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把车开得飞快, 详细描述:“我的腹部有个部位很涨,我判断应该是膀胱的位置,我觉得很焦虑,甚至开始觉得有点疼了。”
他的新身体, 新感觉, 敏锐度异于常人, 而且没有憋尿的经验。
裴染安抚他:“你暂时忍一忍啊。”
W:“忍不了。”
裴染默了默,“忍不了, 那你在这儿直接尿啊。”
她凶巴巴的,W转过头看向她, 委屈地眨巴了一下眼睛。
睫毛那么长,再作都可以原谅。
裴染放缓语气:“乖, 多忍几次就适应了。”
桑丹建在荒滩上, 离开医院向前不远就出了城。
再变态的两条腿毕竟也跑不过轮子, 那群疯狂的病人终于被小货车远远地甩在了后面。
等完全看不到它们的影子了, W才靠边停车。
旁边有一大片大半人多高的灌木丛。
W停下车, 却没有立刻开门下车。
裴染问他:“你不是急着要去吗?”
W回答:“我正在查找资料。说起来你可能不信, 我从来没见过男性如厕是什么样的,因为联邦任何地方的洗手间里都没有监控镜头,好在我的资料库里有大量的各种资料,我正在搜索相关的信息。”
裴染:?
这不是很简单的一件事吗?
W说:“已经找到很多文字描述了, 还在查找影像资料, 看一看会比较直观。”
裴染:“……”
裴染:“跟随你的本能。这种事,小宝宝生下来就会了。”
W:“我不是人类, 我并没有‘本能’这种东西。”
他查完资料下了车, 很快就回来了,看起来放松多了。
他评论:“感觉就像身上安装的正在倒计时的定时炸弹被拆掉了一样。”
他问裴染:“裴染, 我们的水够吗?我可以用一点水洗手吗?”
裴染拧开一瓶水,给他在车外淋着洗了手。
他上车以后,又要过水喝了一口。
他总结:“我发现,我不太觉得需要吃东西,可是好像很需要喝水。”
裴染也发现了,他从培养池出来到现在,只吃了几小口饼干,却喝了一整瓶水,不知道他这个身体的运作机制到底是怎么样的。
W发动车子。
“裴染,你注射的那种药,效果应该远不如黑井的抑制剂好,如果你的变异继续发作的话,我们还有三支,只能再注射一次半,我们需要去其他地方找到更多的药剂。”
这次进入体内的光点太多了,裴染也不清楚自己还会不会再发作。
这药倒是真的有用。
裴染问:“哪里还有这种药?”
“我查过了,”W说,“这是一种新特药,刚投产没多久,很少有地方有,但是真的有一个地方可能还有这种药,就是极光城。”
是这次的目的地。
他说:“极光基地的医院是私立的,不是联邦公立医院,我没法查到他们在沉寂前的库存,但是找到了他们曾经订购过这种药的记录。”
这个极光基地,看来无论如何都要去一次了。
现在绿光一号在被抑制着,等药剂失效时,倒是可以试试用它能不能做出一点抑制剂来。
小货车穿过荒滩,开了一个多小时,终于看见察玛公路了。
察玛公路像条旷野上向前延伸的带子,大卡车和小白车还等在原地。
看见他们回来了,所有人都围上来,挤在小货车的车窗前,裴染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被紧急抢救回来的濒危动物。
敲击声太多,乱得几乎分辨不出他们都在敲什么。
艾夏敲:【裴染,你好点了没有?】
黎音敲:【你那会看着就像要变异了,谢天谢地……】
雷恩也在敲:【主人,你不打算死了,对吧?】
裴染:从来就没打算过,谢谢。
裴染活着回来了,车队在夜色中重新上路。
进入沉寂后第二十六天。
曲古荒滩。察玛公路。
裴染在颠簸的小货车上,睡得居然很踏实。除了有点冷,没什么毛病。
再醒来时,裴染看了眼手环,已经过了中午。
四周仍然是旷野,W还在开车,精神很不错的样子,看起来并不困,腰背也很直,手放在方向盘上,仿佛连姿势都没变过。
看见裴染动了,W偏过头,“醒了?你觉得怎么样了?”
裴染体内的所有疯癫态光点都在暂时安静地蛰伏着。
“感觉正常,”裴染坐起来,“你累吗?”
“还好。”W回答,“就是身体感觉有点奇怪。像是……”
他偏了下头,形容不出来。
裴染观察他的姿势,就知道是为什么,“W,你不能总是用一个姿势坐着,得稍微动一动。
W回答:“我当然明白,人类不能总保持一个姿势,每隔半个小时左右应该伸展身体,做一些简单的扭转拉伸动作。我确实做了。”
他松开一只扶着方向盘的左手,把上半身向左旋转了四十五度角,又松开右手,向右旋转了一个标准的九十度,然后向左九十度扭转了一下脖子,又向右九十度扭转了一下脖子。
裴染:“……”
他走路开车时都很正常,现在做这种动作,就明显感觉不太自然。
一言以蔽之,就是动作太标准了。
W:“怎么了?”
裴染:“W,一般来说,我们人类不是这么动的。”
她做了个示范,举起双手,手掌贴在车厢顶上,伸了个懒腰,左右随便扭了扭腰。
W看了眼后视镜。
他开了一晚上车,明显比开始时野了不少,速度不慢,大卡车和小白车都落在一段距离之外。
他把车靠边停下,也举起双手,手掌贴着车顶伸了个懒腰,左右扭了扭腰。
动作精确复制,和她刚才的动作一丝不差。
裴染:“……”
W也在用裴染口袋里的机械蜘蛛看着自己,发表评论:“不知为什么,动作看着有点奇怪。”
裴染同意:“没错。”
W猜测:“会不会是因为你是女孩子,我原样复制你的动作,就会稍微有点怪?也许我可以学习乔赛的动作。”
他的腰忽然垮下去,没骨头一样往座椅里一瘫。
裴染:倒也不必如此。
W转头看了眼裴染的表情,下了个结论,“我觉得我需要一个比较理想的动作模版。稍等。”
片刻之后,他就换了新姿势。
他把两边的衣袖撸到手肘,各露出一截小臂,然后重新发动车子,单手扶着方向盘,打开车窗,一条胳膊随意地搭在车窗外。
围观群众裴染问:“这是哪来的动作?”
“一部电影里的男主角,”W说,“我在电子图书馆的资料库里面找到的,据说该男主的人气非常高。”
裴染:行吧。
裴染警告他:“车多的时候千万别做这个动作,否则你胳膊没了。”
“我当然明白。”W默默地收回伸到车窗外的那只手,重新把车窗关好。
他说:“电影里的季节似乎是夏天,冬季这样开着窗
,稍微有点冷。”
裴染建议:“还是换我开车吧。”
“没关系。”W说,“以前都是你开着各种交通工具,带着我到处走,今天也让我开车带你一次,你可以多休息,你还没有恢复正常呢。”
既然这样,裴染就不跟他客气,拿出一片药片,就着水吞掉。
这个身体现在就像个药罐子。
往南开了这么远,植物开始多起来,有成片的树林,一丛丛在寒风中摇晃。
W说:“按这种速度计算,到傍晚的时候,我们就到达极光城了。”
后面的大卡车加速跟上来,轻而短促地按了两下喇叭,停了下来。
W也刹住车。
艾夏从车上下来,走过来飞快地点手指:【我看这附近比较安全,我们停车休息一会儿,吃点东西再出发吧?】
裴染回她:【好。】
废弃的公路上没有车,也没有其他人,所有人下车休息。
乔赛过来了。
W一打开车门,他就钻进来,挤到驾驶室里。
他的眼睛因为哭过,还肿着,不过状态看起来好多了。
乔赛先把食指放在嘴边,比了个嘘,才揭开嘴上封着的胶带,捂着口袋,压低声音,开口说:“猜猜看,我带什么好东西过来了?”
是真的在出声说话。
裴染怔了一瞬,立刻明白了。
W已经出声:“屏蔽仪修好了?”
“是啊。”
乔赛从口袋里掏出那台小闹钟一样的白色屏蔽仪。
屏蔽仪上,雨伞标志下面的指示灯亮着。
乔赛说:“已经基本修好了,作用范围半径可调,最小一米,最大二十米,我现在放在半径五米的档位上。”
裴染抓住了关键词,揭开胶带问:“‘基本’?”
“对,”乔赛说,“因为摔过,有些部件其实需要换了,可惜黑井没有,只能先凑合着,所以每次的工作时间只能维持二十分钟,我特地在上面加了一个到时间的提醒装置,会在结束前十秒发出提示。”
他给他俩看屏蔽仪的后面,他改造过背板,多加了两个可调的旋钮。
“左边这个是时间,每格五分钟,右边是作用半径,每格一米。”
他吁一口气,“能出声说话可真好。”
裴染警告他:“其实来回切换,不是好事,更容易出错。”
万一出错就是致命的。
“明白,”乔赛把屏蔽仪递给裴染,“就是在黑井待久了,不太适应外面,一直不能说话,憋得慌。”
他又上下仔细打量了一遍W,“真是不错,看着太自然了。”
裴染问乔赛:“你带吃的东西出来了没有?”
