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染处理完黑皮本子, 顺手拿过一只被W剥得光溜溜的罐头,用刀刃刮掉铁皮罐身上印着的保质期。
刮罐头的手法很娴熟,跟刚才刮W的手法一模一样。
裴染的手忽然顿住了。
她的目光定在自己拿刀的那只机械手上。
几乎都忘了它。
她心中发寒。
“我的这条机械臂,”裴染说, “表面我全都看过, 没有字, 只印着一个小图标,可是不知道, 里面会不会有哪个部件上有字。”
目前来看,对这些文字的打击方式, 都是定点高温灼烧。
要是这条胳膊什么时候也被高温灼烧,麻烦就大了。可是它连在肩膀上, 真有问题的话, 难道能拆下来么?
W撕开压缩饼干外包装, 流水线般的动作没有停。
他的声音平静:“这是国防安全部委托沃林集团做出来的实验义肢, 我仔细检查过沃林集团送过来的报告了, 部件上没有任何文字, 放心。”
这只球很贴心,帮忙查完了。
裴染撸起衣袖,拿着刀,顺手去刮手肘上那个三角形的小图标。
谁知道沉寂什么时候会升级成什么样, 全都刮掉, 有备无患。
她边刮边咨询:“W,这条机械臂有办法彻底拆除吗?”
拆掉这条机械臂的话, 就少了一样非常有用的武器, 可也不用再考虑身体对它的排异反应,万不得已拿不到药的时候, 这是个活下来的办法。
可是裴染怀疑,这东西可能不能拆。
用药物续命这件事,太危险了,裴染浏览过原主写的那么多备忘,感觉她是个清醒理智的人,应该会选择放弃胳膊,而不是这样一天天吃药维持。
果然,W回答:“如果能简单拆除的话,沃林集团何必要这些年,一直费心费力为你们提供更换义肢尺寸的服务和药物支援,而不是简单地拆除胳膊,扔给你们一笔赔偿金了事?”
“因为这条义肢并不是简单地连接在你的肩膀上的,实验中对你的脑部和神经系统进行了深度改造,就算取掉从肩膀开始的机械部分,排异反应仍然会发生。”
他淡淡说:“这不是为了让你去黑井编造的谎话,因为现在这种状况,没有合适的医疗条件,就算我说可以,你也没法拆掉它。”
这是一条扔不掉的胳膊。
裴染又拿起一只罐头,飞快地刮掉铁皮上的保质期。
她在心中问:“那手环呢?你有没有也找到手环内部结构的图片?”
手环刚刚被她扔了,现在还在地上孤零零地躺着。
手环改成了全图模式,文字消息完全不显示,但是内部就说不准了。
如果里面的各种部件上还有商标规格之类的东西,说不准什么时候,也会被高温打击。
手边没有合适的工具,只有一把剪刀和一把水果刀,想拆都未必能拆,手环偏偏又非常重要,能收发图片,现在安全的信息交流渠道少得可怜,就指望它了。
“我查过了,”W回答,“这是飞蓝公司的机型,是联邦流行的主流产品,二十年前,他们的产品内置能源上还有文字形式的型号编码,现在手环部件越做越小,联邦的各种手环部件上,已经都没有文字了。”
那就好。
裴染心中和W说话,手里走刀飞快,搞定罐头们,过去捡起手环戴上。
W已经把矿泉水瓶全都撕掉了标签。
一人一球一起处理常用药。
药膏管子表面的字像一层漆一样,用刀刮掉就行。药瓶也很容易,撕掉瓶身上的标签纸,刮掉瓶盖上的商标。
最麻烦的是盒装的药。
药盒正反面都印着不少字,锡纸板上的字更是印得密密麻麻。
裴染问W:“你能只凭药的形状颜色就认出这些药么?”。
W看了一眼就安然答:“当然没问题。这些药的样子我已经记住了。名称,用途,用量,我的资料库里都有。”
裴染自己也尽量记住每种药的样子和功用,扔掉药盒。
她把药片和胶囊取出来,尽量装进药瓶里。
W处理完的瓶子里,有个昨天喝空的矿泉水瓶,裴染把里面的水滴尽量沥干,塞了几张纸巾进去垫着,把剩下的药全装进去,封好瓶口。
有些药很麻烦,连药片上都有字母,得一片片刮掉。
W拿过水果刀,刮得飞快。
他很快就发现了一个问题。
“裴染,你这些药是被人用锤子砸过么?”
不少药盒都是瘪的,胶囊像被踩过一样,可怜巴巴。
“哦,都是我捡的。”裴染回答,手上不停。
W纳闷:“我看到你在沉寂刚爆发的时候就去了药店,那时候药店里不是还有药么?”
“货架上还有。”裴染闷头拆药盒,“我捡的是地上的。胶囊踩瘪了怕什么?又不影响药效。”
W:“……”
她是真的不挑。
W用金属爪捏起一个黄色的药盒,“你这里居然有治疗IVO这种罕见病的药。你应该没有这种病吧。”
是在白港的沃林药房总店拿到的药,当时药还在她手里,治安局的巡逻小球们就来了,没来得及交给贺兰羽。
裴染说:“那是别人的药,暂时放在我这儿,也收起来吧,以后再给她。”
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那兄妹俩。
拆药是个大工程,W的机械爪非常灵活,做得又快又好。
裴染把活留给他,自己检查其他东西,扔掉纸巾的包装,剪掉背包上的商标。
一人一球动作迅速,把各种有字的东西该剥的剥,该刮的刮,该剪的剪,全部处理完,又重新查了一遍。
一个字都不剩了。
好在忙到现在,都没有文字再烧起来。
W说:“联邦应该很快就会给全体公民发送警告信息,为避免可能发生的危险,要所有人去除随身物品上的文字。不过他们不能说发就发,要走一套审批流程……”
裴染觉得自己没有听错,他好像冷笑了一声。
他的语气恢复了平时的冷漠客观,接着把话说完,“……审批要花一点时间。”
文字消除已经开始,出事的暂时只有建筑上的招牌和古董车的中控台,可谁也不知道,其他文字什么时候就变得不安全。
等他们慢悠悠地审批完,人都要死光了。
裴染打开手环屏幕,切到编辑图片的界面,问:“W,你能帮我画几张图么?”
“你想发送警告图片给你那个朋友?当然可以。”
片刻之后,他就把一组图片发到裴染的手环上。
他这次又换了画风,是动漫风,色彩鲜明活泼,画上的女孩长得非常像裴染,梳着马尾,穿着件卫衣,正在低头剪掉外套上的标签,标签上文字的部分全部用一排排混乱的波浪线条代替。
他在她耳边幽幽地问:“还是没有灵魂?”
说实话,没有。
画面依旧工整平板,所有犄角旮旯都充满着面面俱到的细节,细节多到让人有点密恐,主次不分,没有重点,
透出种浓浓的AI风。
但是他在帮她的忙,需要鼓励。
裴染说:“无论如何,肯定画到位了,该传达的信息全都传达得很明白。”
W没出声,也不知道收到了她鼓励的意思没有。
其他图片上,画上的女孩检查了随身背包,鞋子,扔掉了一本书,等等。
裴染给艾夏发过去,艾夏秒回,又回了那张震惊到模糊的猫猫头。
不知是在震惊这几张画这么精细,还是在震惊事态会严重到这种地步。
紧接着,又是一张疯狂拥抱的表情包。
裴染回了个抱抱的表情包。
不知道她们到哪了,那辆电单车怎么样了,仪表盘有没有被高温烧掉。
裴染重新编辑那张无字地图,在夜海市区以西偏南点上自己的位置,发送过去。
艾夏秒回,她们的前进速度非常快,估计昨晚还在赶路,也已经快到夜海了,白点出现夜海市南边。
裴染搞定这件事,关掉虚拟屏幕。
“这车不能开了。”W说,“沃莱特迅影的显示屏直接连接着控制系统,这部分烧了,车没办法再启动。”
接下来的路只能用脚走。
裴染还有另一重忧心。
“如果我们的车不能动了,那辆古董列车,夜海七号,控制系统会不会也被烧坏了?”
“我正在查询夜海七号的结构。”W说。
只过了片刻,他就出声:“夜海七号是两百多年以前的列车,非常特殊,整车是全金属结构,没有安装芯片和微电脑,控制台倒是有仪表,肯定也受到了攻击,但是我按现在的状况做了评估,应该是有六成以上的修复希望的。”
六成,不算多,也不算少。
“我还收到了一个消息,”W说,“可能会让我们更倾向于去找夜海七号。”
裴染:“什么?”
“来接我们的特别行动小组整车失联了,失联前,好像是遇到了疯癫态的融合体。”
又是疯癫态的融合体。这个世界已经疯了。
没有人来接,真的要靠自己找路去黑井。
裴染决定:“那我们去夜海,试试运气。”
“嗯,”W说,“如果夜海七号能运行正常的话,以它的行驶速度,明天上午我们就可以到达靠近黑井的终点站了。”
明天,也许就已经到黑井了。
裴染背上背包,拎起金属球,继续沿着路往前走。
那辆不能动的古董车和那堆印满各种文字的杂物被留在了身后。
她现在从上到下,干干净净,“去文字化”的工作已经彻底完成了。
裴染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感觉,空落落的。
“就这么都没了。”她说。
这句话没头没脑的,W却听懂了。
他抬起他黑色的眼睛,望着她。
“它还在你的脑子里。”他说,“你没有忘,我没有忘,文字就不会消失。”
看地图,夜海七号的始发站离这里不算远。
再往前就开始进入市区。楼变密了,烟气也越来越重。
城市上空腾起滚滚浓烟,黑色的烟雾笼罩了天空,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刺鼻的怪味,像是在烧塑料,而且越来越重,呛得人喉咙发痒,很想咳嗽。
裴染忧心忡忡,“不知道咳嗽算不算出声说话。”
W的声音中透着不乐观,“我不知道。也许。”
这也是要用人命才能试探出的规则。
烟气浓重到刺眼睛,呼吸开始难受,裴染解下围巾,多叠了几层,从背包里摸出一瓶水,倒在围巾上,把围巾打湿了一大片,蒙在鼻子上扎紧。
很快就看到了熊熊火光。
前面好几幢大楼都烧起来了,摩天大厦变成一根根通体红彤彤的巨剑,喷着火和黑烟,直指天空,在满天黑烟下明亮到醒目。
起火的原因一望而知——
是大厦上,那些密集的灯箱和霓虹招牌,它们引燃了周围的结构,点燃了整座城市。
W说:“夜海是座老工业城,建筑都比较老旧,线路搭建混乱,沉寂之前,火灾的发生率就比其他城市高很多。”
火灾在蔓延,街道上到处都是混乱的人群。
很多人在奔跑,有不少一家老小带着抢救出来的财物,逃出公寓大厦,局促地站在街上,仰头望着家的方向。
所有着火的大厦都在响着警报,刺耳的“哔——哔——”声连成一片——这种声音倒是没被当成出声说话,可是还不如没有,只让人觉得恐惧。
诡异的是,这片混乱中,几乎没有人声。
人们眼神惶急,却都紧紧地闭着嘴。
火焰爆裂,烧融的广告牌从天而降,落在街道上,发出轰然巨响,砸得人行道固化的地面碎沫飞溅。
大楼里偶尔传出来的一两声哭嚎,不过很快就戛然而止。
W有点奇怪:“按联邦消防法规,这种高度的大厦都应该安装了自动喷淋系统……”
他转眼就想明白了,“夜海停水了。”
他说:“夜海市去年就启用了全自动消防车,配合消防机器人,即使还有水,现在应该已经也不能工作了。”
只能眼睁睁看着城市陷入火海,没有办法。
高空中,又有东西坠落,是一个人砸下来,摔在人行道上,几乎四分五裂。
不知是走投无路,从着火的大楼上主动跳下来的,还是爬到楼外,抓不住烧热的窗框掉下来的。
楼下聚集的人吓得魂飞魄散,赶紧躲开,人群中,有人忽然拦住裴染。
是个中年人,满脸惶急。
他双手疯狂比划,先是比了个到腰的高度,又在头上比了个辫子的动作。
他像在找人,找一个梳辫子的小孩,大概是女儿在混乱中不见了。
裴染正在猜测他的手势,忽然看见他慌慌张张地抬起一只手,在面前的空中画了几下。
他在写字。是个“你”字。
裴染立刻往后退。
嘭——
中年人消失了。
这是裴染第一次看见,有人因为在新规则下写字而爆炸。
这说明,第一,沉寂现在已经升级了,不能再写字给其他人看;第二,用手这样在空中画字也不行;第三,从开始写字到爆炸,时间仍旧是大约三秒;第四,对使用文字的打击方式和开口说话一样,是极爆枪爆开的效果,地面上又出现了死亡之环的焦痕,半径一米。
规则正在一点点通过死亡显现。
裴染尽可能避开混乱的人群,继续往前走。
前面的状况更糟。
火势越来越大,人们从各种大楼里涌出来,汇集到外面的街道上。
W忽然说:“那是一只猫么?”
裴染也看见了。
路边有个老大爷,像是刚从旁边的大厦里逃出来,衣裤上,脸上,全是黑灰。
他的嘴上牢牢地绑着布条,手里没拿别的东西,只拎着一个猫包,包里有只长毛蓝眼睛的小白猫。
老大爷开着手环屏幕,虚拟屏悬浮在身前。
大概因为他年纪大了,眼睛看不清楚,屏幕尺寸拉得很大,内容也放得极大,上面是消息界面,明显已经按照前一次联邦国防安全部的警告信息,切成了全图模式,停留在选择图片的界面。
然而界面上,赫然显示着一整排图片,每一张都包含文字。
这太不安全了。
裴染问W:“黑井的审核通过了没有,他们怎么还不发送警告信息,让大家赶紧把这些有字的东西……”
话还没说完,老大爷突然整个人都窜起来,惨叫一声:
“啊——”
嘴上的布条挡不住,声音溢出来。
出事的不是显示包含文字的图片的虚拟屏幕,而是手环本身。
像是有什么武器,精准地打击到那条黑色的弹性带上,弹性带腾起一大团火光,冒出黑烟。
老大爷的小臂从中段到手掌根,一起跟着烧成焦黑色,像一截彻底炭化了的木头。
虚拟屏消失了,老大爷疼得弯下腰,哀嚎着,手里的猫包落地。
裴染上前抄起
装着小猫的猫包,火速后退。
出声的人必死,老大爷没了。
沉寂程度正在加深。
继大厦的招牌和车辆的屏幕后,这一轮被打击的对象是手环。
中招的不止老大爷一个,与此同时,街道上密集的人群中,还有人腕上亮起火光,冒出黑烟。
因为火灾,很多人都在忙着用手环和家人朋友联络。即使已经切成了全图模式,自己也没有使用包含文字的图片,但是界面上打开的图片列表里,可能仍然有些图上包含文字。
任何文字一在屏幕上出现,手环立刻起火。
有人的衣服被着火的手环点燃,头发也跟着着火了,很快烧成火球。火球在人群中冲撞着,哀叫着,因为出声了,很快就炸开了,火点和血肉一起四射崩裂。
这是人间炼狱般的惨烈景象。
第032章 第 32 章
手环在起火, 很多人吓坏了,即使自己腕上的手环没事,也把它慌慌张张地撸下来,远远地丢开。
混乱中, 裴染把拎着的猫包放在地上。
小白猫吓得不轻, 脊背上的蒜瓣毛炸开了花, 慌乱地缩在猫包里,瞪着眼睛, 从刚才到现在,一直在喵个不停, 声音都喵哑了。
猫能出声,人却不行。
裴染拉开猫包的拉链。
小猫不等她把拉链拉到底, 就挣扎着从打开的缝隙中钻出来, 嗖地窜得没影了。
W说:“你救了只猫, 我还以为你打算养着它。”
裴染抬头看了眼浓烟弥漫, 满地血肉的街道, 随手扔掉空了的猫包。
“我自己能保持活着就很不错了, 还养猫?”
沉寂状态目前不影响动物,那只小猫独自待着,说不定比跟着人类还能活得更长久一点。
裴染继续向前,尽量躲开混乱的人群。
炭化的手腕黑得吓人, 那些脸上是无声的哭嚎, 血花在人群中喷溅,烟雾中的身影碎成千片万片。
W仿佛立定了心思, 要跟她闲聊那些有的没的, 他冷静无波的声音就在耳边:“那我们两个不太一样,我喜欢养宠物。”
裴染的注意力从人群身上移开, 问:“你是个人工智能,要怎么养宠物?”
“是虚拟的宠物,养在我的服务器里。”W说。
裴染懂了,“虚拟的宠物好养多了,没真的宠物那么麻烦。”
“不。我养的虚拟宠物也会生病,也会死,要记得每天给它们按时投食,喂水,打扫清洁,关心不够的话,它们也会抑郁——我特地设置的,一切都严格按照现实中的宠物来。”
裴染默了默,“你可真是……”
闲得蛋疼。
哦,对了。他没有蛋。
裴染问:“所以你养了什么虚拟宠物?虚拟小球?长得跟你像吗?”
W:“……”
W:“最近在养一条蛇。”
裴染的目光飘向路边。
路边,一个母亲的手腕烧焦了,死命忍住痛楚,拉开和孩子的距离。
孩子却害怕了,马上跟过来,小手在空中乱挥,惊慌地抓住母亲的衣服,咧开嘴,嘴上贴着的胶布脱开。
“妈妈……”带着哭腔。
母亲怔了怔。
她伸出手,最后一次,用焦黑的手腕搂住孩子。
噪吵的警报声中,一大一小两个人影一起消失在人行道上。
裴染挪开目光,迅速把和W的话题继续下去:“你养的蛇是什么颜色的?”
以前在地堡,也曾经遇到过一个随身带着蛇的人,是条漂亮的小蛇,只有手指粗细,浑身翠绿,眼睛漆黑,会像手镯一样缠在手腕上。
“是金色的,年纪还很小。最近胃口很好,喜欢吃冷冻的小老鼠。”
“老鼠也是你做出来的?”
