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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41章 第 41 章

    W又象征性地翻了一页书。

    今晚的会议低效冗长, 毫无进展。

    与会的每个人,表面说的都是一套套光明正大的道理,心里

    盘算的无非是自己这边的利益得失,没说出口的话比说出口的还多, 而且彼此之间也都心知肚明。

    唯一心口如一的, 反而是那个德尔萨中将, 他是真心实意地觉得人工智能是危险的,把权力移交给人工智能, 人类就完蛋了。

    这些W全都明白。

    可是屏蔽层外,人们正在成片地死去, 而且是在他眼前,或者说, 是在他的巡查机器人眼前。

    他是人工智能, 没有那么多同情心, 但是亲眼目睹普通联邦公民一个接一个地死亡, 就如同任务列表中一个个任务都没有完成, 接连失败了一样。

    那是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

    如果这时候让乔赛来帮他做一个“自我认知与情感测试”, 测试结果一定是“焦虑”。

    这是不应该属于人工智能的情绪,但它就是明明白白地在那里。

    他需要做点其他事来缓解压力。

    比如阅读裴染推荐的推理小说。

    乔赛“啧”了一声,“她说有意思,你就立刻找来看?”

    虚拟房间里的W眼睛还在书页上, “她是我的朋友, 就像你是我的朋友一样。听从朋友的建议,了解朋友的喜好, 有助于滋养彼此之间的关系。”

    他盯着书页, 安静了一会儿,忽然问乔赛:“我有一个问题。假如, 我和你表姐一起掉进水里,你会选择先救谁?”

    乔赛:“啊??”

    乔赛:“你是有什么毛病?”

    W没有抬头,“我没有毛病,运行非常正常。你会先救谁?”

    乔赛这回真的想了想,“当然是你啊。我表姐在军校时就参加过铁人三项,她用得着我救?你就不同了,你是我的事业,我的心血,我的一切,当然救你。”

    W不出声,握着书不动,像是在沉思默想。

    乔赛福至心灵,忽然问:“那你呢?要是我和那个裴染一起掉进水里,你先救谁?”

    W平静答:“当然是裴染,她不会游泳。”

    乔赛默了默,“你就不考虑一下我会不会游泳的问题吗?”

    W冷静地说:“已知她一定不会游泳,你会不会游泳存疑,我当然要先救她。”

    乔赛无语:“假设她会呢?假如她一下水,游得比水猴子还快呢?你先救谁?”

    W回答:“先救裴染。因为她能保障联邦数字图书馆的电子资料的安全,现在外面到处都是融合体,我的巡查机器人无法独自平安抵达黑井,所以她更有价值,更加重要。”

    乔赛受不了,“要是掉到水里这件事,发生在你们把电子资料送到黑井之后,根本不关资料的事呢?”

    W:“先救裴染。”

    这次连理由都没给。

    乔赛挑高眉毛。

    W也正在思索:“我可以给出很多符合逻辑的理由,比如,你是联邦享受特殊津贴的专家,是我的维护管理小组里,除了那些挂着虚名的官员外,截止目前为止,唯一一个活着到达黑井的专业技术人员,你对联邦意义重大,而且你的家族势力强大,有爱你的父母,还有其他亲人,如果你掉进水里,一定会有不少人想方设法地救你。”

    他顿了顿,“可是裴染不同,她是一个孤女……”

    乔赛在心中默默吐槽:呵,一个手长得像狼爪子一样,能给疯癫态融合体三下五除二开膛破肚的“孤女”。

    W继续说:“她在这个世界上,好像除了我这个朋友,和一背包罐头和薯片之外……哦,薯片现在没了……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如果我不救她,就真的没人救她了。”

    W停了几秒,“可是我刚刚又仔细梳理了一遍我的逻辑,我发现,我其实就是打算先救她,好像并不需要什么理由。”

    乔赛向后靠在椅背里,转了转椅子,盯着屏幕里的人研究。

    “W,我这两天一定要找个时间,再给你做一次自我认知与情感测试。”

    W随口“嗯”了一声,总结:“我在想,也许是因为她是我的朋友。”

    乔赛提醒他:“你俩才认识几天?”

    “时间的长短没那么重要,”W回答,“我们这样出生入死,共患难过,就算以你们人类的标准,也应该是朋友了吧。”

    他坚持在重复“朋友”两个字,让乔赛沉默了片刻。

    乔赛眼珠一转,忽然有了个主意,“诶,W,话说反正你正在看小说,你想不想看点言情小说?”

    屏幕上的W抬起头,眼眸清澈。

    “言情小说?”他问,“你是说,故事是关于两个人类恋爱的那种?”

    乔赛:“对。我强烈建议你试一试。”

    W:“其实我浏览过联邦几乎所有情杀案的卷宗。你爱我,我爱你,嫉妒,愤怒,占有欲,歇斯底里,你杀我,我杀你,用绳子勒死,捅几十刀,把人切成碎块。”

    乔赛无语,“恋爱!正经恋爱!不是情杀!!”

    “好,我去找来看看,”W从善如流,“言情小说,有意思么?”

    屏幕上的人外形完美,正襟危坐,乔赛看着他,弯了弯嘴角,“说不定你会发现,比推理小说还更有意思一点。”

    黑井东南方,夜色下的西普平原。

    奔驰的夜海七号上。

    车窗外,弯月如钩,已经入夜了,惊吓又疲惫的一天终于快结束了,列车上大多数人都闭上眼睛,准备休息。

    裴染回到车头的驾驶室。

    江工已经去睡了,艾夏还在开车,她看见裴染回来了,立刻举起两只手,飞快地点指节。

    W自动自觉,一个字一个字地翻译:“她说,你去睡觉吧,我来开车。”

    艾夏带着外婆长途跋涉,也累了一天了,说不定昨晚也没有睡过,不能让她值夜班开车。

    裴染也举起手,点自己的指节,因为不太熟练,点得比较慢:你去睡,我不困,我来开。

    艾夏更坚决地摇头,坐在驾驶位上不动。

    裴染想了想,点点她,比了一个“三”,又点点自己,比了个“三”。

    每人睡三个小时,两个人轮流开车。

    裴染表情坚持,艾夏只得点头答应。

    裴染在脑中嘱咐W:“我先去睡一会儿,过三个小时叫醒我。”

    W故意用机械的语调回答:“收到。您的闹钟已设定。三,小时,整。”

    裴染牵牵嘴角。

    她往后走了两节车厢,在三号车厢里找了个周围没人的空位,放下金属球和背包。

    她消失了一会儿,W估计,她是去卫生间了。夜海市停水了,不过夜海七号有自己的水箱,弧形的顶部就是储水的位置,里面应该还有水。

    等她回来,W跟她闲聊:“为什么特地要来三号车厢?”

    裴染坐下,“这里位于全车的中心地带,进可以去车尾和尤连卡斗殴,退可以窜进车头驾驶室,非常理想。”

    W仿佛笑了,“你还在怀疑尤连卡?我坚持认为有问题的人是印娜亚。”

    裴染:“要赌吗?”

    W刚刚一口气扫了几万本推理小说,底气极足,毫不犹豫。

    “赌。想赌什么?你们人类打赌,都是赌钱的对不对?”

    他想了想。

    “如果我输了,就送你一仓库五十年前的过期食品怎么样?我上次读国防部旧档案的时候,发现了一座旧仓库,是第二次联邦卫国统一战争时期一个反抗组织的,从法律的意义上,它现在不属于任何人,而且早就已经没人记得了。”

    裴染咨询:“五十年前的过期食品,还能吃吗?”

    W琢磨:“估计是不能。但是你可以把那些东西当成纪念品卖掉,收藏圈也许会有人买。”

    裴染:“……”

    全世界都在爆炸,谁还会买这种纪念品。

    “我不要那玩意,”裴染说,“这样吧,

    输了的人要满足赢了的人一个要求。”

    W谨慎地回答:“好。只要我能做得到。”

    他又问:“裴染,你该不会想让我学小狗叫吧?”

    裴染不解:“我为什么要让你学小狗叫?让你学小狗叫,还不如让你唱歌呢。”

    W立刻问:“你喜欢?其实你不用赢我,我也可以唱歌给你听。我又搜到了几首那种风格的歌。”

    裴染:“那种风格……哪种风格?”

    W忽然安静了。

    他说的“那种风格”,一定不是哄她睡觉的那首民谣的风格,肯定是划破了肚子乱喘的那种。

    因为突如其来的沉默,一人一球都有点尴尬。

    裴染率先打破静默:“等我想好了要求是什么,就告诉你。”

    W回答:“好。那如果凶手另有其人,我们两个一起猜错,都输了怎么办?我们是不是就要互相满足对方一个要求?”

    裴染无语,“你是很喜欢输吗?如果我们两个都没猜对,那当然是一起假装这个赌就没有打过,就让它随风去吧。”

    W:“……”

    裴染把围巾叠成厚厚的小方块,垫在小桌板上,趴下去,闭上眼睛。

    她打算睡觉了,W就不再出声。

    裴染闭着眼睛趴着,其实没有睡着,在看体内的绿光。

    体内那两点绿光一动不动,也在休息,它们比猫还能睡,只怕一天要睡超过十八个小时。

    裴染用意识轻轻地叫了叫会写字的绿光一号。

    它终于动了,动得很不情愿,慢悠悠地出现在裴染脑中的视野里,仿佛在说:大半夜的,要写什么?

    今天这一天,发生了很多事。

    沉寂升级了,所有带有文字的东西,无论是暴露在外,还是隐蔽遮盖着的,全都被摧毁了。

    裴染估计,现在整个联邦,都没有一个字留下来。

    也没人能再写字,写字就会死。

    没人能,但是裴染可以。

    她用意识驱动绿光,先写“JTN34”。

    和上次一样,只写出两个字母,绿光就停住,不能再继续了。

    裴染涂掉字母,想了想,又写了两个字——

    【月亮】

    她没有写句号,只对着这两个发着绿光的,笔道蜿蜒扭曲的字出神。

    这么多年,每一天都会看到文字,用到文字,习以为常,甚至开始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

    只觉得字就字而已,是一种传递信息的工具,对文字本身,并没有什么特殊感觉。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

    裴染忽然发觉,文字是那么深切地嵌入在生活里,没有它们,完全不能忍受。

    而且这些不能写出来的字,其实每一个都很美。

    她把字涂掉,又重新写下——

    【月色】

    裴染忽然想起上次W唱过的那首歌。他的月色下的田野。

    “月色”两个字,在裴染的想象中,并不是田野的画面,而是微微蓝调,一轮月亮悬在夜空中,江面一望无际,月光洒落,沉静如水。

    字是抽象的概念,和图像完全不同,不是图像,涵义却更自由,更深远。

    一个字就是一幅图画,一千个人心中有一千幅不同的图画,因为没有落在实处,被形象所约束,反而有无穷无尽的想象空间。

    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月色。

    就像美人,他在文字中可以俊逸出尘,风采卓绝,可以醉玉颓山,放浪不羁,可是一旦真的落实到某个两个眼睛一张嘴的大活人身上,就没法符合所有人的想象,让人失望。

    绿光微微颤动。

    它好像不乐意了,意思很明显:你大半夜的不睡觉,把我叫醒,也没什么正经事,就是用我写字玩?

    写完又不写句号。神经病。

    裴染赶紧抹掉脑中的字,放它回去睡觉。

    自己也渐渐睡着了。

    桌面上,金属球黑色的眼睛微动,目光落在裴染的头顶。

    昨晚在车里,她做了个噩梦,猛地惊醒,差一点就出声。

    刚刚乱聊一阵,她的神情明显放松多了,还笑了笑。希望她今晚能睡个好觉。

    W挪开目光,安静地扫视周围。

    车厢里没人走动,多数人都睡了。

    过了一段时间,前面二号车厢那边忽然传来一点声音。

    W看看左右。

    所有人都在睡觉,没真睡着的也在闭眼休息,没人注意到这边。

    W安静无声无息地伸展折叠臂,轻轻地把自己撑起来一点,往隔壁车厢那边看。

    透过两节车厢之间隔门的玻璃,W看见,印娜亚正从座位上站起来,肩膀上扛着糯米团,往前面的车厢尽头走,大概是要去洗手间。

    W瞥了一眼,心中默想:裴染,你打赌要输了。

    没有任何细节能逃得过巡查机器人内置的高放大倍数的专业镜头,就在印娜亚起身的那一瞬间,虽然是短到几乎不能察觉的一瞬间,一点绿光没入她的手心,不见了。

    第042章 第 42 章

    黑暗的旷野上, 月光黯淡,月色并不如水,夜海七号向前飞驰。

    艾夏坐在驾驶位上,望着前方伸展的轨道。

    昨天收到裴染关于避难所的消息后, 她立刻和外婆商量了一下。

    在沉寂状态, 每一天都像在刀尖上跳舞, 一不小心喉咙中冒出一点声音,就是粉身碎骨。

    有能够正常说话, 发出声音也不会死的避难所,是天大的好事。如果只有艾夏自己, 别说两千公里,就算是两万公里, 她也一定要过去。

    裴染当时说, 避难所只是有可能会接收平民, 而且可能会设立严格的接收标准, 就算真的到了, 也未必就能进去, 这是一件要赌运气的事。

    赢面有,收益还很大,艾夏愿意赌。

    可问题是,外婆的年纪大了。她的身体向来很健康, 可毕竟已经是奔七十岁的老人了。

    两千公里的长途跋涉, 而且想都知道在这种状况下,路上会很难走, 艾夏很怕外婆的身体会吃不消, 再者,万一到了黑井, 他们不肯接收外婆,又该怎么办?

    昨天收到裴染的消息,正在踌躇时,外婆几乎连想都没想,就立刻拍板,决定出发。

    当时还能写字,外婆在手环屏幕上写:

    【夏夏,我知道你在顾虑什么,不用犹豫,一定要走。我有种预感,情况会变得越来越坏。】

    【走才有希望,哪怕赌输了呢?我们得积极地去找活下去的办法,不能关起门来在这里等死。】

    两个人当下就简单地收拾了背包。

    外婆有一台古董级小电动车,是她年轻时用毕业后的第一份工资给自己买的,一直舍不得扔,维护保养得相当好,电也一直是充满的,刚好可以用。

    两个人开着这台小电驴,出发了。

    不能在天上飞,又下过雪,地面上的路很不好走,好在小电驴非常轻便,对路况要求不高,行进速度并不慢。

    昨天入夜后也在赶路,只在中间稍微睡了两个小时,最后终于赶在整个夜海市区被大火吞没之前,及时登上了夜海七号。

    现在坐在驾驶位,艾夏才觉得,全身像被人痛殴过一样,肌肉酸痛。

    一阵困意袭来。

    艾夏心中有点纳闷。经过这么紧张刺激的一天之后,她一点都不想睡觉,所以刚刚才坚持让裴染先去休息,可怎么突然说困就困了呢?

    而且困意越来越浓重,就像海浪,汹涌而来,把人吞没在水底。

    艾夏努力睁着眼睛,想让自己保持头脑清醒。

    然而前方的轨道笔直又单调,无穷无尽地向远方延展,一条条枕木重复又重复,没完没了。

    眼皮似乎有千斤重,无论艾夏怎么努力,它们都在自动地往一起黏。

    这样不行。艾夏使劲用指甲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背。手指却像是困得没什么力气,手背一点都不疼。

    身后忽然传来拉开门的声响,声音闷闷的,有点遥远,像是

    隔着一层玻璃。

    艾夏强打精神,转过头,看清来人,松了口气。

    是裴染来了。

    裴染看她困成这样,马上比了个手势,指指后面的车厢,意思是让她去后面睡觉。

    三个小时肯定还没到,艾夏心想,不过她实在是坚持不住了,可以先去睡一会儿,缓一缓,再过来换裴染。

    她困到思路几乎串不成线,东一块西一块的,比拼图还零碎。

    艾夏迷迷糊糊地站起来,让出驾驶位,往前走了两步,和裴染擦肩而过。

    耳边似乎隐隐有人说话,遥遥的,有点听不清楚。

    “困成这样,快去睡吧。”

    艾夏下意识地想答应一声“好”,可是嘴巴里咬着的小木棍妨碍了唇齿的动作。

    她一激灵,思路猛然清楚了一点,回过头。

    裴染已经在驾驶位坐下了,并没有爆炸。

    困意重新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思路又开始断线,艾夏尽力想了想,可能是因为困,困到幻听。

    睡觉之前迷迷糊糊的时候,耳边就会听见各种说话的声音,这种事情以前也发生过。

    艾夏推开门,走到后面的车厢,在外婆旁边坐下,靠着椅背,几乎一秒钟就睡过去了。

    列车在夜色中继续向前,车轮滚过铁轨,发出一声一声规律的轻响。

    裴染正在熟睡中,忽然听见一阵柔和的音乐。

    音乐声原本很小,渐渐地变得大了,在左耳边越来越清晰。

    裴染迷迷糊糊的,忽然意识到,这是W在给她放音乐闹铃。

    裴染从小桌板上起来,坐直,努力睁开眼睛,在心中问W:“三个小时到了?”

    竟然这么快,感觉只睡了一小会儿。

    “没有,还不到时间,”W说,“我叫醒你不是因为这个。是因为两件事,第一,你打赌要输了,我刚才在印娜亚身上看见了融合体的绿光。”

    难道就为了这个把人叫醒?

    裴染半闭着眼睛,伸出右手,扣住金属球的脑袋,只想把他的金属天灵盖拧下来。

    就算印娜亚身上有绿光,她现在又没杀人放火,就不能等她睡醒再说?

    W完全知道她在想什么,立刻说:“当然这个不重要。更重要的是,第二,我发现,列车的前进方向不太对劲。”

    裴染瞬间清醒,“不对劲?怎么不对劲?”