他是跟着最后一批人从指挥中心直接撤离的,随身未必带着吃的东西。
乔赛说:“阿布她们给我吃过面包了。”
裴染:“跟我来。”
她下了车,翻上后面的车斗。
雷恩和星空它们还乖乖地坐在车斗里,裴染从装物资的箱子堆里翻出了一个袋子,装了一整袋压缩饼干和各种罐头,又抱了好几瓶水,递给车下的乔赛。
食物宝贵,乔赛感动得快哭了。
他立刻腾出一只手,对裴染捏了一颗心。
雷恩也早就看见乔赛这个原主人又过来了,卡通大眼睛里闪出了星星,昨晚没来得及说话,现在想说又苦于不能出声,只能在车斗的金属护栏上狂敲:【乔赛!乔赛!乔赛!】
敲得动静之大,完全不可能忽略。
乔赛扬手跟它打了个招呼。
雷恩继续敲:【我在富婆这边过得挺好哒,还有很多很多的能量块,不用想念我。】
它一点都不嫌麻烦,连象声词都敲齐全了。
雷恩又换了一个更愉快的卡通表情,对车下的乔赛热烈地挥了挥机械手,继续敲:【那我们就各自保重,再见啦!】
乔赛:“……”
乔赛:我还没走呢。
第142章 第 142 章
乔赛回到小白车那边, 裴染也跟了过去。
她要看看南奕。
南奕在后备箱里从昨晚躺到现在,估计已经醒了。
阿布从车上下来,艾夏也溜达过来了。
艾夏瞥一眼W那边,悄悄八卦:【你俩是在黑井认识的?】
裴染回答:【对, 是邻居。】
这样说不算撒谎, 毕竟两个人在虚拟世界阳台对着阳台, 确实是邻居。
阿布看不懂艾夏的手指密码,好奇:【你们两个在说什么?】
裴染指了指W那边, 在手上敲:【在说我好朋友的事。】
三个人聊着,一起绕到小白车后面, 把后备箱盖打开。
南奕手脚捆着,蜷曲在里面, 早就醒了, 被突如其来的光线晃得眯起了眼睛。
他大概原以为打晕后, 会被随便丢在什么地方, 看见打开后备箱的是裴染她们, 知道自己被她们带着走了, 反而好像松了口气。
阿布比划了个张嘴吃东西的动作,南奕点点头。
阿布拿来一块面包,喂他吃了,又给他喝了半瓶水, 南奕十分配合。
他吃完东西, 用下巴指了指车前面,用乞求的眼神望着阿布。
看那意思, 好像是在表示自己会乖乖的, 问阿布能不能给他升个舱。
阿布摇了摇头,伸出手掌, 坚定地比了个“五”。
她是在说,车上已经五个人,没地方坐了。
南奕一脸不懂:???
阿布也不管他听没听懂,直接按着他肩膀,把他塞回后备箱里,伸手去合后备箱盖。
裴染也正伸手,打算帮她合上后备箱,两人的手碰到了一起。
阿布怔了一下,像触电了一样,嗖地缩回手。
她在接触别人身体的时候,会看到对方的未来,这种反应,一定是又看到了什么。
裴染马上问她:【怎么了?】
阿布关好后备箱,满脸尴尬,没有说话,先瞥了艾夏一眼。
艾夏那么机灵通透的人,知道因为她在场,阿布不方便说话,胡乱指了指旁边,意思是自己还有别的事,溜达走了。
阿布这才慢慢地敲:【我刚才看见了一瞬间的场景,你和你那个‘好朋友’,躺在床上。】
裴染:“……”
这下裴染也尴尬了。
她挣扎着问:【床?】
阿布:【在一间房间里,一张很窄的单人床上,床头是金属零件焊接的,你们两个面对面,他抱着你,正在向你靠近——很近很近,好像在接吻。我就看了一眼。】
阿布观察其他人的经历时,向来都是上帝视角,从她上回在离岛画出来的画看,就像浮在天花板上的一缕游魂一样。
可见她看到的,真的是两个大活人一起躺在床上。
这里荒郊野地,并没有什么床。
她碰别人时,预见到的都是不太远的未来,预言中的场景,很可能就发生在前面的极光城。
等裴染回到小货车上,再看到W时,脑子里塞满了各种奇奇怪怪的东西。
W还在摆弄白色的小屏蔽仪。机械蜘蛛在她身上,他肯定也听见阿布的话了,不过看起来很淡定。
也是,阿布看见的画面只是一瞬而已,未必就真的有什么。上次在离岛,阿布还看见她闭着眼睛趴在地上,结果她还是活得好好的。
W根本没提这茬,而是说:“裴染,我的建议是,暂时不要让其他人知道屏蔽仪的事。”
裴染同意:“我也是这么想。”
最长二十分钟的屏蔽,起不了什么的作用,反而让人在能说话与不能说话的状态之间来回切换,增加了出错的风险。再者,在黑井外沉寂的世界里,这样一个可以屏蔽出一小块安全区域的东西太过珍贵,知道的人多了,走漏风声,容易招灾惹祸。
和W交流不需要开口说话,裴染把屏蔽
仪关掉,塞进背包里。
W也换成脑内对话:“乔赛很机灵,也不会到处乱说的。”
从他过来送屏蔽仪时狗狗祟祟的样子就知道了。
裴染点了下头,抬头又看了W一眼,眼神忍不住往他的嘴唇上飘。
他的唇形不薄不厚,弧线优美,再往下,是下巴,然后是她昨天摸过的喉结。
然后是黑色制服的衣领,他的肩膀很宽,撑得肩部的衣服有点紧绷。
裴染又想到一件事。
“前面就要到极光基地了,我觉得我们最好把身上的制服换下来。”
这里所有人都穿着黑井发的制服,有深灰,浅灰,黑色的,样子差不太多,只是颜色不同。
统一的衣服显眼又可疑,还是换成便装比较好。
裴染跳下车,去嘱咐了一圈,大家全都听她的话,纷纷换了衣服。
裴染自己也把W赶下车,换成了离开白港时的那身衣服,穿上了短大衣。
W只有几套从蜂巢大厦顺来的黑色制服,没有可换的衣服,他去大卡车那边问了问,跟唐刀借了件黑色皮衣,罩在制服外面。
所有人上车,车队重新启程。
W开了一夜加大半天的车,裴染这回坚持要自己开车,“极光城快到了,还不知道会遇上什么事,你最好试着睡一会儿。”
W听话地绕过车头,坐上副驾。
他问:“睡觉的感觉,是不是就像进入休眠状态?”
可裴染并不知道“进入休眠状态”是什么感觉,“就是失去意识,断片了,有时候像死了一样,时间呼地一下就过去了,有时候也会做梦。”
W说:“休眠的时候倒是不会做梦。”
他学着裴染的样子,放斜座椅,半躺下,脱下皮夹克盖在身上,把两只手端端正正地摆在胸前,闭上眼睛。
裴染指导这个生平第一次睡觉的人,“身体放松,脑子放空。”
W:“我懂,还可以数羊。”
裴染:“你数吧。”
耳边安静了不到五分钟,W就说:“裴染,我睡不着。”
裴染指导:“什么都不要想,继续放松。”
她转头看后视镜,忽然用余光瞥见,胸前口袋里的机械蜘蛛正在用两只小爪子扒着口袋的边沿,探头探脑地跟她一起看后视镜。
裴染:“……”
裴染在心中吼他:“闭眼的意思是什么都不要看!你的蜘蛛还在看来看去,叫哪门子的闭眼?!”
W被凶了,“嗯”了一声,机械蜘蛛乖乖地缩回口袋里。
又过了一会儿,W无声无息的,好像真的睡着了。
裴染转头看了看他。
他半躺在那里,安稳地阖着眼睛,睫毛浓重得如同好几层叠在了一起,五官和下颌的线条美好得像假的。
这不是上帝的杰作,是科技的杰作。不知他们是怎么培育出这么完美的人形。
他的衣袖还撸在手肘上,露出一截小臂。
光线透过前挡风玻璃透进来,他胳膊上的汗毛微微透明,纤毫毕现,皮肤下,有青色的血管凸起,从手背开始蜿蜒着向上延伸,沿着小臂没入衣袖里。
他久久不动,像是真的睡着了。
裴染实在忍不住手痒,悄悄伸出一根手指,用指尖轻轻地碰了一下他手背上突出的筋络。
他仍然不动。
裴染的手指滑上去,碰到了他的小臂。
她抬起眼,忽然发现,他的耳根多了一抹红晕。
裴染:!?
她嗖地收回手,“你醒了?”
W没动,也没睁开眼睛,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摸好了,没关系,本来就说好了,我们两个一起来研究这个身体的功能,碰都不碰,怎么研究?”
裴染:“可是……我看见你脸红了。”
W的声音很平静,“我感觉到了你的手指,对这种‘触觉’有点反应过度。”
他客观地说:“这完全是这个身体自发的生理反应,与我无关,我们不用管它。以后渐渐适应就好了。”
他耳根的红晕渐渐褪了。
他的口气如此的理性和客观,让裴染的那点不好意思消失了。
裴染问:“你刚才睡着了没有?”