“是。”W继续找话题,“我还打算过些天再养一箱蟑螂。”
裴染停顿一秒,“你说你要养什么??”
蟑螂。
地堡里有不少蟑螂,个头很大,还会飞,飞得愣头愣脑,像小型轰炸机一样,和人类一起住在地下,睡觉时会往人身上爬。
W敏锐地察觉到,她问这个问题的时候,连语调都变了。
W迅速答:“没什么。”然后马上转移话题,“那你觉得我养什么比较好?”
“你想养什么就养什么,”裴染说,“不然你养一窝蚂蚁吧?”
“我真的养过两窝蚂蚁,”W说,“养在同一个透明大缸里,它们之间经常爆发战争,最后一窝几乎被另一窝灭种。”
裴染:“……”
裴染:“那咱们兴趣不同,我就是想着,如果我有足够的吃的,可以喂喂它们什么的。”
W说:“我经常喂它们吃虫子。”
裴染想了想,“你为什么不养只蜘蛛?很大的那种,棕色,全身毛茸茸的,我看过一本小说,里面的女主就有这样一只蜘蛛。”
一人一球一边聊着,一边穿越街道。
到处都是一张张苍白的脸,惊惶的眼神,人们不能交流,就算家人和朋友就在身边,也像是相隔千万里。
每个人都是孤独的,在无边无际的沉默中挣扎,死去。
裴染明白W的良苦用心。
在这座着火的人间炼狱里,他在持续不断地跟她说话,聊的内容与眼前的一切完全无关,帮她隔绝出另一个世界,让她保持冷静和理智。
腕上的手环震了,裴染瞥了一眼。
手环已经被她设置成不显示消息内容,有人发来了图片,是联邦国防安全部。
W也在说:“审核通过了。联邦给所有公民发送了警告图片。”
裴染打开消息。
这次不是一张,而是一整组图片,没有字,但是画得非常清楚。
图片是勾线的简笔画,主角是个女孩,梳着马尾,嘴上封着胶带,正在处理全身上下一切包含文字的东西,图片上,所有文字都被画成了一行行乱线。
她的背包和裴染的背包不太一样,多了两个口袋,但是那扣环,那拉链布局,一看就似曾相识,有迹可循。
裴染:“你画的?”
W:“对。”
黑井直接把他画的图片发送给大家了。
裴染往后翻了翻。
女孩摘掉手环,放得远远的,然后在虚拟屏上的设置里,关掉了图片的缩略图显示,然后把图片全部删除了。
最后一副图上,是个男生,打开了手环上包含文字的表情包,然后胳膊被烧成了焦炭。
W还挺体贴,换了个主角,没烧她的胳膊。
裴染关掉屏幕,“如果那个什么审核流程能快一点,抢在手环被攻击之前,发出警告,就不会死这么多人。”
W沉默片刻。
“他们已经尽力了。黑井的临时决策委员会,今天在忙着二期屏蔽层工程的事,正在焦头烂额,等凑齐人,迅速讨论通过,前后也已经用了超过二十七分钟。
“他们不是有意拖延,是受制度拖累,还有人类天然的沟通和决策能力限制。”
W的语调淡漠平静:“这种危机发生时,如果把各种问题全部交给人工智能来处理,由人工智能来全面地分析利弊,给出各种解决方案,从中挑出最优解,哪怕再写个详尽的报告出来,也用不了几秒。”
裴染作为人类,没法反驳。
W说:“黑井已经决定优化流程,由维纳元帅全权负责信息发布这一块,今后警告信息的发送只需要通过她一个人,速度应该可以快一点了。”
裴染低头看一眼这只球。
他对黑井内发生的一切,不止是知道,根本就是了如指掌。
警告发出来了,可是晚了二十七分钟,一切都不一样了。
不知有多少人因为手环被攻击,胳膊烧成焦炭,或者烧成火团,丢掉性命。
手环着火也引起了恐慌,很多人干脆丢掉了
手环,以后不能再收到联邦后续的警告信息。
不过那些收到警告信息的人,还是行动了。
就在大马路上,人们慌慌张张地脱掉衣服,手撕牙咬地撕掉标签,清掉包里所有包含文字的东西。
好在就算丢掉了手环,大家也能看到其他人都在忙什么,人人有样学样。
只过了片刻,人行道上就全是丢出来的各种纸张、文件。
在这个一切仿佛都在电子化的时代,竟然还是有那么多有字的实物。
身份证,驾驶证,银行卡,毕业证,房产证,结婚证,离婚证,合同,欠条,纪念册,手账,情书,小纸条。
所有这些在逃命的时候,也记得随身携带的重要物品,现在都被慌慌张张地胡乱扔在街道上。
外在的一切,那些财富,荣耀,契约,恩与怨,爱过恨过,为之努力过,似乎割舍不掉的,都随着文字一起被剥离了。
每个人都重新回归成为纯粹的生物性的人本身。
冷风在楼宇间刮过,无数文件打着旋,满天飞扬,沾到火苗,化成一只只燃烧的蝴蝶。蝴蝶舒展它们明亮耀眼的翅膀,把火焰带到更多的地方。
火势更大了。
浓重的烟气扑面而来,几乎完全吞没街道,遮蔽了视线。
裴染的眼睛刺痛,飚出泪花。
最可怕的是喉咙。
裴染停下来,憋住气,又拿出矿泉水,把层层叠叠的围巾浇了一遍,捂住鼻子。
可即使有浸湿了的围巾过滤,呼吸之间还是有呛人的怪味,让人简直抑制不住咳嗽的本能反应。
她忽然有点羡慕W。
他不会咳嗽,也不会流眼泪,一双黑色的眼睛在浓烟中淡漠地来回扫视。
W察觉到她的状态不对,出声:“裴染,烟太大,我们不要再往前走了。我们想办法去找其他的交通工具。”
裴染心中很纠结。
连古董车都坏了,唯一的代步工具没了,不知道还能有什么车可以用,如果再不去找夜海七号,难道真的要用脚走到两千公里外的黑井?
裴染问W:“这样全城起火的话,夜海七号会不会开不出去?”
W回答:“夜海七号的始发站建在地下,出城前全部是封闭的隧道,我估算,地面上的火情应该不会有太大影响。”
“但是,裴染,”他的金属球身旋转半圈,看向身后起火的街道,“火蔓延得太快,如果继续往里走,我们可能很快就没有退路了。”
会被大火封在夜海市区。
裴染把金属球上吊着的绳子攥得更紧些,问他:“所以你打算怎样?向前还是回头?”
W停顿一秒,才回答:“我听你的。”
裴染说:“我想要向前。”
W回答:“好。”
裴染继续向前走。
烟雾中,旁边忽然爆发出一连串的咳嗽声。咳得撕心裂肺。
终于有人撑不住了。
一。二。三。
灰黑色的烟雾中,那个佝偻着腰咳嗽的人影依旧站在那里,咳嗽声还在继续。
咳咳咳。咳咳咳。
咳嗽竟然是安全的。
周围的人几乎喜极而泣。咳嗽声顿时响起来,此起彼伏。
裴染观察周围,确认真的安全之后,也跟着揭开胶带,一连串咳嗽溢出来,喉咙撕裂一样地疼。
一人一球在浓烟中分辨着方向,继续穿过大大小小的街道。
“到了没有?”裴染问。
一阵冷风刮过,烟气散开,前面一幢大楼的外立面上露出巨幅广告。
牌子是复古的样式,铁皮上喷着漆,上面的字已经被火燎没了,只剩残缺的半幅画:一辆老式列车的车头。
夜海七号的始发站终于到了。
车站建在地下,进站口看起来像是地铁的入口,也贯彻了这种古典风情,没有虹膜扫描,只横亘着一排闸机。
离入口不远的地方,聚集着不少人,总有三四十个,看来也是想来这里,乘着夜海七号离开这座燃烧的城市。
裴染先扫视一遍,没有看到艾夏。夜海的大火烧成这样,不知道她和外婆安全进城了没有。
闸机口,人们同样扔了满地的零碎,小心翼翼地彼此保持着一两米的距离,试试探探地往车站里张望,却没人动。
裴染有点奇怪:“他们在干什么?”
W答:“是闸机。看起来不太正常。”
他的眼睛是摄像头,自带多倍变焦,视力比裴染的人眼好得多。
再走近一点,裴染也看清了。
进展入口,一排一共有八台闸机,机身通体银色的金属皮,每个闸口都有一对透明的扇形挡板,看上去可以开合。
灰蒙蒙缭绕着的烟雾中,这些闸机并不是静止的,正在虫子般妖异地涌动。
扇形挡板如同一对对透明的昆虫翅膀,微微颤动着,发出嗡嗡的轻响。
原本应该是四四方方的坚硬的金属闸机,现在质地似乎变得柔软了,仿佛里面藏着什么活物,机箱表面东鼓起一块,西鼓起一块,就像正在冒泡的沼泽地。
鼓起来的部分,质感不像金属,更类似人类的皮肤,上面隐隐暴出一条条的青筋脉络。
这情形太怪异,没人敢过去。
裴染:“又是疯癫态的融合体。”
W的声音忧虑:“联邦以前从来没有过这么多融合体。”
这世界越来越混乱了。
人群中,忽然有人动了。
是个学生模样的男生,穿着件藏青色的羽绒服,戴着口罩,背着双肩包。他先是茫然地原地转了几圈,接着就一步又一步,朝那组奇怪的闸机走过去。
好几个同样学生打扮的人和他站在一起,现在他忽然一个人往前走,他的几个朋友都有点懵。
一个戴红色绒线帽的女生一把拽住他的胳膊,但是苦于不能出声,只能用眼神示意他不要过去冒险。
男生完全不理。
他回过身,挥舞胳膊,赶蚊子一样甩开朋友的手,一意孤行。
裴染盯着他瞧,琢磨:“他的眼神好像不太对。”
W同意:“反应速度也不正常,眼珠转得很慢,没有表情,像在梦游。”
第033章 第 33 章
W说:“我刚刚做了人脸识别, 在黑井的联邦公民资料库中比对,这人叫奈彦,是夜海大学大二的学生,读金融。”
裴染心想, 沉寂升级了, 他和黑井之间的信号收发仍然正常。
他是国防安全部的机器人, 估计他们有特殊的军用通讯方式,和受影响的民用信号不太一样。
他这颗金属球和手环不同, 不会把文字信息显示在界面上,直接在核心处理器内部处理完, 再通过不受限的军用信号发送,简直完美。
类比一下, 她在脑内用绿光写字, 在目前的沉寂状态下, 会不会也是安全的呢?
此时此刻, 闸机前, 这名叫奈彦的男生并没有觉得自己在梦游。
前两天沉寂开始时, 奈彦正在校内运动场跑步。
当时正是下午,多数人都在上课,跑步的人只有寥寥几个,离奈彦不远的地方, 有个挺壮的男生和他同方向跑着, 两个人不认识,还是忍不住暗暗较劲。
奈彦刚跑了两三圈, 还没怎么出汗, 周围突然一阵打雷般的闷响。
大地震动,连跑道都在晃。
奈彦立刻蹲下, 抬头四处张望,才发现不是地震。
隆隆的轰鸣声中,附近的教学楼就像被安装了定时爆破的炸弹,几乎在一瞬间,碎成了渣。
奈彦从来没见过这种爆炸——几乎没怎么向四周炸开,整幢楼的所有部分同时变成了细碎的小块,土堆一样瘫了下去。
运动场上的几个人都吓懵了。
挺壮的那个男生倒是没蹲下,手里还攥着水瓶,直愣愣地望着被夷平的教学楼,张开嘴,下意识地骂了句脏话。
嘭地一声,血花四溅。
那是奈彦第一次看见有人因为出声而死,也是第一次意识到,手环上刚刚收到的那条关于“沉寂”的警告,并不是一个玩笑。
这两天,他一
直和几名幸存的同学待在一起,在夜海大学的运动场上露宿。
几个人绝不出声,所幸那时还能通过写字交流,今天早晨,遵照提示,把手环改成了全图模式,刚才看见有招牌着火,他们就反应过来,一起清理掉了包含文字的随身物品。
奈彦的家在西北方的一个小城,家里有爸爸和妈妈。
爸爸妈妈都还活着。出事后,他给妈妈发过图片消息,妈妈怕路上有危险,嘱咐他暂时待在夜海,看看情况发展再说。
可夜海现在待不下去了。
到处都在着火,火势越来越大,几个同学艰难地用画画沟通了一下,决定离开夜海回家。
奈彦以前坐过一次夜海七号,这回立刻就想起它来了。他们来到车站,没想到会遇到这么奇怪的闸机。
奈彦刚刚一直在盯着冒泡的闸机瞧,这么瞧着瞧着,周围的烟雾突然变浓了。
灰色的烟雾浓重得像包裹着人的墙,连站在旁边的同学都不见了,有点奇怪的是,倒是不觉得太呛人。
烟雾中,还能隐约看到那排闸机,闸机只在距离他两三步远的地方,离得很近。
有点太近了。
不知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近的。
闸机上暴出一条条狰狞的青色血管,让人心生寒意,奈彦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再退几步。
可是仿佛无论怎么退,都不能把距离拉得远一点。
就像在做噩梦。
奈彦立时冒出一身冷汗,背后发毛。他转头看看周围,想找到同伴,可烟太浓,遮蔽着视线,一个人都看不见。
他干脆转身就走。
两条腿像不听使唤一样,每一步都迈得很艰难,浓重的烟雾中,有什么东西忽然抓住了他的胳膊。
是一只苍白的女人的手,指甲发青,像是死人。
奈彦害怕极了,拼命地甩,才甩开那只手的纠缠。
闸机却还在身后原位,怎么都摆脱不掉。
这好像是传说中的鬼打墙。
奈彦拼尽全力往前,仿佛艰难地走了一个世纪,终于看见自己离闸机远了一点。
他舒了口气,忽然觉得大腿前,又有什么东西挡住了去路。
浓烟让他看不清腰部以下,他用手摸索了一下,手指碰到了一样东西,那东西质地坚硬,微凉,摸起来更像个薄片。
身后的闸机又追上来了。
这回奈彦没有犹豫,腿一抬,从那东西上面跨了过去。
仿佛有嗡嗡的轻响。
奈彦的脑子突然就清明了。像猛然从梦中醒过来,墙一样的浓烟全都不见了,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清晰无比。
他的脑袋嗡地一声。
他发现,不知是怎么在烟雾里走的,明明在努力远离闸机的方向,却莫名其妙,竟然走到了闸机入口。
刚才挡住他大腿的薄片,正是闸机入口那对透明的扇形挡板,现在正在他的胯.下,像昆虫翅膀一样微微翕动。
怎么就走到这里来了??
他浑身汗毛直竖,马上想收回跨过去的脚。
然而已经晚了。
闸机内部爆发出一阵咔咔声,两边的金属箱像气球一样疯狂膨胀,猛地把他挤在中间。
挤得太紧,压得胸腔快喘不过气,使劲挣都挣不出来。
奈彦的几个同伴急了,没再管危险不危险,一起冲上去,七手八脚地抓住他的胳膊,揪住他的衣服,想把他从变形的闸机口拉回来。
然而闸机又动了。这次动的是透明的挡板。
就像昆虫的翅膀突然开始生长了一样,坚硬的透明挡板迅速拉长,延伸。
它无声无息,却无坚不摧,是两片薄而锋利的快刀,一瞬间,向上一切到底。
奈彦在人生的最后一刻,没有再挣扎,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妈,我回不去了。
他被闸机挡板切成了两片。
他的朋友们还在拉着他,突然力用空了,一起向后踉跄了几步。
有人丢掉仍在手里抓着的东西,捂住嘴巴,把尖叫死死地压在喉咙里。
闸机恢复如常,金属箱缩回原位,透明挡板变回规整的扇形,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安静地等待着下一位的光临。
它活切了一个人,人群大惊失色,都在往后退,不少人干脆不再打夜海七号的主意,赶紧走了。
裴染默默地跟着人群一起往后退了退。
这东西还叫什么闸机,不如干脆叫铡机。
裴染转头打量四周。想进站,未必非得过这个铡机不可,说不定还有别的路。
“我正在查询这座车站的结构图,”W和她的想法一致,“唯一的办法就是现在回到城外,沿着地下隧道钻进车站里。”
可是火势太大,现在想退出城,只怕已经来不及了。
进站口明明就在眼前,像个张开的黑黝黝的洞口,闸机就是它会嚼人的獠牙。
现在沉寂升级了,会写字的绿光用起来不知道安不安全,不过不能指望它,就算安全,它现在也在睡觉。
裴染把手放进口袋,指尖触到式歌冶本子的硬皮。
会画画的绿光什么都好,脾气随和,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唯一的问题就是,和她写字的绿光不同,每次使用的时候,它都会绿油油明晃晃地落在笔尖,每个人都能看到。
绿光之间可以互相吞噬,轻易暴露体内的绿光,绝不是好事。
这里人多眼杂,裴染默默地后退,一直退到旁边的大厦转角,才掏出本子,打开到空白页。
W知道她要干什么,非常不乐观。
“要不要我先帮你画出一个大概的样子,你参考着再画一遍?”
裴染无语:“我又不是要画人,就是画几个长方形而已。”
一排闸机,九个长方体,八对扇形,技术难度为零。
裴染从本子上摘下钢笔,绿光一召就到,水滴般落到笔尖,轻轻晃动。
裴染抬眼看看闸机那边,估量:“会不会因为距离太远,让画出来的画不能生效?”
她并不清楚,画画是不是有距离的要求,每次式歌冶都离画面主体不远,当然也许是因为他变态,就喜欢近距离看着别人死。
W听见她的话,心中默默吐槽:每次画出来的画不生效,是因为距离么?
不过他还是乖乖地做了距离测算,“应该不会,你现在和闸机的距离,比你上次画三个管道工的时候的最远距离,还要近了五十公分左右。”
那就好。
裴染认真地对照着不远处的闸机,看一眼,画一笔,横平竖直,整出一个方形。
画这种方形不会被当做写字,方框在黑井发来的警告图里就出现过,手环正常显示,没有烧起来。
裴染再画一个方形,添了几笔,把它弄成一个长方体的样子。
W看着她画,忍了忍,没能忍住:“裴染,你需要一点建议吗?”