    W说:“你的手环里也内置了电子罗盘,就算没有网也照样能用,你看一眼就知道了。”

    裴染立刻点开手环虚拟屏,找到指南针。

    指南针显示得明明白白,列车现在前进的方向是正南。

    W上次发过来的地图上,明确地标着夜海七号的轨道,毫无疑问,一路几乎笔直地通向西北,中间并不拐弯。

    怎么突然就向南了??

    这完全不合理。

    列车又不是普通古董车,得在轨道上开,没法说转弯就转弯。

    裴染的第一反应,就是自己被幻象控制了,列车向南,只怕不是真的。

    W是个人工智能,感觉应该不会被幻象控制,然而耳边的这个W都未必就是真的,说不定只是幻象的一部分。

    然而也不对。

    她和W能在脑中交流这件事,别人不太可能会知道,要是连这都知道,还能模拟W的声音出来,制造幻象的人这能力也未免太过逆天,概率不大。

    上次在闸机口,几个人摆脱催眠的方法,是被抽了一耳光,裴染不太想抽自己耳光,用机械手拧了一下大腿。

    好疼。

    疼成这样,估计明天要淤青。

    W看见了她的动作,有点无语:“你没有被催眠。我刚才仔细查了一遍,弄清楚夜海七号为什么会向南开了。夜海七号以前的运行路线是一条短途的环形轨道,后来升级换代,重新建成了通往西北方的新轨道。我们刚刚路过了唐古大坝,就是原本的环形旧轨道和向西北的新轨道分岔的地方。”

    W说:“我查询了一下,发现这条旧的环形轨道没有封闭,被当成了中途检修用的备用轨道,可能最近列车没有运行,道岔暂时扳到了旧轨道这边。”

    列车开错了方向,上了环形的旧轨道。

    裴染站起来,拎起金属球,“有办法退回去么?”

    “当然可以,”W说,“有些列车的头尾两端各有一个车头,可以双向行驶,不过夜海七号只有一个车头,但是它可以反向行驶,用车头倒推后面的车厢,退回唐古大坝分道岔的地方,我们把道岔扳回去,就能回到正确的轨道上了。”

    裴染答了声“好”,沿着摇摇晃晃的过道往前走,打算去车头找艾夏。

    她才往前走了几步,忽然透过一节节车厢之间的玻璃门,遥遥地看见,艾夏竟然坐在前面的一号车厢里,靠过道的地方,江工旁边。

    她看上去很累,靠在座椅里,挨着外婆,睡得很熟。

    裴染立刻再往前几步,探头往二号车厢里看,盛明希和唐刀他们也都在,全在睡觉。

    裴染胳膊上的寒毛都立起来了:

    他们都在,那现在谁在开车?

    W也看见了,立刻自责:“裴染,对不起,我没有看见艾夏从驾驶室里出来。”

    他刚才在座位之间的小桌板上,就算把自己撑得再高,以他的角度,也看不见驾驶室的方向。

    W继续说:“有点奇怪,艾夏没有叫你,就这么把列车的驾驶室交给别人了?”

    “她不会。”裴染说。

    艾夏能在这种混乱的时候,骑着小电驴带着外婆,长途跋涉赶上火车,还能在沉寂后想出各种奇奇怪怪的点子,是个果断又机敏的人,她不会犯这种错误。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特殊的事。

    身后的四号车厢忽然传来声音。

    是真实的人声,从喉咙里发出来的。

    “救命啊——”

    是男人粗哑的声音,不是那只会说话的小糯米团。声音在夜晚寂静无声的车厢里回荡,惨烈瘆人。

    “救命啊——”

    没有第三声了。

    裴染回头时,只来得及看清,四号车厢里,一个身材微胖的男人像刚从梦魇里醒过来一样,双手扶着两旁的座椅背,沿着过道跌跌撞撞地往前走。

    不过转瞬人就没了,只剩四处崩溅的血肉碎渣。

    车厢里睡着的人全都被他惊醒了,一睁眼就看见这种恐怖的景象,幸好他爆炸时,旁边的座位没有人,没有牵连到其他人。

    又死了一个人,车上现在只剩下四十五个人了。

    四号车厢的一角,忽然传来一阵疯狂踢打挣扎的声音,好像有人把脚用力地踹在座椅背上,踹得哐哐响。

    那里坐着带着小女孩的一家三口。

    小女孩被刚刚男人叫救命的声音吓醒了,醒过来就看见了喷溅到眼前的肉块,害怕极了,疯狂挣扎。

    她爸爸妈妈死命地一起捂住她的嘴,生怕她出声,手指几乎抠进她的嘴巴里。

    小女孩被这样抓住,更加害怕了,完全没办法镇定下来,夫妇两个人满眼都是绝望。

    车尾的餐车门开了,有人走过来。

    是尤连卡。

    尤连卡手里攥着一根针管,一脸决绝,按住小女孩,一针扎在她的胳膊上,把一管针剂稳稳地推了进去。

    针剂见效很快,小女孩立刻不挣扎了,慢慢闭上眼睛,瘫软在妈妈怀里。

    夫妇两个喘着气,也瘫在座椅里,大冬天的,额头上却全是密密的汗珠。

    尤连卡打完针,没有走,半蹲在小女孩的座位前。

    他指了指小女孩,摘掉自己脸上的医用口罩,张开嘴,指了指深处的喉咙,另一只手的手掌平直如刀,做了一个切割的手势。

    麻醉剂只能控制一时,这次没事了,下次呢?下下次呢?

    他这是在建议小女孩的父母,不如趁着她现在昏睡的时候,割掉她的声带。

    小女孩的父母愣怔了半天,终于弄懂了他的意思。

    两个人彼此无声地交换了眼神,小女孩的妈妈垂下头,眼泪从眼眶里涌出来。

    尤连卡满眼都是同情,站起来,安静地等着他们做出决定。

    小女孩的妈妈终于点头了,胳膊紧紧地搂着自己昏睡的孩子,泪水还在汹涌而出,哭得肝肠寸断,又无声无息。

    爸爸满脸疲惫,像是所有的精气神都被抽走了一样,仰头对着尤连卡做了一个手势——用手做刀,横切了一下自己的脖子。

    他要陪着女儿一起割掉声带。

    女孩的妈妈也在自己的喉咙那里比了一下。

    车厢里安静无声,所有人都在看着他们。

    过道对面的那对老夫妇一起站起来了。

    老大爷伸手拉了拉尤连卡白大褂的衣袖,指指自己的喉咙,再指指老伴,也做了一个割脖子的手势。

    除了他们,别人也都起来了。

    现在的状况太惨烈,睡着了以后,一个噩梦就会让人丧命,比起性命,声带只是一个器官,不那么重要,再说本来也不能说话,用不到它了。

    车厢里,人人都打算做切除声带的手术。

    尤连卡扫视一圈,浅淡的蓝灰色眼睛中,满是神注视世人一般的悲伤和怜悯。

    他终于点了一下头,抬起手指了指餐车的方向,示意小女孩的爸妈把孩子抱过去。

    裴染安静地看完,深吸了一口气,快步朝四号车厢走过去。

    他们这些人和金河俊的情况不一样。金河俊疼得辗转反侧,不割掉声带,很难熬得过今晚,可这些人不同。

    这边马上就要抱小女孩去做手术,列车开错轨道的事只能暂时先放在一边。

    小女孩原本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现在看不见了,紧紧闭着,人一动不动地躺在妈妈怀里。

    可那双清澈的眼睛还在裴染眼前,好像下一秒就会出声:

    “姐姐!”

    “姐,我捡到一颗好看的螺丝,送给你了,是有用的吗?能用它做你的枪吗?”

    “姐,我们有一天能像你讲的故事里那样,养一只小猫吗?我想要白的。”

    ……

    W完全明白她要做什么:“你打算告诉他们黑井的事?”

    “对。”裴染说,“夜海七号的终点站离黑井不远,我本来就打算等明天早晨到终点站后问一问,如果有人愿意跟我走的话,就带他们去黑井。”

    W提醒她:“可是黑井还没有最终敲定普通民众的接收标准,结果不可预料,这些人中,有些人很可能会被拒之门外。”

    裴染回答:“我知道,我会告诉他们。有些人也许有别的打算,不想跟我走,有些人说不定会想过去试试运气。W,把黑井位置的地图去掉字,发给我。”

    那一家三口中的爸爸正小心地抱起昏迷着的孩子,往餐车那边走,妈妈小心地护住女儿软塌塌的头,尤连卡安静地跟在他们身后。

    裴染三步并作两步,穿过车厢,上前一把揪住尤连卡白大褂的后襟。

    尤连卡回过头,眼中都是讶异,仿佛在问裴染:怎么了?

    裴染把人拦住,没再管他,高高地举起双手,在头顶上拍了两下。

    清脆的巴掌声。

    啪。啪。

    就算她不这么做,全车厢的注意力也早就被她吸引过来了。

    这边闹成这样,又是叫救命,又是踹东西,隔壁车厢里不少人也吓醒了,就连更前面车厢的盛明希他们也都在往这边探头探脑。

    裴染这才把手环虚拟屏幕的尺寸拉到最大,向上推高,挪到过道之间的半空中,好让这里每个人都能看清楚。

    半透明的虚拟屏幕像一张薄膜,悬浮在座椅上方,上面是一张清晰的地图。

    地图上,所有的文字都已经被W仔细地抹除了,不过从山脉河流和主要城市的布局,还是能明显地看出,这是东曼雅大陆的西北部。

    W很贴心,在黑井的位置特别标出一个醒目的红点,还在地图上画出了夜海七号的轨道路线。

    这回画得不那么死板,是卡通风的一条铁轨,一格一格的,和严整精确风的地图十分不搭,而且粗到夸张。

    如果真的在地图上来这么一条铁轨,按比例,只怕一根枕木就得横跨半个夜海市。

    W问裴染:“我这次的画风怎么样,是不是不算太AI,活泼了一点?”

    裴染默了默,“一会儿再讨论你的画,我现在正忙着。”

    W低声嘀咕:“不能多线程处理任务,可怜的碳基生物。”

    裴染:?

    裴染:“你说什么?有种你再说一遍?”

    W秒怂:“你说的‘种’什么的,我全部都没有。我不说了,你忙。”

    车厢里,裴染把这张地图打开,所有人都面面相觑。

    每个人的表情都是:这是什么意思?

    裴染等大家全都看清了黑井的位置,才把虚拟屏幕拉得稍微低了一点,动手在上面添东西。

    她放大黑井所在的位置,再放大,继续放大,然后在上面画了一个倒扣着的球形保护罩。

    保护罩下面,裴染一个一个往上加火柴小人儿,小人儿们都是面对面,两两对话,每个小人的头顶上都悬浮着圆形的对话气泡,里面满是假装文字的乱线。

    而且小人儿们的脸上,都画了大大的笑容。

    让W来画,当然能画得更好,但是这里人多眼杂,还是自己动手的好,只要能把意思传达清楚,就已经足够了。

    裴染画完,把虚拟屏幕重新推高。

    就在刚才她画的时候,车厢里就已经很安静了,人声当然不会有,可是连衣服摩擦的轻微声响也没了。

    人人都有点懵,每个人都在盯着虚拟屏幕上的那副画。

    画的意思非常明显,因为过于明显,反而让人不能置信。

    在这个随时要人命,一出声就得死的混乱世界上,难道真的会有那样一个地方?

    一个能出声说话的地方,一个真正的避难所。

    就连尤连卡这么淡定的人,都望着画,一脸震惊。

    第043章 第 43 章

    裴染伸手把虚拟屏幕拉低, 在屏蔽层里新加了好几个小人儿,这次的小人儿打扮不太一样,都戴着大檐帽,肩膀上有肩章, 手里端着枪。

    尽管帽子看起来像个顶在头上的大圆饼, 肩章是扛在肩膀上的砖头, 枪歪歪扭扭的如同烧火棍,意思却不难猜:这是军人。

    避难所里驻扎着军人, 或者是某种武装力量。

    裴染又在屏蔽层的圆罩外,画了从短到长, 一层层叠在一起的辐射状弧线。

    是信号,从屏蔽层里发射出来。

    她在圆罩外距离稍远的地方, 加了个小火柴人, 小火柴人胳膊上戴着尺寸大到夸张的一圈手环, 手环上也有同样的一层层表示信号的弧线, 小人儿面前悬着块屏幕, 屏幕上收到了一张图片。

    她在说:屏蔽层外收到的信息, 就是从避难所发出来的。

    裴染边画边在脑中对W说:“看到没有,画得好不好看,其实一点都不重要,关键是别人能看懂。”

    W回答她的是无语的沉默。

    不过车厢里的人应该是真的懂了, 都在和同伴无声地交换眼神。

    裴染的目的达到, 又拍了两下巴掌,让所有人都看她。

    可以先不要急着割掉声带, 情况暂时还没有那么糟。

    但是有些话要先说清楚。

    裴染在屏幕上继续画画。

    她在W的卡通轨道上, 加了一串比他的轨道更卡通的带轮子的长方形车厢,车厢里一堆哭脸的小人儿脑袋。

    小人儿们从火车上下来了, 小人儿们来到屏蔽层外。

    屏蔽层外添了一张纸,纸上写着一条条乱线代表的文字。

    裴染在“文字”下,贴了两个手部动作的表情符,一只手指向

    左边,另一只手指向右边。

    左边的小人儿进了屏蔽罩,变成笑脸,右边的小人儿被拿枪的小人儿拦住了,仍然是哭脸,留在屏蔽罩外。

    裴染又在纸的上方,贴上了一张小人摸着下巴思考的表情包。

    没人知道筛选的标准是什么,也没人知道到底能不能真的进入黑井。

    车厢里,所有乘客都默然不动。

    “啪——嗒嗒嗒……”

    几声敲击小桌板的动静打破了寂静,是唐刀,他和盛明希他们早就过来了,一直在看裴染画画。

    唐刀望着裴染,手指敲击桌面,他在问:避难所的事,是真的?

    裴染敲了几下旁边座椅的椅背:当然是真的。

    唐刀盯着她的手,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眼睛都亮了,他也不敲电码了,立刻指了指自己的胸口,用两根手指头模拟两条腿走路的动作,又指了指裴染的画。

    他决定得飞快,他说要跟裴染去黑井。

    盛明希也马上举起手,另一只手点点自己的胸膛——她在说:加我一个。

    其他几个夜海大学的学生也已经都把手举起来了。

    那个抱着小女孩的爸爸忽然把孩子立起来,调整了一下姿势,想腾出手,小女孩的妈妈不用他表态,已经对着裴染点点自己和孩子爸爸的胸口,又点点孩子的胸口。

    他们也要去黑井。

    他们把孩子重新抱回座位里。如果有去可以说话的避难所的希望,没有人愿意割掉孩子的声带。

    其他人如梦初醒,也开始急切地对裴染点自己的胸膛。

    如果这个世界上有安全的避难所,当然要去,哪怕会被拒之门外,哪怕只有一点点进去的可能,也一定要去试试,毫无疑问。

    裴染扫视一圈,瞥了一眼尤连卡。

    尤连卡也正在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

    他半眯着那双浅蓝灰色的眼睛,忽然抬起手,也指了指自己的胸膛,是要加入的意思。

    他的动作却与众不同。

    他把右手攥成拳头,只露出拇指,用拇指轻轻敲了敲自己左边胸膛心脏的位置,然后伸出食指,指向裴染。

    这手势很特殊,W立刻说:“他这是什么意思?”

    他好像查询了片刻,就有了结论,语调冷冰冰,懒洋洋的,“哦,懂了。这意思是,‘我要把我的爱给你,从我的心开始。爱你啊。’”

    裴染的目的达到,知道声带手术风波已经过去了。

    尤连卡利用医生的特殊身份,在这列车上建立起来的威望,在避难所的诱惑面前不值一提。现在整节车厢的人都会视她为主心骨,听她的话,不会再轻易受尤连卡他们的蛊惑。

    裴染不动声色地关掉手环屏幕,转身就往车头走。

    她边走边回答W:“我倒是觉得,他说的是,‘小样,我记住你了’。”

    W没出声,似乎并不同意。

    再往前面的车厢走,有不少人没有听见车尾的动静,还在睡觉,或者在闭目养神。

    来到二号车厢,裴染看见了印娜亚。

    她还坐在原位,远离众人的角落里,正趴在小桌板上睡觉,黑色的辫子搭在背后。

    糯米团倒是没睡,站在主人的背上,精神很不错的样子,看见裴染路过,拍了下翅膀,张了张嘴。

    裴染竖起手指放在唇边,对它比了个嘘的手势,小鹦鹉看懂了,乖乖地闭上嘴巴。

    裴染脚步不停,继续往前。

    一号车厢里,艾夏还和江工在一起,她们看上去累极了,睡得很熟,裴染没有叫醒她们,一路走到车头,拉开驾驶室的门。

    不出所料,正在开车的果然是那个W口中“职位一般”的维修技师,基里尔。刚才裴染差不多每个人都看见了,唯独没看见他。

    不知他是怎么从艾夏手里骗到夜海七号的控制权的。

    W立刻说:“刚刚你睡觉的时候,他确实穿过我们的车厢往前走过,进了前面一节的洗手间。”

    裴染走过去,拍了拍基里尔的肩膀。

    基里尔只回过身,面无表情,抬起头,眼神漠然地扫视裴染一眼,就转回头,仍然目视前方,只当没看见她一样。

    他就像艾夏种的那盆白鹤芋,屁股牢牢地扎根在驾驶位里。

    W悠悠地问:“他这算是‘有种’吗?”