“没有,我一直是清醒的,”W睁开眼睛,坐起来,“也许我真的不需要睡觉。”
他也低下头,摸了摸自己的手臂。
这个身体好像是他新到手的玩具,各种摆弄,新鲜劲还没过。
裴染的新鲜劲也同样没过。
大概因为这具身体是他们两个一起从蜂巢科技弄出来的,裴染总有一种自己也入了股的感觉。
从来没见过做得这么好的生化身体,而且也是生平头一次,除了她自己的以外,还有另一个身体可以大大方方地任她随便摆弄研究。
W是人工智能,完全不羞涩,甚至还会自动自觉地跟她分享他的各种感觉和研究成果。
她开着车,时不时看他一眼。
W随便她看,默不作声。
他发现了一件事。
裴染完全不抗拒和他的身体接触,甚至不只不抗拒,好像还很喜欢。
不知道她自己意识到了没有。
这当然可以解释为,她对他这具高科技的新身体十分好奇,或者对他有某种程度的好感,但是W倾向于另外一种解释——
她好像有一点皮肤饥渴。
皮肤饥渴通常和婴幼儿时期的经历有很大的关系。
看档案,她父母都去世得早,很有可能在童年时期没有得到过足够的身体接触和情感支持。
W平时留意观察过她和其他人类的接触。
就算她和艾夏她们的关系很好,救人毫不含糊,可在肢体动作上,却不是很亲近,甚至不倾向于把感情表露出来。
她似乎有和人类建立亲密关系的某种障碍,可能是由于早期亲密关系受到严重创伤,例如经历虐待,或者亲人死亡,导致建立了某种自我保护机制。
倒是和智能机器人相处时,没有负担,她会表现得放松得多。
而他,刚好就是一个人工智能。
这个人工智能偏偏又拥有了一个新的身体,她的那层障碍消失了,一直在对他动手动脚。
裴染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把车速提了起来,三辆车在破旧的察玛公路上向前飞驰。
路上没再休息过,一口气开到傍晚。
地势仍然平坦,路旁的植物却变多了,天色也渐渐黑了下来。
W说:“我们快要到了,极光基地就在前面。前面下公路往右。”
下了察玛公路,竟然有条土路,看起来是车轮最近硬生生地压出来的。
车子又往前开了一段,路边开始出现禁止通行的指示牌。
或者说,原本是“禁止通行”的指示牌,被烧掉了下半截,应该是有文字的部分,只剩下上面半个打着红色斜杠的大红圈。
禁止通行的指示牌一个接着一个,裴染刹住车。
后面两辆车也跟着停了。
裴染跳下车,跟大卡车上的艾夏和江工招了下手,就继续往后走,来到小白车旁边。
裴染敲车门,问阿布:【基地要到了,我们要怎么办?就这么开过去?】
阿布从车
上下来,【带上那张卡,把南奕放出来,用枪顶住他,让他带我们进去。】
用枪顶住人什么的,裴染最擅长了。
第143章 第 143 章
裴染和阿布一起去打开后备箱, 把南奕从里面拎出来。
他一出来,就先大大地喘了几口气。
先锋甜心脸色惨白,像被人虐待过一样,估计是关在后备箱里这么开了一路, 晕车了。
裴染把他手脚上绑着的绳子解开, 拽着他往小货车那边走。
她并不担心南奕逃跑, 南奕看上去也很想去极光基地,他的那张印着破鸡蛋的黑色卡片还在她手里, 他自己跑了估计也没用。
南奕也确实没有逃走的意思,乖乖地跟着她, 表情反而很欣慰——可算是到地方了,能从后备箱里出来了。
来到小货车前, 裴染想推他上车, 他这时才稍微挣了挣, 指指自己, 又指指路边的树丛。
W一眼就看明白了, “他说他想要去方便。”
大概是自己经历过一次, 感同身受。
南奕一个人关在后备箱里,又不会电码,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估计忍了很久了。
W说:“我带他过去。”
他带着南奕离开土路, 进了路边的树丛。
裴染深深地怀疑, 他不是去监视南奕的,是去参观学习新知识的。
裴染嘱咐:“要是他不老实, 就叫我。”
W回答:“明白。”
只用了一小会儿, 他俩就顺利地回来了,W一脸不动声色的满意, 从车里拎出一瓶水,拧开瓶盖,示意南奕伸手。
南奕完全没想到竟然还有这么到位的服务,赶紧把手洗了。
裴染把他塞进小货车的驾驶室里,让他勉强地挤在她和W中间。
她从口袋里摸出枪。
银色的夜影M3000在裴染的手指上像玩具一样,滴溜溜地转了两圈。
南奕是个聪明人,沉默地看了眼裴染的枪,又抬起眼睛,凝视着她本人。
他又一次伸出手,做了那个手势:
指指自己,手掌向前平伸,送给裴染。
W抿了下嘴唇,瞥了眼车顶。
裴染发现,W大概因为原本的虚拟形象动作不多,一般都坐在他的虚拟房间里,有了真实的身体之后,很多动作都需要学习和校正,但是人类的面部表情,已经在虚拟形象身上练习得很到位了。
他这个含蓄的白眼翻得相当正宗。
南奕的动作意思很明显:放心,我全都听你的,绝不惹事。
裴染心想,想惹事,你也得先有那个本事。
小货车继续向前,才开了几十米,这条土路就到了尽头。
前面被一大片灰蒙蒙的雾气笼罩着,向两边延伸,吞没了荒草和树丛,一眼望不到尽头。
雾气中,隐约能看到一道石头垒成的高墙。
高墙老旧残破,石头的间隙中冒出一簇簇枯黄的荒草,在阵阵冷风中摇晃。
高墙上正对着这条路的,是一扇大铁门,上面布满了锈迹,漆面早已脱落了,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这像是个荒废的古堡的入口。
W说过,极光基地是萨曼博士在二十七年前建立的,可看这堵墙和这扇门的样子,只怕两百七十年都不止。
裴染现在有经验了,立刻问W:“是伪装层?”
W:“对。”
他说:“极光城是一座正常的城市,没有这样的外墙。”
裴染跳下车,伸手去拉南奕,南奕不用她动手,已经自动自觉地跟着下来了。
他的手没绑着,甚至还拉了拉衣服,理了理头发。
W也下车了,两个人一左一右,把南奕夹在中间,一起走到那扇铁门前。
裴染伸出手,摸了一下。
指端传来金属的触感,冰凉冷硬,这里似乎真的有一道门。
就像黑井把入口伪装成岩壁一样,极光城大概也是为了防备融合体的入侵,建起了隔离墙,还加上了一层古旧的伪装。
裴染试着敲了敲门。
当当两声,伴随着敲击金属的回音。
只过了片刻,铁门上就打开了一扇方形的小窗。
小窗里黑洞洞的,什么都看不见,想必也是伪装层的效果。
但是伸出来一只手。
这只手骨节粗大,布满斑点和皱纹,点了点小窗旁边。
那里有个手指头大的小洞。
裴染在把南奕的脑袋按上去,还是把卡片按上去之间,稍微踌躇了一瞬,从口袋里摸出那张黑色的小卡片,压在小洞上。
片刻之后,门里传来“咔嗒”一声轻响。
生锈的铁门缓缓向两边隐去。
门就这么打开了。
里面仍然灰雾蒙蒙,什么都看不清楚,也没有人出来,像是让他们把车开进去的意思。
说不准是个陷阱。
W在耳边悠悠道:“末世口粮不够,这里可能变成了食人魔的老巢,专吃人肉。”
裴染回敬:“也没准是专杀人工智能的地方,一刀一个核心处理器,砍你没商量。”
两人把南奕押回车上。
无论这地方什么样,已经到这里了,肯定要进去看看。
裴染发动车子,缓缓开进门里。
穿过伪装层的那一瞬,灰雾的幻象骤然消失。
眼前出现了一大片建筑。
确实是座城市。
天色已晚,很多地方都亮着灯,建筑乱糟糟的,有的正规而结实,有的却像是在空地上临时搭建起来的简易棚屋。
像是没有人仔细规划过,房子都建造得相当随性,比白港市郊用货柜搭建成的贫民窟稍好一点,但是好得十分有限。
不过目所能及之处,所有建筑都完好无损,没有着过火,也没有乱扭乱动,还能看到路上有行人匆匆而过。
这地方看起来没有被沉寂烧毁,也没被疯癫态融合体入侵过。
W也环顾一圈,确认:“没错,这里就是极光城。”
他说过,极光城的土地属于天维公司私有,主动开放给公众居住,一直是半自治状态,看起来乱糟糟的,确实挺“自治”。
裴染回头看了眼高墙。
没有伪装层,能看出墙壁是厚重的金属质地,门也是一样。
奇怪的是,小货车就这么直接开进来了。
以前在黑井,只要有车辆和人员进出,入口守卫的士兵必然要扫描虹膜,在系统内登记,检查可疑物品,摘戴她们这些融合体手腕上的抑制手环。
如果是第一次到黑井,还会仔细扫描体内有没有绿光。
这里却什么事都没发生。
门口只有一个佝偻着腰的老头,一头半长的黑色头发打着缕,看样子,就是刚才伸出小窗的那只手的主人。
他浑浊的眼球像两颗不透明的灰色玻璃珠,淡漠地扫视了一眼裴染他们,等大卡车和小白车也开进来后,就慢悠悠地按动墙上的按钮,把门关好,走到旁边。
那里有个简易小棚,像是废旧的铁板搭起来的,老头在里面的破椅子上坐下,捧起一个大茶缸,自顾自喝水去了。
裴染:?
仿佛过了门口查验这关,就算完了。
在黑井,W会给每个新来的人安排宿舍,发放物资,甚至安排工作,可是在这里,没人告诉他们接下来该怎么办,要去哪,好像进了城,就一切都随他们的便了。
裴染对这种没人管的状态有点不适应,转头看向南奕。
南奕也是一脸茫然无措。
W在她耳边说:“我们往前看看。”
道路被两边乱搭的建筑挤得狭窄不堪,小货车小心地在街道间穿行。
街道上,房屋里,有不少人。
有些人衣着整齐,也有人像是在沉寂的世界中摸爬滚打过,身上的衣服有脏污撕扯过的痕迹。
那些临时搭建起来的小房子里堆着各种杂物,盆盆罐罐地摞着,还有各种废弃的机械零件,不知是从哪捡来的。
铆起来的钢板当做饭桌,电缆的滚轴充作小板凳,人们像是在这里认真过日子的样子。
还有各种店铺。
天黑了,店铺都亮着灯,有的卖的是吃的东西,有的是不知是新的还是旧的各种日用品,还有帮人修东西的,店门口挂着把锤子当招牌,里面的桌子上摆着一排排旧手环。
如果说黑井的运转高效而严谨,像一座精心设计过的大型机械,那这里就像一个废旧零件拼凑出来的作坊,乱糟糟地哆嗦着,放着蒸汽,好像随时都要垮掉一样。
只是所有人都沉默无声。
有人迹,却没有人声,人们安静地走在
路上,彼此谨慎地保持着距离。
车队驶过,有的人只漠不关心地瞥一眼,就去忙自己的事了,有的死死盯着,眼神怎么看都像是不怀好意。
路上偶尔也有其他车辆驶过,和裴染他们的车一样,像是在没有路的地方长途跋涉过,蒙着尘土。
忽然,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敲钟一样的声响。
“当——当——当——当——”
一共十声。
钟声就如同按下了什么开关,整座城市突然变得人声鼎沸。
闹哄哄的说话声、咒骂声,响成一片。
路边一家店铺的老板拎着个桶出来,先骂了一句,才说:“天天都晚个几分钟,老子都让他们拖出毛病来了。”
裴染:!!!
他开口说话了,却没爆炸,这里竟然真的能出声。
她马上转头看向W。
不过她先看到的是旁边的南奕,南奕只在左右张望,脸上的表情很淡定,并没有多惊讶。
他知道。
知道这块大陆上除了黑井,还有这个地方也是有屏蔽层的,所以他才在黑井沦陷后,立刻就打算开车来这里。
那老板抬头看了眼裴染他们的小货车,问:“你们是刚进来的吧?从哪边过来的?南边吗?那边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后车斗里,雷恩已经说话了,“你是谁呀?叫什么名字?问问题之前,不先自我介绍一下吗?”
