药”字,重新写下一个“J”。
JTN34的“J”。
“J”的后面
,果然还能再写,裴染又写了一个“T”。
可惜写完“T”后,绿光不肯再跳了,像是在等着她写下句号。
它升级了,但是升级得有限,只肯写两个字母。
裴染默默地涂掉字母,重新运笔,写下两个字:
【药物。】
句号画完,裴染用目光搜索地面。
上次写了一个“药”字,拿到一小片药盒,这次不知道会怎样。
她看见了。在几步之外,枯黄的草叶和落雪上,无声无息地多了一小片白色纸片。
纸片上有个完整的‘J’,尺寸也比上回生成的又大了一点。
她在脑内忙着,在W看起来,却是她吸收了绿光后,蹲在那里久久不动。
W三级自然语言状态的语气里透出明显的担心:“裴染?”
“我没疯。”裴染回答。
她拎着金属球站起来,没有过去捡那片碎纸片,不动声色地转身往回走。
带着W去黑井拿药,只是权益之计,这药看起来要吃一辈子,总有一天,她要自己用能力做出药片,才不会受制于人。
裴染回到车上。
手环震了一下。是艾夏发来的表情包,是只表情有点丧的猫,上面写着:没关系,还在呼吸已经很厉害了。
说得没错。到现在还在呼吸的,都是能用各种方法坚持不出声的佼佼者。
艾夏又发来一张图片:【你到哪了?】
裴染没有回复,望着手环的虚拟屏幕思索。
W问:“在想什么?”
“我在想一件事。其实在过来找绿光之前,我就在琢磨这件事。”
W:“什么事?”
裴染偏头看向副驾上的金属球。
“W,你刚才唱完那首‘月色下的田野’之后,跟我说了一句话。你说,等到了黑井,就用真的声音给我唱歌。”
她说:“所以你这句话的隐含意思其实是,黑井即使到现在,已经进入沉寂这么久了,仍然是可以出声的?”
W沉默了。
过了片刻,他才回答:“这是你自己猜出来的,我并没有泄密告诉你。”
“对,你没有。”裴染说,“所以在黑井,真的可以说话?一切都正常?”
W回答得倒是很直率:“黑井基地的屏蔽层已经初步建立起来了,运行正常,基地内部,现在不受沉寂影响。”
他说:“甚至也可以从黑井向外发送文字。国防部的警告信息其实仍然可以以文字的形式向外传送,但是这种时候,仍然使用民用信号向外大量发送文字可能对基地不安全,而且有可能会对民众造成误导,所以才用了图片。”
竟然真的有这种能说话的世外桃源,出声也不会死。
裴染点了下头,继续提问。
“我想知道……”
W打断她:“这次让我猜。你想问,黑井基地会不会接收平民?”
他猜得倒准。
W自问自答:“目前黑井基地只为联邦军方服务,但是基地很大,接收平民是在计划中的,我敢肯定,用不了多久,基地就会开始接收普通联邦公民。等接收计划一确定,就会向全体联邦公民发送通知。”
裴染好奇:“黑井有多大?能接收很多人么?”
“黑井基地目前能容纳相当于联邦一个中等偏大型城市的人口,等生产建设工程完成之后,特别是新一期的屏蔽层工程完成之后,屏蔽层范围扩大,基地应该还可以继续扩容。”
黑井会变成联邦在灾难中的方舟。
“但是,裴染,”他话锋一转,“因为基地毕竟容量有限,即使接收平民,也肯定会制定一定的审核标准,比如年龄、职业、学历、犯罪记录等等。标准的制定,肯定是基于对联邦剩余幸存人口数量的估算,目前我还没有办法准确预测最终标准会是什么样的。”
他说:“但是我觉得,赶在沉寂进一步升级,情况恶化之前,路上比较容易走的时候,早一点过去,等在基地附近,争取在开始接收平民时第一时间进入基地,是明智的选择。”
他把现在叫做“路上比较容易走的时候”。
不过他说得很有道理。
裴染点点头。
“其实我原本没打算进黑井。我只想把你送过去,按约定拿到药。”
现在确定黑井其实是个安全的避难所,它的诱惑力立刻变大了。
W听出了她的意思:“那现在呢?”