    或者根本就不是有什么种。基里尔的眼神中透出种聚焦涣散的茫然,就像被人控制了一样。

    裴染立刻回到驾驶室门口。

    门还开着,后面车厢里,过道上一个人都没有,人们都在座位里闷头睡觉,看不出异样。

    裴染回到基里尔身旁,伸手一巴掌抽在他脸上。

    “啪”的一声,基里尔一个哆嗦,猛地清醒了。

    他有点搞不清状况,眼神惊慌失措,裴染不等他反应过来,随手敲了一记他的后脑,他就晕了,软趴趴地扑倒在驾驶台上。

    这种类似催眠的状态,倒是很容易叫醒。

    裴染扣住基里尔的肩膀,不费什么劲,就把他从驾驶位上拎起来了,扔到旁边的地板上。

    “W,严密观察着我,如果发现我不对劲,就立刻把我抽醒。”

    W慢悠悠地拖着长声答:“好——”

    他从刚才起,语气就这么一直懒洋洋的,他看了眼地上的基里尔,“裴染,断他胳膊,扭他脖子,宰了他,把他扔下车。”

    裴染:?

    他很不对劲。

    裴染问:“你生病了吗?”又改口,“你是哪里短路了?”

    W:“……”

    他依旧是那种不太对劲的调调,轻轻笑了一声,“……动手吧,多简单,多方便。”

    裴染默了默:“什么扭断脖子扔下车,这是你一个人工智能应该说的话吗?你不是说过,‘我可以保证,每一个守法公民都是绝对安全的’?你抽风呢?”

    W悠悠道,“我没抽。我只不过发现,你们人类就算被塞进开了大火的蒸锅里,也只在乎自己能不能在蒸锅里活得比较久,站的位置是不是更高,其实根本不太在乎自己同类的死活。”

    一顶大帽子就这么从天而降,扣了下来。

    裴染在心中跟W说话,手上也一直没有停。

    这个基里尔,看起来和尤连卡关系亲密,而且对夜海七号比较熟悉,就算他是在被人控制,裴染也对他不太放心,还是先绑起来的好。

    裴染把手伸进背包里摸胶带。包里东西太多,只摸到了盛明希送的价值两万三千块的那卷。

    她抓住基里尔的手腕,别在背后,干脆利落地用胶带缠了好几圈。缠得一阵心疼。

    这起码得价值好几碗牛肉面吧?还不如像W说的那样,把他扔下车呢。

    裴染边绑边分辩:“我虽然没有那么在乎别人,可是也没有那么不在乎吧?”

    “没有,不是说你。”

    W仿佛叹了口气。

    “黑井的一个会议刚刚开完了。我是个人工智能,我每天都在竭尽全力,收集汇总各种信息,给出方案,尽可能提升存活率,和小数点后不知多少位的数字较劲,可是你们人类本身……”

    他停顿片刻,才接着说:“……我有时候在想,你们人类的死活,其实关我屁事。”

    他突然飙了句脏话,裴染怔了怔,问他:“你现在跟我说话的自然语言状态是几级?”

    “十级。”W回答,“因为你好像没有对我调整语言状态这件事,提出过任何异议,所以我刚才自己改了。”

    裴染:“……”

    W:“裴染,管他呢。快。动手。宰了他。”

    他疯了。

    遥远的西北方,一千四百公里外。

    黑井基地。指挥中心大厅。

    大厅一角,环形屏幕上的虚拟房间里,W还坐在圈椅里,手中握着一本书,蹙着眉头。

    乔赛眼睛很尖,一下子就发现了。

    “怎么了?”他问,“隔壁的会终于开完了?”

    W头也不抬,只吐出一个字:

    “是。”

    乔赛问:“他们愿意放权给你么?”

    W翻了一页书,没有回答。

    乔赛知道,这次会议肯定没拿到什么好结果,W不愿意多说。

    乔赛转移话题,跟他闲聊,“你还在看言情小说呢?”

    W这次回答了,“对。联邦数字图书

    馆里有一个相关的电子文库,收录了各个时代的言情小说,有几百万本,我差不多全过了一遍。”

    乔赛采访:“有什么收获没有?”

    W回答:“我发现其中很多男主,都有强烈的攻击性和占有欲,偏执,狡诈,性.欲旺盛,符合情杀案凶手的心理特征。”

    乔赛:“……”

    W忽然抬起头,放下书,对着屏幕外做了一个动作。

    他右手攥成拳,只留出拇指,点了点自己左胸,又放出食指,指了下乔赛。

    他问:“乔赛,你知不知道,这个动作是什么意思?”

    “这动作啊,”乔赛努力想了半天,慎重地开口,“感觉像是,‘我是……你的狗’?”

    W:“……”

    西普平原,夜海七号的驾驶室里。

    裴染利落地把基里尔的手脚用胶带捆好,把他踢到旁边,又看了一眼后面的客车厢。

    一切仍然如常。

    她关好驾驶室的们,扳动操作台上的手柄,夜海七号一阵急刹,停下来了。

    “这车要怎么倒着开?”裴染问。

    W回答:“简单。看见右上角银色的金属按钮了没有,按下去。好,然后像刚刚一样,推一下左边的手柄。”

    列车重新启动了,这次不再往前,而是向后倒退的,速度很快就加上来了,并不比前进时慢。

    W说:“我会一直监控方向和距离,等一会儿回到唐古大坝,我们需要下车去扳道岔。”

    驾驶室的门被人拉开,艾夏和江工都过来了。

    列车突然停了,又开始倒着开,她们全都醒了。

    艾夏睡得满脑袋乱毛,先看一眼地上捆着手脚安稳晕着的基里尔,吓了一跳。

    她举起手,点点指节。

    【怎么开始倒车了?】又指指基里尔,【他怎么会在这?】

    裴染就知道。艾夏就算困了,也不太可能会把驾驶位交给对江工很不礼貌的基里尔。

    裴染也用手点点指节。

    【你刚刚去睡觉时,把列车交给谁了?】

    艾夏弄明白她在问什么,瞠目结舌,完全不能置信。

    【你啊】

    她手指点得超快。

    【是你来驾驶室,让我去睡觉啊】

    果然。

    W出声:“又是幻觉。”

    有人使用了制造幻觉的能力,让艾夏看到了幻象,让她误以为来到驾驶室叫她去睡觉的是裴染。

    艾夏看见裴染的表情,就知道不对,她困意全无,彻底紧张起来。

    【怎么回事?】她又问了一遍,【我们为什么要把车往回倒?】

    裴染点点手指:【有人在制造幻觉,你看到的是假象,车也开错方向了。】

    裴染打开刚刚W画的地图给她看,手指从夜海一路往前,到分岔的地方向左转了个弯。

    江工对夜海七号的路线很熟悉,倒是立刻懂了。

    她马上用手指指了指地图上的分岔点,对裴染做了个扳道岔的动作,然后在驾驶位坐下,又按了几个按钮。

    列车倒退的速度更快了,车外的黑暗中,树木的剪影快速掠过,按这种速度,很快就能回到唐古大坝。

    艾夏还没消化完“幻觉”的事,看看裴染,又往前走了几步,低头去看地上躺着的基里尔。

    她让开了门口的位置,裴染顺着打开的驾驶室的门,透过后面车厢隔门的玻璃,忽然看见印娜亚了。

    印娜亚肩上扛着糯米团,正遥遥地站在后面一节车厢的过道里。

    她黑色的麻花辫垂在一侧的肩膀上,一双黑而沉的眼睛一动不动,不错眼珠地盯着这边,脸上几乎没有任何表情。

    这么站着,实在太像闹鬼。

    那双鬼气森森的黑眼睛里,忽然有一抹绿光闪过。

    背后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

    裴染转过头,发现地上晕着的基里尔不知什么时候站起来了,倒是艾夏,莫名其妙地倒在地板上,好像昏过去了,江工也趴在驾驶位上一动不动。

    裴染本能地两步冲过去。转瞬就意识到,这不太对。

    那是艾夏,一个能结手印炸飞挖掘机的女人,怎么可能这么无声无息地就被人放倒。再说只不过是转个头的功夫,基里尔手脚上一道道缠得紧绷绷的胶带去哪了?

    胶带牢固地黏在一起,把双手绑得死死的,除非有其他人用剪刀帮忙,否则拆不了那么快。

    裴染原本扼向基里尔脖子的机械手半途转了个方向,抓住基里尔的手臂。

    基里尔挣了挣,没有挣开。

    感觉很不对劲。

    裴染觉得思路有点慢,头在发蒙,昏昏沉沉的,就像是睡觉前半梦半醒的时候一样,脑中的逻辑发飘,要费点劲,才能把散乱的思绪聚拢。

    面前的基里尔也动了,他神情冷漠,忽然从后腰掏出一把匕首。

    匕首在灯下闪着寒光,对准裴染的胸膛捅过来。

    战斗的本能让人直觉地想抓住那只手。

    抓住,一扯,那条胳膊就会像上次式歌冶身边那个鹰爪男一样,直接从肩膀上卸下来。

    然而裴染没有。

    她一边用机械手挡开那只捅过来的手,一边在心中叫人:

    “W?”

    金属球安静地挂在她的身侧,左耳边一片寂静,没人回答。

    果然。是幻象。有人把她带入了幻象里。

    诱导她进入幻象的人制造了基里尔爬起来杀人的幻觉,却不知道,她可以在脑中和人对话。

    她呼唤了W,却没有听到回答,说明除了视觉,听觉也被人强制篡改了,就算W真的回答了,她也听不到。

    面前的基里尔恶狠狠地绷着下颚,目露凶光,又换了个方向,一刀朝她捅过来。

    刀应该是幻象,人也应该不是基里尔。

    催眠者制造这种幻象的目的,应该是想让她们自相残杀,站在这个“基里尔”的位置上的,原本是艾夏。

    裴染心中忽然冒出点好奇。

    这一次,她没有用机械臂格开匕首,而是用了左边的肉胳膊。

    匕首锋利,立刻捅在小臂上,鲜血透过衣袖呼地涌出来。

    裴染:“……”

    疼。

    竟然有真的痛觉。

    不过有过挨真刀子的经验的人,立刻就能分辨出其中微妙的差别。

    真被刀捅时,肉里先是感觉一凉,然后才会慢慢地痛起来,而现在胳膊上传来的这种疼痛,来得太尖锐,太快,不太一样。

    这是种不能把她唤醒的伪造的疼痛。

    匕首又捅过来了,裴染挡了一下,肩头冒出一阵强烈又怪异的痛感。

    裴染不理刀,伸出手,按向“基里尔”的肩膀。

    她摸到了长长的发丝。基里尔是短发,艾夏的肩膀上才会有垂落的长发。

    制造幻象的人篡改了视觉和听觉,能制造疼痛,却没有改掉触觉。

    应该不是不想,而是不能。就像会写字和会画画的绿光一样,这种能力看上去也是有局限的,至少目前是。

    裴染没管冒血的胳膊和肩膀,也不再理会眼前凶神恶煞的“基里尔”,转身就往后面的车厢走。

    第044章 第 44 章

    裴染在心中继续召唤W。

    她在催眠状态, 听不见他的声音,可他总能听见她的吧,她总不至于连发出涅塔波的功能也没了。

    上次在进站口被催眠的两个人,都被盛明希一巴掌抽醒了, 艾夏当时还没有过来, 并不知道“扇巴掌大法”, 可是W在干什么?为什么还不赶紧抽她一巴掌呢?

    他不动手,裴染就抬手给自己来了一下。

    脸上的感觉很奇怪, 若有若无,钝钝的, 并不如何疼,脑中昏沉散乱的感觉也一点都没变。

    也许是真实的痛感变迟钝了,

    也许是手变得没有力气了, 裴染分辨不出来。

    她又掐了一下自己的腿, 同样不觉得怎么疼。

    自己唤醒自己这件事, 似乎不太可行。

    裴染飞快地穿过驾驶室与车厢间的过道, 顺手扶了一下隔门。

    门的触感正确。

    再穿过一号车厢的过道, 旁边座椅椅背的触感也正确。

    噼噼啪啪。

    一阵密集的声响传来,就像列车在枪林弹雨中,车体被很多颗子弹打中了一样,天花板忽然爆出一个接一个的洞, 车窗玻璃也跟着哗啦啦地崩裂了。

    无数根胳膊粗细的灰色触手, 从车外蜿蜒着探进车内,它们柔软黏腻, 却速度飞快, 从四面八方朝裴染冲过来。

    它们的数量实在太多,躲不过来, 身上一下接一下的剧痛。

    裴染低头瞥了一眼,一根触手捅穿了她的胸膛,鲜血喷涌而出,浸透了前襟,另一根触手斜着穿过了她的肚子,片刻功夫,身上就被横七竖八地穿了无数条触手。

    剧痛钻心,景象骇人,大概是希望她叫出声吧。

    触手们满车厢疯狂乱窜,周围的乘客全都吓得不敢动弹。

    一条触手找到机会,猛地穿进裴染的耳朵,尖锐的疼痛袭来,另一条触手直奔裴染的眼睛,裴染迅速偏头躲开。

    她已经冲到位了。

    印娜亚原本站在过道上,现在这里没有人了,周围座位上坐着几个乘客,全都在惊慌地看着裴染。

    她过来得很快,只有这么短短的几秒钟时间,催眠者跑不远。

    裴染一把抓住其中一个乘客的肩膀,然后立刻松开,再抓住旁边的另一个。

    是真实的肩膀的触感,幻象里的人和现实中的人是一一对应的。

    就像刚刚在驾驶室,基里尔变成了艾夏,艾夏变成了基里尔,催眠者似乎能力有限,没法凭空造个人出来,也没法让存在的人消失,只能改改他们的模样。

    如果真的是这样,就太好了。

    触手是幻影,动作快得像鬼魅,找准机会,终于成功戳中裴染的左眼,顺着眼眶深深地扎进裴染的头颅。

    脑内传来一阵剧痛,不过裴染已经看清楚了。

    往前几步的下一组座位里,坐着那个塞着口球的年轻男人,和其他人一样,满脸的惊慌失措。

    这人实在让人印象太深刻了,裴染记得很清楚,他原本的座位不是这里。

    裴染冲过去,抓住年轻男人的肩膀。

    手掌硌到了东西,是麻花辫的触感。

    找到人了。

    触手们更疯狂地进攻,裴染无视满身穿得密密麻麻的触手,一把把年轻男人拎起来,按在地板上,死死地掐住他的咽喉。

    年轻男人吓坏了,疯狂挣扎,裴染手上不松,手指用力。

    在幻象中,感觉迟钝,手上没有轻重,裴染心想,要是不小心掐死你了,真不怪我。

    年轻男人挣扎不出她的掌控,终于头一歪,昏过去了。

    就在他晕过去的同时,就像虚空破碎,大地平沉,裴染猛地从梦魇中清醒过来,周围的一切刷地变了,各种声音也跟着冒出来了。

    和她猜想的一样,被她按在地上,掐住脖子的是印娜亚。

    她被掐得脸颊通红,闭着眼睛,不省人事。

    周围的乘客也有点慌,主要是看见她突然把人按在地上,倒是没有幻象里那些看见满车厢乱窜的触手的乘客那么害怕。

    糯米团被印娜亚藏在胸前的衣服里了,它钻出来,飞到旁边的座椅背上,扑扇着翅膀,大声嚷嚷:

    “杀人啦——”

    “杀人啦——”

    耳边还有W的声音,正在叫她:“裴染?裴染?你醒了没有?”

    裴染松开印娜亚,站起来,“你干嘛不想办法弄醒我?是不敢抽我耳光吗?”

    他还真是客气。

    “你终于醒了。”W仿佛松了口气,“我刚才调大了和你对话的音量,又怕声音太大,会永久伤害你的听觉神经。”

    他说:“我当然也在用痛觉唤醒你,打耳光只有四级痛,我用机械爪在你身上持续制造了七级以上的疼痛,你都不醒。你找时间看看自己的腰、腿和胳膊,我怀疑我把你掐青了。”

    七级痛也没能唤醒裴染,她的催眠程度明显比其他人更深,有人怕她很快就清醒过来。

    W说:“你的动作很快,我刚想采取进一步的措施,你就已经醒了。”

    裴染梳理了一遍思路。

    印娜亚刚刚站在过道里死盯着她时,眼中绿光一闪,她就陷入幻觉,印娜亚一昏迷,催眠的效果就自动消失了。

    一种可能,是催眠者就是印娜亚,另一种可能,就是有人故意让这几件事同步发生,栽赃给印娜亚。

    前者的可能性更大,也更说得通。否则印娜亚没理由站在过道上盯着驾驶室瞧,后来又躲在这边的座位里。

    如果催眠者确实是印娜亚本人的话,那她发起催眠的时候,看起来是要盯着催眠对象的。

    基里尔一个人在驾驶室里开火车时,也是在被催眠的状态,印娜亚当时正趴在小桌板上睡觉,或者假装睡觉,驾驶室的门也关着,以她的角度,就算抬起头也看不见驾驶室里的基里尔。

    也许说明,进入催眠状态后,就不用再继续盯着被催眠对象了。

    可是这次,印娜亚一直死盯着她不放,直到把自己伪装成塞口球的男生后,也没有让她离开过她的视线。

    裴染猜测,这就是自己的催眠状态比其他人深,无法轻易唤醒的原因。

    然而这些都只是猜测而已,还没法验证。

    裴染突然冲到客车厢,艾夏也早就跟过来了,一脸莫名其妙。

    她点点手指,问:【怎么了?】

    【你刚才忽然抓我胳膊,摸我肩膀,又转身就走】

    裴染:我还差点就把你的胳膊卸了。

    裴染又发现一点:艾夏自始至终都是清醒的,看来催眠者一次只能给一个人制造幻象。

    催眠者的目的是让她们自相残杀,如果能给艾夏也制造出幻象,效果会更好,不会不做。

    裴染指了一下地上昏迷的印娜亚,举起手点指节:

    【我刚才看到幻象,估计就是她干的。】

    W在耳边说:“裴染,记得我们两个打的赌么,我赢了。”

    “有可能,但也未必。”裴染说。

    她看了一眼后面的车厢,过道上一个人都没有。

    裴染从包里摸出胶带——这回总算找到便宜的那卷了,绑住印娜亚的手脚,又用围巾把糯米团也兜头包住,递给艾夏。

    她对艾夏点了一长串指节:【找东西蒙住她的眼睛,如果她要醒了,就再敲晕她。】

    艾夏立刻点头,比了个稍等的手势,嗖地冲回驾驶室,很快就攥着一把又大又重的扳手出来了。

    裴染:“……”

    她这一扳手下去,估计大象都晕了。

    艾夏把围巾解下来,牢牢地绑在印娜亚头上,打了死结,遮住她的眼睛。

    她很靠谱,裴染自己带着金属球,往车尾走。

    列车还在飞快地倒退,唐古大坝的分道岔应该很近了。

    轰隆隆——

    从什么地方忽然传来一阵阵沉闷的声音,像是在打雷。

    “要下雨了?”裴染瞥了眼车窗外。

    车窗外,还有一点黯淡的月光,旷野和树木依稀可见,不太像是天阴到会下雨的样子。

    裴染想着,一边打开下一节车厢的门,扫视一遍。

    她一把揪起坐在最靠近门口的座位上,靠着椅背闭着眼睛的尤连卡。

    这位明明一直呆在车尾,现在假惺惺地跑到这里装睡来了。

    W:“裴染,你输了,不能这么耍赖,愿赌服输。”

    裴染:“呵。我还是觉得他在搞鬼。”

    W无奈:“你坚持说是尤连卡在搞鬼,你有什么证据?”