它憋了一整天,巴不得赶紧聊两句。
贸然出声不太谨慎,不过看来在这里说话真的是安全的。
老板探头探脑,往车斗里的物资和小机器人身上瞄,裴染不等他再说话,已经踩下油门,加快速度往前。
这回她没有沿着主路往前开,在街道上钻了一阵,找到一块僻静的空地,停了下来。
后面的大卡车和小白车也跟着停了。
空地上只有一盏路灯照着,没什么人过来。
能自由地说话了,裴染马上审南奕:“这里是怎么回事?”
南奕回答:“我真的不知道。在沉寂开始前两天,我忽然收到一封信,里面有一张卡片和一张地图,说是有一天发生什么危险的话,这个地方会是安全的。后来就进入沉寂了,我怕那封信起火,把它扔了,只留下卡片和地图,可是我当时在离岛,离这里太远,就算想来也来不了。”
裴染听见W在她耳边说:“鬼话连篇。”
裴染还记得,南奕在离岛的那间别墅,全屋一个字都没有,像是对沉寂早就有准备的样子。
这人不乖,裴染一把把他按在中控台上,反扭他的胳膊,手上用力,“你再想想?”
南奕瞬间疼得倒抽了一口冷气。
“你别这样。我还没说细节。”他说。
“信里说,有一天所有的文字可能都不安全了,会起火,出声也可能会爆炸,让我提前小心,做好准备。所以我就先在离岛给我和弟弟……”
他停顿了一瞬,才继续:“……准备了一间安全屋,还备好了充足的物资,我是想,在孤岛上总比在外面安全一些。本来也特别定制了一架飞行器,打算一旦离岛不能待,就立刻飞到这里,结果沉寂爆发了,飞行器还没到货。”
这几句听着稍微靠谱了一点。
裴染手上加了点力气:“还在撒谎,到底是什么时候收到的信?”
“大概在……”南奕疼得受不了,“……沉寂前,二十多天吧。”
有人提前了二十多天,就知道沉寂要发生。
第144章 第 144 章
裴染摁着南奕, “你那么早就知道可能有沉寂这回事,为什么不告诉其他人?”
南奕不是无名小卒,如果他做点什么,比如提前发出警告, 也许真能有点用处。
南奕解释:“写信的人用我弟弟威胁我, 他对南轩的情况了如指掌, 说如果我走漏了风声,说出去的话, 南轩就完了。再者,我手中也只是一封匿名信而已, 说出去谁会信?”
裴染:“你信了。只凭一封信而已,你就真的相信会有沉寂这种奇怪的事?还立刻开始准备安全屋?”
南奕苦笑:“沉寂这种怪事, 我还真的知道。两年前, 联邦有艘载人飞船, 在第五行星裂隙附近失控, 飞船上当时就发生了沉寂的现象, 传回了影像资料。”
这和W以前说过的一样。
“这虽然是机密, ”南奕说,“但是我有在联邦政府内部的人脉,早就听说过这件事。所以我马上准备了一间安全屋。改造一下又花不了多少钱,有备无患, 万一是真的呢?我确实只知道这么多。”
南奕继续说:“我也不太清楚这个基地究竟是怎么回事, 要不是黑井没了,我也不想过来。我们得小心一点。”
他还嘱咐上了。
裴染并不理他, 在心中跟W说话。
“他说话遮遮掩掩, 未必可信。不过安全屋确实是提前准备好的,说明有人提前预知会发生沉寂。也许给他卡片的真的是天维的人。”
W思索:“天维的人知道曾经有飞船发生沉寂, 不算奇怪,他们可能和南奕一样,从联邦政府内部得到过消息。”
他继续说:“奇怪的是,就算是联邦政府,也没人提前预计到沉寂有一天会真的波及这里。虽然我也一直在密切观察第五行星裂隙附近的能量泄露,但是即使经过我的系统分析,也把这件事列为了极小概率事件。”
裴染说:“可是黑井还是准备了屏蔽层发生器。”
“黑井是我监督建造的,是一个应对紧急状况的避难所,应对包括各种天灾人祸在内的极端状况,沉寂只是其中一种而已。”
然而有人比联邦政府还要未雨绸缪,像是预知了沉寂很快就会发生一样,发出了警告,提醒南奕准备避难所。
裴染琢磨:“也许是个像阿布一样的先知,看见了未来?”
W:“也有可能。”
裴染:“可是为什么偏偏要告诉南奕呢?”
W:“也许还有别人也收到了警告,没有说出来。”
谜团重重,看不清楚。
裴染松开南奕,开门下车,顺手把他也拽下来,心中对W说:“我们去到处看看,打听一下情况。”
W同意:“还要去一次基地医院,给你找那种治疗癫痫的针剂,NEUCAL_75。”
这次体内吸收的疯癫态光点太多,情况比上回严重得多,手边又没有真正的抑制剂,癫痫药只剩下三管了,未必够用。
裴染带着南奕,来到大卡车这边。
艾夏刚从车上下来,一看裴染带着南奕过来,就明白了,“你们要走,让我看着他?”
裴染把南奕交给她,“对,我去探探情况,要是他不老实的话……”
艾夏顺溜地接口:“……就宰了他?没问题。”
南奕吓得明显地一激灵。
裴染心知肚明,艾夏是故意说给南奕听的,心中暗暗好笑。
以艾夏的手印大法,十个南奕也不是她的对手,裴染十分放心。
裴染回到小货车这边,翻出两个罐头,都是小小的,扁圆型,上面贴着一小片圆形红色贴纸。
W看一眼就说:“是物资部供应的牛肉罐头。”
他对黑井的一切了如指掌。
裴染:“没错。”
裴染把罐头收进口袋,两人一起往外走。
她问W:“你有极光城的地图么?”
“有,我发给你。”
裴染的手环很快就收到了地图,是他特别处理过的去文字版,地图上只有街道纵横交错。
裴染看了一眼:“环形?”
地图是一个有一定厚度的环形的圈。
“环形是外城,”W解释,“治安局的巡逻区域仅限外城,这还是天维公司特别允许的。环形中间围绕的部分,才是真正的极光基地,我没有基地内部的地图。他们的保密工作做得很不错,我甚至搜索不到内部的照片。”
中心的极光基地,和环形的外城,一起组成了极光城。
裴染问:“医院在哪?”
W点了点地图空荡荡的中心区域:“我估计,应该在基地内。”
两人沿着辐射状的路往里走,前面很快出现了一堵高墙。
是真正意义上的“高”墙。
裴染生平从来没有见过这种高度的墙,简直叹为观止。
墙的基座看起来是类似混凝土的建筑材料,灰白色,向上延伸了将近二十层楼的高度。
再往上,连接着一层特殊的半透明材料,不知是实体还是防护层,更是高得看不到顶,没入灰黑色的夜空里。
高墙周围有条环城的窄路,和其他路一样,两边满是胡乱建造的住宅和店铺,密密匝匝。
两个人沿着这条路往前走,终于找到了门。
是一扇银灰色金属大门。
门只有双车道的宽度,却非常高,足以允许几层楼高度的东西进出。人站在门下,像是误入了巨人国。
门死气沉沉地关着,门外没有任何守卫。
裴染随便抓了个路人打听,“这里面要怎么进去?”
那人忍不住笑了,用看白日做梦的傻子的眼神看着她,说:“这是内城,哪能想进去就进去?”
裴染追问,“真的没有任何办法吗?”
那人想了想,“重新投个胎?”
裴染:“……”
连问了好几个人,说法都一样。
那道门漠然无声地关着,把外城的一切喧嚣完全隔绝。
裴染忽然意识到,这道高墙才是极光城真正的屏障,它隔离出基地的范围,其实并没有在关心外面这些人的死活。
W不放弃,又找了个路人,打听外城有没有医院。
还真的有。
两个人按照路人的指引,找到了“医院”。
“医院”在一幢老楼里,顶多能算是个小诊所。
连前台都没有,里面有个像药房的角落,架子上摆着几盒药,旁边放着几张病床,还有三五台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旧仪器。
唯一的“医生”靠门坐着,是个六十岁上下的干瘪老头,没精打采地看他们一眼,问:“什么病?”
裴染:你是医生还是我是医生?
W还是抱着点希望,“我们是过来买药的,请问这里有没有一种治疗癫痫的药,NEUCAL_75?”
裴染完全不抱希望,深深怀疑,这老大爷连药名都没听说过。
出乎意料,老大爷居然说:“沃林的那种新特药对吧?据说对严重癫痫有特效,一盒下去就能根治的那种?”
W立刻答:“对。”
老大爷:“没有。”
W:“……”
老大爷顿了顿,“这种药,只有内城的医院里有,得找门路才能调出来。”
W问:“我们想买,什么价格才能买到?”
他都不考虑一下身上有没有钱的问题。
老大爷没回答,抬起眼皮:“你俩谁用?她用?她是你什么人?”
管得还挺宽。
W仿佛卡顿了一瞬。
裴染马上接口:“他是我哥,我从小就有严重的癫痫,一直没治好。”
“哦。”老大爷说,“这种药倒是真有用。调是可以去想办法调调看,问题是,想把药从内城的医院里弄出来,可不便宜。”
裴染懂。
末世里药最珍贵,想从内城找药,还是稀有的新特药,上下都要花钱打通关系。
裴染问:“多少钱?”
老大爷翻了一下眼睛,“总要……呃……四五万一盒吧?”
裴染默了默,在心中问W:“这药平时什么价?”
W回答:“六百多联邦币。”
这就是纯纯的趁火打劫。
裴染杀价:“一万块能拿到吗?”
“最低四万,”老大爷说,“一万块哪够打点的?你当内城那群人是做慈善的?”
老大爷报了价,像是知道他俩买不起,已经低下头,不理他们了。
W在耳边说:“不知道那辆车值多少钱。”
用车换药,是个主意,小货车固然好,没有命重要。
裴染干脆直接问老大爷,“我们手里有辆性能不错的货车,你知道哪能收吗?”