裴染头也不抬:“说。”
W:“你知不知道绘画中有一种技巧,叫做透视,可以在二维平面上展现三维空间的深度和距离,使画面中的物体远近关系明确,具有空间感……”
“嗯?”裴染刚画完一个规整的新的方块,偏头打量,“你是觉得我这个闸机画得还不够好?没用尺子就能画得这么方方正正,我觉得已经很不错了。”
画渣裴染对自己要求不高。
W停顿片刻,默默地把他的“透视”和“空间关系”装进绢袋,葬到土里。
W:“……是。是很不错。很像。”
裴染画完她的九个方块,又在每一对方块之间,仔细加上扇形。
W这次表扬得自动自觉:“没用圆规,扇形的弧度就画得这么整齐,也很不错。”
W琢磨:想要对付闸机,不知她是打算把它们画得裂开,炸掉,还是让透明挡板折断,无论哪种,对她的绘画水平都是种挑战,画出来后,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奇怪的事。
可是裴染只在端详她的新作品,没有再落笔的意思。
闸机那边又有异动。
死了同伴的几
个大学生还没走,其中又有一个男生,忽然离开大家,眼神茫然地转了转,抬脚往闸机那边过去。
他刚刚明明还使劲抓着奈彦的胳膊,想把他往外拉,现在自己居然也往前凑。就像中邪了一样。
其他同学都吓到了,这回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让人去送死,他们齐心协力,有人抱住他的腰,有人拽住他的胳膊,坚决不松手。
这男生满脸惊慌,竭尽全力地挣扎,好像抱着他的是鬼。他力气不小,一群人扭在一起,像在摔跤一样,乱成一团。
其中那个戴红色绒线帽的女生,原本拽着男生的背包,忽然意识到什么,松开手,抡圆了胳膊,一巴掌呼在男生脸上。
“啪——”
一声脆响,男生的眼神骤然清明。
他抬头看看闸机,转头看看同学,吓到哆嗦。
这边正混乱着,街道对面,一个中年女人也朝闸机那边走过去。
一个接着一个的,好像飞蛾扑火。
中年女人是孤身一人来的,没有同伴拦着,眼神和前两位一样,直愣愣的,还会用手东摸西摸,很快就走到了闸机前。
她没继续往前,而是弯下腰,梦游一样在闸机口的地上摸索,捡起一样东西,拿在手里,继续晃晃悠悠地往前走。
她在另一端的闸机口,距离有点远,裴染只能看出是个带挂绳的牌子。
W的眼神极好,“是夜海七号的员工工牌。”
地上现在到处都扔着各种文件和证件,工牌混在其中,并不显眼,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找出来的。
闸机口没有别的通道,夜海七号的员工要进入,势必有特殊的办法,刷一下工牌试试看,也许真的是个思路。
裴染屏息静气,也想看看会发生什么。
中年女人迷迷糊糊地走进闸机间,把工牌举到金属箱上刷卡扫描的地方。
闸机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咔咔一阵乱响,紧接着,忽然吹气一样膨大,瞬间把中年女人夹住,透明挡板又开始拉长。
它六亲不认,工牌也不行。
裴染盯着那边,飞快地转了转笔。
笔停在指间,闸机那边,膨胀变形的金属箱就像气球突然被针戳破,猛地瘪下去,拉长的透明挡板也倏地回缩,变回了长方体和扇形本该有的样子。
就像裴染画的那样。
W:?
W:这也行??
第034章 第 34 章
闸机本来就应该是这种方方正正, 简简单单的样子,裴染只不过让它恢复了正常而已。
在这个疯狂混乱的世界,正常反而成了一种奢望。
闸机刚才把人夹住时,中年女人就已经清醒了, 一直在惊慌地胡乱挣扎, 现在闸机忽然把人放开了, 她反而愣住了。
她看看前面,又回头看看身后, 一双脚像钉在地上似的,呆站着一动不动。
戴红色绒线帽的女生看见了, 火速冲过去,拽着她的胳膊, 把她从闸机口拖出来。
她是对的。
因为裴染也发现了, 闸机只保持了几秒的正常状态, 就又开始蠕动。
最先动的是最靠左边的金属机箱。
平整的金属箱体上鼓起一连串泡泡, 泡越来越大, 整个箱体都在扭动, 变形,就像里面藏了个不安分的活物。
一个最大的泡忽然从它的上表面鼓出来,这次不是规整的圆形,而是一颗头颅的形状。
是一颗人头, 能看得出眼睛鼻子和嘴巴, 五官齐全。
它扭摆着,长长地抻着脖子, 呲开两排牙, 无声地吼着,转瞬又没入箱体里。
这种骇人的景象, 吓得闸机前的几个大学生和中年女人连连后退。
紧接着,一整排的其他机箱也跟着动了,又像开始时那样,不停地往外鼓出半金属半血肉质地的大小气泡。
它和发疯的管道工们一样,恢复的速度比人类快得多,只被黑皮本子控制了几秒,就重新活起来了。
身后的一幢大厦突然爆燃,一大团火焰喷到窗外,夹带着灼人的热气,碎玻璃雨点一样噼里啪啦地砸在街道上。
夜海正在变成火海,时间紧迫。
裴染扣上笔帽,收起黑皮本子,从大厦转角出来。
“你打算干什么?”W问。
裴染摘掉皮手套,活动了一下机械手指,“我打算暴力拆解。”
W:“……”
裴染指挥:“给你一个任务。如果你发现我的状态看起来不对了,好像在梦游,就用你的爪子拉我的腿,绊我的脚,随便你怎么弄,务必把我拦住,然后把我抽醒。”
刚才那几个往闸机上扑的人状态很不对,就像被人催眠了似的,好在这种梦游的程度并不深,一巴掌就能拍醒。
W的折叠臂修好了,灵活有力,想拦个人,抽人一爪子,什么问题都没有。
W安然答应:“好。”
裴染边走边扫视了一遍闸机前的人群。
催眠那两个大学生和中年女人的,应该不是疯癫的闸机融合体。
他们几个梦游时的送死行为,看上去更像是在帮人趟路。
尤其是中年女人,被控制着捡起地上的夜海七号员工卡,试着在闸机上刷了刷,结果证明是失败的,闸机不认。
有人不知道该怎么过闸机,在用一条条人命给自己做实验。
这种催眠,看上去很像是秩序类融合体的特殊能力。
如果真的有这样一个藏匿在人群中,会催眠的凶手的话,这人很可能是在街道对面,靠近最后一个闸机机箱的地方。
因为那张夜海七号的员工卡扔在地上,就在最后一个闸机机箱前,混杂在满地的文件里,毫不起眼。
站在街道这边,距离太远,只有金属球那种有放大倍数的眼睛,才能看清楚是什么。
先假设催眠者不同时拥有超级视力的异能,可以暂时先排除一直在街道这边的几个大学生,至少他们的嫌疑比较小。
最后一个闸机附近,有十几二十个人,其中有带着孩子的一家三口,有一对年迈的互相搀扶着的老夫妇,有几个年轻男女,互相好像不认识,彼此保持着距离,还有四五个扎堆的身材高大的男人,里面有个人穿着医生的白大褂,十分醒目。
裴染扫了他们一眼,径直走到第一个闸机金属箱前。
它变形得最厉害,一冒出那颗人头,后面的一连串金属箱才跟着动了,说不定比较重要。
裴染停在距离闸机口一两步的地方,取下大背包,撂在地上,又把金属球摆在上面。
其他人都有点懵。
尤其是那几个大学生,亲眼目睹一个同伴被切,两个人迷迷糊糊地往闸机那边跑,现在眼看着,又过来了一位。
这位与众不同。
她眼神清明,动作麻利,一点中邪的迹象都没有,却一样往闸机跟前凑。
两千多公里外。
黑井地下基地。
进入沉寂后五十一小时。
黑井的危机处理工作昼夜连轴转,越来越多的人员装备和各种生产设备抵达基地。
不过人类仍然有自己的生物钟,很多人选择夜晚去休息,现在是白天,指挥中心大厅里的人多了不少。
只有代理人W不用睡觉,不分昼夜,永远清醒,持续不断地处理着基地内外的各项事宜。
联邦的最高行政长官——首席执行官巴瑟威也在指挥中心里。
巴瑟威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身材保持得非常好,宽肩长腿,风度翩翩,就算在黑井这种避难所里,身上的套装也一丝不苟。
联邦人人都说巴瑟威极具个人魅力,尤其是演讲辩论的时候,大选期间,直播一开,他的选票哗哗地来。
此时,他正坐在一把高背椅上,腰背挺得笔直,眉头蹙得分寸合宜。
“比起军用装备,作为首席执行官,此时我更关心普通联邦公民的接收
问题。代理人W,这件事怎么样了?”
W在这点上,倒是和他意见一致。
“根据我的估算,”W说,“黑井现在已经可以开始接纳普通联邦公民了,物资储备足够坚持到生产线建立的时候,大量难民的进入并不会超出黑井的负荷。”
有人问:“问题是,黑井容量有限,该怎么判定谁有资格进入基地,谁没有?”
维纳元帅说:“决策委员会今天下午准备碰个头,专门讨论这件事。”
W提醒:“希望决策委员会能尽快做出决定。外面成千上万的人正在死去,如果再晚的话……”
他的语调中忽然透出一点嘲讽,“……可就没有那么多活人可供委员会挑挑拣拣的了。”
德尔萨中将也在,他纳闷地抬起头,望向大屏幕。
他低声咕囔:“他这句话说得怎么那么不像人工智能……”
W已经恢复了平静无波的语调:“我会立刻制定基于不同考虑的各种筛选难民的方案,发送给决策委员会做参考。”
维纳元帅点头同意。
每当这种时候,她都不得不从心底承认,代理人W永远都能在第一时间,迅速给出一系列的备选方案,让他们从里面选出最满意的来。有这么个人工智能,要操心的事少了不少。
等他们讨论完,联邦文化.部长才插口问W:“你上次说的,联邦数字图书馆的资料怎么样了?”
W回答:“资料现在已经到了夜海市。”
会议室的大屏幕上切出画面。
画面的视角很低,像在地面上,仰头望去,夜海如林的高楼宛若一把把燃烧的火炬,黑烟窜上天空,街道上,人们拖家带口地奔逃。
会议室里一片沉默。
镜头转了个方向,视野里是一排闸机,那个一五九三号沉寂者,裴染,正在往前走,头顶烧掉一半的广告牌上,古董列车的车头映入眼帘。
“夜海七号。”有人认出来了。
W答:“对。我们正准备进入夜海七号的始发站,希望能乘车离开夜海,前往黑井。可惜进站口有一个疯癫态的融合体。”
不用他说,所有人也都看见了。
地上躺着尸体,像是被利刃切割过,满地血浆。
“这是……切了个活人吗?”
“一里一外两片,应该是。”
能把人一分为二的闸机,所有人不寒而栗。
但是镜头中的女孩,毫不犹豫,一步迈进闸机的金属箱之间。
闸机在她靠近的刹那,瞬时膨胀,金属表面变得半透明,暴出的血管组织狰狞到吓人。
首席执行官巴瑟威刚刚猝不及防,在屏幕上看见了切割开的尸体,一直在尽量保持不动声色,此时再瞥见这么怪异的景象,忍不住吸了口气。
“融合体现在居然变成这样了?”
W答:“是疯癫态的融合体。也许是因为第五裂隙释放的能量强度增大,外面的疯癫融合体数量大幅增加,正在发生严重的异变。”
屏幕上,膨大的闸机金属箱没用半秒,就暴涨到一人多高,像两个巨型的金属大泡,马上就要把裴染挤压在中间。
裴染没有后退。
她瞅准它膨大到暴出青筋,最脆弱的部分,撸了一下右边机械手臂的袖子,一拳猛地捅进去。
噗地一声。
金属和皮肉混合材质,像吹起来的气球,被她一拳捅穿,表皮爆开,露出里面的复杂结构。
闸机内部的各种部件和人类的内脏器官完全融合在一起,红色的血管和闸机五颜六色的线路交缠,一下一下地跳动着,乱糟糟地不分你我。
闸机吃痛,缩成一团,扇形的透明挡板却动了。
它昆虫翅膀般愤怒地嗡嗡振动着,猛然拉长变形,横向一拐,薄而锋利的边沿对准裴染的腰横切过来。
但它没有裴染的机械手快。
机械手已经准备好了,捏住挡板,发力一掰,透明的挡板齐根折裂,机械手再来一下,另一片透明挡板也断了。
裴染面无表情,顺着刚刚捅出来的大洞,三两下撕开金属机箱的皮,手伸进机箱里。
一把又一把缠绕着血管和生物组织,几乎辨别不出模样的零碎被拽出来,丢在旁边。
她掏了它的膛。
指挥中心里,人人的念头一样:她这好像是狼爪子。动作和狼掏开猎物的肚子,拉出一堆内脏的样子一样一样的。
裴染仿佛在找什么,终于找出来了。
她的手从金属箱里抽出来,手里攥着一个怪东西——是颗心脏。
形状很像人类的心脏,尺寸却大了不少。
那颗心脏上还连接缠绕着青色的血管和线路,在她的机械手上不停地跳动着,一下又一下。
裴染黑色的机械手指一攥,暗红色的血浆喷溅,心脏碎了。
心脏碎裂的瞬间,一排金属闸机仿佛是一体的,所有金属箱都跟着抽搐了几下,蠕动终于停了。
这玩意不动了。W掐断了视频画面。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
首席执行官巴瑟威好半天才回过神,“她那只……呃……机械手臂,是非法的吧?”
W淡淡答:“不是,完全合法。她在幼年时参加过沃林集团为国防安全部研发机械义肢的实验,这次实验因为违反法规,招募婴幼儿志愿者,沃林集团前些年还接受过调查。因为这种特殊义肢不能用普通义肢替换,志愿者拿到了联邦的特殊赦免令。您需要查询赦免令么?”
“这样啊……不用了。”巴瑟威说。
夜海市。
裴染站在闸机前。
和她料想的一样,闸机是与人类的融合体,内部就像那三个疯狂的管道工,也有一颗变异的奇怪心脏。
心脏停跳,疯癫的融合体就死了。
也像她预料的那样,她全程脑子都很清醒,没发生任何异常。
闸机受到这种攻击,都没有启动催眠的功能,说明催眠的确实不是它,它就只是个会切人的铡机而已。
而那个偷偷躲在人群中,会催眠控制别人,让别人试探着过闸机的人,看到她主动上前对付闸机,当然不会插手,巴不得她能把闸机处理掉,渔翁得利。
不知道究竟是谁。
闸机融合体内也有一小团绿光,待的位置离心脏不远,就藏在金属箱最里面,一截粗大的螺旋形管道的管道口,只是有点够不着。
旁边忽然伸过来一只手。
袖口整洁,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把一沓纸巾递到裴染面前。
裴染转过头。
身后是刚才看到的那个身穿白大褂的男人。
他看起来应该不到三十岁,个子很高,戴着淡蓝色的医用口罩,头发是浅淡的灰栗色。
口罩上的一双眼睛,瞳仁发蓝,又混入一抹烟灰,清澈温柔。
他从头到脚一尘不染,身上的白大褂洁白到耀眼,在这种到处着火的时候,就显得有点特殊。
裴染心想,沉寂已经进入第三天了,他还穿着医院的衣服没脱,难道还在坚持工作?不过想一想,就算进入沉寂,也总不能直接撂下病人不管。
他旁边还有好几个同伴,同伴倒都是便装。
医生又往前递了递纸巾,目光落在裴染沾到血污的机械手上,虽然没说话,眼神却很好懂。
他的眼睛正在说:这种怪东西的血不一定干净,还是擦掉比较安全。
裴染接过纸巾,随便抹了几下手指,又擦了擦溅上血的外套前襟。
医生的手环震了,面前弹出悬浮的虚拟小窗,上面显示着刚收到的图片,是张缩略图。
裴染眼尖,看见是个发信人的头像是个黑色卷发男人,发来的图片上潦草地画着街道,看街道的布局,应该就是附近,图片上的一个街口,点了个醒目的红点。
医生回头朝那个方向看了看,对裴染点了下头,转身急匆匆地迎过去。
闸机不再乱动,又有别人也试探着过来了,人太多了,人群里还藏着个会下黑手的秩序融合体,现在不是拿绿光的好时机,裴染没有再去够藏在闸机里的绿光,回身抄起地上的大包和金属球。
闸机融合体死了,可以进去找夜海七号了。
裴染穿过闸机,进入通往地下车站的隧道。
“没有绿光跟着我吧?”裴染问。
W动了动眼睛,“没有。”
这条隧道不知是多少年前建成的,像个地铁站一样,虽然停电,备用电源还开着,每隔几米就有一盏小灯,不算暗,可也算不上亮。
隧道里是平缓向下的斜坡状扶梯,因为停电,一动不动,裴染自己顺着扶梯往下走。
W忽然说:“尤连卡。”
裴染没懂:?
“刚才那个对着你笑的男人,”W解释,“我识别了他的眼睛,找到了他的公民资料,叫尤连卡。”
裴染:“他戴着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我都没看出来他笑没笑。”
W坚持:“从他眼睛形状的变化、眼角的细纹,还有口罩外观细微的改变,我能推断出他口罩下脸部肌肉的运动——我看出来他笑了。”
裴染:“哦。”
裴染:“他笑不笑的,很重要么?”
W没回答,继续说:“尤连卡,二十八岁,是夜海市一个不太成功的兽医。”
还以为那个尤连卡是给人看病的医生,原来是看小动物的。
裴染:“……”
裴染:“不太成功?为什么要说人家不太成功?”