“现在仍然有点犹豫。”裴染索性跟他把话说开,“我实在有点担心,担心到了黑井,你们会把我拉进实验室解剖。”
W像个活人一样,忽然“哈”了一声:“裴染,我不知道你还有被害妄想狂的潜……”
他话说到一半,改了措辞。
“呃……我完全理解你的顾虑。你收一下图片。”
裴染的手环震了。
他发过来的是一些文件的截图,截图全部是关于联邦安全部的一个特殊部门,叫做“FBSMD”,融合体支持与管理部。
“我对你说过,联邦安全部门一直在和有异能的融合体合作。你看到的这个部门,已经成立将近三十年了,成员除了个别普通人,其余大多数是秩序与崩坏型融合体,年纪最大的员工已经退休了。”
“我们对融合体的研究已经进行了很多年,黑井的屏蔽层,其实就是相关研究的成果。迄今为止,除了尸体,还没解剖过任何人——”
他说:“——当然,如果你自愿献身,躺上解剖台的话,我相信科研人员也是不会拒绝的。”
裴染:“……”
W继续说:“我知道,进入沉寂之后,你们的能力在提升,不过我们有相应的管理办法,不用担心。”
他顿了顿,低声补充,声音冷淡无波:“放心,我是不会让他们解剖你的。”
裴染默不作声。
她并不完全相信他的话,可是他的话听起来,确实有一定的可信度。
裴染沉思默想片刻,伸手拉大跟艾夏的消息窗口。
她说:“我打算把黑井的事告诉艾夏。”
有避难所,而且避难所很快就会开始接收平民这种事,当然是越早知道越好。
W并不阻止她,心安理得地说:“我们两个刚刚只是在闲聊,如果你执意要把闲聊内容告诉其他人,我也没有办法。”
裴染立刻低头打字截图,把消息传给了艾夏,附带W以前传给她的那张标明黑井位置的地图。
艾夏飞快地回了一个表情包,是个震惊到模糊的猫猫头。
紧接着跟过来图片:
【真的?!】
【竟然有这种好地方??】
裴染:【我刚收到消息,过一段时间基地有可能会开始接收平民,不过并不能百分百确定消息准确。而且就算接收平民,因为容量有限,也肯定会有一套审核标准,年龄职业之类的,所以就算千里迢迢地过去了,也未必就真能成功进去。你要赌吗?】
谁也不知道,固守在家里和跋涉两千多公里去找避难所,哪个是更好的抉择。
更何况她还有外婆。
她外婆年纪大了,也没听艾夏说过家里有其他人,如果艾夏自己一个人去避难所,就得把外婆留下,可是要是带着外婆一起走,还不知道她能不能坚持走那么远的路,而且避难所会不会因为年龄,把人拒之门外。
这是两难的抉择。
艾夏回复:【我都明白。我得和外婆商量一下】
过了没多久,艾夏就发来了回复,并不是她和外婆的打算,而是另一件事。
图片上写着:
【裴染,我外婆告诉我,如果想去地图上那个位置的话,有个很方便的办法,夜海市有一辆古董观光列车,叫夜海七号,从夜海出发,向西北方向,终点站就在黑井基地附近的叶尔察,列车有两百多年历史了,因为要保
持当年的风情,没有安装过智能驾驶系统,现在说不定还能开】
裴染:!!
可以开的古董列车!!
没想到竟然得到了这样一条消息。
裴染立刻问:“W,你什么都能查到,为什么没发现这个夜海七号?”