    裴染扭住尤连卡,“我要什么证据?我又不是治安官。我只要把他撕成两半,直接看看他身体里有没有绿光,

    如果有的话,再试试绿光的功能不就行了?”

    W:“……”

    裴染:“是你刚才教我的。你说:‘管他呢。快,动手宰了他’,“多简单,多方便”,我觉得很有道理。”

    尤连卡被她抓住前襟,这才睁开眼,看清裴染,满脸都是讶异,一双蓝灰色的眼睛仿佛在说:怎么了?是出什么事了吗?你在干什么?

    裴染根本不理他,揪着白大褂,把他拎起来,利落地把他转了个身,按在车厢的隔门上。

    她说要把人撕开,是真的撕。

    她横起左胳膊,用胳膊肘抵住他的脖子,右边的机械手牢牢地攥住尤连卡的上臂,猛地往外扯。

    骨骼喀地一声响。

    她蛮不讲理,都不给人机会解释,说动手就动手。

    尤连卡的脸贴在车门冰凉的玻璃上,人吓得魂飞魄散。

    他这几天,自觉已经很适应这种末世状态下的新规则了,而且很享受这个全新的世界——

    弱肉强食,强者掌控一切,决定一切,弱者像玩物一样被摆弄,只能战战兢兢地苟活。

    现在肩膀剧痛,快被撕开的这一瞬间,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其实并没有真正理解末世是什么意思。

    思路仍然停留在正常世界的框架内。

    他一路上想的都是躲躲闪闪,该怎么隐藏自己,怎样做才能不留下任何证据,让任何人都抓不到把柄。

    然而身后这个女孩,才真的像是来自末世的魔鬼。

    她怀疑你的时候,根本不找证据,不管什么把柄不把柄,也不给你机会解释,说干就干,直接动手杀人。

    管你无不无辜。

    她的机械手太可怕,要是再不反抗,胳膊就真的要脱开身体了,等她扯掉他的右胳膊,估计就要用那只恐怖的机械手,给他开膛,掏出他的肠子,就像对付进站口的闸机融合体一样。

    生死存亡,千钧一发之际,尤连卡终于不装了,张开嘴。

    一抹绿光出现在他黑洞洞的嘴巴里。

    车门的玻璃反光,映出那抹明亮的绿色,裴染在心中冷笑一声:你终于不当你的圣洁柔弱白莲花了?

    还没有完全弄清楚他的异能究竟是什么,裴染已经早早地在脑中召唤了会写字绿光。

    这次绿光一号很乖,大概睡足了,一召就到,精神抖擞地停在脑海中。

    裴染手上也没闲着。刚才攥住他的胳膊撕人,只是虚张声势,这回是用了真力。

    身体却忽然一个趔趄,往后退了一步。

    是倒行的列车,猛地一个急刹,轮子擦过铁轨,发出尖锐刺耳的噪音,停下来了。

    与此同时,眼前骤然黑了。

    裴染的第一个念头是:这又是幻象?

    就在一秒钟之前,透过面前车厢隔门的玻璃,明明看见印娜亚还在隔壁车厢地上晕着,艾夏认真地攥着扳手,守在旁边。

    难道这个尤连卡的特殊能力,也是制造幻觉?

    裴染趔趄的瞬间,机械手里,尤连卡的胳膊忽然变形。

    普通人根本不可能挣脱裴染的机械手,尤连卡的胳膊却奇异地骤然细下去,脱开裴染的手,滑溜溜的,像条蛇一样,嗖地溜走了。

    裴染本能地往前一抓,摸到了他的脖子,他的脖子却也是一样,在黑暗中倏地变形,扁下去,不见了。

    一阵奇怪的声响传来,悉悉索索,不是人的脚步声,更像是什么东西贴着地板滑动的声音。

    “噗”的一声,接着又是连着“噗噗噗”的几声。

    耳边传来W的声音:“我开枪了。”

    W的声音还在,说明没有被催眠,列车只是单纯地熄灯了。

    他的金属球耳聪目明,即使在黑暗中,也能看得很清楚。

    W说:“尤连卡突然变形成了一个奇怪的样子,看上去是变成了疯癫态的融合体,疯癫态的融合体非常危险,会严重威胁其他人的安全,我有权限开枪。”

    裴染心中有点纳闷。尤连卡刚刚明明还是正常的,就算有异能,也是正常状态的融合体,人的形态,怎么说疯癫就疯癫了呢?

    W:“我对准他开了几枪,消音减光的隐蔽模式,一枪命中头部,其他几枪命中上腹部,可是没能阻止他逃跑。他顺着过道去了车尾。”

    裴染明白他为什么会对着上腹部开枪。

    上次在管道工身上发现那颗怪异心脏的位置就是上腹部,以对付管道工和闸机融合体的经验,好像那颗心脏一停跳,疯癫态的融合体就死了。

    裴染:“会不会他不是疯癫态,异能是变形?”

    “不会,”W答,“正常的融合体身体和人类没有区别,也不会改变结构,承受不住我这么多枪,这么打早就死了。”

    W忽然说:“裴染,看外面。”

    裴染转头看向车窗外。

    窗外漆黑一片,像一大团凝固的墨。

    今晚有月亮,模模糊糊地藏在雾霾后,可也有点亮光,刚才还看见过,不应该黑成这样。

    周围非常安静。

    突然熄灯,又变得这么黑,车厢里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也没人敢弄出任何动静,寂静得就像车上没有活人一样。

    裴染问W:“我们到哪了?”

    W回答:“按我的计算,我们现在应该已经回到了唐古大坝。”

    从地图上看,唐古大坝是一道巨型大坝,建在雅拉河上,夜海七号的轨道就从大坝旁边经过。

    浓重到化不开的黑暗,忽然被一点亮光撕破了。

    左边车窗外,一大团鬼火一样的绿光浮在半空中,不紧不慢,幽幽地飘过。

    绿色的光映在车厢里乘客们的脸上,人人一脸惊恐:这是在闹什么鬼。

    这不是闹鬼,这是融合体的光团。

    裴染的身体内,绿光一号和绿光二号立刻蠢蠢欲动起来,好像看见了美味的夜宵。

    裴染心想:你俩先别激动,人家这么大一团,还不一定谁把谁当夜宵呢。

    问题是,绿光过处,不止照亮了车厢,还有别的东西。

    车窗外的景象也变了,并不是一路行来,那一望无际的旷野和树木,而是一堵高墙。

    这墙距离列车只有几米远,向上延伸,从车窗看出去视野受限,根本看不见顶。

    墙体是灰白色的,还有水渍未干,平整的墙面像是老化了,布满龟裂的纹路。

    第045章 第 45 章

    裴染三两步来到车窗前, 往外看。

    鬼火一样的绿色光团沿着列车的方向,向后渐渐飘远,浓重得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只有它的光一路照过去, 映在旁边的墙壁上。

    这堵灰白色的墙竟然很长。

    绿光又飘了一小段, 忽然转了个方向, 向上升高,不知去哪了。

    裴染望着这堵高墙琢磨, “W,这难道是唐古大坝?刚才路过的时候, 你注意过没有,大坝竟然离得这么近?”

    这里是列车刚才经过的路段, 裴染在睡觉, W却一直都是清醒的, 他一定知道。

    W立即回答:“唐古大坝建在雅拉河上, 主体的一部分确实延伸到了两边的河岸上, 但是夜海七号的轨道, 距离大坝延伸部分的最近距离,也有一百七十米远。”

    一百七十米,绝不会像现在这样,近在眼前。

    W补充:“刚刚路过唐古大坝的时候, 我并没有看到这样的墙。”

    他说没有, 就一定没有。

    裴染回想了一下地图,突然意识到一件更加奇怪的事。

    “夜海七号的轨道, 是在雅拉河南岸。”

    W答:“没错。所以这不对劲。”

    雅拉河横亘在东曼雅大陆上, 基本是自西北往东南的走向,夜海七号的轨道在雅拉河南岸, 几乎和河道平行。

    所以无论是河流,还是大坝,都应该在列车的北边。

    车头此时朝向西北,所以车头左边是西南。

    西南边,本来应该只是一望无际的平原而已,现在却多了大片湿淋淋的混凝土高墙。

    裴染和W的想法一致,一起转过头,看向右边的车

    窗外。

    列车右边,理论上应该是雅拉河和唐古大坝。

    周围忽然刷地一下,车厢里的灯光重新亮起来了。不知是因为列车刚才忽然故障断电,现在供电恢复了,还是江工把灯重新打开了。

    裴染这次看清楚了,就在列车右边的车窗外,距离也只有几米远的地方,同样是湿漉漉,布满细密的龟裂纹路的灰白色混凝土高墙。

    左右都有墙,列车像是钻进了一个只比车厢稍宽一点的隧道里。

    W说:“夜海七号从始发站到终点站,不会经过任何隧道。”

    这妖异的隧道是新冒出来的。

    车厢里的灯亮了,脑内视野里的绿光一号精神抖擞,还在待命中,裴染抬脚往车尾走。

    W问她:“你打算先去找尤连卡?”

    裴染答:“对。先杀他。”

    外面的隧道固然奇怪,不过车上还有个已经翻脸,拥有异能,随时会发起攻击的尤连卡,留着他后患无穷,不如先解决掉他,再考虑墙的问题。

    W说:“我刚刚看得很清楚,尤连卡一路穿过车厢,去餐车了。

    裴染直奔车尾的餐车。

    尤连卡的那几个同伴倒是都还坐在四号车厢里,看见外面的诡异景象,和其他人一样,也是满脸害怕。

    餐车里空着,一个人影都没有,只有洁白的桌布反射着灯光。

    裴染快步走到底。餐车靠近车尾有扇门,现在大开着。

    W:“溜了?”

    有可能。

    裴染探身向车外张望。

    没看见尤连卡,也没看见什么变形的怪物,只有两道逼仄的墙。

    两道墙矗立在轨道两侧,在车尾后面逐渐并拢,最后骑在轨道上,连在一起,就像轨道天生就是从墙里延伸出来的一样……

    裴染仰起头往上看,马上发现,这里其实并不像个隧道。

    隧道通常都会有个圆弧形的顶,这里却没有。

    一左一右的两堵高墙,笔直地向上延伸,没入上方的黑暗中。不过两堵墙都是稍微向内倾斜的,如果它们保持这种趋势,一定会在高处某个看不见的地方交汇。

    遥遥的,夜海七号的车顶上方,那团绿光又出现了,它飘飘摇摇,一闪而过,没入旁边的墙壁里。

    裴染脑中有个奇怪的想法。

    “W,我在想,我们现在会不会……是在大坝的内部?”

    手环一震,W发来一张图片。

    “裴染,我找到了唐古大坝的结构图。大坝本身是混凝土实体重力坝,是实心的,但是大坝两侧延伸到河岸上的部分,每边确实都有一段是空心结构。”

    裴染打开图片。

    唐古大坝骑在雅拉河上,两边延伸到河岸上的一段,是梯形的空心结构。

    图上标出的数字全都被W抹掉了,裴染问:“空心梯形结构这里,有多高?”

    W回答:“大坝本身的长度是九百六十米,高度一百六十七米,这两段梯形结构的高度是九十到一百一十米,我按我们现在能看到的部分,按比例估算,基本就是这个高度。”

    所以夜海七号明明在沿着轨道后退,却奇怪地退进了唐古大坝的内部。

    裴染忽然明白刚才听到的打雷一样轰隆隆的声音是什么了。

    唐古大坝,这个长度将近一公里的庞然大物,自己挪动了位置。

    就像夜海市郊那座小城里的建筑一样,大坝活了。

    W那种慢悠悠懒洋洋的语调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声音中明显地多了一点忧虑。

    “唐古大坝拦着的,是唐古水库,这是东曼雅大陆上最大的水库,蓄水量高达一百五十亿吨,如果唐古大坝出了问题,导致溃坝,这种水量,会吞没雅拉河下游西普平原上的很多城市。”

    他说:“雅拉河下游是东曼雅大陆上经济最发达,也是人口最密集的地方,分布着大大小小的城市村镇,一旦溃坝,死亡的人数会多到难以估量,尤其是在这种所有职能部门全部瘫痪,完全不会有任何救援的时候。”

    裴染明白他的意思。

    那些列车路过时遥遥看见过的城市村镇,现在不是着个火那么简单,洪水来了,对那些这两天好不容易才活下来的幸存者,就是灭顶之灾。

    裴染:可是大哥,你先别管下游的城市,先操心一下眼前。

    眼前,一人一球和这辆车,正待在一个巨大的融合体的肚子里,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而且还有个有异能的尤连卡,正躲在哪个阴暗的角落里,虎视眈眈。

    有人从前面车厢过来了,是艾夏。

    她急匆匆的,一来就狂点手指头。

    她的密码越用越熟练,点得飞快,W自动自觉帮裴染翻译。

    “她说,带鹦鹉的那个女生还在晕着,她让那几个大学生拿着扳手看着她。刚才是江工急刹停车,她开车倒退的时候,忽然观察到列车后方轨道上,有个非常巨大的东西挡着,她立刻刹车了,可是刹车的距离不够,感觉还是撞上去了。”

    “问题是,撞上去了,却没有真的撞,那东西上面有个开口,列车直接开进去了。快撞上去的时候江工操作得太着急,把照明线路拉断了,刚刚才把线路修好。”

    裴染听完,点了下头,用指节密码回她:【是,我们被唐古大坝吞了。】

    艾夏满眼都是:啊?

    她反应很快,立刻敲:【大坝变成融合体了,就像小镇上那些高楼一样?】

    裴染答:【对。】

    裴染又“问”:【列车不能重新开出去么?】

    艾夏回答:【外婆说,夜海七号一开进来,那个开口就自动合起来了,如果我们硬往外开,不知道会不会撞上去,所以让我过来问你该怎么处理。】

    她双手快速地结了一个手印,用询问的目光看向裴染。

    她在问:要不要把它炸开?