第035章 第 35 章
“这个尤连卡, 夜海大学动物医学专业毕业,”W说,“毕业后攒了几年钱,在夜海开了一家小型兽医诊所, 我查询了前两年联邦税务局的缴税记录, 他的诊所自从开业以来, 一直都在亏损,还有因为经营业务不合规, 收到了几次处罚的记录。”
这位人工智能仗着自己可以和黑井通讯,能访问各种数据库, 把人家查了个底掉。
他能根据人脸,随手查到名字, 本来是个非常好的功能。
只要在式歌冶的黑皮本子里画上个模样差不多的小人, 再写上名字, 对方的小命就捏在她手里了, 想杀谁就杀谁。
然而现在沉寂状态升级, 不能再写字了, 这功能就变得有点鸡肋,没什么大用。
裴染:“你干嘛要管人家成功不成功?”
W悠悠答:“你们人类,不都是用成不成功来评判别人的么?”
什么就“你们人类”了?
“反正我没有。”裴染说,“别人成不成功的, 跟我没有关系。如果让我评判别人的话, 我只会看两件事,第一, 这个人是不是个可靠的合作伙伴……”
有可靠的合作伙伴, 就能结组去地面收集物资,可以去的地方更多, 拿到的报酬更好,还不会被不靠谱的猪队友坑。
裴染继续:“……第二,能不能提供资源。”
能提供资源的人也很重要,比如墙上画着一扇窗户的阿力木大叔,他卖的黑面包质量非常好,面粉里没有沙子,尺寸也比别人卖的黑面包都大一圈。
至于其他人过得好不好,成功还是落魄,一律与她无关。
反正说不准哪天就突然死了,整个世界都和她关系不大。
W重复她的话:“第一,要是可靠的合作伙伴,第二,要能提供资源。裴染,我觉得你的评价标准非常不错,相当合理。”
裴染:“是吧?”
扶梯下到底,裴染终于看到夜海七号了。
一股又一股的浓烟顺着扶梯涌下来,站台上烟雾弥漫。
这辆两百多年历史的古董列车,是个黑色的庞然大物,在缭绕的烟气中,安静地停靠在站台上。
它通体厚重的黑色金属,风格与线条简约的现代列车完全不同,车头和车身结构复杂,各种金属部件的形状全部暴露在外。
因为是观光列车,坐的人不多,车头后只挂着五节短短的车厢。
看上去一切正常,至少没有着火。
裴染问:“它是蒸汽动力的吗?”
“倒也没有那么老,”W说,“夜海七号使用内燃机作为动力来源,上百年前,是以柴油作为燃料的。当年石油枯竭后,夜海市政府曾经打算把它改造成电驱动列车,遭到夜海市民的强烈反对,最后专门为这列车设计了使用特殊的高效燃料的内燃机。”
现在只能祈祷它在这轮攻击中,遭受的破坏不严重。
列车旁边是站台,一块巨大的显示屏没能在攻击中幸免,起过火,不过火势没有蔓延,已经熄了,只在往外冒着黑烟。
站台上,有几大片血花四溅的痕迹,已经干掉了,变成一块块的深褐色。有人死在这里,估计是工作人员。
车头对着隧道的方向,那边倒是没有烟过来。W说得对,这条地下的隧道一路通往城外,全城大火对它没有什么影响。
铁轨延伸,指向一条逃生之路。
裴染跨上车头的踏板,钻进驾驶室。
驾驶室里的状况比她料想的还要糟糕。
和古董车一样,夜海七号的操作台也被烧过。
它的操作台上没有安装微电脑,但是还是有各种仪表和简单的屏幕。仪表盘上因为有文字,烧得焦黑,屏幕更是完全损毁了,烧得缩成一团,露出下面断掉的线路。
好在操作台本身和车身一样,也是全金属质地,火势没有继续扩散。
“能修么?”裴染咨询W。
W回答:“我正在查询这辆车控制系统的结构,判断损毁程度,希望能给出一个维修方案。我不是这方面的专家,需要同时查询其他资料,稍等。”
他忙着,裴染自己打量操作台。
她疑心:“这辆车会不会原本就坏了?因为沉寂前两天就开始了,操作台被烧掉应该是今天中午的事,这中间,这么长时间,这辆车都没被人开走。”
“我猜测,”W说,“是因为夜海七号停止运营,车上没有燃料。你打开驾驶位下面的方型小门看看。”
裴染蹲下,在驾驶位前放脚的地方,找到了个书本大小方型的小门。
她把门拉开,里面是空的。
W也看见了,“如果有高效燃料块,就应该放在这里。”
怪不得车还停着。
裴染问:“要到哪去找你说的高效燃料块?”
她忽然想起来,“我看见站台上靠墙有个门,估计是员工专用的地方,燃料块会不会在里面?”
W:“有可能。”
身后传来脚步声,有人顺着踏板上来了。
裴染起身转过头。
是个男人,三十岁上下的年纪,一头浓黑色卷发,浓眉和头发一样毛发旺盛,紧紧地蹙着,嘴上没封任何东西,肩上背着一个大旅行包,模样看着有点眼熟。
正是兽医尤连卡手环弹出来的小窗上的那个男人。
他不是一个人来的,后面还跟着好几个人,都是刚刚聚集在闸机前,那几个尤连卡的同伴。
尤连卡也跟着进了驾驶室,他先越过别人的肩膀,对裴染点头致意。
这回裴染也注意到了,他好看的蓝灰色眼睛一弯,眼尾微动,多了一点小细纹,应该是笑了一下,笑得很淡,很隐蔽,几乎看不出来。
满脑袋黑色卷发的这位瞥了裴染一眼,把旅行包撂在铁皮操作台上,旅行包份量不轻,哐地一声响。
他拉开包上的拉链,里面竟然是各种工具,螺丝刀、电钻、锤子、钳子等等,一应俱全。
他这是有备而来。
他没再搭理裴染,直接凑到操作台前,弯腰仔细检查烧掉的屏幕和仪表盘。
裴染咨询W:“这又是谁?”
W在忙着学习当修理工,却还是回答得很快:“他叫基里尔,是夜海市安拓机械集团的维修技师,职位一般。”
职位一般。他又来。
不管他怎么抨击别人的职位,人家专业算是对口。
这个基里尔鼓捣了半天,才转过头,眉头仍然紧皱着,对身后的几个同伴摇了摇头。
他脸上的表情,就像医生在沉痛地通知病人家属:该吃点什么吃点什么吧,看着没救了。
可是外面的大火正在烧着,烟气越来越重,就算没救也得全力抢救。
基里尔自己也心知肚明,绷着脸,低头继续研究烧焦的面板。
裴
染抬头看看列车前方,两根铁轨笔直地延伸进昏暗的隧道里。
“如果真的修不好,我们就得顺着隧道徒步出城。”
W的声音冷淡:“他说修不好,就真的修不好了?”
行吧,等着他做他的维修方案。
驾驶室很小,一共只有四五平米,还有个操作台,所有人都挤在一起,出口又窄,这时候万一有人不小心出声,都没地方躲。
裴染穿出人堆,来到门口,从踏板上下来。
外面的烟更大了。
刚才滞留在闸机口的人全都跟着进来了,包括那群大学生,他们站在站台上,知道有人正在修车,插不上手,只能等着。
陆续地,又有人也顺着扶梯下来。夜海的火越烧越旺,人人都在想办法离开这座城市。
裴染直奔她刚刚看到的小门。
门在这座地下车站的墙上,毫不起眼,材质裴染也很熟悉,又是那种坚固的茶色半透明材料。
门锁着。
裴染对付这种材料,已经驾轻就熟,几下就用拳头把门凿出一个窟窿。
她扩大窟窿,人探身钻进去。
里面是个小房间,像是仓库,放着各种杂物。
W出声:“裴染,我看见了,前面地上放着的那个纸箱。”
有个小纸箱贴墙放着,上面印着字,“IAE_II型高效燃料”,还有厂家名称和地址,好在和文件一样,目前暂时还没有起火。
裴染过去打开箱盖,里面空荡荡的,只放着三块巴掌大的黑色方块。
拎在手里还挺重。
裴染:“就是这个?三块够么?”
W回答:“去黑井的话,一块就已经足够了。”
燃料块上贴着印满字的贴纸,裴染把它全部撕干净,把三块燃料块全都放进背包里。
怪不得夜海七号没有被人开走,燃料块藏在这里,一般人根本打不开门。
裴染从小房间里出来。
站台上还有三四十个人在等着车修好,里面仍然没有艾夏和她外婆。
裴染打开手环屏幕,低头发消息。
这次还是无字的地图,她把自己的小黑点,点在了夜海七号始发站的位置。
发送。
艾夏回消息向来飞快,这回居然半天都没动静,不知是遇上什么特殊情况。
哐。哐。哐。哐。
寂静无声的车站里,忽然传来急促的巨响,是驾驶室那边,一声接着一声。
裴染走过去,探头往里看,从人缝中看见是基里尔,他好像想把操作台的面板卸掉,修理里面,可是拆不开,正在用锤子和凿子狂敲。
他敲个没完,节奏焦躁,敲得站台上站在烟雾中安静等待着的人们脸色发白,彼此交换着惊疑不定的眼神。
大家都明白,车坏了,而且修得似乎不太顺利。
有三三两两的人迟疑着,最终又顺着扶梯上去了,大概不想再等夜海七号修好,打算再想别的办法。
基里尔撬不开面板,机械手或许可以,裴染踏上踏板,准备去帮忙。
W忽然出声,“裴染,回头,扶梯那边有人在对你挥手。”
裴染回过头,看见浓重的烟气里,有人从扶梯上下来了,正对着她高高地举起手,两条胳膊伸得长长的,划成扇面一样,大幅度地使劲挥着。
是艾夏。
她没回消息,是因为已经到了,而且遥遥地看见她了。
艾夏穿着件棕色厚外套,嘴巴上也蒙着条白围巾,背着一个装得满满的大包。
裴染终于知道她传过来的表情包里,疯狂蹬车的小人背上,添上的那几笔绿油油的是什么东西了。
艾夏的背包侧边,吊着一个编织的网兜,里面居然装着她养在办公室里的那盆绿植。
裴染默了默。这种末世的时候,这姑娘走了那么远的路,辛辛苦苦地背着一花盆土。
W也看见了,“白掌花,也叫白鹤芋,天南星科白鹤芋属,多年生常绿草本植物。”
裴染有点讶异:看着就是一大丛绿叶子,竟然还会开花。
地堡里没有花。
地下倒是也有特殊的种植区,不过里面的人造光照要耗费能源,珍贵而有限,都用来种植各种有用的作物了,不会特地去种花。
即使种植区有农作物会开花,普通人也不能进去,根本看不到。
养花,而且还是没有任何用处的花,是件非常奢侈的事。
不知道艾夏这盆花开起来是什么样子的。
艾夏身旁有个一头银发的女士,年纪大概在六七十岁,米色厚毛衣外罩着黑色厚棉外套,戴着顶趣致的毛线编织的小帽子,岁数虽然大了,腰杆却还很挺拔。
看来这就是艾夏的外婆。
她跟着艾夏一起看向这边,眼睛弯了弯,眼角弯出明显的密密的鱼尾纹,也举起胳膊,对裴染挥了挥手。
裴染火速对她们招手,从踏板上跳下来。
艾夏已经跑过来了,攥住裴染的胳膊,顺手拉低蒙住嘴巴的围巾。
裴染看见,她在用一种特殊的方式防止自己说话——
艾夏的嘴巴里,打横咬着一截小木棍,木棍的两头都栓着丝带,挂在脖子上。
咬着小木棍,平时就不会出声,需要喝水吃饭的时候,只要松开小木棍就行了,木棍挂在胸前,不会丢也不会弄脏,可以反复使用,相当方便。
裴染以前在书里读过,古代行军打仗的时候,有时候会“马勒口,人衔枚”,所谓“衔枚”,就是让士兵口中横衔着筷子一样的东西,保证行军时没人说话,寂静无声。
艾夏想出这个“衔枚”的主意,相当地妙。
艾夏一来,就神采飞扬地举起两只手。
她眼神热切,表情坚定,一会儿指指嘴,一会儿指指脚,指指这儿,指指那儿。
裴染默默地看着她。
艾夏胆子奇大,明显是自创了一套密码体系,还比划给别人看。
幸好还活着,怕不是真有九条命。
这说明在目前的沉寂状态下,用手凌空画字虽然不行,手势交流还是被允许的,要是人人都会手语就好了。
唯一的问题是,艾夏指这指那的,完全看不懂。
这是什么全障碍沟通。
裴染盯着她的动作,认真琢磨:她指的部位很多,感觉可能是用全身上下的部位凑出了整个字母表。
这种不能用语言交流的时候,字母表一定要符合直觉。
所以嘴巴代表的是什么?M还是Z?那鼻子呢?
裴染在专心研究,艾夏比划了一阵,忽然做了个暂停的动作。
她大概觉得这套不好理解,换密码系统了。
这回她仍然把双手举在面前,不过动作幅度小多了。她一会儿用左手点点右手手指头的不同指节,一会儿又用右手点点左手手指头上的指节。
W忽然开口:“这就是你那个会互发亲亲抱抱表情包的朋友,叫艾夏?”
裴染一边研究艾夏新的密码系统,一边吐槽:“对。你不用跟我报她去年缴了多少税,职业生涯成不成功。”
“好,”W答应,“不过……”
裴染:“……”
W继续:“不过她外婆的职业生涯,你一定想听。她外婆叫江照雪,退休前是名工程师,我刚才查了她的履历,她当年曾经亲自参加过夜海七号内燃机系统的升级改造。”
裴染:!!!
怪不得她们知道夜海有这样一列古董车。
现在不用艾夏瞎比划了,裴染嗖地窜上踏板,伸手扶江工上来。
艾夏:???
艾夏:裴染她竟然,就这么,完全看懂了??
自己这两天琢磨出来的一套自创手语,裴染竟然能理解得如此迅速和透彻。
太棒了。
艾夏无比诚恳地用拇指对裴染比了个大大的赞,自己也跟着迈
上踏板。
然而狭窄的驾驶室里,挤着一大群人。
三个人被这群人严严实实地挡在身后,根本没有能插进去的地方。
江工一心想去看看操控台,努力从挡在门口的人旁边往里突破,那人回头瞥了她一眼,看清是个身材瘦小的老太太,又面无表情地转回头。
裴染默了默,伸出机械手,戳了戳那人的肩膀。
那人漫不经心地再转过来,目光先落在肩膀上黑色的机械手上,怔了怔。
他抬起头,看清戳他肩膀的是裴染。
她刚才用这只手给怪物闸机开膛破肚的场景,还历历在目,那些掏出来机械与人体的混合物,想想都让人干呕。
这回那人倒是闪得飞快,让出空间,放她们三个进去。
尤连卡回过头,也看见裴染了,立刻伸手拍了拍同伴,让他们给她让路。
裴染终于带着艾夏和她外婆,挤到了司机位的操作台前。
基里尔还在砸面板,砸得心烦意乱时,看见裴染又过来了,立刻皱起眉,意思相当明显:这么挤巴巴的,这又是来凑什么热闹?
江工伸手轻轻拨开基里尔,俯身看了看,看到面板上砸了一片坑,先抬眸瞥了基里尔一眼。
基里尔不知为什么,被这老太太这一眼,看得有点心虚。
艾夏把身上的大包放下,拉开拉链,从里面掏出个小巧的工具包,里面的各种元器件和工具排列得整整齐齐。
江工翻了翻,挑出一把只有两三寸长的平口小螺丝刀。
基里尔立刻挑了一下眉——
他刚刚就仔细找了一遍,控制台上根本找不到任何上螺丝的地方,否则他早就拆开了。
江工握着螺丝刀,并没有去找什么螺丝,而是把螺丝刀口插进控制台面板边沿的缝隙里。
基里尔更不以为然了。
他当然已经试过了。面板安装得非常牢固,根本撬不开,更何况这老太太手里是那么小一把螺丝刀,使不上力气,要撬动面板,更是痴心妄想。
江工只轻轻地撬了一下,就换了地方。
她把螺丝刀插进另一边的缝隙里,轻轻一掰,然后再换了个地方,又撬了一下。
“咔”的一声轻响。
整块操作台的金属面板都掀起来了。
基里尔的眼睛都大了不少,连忙探头去看,这才发现,面板边沿有三处卡口,刚好把整块面板固定在操作台上,从外面看根本看不出来。
他讶异地再看一眼老太太,纳闷: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找到这种看不见的卡口的。
只不过卸个面板而已,江工并不当回事。
她把面板挪到旁边,开始动手处理里面烧毁的线路和元件。
她研究了片刻,转过头,对裴染和艾夏点了下头。
裴染明白,她的意思是,问题不大,可以修。
既然可以修,裴染就放心了。
她转过身,第一件事就是对着基里尔他们几个,指了指车厢外。
这里挤着这么多人,太危险了,外婆是宝藏,夜海七号现在能不能动,全都要靠她,他们可以死,外婆绝对不行。
基里尔还在犹豫,倒是尤连卡,伸手拉了拉他的同伴们,打开驾驶室通往后面车厢的门。
他们这一群人呼啦啦地全都走了。
驾驶室里没有闲杂人等,透气多了,江工开始专心干活。
裴染看了一会儿,点了点艾夏,指指她的脚下,又点点自己,指了指外面。
艾夏明白,裴染是让她留在这里跟外婆修车,她有事要出去,立刻点了点头。
裴染见她懂了,从驾驶室探出头。
顺着入口涌下来的烟气更重了,味道刺鼻得能熏死人,站台上全是灰烟,比浓雾还重,看不清多远,裴染隐约看见,尤连卡他们正在组织站台上的人上车。
这想法是对的,车厢是封闭的,至少能把呛人的烟气挡在外面。
片刻功夫,站台上就已经没人了。
裴染又等了一会儿,才摸到墙边,在浓重烟雾的遮掩下,悄悄溜上扶梯,回到进站口。
地面上,火势已经大到恐怖。
周围目所能及之处,一幢幢大楼全都烧起来了,滚滚黑烟冲天而起,彻底遮蔽了天空,明明是下午,却暗得像是提前入了夜。
亮着的只有熊熊火光,街道也正在燃烧,点燃了满地碎纸,到处都是火焰爆开的噼啪声,空气灼热到烫得人脸颊发疼,路上已经看不见任何人影。
夜海彻底变成一座火海。
没有退路了,回到列车上是唯一的选择。
裴染用围巾捂紧鼻子,穿过浓烟,来到被她开膛破肚的闸机金属箱前,弯腰在里面翻了翻。
闸机里的绿光不见了。
裴染索性用机械手把旁边的金属箱也掀开,检查了一遍。
原来金属箱之间是用一种比腿还粗的螺纹管道在地下彼此连通的,不过仍然没有绿光的踪影。
裴染把掀开的箱盖合好,一不做,二不休,一个接一个地找过去,找遍一排金属箱,都没有绿光的踪影。
上回杀了那三个疯癫的管道工融合体后,绿光就不动了,乖乖地停在管口。除非它也像式歌冶的绿光一样,自己飞起来跟人跑了。
不过另一种可能性更大。
W出声:“你的战利品被人偷走了?”