W也早看见屏幕上艾夏发来的消息了,他百科全书的属性被她严重地质疑了,闷了闷。
“稍等,我查一下。”
片刻后就说:“查到了,夜海七号是辆古董列车,有两百三十年的历史,原本早就被淘汰了,后来又重新启用,当做观光列车。这辆车的路线本来是一条短途的环形线路,后来升级换代,开发成了一条通往西北方向的怀旧观光旅游路线,终点站离黑井基地不远。”
他说:“我也知道为什么我在寻找路线的时候没有发现它了。夜海七号已经停运两个月了,这条线路正在等待拆除,所以没有进入我的查询视野。”
裴染:“所以拆了没有?”
W:“还没有。夜海市民强烈反对,所以事情还在僵持中。也就是说,这条铁路还是可用的。”
这是个让人振奋的好消息,如果有列车可以乘,还是直接通向黑井的列车,比这样在泥泞里开车找路容易多了,速度也会快得多。
裴染立刻决定了,“我要去夜海。”
W答:“这种时候,希望这辆车还没有被别人开走。我把去夜海的路线图发给你。”
路线图发过来,艾夏的回复的图片也到了。
【外婆的态度很坚决,我们决定一起去避难所。】
她们决定冒险一试。
裴染回复她:【那我们在夜海七号的始发站集合】
截图,发送。
裴染发动车子,继续向前。
天空飘落的雪花越来越稀疏,渐渐停了,一停就开始融化,融化的雪水混在田地的泥土里,被旋转的车轮搅成泥巴,路变得更加难走。
但是前方有一辆列车,还有一个可以说话的避难所,仿佛在铅灰色的远方多了一小簇希望的火苗,让裴染的精神振奋起来。
这样开了一整个下午,暮色四合,天空和田野的颜色越来越沉郁,渐渐看不清路了。
夜海市离白港市不算太远,就算按这种在泥泞里挣扎着乌龟爬的速度,再往前开几个小时,也应该到了。
然而天快黑了。
天一黑,找路就会变得更加困难,再说在这种时候,夜里亮着车灯绝不是好事,不知会招来什么东西。
裴染找到一片树林,把车停下来,准备等天亮再出发。
她撕下嘴上贴了一天的胶带。
过敏更严重了。
贴过胶带的地方肿得像被蚊子叮过一样,密密层层地一片大包,痒得难受。
裴染掏出最后一包薯片,撕开包装。
“裴染。”W轻轻出声。
应该不是要唠叨。
她不贴胶带的时候,W不太会跟她说话,不知是有什么重要的事。
果然,他说:“有一件重要的事,你马上就要收到了。”
裴染的手环震了。
又是一张图片,发信人是国防安全部,裴染捏着薯片,用小指点开,虚拟屏弹出来。
图片是熟悉的白底黑字,上面写着:
【联邦全体公民请注意,这可能是最后一次包含文字的图片警告】
【请不要再书写和使用任何形式的文字,请不要再发送任何含有文字的图片】
【安全起见,请在手环设置的辅助功能里找到全图模式,把手环切入全图模式状态】
【预计沉寂状态不久之后即将升级,具体时间无法准确估算】
【请提前做好应对准备,请保持警惕和谨慎】
【祝你继续存活】
裴染盯着图片,一动不动。
从第一次收到警告开始,裴染就在担心,在图片上写字是不安全的,现在果然开始不安全了。
不能写字,就意味着不能再把要说的话写在虚拟屏上给别人看——这是进入沉寂以来,人与人之间最主要的交流方式。
沉寂程度又要加深了。
W说:“当初我们有些飞船靠近过第五行星裂隙,飞船内的人类全死了,但是留下了一些珍贵的影像资料,随着船体周围异常能量的增强,飞船内部的沉寂状态也会相应增强。黑井那边刚刚观察到,裂隙附近的异常能量又增强了,覆盖范围很快就会到达这里,这意味着用不了多久,沉寂状态就会升级,联邦已经给全体幸存公民发送了警告。”
裴染思索片刻,问:“如果我赶在沉寂升级前,提前做好一批手卡,在需要交流的时候,用提前写好的手卡拼字给别人看,这样不需要写字,不是也能和别人交流了?这算是使用文字吗?”