    炸开是个可行的办法。

    裴染眼角的余光里,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动。

    她转过头,看向车窗外。

    借着车厢中照出去的灯光,裴染看见,大坝灰白色的高墙忽然蠕动了一下。

    紧接着,就是一阵连绵不绝的“咔咔”声。

    原本坚硬的混凝土,像是多出了某种奇特的属性,如同活物一样,荡漾起来,墙面这一动,龟裂的细纹变得更多,也更密了。

    隐隐的,列车尾部的方向,也有轰隆隆的声音闷闷地传来。

    裴染从餐车车门向外探出头,看见远处那两道在车后的铁轨上并在一起的墙,竟然像双开的门扇一样,缓缓地分开了。

    一大股浑浊发黄的水呼地从两堵高墙之间涌出来,水位高,速度快,翻滚着,呼啸着,如同想要冲过来吃人的猛兽。

    裴染急了,对艾夏指向车头的方向。

    艾夏不用她指第二次,拔腿就向车头狂奔。

    裴染火速关上打开的餐车门,也背着金属球往前跑。

    前面的车厢里,还有不少车窗在大开着,裴染冲到最近的车窗前,哐地关上。

    那对老夫妇也正在探头往车外看,一眼看见了从后面冲过来的浑水,吓得火速关上车窗,又奔到斜对面的座位,也把车窗关上。

    列车在两堵高墙之间停着不动,这种状况本来就很诡异,每个人的心都在战战兢兢地吊着,现在看见有人在急匆匆地疯狂关窗,知道一定是有危险了,马上也纷纷动手关窗。

    裴染继续往前跑,只要见到打开的车窗就立刻关好,前面车厢的乘客已经听见后面的动静了,列车上噼里啪啦关窗的声音响成一片。

    水的速度飞快,已经涌过来了。

    不止列车外有水,老式的古董列车毫无密封性,即使关好了车门,浑水还是顺着缝隙哗啦啦地流进来,转眼就没过了脚踝。

    水很浑浊,泥土的黄里混着一丝丝红色,像掺了血水似的。

    列车外的水像浪头一样汹涌而至,窗外的水位在迅速升高。

    停车的地方不是全平的,而是一个小坡,轨道略有倾斜,后面的两节车厢地势稍低一

    些,水位很快就超过了车窗。

    因为水压,现在整个车厢像个四面喷水的罐子,水从各种缝隙中激射进来,满天满地水花飞溅。

    后面的乘客纷纷往前面的车厢跑,前面的车厢也没好到哪里去,水飞快地没到膝盖。

    人们都在往座椅上爬,大家全站到座椅上,再把后到的人往上拉。

    那一家三口也到了,爸爸抱着女儿从后面的车厢冲过来,爬到座椅上,把孩子高高地举起来。

    盛明希和唐刀他们几个把昏迷的印娜亚也从淹水的地上拖起来,放在座位上,又伸手去拉那对老夫妇。

    站得高,也只是暂时有点用而已。

    车外的水面还在快速上涨,按这种速度,用不了多久,全车厢都会被水灌满,所有人都会淹死,除非弃车,想办法游出去。

    裴染把斜跨着的金属球摘下来,在飞溅的水花里,边跑边脱掉大衣。

    “W,你应该怕水吧。”

    “是。”W平静地说,“巡查机器人的金属外壳本来是完全防水的,甚至可以承受水压,潜入很深的水下,但是现在显然不行了。”

    他的外壳裂得像个开口的石榴似的,一旦被水泡了,他那蓝光闪闪的核心处理器就完蛋了。

    裴染用大衣把金属球严实地裹住,抱在怀里。

    他球裹在衣服里,声音却还在她耳边:“裴染,谢谢你努力救我的命。”

    “不用客气,”裴染回答,“我是在努力救我自己的命。”

    他这颗破球,就是联邦落在她手里的人质,保住他,才能用他来交换珍贵的药。

    裴染冲进驾驶室。

    驾驶室的地势最高,状况比后面的车厢稍好,前车窗还露在水面外,没有被完全淹没。

    艾夏比她先跑,已经到了。

    她站在江工旁边,双手利落地结了一个手印,手指复杂地交缠,两根食指抵住,指向列车前方。

    车头前方,现在看起来非常奇怪,打开的车灯照耀着的,是一堵完整的灰白色混凝土墙,墙体的下半部分也同样没入浑浊的水中,仿佛刚刚开进来的地方不存在一样。

    艾夏凝视着那面高墙,手指微微一动。

    仿佛有种无形的大力猛地冲向前方。

    轰隆——

    前方的高墙瞬间炸得四分五裂,混凝土碎块向四周飞射,噼里啪啦打在两边的高墙上,叮叮当当地落在金属车顶。

    高墙被硬生生地开出一个大洞。

    然而大洞后面露出来的,竟然是另一堵同样的墙。

    艾夏也完全没想到,转头看向裴染,眼中都是震惊。

    还有忧虑,她的手印已经用过一次了。

    第二次结手印的威力远没有第一次强,艾夏咬了一下嘴唇,又回过身,重新快速地结好一个手印。

    正在这时,车头的挡风玻璃上,忽然冒出一张脸。

    湿漉漉的,苍白的脸,还是倒着的。

    这张脸的额头上顶着个被射穿的焦黑的洞,倒悬着,从车顶上探下来,紧贴着车窗,身体软趴趴的,透着种妖异。

    就算他把自己弄成这副鬼样子,裴染也认得出来,是尤连卡。

    第046章 第 46 章

    尤连卡连眼睛的颜色都黯淡下去了, 眼珠灰蒙蒙的,仿佛得了白内障,表情像失了智一样,感觉不再是人, 更像是个疯癫态的融合体。

    他盯着驾驶室内。

    灰白色的眼睛里, 忽然冒出一抹绿光。

    坐在驾驶位的江工被他的鬼脸吓了一跳, 人下意识地往后躲,站在旁边的艾夏却没有躲, 而是忽然转过身。

    她表情木然,眼珠漆黑, 双手还在结着手印,目光落在裴染身上。

    裴染一看清艾夏反常的表情, 第一时间怀抱金属球, 往后面的车厢那边窜了出去。

    轰地一声, 裴染原本站的位置, 身后驾驶室的车门飞了。

    混黄的水呼地涌进驾驶室里。

    贴在玻璃上的尤连卡看见艾夏失手, 没有击中裴染, 倏地一滑,顺着车体溜进下面的浑水里。

    艾夏轰完这一下,神情立刻恢复了正常,对着轰开的驾驶室门和汹涌而入的水流怔了怔, 马上回头, 去找窗外的罪魁祸首。

    W包在衣服里,看不见外面, 知道情况不对, 问裴染:“怎么了?”

    裴染的心中早已明了。

    如果原先只是怀疑,现在就十分确定了。

    “是尤连卡, ”她说,“他刚才控制艾夏,用手印攻击我,W,你赌输了。”

    看来尤连卡有种很奇怪的异能,并不是本身有什么能力,而是能操控其他有异能的人。

    印娜亚上次站在车厢过道里,直勾勾地盯着裴染准备催眠她时,脸上这种呆滞的表情和黑洞洞的瞳仁,就和艾夏刚刚一模一样。

    所幸艾夏刚结过一次手印,再用第二次时,效果比第一下差得远,否则裴染人就没了。

    驾驶室在车头,地势相对最高,可是涌进来的水依然到了大腿。三个人的下半截泡在冰冷浑浊的水里,不过眼下谁都顾不上这个。

    水面还在飞快地上涨,一副要把所有人淹死的劲头。

    事不宜迟,裴染在脑中跟W说话时,已经死盯着前方的墙壁,驱动绿光。

    在那一瞬间,裴染心中想了各种写法。

    只能写两个字。

    如果和以往一样,写“爆炸”、“撕开”、“炸开”,不知道会不会像艾夏一样,搞定一层墙后,发现后面还有一层墙。

    如果在两个字中写个“墙”字,指明目标是墙,不知道会不会好一点,能对所有的墙起作用。

    这里是大坝,也不知道把眼前这块结构叫做“墙”,合不合适。

    两个字实在太少了,没法精确地描述事物,只能凑合。

    绿光游走,飞快地写下两个字:

    【墙无】

    裴染画下句号。

    然而无事发生,混凝土高墙还在那里。

    让一个东西凭空消失,似乎是种很强的能力,绿光一号还做不到。

    裴染火速把字涂掉,重写:

    【墙开。】

    江工说过,夜海七号沿着轨道进入唐古大坝内部的时候,这个开口会妖异地自动开合,希望它现在能像门一样打开。

    灰白色的混凝土墙毫无反应。

    裴染立刻重写:

    【墙裂。】

    这两个字写出来,怎么感觉哪里怪怪的。

    如果墙能裂开,至少能让暴涨的浑水有地方可去。

    句号画完,劈天裂地一声轰然巨响。

    前方被艾夏的手印开了个大洞的高墙瞬间撕裂,自下而上,往上延伸到看不见的穹顶,像被什么东西扯开了一样,直接裂成了两半。

    裂开的不止是这堵墙,还有后面那堵,同样一分为二。

    放眼望过去,前方竟然还有层层叠叠,一堵接一堵同样模样的灰白色高墙,像洋葱一样,密密匝匝地彼此贴着,起码有五六层,但是此时,每一堵墙都被大力扯开,分到两边。

    裴染看过W发来的唐古大坝结构图,这绝不是大坝原本的结构,它变成融合体后,内部发生了妖异的变化。

    只有前面裴染盯着的墙开裂了,列车两边的高墙倒是没什么反应。

    大股浑水翻腾着,顺着巨大的裂口向前涌走,驾驶室里的水瞬间退去了。

    情况比裴染预计的还要好,不止水退了,列车前方,高墙被扯开的地方,露出地面上笔直的轨道。

    就在裂开的一层层混凝土高墙的尽头,悬着黯淡昏黄的一弯亮光。

    是月亮。

    江工不用裴染提示,立刻推动手柄。

    车头刚刚泡在水里,希望线路没有受损,不知列车还能不能开动。

    裴染心中默默祈祷:开起来。开起来。

    夜海七号非常争气,手柄推下时,瞬间加速,从一层层裂开的混凝土高墙之间冲了出去。

    全车静寂无声,但是每个人都在心中欢呼。

    怪异的高墙被甩在身后,江工却面色凝重,开出一段距离,就把车一个急刹,停了下来。

    后面的车厢里,人们纷纷打开车门,把灌进车厢里的水放出去,裴染从驾驶室的门口探身出去往外看。

    夜海七号后方,确实是变了形

    的唐古大坝,它的主体还待在雅拉河上,只有一部分触角似的延伸部分,斜搭在岸上。

    从大坝的结构图上看,岸上的触角部分原本应该是收拢微弯的,现在却移动了位置,彻底舒展开了,才挡在了夜海七号的轨道上。

    就是刚刚列车钻进去的地方。

    此时触角上被撕开了一个大口子,大坝倒是没什么反应,一动不动,匍匐在黑暗里。

    列车前方,借着那点月光能看清楚,不远处,就是一个倒人字形的岔道口,是他们刚才倒车时经过的地方。

    艾夏也探头往外看,点点手指:【这就是道岔?】

    裴染回答:【应该是。】

    她把金属球从大衣里剥出来,问W:“你说的岔道口就是这里吧?”

    金属球的眼睛转动,看了看,“对,就是这里,我们退回来了。向左是旧的环形轨道,会兜回夜海,向右的那条,才是通向黑井方向的新轨道。”

    今晚列车去了左边的环形轨道,道岔现在还在左边,需要扳到右边才行。

    裴染在心中问W:“我们应该怎么扳这个道岔?可以在这里手动扳过去吗?”

    W回答:“不能。”

    他说:“夜海七号是古董观光列车,轨道也是旧轨道,和全联邦其他列车的控制系统完全是两回事。新建观光路线的时候,专门为它自己安装了电动道岔,还特别建了一座小控制室。在控制室里按下按钮,发射信号,道岔上的机械部分接受信号,才会自动扳动道岔。”

    这是悬浮车的时代,列车早就不在轨道上开了,还特地给夜海七号做了这种东西。

    W说:“为它建造的老式的控制室,甚至是观光列表上的一个景点,每当列车开过时,控制室里的工作人员会穿着老式制服,开门对列车挥手致意……”

    他是个信息狂,说话太啰嗦,裴染直击重点:

    “所以控制室在哪?”

    “按我查询到的地图的方位,控制室现在应该在……”

    W顿了顿。

    “……大坝内部。”

    唐古大坝活了,移动了岸上触角部分的位置,不止吞掉了夜海七号的轨道,也把它的控制室吃了。

    裴染在脑内跟W对话,江工也过来了,拍拍裴染和艾夏的肩膀,对她俩比划,指着列车的后方。

    她也知道控制室在哪里,刚刚一路倒车,经过道岔口以后,还在继续向后开,就是想把列车停在控制室旁边,结果退进了大坝里。

    W说:“我按地图上的距离估算,控制室应该就在我们刚刚停车位置的后面。”

    行吧。好不容易才出来了,还得再进去。

    “好,”裴染拍板,“我把你留给艾夏,你们在车上等,我再回大坝里一次,去找那个控制室,把道岔扳过去。”

    W冷静地拒绝她的安排,“我跟你一起去。”

    “不行。”裴染说,“万一大坝里面再灌一次水,我未必能保证你不短路。”

    “控制室里情况可能很复杂,你需要我。”

    W顿了顿,忽然冒出他那个自然语言状态十级的调调。

    他懒洋洋地说:“再说了,我是个人工智能,这么费心费力地跟你去黑井,为的不过是人类的利益,既然他们自己都不在乎,那短路就短路了,我也不在乎。”

    他今天晚上反常得就像喝高了一样。

    裴染诚恳地劝他:“你不在乎,我在乎。我还指望你给我药呢。”

    喝高版W的脾气忽然上来了。

    他说:“如果你不带我进去,你就别想拿到你的药。”

    裴染:“……”

    人工智能也会不讲理。

    裴染让步,“行,既然你那么想,我就带你去自杀。”

    她在脑中跟疯了的W说着话,手上对艾夏指了指后面,又做了个扳道岔的动作。

    艾夏也明白控制室在大坝里的方向,懂她的意思。

    她立刻指指自己,也指指后面。

    她也想一起去。

    裴染摇摇头,点点她,又点点脚下的列车。

    她走了,必须得有人看着夜海七号,艾夏是最好的选择。

    而且还有一层考虑:尤连卡能控制艾夏,万一又遇到尤连卡,他让艾夏再对她轰那么一次,实在受不了。

    裴染还有事要跟艾夏交代。

    她点着指节:【小心那个医生,他可以控制你的异能,攻击别人。】

    艾夏点头,她刚才被迫轰裴染的时候应该就已经想明白了。

    裴染从江工的小工具箱里拿出一把扳手递给她,继续点指节:【如果你看见道岔动了,就敲三下车厢壁,我就知道这边的道岔已经扳好了,可以回来了。】

    艾夏接过扳手,郑重点头。

    唐刀和好几个乘客都到驾驶室这边来了,比手画脚,好像是在问列车为什么又停了。

    他和艾夏,一个会电码,一个会自创手语,然而谁也弄不懂对方的那套。

    不能说话,也不能写字,沟通变得困难又低效。

    裴染没有时间留下解释,重新穿好外套,留下背包,只把金属球斜背在身上,跳下车。

    下半身被水泡过,裤子一直湿到大腿,还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滴水,鞋也全湿了,一动就咕叽咕叽地响,外套也没好到哪去,被满车厢喷溅的水花淋得潮乎乎的。

    再被外面旷野上的冷风一吹,妙极了。

    鼻子很痒,裴染觉得仿佛要打喷嚏。

    咳嗽是安全的,不知道打喷嚏会不会爆炸,裴染不想用自己的小命做这种实验,用手指死死地按住人中,硬生生把一个喷嚏压了回去。

    “阿——嚏——”

    身后却忽然传来喷嚏声。裴染吓了一跳,马上回头。

    是唐刀,他身上也半湿着,不小心打了个喷嚏,人都怔住了。

    他一个喷嚏,引发一片混乱,艾夏反应迅速,驾驶室太小,她已经拉起江工,火速往车下跳。其他跟着唐刀一起过来的人也都在往后面的车厢里躲。

    还好,安静的三秒钟过去,没有爆炸发生,唐刀还活着。

    在生死边缘兜了一圈,唐刀脸都白了。

    打喷嚏和咳嗽一样,也是安全的。裴染放下点心。

    夜幕下的西普平原,旷野静寂,一钩弯月悬在天际,雅拉河宽阔的河面在夜色下只有微微的波光。

    不远处,唐古大坝的主体灯光全熄,黑黝黝地横在河面上,像一座高而宽的堡垒,用高墙分割出上下游巨大的水位差。

    好在大坝主体暂时还没有移动,仍然把水库里一百五十亿吨的水挡在坝体后面。

    W建议:“我们先得过去看看道岔。”

    裴染懂他的意思:万一道岔在沉寂的几轮攻击中被破坏了,要先想办法修好。

    道岔就在车头前方不远,裴染靠近它,兜了一圈,W认真观察了一遍,给出结论:

    “看上去没受到影响,应该可以用。”

    那就只剩下把道岔扳回正常的位置。

    裴染斜挎着金属球,顺着轨道往后跑。

    列车上的人全都在窗口沉默地看着她,虽然不知道她要去做什么,但是很清楚,列车突然停了,她又往回跑,一定是要去做一件很重要的事。

    大坝的触角上,炸开的裂口像一张黑洞洞的大嘴,很快就吞没了裴染的身影。

    裂口里。

    不再有列车的灯光照明,大坝里黑漆漆的,地上倒是没有水,水刚才已经全部顺着裂口涌出去了。

    裴染拍了一下腰侧挂着的金属球,打开灯。

    W无奈,“其实你也可以直接让我开灯。”

    裴染环顾四周,随口答:“那就没有乐趣了。”

    就是要拍那么一下子。

    W:“……”

    裴染问:“你的能量会不会不足?能不能把灯开得再亮一点?”

    “只是照明而已,这点能量当然不成问题,你想要开多亮,就可以开

    多亮。”

    “那好,那就再亮一点。”

    裴染又一巴掌呼在金属球的后脑上。

    W:“……”

    W很无语:“拍一下能让我变亮吗?”

    话是这样说,他还是非常配合,在她巴掌拍下去的瞬间调亮了灯光。

    第047章 第 47 章

    金属球上的灯光变得奇亮无比, 像盏探照灯一样,而且照射的角度也扩大了不少。

    雪亮的灯光让左右两堵混凝土高墙上的纹路纤毫毕现。

    尤连卡刚刚从列车顶像条鱼似的,一猛子扎进水里,不知道去哪了, 也许还留在大坝内, 也许被汹涌而出的浑水冲到了外面。

    开着大灯, 会暴露裴染自己的位置,不过灯够亮, 她不能藏,尤连卡要是还在的话, 也别想躲起来。

    裴染带着这盏超亮的大灯,沿着轨道一路往里。

    这盏灯很体贴, 她的身体随着步子晃动, 灯光却始终稳稳地照向前方, 还会自动上下扫射。

    走了大概五十米左右, 前面出现一幅奇景。

    是一幢小房子, 长得别有意趣, 很像童话故事里的小屋,通体红砖,只有门框和窗框是用白色的砖砌成的,和墙上的红砖犬牙交错, 门是木制的, 刷着红漆。

    可是这座房子,并不在地面上。

    它就像棵被连根拔起的植物, 带着半截地基, 悬在两三层楼高的半空中,像是一头栽进旁边的混凝土高墙里似的, 只有一半留在墙外,另一半消失在墙里不见了。

    裴染仰头打量,“是它?”