他和她的想法一样。
“嗯。”裴染答,“让别人捡了个便宜。”
偷走绿光的,说不定就是会催眠的那位。
第036章 第 36 章
裴染回到地下时, 看见车头的烟雾中有隐约的人影。
是江工和艾夏从驾驶室里出来了,江工钻进了车头底下。
老奶奶还在大刀阔斧修火车。
她们旁边多了一辆小推车,上面满是各种工具和配件。艾夏指了指小推车,再指指站台上刚才裴染暴力拆开的那扇门:这是从里面找出来的。
江工没一会儿就钻出来, 坐在浓烟中的轨道上, 咳嗽了几声, 低着头出神,仿佛拿不定主意。
艾夏蹲下身, 跟外婆又是一通郑重的比划,一下下地点着两只手, 江工也用同样的方法回答她。
裴染盯着她俩的手研究,“用了这么多手指, 还点在手指上不同的位置, 感觉是字母。”
W也在研究:“应该是。”
如果十根手指的每一节都代表一个字母, 一个个点下去, 用字母可以拼出读音, 连起来就是一句话。
这种交流方法可行, 但是速度太慢了,说一句话,要在手上点很久。
倒是江工转过头,对着裴染, 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摇摇头,一脸的无奈。
她的表情写得很明白:改造工程毕竟是几十年前, 她好像有什么东西记不清, 想不起来了。
裴染马上在脑中问:“W,你有夜海七号车头的图纸吗?”
W回答:“当然有。稍等。”
裴染知道, 他需要去掉图纸上的所有文字。
W说的稍等,不过是瞬间而已,裴染的手环就收到了一整组图片。
裴染马上打开手环的虚拟屏幕,把它拉到最大,挪到江工面前。
就是夜海七号车头结构的图纸,一张张,非常详尽。
江工看清裴染的虚拟屏上是什么,讶异得怔住了。
满脸的表情都是:这怎么可能??
她一张张地翻过去,越翻越惊讶。
图纸非常齐全,甚至比她当初参加改造工程的时候,自己手里的那一部分图纸更全面,车头的各部分,和控制系统线路相关的,无关的,一切信息,全都能找到。
修车正修得头疼,忽然有了图纸,简直是天降至宝。
江工又看了看裴染,心中纳闷,这姑娘不知是什么来路,竟然找到了这种资料。
艾夏的眼睛也圆了不少,这回不用比划,裴染都知道,她想说:太神奇了,这种东西,你是从哪弄来的?
裴染心想,别说夜海七号车
头的图纸,就算是你家厕所排水管道的图纸,W说不定都有。
江工认真翻着,一张张翻到最后,手指停住了。
最后一张,并不是前面的那种二维图纸,而是车头的三维立体结构图。
它精细地再现了车头的内部结构,每一个部分都能穿透,放大,精巧得像重做了一个车头的虚拟模型。
想找哪个部件,只要旋转方向,直接拉大,就能看得非常清晰,方便极了。
当年夜海七号的改造工程,江工全程参加了,那时候根本没有这么好的东西。
江工看向裴染,脸上的惊奇完全掩饰不住。
这姑娘不是简单地“找到了”当年的资料,她手里的资料,甚至比当年的还要好。
裴染一看江工的表情,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W,你自己做了一个三维立体图?”
“嗯,”W淡淡地应了一声,“反正不用我再制定维修方案,我就参考他们的图纸,顺手建了个模型。”
用时不到一秒。
他不用修车,闲得无聊,随手炫了个技。
有图纸了,江工遇到的问题迎刃而解。
她带着工具重新钻回车头底下。
江工没多久就又出来了,神情放松而愉快,对裴染和艾夏打了个手势,让她们跟她一起回到了驾驶室。
驾驶室里,控制面板上烧焦的线路已经全部理清接好了。
江工坐上驾驶位,依次打开面板上的一排开关。
脚下的地板传来一阵嗡嗡的轻响,伴随着细密的震动。
裴染和艾夏一起望着江工,江工微笑了一下,比了个大拇指。
列车修好了。
艾夏不能出声,没法表达心中的兴奋之情,左手搂住外婆,右手搂住裴染,原地蹦啊蹦地跺脚。
江工只让她稍微抱了抱,就拉开她的胳膊,对裴染比了个向前的手势。
烟太浓,火势正在变大,事不宜迟,要赶紧走了。
列车上有汽笛,但是谁都不知道,贸然拉响汽笛算不算出声,虽然汽笛和火警警报类似,大概率应该是不算,不过没必要冒这种没意义的险。
车下的烟已经浓到看不清后面的车厢,不知道还有没有人留在站台上,裴染从工具箱里拎出把扳手,伸到车门外,用力敲在金属的车厢壁上。
“当——”
“当——”
“当——”
敲击金属的声音穿透浓烟,在车站里回荡。
希望万一还有滞留在站台上的人,能明白她的意思。要开车了。
江工等了片刻,就拉下手柄,又把旁边另一个手柄向前稍微推了一点。
夜海七号缓缓启动。
列车安静无声,渐渐加速,终于离开了始发站,驶入隧道。
全城停电,隧道里很黑,不过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盏应急的黄色小灯仍然亮着。昏黄的光点一个连着一个,让驾驶室里的人明白,前方还有路,并不是无穷无尽的黑暗深渊。
车开起来了,江工把两只手肘撑在操作台上,闭着眼睛揉了揉眉心。她年纪毕竟大了,忙了半天,肯定很累了。
裴染拍了拍艾夏,指指后面的车厢,让她带外婆去休息。
艾夏领悟得很快,扶起外婆。
江工站起来,对裴染指了指操作台上的手柄。她在无声地问:你会开车么?
要是其他人,江工有把握,九成九都不可能会开这辆古董列车,需要教一下。可是放到裴染身上,却说不准。
她能拿得出那么精细的图纸,什么都有可能。
裴染肯定地点了点头。
江工立刻放心了,和艾夏一起打开后面车厢连接处的门走了。
裴染放下背包,把金属球摆在操作台上,自己在驾驶位坐下。
就算不用W指导,她刚刚在旁边看着江工的动作,也已经明白了这辆夜海七号是怎么开的。
她摸了摸手柄,对W说:“开火车好像很容易,连个方向盘都没有。我猜,这个手柄是开,这个手柄是停,要是始终保持速度不变的话,都没什么事可做。”
W并不同意,为列车司机代言:“开的时候是不太难,可是司机还有别的工作要做,要负责路上随时修复列车故障,要知道怎么紧急处理各种突发状况,还要会看信号机,记住各种行车规范,哪有你说的那么容易。”
裴染望着前方看不到头的昏暗隧道,“都现在这种情况了,哪还有信号机,也没有什么行车规范了吧。”
一人一球同时安静了。
这是一切崩塌的末日,不再有信号机,也没有行车规范,只有这列孤独的古董列车,穿过这座燃烧着的城市的地下隧道,向前行驶。
又开了一段,前方忽然多了一点白亮的光,而且越来越大。
隧道的出口快到了。
一旦出了隧道,就意味着离开了夜海市区。
然而烟也紧跟着来了,车厢门关着,外面的烟气还是顺着缝隙不停地渗进来。
前面的光亮越来越大,渐渐有了隧道出口圆拱形的轮廓。
夜海七号向前飞驰,呼地钻出隧道。
周围瞬间明亮起来,却是灰茫茫一片,远处的建筑都只剩下个模糊的影子。夜海市区的火烧得太大,到了市郊,烟雾仍然浓重,前方的两条轨道笔直地没入一片朦胧里。
一阵冷风吹过,烟雾略微消散。
W突然说:“裴染!刹车!!”
裴染也看到了,前面不远处的轨道上,横亘着一台像是挖掘机的巨型机械,端端正正地拦在路上。
裴染火速扳动制动手柄。
列车猛地急刹,车轮擦过铁轨,发出刺耳的尖锐噪音。
距离太近了。好像来不及了。
在轨道上放挖掘机的不知是谁,用心非常险恶,专门挑了列车刚出隧道的地方,光线突然变亮,烟雾又重,这样猛地看见,根本来不及刹车。
如果撞上,列车一定会脱轨,而且车头首当其中。
体内那点会写字的绿光原本一直在打盹,仿佛也感觉到了危险,突然惊醒,出现在裴染的脑内,微微颤动着,准备立刻下笔。
绿光未动,裴染身旁多了一个人。
是艾夏。
她来到驾驶室,也看见了前面轨道上的危险,马上站到裴染身边,她目视前方,神情郑重,迅速把两只手举到胸前。
两只手的无名指和尾指编辫子一样交叉,两根中指伸直并拢,食指向前缠在中指上,拇指也按在上面,中指指向前方。
她结了一个手印。
一点绿光凝结在艾夏两根中指的指尖,她的手印微微一动。
轰地一声。
裴染看见,列车前方,横在轨道上的挖掘机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掀翻,直接飞了出去。
裴染忍不住再转头看向艾夏。
W出声:“融合体。”
艾夏也是个融合体。
前方的轨道清空了。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烟雾中,一个奇怪的东西张牙舞爪地顺着铁轨,朝这边冲过来了。
它看上去也像是挖掘机,可又不全是。
这怪东西全身上下像是用各种挖掘机的部件胡乱拼装起来,中间的身体是挖掘机的中控台,好几个铲斗安在下面当做脚,又有好几个铲斗举在上面,当做手,跑得七手八脚,乱七八糟,时不时螃蟹一样举起胳膊,挥舞着朝夜海七号冲锋。
W说:“是CT122。”
裴染也看清了,这台机械怪物不是什么疯癫的融合体,全身没有融合任何生物组织的特征,它的核心部分是那颗藏青色的小球——治安局的巡逻机器人,球身上的编号刮掉了,上面还有被打穿的洞,下半部分大敞着,和挖掘机的各种部件连接在一起。
是那个打不死的球坚强,W的亲戚,阴魂不散型人工智能——CT122。
它昨天在树林里被W打了一枪,不止没死,顽强地活过来,悄悄跟到了夜海,甚至给自己升了个级,改造成这种鬼样子,还想出了个挡住夜海七号的好办法。
它确实越变越聪明了。
它的目标始终如一,
一心一意要杀了她这个L16级极度危险分子,相当执着。
执着到奇怪,完全不考虑把列车撞脱轨时,后面一整车普通乘客的安全。
W继续放大扫描,迅速说:“看它前面的那块透明材料,一角有治安局的标志,我的武器打不穿。”
小球前两次都被W开枪击中了,这回给自己加了个盾。这块盾尺寸不小,保护周全,唯一的问题是,挡在前面,它自己也不能开枪了。怪不得要在铁轨上堵路。
艾夏也看见冲过来的机械怪物了,这回有点犹豫,不过还是又结了个手印。
可惜她的手印效果大打折扣,只在CT122脚下的铁轨路基上激起飞射的碎石头块,让这只机械怪物踉跄了两步而已。
艾夏的绿光已经用了一次,没法持续使用。
裴染脑中的绿光早已就位。
写字是危险的,好在只是在脑内写字,眼下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冒险一试。
裴染盯着冲过来的CT122,起心动念,驱动绿光,写下两个字:
【炸飞。】
得把它从铁轨上炸飞,才能让夜海七号顺利往前。
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力量凝结,CT122的脚下一滞,下一秒,就带着它的七只手八只脚,飞上了天。
它凌空翻滚着,不止如此,全身上下的挖掘机零件,像被一股巨力扯烂了似的,在空中四分五裂,各自奔赴不同的方向。
“炸”和“飞”,都很到位。
事实证明,在脑中写字是安全的,裴染自己安然无恙。
裴染这次使用能力,还发现了一件事。
和艾夏的能力一样,不管是掀翻挖掘机,还是炸飞机械怪物,这种能力都可以锁定远处的目标,对自己周围并没有任何影响。
而且还可以无视中间阻隔的列车挡风玻璃。
CT122那颗藏青色小球也被喷上了天空,飞得挺高,不知去哪去了,裴染没再管它,猛推手柄。
夜海七号瞬间提速,把支离破碎的机械怪兽远远地甩在身后。
艾夏一脸震惊,转头看向裴染,忘了比划她的自创手语,眼睛里写满了惊喜。
好像找到了同类。
裴染虽然没有放出绿光,可是这里没有别人,机械怪物是沿着轨道正对着车头冲过来了,待在后面车厢里的人根本看不到。
把机械怪物炸飞的也只能是裴染。
前面的视野飞快地清晰起来,烟雾散尽,列车到了市郊。
着火的夜海留在后面,路两边只剩零星的厂房,轨道笔直,向前延伸,通向远方。
艾夏吁了口气,开始狂点手指,点了一会儿,似乎觉得句子太复杂,干脆打开手环的虚拟屏。
她找出画板,认真地在上面勾了个小火柴人。
小人儿的脑袋是个圆圈,眼睛是两个点,手脚支棱着,像几根没处安放的树杈。
W跟着裴染一起看了看,客观地评价:“我发现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件事,还是相当有道理的。”
艾夏的画功确实和裴染半斤八两,一时瑜亮。
艾夏又在小人一左一右画了两条竖线,竖线旁边摞起一个又一个的方块,间隔着坟包一样的鼓包。
W疑惑:“这又是什么?”
裴染理性分析:“这一看就是一条路,路两边有倒塌的大楼。她是说她走在路上,时间就是这两天,因为有的楼塌了。你的理解能力不太行。”
W:“……”
就像最适合给学渣讲题的不是学霸,而是弄懂了的学渣,因为思路一样。
画渣也最理解画渣。
艾夏的树杈小人儿走在坟包中间,天上忽然飘下来一个绿点,绿点落到小人儿身体内,然后小人儿把树杈手扭在一起,路上的石头飞了。
裴染明白了,艾夏就是这么拿到她结手印的能力的。
她的能力相当暴力,看上去像是属于W说过的“崩坏系”。
不过也不一定。裴染自己“秩序”的能力,也能外化成纯暴力的形式,看着像是“崩坏”,其实不是。
艾夏不再画画,又举起双手,开始比给裴染看。
她的手指翻飞,利落地绕过来,绕过去,转眼就比出了一个又一个奇奇怪怪的手印。
虽然她的绿光是这两天进入沉寂才拿到的,但是这么复杂的手印,绝不会是这两天才学的,这么熟练,估计已经玩这个有一段时间了。
裴染默默地扶住艾夏的胳膊,把她转了一个方向,让她的手印对着列车前面——
摆弄枪械的时候,枪口最好不要对着人。
第037章 第 37 章
裴染倒是发现了一点别的规律。
式歌冶看起来衣饰考究, 还有跟班,家境不凡,应该不需要赚钱谋生,绘画技巧却非常熟练, 还出了漫画集, 对漫画应该是真爱, 他变成融合体后,特殊的能力就是画画。
原身大学从智能系统工程这种纯理工专业毕业, 业余却喜欢悄悄在备忘录里写几句诗,特殊能力的显示形式, 就是写字。
而艾夏,手印结得如此熟练, 拿到了绿光后, 就能用手印掀飞挖掘机。
每个人的异能似乎都跟平时的爱好有点关系。
艾夏表演完一大堆让人眼花缭乱的手印, 最后手指互相勾住, 又结了最开始的那个。
她用这个手印指着远处, 象征性地开了一“枪”。
裴染懂了, 她在说,现在只有这个手印是有用的。
这能力可以慢慢增长,倒是不急。
艾夏指了指自己,晃了晃手指头, 又用另一只手指了指裴染, 点点自己的脑袋。
她是在说,她是用手印发起攻击的, 那裴染呢, 是不是用脑袋想一想就行了?
因为裴染全程连动都没动过,机械怪兽就飞上了天。
这样说倒也没错, 裴染点了点头。
她拉过艾夏的虚拟屏,在屏幕上画了一张嘴巴,又在两片嘴唇之间加上一道拐来拐去的弓字形波浪线。
W猜:“是拉链?你想提醒她不要随便把异能的事告诉别人?”
“对。”裴染表扬,“你的理解能力越来越好了。”
W谦虚:“是我对你的风格越来越适应了。”
裴染费那么大劲画了个拉链,没有直接在嘴上打叉,是因为不太清楚,像“叉”这种符号,到底会不会被冥冥中负责攻击的那个东西识别成文字,犯不着用自己的命来冒险。
事实证明,艾夏对裴染的风格适应得更快。
她立刻点了下头,用手在嘴巴上做了个刷地拉上拉链的动作。
艾夏又点点嘴巴,用手比划了个很多话呼啦啦从嘴里往外跑的动作,又指指裴染。
她的意思是:因为是你,才说那么多,别人不会。
她又转过头,指了指操作台上放着的金属球,满脸好奇。大概是看见裴染一直带着这颗球,觉得新鲜。
裴染不动声色,伸出手,在球的后脑勺啪地拍了一巴掌。
灯光大亮。
W:“……”
W亮着灯,冷冰冰地吐槽:“你带着我很奇怪么?她不是也背着一盆白鹤芋?”