“书写和使用文字”这个说法,界定得太模糊了,感觉有很多空子可以钻。
裴染再想想,“或者我不在纸上写字,用手指在空气中写字呢?或者我用手语交流呢?这些都算使用文字吗?”
W改成温柔低沉的气声,叫她名字:“裴染——如果你很想死,就尽管去试。”
裴染:“……”
这球越讽刺的时候声音越暧昧,像精神分裂似的。
他的语调恢复正常:“我们只在飞船的影像资料里观察到,在这种强度的沉寂状态下,有些交流方式是危险的,但是我们没有足够多的样本,无论是我,还是黑井,目前全联邦没有任何人能精确地知道,到底哪些行为方式会导致死亡。国防安全部只能泛泛地建议大家不要使用文字,并不是规则的制定者。我建议你尽可能保持谨慎,不要去试错。”
他说得很对。
命只有一条,犯不着用它来探测规则的界限到底在哪里。
就像警告里说的:请保持谨慎。
W说:“其实用不了多久,我们就会知道新的沉寂状态下,规则究竟是什么了。”
只要死了足够多的人。
经验是用人命堆起来的。
第030章 第 30 章
裴染低头点开手环, “要改成全图模式?”
“对,因为不能书写和使用文字,用全图模式的话,就不会再误触文字, 还可以继续使用手环。全图模式就在通用设置的高级设置里, 和其他辅助功能在一起。”
裴染点进“通用设置”, 找到“辅助功能”,看见了这个“全图模式”, 和给视力不好的人专门设置的“全语音辅助”排在一起。
裴染点下开启。
一瞬间,虚拟屏幕界面上, 所有文字一起消失了,各种选项全都变成了不包含文字的纯图标, 二十四K纯, 纯到连字母形态的图标都没有。
裴染研究了一遍这个全图模式的新系统。
各种图标替代了原本文字的位置, 设计很符合直觉, 其实并不算太难用。
时间的显示也变成了一个圆形表盘, 上面没有数字, 只有指针在寂寞地走着。
受影响最大的,是那种主要内容是文字的应用,像备忘录,还有阅读软件, 里面的字全都看不到了。
打字的界面也调不出来了, 只能弹出系统内置的各种表情符号,还有表情包, 想误触文字都误触不了。
表情包上倒是还有文字保留着。
不能写字, 表情包就变得很重要,裴染动手一张张抹掉表情包上面的字。顺手把存下来的那些写满字的图片也全部删除了。
她边忙边问:“为什么会有‘全图模式’这种东西?”
感觉怪怪的。
W说:“早在四十年前, 图标的‘去文字化’就成为潮流,人们的生活节奏越来越紧张,更偏好简洁、不需要抽象思考的信息输入方式,在审美上的倾向也是一样。其实在更早的时候,娱乐方式就已经悄悄由文本表达转向图像视听,各种手环应用中的文字部分越来越少。
“十年前,联邦议会的几大党派鹬蚌相争,因为选票数量差别不大,各种阵营不明的奇葩小党派的选票,就成了他们拉拢的主要目标,其中有一个叫做‘去文字党’的党派……”
竟然还有这种党派。
W接着说:“……他们通过把自己手里的选票送给大党派,趁机为自己争取到了一个权益,通过联邦立法,在所有手环中加入‘全图模式’的小功能,在这种模式下,没有任何一个字能够幸存,号称是为文字阅读障碍者谋福利。没想到,这次沉寂,刚好可以用上。”
正说着,裴染的手环一震。
一个虚拟小窗自动弹出,浮在裴染面前,上面显示的图片是一个裹紧小被子瑟瑟发抖的表情包。
图片上原本应该有字,被仔细地抹掉了。
现在手环上的字没了,发送人的姓名号码全部消失,信息那栏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头像。
裴染和原主都没怎么设置过通讯录里的头像,多数人的脑袋现在都是默认的一颗灰头,像一大群丢失了名字的人,根本看不出谁是谁。
看消息记录,发表情包的是艾夏。
她也收到沉寂即将升级的消息了。
沉寂升级的时间不可预料,保险起见,肯定要从现在开始,就不再发送包含文字的图片。
裴染对着表情包思索:这是艾夏,她会妥帖地抹掉文字,可是别人呢?