老大爷重新抬起头,“有车啊?可是车这种东西,未必有人愿意买。他们内城的人什么车没有?外城这些人,老实的都穷死了,不老实的早就有了,再说了,一般也不会出去,出去收物资的人也都能领到车。”
他总结:“谁买啊。”
只能再想别的办法。
两个人离开诊所往回走。
走出了一段距离,忽然看见前面有座建筑,有人在不停地进进出出,里面人声鼎沸。
是座白铁皮顶的三层小楼,看着很结实,比那些临时搭建的简易房屋好得太多了。
门口挂着招牌,和街上其他店铺一样,招牌上没有文字,只歪歪扭扭地画了一大杯浮着白沫的酒和一张床。
杯子歪着,床的透视也不对,床头和床尾分家了,四条床腿不在同一个平面上。
裴染心想:这画得还不如我呢。
不过意思已经表达得很到位了,提供酒水和住宿。
W看了眼招牌,又看了一眼,没有作声。
裴染察觉了。
她也再看一眼招牌,“上面画的好像是……”
她停顿了一下,等着他接口。
W接道:“啤酒。淡琥珀色酒液,浮着一层白沫,杯子杯体厚重,带着把手,是典型的啤酒杯。里面应该是个酒吧。”
裴染问他:“你又渴了么?”
W点头,“确实有点。我总是想喝水。”
裴染提议:“那我们进去看看。里面人多热闹,刚好可以打听这里的情况。”
W:“好。”
第145章 第 145 章
两个人往里走, 进门前,裴染又瞥了一眼招牌。
“W,你注意到没有,这块招牌旁边还有旧招牌的痕迹。”
旧招牌尺寸应该比这个大一些, 在周围留下了一圈锈痕。
这招牌是新换上去的。
W说:“是。可是并没有烧焦和烟熏的痕迹, 我注意过了, 城里其他店铺的招牌也没有着过火的痕迹。”
两个人沉默不语。
要么是这里的人反应迅速,抢在沉寂升级前就去除了文字, 要么就是像南奕的别墅一样,早在沉寂开始之前, 就提前做好了准备。
旅馆的一楼是个酒吧,里面黑洞洞的, 只亮着几盏昏暗的小灯。
裴染的眼睛要过一会儿才适应了半明半暗的光线。
这里像个酒吧, 摆满了随便拼凑出来的桌椅, 款式质地各不相同, 五花八门。
但是人声鼎沸。
乱哄哄的, 所有人都在扎堆喝酒聊天。
两个人挤进去, 找了张小圆桌坐下。
裴染换了短大衣,胸前没有口袋,机械蜘蛛一直勾着衣服,趴在她的翻领后面, 这时候悄悄地爬出来, 顺着她的腿溜到地面上,飞快地爬走, 探听消息去了。
好半天才有人过来招呼。
酒保是个干瘦的年轻人, 眼皮犯困一样耷拉着,没什么精神的样子, 他点开虚拟屏,先给旁边一桌的人点东西。
裴染看见,他们从口袋里掏出来的“钱”,是几张蓝色的纸币。
W说:“看来也是这里自印的类似物资券的东西。”
纸币的印刷倒是相当精致,上面没有文字和数字,只有一个女人的头像。
头像微微侧着头,眼神冷静,睨着镜头外的人。
W说:“是天维的创始人,萨曼博士。”
是这个基地的创建者,前几年飞船出事故去世的那个。
酒保终于过来了,有气无力地问:“要点什么?”
裴染也有点口渴,指着周围的人手里都在捧着的大玻璃杯,“他们喝的那种是啤酒?”
“对。”酒保把虚拟屏转给她看。
虚拟屏上没有文字,只有寥寥几张图片,这一页都是酒。
W也在偏头看酒单。
她在路上时说过,压缩饼干又不是酒,不至于那么上头,W当然从来没有喝过酒
,大概在好奇是什么感觉。
裴染问酒保:“一杯啤酒要多少钱?”
酒保回答:“五块。”
比起开口就要四万块的药,非常便宜,可惜身上没钱。
裴染问他:“我们没有钱,能用东西换吗?”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罐头,在手里转了转。
酒保并没有把她轰出去的意思,看了一眼,问她:“什么罐头?”
裴染答:“纯牛肉的。”
酒保关掉酒单,“稍等,我去问问。”
裴染盯着酒保,看见他穿过人群,去了吧台那边。
吧台的光线也没亮到哪去,里面有个壮硕的女人,看起来大概四十岁上下,深棕色的头发卷在脑后,手里按着块抹布,利落地擦着台面。
W说:“是他们老板,酒保叫她金姐。我查了公民数据库,她已经在极光城待了二十年了。”
他离开黑井前复制了大量电子资料,查起来倒是很方便。
酒保和金姐交谈了几句,就回来了。
“我们老板说可以,不过只能换一杯。”
在地堡世界,肉罐头、黑面包、药品、糖,这些绝对都是硬通货,看来这个陷入沉寂的末世也是一样。
“行,”裴染答应,“那就要一杯啤酒,我们两个分着喝。”
W立刻看了她一眼。
裴染在心中解释:“我是带了两个罐头,但是能省一点是一点。”
W回答:“节约是必要的,我当然没有任何意见。”
裴染顺便问酒保:“你们这儿还有什么吃的东西?”
酒保重新打开虚拟屏幕,点了点,转给她看。
菜单上还有汉堡、煎蛋、熏肉、茄汁炖豆子等等,图片看起来都很诱人。
裴染穿越以来,还从来没在店里吃过东西,只觉得新奇,可惜兜里没钱,只能看看而已。
她指着一个夹得一层又一层,看起来很美味的汉堡,“这个多少钱?”
酒保懒洋洋地回答:“七块。”
裴染:“哦哦。没事了。”
好贵,还不如吃她口袋里的牛肉罐头呢。
啤酒很快就端上来了,装在一个大玻璃杯里,淡黄色的酒液很满,一荡漾就要洒出来了,液面上面浮着薄薄的一点白沫。
裴染也有点口渴,低头喝了一口。
她皱起眉,“这玩意也能叫酒?”
在地堡世界里,有个酿酒师会自己酿啤酒,因为大麦不便宜,他的酒就贵得要命,裴染有一次帮了他一个小忙,有幸喝过几次。
比起来,这杯啤酒只有淡淡的一丁点啤酒味,不知道里面兑了多少水——只怕水比酒还多。在地堡里,用外面收回来的野麦子酿的酒都比它强得多。
牛肉罐头换一杯带点味的水,绝对是亏了。
小圆桌小到出奇,W也没有拿起杯子,只低下头,就着杯沿抿了一小口,几乎和刚喝完的裴染头碰着头。
他抿了那一小口酒,又凝固不动了。
裴染偏头看他的表情:不会吧,这么淡的酒也能把他定住?
W抬起头,抿了一下嘴唇,才开口:“原来这就是啤酒。”
裴染:“不不不,这不是。酒不是这样的。真正的酒比这个味道浓多了。”
W似乎想象了一下,“真的?”
裴染:“嗯。”
他只啜了一小口,就说:“你也渴了,你喝吧。”
他对人的表情观察入微,倒是什么都知道。
裴染:“这么一大杯,我喝不了。你喜欢就再喝一点。”
他的味觉很敏感,但是身体看着健康强壮,这种水一样的酒喝个一口两口,估计没什么事。
W没再坚持,又低头抿了一点。
他喝上瘾了,裴染把杯子往他那边推了推。
W伸出手,把杯子推回了原位,两人中间,“我们一起。”
裴染再低头喝一口,“可以稍微喝一点,驱驱寒气,今天晚上估计要在车上过夜了。”
小货车的暖风坏了,今晚车停在城里,希望能比昨晚开在路上时暖和一点。
W和她头碰着头,轮流喝酒,过了一会儿才说:“从刚才进来到现在,我听到了一些也许有用的信息。”
他在和她研究啤酒,一点也没耽误正事。
周围嘈杂的人声在裴染耳朵里是一片嗡嗡嗡,他却能用机械蜘蛛精确地分辨出对话,偷听他们的闲聊。
他说:“这里每天只有两个时间段可以说话,第一个时间段是晚上七点到晚上十一点,另一个是中午十一点到下午两点,以敲钟为号。”
刚刚进城时,没过多久钟声就响了,差不多就是七点过一点。
也就是说,如果这个基地也是用屏蔽层来做防护的话,屏蔽层每天只会工作这两段时间,七个小时,其余时间,这里仍然是暴露在沉寂中的。
所以这地方有时候可以出声说话,却没有任何文字。
W说:“启用覆盖这种范围的屏蔽层需要能源,而且屏蔽层本身也有使用寿命。”
估计分时段是为了节约。
裴染嘀咕:“这么切来切去的,更容易死人吧?”
W答:“需要适应,适应不了的人都死了。”
W说:“我听到酒保说,楼上有空房间,可以提供住宿,但是最便宜的也要七十块一间,只能住两个人,不能加床。”
就像招牌上画的,这里还真的有床位。
一个牛肉罐头能抵五块钱,要十四个牛肉罐头才能换一个有床的房间。
裴染评论:“可真够贵的。吃的贵,住的也贵。”
她这两句话是出声说的,隔壁一张桌子旁,一个闷头喝酒的男人转过头。
他胡子拉碴的,扫视一遍裴染和W,“金姐这边已经算是城里最便宜的地方了。你们两个看着眼生,是刚到的吧?”
裴染正想找人聊聊,“对,我们今天刚进来。”
胡茬男说:“你们是从哪边过来的?有没有康日那边的消息?”
W在裴染脑内说:“康日是一座小城,离这里不算太远,在西边两百三十公里的地方。”
裴染胡扯:“我们是从东边过来的。”
“哦。”胡茬男有点失望,“我是康日人,来这边的基地干活的,结果遇上这种事,我家里其他人都还在康日。这些天问了好几拨人了,都不知道那边的消息。”
他问:“外面还是那么多怪物?”
裴染实话实说:“到处都是。”
胡茬男闷头了一大口酒。
裴染搭讪:“有不少人过来啊?”