    W非常确定:“我看过资料里的照片,这座红砖房就是控制室。”

    看样子,它是被大坝融合体移动位置时吞掉了。

    裴染估量:“烂成这个样子,不知道还能不能工作。”

    W说:“它里面应该有一台发射信号的设备,有内置电源,如果没有在融合时被破坏的话,就不会受影响,只能撞撞运气了。”

    金属球的黑眼睛打量墙壁。

    控制室所在的位置很高,墙壁又是稍微向内侧倾斜的。

    他问:“要怎么爬上去?”

    他不知道,裴染知道,她的机械手戳向混凝土的墙。

    墙壁像只活的动物一样,在碰到的刹那,仿佛往后缩了一下。

    不过在裴染的机械手面前,躲是没有用的,墙壁上灰块掉落,被她三两下就凿出一个浅浅的凹坑。

    裴染又在不同的高度凿了几个新坑,然后用手指扒着上面的一个凹坑,脚试着踩着下面的凹坑,就这么离开地面,贴在了墙上。

    她的动作轻巧敏捷,仿佛只是简单地踩着梯子往上攀登。

    这就像斜壁攀岩,W心想。

    他回头扫视了一遍,确认没有危险,又把镜头转向裴染,心中承认,她作为人类而言,强到可怕。

    裴染一路凿着,给自己开路,顺着倾斜的墙壁向上攀爬,速度飞快,如同一只壁虎,很快就到了控制室的高度。

    手已经能碰到控制室断裂的地基,裴染没再继续凿坑,把手搭在地基上,试了试强度,胳膊一用力,就把自己提了上去。

    她稳稳地爬到小屋门口半个脚掌宽的狭窄边沿上。

    裴染站起来,刚要开门,就听见门里似乎有细微的动静。

    悉悉索索。

    像是蛇皮摩擦过地面的声音,无比熟悉,和刚才列车在黑暗停车时,车厢过道里听到的悉悉索索声一样。

    是尤连卡。

    怪不得这里被金属球的大灯照得雪亮,都没发现他的踪迹,原来是躲在这里。这间控制室高悬在半空中,难为他是怎么爬上来的。

    裴染轻轻推了一下门,门是锁着的。

    裴染抡起机械臂的胳膊肘,猛地怼在门锁上。

    木头小门禁不起她这一下,咔嚓一声,门锁连着木板脱落,门也开了。

    W的探照灯照亮了里面。

    这间控制室情形诡异,半个房间都没入大坝的墙里,柜子只剩一半露在墙外,窗户大开着,窗前的桌子倒是还在。

    更诡异的是,一个样子奇怪的“人”,正站在桌前。

    说是站,不如说是趴着,脸还是尤连卡的脸,身上也还穿着那件白大褂,人却像没有骨头一样,软趴趴地贴着桌子。

    他听见声音,腰肢柔软地转过上半身。

    他白大褂的前襟敞着,露出里面奇怪的东西:腰部以下,像是衣料的布纹和某种螺旋纹的管道融合在一起了,一圈一圈的,像柔软的蛇身一样向下延伸,尾部在地上盘成一圈。

    这种螺旋纹的管道,裴染只觉得眼熟,她忽然想起在哪见过了。

    夜海七号的进站口,金属闸机的箱体里,就是这种螺旋纹的管道,把一整排闸机的金属箱连接在一起。

    小偷。

    他就是摸走人家外卖的小偷,偷走了闸机的绿光——她的绿光的炸鸡。

    尤连卡的额头和上腹部都被W的枪打过,现在看起来却毫无痕迹,怪不得W说他已经不是人,更像是疯癫态的融合体。

    裴染心中有点纳闷。

    在进站口连续催眠几个人,试探过闸机的方法时,闸机融合体还活着,它的绿光还好好地待在金属机箱里。

    假设一直是尤连卡控制印娜亚,催眠其他人,他有控制其他人的异能的能力,那他应该是个秩序态的融合体。

    也就是说,他体内至少进入过两点绿光:

    一点能控制其他人异能的秩序态绿光,和一点闸机融合体的疯癫态绿光。

    裴染自己也吞过三个管道工的疯癫态绿光,那点绿光只是简单地被绿光一号当成外卖吃掉了,她自己还好端端的,什么怪事都没发生。

    可尤连卡吞掉闸机的疯癫态绿光后,为什么会变成了这副样子?

    尤连卡一看清来的是裴染,人飞快地扭动着,瞬间“游”上了桌子,丝滑地顺着对面打开的窗子溜出去了。

    裴染冲进去,奔到窗前,探头从打开的窗户往下看。

    尤连卡已经顺着小屋的外墙游到了旁边的高墙上。

    他的身体蠕动着,紧贴着墙壁,螺旋纹管道上细密的纹路一张一缩,抓住墙面,正在像条蛇一样一路往下爬,速度奇快。

    最关键的是,他没了腿,却还有两只手,手上抱着一只四十公分见方的黑色大盒子。

    裴染:“那是扳道岔的信号发射器?”

    W早就看见了,“是。”

    裴染转身冲回门边,沿着墙上凿出坑的原路线往下攀爬,心中相当无语。

    这个尤连卡,把自己弄成了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德行,竟然还会偷走发射器。

    他看起来很熟悉夜海七号,连扳道岔和控制室都知道,他就那么不想让它换个方向,去西北方么?

    不知道他对那条旧的环形线路有什么执念。

    裴染急着追人,往下的速度比爬上去时更快,距离地面还有一大段时,就直接跳了下去。

    前面不远处,尤连卡也已经下到了地面。

    他仍然没有站起来,双手抱着发射器,胸以下的部分紧贴着地面,螺旋纹管道伸缩扭摆,向前飞快地游动。

    不能让他跑了。

    裴染拔足狂奔。

    尤连卡一路向大坝的更里面游过去,好在W的探照灯照得足够远,始终跟着他,让他无所遁形。

    他游了一小段距离,忽然一拐,消失在墙上。

    裴染有点急了,狂奔过去,才发现尤连卡其实并没有消失。

    这段混凝土墙上,有一段斜向上的台阶,尤连卡正顺着台阶往上游走。

    他以蛇的姿态上台阶,反而稍微拖慢了速度,裴染大步跟着冲了上去。

    这段台阶相当长,无穷无尽一样,总有上百米,尽头看起来是个方形的出口。

    尤连卡在前面游,裴染在后面狂追。

    噗噗的声响,W开枪了,一枪枪打在尤连卡胸部和腹部,他是在寻找那颗变异心脏的位置。可尤连卡毫无反应。

    W

    说:“我打他眼睛试试。”

    裴染答:“好。”

    他从背后开枪,两枪洞穿了尤连卡的脑袋。几乎在下一秒,尤连卡头上的洞就重新长好了,连速度都没减慢。

    变形是闸机融合体的功能,尤连卡完美地继承了下来。

    裴染爬楼梯的速度飞快,距离在不断地缩小,眼看就要到了出口,向上的台阶忽然大幅度地扭动起来,像波浪一样。

    是唐古大坝在动。

    轰隆隆——

    大坝内部传来一阵又一阵地震一样的闷响,像是内部的结构正在崩裂扭转。

    这种天崩地裂时候,贴着地面爬的好处就体现出来了,尤连卡根本不受晃动的影响,继续沿着台阶向上,很快就从出口消失了。

    裴染尽可能地稳住脚步,扶着旁边的墙,沿着台阶往上冲。

    冲出出口,大股清冷新鲜的空气扑面而来,还夹杂着水边特有的微带腥气的味道。

    这里竟然是唐古大坝的坝顶。

    连绵的高墙一般的大坝,横在宽阔的河面上,旁边就是巨型水库,月下的水库受大坝震动的影响,水面正在微微晃动。

    尤连卡仍然抱着发射器,已经飞快地游到大坝边沿。

    裴染忽然明白他想做什么了。

    他要把扳道的发射器扔进水库里。

    就像那三个水管工执意要把身上的管道接得再长一点,把别人也连成管道的一部分一样,尤连卡变成疯癫态的融合体后,似乎也对夜海七号换轨道这件事,有种疯狂的执念。

    他执着地不想让夜海七号换轨道,这是和这辆车有多大仇多大怨。

    决不能让他把发射器扔下去,如果扔下去,就真的没办法把道岔扳回来了。

    W又在开枪,这次打的是尤连卡的手臂。

    可惜他的武器效果是洞穿的,尤连卡的手臂在洞穿的瞬间变形,小洞飞快地合拢了,什么事都没有。

    裴染在心中火速叫W:“让黑井给尤连卡的手环发送一条带文字的消息!快!!”

    W连人家的兽医诊所每年交多少税都知道,不可能不清楚尤连卡的手环号码。

    W立刻答:“好。”

    下一句紧接着就是:“已发送。”

    只见前方,已经快游到大坝边沿的尤连卡,面前忽然弹出一小块虚拟屏幕。

    虚拟屏幕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明亮,上面显示着一张图,白底黑字,就是联邦最早发送的那张包含警告信息的图片。

    今天在夜海七号的进站口,尤连卡收到基里尔发送的消息时,裴染就看见了,他的手环会自动弹出消息,他没有把这个危险的功能关掉。

    这功能可以用来害人,问题是发送者发送信息时,也会死,伤敌八百,自损一千。

    可是黑井就不一样了。W说过,黑井现在仍然能安全地向外发送文字。

    尤连卡也怔住了,那颗疯癫的脑袋里,不知是在奇怪忽然有消息进来,还是在奇怪这种时候,竟然还有人能发送包含文字的东西。

    裴染也不知道接收了包含文字的消息的后果。

    最理想就是能直接炸掉。打击人体的能量不高,而且是专门针对人类□□的,即使炸掉,连手环都不受影响,应该也一样弄不坏发射器。

    尤连卡倒是没有炸。

    虚拟屏幕上文字显示,天谴接踵而至。

    腾地一下,一道强光闪过,尤连卡戴着手环的左手腕,嗤地冒起一大股青烟。

    能量击中了他的手环,高温不止烧融了手环,也瞬间把他的小臂直接烧成了一截黑炭。

    手臂烧焦了,抱不住那么大的发射器,发射器滚落到旁边。

    又是一阵地震般的动静,唐古大坝像一头身躯巨大的怪兽,正在渐渐苏醒。

    坝顶波浪般扭曲,扭得人站都站不住。

    尤连卡烧焦了胳膊,像那些疯癫态融合体一样,仿佛不觉得疼,一声不吭,身体扭动了几下,烧焦的那截胳膊脱落,剩下的部分像闸机的挡板一样,飞快地拉长变形,补足了缺失的部分,重新变成手的模样。

    他又扭动着向前,把两只“手”伸向地上的发射器。

    不过耽搁的这一会儿功夫已经足够了。

    裴染在脚下的晃动中连滚带爬,手脚并用地冲过去,向前一扑,抱住了尤连卡下半身的螺纹管道。

    他的管道质地怪异,尾巴滑溜地一甩,几乎从她手里溜出去。

    裴染毫不客气,机械手猛地戳进他的尾巴,再接着一个前扑,把尤连卡压在身下。

    尤连卡毕竟是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又异化了,力气不算小,在裴染的钳制中拼命地挣扎翻滚,两个人在地上扭成一团。

    裴染找准机会,翻身骑在他身上,机械手准准地掐住他的脖子,用力一捏。

    喀地一声。他的颈骨断了。

    尤连卡的脖子扭向一侧,身体却还在动。

    他诡异地歪着脑袋,灰白色的眼珠死死地盯住裴染,半开的口中绿光显现。

    裴染清楚,她的绿光一直只会在脑中出现,尤连卡原本应该不知道她有异能,否则不会不利用她的异能做点什么,让自己一步步落到这种境地。

    他控制其他人的异能,感觉像是要先知道对方有异能才可以,不知道具体是怎么操作的。

    现在不用操心这个,等拿到他的绿光,试试就清楚了。

    刚刚她在大坝内部撕开高墙的时候,尤连卡应该是看见了,生死关头,他打算控制她的能力,不知道要做什么。

    然而无论他打算做什么,他现在都做不了。

    她体内的绿光一号,一口气撕完洋葱一样的一层层高墙,早就收工睡觉去了,连她自己都叫不醒,他也休想叫醒。

    黑色的机械手已经几下扯开了尤连卡的腹腔,变异心脏并不在那里。

    裴染把手探进去,继续往上摸索,终于在靠近他脖子的地方找到了,怪不得W开了那么多枪都打不到。

    那颗变形的心脏,包裹牵连着无数青色血管,被掏了出来。

    裴染的手攥着心脏,用力一捏。

    心脏爆开的一瞬间,尤连卡疯癫异化的思路突然清晰起来,那一刻仿佛被拉得无限长。

    是怎么走到这种地步的呢?尤连卡茫然地想。

    第048章 第 48 章

    失败的前半生, 如同影像一般,在尤连卡眼前一幕幕划过。

    从小家境一般,像所有普通家庭的小孩一样,别无出路, 十几年寒窗苦读, 考上大学, 终于大学毕业了,工作了几年, 踌躇满志,靠自己几年省吃俭用和父母攒下来的钱, 凑在一起,在夜海开了一家兽医诊所。

    就在诊所开业的那一年, 医疗界发生了一件大事——人工智能的医疗代理人拿到了联邦卫生部的执业许可。

    受冲击的不只是医生, 还有兽医。

    人们只需要在线问诊, 影像连线, 用简单的家用诊疗仪检测数据, 网络那边的人工智能代理人就能迅速判断病情, 直接开出药方,把药物快递上门。

    全程简洁迅速,连门都不用出。

    后来家用诊疗仪出了注射治疗的功能后,诊所连剩下的那点生意都没了。

    诊所的生意一落千丈, 尤连卡焦头烂额。

    最烦闷的时候, 尤连卡也想过,干脆就这么死了算了。或者拿把刀, 去路上随便捅几个人, 他过得这么糟糕,别人也别想好好活着。

    然后某一天, 一点绿光落入他的体内,改变了一切。

    那时候,沉寂还没发生,印娜亚带着她的鹦鹉来到诊所时,他就注意到了她眼中一闪而过的绿光,闲聊了几句,女孩忍不住透露,她在参加一个催眠研习班,最近催眠别人的效果突然好得不得了。

    她有次闲极无聊,试着催眠他诊所的前台。

    当她催眠的视野出现在尤连卡脑中时,他也很惊讶,不过很快就弄清楚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沉寂紧接着开始了。

    人生中头一次,尤连卡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可以掌控一切的强者。

    以前只能掌控手术台上的各种各样的小动物,猫啊,狗啊,小鸟和小金丝鼠,摆布它们的身体,掌控它们的生命,那是灰暗的职业生涯中唯一的乐趣。

    现在不

    一样了,他可以掌控的是人。

    其他人,包括有异能的特殊人类,也都只是他手中的棋子而已,完全没法反抗。

    这次在夜海七号,刚好又遇到了那个会催眠的印娜亚。

    她是他手中随意摆布的棋子,通过她,又可以进而控制其他人,简单又方便。

    控制那个在小镇下车的男生,让他在幻觉中挖自己的眼睛,只不过是随手的事。

    怎么能让他们下车呢。

    全都留在这列火车上,就有一整车可以随意玩弄的人。

    他们都被恐怖的现状吓坏了,哆哆嗦嗦,他们尊敬他,信赖他,把他当成真正的医生,愿意把身体交给他,让他随意切割处置,一切都让他前所未有地满足。

    这是什么美妙的新世界。

    基里尔是大学时的朋友,对夜海七号很熟悉,他以前曾经说过,夜海七号的旧轨道是环形,这次运气好,扳道岔刚好就落在旧的环形轨道上。

    就让这辆车一直这么无始无终地开下去吧。

    后来眼前这个有机械臂的女孩子说,遥远的西北方,有一个可以出声的避难所。

    这列车已经这么好了,为什么还要去避难所。

    反正沉寂开始的第一天,他就已经请诊所的助手帮忙,把声带割掉了。

    已经不能再出声了,基本不会有什么危险。再过些天,等他在这列车上玩够了,也许会让列车转个向,真的去西北的那个避难所。

    也许。

    一切都凭他高兴。反正不是现在。

    但是今天在列车上,这女孩抓住他的手臂,想把他撕成两半时,他做了一件错事。

    他使用了身体里的另一点绿光。

    那点绿光是在她们修火车的时候,他一个人悄悄摸回进站口,从变异的闸机里找到的。

    这女孩的机械臂很好用,她杀死了闸机,却没有拿走绿光,像是不太懂绿光是什么的样子。

    可是尤连卡懂。

    他当时在想,体内有一点绿光就已经这么厉害了,如果再多一点呢?

    闸机的绿光当时没入他的身体里,他体内原本的那点绿光,就像饿狼一样扑过去,像是很想把它一口吞掉。

    可是他牢牢地控制住了它,没让它动。

    他不舍得。

    也许让它吞掉,能增长能力,但是尤连卡有更大的野心。

    掌控其他异能者的能力虽然好,毕竟还是要借助其他人,不如自己能有个攻击性的异能。

    闸机看起来就很凶猛,说不定可以带给他新的能力。

    结果在列车上,马上就要被这女孩撕开的危机时刻,尤连卡下意识地也调动使用了从闸机里取来的绿光。

    怪异的事发生了。他的身体彻底变形。

    变形倒不全是坏事,他成功地从她的机械手下溜走了。

    可是身体好像没办法再恢复正常了。

    而且脑子越来越不清醒,思路乱成一团,脑中只剩一个执着的念头:决不能放他们去避难所,列车要留在环形轨道上,为了他,永远留在环形轨道上。

    那颗心脏现在攥在她手里。

    尤连卡望着它,茫然地想,凭感觉,这是她从他的脖子那里掏出来的吧?心脏怎么会跑到那个位置去了呢?