等进入新的沉寂状态后,假设一种情况:发信人发送了带文字的图片,不幸爆炸,然而图片已经被发送出去了,收信人的手环如果自动弹出这张包含文字的图片,不知会发生什么。
也许没事,也许就要倒霉。
还是把这个乱弹的窗口关掉的好。裴染点进设置。
“消息设置”的图标还是原本的样子,只是后面的字没了,并不难找,“弹出小窗缩略图”的图标画的就是屏幕上弹出一小片图片,也很好认,裴染随手把它关掉。
她在原主库存的表情包里翻了翻,找出一个抱抱的表情包,回给艾夏,又顺手把瑟瑟发抖的被子小人儿设成艾夏的头像。
她转过身,对着副驾上的金属球拍照,“说,‘茄子’。”
W:?
他头上的大裂缝半咧着,真的很“茄子”,裴染把他带裂缝的脑袋设成他的号码的头像。
国防安全部发送警告信息的号码也有了专属头像,是一整片红色,裴染挑挑拣拣,把觉得有价值的号码全都设好头像,又去翻聊天记录。
聊天记录里的文字现在全部不显示,但是收到的图片上还有字,裴染把这些历史记录一一删除。
艾夏又回消息了。
她这次发的表情包,是个努力蹬单车,甩头发甩到癫狂的小人儿。
这张表情包裴染也有,一眼就能看出,她改过图片。
裴染望着艾夏在图片上添加的新线条。
“W,如果我的手在图片上这样划一下,算是写字么?”
用手划一下,说不定会被理解成写了个“1”。
沉寂状态可能现在还没有真的升级,就算艾夏能画了那么多线条,安全地发过来了,也未必意味着这种做法就是安全的。
W答:“我在飞船的影像资料里,曾经看到过,在这种升级后的沉寂状态下,有船员在用绘画交流,应该是不算写字的。”
那个躲在不知道哪个角落里监测着大家,决定着每个人生死的东西,还挺聪明。
表情包上,原本的单车被艾夏加粗了轮廓,好像这辆车暴饮暴食,忽然发福了。
W也在跟着看,“她画的好像是电单车。她们找到了一辆电单车。”
那就太好了,路况这么不好,或者说,根本就没有路,两个轮子的电单车说不定比四个轮子的古董车更机动灵活一点。
小电单车的后座上还加了个简笔小人儿,额头上画着几道皱纹,估计是她外婆。
她说她正在带着外婆疯狂赶路。
奇怪的是,蹬车小人儿的背包上,添了好几笔绿油油的东西,像长了草一样,裴染实在看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她们到哪了。
裴染问:“能发给我一份没有字的地图么?白港到夜海这片范围的。”
W立刻发过来了。
裴染打开图片编辑,找到白港市的位置,把它抹红,又把夜海市的位置也抹红,然后大致估摸着自己现在的位置,点了个黑点,发给艾夏。
艾夏立刻回了。
她在地图上添了一个白点,看上去是从白港市以西的一个地方出发的,路线会和裴染的路线稍有夹角。
她们已经走了一段距离了,希望能安全抵达夜海。
不能再写字,沟通变得越来越艰难了。
像是与世隔绝。
外面的天渐渐黑了,为了不引来人和其他奇怪的东西,裴染没有开灯,摸着黑默默地吃薯片。
车窗外的田野和树林只剩下黑沉的轮廓,安静无比,好像世界上只剩下她自己。
还有一个会在脑中说话的人工智能金属球。
裴染吃完薯片,喝过水,撕下新的一截胶带,把嘴巴封好。
脸颊过敏的地方还是火辣辣地疼。
她把座椅放平,躺上去,闭上眼睛。
车子电量充足,裴染开了点暖气,并不算冷,又有W在守夜,也不用太担心,裴染很快就睡着了。
眼前火光跳动。
火光照在黑褐色的墙壁上,隆隆的轰鸣像是被阻隔在墙的对面,又像是近在咫尺。有重物在一下接一下地冲撞墙体,墙体摇摇欲坠。
是地堡。
“它们找到我们了?”