“那不一样的,”裴染说,“花是观赏性的,等它开花了,估计很好看吧。就像养猫,小猫也没什么用,但是它可爱。”
她没说出口的意思是,他这颗破破烂烂的球,既不能开花,也不可爱,颜值不够,只能用实用性来解释一切。
比如照明。
W沉默片刻,忽然自己把灯刷地关了。
原来人工智能也会闹脾气。
身后忽然响起“笃笃笃”的敲门声,有人试探着轻轻敲了几下驾驶室的门。
艾夏立刻关掉画着画的虚拟屏,过去把门拉开。
是闸机口遇到过的那几个大学生。
其中一个高个子男生把手环的虚拟屏幕转了个方向,给艾夏和裴染看。
他们是有备而来,屏幕上已经画好了:
两条轨道向前延伸,轨道旁边
有个方型,立着牌子,看着就是站台,男生用手假装火车,开到站台,停了下来。
W出声:“看。他画的两条轨道会在前方的一点汇聚到一起,站台的边线如果继续延长的话,也会汇聚到同一点。这就是‘一点透视’。”
“所以透不透视又怎样,”裴染说,“还不都是停车的意思。”
高个男生的意思很容易明白,他要下车。
W说:“按现在的速度,再往前开几分钟,就会到达下一站,是离夜海市很近的一座小镇,叫星塔。这个男生也是夜海大学的学生,叫金河俊,读金融,大四,他家并不在星塔,估计是要在这里下车,徒步走回家。”
列车逃离了着火的夜海,到了市郊,有人要下车了。
当然没问题,裴染对他们点点头,他们几个放心了,乖乖地退出去,顺手帮裴染她们带上门。
果然,只开了两三分钟,前方就出现了一座小镇。
小镇的状况比夜海市强得多,遥遥看过去,黑烟不浓,只有零星几处起火。
夜海七号的观光车站建在小镇外围,是露天的,看起来平安无事。
裴染拉动手柄,让列车减速。夜海七号缓缓驶进站台。
站台上空荡荡的,一片寂静,没有任何人影。
列车停稳了,裴染像刚刚一样,拿起扳手,拉开驾驶室的门,踏在踏板上,探出半个身子,把扳手敲在车厢壁上。
“当——”
“当——”
提醒大家到站了。
W问:“你是不是觉得这样当个列车司机还挺好玩?”
裴染:“我没有。”
W耐心地揭穿她:“我观察到了,你的眉毛上扬,眉心舒展,说明你的心情相当愉快。”
裴染没出声。实话实说,这样开着火车,把一整车人运来运去,让他们到站下车,还真的挺有意思。
后面几个车厢的门陆续都打开了,不少人拖家带口地下了车。
W说:“车上很多人都是夜海市的居民,因为城里大火,才上了夜海七号。”
现在逃出城了,就不用再跟着列车继续往前了。
那几个大学生是最先下来的,只有金河俊背着大包,其他人都没带包,看样子只是下来送同学。
金河俊和朋友们一一抱了抱,挥手告别,又对裴染也遥遥地挥了挥手,才转过身,和其他下车的人一起大步流星地往车站出口走。
他走了没多远,脚步忽然慢下来,转了转头,最后望着前面出站口外的方向,停住不动了。
过了片刻,他忽然弯下腰。
肩上的背包往下滑,沉重地落了地,嘭地一声,在一片寂静的站台上无比清晰。
所有人都转过头看向他,十分错愕。
金河俊没管背包,像只虾米一样,弯弯地弓着背,抬起两只手,满脸乱抓,用力得指节都在泛白。
他剧烈地喘息着,身体突然向后反弓,两只手指猛地抠进自己的眼睛。
鲜血长流。
不知是因为嘴上封着胶带,还是靠意志力忍住了,他竟然没有叫出声。
这时,出站的人群里,有人忽然一脸惊慌,举起胳膊,无声地指向出站口外的方向。
无论是车上还是车下,所有人都跟着惊恐地往那边看。
裴染也看向出站口那边。
出站口也有一排闸机,但是四四方方的很安分,没有任何融合体的样子,外面的街道也很安静,路是灰的,楼是灰的,天是灰的,安静得像一座灰色的死城。
裴染问W:“那边有什么东西?”
金属球还放在驾驶位的操作台上,W回答:“角度受限,我看不到你那边。”
他顿了顿,忽然说:“但是裴染,你仔细看外面的建筑。”
从车站的方向望出去,星塔镇的楼宇不多,没有夜海市那样的摩天大厦,大多只有一二十层而已,也不算密集。
裴染忽然看明白了。
目之所及之处,所有建筑,都正在轻微地蠕动。
几年前,有一次到地面上收集物资的时候,刚好赶上了难得的大太阳天,当时阳光炽烈,炙烤着大地,灼热的空气在地表水一样波动,让废弃的城市里,所有建筑都突然像有了生命一样,在热空气中缓缓地荡漾着。
现在,眼前,虽然天空阴沉沉的,没有太阳的影子,冷风阵阵,不远处的建筑却和那个大热天一样,正在轻微地蠕动着,就像活了似的。
出站的人群都发现了这种诡异的景象,只愣了愣神,就一窝蜂地转身往回跑。
人流中,只有金河俊还蹲在地上,痛苦地捂着眼睛。
他的两个朋友,那个戴红色绒线帽的女生和一个围着藏蓝围巾的男生,一起冲过去了,攥住他的胳膊,把他往回拖。
金河俊的眼睛受伤了,神智仿佛也清醒多了,踉踉跄跄地跟着他们回到车门前,他的几个同伴都吓坏了,七手八脚地把他塞回车上。
就在此时,裴染看见半天不见的尤连卡了。
他从后面的一节车厢下来,跑到前面一节车厢的门口。
那里有个老奶奶,因为着急,反而怎么都迈不上高高的踏板,尤连卡冲过去,托着老奶奶的腰,把她送上去了,又转过身,帮忙把一个小孩递上车。
他看见人都上车了,帮忙关好车门,又奔向前一节车厢。
奔跑中,白大褂的衣襟随着动作扬起,白到晃眼。
人们都以最快的速度躲回车上,站台清空了,裴染回到驾驶位,推动手柄,夜海七号开足了马力,飞快地驶离车站。
竟然会有楼房那么大的巨型融合体。
这个世界越来越癫了。
列车飞速向前,渐渐远离了星塔的巨型融合体们,裴染盯着前方延伸的轨道,W说的‘一点透视’的那一点,默不作声。
W在耳边说:“裴染,我觉得刚才的事不太对劲。”
裴染在心中回答:“是。我也觉得。”
W说:“我猜测,刚刚在夜海七号的进站口,应该就是有人在动手脚,用某种异能故意把人送到闸机前,来试探穿过闸机融合体时会发生什么,那个人,现在还在夜海七号上。”
他的推断和她完全一致。
裴染回答:“对。刚刚又是。”
刚才的金河俊,在挖眼前的几秒钟,放慢了脚步,茫然地转头,动作和闸机口被一切为二的男生,还有另外两个被闸机吸引过去的人,一模一样。
裴染:“感觉就像是催眠。”
W:“问题是,这个人催眠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在夜海七号的进站口,催眠别人的目的很好解释,那个人也打算进站,又不想冒险,所以把别人往铡刀口上推。
可是在这里,他为什么要挖了金河俊的眼睛?
如果想告诉大家,车站外的大楼都变成了融合体,非常危险,提醒人们不要出站,犯不着用这种惨烈的方式。
裴染琢磨:“我找不到其他理由,好像是有人不想让大家离开列车。”
这么狠狠地吓唬一下,效果显著。
W说:“有可能。但是把所有人都留在列车上,不让人下车,对他能有什么好处?”
裴染也不知道。
她说:“W,我发现融合体的能力,通常和他们的个人爱好有关,你可以查查看,车上的这些乘客,有谁的爱好能和比如催眠、控制别人这些,搭上关系。”
她又想了想,“我知道你能看见大家的资料档案,可是你能找到他们的爱好吗?”
W回答:“虽然公民数据库里没有这种信息,但是通过他们的个人经历,说不定能发现蛛丝马迹。我需要一个一个扫描一遍他们的脸。”
裴染站起来,拎起金属球上的绳子,把球斜背在身上。
“我带你走一遍车厢,正好我也想去问问金河俊,他看见什么了,为什么要挖自己的眼睛。”
W不太乐观:“现在不能说话,也不能写字
,金河俊的眼睛又坏了,看不见你比手势和画画,你打算怎么跟他交流?”
裴染老实答:“不知道。”
W:“……”
反正车到山前必有路。
艾夏一直站在驾驶室门口,探头向后张望远远地被甩在后面的星塔镇,还有那些巨大的融合体。
裴染拍拍她的背,指了指驾驶座。
艾夏的眼睛立刻大了一圈,明亮了不少,眼中写的都是:真的?可以让我开车??
人人都觉得当火车司机很好玩。
裴染过去摸了下手柄,用眼神问艾夏:你会开吗?
艾夏立刻点头。
她在驾驶位上坐下,双手快速地结了个手印,又竖了一下大拇指,意思是:她的手印又可以用了。
她结个手印就能掀翻一切,列车交给她是眼下的最佳选择,裴染对她指了指后面,顺手拎起背包,拉开通往后面车厢的门。
两节车厢之间晃晃悠悠的,是一小截连接的软通道,过了通道,就是下一截客车厢。
客车车厢全是四人座,两两相对,座位中间是张小桌子,座椅上套着薄薄的蓝色印花椅套,看起来并不算舒适。
这个用悬浮车在天上飞的时代,坐在列车上,沿着地面慢悠悠地往前走,变成了一种新鲜事,还有人专门花钱买票,特地来受这种罪。
江工就在最前面的一组座位里。面前的小桌板上,还摆着艾夏的那盆郁郁葱葱的白鹤芋。
她靠在座椅椅背和车厢壁的夹角里,闭着眼睛,正在休息,像是已经睡着了。她的腿上盖着一张厚厚的小毯子,手里抱着一个毛茸茸鼓鼓囊囊的小包,估计是会发热的那种。
江工旁边放着艾夏的大包,包身瘪了一大块,应该是原本放毯子的位置。
艾夏不止背了一花盆土,还背着给外婆御寒的东西。
裴染没有打扰她,继续往前走。
车厢里人不算多,坐得稀稀落落的,安全起见,所有人都彼此尽量保持着距离,最多只和自己的同伴坐在一起。
下一节的二号车厢里也是一样。
刚才出了那种事,说明列车下已经不再是个安全的世界了,到处都有恐怖的怪物,不少原本打算下车的人只能暂且留在座位里,望着车窗外,眼神惶惶。
裴染的目光忽然被一个年轻男生吸引了。
那男生靠窗坐着,嘴上的东西相当奇怪。
这种不能说话的时候,很多人都想出了各种方法,封住嘴巴不让自己说话,比如用胶带,用各种夹子,用围巾口罩,用医用贴布,或者腮帮子鼓鼓囊囊的,像是嘴里含着什么东西,还有艾夏那样别出心裁的,叼着一截小棍。
这个男生与众不同。他的嘴巴里含着一颗小球。
球两边连着皮带,绕过后脑勺转了一圈,固定住。而且相当专业,不止皮带上有孔洞可以调节松紧,球上还有可以呼吸的小洞。
裴染惊奇地盯着那男生瞧,问W:“这是什么设备,这么专业?”
男生被她看得脸刷地红了,别过目光。
W仿佛有点无奈:“裴染,别盯着人家。”
裴染不懂,“为什么?”
W:“这是口球,确实是某些场景的专业设备,对我而言,其实和口罩没有什么不同,可是我怕直说会给我们的关系减分。”
裴染问:“某些场景是什么场景?”
W无语凝噎。
他不吭声,裴染自己突然顿悟了。
她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那个男生和他嘴里的小球,感慨:“W,你的知识可真丰富。”
W噎了噎,吐出几个字:“废话。我是AI。”
第038章 第 38 章
男生含着口球, 脸已经烧成了熟虾。
裴染好奇:“戴着这个,不会流口水吗?”
W吞吞吐吐:“应该……也许……会吧。”
裴染默默地挑了下眉:他不是说,这种东西对他而言,就像口罩一样么?
不管这玩意原本是做什么用的, 现在这种情况下, 看着还挺好用。
安静的车厢里, 忽然有说话的声音响起:
“你好,你叫什么名字?”
“你叫什么名字呀?”
全车厢所有人都惊恐地火速转头。
有人干脆嗖地从座位上跳起来, 蹦到过道上,人人都害怕出声的人离自己太近, 被爆炸殃及,跟着倒霉。
说话的声音是从旁边一个靠窗的座位里传出来的。
死一样的寂静中, 并没有那种熟悉的血肉爆开的“嘭”的一声响。
裴染快步走过去。
只见一个二十多岁的女生平静地坐在座位里。
她的肤色略微偏棕色, 头发极黑, 每一根发丝都卷着, 在背后编成了辫子, 她的眼睛也大而黑, 沉甸甸的,睫毛厚实得像扇子。
她的黑大衣里面套着浅灰色卫衣,卫衣胸前的领口中,探出一颗小小的鹦鹉头, 小鸟的脑袋上覆着一层米黄色的茸茸的细毛, 胸腹的毛是白色的。
它歪了歪脑袋,用黑豆子一样的眼珠望着裴染。
“你好, 你叫什么名字呀?”
它又歪了歪头。
它说:“我叫糯米团。”
裴染松了口气, 心中有点失落。仍然没有任何人能开口说话。
她在心中默默回答:你好糯米团。我叫裴染。
W也在观察那只鸟,“看来动物不止能发出叫声, 使用人类的语言也没关系。”
裴染答:“所以那种有几千词汇量的大猩猩,是不是就可以代替人类交流了?”
再往前走一格,就看见了出事的金河俊。
他躺在座位上,眼睛受伤不轻,两边的眼珠看起来应该是没救了,眼窝还在不停地流血。
他很疼,疼得哆嗦,手脚全都蜷缩在一起,他的几个同学手足无措,正在想办法帮他止血,被血浸透的纸巾一大团又一大团,扔在旁边。
那个围着藏蓝色围巾的男生,已经把他的围巾解下来了,正忙着撕成条,好给金河俊包扎眼睛。
裴染撂下背包,翻了翻,从里面找出一大卷纱布,又拿出装药的矿泉水瓶。
裴染扭开瓶盖,问W:“这种蓝白色的胶囊是抗生素,对么?”
“你记得没错,”W说,“对他的外伤应该有用,可以避免感染,一次一粒,一天两次。”
裴染转着瓶子,把药倒在手上,挑出一小把蓝白色的胶囊。
她默默地把药和纱布一起递了过去。
只能做到这样了,手边没有更好的药物。
几个大学生身边都没有药,看清裴染递过来的东西,惊喜地接过来,苦于不能说话,没法道谢。
裴染点开手环屏幕,找到表情符号,打了一个太阳、一颗胶囊,一个月亮,又一颗胶囊。
几个人立刻明白了,这是每天两次,每次一粒的意思,一起点头。
他们手忙脚乱地打开那卷纱布,扶着金河俊的头,准备包扎。金河俊完全不知道正在发生什么,痛苦地扭动起来,手焦急地往自己脸上摸。
那个原本围着围巾的男生按住他的手,拍了拍。
拍得很有规律,有时候用食指关节叩一下,有时候用手掌拍一下,一组之间稍有停顿。
啪——哒,啪——啪——
啪——啪——啪——
哒,哒,啪——
哒哒哒。
……
是电码。
金河俊听懂了,真的安静下来了。
交流是人类的本能,在这种不能说话,也不能写字的时候,大家都在尝试用各种方法交流。
保持谨慎的人继续存活,勇敢趟路的人在危机中踩出一条条小道,有的人死在路上,有的人幸存下来,把新发现的方式传递给其他人。
电码是简便的通信方式,在地堡世界里也会用。
裴染认真听了听,如果把手掌的“啪”理解成一
长声,指关节的“哒”理解成一短声,就和地堡里是一样的。
不过她不用费劲,W已经在耳边翻译了:“是电码,他说,有纱布和药了,在帮你包扎。”
金属球的黑眼睛落在敲电码的男生脸上,“这个会电码的人叫唐刀,也在夜海大学读金融,今年大四,和金河俊一样。”
他们努力了半天,总算包扎好了,血还在不断渗出来,不过比刚才流得慢多了。
裴染伸出手,敲在小桌板上。
哒,啪——啪——
啪——啪——啪——
啪——哒。
……
唐刀立刻抬起头,满脸惊喜。
自从沉寂升级,字都不能写了之后,交流就变成了最困难的一件事。电码是种挺好的方式,至少目前这种沉寂状态,还是安全的。
唯一可惜的是,没什么人懂。
而且在不能说话和写字的情况下,还很难教。
他和金河俊两个人,都是学校电报爱好者社团的成员。两个人这两天一直在努力想办法教其他同伴学习电码。
好不容易教得差不多了,可惜初学者听得太慢,很不熟练。
他们也想过,如果把电码的点和线都写在手环的虚拟屏上,会容易很多。
在虚拟屏上画点和画线都是安全的,可是谁也不清楚,能不能这样规律性地写出很多点和线。他们犹豫良久,没敢冒这个险。
唐刀完全没想到,在这辆车上,能遇到一个会熟练使用电码的人。
就像身处异国他乡,忽然听到一句家乡话,让人感动到心里又酸又软,简直想哭。
W看见裴染敲电码,也有点讶异:“你会用电码?”
裴染随口答:“对,大学的时候玩过一阵子,没想到有这种用处。”
唐刀已经听明白了裴染在敲什么,她在问:我能跟他说几句话吗?
唐刀立刻点头,把位置让出来。
裴染在金河俊旁边坐下,拍拍他的手。
她拍了一长串,慢而耐心,在问:你为什么要挖自己的眼睛?