    恍惚中,好像回到了很多年前。

    大学的教室里,仲夏的微风顺着打开的窗子吹进来,教授取出一颗塑料的心脏模型,握在手中,举起来给大家看它的结构。

    那时候风很暖,他还很年轻,觉得一切都是未知,一切都充满希望,似乎有无限种可能,并不知道未来等着他的会是什么。

    各种念头纷纭繁杂,涌入脑海,不过只是瞬间。

    下一秒,她的机械手指猛地收紧。

    血肉四溅。

    尤连卡不再扭动,无声无息地软了下去。

    裴染捧起掉落在旁边的发射器。

    发射器的结构非常简单,上面只有一个左右推拉的摇杆,此时正放在左边,旁边的字被烧融了,完全看不出来是什么。

    裴染把摇杆往右一拉,心中祈祷,希望这东西没被烧坏。

    她站起来,背着金属球,拎着发射器,在夜风中遥遥地望向大坝下,夜海七号的方向。

    夜海七号还亮着灯,伏在黑暗的原野上,一动不动,前方的轨道分岔路隐在夜色中,看不出来有没有变化。

    片刻后。

    “当——”

    “当——”

    “当——”

    在大坝崩溃的隆隆声中,金属的敲击声遥遥地传来。

    是艾夏,她按照约定,发来了信号。

    W:“道岔被扳回去了。”

    “是啊。”裴染舒了口气。

    没有白忙。

    裴染弯下腰,掀开尤连卡的胸腔,在里面找了找。

    不出所料,里面藏着两点绿光,一点稍亮一些,另一点略显黯淡,就停在那颗变异心脏原本位置的旁边。

    亮一点的应该是尤连卡自己的,暗一点的看着眼熟,就是进站口闸机里的那团。

    裴染盯着它们,手指悬停在距离它们寸许的地方。

    上次她的绿光吞过管道工的绿光,无事发生,可尤连卡偷了闸机的绿光,身上却有了奇怪的变化。

    体内的绿光二号活跃起来,蠢蠢欲动。

    然而一号也动了,像在梦里闻到了炸鸡的香味,猛地清醒过来,在体内乱窜。

    裴染仿佛能感受到它们的召唤:外卖!外卖!外卖!

    裴染鼓起勇气,手指前探。

    尤连卡体内的两点绿光立刻没入她的指尖。

    绿光一号向来霸道,毫不客气地冲过去,一口就把闸机的绿光吞了。

    它停在尤连卡那点绿光前,僵持着,似乎不太知道该怎么下嘴。就像对式歌冶的绿光二号一样,它好像暂时还吃不了。

    尤连卡的绿光瑟瑟发抖,自动自觉地找了个角落,藏起来了。

    身上并没有发生任何奇怪的变化,裴染在夜风中站起身。

    她没有看列车的方向,而是转过头。

    唐古大坝的坝顶就像一条长龙的脊背,穿过宽阔的江面,一眼望不到头,此时正在波浪般起伏着。

    水库的水面不再平静,跟着大坝的震动泛起一层层波浪。

    大坝快要决堤了。

    黑井基地。

    进入沉寂六十一小时。

    小会议室里的会议已经结束,维纳元帅和其他几个临时决策委员会的军人都没有走,正在指挥中心里查看屏蔽层二期工程的情况。

    可是此时,W正在说另一件很重要的事。

    他冷静的声音在会议大厅里回荡,“是我的巡查机器人亲眼所见。唐古大坝已经被污染成为融合体,所以目前有非常大的可能……”

    唐古大坝是联邦最大的水利枢纽工程,上方就是储水量惊人的唐古水库,维纳元帅已经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

    她问:“会溃坝?”

    “是,”W说,“唐古大坝正在移动。”

    代理人W说的这件事太过匪夷所思,所有人都一脸的不可置信。

    W不再多话,大屏幕上立即切换了画面。

    镜头的视角稍低,像是在人的腰部的位置,不过因为站得非常高,视野仍然相当开阔。

    夜视镜头清晰无比,眼前是一望无际的唐古水库,此时波浪翻腾。

    同样奇异地起伏翻腾着的,还有混凝土结构的大坝,打雷般的隆隆声一阵接一阵地传来。

    所有人都沉默了,半晌,宋晚才说:“它活了。”

    “对。”W答。

    在此之前,黑井内从来没有人亲眼见过如此巨型的融合体。这个庞然大物,竟然像生物一样动起来了。

    W:“它不止

    活了,从它的整体姿态判断,它是在向雅拉河北岸移动,看起来是想上岸。”

    这听起来非常神经病,但是事实就摆在眼前。

    会议室里,所有人心中都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如果大坝正在向岸边移动,坝体就不会再挡住水库,整个唐古水库的水会一泻而下,高速冲下去的洪水会席卷下游的一切。

    W的声音平静,“维纳元帅,我需要申请特别审批流程,马上给下游所有居民发送警告信息,让他们立刻做好应对洪水的准备。”

    情况危急,必须争分夺秒。

    维纳元帅现在可以独自决定发送警告信息的相关事宜,她几乎立刻答应:“当然可以。”

    有人出声:“可是下游居民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能做的有限。”

    洪水的速度非常快,跑是来不及的,尤其是现在没有交通工具的情况下。

    指挥中心里,不少人脸色苍白。

    西普平原上人口密集,大小城市星罗棋布,这间会议室里,有不少人的亲人朋友就在唐古大坝的下游。

    空气中是凝重的静默。

    有人低声说:“现在收到警告,可以跟亲人告别,要是信个什么的话,还来得及祈祷。”

    维纳元帅立刻转过头,盯着说话的人。

    没人敢再出声了。

    不过大家都都明白,他说的是对的。下游无数城市和乡村中的居民根本来不及做什么,只能听天由命。

    唐古大坝上。

    裴染的手环震了。是黑井发来的消息。

    裴染点开,里面是一整组图片,第一张画的就是唐古大坝决堤的场景。

    然后是洪水汹涌而出,淹没了一切。

    剩下的图片中画出了各种在洪水中自救的办法,人们爬到高处,找出家里所有的漂浮物,比如把宝宝放进能浮起来的大盆里。

    还有随之而来的饮用水和食物安全的问题,疾病瘟疫,等等等等。

    不会有救援,人们必须自己救自己。

    裴染浏览了一遍,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画出这么详尽的图片,只有AI才能做到,估计又是出自W的手笔。

    “当——”

    “当——”

    “当——”

    金属的敲击声从大坝下遥遥地传来。

    是艾夏,大概怕她没听见,又敲了一遍。道岔已经扳好,夜海七号要走了。

    大坝不断起伏的龙脊上,裴染看见了一样东西。

    就在远处,坝顶的中段,波动得最强烈的地方,一个奇怪的大东西正在从混凝土墙体中向上凸起来。

    它开始只是一个包,不断扭动着,越来越高,终于破茧而出,仿佛是一个人上半身的形状,下半部分还连着大坝。

    它张开手臂,向着雅拉河北岸,无声地呐喊着,挣扎着。

    大坝随着它的动作,继续扭曲撕裂,坝顶的地面裂出大缝,成批的混凝土碎块滚滚而下,砸上河面,溅起大片白色的水花。

    W冷静地说:“裴染,这里要崩溃了,必须要走了。”

    裴染凝视着那个巨大的混凝土的人形。

    “W,”她忽然说,“你今晚说过,你们人类只在乎自己能不能取得权力,其实不太关心同类的死活,我想告诉你,我们人类虽然没有多好,可也不像你说的那么糟。”

    W怔了怔,“裴染?”

    裴染已经开始奔跑了。

    她沿着长长的唐古大坝的坝顶,向着巨型混凝土人,向着与夜海七号相反的方向狂奔。

    第049章 第 49 章

    耳边只有呼呼的风声和大坝崩裂的巨响。

    大坝的龙脊波浪一般上下起伏, 连站都站不稳,裴染跑得跌跌撞撞,跳过地面上一个接一个狰狞的裂缝。

    坝体巨大,衬得她像个快要淹没在惊涛骇浪中的小黑点, 然而她速度飞快, 一秒钟都没有耽搁。

    她这辈子从来都没跑得这么快过, 心脏跳得像要飞出胸膛,满嘴全是铁锈似的血腥味。

    她终于奔到那个混凝土的人形面前。

    它实在太大了, 足有五六层楼那么高,要仰头才能看到。

    它从上到下都是混凝土质地, 五官清晰可辨,身上甚至能看出衣料的织物纹理, 还有口袋和纽扣。

    就像一座巨型雕像。只不过这座雕像是活的。

    它腰以下的部分, 像裙摆一样四面撑开, 连接在坝顶的地面上。

    它全身都在往前倾斜, 脖子使劲往前探, 在向岸上的方向拼命挣扎, 然而无奈身体连着沉重的大坝,大坝就像死死拖住它的负担,不肯放它走。

    W说:“看它身上衣服的制式,应该是唐古大坝工作人员的工作服。”

    这是一个大坝的工作人员和大坝本身融合在一起了, 变成了疯癫态的融合体。

    裴染一路狂奔过来的时候, 就在试着调动脑内的绿光。

    绿光一号刚刚吃饱,又餍足地回去打盹去了, 仿佛觉得今晚撕了个墙, 就已经完成了本日工作量,完全没有加个班的意思。

    绿光二号倒是醒着, 可裴染对自己的绘画能力心中有数,等她画出这个混凝土人,黄花菜都凉了。

    她仰头盯着混凝土人,试着调动尤连卡的绿光,然而什么都没发生,他的异能对疯癫态融合体不起作用。

    只能靠自己。

    裴染一口气冲上混凝土人“裙摆”的斜坡。

    斜坡角度太大,又在疯狂地波动,裴染只冲了几步,就被它一个大动作,猛地一甩,叽里咕噜地滚落下去。

    这里的坝顶已经被混凝土人的裙摆折磨得变了形,两边也是斜坡,再往下,就会掉进翻腾着的水库里。

    裴染天旋地转地滚了好几圈,终于找到机会,一把抓住地面上的裂缝。

    翻滚的势头止住了,裴染先看一眼腰间。

    还好,金属球栓得很结实,这么折腾也没有掉。

    一连串的噼啪声传来,像是钢筋断开的声响,大坝还在继续崩裂。

    裴染闷声不吭,一骨碌爬起来,重新往上爬。

    四周扭曲震动得更厉害了,好处是混凝土人的裙摆上多了不少龟裂的细纹,裴染这次手脚并用地往上爬,每爬一步,都用机械手戳进缝隙里,牢牢地把自己固定住。

    越往上爬,坡度就越陡。

    等到了混凝土人的腰部时,全身都已经要靠机械臂吊在上面。

    混凝土人的腰突然一个扭动,吊在上面的裴染对付不了这么大的力气,人就像一只小虫子一样,被甩飞了出去。

    她划过一条线,落向波浪翻滚的水库。

    人在空中,她的机械臂和金属球的折叠臂一起探出手,在最后时刻,抓住了坝顶的边沿。

    W一只金属爪抓着大坝的边沿,另一只金属爪牢牢地攥住裴染的胳膊,裴染的机械手已经抓稳了,又把另一只人类的手也搭了上去。

    一人一球一起用力,又把自己拔上去了。

    大坝还在震颤,裴染又一次往上冲。

    失败能积累经验,这次她爬得更快了,转眼就又攀爬到了刚才被甩下去的地方。

    这里的裂缝少,裴染用机械手给自己凿出小坑,踏着一步一步稳稳地向上。

    W忽然说:“裴染,它岸上的部分又动了。”

    裴染回过头。

    这里的视角很高,河岸上的情景一览无余,只见身后岸边,平坦的旷野上,大坝那只伸到岸上的触角又在移动。

    它扭动着,缓缓横扫,掀起地上铺天盖地的尘土,扫向亮着灯的夜海七号的方向。

    夜海七号停在水库边,在河的上游,原本即使溃坝了,也是安全的,可是现在不行了。

    裴染又听见了金属敲击声。

    “当——”

    “当——”

    “当——”

    敲得比前两次都急促得多。

    亮着灯的夜海七号终于启动了,灯光被笼罩在触手掀起的尘土中,向着远离大坝触手的前方开出去。

    W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一如既往地平静:“如果夜海七号走了,我们怎么办?”

    裴染用机械手凿出一个新坑,向上再攀爬一步,回答:“那我们两个就走路去黑井呗。”

    还有一千多公里,也不是走不到。

    不过现在更大的可能,是掉进水库里,到时候随着溃坝,跟着决堤的汹涌洪水一起不知道被冲到什么地方。

    裴染不会游泳,不过在这种规模的洪水里,就算

    会游泳也没什么用。

    裴染继续向上。

    她终于爬到了她想到的位置。

    如果用人的身体结构类比,就是混凝土人胸腔的位置。

    裴染给自己凿出落脚的凹槽,这次凿得比每次都更深,给手脚留出充分的空间,把自己稳住,开始用机械手在混凝土人身上凿坑。

    一下又一下。

    她动作很快,用了全力,灰石和碎渣雨一样纷纷掉落,坑洞在逐渐变大。

    W也用金属爪试了试,他的爪子比裴染的手差得远,帮不上忙。

    他转了个方向,扫视头顶,忽然说:“裴染,它脖子上是什么?”

    裴染百忙之中也仰头看了一眼,只见混凝土巨人的脖子上方,连着下颌的地方,有一大片明显的痕迹,看着像水痕一样,颜色比其他地方都要深得多。

    裴染猜测:“看着好像是胎记。”

    W停顿一秒,忽然说:“对,是胎记。”

    他说:“我在唐古大坝员工的名单里找到了一个人,看照片,就在这个位置有一片胎记。这人叫李旻,二十四岁,西普大学水利工程专业毕业,毕业后就应聘来唐古大坝工作。”

    “我查到,唐古大坝最近可能会大量裁员,员工都需要自寻出路,我找到了李旻报考联邦政府部门职员的记录。李旻应该正在准备参加两个月后的考试。联邦政府部门待遇不错,最关键的是,比较稳定,所以报考的人很多,录取率极低,竞争非常激烈。”

    W顿了顿,“我知道它为什么要这样挣扎着去岸上了。我看到你们人类把通过这种考试,叫做上岸。”

    裴染:“……”

    此上岸非彼上岸啊,这位李旻同学。

    看来和其他疯癫态的融合体一样,“上岸”是它心中最执着的执念,变成疯癫态融合体以后,脑中只剩下这件事,拼死拼活,就算被沉重的大坝拉扯着,也要不顾一切地到岸上去。

    知道了混凝土人的名字也没用,现在根本不能在式歌冶的本子上写字,裴染埋头继续掏洞。

    终于,一些类似人体组织的东西,从灰白色的混凝土下暴露出来。

    裴染精神一振,动作更快了。

    这些组织有柔软的生物性部分,比它坚硬的混凝土外壳容易挖,裴染的进展快了起来。

    它的胸腔终于被穿破,露出里面幽深复杂的内部结构。

    不出所料,这个唐古大坝与人类的融合体,和其他融合体一样,拥有内脏。

    裴染飞快地扩大洞口。

    混凝土人被人开了肚子,终于发现不对劲了,它扭动着,随着一连串的噼噼啪啪的爆裂声,它躯体的一部分忽然脱开,分裂出来。

    是一条长长的“胳膊”。

    这一长条新的混凝土胳膊,连接在它的肩膀上,夹杂着无数钢筋,一自由,就猛地抽到自己被开了大洞的胸前。

    速度太快,混凝土胳膊划过空气,带着呼啸的风声。

    轰地一声,天摇地动,碎块崩溅。

    在它甩到位前,裴染抓住洞口管道一样的奇怪组织,人嗖地溜进了洞里。

    一千四百公里外。

    黑井,指挥中心大厅。

    巨大的虚拟屏幕上,从镜头开始飞快移动起,大家就明白了,镜头挂在一个人身上,那人正沿着大坝向前飞快地奔跑。

    目标非常明确,是前方高耸的混凝土巨人。

    越过裂隙,努力向上攀爬,一次接一次的滚落,又重新爬起来,所有人的心脏都跟着缩成一团。

    人人都清楚代理人W的巡查机器人跟着的是谁——那个一五九三号沉寂者。

    镜头摇晃,她偶尔会进入镜头中,嘴上封着黑色的胶带,一声不吭,一次次向上。

    她硬生生地用机械手,一下下凿穿了混凝土巨人的外壁,在千钧一发的时刻钻了进去。

    屏幕抖了一下,忽然黑了。

    W的声音传来,“信号不太稳定。稍等。”

    西普平原,唐古大坝上。

    裴染攥着血管一样的管道,荡进混凝土人的肚子里。

    不用她出声,W就自动自觉地打开了金属球上的照明。

    他的灯把这个地方照得雪亮,一切一览无余。

    这是个奇怪的地方,无数钢筋与血管在空中交错,各种器官和混凝土混乱地结合在一起。向下看,下面并没有生物组织,而是巨大的黑洞,深不见底,大概连着大坝内部。

    裴染吊在管道上,纵身向上爬,把自己挪到一大片不明器官上,才算踩得安稳了一点。

    她仰起头。

    就在正上方,胸腔的顶部,一颗巨大的心脏就像一盏巨型吊灯一样,被无数青色紫色的管道复杂地纠缠着,高高地悬在那里。

    还在一下一下地跳动。

    四周都像地震一样疯狂震动,血管和钢筋抖得嗡嗡作响,裴染一鼓作气,踩着弯曲的钢筋和半硬半软的生物组织向上攀爬。

    终于爬到了那颗怪异的心脏旁边。

    裴染踩着钢筋,探身过去,抓住心脏上面的青色筋脉,一通狂扯。

    心脏大幅度地收缩了一下,开始抽搐,整个腹腔都跟着疯狂晃动,连站都站不稳。

    裴染固定住自己,撕掉好几条血管,碰到了血管掩盖下的心脏上的血肉。她把手戳进去,用力往下一把一把地往下扯。

    心脏终于被她豁开一个大口子,大股的鲜血哗啦啦地涌出来,红色的瀑布一样,落向下面黑洞洞的深渊。

    心脏的跳动停了。

    一瞬间,仿佛周围的一切都凝固了一秒。

    然后所有东西一起向下堆萎下去。

    不能跟着它往下掉。

    就在委顿下去的心脏后面,裴染看到了之前在大坝触角里见过的那团绿光。

    它比其他绿光都更大,也更明亮,应该是从下面深不见底的大坝内部飘上来的。

    裴染飞快地往上爬,竭尽全力伸出胳膊,指尖终于碰到了那团明亮的绿光。

    绿光稳稳地进入她的身体里。

    W提醒:“裴染,快!”