“它们要进来了吗?要进来了吗?”
旁边是个头发乱糟糟,灰头土脸的中年人,神经质地瞪着眼睛,嘴里不停地唠叨。
裴染死命攥着手里唯一的武器——一把二三十公分长,末端打磨得十分锋利的金属锥,左手搂住妹妹。
妹妹的呼吸急促,一下一下地喷在她的胳膊上,不过一声不吭,把脑袋扎在裴染的肘弯里,清亮的黑色瞳仁里映着火光,像一只绷紧又安静的小动物。
裴染低着头嘱咐,声音低而急促:“一会儿等我说‘跑’,我们就往撞开的洞口跑,这里有这么多人,它们的可攻击目标很多,未必就会优先攻击我们两个……”
轰隆一声巨响,墙终于塌了。
坍塌的洞口外射进一束强光,几条巨大的银色金属脚爪探进来,然后是半个身体——是一只面目狰狞的人工智能机械兽。
它开火了。
火光喷射,密集的枪声在狭小的空间回荡,几乎分辨不出枪声与枪声之间的间隔,震耳欲聋,周围的人一个接一个消失,爆成碎渣。
“跑!!!”裴染声嘶力竭地吼,“跑!!!”
喉咙处收紧,干裂,像是什么在撕扯,扯得连带着心脏一起生疼。
裴染猛地坐起来。
“裴染?裴染?醒醒!”
W正在她耳边说话。
“我出声了?”她第一时间在心中问,心脏在狂跳,声音却很冷静。
“没有。你没出声。”W回答,“你皱着眉头,左右乱动,好像做噩梦了,我怕你出声,想叫醒你。”
他叫得很及时。
梦中的火光褪去,眼前只有黑暗中依稀可辨的方向盘和中控台。
W把自己挪到中控台上挡风玻璃前了,大概是为了视野好,容易守夜。幽暗中,银色的金属球身上泛着一点光,和梦里的机械兽一样。
裴染躺回去,盯着车顶,睡意全无。
四野安静无声,大冬天,连虫鸣都没有。
“你还想听我唱歌么?”W忽然问。
他那首喘个没完的歌。看来他还没唱够。
裴染:“好啊。”
W安静了片刻,才开口,声音很小,像是在用气声低低地耳语。
他没有上来就开喘,唱的是另外一首,风格迥然不同,不知是哪里的民谣。吐字也很清晰,这回真的是月色下的原野。
歌词里,天高地阔,草长莺飞,亲人还在身边,岁月漫长安稳。
裴染慢慢地,重新闭上眼睛。
天际曙光微现时,裴染手环的闹钟震了。
她坐起来,重新扎好头发,先吃了一片JTN34。JTN34的药板
上现在多了三个空洞,还剩二十七片,像是个计算还能活几天的倒计时。
裴染收起药片,拉开背包拉链。
前两天在备忘录里看过,周五是汉堡日。
裴染没有汉堡,在包里翻了半天,最后郑重决定,为纪念沉寂升级,今天可以开一小罐牛肉罐头。
这个世界的牛肉罐头质量绝佳,因为天气冷,肉汤都凝结成了透明的冻,颤巍巍地裹着大块的牛肉,牛肉咬开,里面是一丝一丝的,有种奇异的蜡质感觉,带着罐头制品特有的浓郁香味。
裴染吃过早饭,发动车子出发时,天已经几乎全亮了。
昨天的雪彻底化了。
田野里纯白无暇的假象不见踪影,满地都是泥泞,裴染和W一起对照着地图,到处寻觅可以开车的路,艰难地开到中午,已经能遥遥地看见一大片城市的建筑。
夜海市在望。
渐渐地,有整齐的路可走了,路两边排列着大大小小的厂房。
裴染终于能把车速提起来了,可惜没能飙多久,前面就是一连串“嘭嘭嘭”的闷响。
裴染猛地一脚刹车。
金属球反应迅速,伸出折叠臂,一把拉住座位上方的把手把自己固定住,才没从安全带里滚出去。
“W,看那边。”