“也不算不少,外面多数人都死了吧。再说除了本地人以外,其他人还要人带着,才能进得来。一般人也不知道这儿还能住人。”
裴染顺便问他:“我们刚到,身上没钱,你知道在哪能赚到钱么?你说基地里会招人进去干活?”
“基地偶尔才招人进去干活,不过你得有点真本事,在外面的话,得看谁家招小工吧。或者有时候,有到外面收物资的队伍招人,不过能不能活着回来就不好说了。”
裴染还想再多问几句,胡茬男叹了口气,扬起手,把杯底的酒一饮而尽,站了起来,“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死了,大家都是凑合着过。活一天算一天吧。”
旁边忽然热闹起来,一大群人端着啤酒杯往那边挤。
裴染探头张望,“怎么了?”
W说:“我过去看看。”
想必他在调动机械蜘蛛。
裴染东看西看,终于在天花板上发现了蜘蛛的踪迹。
这里光线昏暗,天花板没有封吊顶,到处都是横七竖八的管道,机械蜘蛛顺着天花板爬到那群人上方,隐身在管道后,停了下来。
W在耳边说:“他们在打牌。”
一会儿又说:“是扑克牌,不过上面没有数字和字母。”
没有数字和字母也没什么关系,只看牌面的花色就行了。
他们打牌
的速度很快,没一会儿,人群就爆发出一阵喧嚣。
过了一会儿,又是一阵。人们起着哄,跺着脚,吹着口哨,好像在沉寂状态下待久了,需要发泄,闹腾到不行。
W说:“这种玩法叫洛特,先出完牌的人赢。他们赌注不小,每局两三百。”
起哄声中,人堆里,有人正在嚣张地叫唤:“还有人吗?谁还敢来?”
裴染活动了一下手腕,舒展手臂,伸了个懒腰,站起来了,往打牌的人堆那边走。
W仍旧坐在原位没有动,也没有抬头看她。
他只低着头,握着酒杯的把手,轻轻地晃了晃,认真地看着液面上白色的浮沫微微荡漾。
第146章 第 146 章
打牌的那边围观的人不少, 耐不住裴染力气大,轻松地把人分开,挤进了人堆里。
人堆中间围着张圆桌,一个皮肤黝黑, 身材壮硕的男人坐在桌旁, 两条腿一左一右大剌剌地岔着, 舒适地靠着椅背,手里利落地洗着一摞扑克, 扑克牌花里胡哨地在他手里飞舞。
“还有谁要来?还有人吗?”
围观看热闹的人很多,却没人下场。
有人在嘀嘀咕咕:“黑老大昨天晚上一直赢吧?”
“可不是, 赢了得有十几把吧,就没怎么输过, 今天晚上都没人再敢下场了。”
裴染直接拉开对面的椅子, 坐下了。
黑老大愣了愣, “你要来?”
裴染靠着椅背, 也坐得很舒适, 腿斜伸出去, 悠悠问:“一把多少钱?”
黑老大上下打量她一眼,嘴角往上一扯,“你想赌多少?”
裴染从口袋里摸出剩下的那罐牛肉罐头,很有气势地拍在桌上, “啪”地一声响。
“一罐头。”
周围的人安静了一秒, 哄然笑了。
黑老大也笑了,嘴角咧得比刚才更夸张。
裴染不动声色, “不敢?”
“不敢什么不敢, ”黑老大说,他抬头问旁边围观的人, “这种小罐头现在值多少钱?”
“也就十块吧。”有人说。
裴染补充:“我这罐可是牛肉的——纯牛肉。”
旁边的人估计:“那就二十多块吧,撑死了三十。”
裴染心想:原来一罐牛肉罐头能值三十块,这酒吧的老板只肯抵五块钱的啤酒钱,可真能算计。
黑老大随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皱皱巴巴的券,抽出两张,拍在桌上,“好,我押三十。”
裴染瞥了一眼,这钱一张蓝色,一张橘红色,
居中是萨曼博士的头像,头像旁边没有数字,蓝色的钞票上印着一颗星星,橘红色的钞票上印着两颗星星,裴染心中揣度,一颗星星应该代表十块钱,两颗就是二十,这里一共三十块。
裴染:“发牌。”
黑老大利落地洗着牌,随口问:“还是玩洛特?你知道规则么?”
裴染当然不知道。管他规则是什么呢。
裴染答:“没关系,打几把就知道了。”
她看起来太过淡定,让黑老大也稍微生出一点警惕心,他洗了两遍牌,让裴染切牌。
裴染切好牌,黑老大把切的这摞牌挪到旁边不用,两个人开始轮流摸剩下的牌。
黑老大留意观察了裴染一会儿,开始放心了。
看她摸牌和拿牌的动作,明显是个新手。
手里的牌越来越多,裴染抓了一大把,每张都歪歪扭扭摇摇欲坠,她来回整理了好半天,才总算把牌排列好了。
两人又各抽了一张牌,黑老大抽的比较大,先出。
“一对七。”黑老大把牌甩到桌上。
他的纸牌刚一落下,裴染就紧跟着打出了一对八。
“三。”裴染似乎连想都没想,马上就打了下一张。
两个人来来往往,好几轮下来,黑老大心中越来越纳闷。
对面这女孩打牌的风格非常奇怪。
只要他的牌一撂到桌上,她的牌紧跟着就来了,连一秒钟的犹豫都没有。
她好像完全不需要思考时间。
而且还会不耐烦。
有时候他盯着自己的牌琢磨的时候,能用余光能看见,她坐在对面,完全不看自己的牌,百无聊赖,目光扫来扫去,戴着黑皮手套的手指头还在轻轻地叩着桌面。
嗒嗒嗒,嗒嗒嗒。
好像在催促:你能不能快一点?想半天了,有完没完?
黑老大离开椅背坐直了,思索着手里的牌,心中有点发虚。
她怎么会那么快?
出牌的速度奇快,但是黑老大已经明确地感觉出来了,她并不是像新手那样瞎打。
她乱七八糟地举着她那手牌,乱七八糟地往外抽,甚至好几次都差一点就把其他牌也带出来掉下去。
但是牌风老辣,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手里的牌一张张打出去,这玩法是谁先出完谁赢,黑老大越来越沉不住气了。
他又瞥了裴染一眼。
好在她手里还攥着不少。
他手里也有一把,不过精心谋划下,成竹在握,他又抽出几张,不紧不慢地打出去。
“四四六六八八十十。”
是跳对,好不容易才凑出来的,对方不可能压得住,手里还剩了一对二,直接出掉,就能打完收工了。
他那把牌一放在桌面上,裴染就开始从手里抽牌。
“五……五……七……七……九……九……”差点把牌抽掉,“……J……J……”
黑老大:“……”
裴染看一眼黑老大的表情,把手里最后两张牌放下,“一对三。没了。”
黑老大:“……”
围观的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骚动起来。
裴染问:“我是不是赢了?”
对面的黑老大没吭声。
裴染本来问的也不是他,耳边传来W的声音,“对,赢了。”
裴染毫不客气地伸手,把牛肉罐头和黑老大的三十块纸钞捞过来,摆在自己面前,才问:“这回我押六十,还敢玩吗?”
她用的词是“敢”,没人受得了这种激,更何况一把只有六十块而已。
一定要赢一把,才能把面子找回来,黑老大毫不犹豫,从口袋里掏出六十块,“再来。”
两人重新洗牌切牌,又开始新的一轮。
这牌打得很无聊。
裴染觉得自己就是个人形发牌机,全部工作就是把手里的牌抽出来,放在桌上。
W在她耳边说:
“七七八八。”
“对A。”
“一个K。”
……
机械蜘蛛趴在天花板上,既能看见她的牌,也能看见对面黑老大的牌,他又是那样一个人工智能,就算不偷偷看牌,记牌型、制定战略这种事,如同过家家,跟人类打牌根本就是在欺负人。
裴染偏过头,抬起手掩饰着,默默地打了一个哈欠。
黑老大明显是看到了,整个人都不好了——她竟然还在犯困。
天花板上的机械蜘蛛也看到了,提议:“裴染,要不要听故事?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给她讲故事并不耽误他打牌。
裴染在心中问他:“有笑话吗?”
笑话比较提神。
黑老大这局不敢掉以轻心,坐得笔直,盯着手里的牌,打出去的每一张都要反复思量,正在犹豫不
决时,忽然听见对面的裴染“噗”地笑了一声。
黑老大抬起头:?
裴染戴手套的手随便晃了一下,正色道:“没事,忽然想起一件事,和你没关系,你看你的牌吧。”
黑老大:“……”
她这局又赢了。
这回比刚刚那一轮还快,用的时间还不到刚才的一半,就把手里的牌全部清空了。
裴染伸手捞过黑老大面前放着的六十块钞票,依旧没有收起来,随手放在自己的罐头旁边,问他:“再来?”
裴染连赢两把,赢的还是黑老大,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大概整间酒吧的人都跑过来看热闹了。
人群忽然一阵骚动。
围观的人自动往旁边闪,像是都有点怕,让开了一条路,原来是这里的老板金姐过来了。
她手里端着一大杯啤酒,放在裴染面前。
裴染只看一眼就知道,这杯酒没兑过水。
清澈的琥珀色酒液上,浮着厚厚的一层细腻雪白的泡沫。
裴染在心中对W嘀咕:“她会不会下毒了?”
已经坐在牌桌上了,和刚刚待在角落时不一样,贸然吃喝他们的东西不太安全。
W回答:“没有。我刚才看到了,她直接从一直给客人接酒的大木桶里接了一杯酒,全程手脚干净,而且这次没有兑水。”
蜘蛛趴在天花板上,耳聪目明,倒是什么都能看到。
不是下毒,那么必然另有所图。
果然,中年女人放下啤酒杯,就伸出手,“请你的。我是这儿的老板,叫我金姐就行。”
裴染伸手跟她握了一下,“裴染。”
金姐点点头,接着说:“你牌打得真不错,就是这样赢钱太慢了,其实钱我可以借你,输了算我的,赢到的对半分,你觉得怎么样?”
裴染的赌注正在翻倍,增长速度奇快,其实并不是那么需要借钱。
不过她扫了一眼金姐。
W说,金姐在极光城待了二十年了,能在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安稳地开店的,都不是善茬。
她主动示好,裴染也有心结交,点头,“好啊,我七你三。”
金姐是个爽快人,立刻答:“成交。”
黑老大在对面嘀咕:“金姐,你还要插一手?”