金河俊比刚刚稍微安静了一点,不过表情仍然痛苦。
他没有回她电码,直接用手和小臂比了一个波浪形蜿蜒的动作。
是蛇,或者蠕动的虫子。
他蠕动的手转了个方向,游向自己的眼睛,然后抱住头。
W猜测:“他看见了幻象,有什么可怕的东西要爬进他的眼睛,侵入他的脑袋。”
“没错,”裴染站起来,背起包,“有人给他制造了幻象。”
而且这种幻象非常真实,真实到能让人抠自己的眼睛。
裴染才走了两步,胳膊忽然被人拉住了。
是那个戴红色绒线帽的女生。
这女孩留着长长的卷发,长相明艳,眼神干净,身上的米色短大衣质地柔软,泛着淡淡的光泽,一看就是顺风顺水长大的小孩。
她拉住裴染,迅速在包里翻了翻,掏出一样东西——
一卷黑色的宽胶带,胶带内圈印着波浪线的图案。
女生给裴染看她的随身包,示意里面还有,把这卷胶带递给裴染。
她知道药品非常珍贵,想回报点什么给裴染。这种时候,很多人都在用胶带封住嘴巴,胶带确实是必需品。
裴染没跟她客气,收下胶带,随手拎着,继续往前走。
W出声:“两万三。”
裴染没懂:“什么?”
“这女生叫盛明希,是夜海大学戏剧社的社长,联邦的深宇集团就在她家族的掌控下,”W说,“她刚刚送你的那卷胶带,我查过了,是今年嘉仕芭的新款,两万三千联邦币一卷。”
裴染:“哈?”
裴染:“夺少??”
“两万三。”
裴染速算一遍:“牛肉面才二十八块钱一碗,这卷胶带竟然能买八百多碗牛肉面??”
W:“你算得挺快,速度直逼AI。”
裴染:“……”
W:“我是在夸你。”
裴染仍然不服气,“一卷胶带而已,它何德何能,能价值八百多碗好吃的牛肉面?”
胶带是黑色的,哑光,内圈印着一层层波浪线,虽然波浪线不是文字,保险起见,裴染还是一边走,一边随手揭掉那层印花。
W评价:“被你这么一揭,它瞬间贬值两万两千九百九十八。”
看着和两块钱一卷的胶带没什么区别。
裴染脸上的胶带贴了大半天,正好有点松了,随手撕下一截新胶带。
裴染:“就这么一小截,起码价值一碗牛肉面吧。”
心疼。
她揭掉脸上的胶带,换上新的。
这回连W都忍不住好奇,采访她:“感觉有区别吗?”
裴染仔细体会了半天,学他说话:“应该……也许……有吧?过敏的地方贴着没那么疼。”
W猜测:“可能这两万三千块钱里,还真的分出了二十三块钱的成本,让生成胶带的代工厂给胶带用了比较好的胶。”
裴染:“什么胶要二十三块?天王老子来了,这卷胶带的成本也超不过五块钱。”
裴染在脑中跟W胡扯,眼睛却始终不离车厢里的乘客,一个个扫过去。她知道,W和她一样,也在一个个扫描人脸,顺便查询他们的资料。
上次他这么一个个地扫描人脸,还是在F306公交车上。
不过才几天而已,整个世界就天翻地覆,再想起那辆公交车,恍若隔世。
裴染这样穿过一节节车厢,一路走到四号车厢。
四号车厢里也一样安静,几乎所有人都在默默地看着车窗外,看见裴染过来,目光才落在裴染身上。
有一对中年夫妻,带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女孩紧紧依偎在妈妈怀里,只露出半张小脸,一双大眼睛像小动物一样黑白分明,望着裴染。
就像梦中妹妹的那双眼睛一样。
裴染立刻挪开目光,看向另一边。
过道另一边坐着一对上了年纪的老夫妇。
两个人头发都花白了,正凑在一起,用手指在手环的虚拟屏幕上划来划去。
他们一笔一划画出来的,看起来像是简笔画,但是整整齐齐,更像是一个又一个的字。
裴染怔了怔,“象形文字是允许的?”
写出象形文字,竟然还好端端地坐在这里,没有出事。
“不是象形文字,”W看了一眼就回答,“我正在比对数据库,至少不是实际存在过的象形文字。”
片刻之后,他就说:“我明白了,他们把一种象形文字变形了,所以看起来才这样似是非是。我查过了,两位都是夜海大学古文字学方向的专家,已经退休了。”
老夫妇两个在用自己自创的方式交流。
不知道这种交流方式还能安全多久。
透过车厢尽头隔门上的玻璃,裴染看见基里尔和尤连卡他们了。
他们几个正挤在车厢之间连接的那块小地方,用工具撬最后一节车厢的门。
最后一节车厢的门是锁着的。
W帮裴染解惑:“夜海七号的第五节,应该是餐车。可以打开门看看,餐车里有个能长期储备食物的保鲜柜,夜海七号停运得很突然,说不定里面还有剩下的食物。”
车上有这么多从夜海大火中逃出来的人,肯定有人没带吃的。
尤连卡回过头,看见裴染过来了,眼睛一亮,立刻拍拍同伴。
基里尔正在用一把大螺丝刀撬门,转过头,看了眼裴染,又看了眼尤连卡,一脸莫名其妙。
其他人都亲眼目睹过裴染用机械手给金属闸机开膛,让得都很快。
车门上的这种锁对裴染根本不算回事。
裴染走过去,用机械手握住把手,稍微一掰,门锁脆弱得像块饼干,直接从门上脱落下来,门瞬间开了。
餐车里空荡荡的,也是两两相对的座位,不过桌子的尺寸比客车厢大得多,上面整齐地铺着雪白的桌布,
基里尔像是对这里很熟悉,一进来,就第一时
间快步走到车厢一角,打开一个隐藏在车厢壁上的大柜子。
应该就是W说的保鲜柜。
柜子从上到下分了好几格,每一格都整齐地码满了一个个银色的盒子,是铝箔包装的一盒盒快餐。
裴染立刻警惕了,“这个基里尔,该不会是想独吞吧?”
话音未落,就看见尤连卡上前一步,抽出一只餐盒。
他转过身,对裴染指了指前面的车厢,又用手比了一个一个发出去的动作。
他是说,这些食物刚好可以发给所有乘客。
这还差不多。
裴染看见,尤连卡手里的那盒餐盒上,贴纸的标签还在,上面印着“鸡肉饭”,还有生产厂家和日期。
柜子里其他餐盒上也全都贴着纸标签。
就像夜海市满地的证件和文件一样,这些带有文字的东西虽然暂时还没起火,可是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要着起来。
现在没事不代表永远没事,沉寂会升级,安全起见,得立刻清掉。
裴染对尤连卡做了个撕标签的动作。
然而眼前忽然亮了一瞬。
尤连卡的手一抖,手里的餐盒飞到地上。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一起往后退,退出几步才看清,像是被很热的东西灼烧过一样,快餐包装上的纸标签烧焦了。
烧焦的不止是尤连卡手里餐盒的标签,柜子里也冒出黑烟,每一盒上的标签都黑了。
焦糊味弥漫。
裴染过去蹲下,试探着用指尖摸了摸,捡起那盒鸡肉饭。
饭盒还烫手,标签黑得什么都看不出来,不过铝箔本身看起来毫无变化。
裴染小心地揭开盒盖,一股热气腾地冒出来,香喷喷的,里面的盖浇饭安然无恙。
烧掉标签的能量,似乎比烧掉手环时的能量弱,看来这是针对要烧焦的对象的质地,精准打击,倒是一点能量都没浪费。
这一烧,直接给大家热了个饭。
W说:“沉寂升级,新一轮的文字清除要开始了。”
上一轮的打击对象是大楼的招牌,霓虹灯,车辆的控制屏,各种显示屏,手环,现在连这种小纸片上的文字也留不住了。
沉寂终于升级到了裴染早就预料到的状态——
如果有人到现在身上还有衣服标签之类的东西,估计就要倒霉。
旁边忽然又亮了一瞬,然后是一声凄厉的惨嚎。
“啊——”
裴染拎着鸡肉饭,飞快地后退。
只见尤连卡他们的一个同伴,正用手捂着眼睛,两只眼眶里的眼珠已经烧得焦黑。
他嘴上原本横七竖八地封着几道医用胶布,被他哭嚎的大力扯开,耷拉在旁边。
转眼就是三秒。嘭地一声,血肉横飞。
裴染毛骨悚然:难道是他看见了饭盒上的文字,文字映在眼睛里,才把眼睛烧焦了?
不过转眼间就意识到不是:刚刚尤连卡手里拿着饭盒,饭盒起火的时候,好几个人都在看着,并没有其他人出事。
那是为什么呢?
W已经给出答案:“我知道了,是隐形眼镜。这个人名叫维克多,我在联邦医疗保险系统里,查到他长期佩戴隐形眼镜的记录,我搜索了他习惯购买的隐形眼镜产品,这款产品,镜片上有字母的标识。”
隐形眼镜上有字,他忽略了,忘了摘。
第039章 第 39 章
脚下忽然传来“哐”的一声巨响, 所有人都跟着一个趔趄。夜海七号的速度忽然慢下来,停住了。
裴染能猜到为什么。
新一轮的文字打击下,不知列车的什么部件上还残留着文字,被烧坏了。
隔壁车厢忽然也有动静, 噼里啪啦一阵乱响。
裴染回过头。
只见四号车厢的过道中间, 一个年轻人正在疯狂地又蹦又跺脚, 鞋底打在车厢地板上,噼里啪啦的, 像在跳踢踏舞。
他急于摆脱的东西,是衣服后颈上一团窜起来的火苗。
他蹦了一阵, 突然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把外套剥下来, 丢到地上。
可是紧接着, 他的毛衣领口和裤腰也起火了。
他疯狂地剥掉毛衣, 拍打着裤腰, 倒在地上满地打滚, 想要压灭火焰。
周围的人赶紧脱下衣服, 一起上来抽打火苗。
那对用象形文字交流的老夫妇也过来了,老奶奶拎着一个大水壶,拧开盖子,把一壶水哗啦啦地泼在年轻人身上。
水泼得很及时, 火终于熄了。
“标签。”裴染对W说。
着火的是他身上的标签的位置。联邦早前就已经发送了警告, 可还是有人没有及时除掉衣服上的标签。
如果这样的人有一个,就肯定不止这一个。
夜海七号的车身虽然是全金属的, 但是座椅上的椅套全是织物, 万一引燃了,就是大麻烦。
裴染立刻往回走。
果然, 三号车厢里,一个穿着整齐的中年女人正在慌慌张张地从着火的公文包里往外掏东西。
起火的是文件,看起来像是合同,一沓又一沓,火苗越烧越旺,腾起半尺高。
除了文件,还有一个巴掌大的黑色的小方盒子,看起来就像手环上的小黑块,只不过大了一号,应该也是能够投射虚拟屏幕的东西,估计内部有的部件上有文字,此时正在往外窜着火苗。
裴染几大步冲过去,夺过她手里公文包,打开车窗,直接把着火的公文包,连同里面的东西,一起扔到车窗外。
那包东西在外面的路基上翻滚着,被冷风一吹,呼地烧成一大团火。
中年女人直愣愣地望着外面的火团,缓不过神。
都这种时候了,仍然有看不开的身外之物,恋恋不舍。
再往前是二号车厢,还没进去就听见大喊大叫:
“着火啦!!”
“着火啦!!救命啊!!”
是糯米团,它正站在它主人的肩膀上,惊慌失措,不停地扑扇着翅膀。
满车厢都是浓烟,是座椅着起来了,盛明希和唐刀他们一大群人正围在一起扑打火焰,七手八脚地把着火的椅套扯下来,裴染过去帮他们打开窗,把椅套顺着车窗扔出去了。
塑胶椅面还在往上窜着火苗,好几个人跳上去一阵狂跺。
火终于彻底熄了。大家累得瘫倒在座位上。
金河俊还躺在不远处的座椅上。
他吃过了药,还是在疼,人疼得缩成一团,双手抱着脑袋,脸色惨白,死命地咬着嘴唇,唯恐自己一不小心叫出声。
裴染也没有别的办法帮他止痛,继续往前走。
一号车厢倒是没有着火,江工不在原位,应该是去前面了,裴染推开驾驶室的门。
驾驶室里也没人,车门大敞着,艾夏站在车头前。
她和江工两个人都在下面,江工又钻到车头底下去了。
裴染撂下背包,只拎着金属球,也下了车。
艾夏一脸的忧心忡忡,看见裴染下来了,又在狂点自己的手指头。
裴染看了这么多次,已经基本弄明白了她的手势系统。
两只手的每个关节应该都是对应一个字母,点不同的关节,用字母拼出字的读音,进而组成一句话。这符号系统比电码简单易学,就是得记住对应字母的关节位置。
幸好裴染随身带着超强的助手。
裴染:“W,我估计她两只手手指的每一节都对应一个字母,一般来说,应该是拇指或者尾指上的某一节是字母A,按顺序之字形或者弓字形排列下去,可是我不知道排列规律究竟是什么样的。你能帮我找出来么?”
W回答:“当然没问题。”
他只需要遍历每种可能的排列方式,看看按哪种方式解码后,艾夏的那句话
是有意义的就行了。
不到一秒钟,W就出声:“她的右手尾指上面第一节是A,每根手指的字母排列顺序都是自上而下,她刚刚说的那句话是:外婆刚才修车时已经尽量去掉了零部件上的文字,可还是有漏网之鱼。”
估计这车还要修一段时间。
天已经黑了,列车停在一马平川的旷野里,周围倒是没有融合体,也没有任何建筑。
风很凉,空气清新,刚刚停站时发生过那么可怕的事,没有一个乘客敢再下车,全都留在车上,最多只是拉开车窗透气。
夜海七号像只暂时休息的动物,蛰伏在轨道上。
艾夏点亮手环屏幕,挪过去,给外婆照明。
有人把灯打开了,一节节车厢透出灯光,列车是黑暗的原野中唯一亮着的东西。一辆停着的,亮着的列车,并不安全,希望能快点修好。
把艾夏和江工单独留在外面,裴染不太放心,倚着车头跟W聊天。
她问:“你扫描了一遍乘客,发现谁可疑没有?”
W回答:“还真的有。”
裴染:“哦?”
W说:“现在车上一共有四十七个人,刚刚死了一个,还剩四十六个人。我尽可能汇总了这些乘客在联邦各种资料库中的所有信息,包括他们的姓名生日学历职业履历,只发现其中一个人的个人经历,和催眠有关。”
他说:“就是那个带着鹦鹉的女生。”
这倒是出乎裴染的意料。
“那个女生名叫印娜亚.甘古利,现年二十二岁,自从十六岁中学辍学之后,一直在夜海市一家咖啡店做服务生,个人经历看上去和催眠毫无关系,但是我在安全部收集的一份资料中,发现了她的名字——她最近这两年,几乎每周都会去一家无执照的催眠研习班,非法和一小群人学习催眠。”
裴染:贵邦非法的事真多。
这么容易就找出会催眠的人,裴染有点不信。
“这要是一本小说,”裴染说,“这个学过催眠的印娜亚,一定是个故意转移读者注意力的烟雾弹,真正的凶手要到最后一章才能揭晓,肯定不是她,而是个最出乎意料的人。”
W:“最出乎意料的人?”
“嗯,”裴染说,“最出乎意料的人,比如会电码的唐刀,豪门出身的盛明希,比如写象形文字的老夫妇……”
裴染接着说:“……或者最出乎意料的鸟,印娜亚的鹦鹉。”
W有点无语:“鹦鹉也会变成融合体么?”
裴染严谨地说:“谁知道呢。”
她继续琢磨:“那只小鹦鹉,糯米团,天天跟着它的主人一起去研习班,有一天吸收绿光变成融合体,智力暴涨,也学会了催眠。今天夜海大火,它想帮主人逃出生天,所以用催眠操控别人,让他们去试试该怎么才能过那道闸机。”
W沉默,“这会不会有点太过异想天开?”
裴染反问:“难道不合理么?”
W:“那倒没有。”
裴染继续:“印娜亚刚刚停站的时候,没打算下车,对吧?糯米团就想出办法,想让更多的乘客陪它主人留在列车上,前面说不准会遇到什么危险,这些乘客可以在必要的时候为它的主人挡刀,当替死鬼。瞧,逻辑多顺畅。”
W用不吭声抗议她的逻辑。
裴染:“不过我更倾向于,凶手不是糯米团,而是那个一直在努力刷大家好感的尤连卡,扶老奶奶上车,看见餐盒就要发给大家,人设有点太过了,小说里,都是这种人最可疑。”
W默了默,“小说我看得不多……”
裴染:“那你很应该多看看,挺有意思的,尤其是推理小说,找凶手的那种。”
W说:“虽然我很赞同你怀疑那个一直在努力刷你好感的尤连卡的态度,但是我觉得现实毕竟不是小说,系统地学习过催眠的印娜亚,理应被放在第一嫌疑人的位置。”
他这句话说得又绕又快,好像有什么不对劲的东西,嗖地一下就过去了。
唐刀忽然从车门里探出脑袋,手里拿着几个铝箔饭盒。
他递给裴染她们一人一盒饭和一把一次性勺子,看来尤连卡真的把饭给大家发下来了。
裴染把金属球斜跨在身上,靠着车头,打开饭盒。
是鸡肉饭,米饭上铺着鸡肉块,淋着酱汁,刚才烧过一次,现在摸着还有余温,裴染舀了一勺,送进嘴里。
W跟她闲聊:“车上的这种快餐,一般都不太好吃。”
胡说八道,说得好像他吃过似的,其实他连嘴巴都没有,更别提舌头和味蕾。
快餐明明就好吃极了。
艾夏也在旁边揭开饭盒盖,一抬眼,看见裴染吃得飞快,转眼鸡肉饭就没了一半,她干脆把自己的饭盒凑过来,用勺子把里面的鸡肉拨进裴染的饭盒里。
裴染马上用手挡住——再拨她自己就没东西吃了。
艾夏气势汹汹地坚持要拨,裴染固执地左躲右闪,两个人僵持了好一会儿,忽然一起无声地笑了。
W沉默地看着她俩,忽然在裴染耳边出声:“裴染,我们两个是朋友,对吧?”