前面不远处的路边,有座很高的厂房大楼,它灰白色的外墙上原本嵌着几个红色的大字,应该是工厂的名字,现在红字上正迸出火光和黑烟。
火转眼就熄灭了。
墙上的字不见了,只留下好几大块烧焦的痕迹,还有红字招牌的材料被高温融化后,顺着墙体往下流的红色液体,像淌下来的血浆。
更前面,好几幢建筑上也在冒黑烟,只要有招牌的地方,全都焦黑一片。
出事的不止是这片工厂区,还有前面的夜海市区。
遥遥地能看见,夜海市上空有隐隐的黑烟腾起,而且烟越来越大。
W:“它们又在继续消除文字。”
也不知道这个“它们”究竟是谁。
忽然又是“嘭”地一声。
这声离得非常近,过于近。
一大团滚烫的热气呼地冲到裴染脸上,裴染几乎全凭本能,瞬间打开车门,扑到车外,转眼已经离车子几米远。
驾驶室里腾起黑烟。
金属球动作不慢,用折叠臂抓住车门一荡,就地一滚,跟着她出来了。
浓重的烟气顺着打开的车门涌出来,腾腾地往上,过了好半天,才终于消散了。
着火的是古董车中控台上的实体显示屏,火势没有继续蔓延,但是显示屏被烧得焦黑扭曲,完全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可能是因为显示屏上有文字。”W说。
显示屏上刚刚正在显示文字,包括里程、速度、剩余电量等等,就这么突然着火了。
裴染怔了一秒,飞快地解开围巾,剥下短大衣,脱掉里面的卫衣,全部扔到车门上,又摘掉手环,踢掉脚上的鞋。
“沉寂”状态是逐步加深的,如果“它们”会去掉一些字,另一些字也未必就安全。
身上有字,说不准就会像倒霉的厂房墙壁和古董车的显示屏一样,被定点打击,烧出几个焦黑的窟窿。
现在衣服用品上的文字暂时还没有着火,可说不定一小时后,十分钟后,甚至一秒钟之后,就突然着起来了。
文字就像定时炸弹,看不见倒计时,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出事。
裴染翻开身上剩下的贴身衣物,彻查了一遍。
内搭的长袖内衣、长裤的裤腰和里面的内衣上都没有标签,也没有印字,穿衣服的时候裴染就注意到了,原主有剪掉贴身衣物标签的习惯。袜子是纯色的,也安全。
裴染放下一点心,从卫衣口袋里掏出药盒。
药是最珍贵的东西。
药盒原本是装过敏药的,正反面都印满了字,裴染从里面抽出两板药,盒子远远地丢在旁边。所幸药板的锡纸上并没有任何文字。
她把两板宝贵的药收进裤子口袋,百忙之中,看了眼金属球。
金属球从她刚刚开始脱外套起,就把上半部分转了个方向,不再看她了。
咦?裴染心中有点惊奇。他昨天抓她手的时候就犹犹豫豫的,今天又这么避嫌。
他不过是个人工智能而已,当然是无性别的。
就算他会喘,会用低沉暧昧的声音在她耳边说话,也只是种揣度她的喜好后的模拟。
地堡世界的那些人工智能,已经像生命体一样有了自我意识,但是它们当然都没有性别,是通过复制和升级程序、制造各种部件来繁殖的。
在性别这个维度上,人工智能其实和家用电器没什么区别。
人在换衣服的时候,谁也不会特意避开家里的吸尘器和洗衣机。
即使吸尘器会唱歌,会撒着娇大声嚷嚷,“主人,我被卡住了,快来救救我啊”,它也只是个家用电器而已。
W该不会自我认知混乱,觉得自己是个人吧,裴染心想,要么就是怕眼睛乱看,惹她生气,给两个人目前还算融洽的关系减分。