金姐不理他,从衣服里掏出一沓钱,“你要借多少?”
裴染随口说:“一千吧。”
金姐怔了怔,“我身上的不够,我去给你拿。”
她很快就把一千块拿回来了,放在裴染面前。
这回是十张绿色的纸币,也同样印着萨曼博士的头像,只不过头像旁边是个月亮。看来一个星星十块,一个月亮一百。
裴染指了指面前的啤酒杯,对金姐说:“把这杯给墙角穿黑皮夹克那位送过去吧。”
让W也尝一下真正的啤酒是什么味道的。
金姐笑了,“啤酒我还请得起,我再送过去一杯。”
“等等,”裴染从钱堆里拿出一张,递给金姐,“再给我拿一个汉堡。”
又叮嘱:“要图片上那样的。”
金姐没有接钱,笑道:“没问题,免费的,我请你。”
她很快就把汉堡端过来了,放在碟子上,摆在裴染面前。
是和图片上一样的牛肉汉堡,面包烤得油亮,牛肉饼煎到微焦,大片的芝士半融化,软软地淌下来,还夹着厚厚的一层酸黄瓜和煎过的洋葱,和图片上一模一样,没有偷工减料。
第147章 第 147 章
有W盯着, 裴染很放心,手里拿着牌,低头就着盘子咬了一口汉堡,觉得味道相当不错。
她又端起啤酒杯喝了一口。啤酒也是正经啤酒。
W也在尝他那杯。
他评价:“真的……很凉。”
现在是冬天, 这里又没有取暖, 啤酒不用冰镇也是凉的。
W又说:“味道……很刺激, 像是有很多根针,顺着舌头爬进了我的核心处理器里。”
他的感觉敏锐到夸张。
裴染问他:“你觉得好喝吗?”
W回答:“我觉得, 有种特殊的味道,是苦吧?”
他认真地自己解释:“有苦味是因为啤酒的酿造过程中, 加入了一种植物的提取物,是种荨麻目大麻科葎草属的多年生草本植物, 叫啤酒花, 也叫蛇麻, 从它的花序里提取的成份可以帮助啤酒稳定泡沫, 澄清酒液, 抗菌防腐, 延长保存期,同时也给啤酒带来了苦味。”
裴染:谢谢你科普啊。
他又说:“但是又有点和压缩饼干里一样的味道,应该是甜?有甜味是因为麦芽在酿造中产生了糖分。”
他说得对,这杯啤酒的甘甜和苦味交织, 清爽可口。
裴染现在觉得, 金姐还不如一人给一小杯啤酒,再额外送一大杯水呢, 把这酒和水兑在一起, 真是暴殄天物。
她在心中警告W:“这回是真的啤酒,会醉的, 你抿一点点尝尝味道就行了。”
“我明白,”W回答,“即使我的核心处理器不会受酒精影响,超量饮酒也可能会导致各种健康问题,包括但不限于肝脏疾病和心血管问题,所以需要适量。”
他倒是什么都明白。
裴染在慢悠悠地吃吃喝喝,在脑中聊天,对面的黑老大一直没有吭声。
她又喝了一口啤酒,才抬起头,诚恳地问黑老大:“这回一千块,你还敢赌吗?”
黑老大没吭声,是因为真的犹豫了。
裴染深不可测,好像玩不过。
可是无奈周围看热闹的一大圈人全都在起哄,喧闹声快把酒吧的天花板掀翻了。
“跟她赌!!”
“怕什么啊,黑老大你怂不怂?”
“要是我我肯定赌,万一赢了呢?”
“撞撞运气嘛!赢了可是一千块啊!!”
他们说得对,黑老大心想,洛特这种玩法,一半是靠技巧,另一半是靠拿牌的运气,谁也不知道下一把能拿到什么牌,没有人总是运气爆棚的道理。
他踌躇半晌,终于点头了,“我赌。”
这回他打起了全部精神,专心在手里的牌上,从来没有这么认真过。
裴染倒是一丁点心思都没用在牌上。
她正在问W:“你觉得头晕吗?”
“并不觉得,放心。”W说,“裴染,出一个十。”
裴染甩出一张十,“尝两口就行了,别再碰了,我还指望你打牌呢。”
W:“明白。我不喝了。”
裴染简简单单地,又赢了。
金姐没有把她那份钱和赢到的分成收回去,反而问裴染:“还要再加码吗?”
裴染还没说话,黑老大就狠了狠心,从口袋里又掏出钱,数出十张绿票,“我们再赌一千。”
结果他毫不意外地又输了。
那沓钞票和它的同伴一样,从他面前顺溜地挪到裴染面前,就像在给裴染送钱。
黑老大输多了,就有点急眼。这时候走的话,今天晚上输掉的钱就真没了,可是不走的话,又确实玩不过。
他坐在那里,在周围吵闹的起哄声中纠结了好半天,纠结到裴染快把一个汉堡啃完了,才开口。
他说:“我们这回赌个大的,三千块,怎么样?”
正忙着喝啤酒顺气的裴染抬起头,讶异:“啊?”
她这种反应,让黑老大更有信心了,“你不敢?”
裴染默了默。
这辈子真没见过这么上赶着送钱的。
转眼又赢了。这回还是三千块。
黑老大终于识时务了,虽然输得脸色发白,还是站了起来,“今天点太背,真不玩了。”
大冤种走了,裴染环顾四周,四处寻找小怨种:“谁还想来?”
牌桌旁边围着的一大群人都在互相推推搡搡。
“你来一把呗?你平时打牌挺厉害的。”
“我不行,你来你来。”
“我哪行,还是你来。”
裴染鼓励他们,“这样,押多少都可以,一两百也行,无论你们押多少,我押双倍,怎么样?”
输的话输一百,赢的话却能赢两百,听起来非常划算,输两局赢一局都是不赔不赚。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还真有人在对面坐下了,是个留着一把大胡子的男人,小心翼翼地赌了一百。
裴染指挥W:“这回一定要输。”
总是赢,鱼就不上钩了。
大胡子的牌技很不怎么样,还不如黑老大。
要输,还要输得不着痕迹,不能让围观的人看出来,W费了半天的劲,好不容易才合情合理地输了。
大胡子见好就收,拿了两百块就起身不玩了。
受到他赢钱的鼓舞,接着陆陆续续又来了好几拨人。
实力悬殊,牌局完全在W的掌控中,来回输输赢赢的,裴染面前的那堆钞票却在静悄悄地
变多。
裴染还想继续赚钱,可惜没有新的冤大头了。
没人再下场,看热闹的人散去,裴染点了一遍桌上的钞票,把金姐那一千块本金还给她,又把赢的钱分了三成给她,自己还有四千多。
裴染把厚厚的一沓钞票塞进口袋里,端起剩下的半杯啤酒。
刚才进来的时候,还是一文不名,用罐头换酒的穷光蛋,只不过打了一会儿牌,突然就发财了。
虽然不够买药,但是至少吃喝没有问题。
W还安分地坐在原位,看见她回来了,在她耳边悠悠地说:“可见永远都不要赌博,因为有人会作弊。”
说得好像作弊的不是他自己一样。
他端庄地坐在那里,看着不太对劲,一双眼睛奇亮,眼下和眼角染着一抹红晕。
裴染立刻瞥了一眼他面前的桌面。
那一大玻璃杯啤酒,这位大哥干掉了一大半。
裴染:?
裴染:“我不是让你只尝尝味道么,你竟然喝了这么多??”
W也知道自己做错事了,声音发虚,“我觉得……有点好喝。”
好喝也不能是这个喝法,何况他还是生平头一次沾酒。
裴染无语地望着他:“……”
他无辜地回看裴染:“……”
他抿了一下唇,解释:“开始的时候觉得那种味道有点奇怪,又很刺激,后来就越来越觉得好喝,你又一直在打牌,我一个人在这里没事做,不知不觉就喝掉了这么多。”
说得好像指挥她打牌的不是他一样。
W眼睛亮晶晶地望着裴染:“裴染,问题是,我现在很不舒服。”
废话。喝了那么多,哪能舒服得了。
W控诉:“我全身上下都感觉非常奇怪。”
他抬起手,用食指点了一下自己的太阳穴,“这里好像有一把锤子在用力敲。”
“还有这里,”他点了点自己的脸,“非常非常热。”
裴染盯着他的脑袋琢磨:他的脑袋里是核心处理器,但是这个身体肯定有神经系统,好像还有一部分负责感受的脑部功能,也许真的会受酒精影响。
她问:“你还能站起来么?”
W回答:“应该能吧。”
他利落地站起来了,利落地往旁边歪倒过去。
裴染手疾眼快,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W的声音仍旧冷静,毫无喝醉的迹象,下结论:“是酒精,它会影响内耳的前庭系统,使人无法正确感知身体的平衡,所以在站立时失去了稳定性。”
裴染:“……”
裴染:你好懂。
W认真地看着她,忽然向前倾身,向她靠过来。
裴染:?
裴染:你的稳定性失去得这么有方向感吗?
W却用一只手牢牢地撑住桌子,把自己固定住,没有再向前。
他伸出另一只手,用拇指轻轻抹了一下她的唇角。
他解释:“这里有一点酱,我帮你擦一下。”
裴染:“哦。”
肯定是刚才吃汉堡的时候,不小心蹭上去的。
嘴唇几乎能感觉到他划过的手指的纹路,裴染一动不动。
W擦完,就收回手,低头看了眼手指。
他忽然抬起手,把刚刚擦过她嘴角的拇指放在嘴边,竟然把那点酱抿掉了。
裴染:“……”
他这动作做得自然而然,皱了皱眉,评价:“这是什么酱?看颜色像是烧烤酱,好像用浓缩的味道制作成的炸弹,在嘴里爆开,烧坏了舌头上的味蕾,比酒还恐怖。”
裴染尽可能保持镇定,抓着他的胳膊,“你好像醉了。”
W扶着桌子重新坐下,声明:“并没有。我的思路非常清晰,逻辑毫无问题,没有受酒精的影响。”
裴染指出:“喝醉了的人也全都说自己没醉。”
“我可以证明给你看,”W说,“现在立刻给我出一道数学题。”
“出什么数学题。”裴染说,“你坐在这儿,不要动。”
裴染去找金姐。
金姐在吧台,看见裴染过来了,笑眯眯问:“还想要点什么?”