    不用他提醒,裴染也清楚,这里正在崩塌。

    她目的达到,一路往下溜,溜得比兔子还快,终于下到洞口的高度,抓住空中悬着的管道,向外一荡,对着腹腔打开的洞口飞了出去。

    一路滚落。

    混凝土人正在塌陷,滚落的距离比前面几次短得多,等她终于稳住,用机械手抓住地上的裂隙,固定住自己时,已经回到了大坝顶上。

    她转过头,看见巨型的混凝土人只剩下胸部以上还露在坝顶的地面外。

    它还保持着挣扎的姿态,仿佛是最后遥遥地眺望了一眼岸的方向,轰然塌陷。

    转眼间,它所在的地方,已经没有东西了,地面上反而多了个环形的大洞,像个漏斗,黑洞洞的,深不见底。

    夜风安静地吹过,崩裂的隆隆声早停了。

    唐古大坝的融合体死了。

    大坝凝固不动,横在雅拉河上,仍旧稳稳地把一百五十亿吨水挡在唐古水库内。

    “当——”

    “当——”

    “当——”

    空气清凉,夜风送来金属敲击的声响,清越悠长,依旧是三下。

    裴染转过头。

    水库边,夜色下,西普平原一望无际的旷野上,夜海七号的车厢里透出温暖的黄色灯光,它已经钻出飞扬的尘土,安静地停在那里。

    艾夏他们仍然在等着她。

    黑井。

    指挥中心大厅里。

    所有人的心都悬在那里,没处安放,每一双眼睛都在死死地盯着中间暗掉的大屏幕。

    不过没用多久,大屏幕就重新亮起来了,出现了画面。

    镜头正在跟着一五九三号沉寂者冲出洞穴,一路向下滚落。

    天旋地转的翻滚看得人头晕,黑色的机械手猛地插在地上,

    终于停下来了。

    巡查机器人的镜头立刻回头。

    巨大的混凝土人土崩瓦解,坍塌回地面,陷入巨坑中,整座大坝瞬时凝固,不再动了。

    指挥中心里安静无声,维纳元帅开口:“它……死了?”

    “是。”W回答。

    有人试探着:“那……唐古大坝是不是……”

    W:“它不动了,还在雅拉河上。”

    指挥大厅里寂静了几秒,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

    第050章 第 50 章

    有人往后跌坐在椅子上, 手掌捂住脸,泪水还是顺着脸颊淌下来。

    “太好了……我爸妈都在唐南,离大坝就十几公里远……”他喃喃地说,“……太好了……”

    大屏幕旁的一个角落, 忽然有人说:“救了下游那么多城市, 那么多人, 这不得给她发个联邦一级勋章?我记得前两天在融合体面前拯救了一座小城的人就拿到了一级勋章。”

    说话的是乔赛,声音大而清晰, 不少人都听见了。

    指挥中心里,很多人纷纷赞同。

    “是应该啊, 这要是不值得一级勋章,那什么才能值得一级勋章?”

    “可是她不是军人, 是平民吧?”

    “平民拿到一级勋章, 联邦也不是没有先例, 以前卫国统一战的时候就有……”

    维纳元帅在嘈杂声中点了下头, “说得没错。”

    W冷淡平静的声音传来:“维纳元帅, 您的意见已记录, 此议题将加入决策委员会下一次常规会议的会议安排中。”

    雅拉河下游,收到警告信息的千家万户都在慌乱地为洪水的到来做准备。

    得尽可能往高处走,可是西普平原一马平川,根本没有高处可去, 唯一能躲的就是高楼。问题是没有人知道, 以唐古大坝这种规模的大坝决堤,洪水猛地冲下来, 高层建筑还能不能撑得住。

    只能听天由命。

    正在绝望时, 国防安全部新的消息发过来了。

    又是一组图片。

    图片用简单的线条勾勒而成,细节却很详尽。画的是坝顶向岸上挣扎的怪物, 怪物被人开膛破肚,怪物死去,消失,唐古大坝仍然安静地矗立在雅拉河上,最后一张图里是无数人在欢呼。

    有人放大开膛的图片,看见上面的小黑点,是个绘制得非常细致的女孩子,嘴巴上贴着胶带,束着马尾。

    图片的意思并不难懂。

    人们不能说话,彼此交换着惊喜的眼神:

    所以没事了?真的安全了?

    真的??

    唐古大坝上,裴染顺着来路往回跑的时候,手环也收到黑井发出的新图片了。

    她飞快地一张张浏览了一遍。

    W一反常态,一直都很安静,安静得有些异乎寻常。

    W等她全部看完,才出声:“这次我特地模仿了式歌冶的画风。”

    他的声音也没有了今晚那种懒洋洋喝醉了一样的调调,平静而安稳。

    他画的这组画看着确实很漫画风,像是用漫画钢笔勾勒出来的。

    而且做得很好,甚至还有式歌冶的黑皮本子上那种画得太快,笔道不太完美的小缺陷。

    “很不错。”裴染评价。

    她一边说,一边沿着原路冲下长长的台阶,顺着铁轨往大坝的触角外面跑。

    W听出了她这几个字里藏着的不真诚,帮她说:“可是……”

    既然他愿意接受意见,裴染就把没说的话说完。

    “可是,这几张画,像是式歌冶的鬼魂在握着你的手下笔,你画出来的我,和他在本子上勾出来的我,头发的走向,衣服的结构线条,几乎都一模一样,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画里的大坝、天空、水库,都是你从式歌冶的漫画集里搜索出来的类似场景,又照着画了一遍,对吧?”

    她猜得非常准。

    W刚才扫遍了式歌冶的漫画集,从里面精挑细选出类似的场景,一板一眼地模仿着,凑成了现在的画面。

    裴染脚步轻快地向前奔跑,掠过大坝触手里洋葱般的一层层高墙,来到旷野上。

    弯月在夜空中高悬,裴染边跑边说:

    “说实话,我还是在画里看不到灵魂。”

    裴染想了想,又纠正,“是看不到你的灵魂。你的渴望,你的欲念,你的纠结……”

    W冷静地说:“我是被设计出来用来处理联邦国防与安全事务的人工智能,我本来就没有这种东西。”

    夜海七号的灯光就在前面,金属球随着她奔跑的动作也一下一下地跳跃着。

    “胡扯。”裴染说,“你当然有。如果你没有,你为什么多此一举,要去学着画式歌冶的画,还一直在问我有没有画得更好呢?”

    耳边安静,没人回答。

    过了许久,W才开口,“其实我也画了另一幅画。”

    他仿佛有点犹豫。

    “画得很不好。没有参考谁,是我自己画的。画面不够精确,看着也不太合理……”

    裴染:“拿出来看看啊。”

    手环震了,收到了新的一幅画。

    裴染把它点开,脚步立刻慢了一点。

    这幅画像幅草图,几乎是粗糙的,暗色的天空,暗色的大坝,大坝几乎只有一个剪影,就连天空中悬着的一勾弯月都很黯淡。

    大坝上有一个奔跑着的人影,也同样只有粗糙的轮廓而已,她应该是跑得很快,头发和衣摆随风扬起,身上挎着一个球。

    暗色的画面中,除了那弯藏在阴霾后的月亮,只有两样东西在黑暗中发着微微的光。

    一是小人的头顶,像是反射着月光,头发上有一圈淡淡的白色光晕,另一个是她身上挎着的那颗球,球身裂开缝隙,从里面透出一点蓝色的光芒。

    两点光芒撕破漫天盖地的黑暗,像暗夜里两只相依相偎,纠缠着飞行的萤火虫。

    W也在看自己的画,“这幅画非常不合理。首先,大坝和人的比例就不对,人其实要小得多。第二,在这样的月光下,你的头发不会有这么强的光晕,第三,球的裂缝已经被你收拢得很窄了,其实透不出核心处理器的蓝光……”

    不现实,不合理。

    但是刚刚下笔的时候,W就是想这样画,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

    今晚,就在她转身朝着混凝土巨人奔跑的时候,他忽然有了那种强烈的愿望,想把她画下来,不是复制任何人的画法,而是自己把她画下来。

    他想画出她的光晕,也想画出自己的,让自己的蓝光贴着她,和她一起存在在这片黑暗里。其他的一切,大坝,水库,地上的裂缝,一切繁杂而不重要的细节,都去他的吧。

    裴染看着这幅画,脚步慢了,又始终不出声,W有点忐忑。

    他自己说:“我知道,画得很不好。”

    裴染终于说话了。

    她说:“没有,你画得太好了。”

    金属球黑色的眼睛从虚拟屏幕上移开,转向她。

    裴染还在看画,“……我完全懂得你想要表达什么。”

    “可是画得很粗糙,我觉得我自己画的话,技巧还是不够……”

    “技巧是为表达服务的,如果没有想表达的东西,技巧就只是死的技巧而已,没有任何意义。”

    她用手指碰了碰屏幕上的光芒,“我觉得这是你画得最好的一幅。”

    夜海七号就在前面不远处,裴染看见艾夏了,她正踩在驾驶室的踏板上,焦急地看着这边,一发现裴染,立刻疯狂挥手。

    裴染一口气冲过去,跃上踏板。

    来回狂奔好几千米,中间还攀了个岩,胶带全程封着嘴巴,呼吸不畅,人都要趴了。

    艾夏飞快地点着手指。

    W自动翻译:“她说,我看见你在大坝顶上了。一个小黑点在跑。”

    眼神真好。

    裴染喘了口气,回她:【医生死了,我又杀了个怪物,累死我了。】

    江工看见裴染回来了,对她扬了扬手,握住手柄,想发动列车,裴染按住她的手,让她先别动。

    她把驾驶室一角的基里尔拖起来。

    基里尔还在晕着,没有醒,裴染直接把他拖到车下,扔在路基旁。

    他是尤连卡的人,又一直敌意满满,谁知道还会不会有什么猫腻,安全起见,还是不让他留在列车上比较好。

    裴染扔完基里尔,又往后面的车厢走。

    所有的车窗都关着,刚才泡过水,又被喷溅的水淋了半天,人们身上都湿漉漉的,江工原本大概为了节约珍贵的能源,没有打开取暖,现在把暖气开了,车厢里热烘烘的。

    才走到二号车厢,裴染就被唐刀拦下来。

    他和盛明希他们正在守着印娜亚。印娜亚已经醒了,乖乖地坐在座位里,眼睛上还紧紧地扎着围巾。

    唐刀飞快地敲小桌板。

    用这些方式交流比杀人还累,好在有W这个自动翻译机。

    W:“他说,你不在的时候,他们把你说的避难所的事,画给全列车的人看过了,只有两个人希望在前面一站下车,其他人都愿意一起去避难所。这女孩子刚醒,我们看见你回来了,就没敲晕她,想问问你该怎么处理。”

    裴染伸手把印娜亚眼睛上的围巾摘下来。

    印娜亚看见裴染,眼神焦急,像是急于为自己解释,无奈手脚还被胶带绑着。

    她和艾夏一样,很明显记得被人控制后发生的事。

    裴染帮她拆开手腕上的胶带。

    印娜亚的手松开了,第一时间飞快地打开手环屏幕,找到系统自带的表情符,先指指自己,选了一个卷卷毛的女孩子的头,再接一个晕眩的轮旋。

    然后又选了个紫色小恶魔的头,小恶魔后面接了张开的两只手,像在控制别人,再接一个卷毛女孩头,然后又是张开的两只手,印娜亚指指裴染,选了个梳辫子的女孩头。

    裴染懂她的意思。

    她是说,她一直都在晕乎乎的状态,好像是被恶魔控制了,不得不催眠了裴染。

    印娜亚用恳求的目光望着裴染,点了小恶魔,点了梳辫子女孩,点了把匕首,又选了个害怕的表情包。

    她是说,她很害怕。

    车上有人能控制别人,在和裴染斗个你死我活,两边她都惹不起,很害怕,所以没有吭声。

    裴染对唐刀敲:把她放了吧,不关她的事。

    唐刀点头,动手去拆绑住印娜亚脚踝的胶带。

    印娜亚并不管自己的脚,神情焦急,飞快地在屏幕上选了一个鹦鹉的表情符,望向裴染。

    旁边的盛明希把手里的围巾包递给她。

    围巾解开,里面露出颗鹦鹉头,围巾绑得很松,像个袋子而已,糯米团什么事也没有,扑棱了两下翅膀,一头扎进主人怀里。

    印娜亚这回彻底放下心,长长地松了口气,摸着小鸟的脑袋,双手合十,对裴染做了个道谢的动作。

    她乖乖的,大概怕他们把她扔下去,不带她去避难所。

    裴染离开他们,继续往前,快步走到车尾,找到了尤连卡带来的另外四个人。

    他们都在四号车厢,看见裴染来了,表情都很惊慌。

    裴染没理他们,先过去拉开车厢的门,然后才转过身对着他们几个,用那只黑色的机械手指着车下。

    车下的世界非常危险,连大坝都活了,十分吓人,列车上感觉安全得多,这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然没有人动。

    裴染一声不吭地走过去,随便挑了一个人,攥住他的胳膊。

    她的手像钳子一样,力气奇大无比,根本没法挣脱,扯得肩膀生疼,好像下一秒胳膊就要活生生拽下来一样。

    那人怕真被她卸掉胳膊,不敢跟她较劲,被迫跌跌撞撞地跟她走到车门口,裴染随手把他推下去了。

    国防安全部发送过来的信息里说过,用哑语比划数字手势是安全的,裴染转头看向剩下的几个,立起一根手指头。

    然后是第二根。

    她的机械手太恐怖,第三根还没放出来,几个人就赶紧下了车。

    裴染关好车门。

    现在车上剩下三十九个人。

    把尤连卡的人彻底清下列车,裴染心情愉快,回到驾驶室,示意江工开车。

    夜海七号的速度飞快地提起来,把那几个人留在旷野上,向着西北方继续进发。

    艾夏指指后面:去睡一会儿吧。

    唐刀也跟过来了,他人机灵,看懂了艾夏指来指去的意思,敲了敲旁边的车厢壁:我们这儿有的是人,都在抢着想开车,真有事了再叫醒你。去睡吧,再出事还指望你动手打架呢。

    裴染是真的累了,没跟他们客气,拎起自己的背包,去找地方睡觉。

    今晚只要在前面再停一站,把那两个想下车的人放下去,明天早晨就到黑井附近的叶尔察了。

    裴染又路过印娜亚的座位,看见她正低着头,手心里托着一小把鸟粮,在给糯米团喂食。

    W问:“你真的觉得她是无辜的?”

    裴染答:“尤连卡确实有控制别人异能的能力,而且已经死了,死无对证。催眠我这件事,应该是尤连卡做的,是为了抢列车的控制权,可是在夜海七号的进站口,用好几条人命去试探闸机的,两个人都有可能。”

    并不能确切地知道是谁。

    W说:“疑罪从无。”

    “罪不罪的,我又不是法官,我不管。”裴染说,“只要她从现在起,乖乖的,不要像尤连卡那样给列车捣乱,让我们能安全到黑井就行。否则我就把她也扔下车。”

    W:“所以我们两个打的赌,算是两个人都赢了吧?双赢。”

    裴染说作妖的是尤连卡,W认为催眠的是印娜亚,从一定程度上,两个人都说对了。

    裴染有点无语:“双赢,就都要满足对方一个要求,那不就是双输?”

    W:“你要是喜欢这么说,也没问题。”

    没见过对输这么执着的人,裴染问:“你想输给我点什么?”

    W反问:“你想要什么?”

    裴染想了想,“神灯大人,帮我留着这个愿望吧,我现在除了我的药以外,还没觉得想要什么。”

    W说:“其实我真的想送你一样东西。我希望能给你一生衣食无忧。”

    裴染:哈?

    这话听起来太暧昧了。

    裴染直接问:“什么意思?代理人W,你是想包养我吗?”

    W静默了半天,好像宕机了一样。

    他过了好久才出声,“裴染,你脑子里都在想什么啊。”

    他正了正声音,语气比任何时候都正经,好像把自然语言状态重新调回了一级似的,“我希望能帮你实现一生衣食无忧,我觉得我可以做到,我也会努力做到。你今天救了那么多人,你值得。”

    口气不小,他只是人工智能而已,不知道他打算怎么做到。

    “那我拭目以待,”裴染问他,“那你呢?你想要什么?只要我能做到的,都可以。”

    他那么想赢,似乎是真有事想求她做。

    裴染:“你随便提。”

    耳边一片安静,W好像又宕机了。

    他今晚很不对劲,语气虽然恢复正常了,但是表现奇奇怪怪,先是超水平发挥,画了一幅很有灵魂的画,然后就开始宕机,反应奇慢。

    裴染深深地怀疑,刚才列车淹水的时候,他的脑子真的进水了。

    一会儿得帮他看一下,擦一擦。

    W沉默良久,终于出声了,“裴染,这个愿望,我能不能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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