时间紧迫,没功夫仔细琢磨一个人工智能的自我认知问题,裴染过去拉开车后座的门,把大背包拎下来,拉开拉链,在里面摸索。
“我也可以帮你处理一些东西。”W说。
他伸出银色的机械爪,从裴染的大背包里掏出一只圆形的金属罐头,用爪尖固定住,另一只爪子咔嚓一下,扯掉罐头外面围着的一圈印着字和图案的商标纸,扔到旁边。
W很自觉,自始至终都保持着镜头的方向,一眼都不往裴染那边瞧。
不过他还是能看见她伸过来的胳膊。
她穿着件黑色的长袖贴身内衣,质地很薄,在这种天气里,毫无疑问会觉得冷。
W又利落地剥了一个罐头皮,脑中判断:她正在翻包,一定是在找剪刀,打算剪掉衣物上带有文字的标签,这样就能把厚衣服重新穿起来了。
裴染的手从背包里拿出来了,握着的却不是剪刀,而是一把小水果刀。
W的视野忽然一晃,被人拎着头顶的绳子,拎起来了。
猝不及防地被她捞起来,他的折叠臂还举着罐头,动作凝固在空中。
裴染拎过金属球,三下五除二,就把球身上白色的漆字“DOD”刮干净了。
她又掰开他的铁皮,把水果刀伸进去。
幸好他是只军用球,内部的各种部件上都没有商标,只有个别的几个部件上有字,是些编号。
有的是贴纸,连刮带撕可以弄掉,有的是印上去的,一刮就没。
W安静地等她处理完,才说:“谢谢。”
“不客气。”
裴染放下他,这才从背包里找出剪刀,起身拎过搭在车门上的短大衣,三两下剪掉领标和侧边的水洗标。
围巾和卫衣也如法炮制。还有鞋。
鞋舌里侧,烫着尺码标,牢牢地贴着揭不下来,裴染干脆用剪刀剪掉。
她又看了看鞋底。还好,鞋底只有一排排凹凸的纹路,没有注塑出鞋码。
裴染全部处理完,又从头到脚检查了一遍,连扎马尾的发圈都看过了,确认身上确实再没有任何文字,才算放心,重新穿好衣服。
短大衣的口袋里还装着东西——
上次用绿光变出来的一小片药盒碎片,还有式歌冶的黑皮本子。
她把碎纸片扔掉,翻开黑皮本子。本子的封皮里侧,印着一个小小的金色标志,是一支花,看起来像是裴染在阅读器里见过的鸢尾,奇怪的是,一支花茎上顶着三个花头。这不是文字,可以暂时不用管。
本子只画了二十几页,每一页上都有人倒了大霉。
引擎过热,挂着备用胎的车子车胎爆开,男女老幼浑身僵直,栽倒下去,或者被迫开口说话,每个人物都面露惊恐,在式歌冶的笔下栩栩如生。
裴染忽然发现一个问题,画了这么多页,式歌冶控制其他人的手法却非常单调,无非就是几种:酸软,僵直,强迫他们开口说话,然后炸
死。
作为一个职业漫画家,他画画早就随心所欲,手到擒来,想画什么都可以,却没有画出其他死法。
应该不是他不想,而是还不能。就像她用绿光只能写出两个字一样。
裴染本打算把这些画过的纸页全部撕掉,想了想,又改主意了,只剪掉了上面文字的部分。
W刚才一被放下,就在继续进行他剥罐头皮的工作,就像个天生的流水线作业机器人一样,他的动作十分迅速,已经做完了,正在忙着给压缩饼干去除有字的外包装,
他转头看了裴染一眼。
这种文字随时都会烧起来的时候,她处理的优先级非常明确——
她自己的生存和安全排第一,他排在第二,甚至排在她的保暖问题前面,第三才是式歌冶那本很有用的黑皮本子。
W很快就发现什么在她心中排在第四位了。
食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