裴染低头看了一眼金属球。
他安分地待在她腰间,一动不动,昏暗的光线中,裂缝里隐隐透出核心处理器幽幽的蓝色光芒。
他是个人工智能,和地堡世界那些杀人放火的东西几乎完全一样。
裴染顿了顿,才回答:“是。我们是朋友。”
W说:“那我问你一个问题——只是随便问问而已,就像无聊的时候,人们会彼此聊一些没什么意义的话题,当做消遣。”
也不知道他要问什么,要先解释这么一大堆。
裴染吃一口鸡肉饭:“你说。”
“艾夏是你的朋友,我也是你的朋友,假设,我是说假设,我们两个都掉进水里,你会先救谁?”
裴染:嗯???
这一般问的不都是先救妈妈还是先救老婆么。
裴染老老实实地回答:“我谁也救不了,因为我不会游泳。”
地堡里长大的孩子连大片一点的水都没怎么见过,当然不会游泳。
W沉默。
他立刻改了问法:“那如果我和艾夏都关在着火的房间里,你会先救谁?”
“废话,当然是艾夏,”裴染这次答得毫不犹豫,“你有一层金属壳,能坚持的时间肯定更长一点,再说了,你也不怕烟啊毒气啊什么的,熏不死,可以稍微等一等。”
W:“……”
艾夏靠在旁边吃饭,浑然不知自己已经水里火里走了一回,她忽然用胳膊肘捅捅裴染,用勺子指着地平线。
远处的地平线上方,有一个模模糊糊地亮着的东西,是弯弯的一钩,像是一盏黯淡的灯。
裴染看了一眼,又看一眼,忽然明白那是什么了——
月亮。
躲在夜空薄薄的雾霾后面的月牙。
这是一个抬起头,能够看到星星和月亮的地方。穿越以来,裴染第一次看见月亮。
她仰头找了找,阴霾太重,一颗星星也看不到,不过有月亮,已经很好了。
可惜这种兴奋,跟谁都不能说。
裴染默默地再舀一勺鸡肉饭,就着那弯月牙吞下去。
在旷野上,和朋友一起靠着火车头,晒着月亮,吃着好吃的鸡肉饭,这种经历前所未有。
江工终于钻出来了,一缕银白色的额发掉下来,挡在眼前。
艾夏把饭盒递给她,她摇摇头,用手背拨开头发,对两个女孩子笑笑,用手比了个圆盘,然后把胳膊肘定位在圆心上,小臂像指针一样转了半圈,从裴染的方向看过去,刚好是顺时针的方向。
她的手势很好懂——可以修好,大概要半小时。
裴染的心定多了。
月牙越升越高,高到挂在不远处树杈黑色的剪影上时,江
工终于直起腰,比了个大拇指。
可以出发了。
三个人回到车上,江工扳起操作台上的手柄。
列车重新缓缓启动。
刚开起来,驾驶室的门就被人慌慌张张地推开,是盛明希和另外两个同学。
盛明希一脸着急,对裴染比划挖眼睛的动作,然后侧弯着腰,假装痛苦地躺着,再用手给眼睛缠上纱布。
她在说金河俊。
盛明希接着指指自己,假装在走路,一低头,看向座椅高的地方,一脸惊讶。
她模拟着走来走去,到处张望,好像在找什么东西。
不愧是戏剧社社长,表情和肢体动作的表达都非常到位,裴染看懂了:她说金河俊不见了。
列车就这几节车厢,刚刚也没看见有人下车,不太可能会找不到人。裴染让江工和艾夏开车,自己跟着他们几个往后走。
迎面遇到了唐刀。
盛明希拉住唐刀,又把刚刚那一连串动作表演给他看。
唐刀领悟得很快,伸手在旁边的小桌板上敲出一连串电码。
他在说:金河俊被那个医生带走了。
车上显而易见的医生只有一个,就是穿白大褂的尤连卡。
第040章 第 40 章
唐刀继续在小桌板上敲电码:我在发盒饭, 医生过来比划了半天,意思是他可以帮忙,金河俊同意了,就跟着他走了。
W说:“再不成功的兽医毕竟也是专业的医生, 也许真的能帮忙处理伤口。”
他说得对, 可是对那个尤连卡, 裴染发自心底地不放心。
裴染在桌板上敲:他们去哪了?
唐刀指了指车尾的方向。
裴染往车尾走,盛明希和唐刀也跟上来, 大概也想看看他们的朋友怎么样了。
车厢里飘着饭菜的香味,每个人都领到了盒饭, 在安静地吃着,只有铝箔饭盒时不时发出轻响。
裴染一路走到底, 到了餐车。
餐车门紧闭, 门上有玻璃, 却用白色的纱帘遮着, 里面影影绰绰的, 看不清楚。
纱帘一角, 有个没完全拉严实的缝隙,唐刀把眼睛凑上去。
只看了一眼,他就皱起眉。
裴染实在很想知道他看见什么了,轻轻捅捅他。
唐刀闪身把偷窥的风水宝地让给裴染, 眉头仍然没有松。
裴染看见了。
餐车车厢里, 基里尔和尤连卡他们把中间一张台子的白桌布撤掉了,金河俊正仰躺在上面。
那几个人有的按住他的胳膊, 有的压住他的脚, 有的扳着他的头。
金河俊的嘴像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撑开了,大大地张成O字。
尤连卡身穿白大褂, 正弯着腰,低着头,凑得非常近,手中的工具伸进金河俊的嘴里,鼓捣着什么。
金河俊双脚突然一阵乱蹬,蹬得按脚的人几乎按不住。
金属球挂在裴染身上,W看不见,问:“里面在干什么?”
“撑开人的嘴,不知道在搞什么鬼。”裴染回答。
盛明希在他俩身后,既看不见里面发生的事,也看不见他俩的表情,已经大大咧咧地直接伸手敲了敲餐车的门。
裴染:“……”
立刻有脚步声朝这边过来。
门被人打开了,是基里尔。他的两道浓眉皱得几乎拧起来,仿佛在无声地质问:你们几个过来干什么?
尤连卡遥遥地看见裴染,表情略微讶异,立刻放下手里的工具,快步走过来了。
他边走边摘掉手上的医用手套,白色的手套上还沾着鲜红的血。
盛明希看清餐车里的情景,已经急了,回给基里尔一个比他还凶的表情,指指还躺在餐桌上的金河俊,意思很明显:“你们在对他做什么??”
尤连卡拍拍基里尔,示意他让开,偏了一下头,让裴染他们进来。
没人再按着金河俊,他已经坐起来了,大口地喘着气,状况好像比刚才好了不少。
他眼睛上的白纱布换成了新的,不再是原本乱缠一气的样子,包扎得非常整齐专业,也没有再往外渗血。
只是他一直在用一只手按着喉咙。
尤连卡过去,先轻轻拍拍金河俊的手,又扳开他的嘴,随手拿起一个带着小灯的长长的金属棒,仔细检查了金河俊的嘴巴里面,才转过头,用手势跟裴染他们解释。
他不会指节密码系统,也不会电码,完全在表演哑剧,演得很像,和盛明希像是同一个戏剧社出来的。
他先模拟一个人蜷缩身体,痛苦辗转的样子,然后指指嘴巴,用力捂住。
好像在说,金河俊因为眼睛疼,在拼命忍着不出声。
他又摘掉脸上的淡蓝色医用口罩。
他张开嘴,指向自己的喉咙深处,然后用另一只手,坚定地做了一个一刀抹脖子的动作。
裴染突然就明白他在说什么了。
完全不能置信。
W在她耳边开口。
“裴染,你知道这个尤连卡在开兽医诊所的时候,那几次停业整顿是因为什么?因为他会帮宠物主人做一种手术:有人要养狗,又嫌弃狗天生会叫,就想给宠物狗切除声带。”
W继续说:“给狗切除声带在联邦是违法的,尤连卡的诊所生意不好,接了这种非法的活儿,结果被人举报了。他大概也没想过,有一天这种手术居然能这么用。”
裴染胳膊上的汗毛都立起来了。
尤连卡为了不让金河俊疼得叫出声,就像给狗切掉声带一样,切掉了他的声带。
他这算是在救人吗?
尤连卡观察裴染的表情,就知道她已经明白了。
他抿了一下嘴唇,神情平静,指了指周围他的几个同伴,又比划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他们几个的声带也全都切掉了。
尤连卡指了一下两只眼睛,做了个冒出火焰的动作,又指了指喉咙,用两只手比了个叉。
他是在说,今天他那个因为隐形眼镜上有字,被烧得叫出声的同伴,就是因为没有做声带手术,所以才死了。
切掉了声带,就不会无意中出声,不会再说梦话,也不用再贴胶带,一了百了。
这办法够狠,够绝,但在这种出声就会死的时候,确实不失为一种有效的解决办法。
尤连卡把他的随身包转过来,给裴染看。
包里有个开着盖子的白色小盒子,里面装着一整套工具,银色的金属在灯光下反着光,一尘不染,看起来相当专业。
尤连卡轻轻指了下裴染,又指了指工具,稍微偏偏头,像是在问她:
你想也切掉声带吗?
裴染沉默地看着他,摇摇头。
尤连卡又用询问的目光看向盛明希。
盛明希火速退后两步,一脸的“我谢谢你了,不用哈”。
唐刀不用他问,自己已经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
被迫不能说话是一回事,永远丧失说话的能力又是另外一回事。
三个人想法一致:就算冒着随时会死的风险,也不愿意自己主动切掉能说话的器官。
尤连卡用那双淡灰蓝的眼睛温和地看看裴染他们三个,比划了一下抹脖子的动作,又两手合掌,放在脸颊边,偏头闭上眼睛。
他是说:切掉声带,你们就能安心地睡个好觉了。
裴染他们三个一起更坚决地摇头。
尤连卡仿佛默默地叹了口气。
他眼神忧愁,不过并不勉强他们,回身扶刚做好手术的金河俊从餐桌上下来。
盛明希和唐刀连忙过去,表示不用他,自己扶住同学,带着他往回走。
尤连卡也跟在他们后面,从餐车这个临时手术室里出来了。
他不是要跟着裴染他们,而是去看了看那对研究古文字学的老夫妇。老大爷比比划划的,指着心脏,好像在跟他探讨身体不舒服的问题。
他把手按上老大爷的脉搏,偏头细数他的心跳。
另一边的座位里,一家三口中的妈妈也在向他招手,她怀里还抱着那个小女孩。
小女孩这两天担惊受怕,估计是吓坏了,死命
攥着妈妈的衣服前襟,状况也不太好的样子。
尤连卡对她们扬了扬手,表示“知道了,马上就过来”。
这种时候,白大褂对大家有特殊的意义,他大概算是车上唯一的医生,非常尽职尽责。
唐刀却对尤连卡不太放心,又往前走了一节车厢,离开他的视野,才拍了拍金河俊的手。
啪——哒。
哒哒。
啪——
啪——啪——啪——
……
W是自动翻译机,裴染一点心都不用费,他已经帮忙翻出来了:“唐刀在问:你同意手术?”
金河俊因为眼睛受伤,流了不少血,现在喉咙又做了手术,人虚得脸色苍白,走得踉踉跄跄,不过还是能感觉到唐刀的手。
他摸索到唐刀的手,慢慢回答:
哒哒哒。
哒哒哒哒。
哒哒。
不用W翻译,裴染也知道,他说“是”。
他又继续敲:手术前,他让我摸自己的喉咙,带着我的手做切割的动作,又让我摸他的工具,我就明白他的意思了,我愿意。
是金河俊自己愿意切掉声带。
可以理解。
他疼得实在快坚持不住了,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不小心哼出声,炸个粉碎。就像壁虎遇到生命危险,会扔掉尾巴一样,他决定放弃声带,救自己一命。
只是壁虎的尾巴掉了会重新长出来,他的声带却再也回不来了。
裴染问W:“如果你是金河俊这种状况,会选择割掉声带么?”
W平静地回答:“我不知道。你呢?”
裴染想了想,“我也不知道。”
腕上的手环震动,是国防安全部又发来一组新的图片。
图片依旧是W的简笔画风格,这次上面的人物很多,都在想各种办法,互相交流。
安全的交流方式,除了裴染已经知道的几种,还有哑语手势,包括哑语的数字手势,都是没问题的。
这都是黑井收集汇总的信息,就像W说的,经验正在一点点累积。
最后还有一张图片,提醒大家,目前暂时安全的交流方式,未必就一直是安全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出问题,把人炸死,只能谨慎使用。
两千公里外,黑井基地。
进入沉寂五十七小时。
顶楼指挥中心旁边的小会议室已经布置好了。
黑井基地里最好的一张会议桌放在这里,周围围了一圈椅子。
抵达黑井的军方高层和行政官员组成了黑井临时决策委员会,正在举行每天的常规会议。
会议的主要内容,是讨论基地北边的屏蔽层二期工程。
二期工程在沉寂开始前,建造还没过半,不过屏蔽层发生器本身已经基本成形了。
首席执行官巴瑟威刚刚抵达黑井,还没太跟上状况,“所以为什么一定要完成二期工程?核心屏蔽层不是已经能覆盖整座地下城市了么?”
W冷静的声音传来:
“沉寂的一个最大的问题,就是会影响各种装备和武器的使用。所有屏幕、仪表,甚至武器内部的部件,只要有文字出现,就可能受到打击,所以我们的各种自动化武器,能在外面正常使用的,少之又少。”
“一方面,黑井在迅速建立生产维修线,对现有武器进行改造,另一方面,如果二期工程能够顺利完成,屏蔽层的覆盖范围继续扩大,屏蔽层下,一切武器都能正常使用,黑井的布防范围就可以继续扩大,这对黑井的安全至关重要。”
巴瑟威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了。
逐步落实了二期工程的进度安排,会议进入下一个议题,是代理人W加进去的:重新评估黑井的决策流程。
W冷静克制的声音在小会议室里回荡。
“事实证明,目前的审批流程,完全无法应对外面瞬息万变的情况,耽搁的每一秒,都意味着屏蔽层外的千万条人命,我强烈建议更改流程,给我更多应急处理的授权。”
维纳元帅默不作声地靠在座椅里。
旁边的联邦财政部长倒是出声了:“恕我直言,代理人W,你是在要求跳过临时决策委员会,由你个人决定一切……”
W打断他,冷冷道:“首先,我不是一个‘个人’,我是人工智能,是由代码组成的程序,其次,我没有要求‘决定一切’,我只是希望在与联邦平民生命安全相关的决策上,能有更多的权限。”
德尔萨中将忍不住:“我就知道这些AI,野心勃勃,当初就不应该启用什么代理人……”
维纳元帅半天才说话。
“代理人W,我很相信你的判断,事实证明,沉寂开始以来,你的各种判断都是正确的,可是移交给你更多的权力,不符合联邦正常的决策流程和制度,甚至是违宪的。”
W回答:“如果制度会导致无数联邦公民失去生命,那应该改变的,不应该是制度本身么?”
维纳元帅瞥了一眼旁边的宋晚。
人工智能看似是完全公正客观的,可是它毕竟只是工具,工具总掌握在使用工具的人手里。
代理人W背后,是以宋晚的家族为代表的东曼雅大陆的老牌军事家族。
联邦的各种势力一直在维持着某种微妙的平衡,维纳这次力排众议,启用代理人W,其他势力已经严重不满。
代理人W在启用前,接受过严格的审查,来确保它的公正性,不会夹带私货,在接管联邦的国防安全日常事务之后,表现也几乎无懈可击,各种反对的声音才算是小了一点。
但是现在突发危机,形势复杂多变,再给他更多的决策权,对风雨飘摇的黑井绝不是好事。
隔壁的会议大厅里,乔赛坐在原位,简单拼凑的工作台旁。
他去睡过一觉,看起来精神了不少,正看着面前的弧形虚拟屏幕。
他问:“你们隔壁的会还没开完?”
屏幕上,W还在他的虚拟房间里,这会儿没在喂他养的蟒蛇,而是坐在旁边一把织锦椅面的木质圈椅里,低头翻书。
圈椅旁的落地灯开着,在他完美无缺的侧脸上投下阴影。
“是啊,”W头也不抬地回答,“从他们手里剥出一点权力,比从吝啬鬼手里抠出一分钱硬币还难。”
乔赛好奇地看着他,“你在干什么?”
“舌战群儒。”
“我知道,你现在正在隔壁小会议室舌战群儒,”乔赛说,“我是说,你在这儿,假门假势地在你的虚拟房间里干什么?”
W扬了一下手里的书,“你瞎么?看书。”
乔赛:“……”
乔赛小声磨牙,“我是吃错了什么药,才同意你把对我说话的语言状态调成自然状态八级。小心我断你电源,拔你内存。”
W冷冷道:“你嘀咕得再小声我也能听见。你能不能断我电源,拔我内存,这件事存疑,但是我绝对可以把你在黑井的餐食标准降低一个等级,今天我正在重新调整餐食分配呢。”
“啊……”乔赛火速转移话题,“你看书,在系统内部看就行了,为什么还要特地摆出一个看书的样子?”
W:“我愿意。”
乔赛按捺不住好奇:“你在看什么书呐?”
W飘出两个字:“小说。”
乔赛默了默,“小说?啊?”
“我刚刚已经看完了四万多本推理小说,有的还行,有的不太好看,”
W合上书,问得有点认真:“你有没有什么推理小说推荐?逻辑顺畅,却很难找到凶手的那种。”
“……呃……”乔赛仰起头,真的在脑子里搜罗,“……我大学的时候看过一本还不错的,叫什么‘西提斯特之河’……”
W:“西提斯特之河,我找找。”
W静默一瞬,就说,“看完了,第二十章我就猜到谁是凶手了。还有么?”
乔赛:“……”
明知道他这种阅读速度很正常,乔赛还是有点抓狂,“你一个安全代理人,怎么突然想看推理小说了?”
他马上反应过来,“又是那个裴染吧?”
W随便“嗯”了一声,倒是没否认,“她说很有意思,我想看看有多有意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