裴染问她:“楼上是不是有空房?一天多少钱?”
不止W连路都走不了,需要一个地方休息,晚上外面太冷,车队的其他人也需要有个暂时落脚的地方。
昨晚黑井沦陷,大家夺命狂奔,没好好睡过,今天又坐了一整天的车,现在手里有钱了,先好好休息一晚上再说。
金姐挺大方:“我可以免费给你开一间……”
不过紧接着就提条件,“……如果你每天晚上都在我这儿打牌的话。”
裴染答:“我不是要一间,我们一共有十四个人,双人房的话需要七间。”
“啊?”金姐怔了怔,为难,“我可不能免费给你七间,太多了。”
“不能啊,”裴染问,“那能给我打个折吗?”
就这样成功地用七折的折扣拿到了楼上的七间双人房。
裴染回来,发现W坐在原位,还在对着剩下的那半杯啤酒出神。
裴染索性把酒杯往他面前推了推,“你喝。”
W抬起头,仿佛在研究她的表情,观察她是不是生气了。
他说:“我不喝了。”
裴染又往前推了推,“没关系,反正都已经这样了,你真那么喜欢的话,就全都喝掉好了。”
W终于弄懂她不是在说反话,挪过啤酒杯,把剩下的也喝光了,连最后一点白色的泡泡都抿掉了。
裴染也拿起杯子,把自己剩下的半杯酒一口气喝光。
W忧心地看着她:“你没事吧?”
“没事,”裴染说,“我喝过比这个烈得多的酒,这点不算什么。我刚刚订了房间,就在楼上,你去躺一躺。”
两人一起沉默了一秒。
不过W很快就若无其事地说:“好。”
裴染也只当没事,拉他起来,把他的胳膊搭在自己的肩膀上。
W搂着她的肩膀,靠她帮忙才能保持平衡,跟着她往前走。
他很抱歉:“裴染,我是不是太重了?”
裴染:“小意思。”
比他重得多的尸体她也拖过,这两步路不算回事。
第148章 第 148 章
机械蜘蛛悄悄地回来了, 钻进裴染的口袋里,酒吧那个没精打采的年轻酒保过来引路,带着他俩上楼。
W偏过头,悄悄在脑内对话:“裴染, 我能闻到你的味道。”
裴染吓了一跳, 立刻回想了一下, 有雷恩死死地监督着,昨天晚上在黑井, 睡觉前绝对洗澡了,衣服也被雷恩洗得香喷喷的。
W继续说:“……很好闻。”
他低下头, 呼吸轻而缓,拂过她脖子上的肌肤。
他靠得那么近, 涅塔波传递的声音又紧贴在她耳边, 裴染的耳朵发烧。
偏偏W的语调又非常纯洁, 态度认真, 像只小动物一样嗅了嗅她。
他下结论:“我觉得这不是沐浴露的味道, 也不是洗衣液的味道。”
裴染哑然失笑, “你又不懂什么是沐浴露和洗衣液的味道。”
他什么都没闻过,胡扯什么沐浴露洗衣液的味道。
W认真地说:“我知道,你的沐浴露和洗衣液都是住进宿舍的第二天雷恩去物资发放处领的,它特地领了同一款香型, 是椰子味的。我看到资料中描述椰子味, 是一种清甜的奶油香。我吃的压缩饼干就是奶油味,所以我感觉你身上的味道不是。”
他还有理有据的。
他昨晚吃了一点压缩饼干, 是人生中第一次亲口尝到味道, 现在什么都要跟压缩饼干比一下,啤酒里的甜味要比一下, 她身上的味道也要比一下。
早知道初次体验这么重要,应该给他上点辣椒。
酒保带着他们来到二楼,打开一间房间的门,按亮了灯就走了。
房间破旧窄小,灯光昏暗,裴染一看,就觉得七十块一晚上打七折还是给多了。
里面并排放着两张简陋的单人床,剩
下的空间只够走路。
床上铺着薄被,床架能看得出来,是用钢筋和零件随便焊成的。
就像阿布形容的一样——“在一间房间里,一张很窄的单人床上,床头是金属零件焊接的”。
裴染把W在一张床上撂下,让他躺在枕头上。
“我去把其他人也带过来。”裴染说,“艾夏他们还在车上等着。”
“裴染。”W忽然伸手,握住她的手,出声说话,“我好难受。”
裴染语重心长,“你抓着我也不会更好受一点,还不如抓紧时间睡一觉呢。”
W一脸委屈,“可我觉得握着你的手,感觉好多了。”
裴染:“那是错觉。”
“感觉本来就是非常主观的东西,”W分辩,“再说,精神上的安慰可以促使脑垂体和下丘脑释放内啡肽,有助于减轻疼痛和不适感,我猜测这具身体好像真的培育了脑内的这些部分,效果显著。”
裴染:行吧。
他的核心处理器确实没受酒精的影响。
但他今天好像在紧张,没话找话,科普得比哪天都多。
W继续说:“那么多人,来了这里就要乱了,让人头疼。也不在乎多让他们等几分钟,就当是我们刚才多打了一局牌好了。”
裴染在他床边坐下,“好。那我陪你十分钟。”
W讨价还价,“十二分钟。”
差两分钟,有差别吗?
裴染:“那就十二分钟。”
W握着她的手,往旁边挪了挪,问:“你累么?要不要也躺一会儿?”
裴染:“……”
裴染:“你是说和你一起吗?”
W的目光纯洁,又往后退了退,退到床沿,单人床很窄,他人几乎快掉下去了。
“我是一个人工智能,又不是人类男性,有什么关系?再说,我的机械蜘蛛不是每天都和你在一起么?你就当我还是一只蜘蛛好了。”
机械蜘蛛天天陪她睡觉,都陪了好多天了。他的意思是,他只是又换了一个外壳而已,其实并没有多大区别。
可是旁边明明就还有另一张空床。
阿布说:你们两个面对面,他抱着你,正在向你靠近——很近很近,好像在接吻。
命运之树的树枝在两个人面前伸展。
裴染看了眼那张空床,在他旁边躺下,“十二分钟。”
W:“嗯。”
他回身拿过另一张床上的枕头,帮她垫在脑袋底下。
和阿布说的不太一样,W侧躺着,距离她尽可能远,一丝一毫都不碰到她,只不过还在握着她的手。
“原来喝醉是这样的,”他说,“很不舒服,完全没有任何有意思的点。”
裴染分析:“可能是因为人类可以用酒精麻醉大脑,你不可以吧。”
人工智能好惨,连买个醉都不行。
W“嗯”了一声,握着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胸前。
“这里也不太舒服,心脏跳得非常快。”
他身上的皮夹克前襟敞着,她的手贴在里面的作战服上,这次隔着布料也能感觉到,他的心脏确实在扑通扑通地狂跳。
W握着她的手,只在胸膛上稍微贴了贴,就松开了。
“睡一会儿吧,十二分钟后我叫你。”
他天生是个闹钟。
裴染是真的有点累了,安稳地平躺着,闭上眼睛。
可是很快就发现,他现在的身体,和那只机械蜘蛛,根本就不一样。
他离得远,又纹丝不动,可是他的存在感却强到完全不能忽略。
他已经松手了,掌心却仿佛还能感觉到他的心跳,还有衣料中透出来的热度。
甚至有目光的轻微压力。
裴染不用睁眼也知道,他一定像他的机械蜘蛛一样,正在看着她。
裴染安静地躺了一会儿,依旧闭着眼睛,把手往旁边探了探。
指尖触到了皮夹克的前襟边沿,然后是作战服衣料的触感,手掌摸对了位置。
她问:“你的心脏还在乱跳么?”
“嗯。”
W的这声“嗯”,并不是真的说话,而是在裴染的左耳边出声。
他把自己的手掌覆在她的手背上,声音依旧在她耳边,“还是在乱跳。跳得更厉害了。”
这回是她主动伸手,W没有再松开,握着她的手,拇指轻轻摩挲她的手背。
“裴染,趁你睡着前,我想问一个问题。”
裴染心中一跳,“你说。”
不知道他要问什么。
无论他要问什么,裴染都打算如实回答。
W说:“你还记不记得,在夜海七号上,我们曾经打过一个赌,赌注是可以向对方提一个要求,你当时让我随便提,你的措辞是,‘只要我能做到的,都可以’。”
和人工智能打赌就是这点不好,你说过的每个字他都精确地记得。
裴染安静地等着他说。
W凝视着她,停顿下来。
他非常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那句话就在那里:裴染,我们能不能不止做好朋友?
昨晚在蜂巢科技,他刚从培养池里出来,她给了他一个拥抱,当时她低声说,“其实我并不在意你是什么样子”。
其实我并不在意你是什么样子。
他当时马上把她这句话一口气做了几十个备份,分别收藏在不同的地方,今天在路上开车时,时不时就拿出来回放一遍。
他用这个新的身体头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做愉快。
可是后来,她回答艾夏的那个“你交男朋友了”的问题的时候,否认得那么彻底决绝,连一丝犹豫都没有。
她说:是好朋友。
他和她确实是最好的朋友,可能比很多恋人的关系都好得多,那些人类恋人也未必能像他们这样患难与共,同生共死过。
她说得其实没错,W一直这么安慰自己,然而今天在诊所,她竟然说,“他是我哥”。
“我哥”?
是好朋友的话,还可能是暧昧期的好朋友,变成哥哥,就真的撇清到一点余地都没有了。
他本来的打算,是一旦拿到了这个类似人类的身体,就立刻向她表白。
可是今天却犹豫了。
以前他总认为,他和她之间的障碍,就只是一个人类的身体而已,现在却觉得,可能是他想得太简单了,他差的远远不止是这个。
归根结底,他是一个人工智能。
长得再像人类,也是一个人工智能。和她之间天然地存在着不可逾越的鸿沟。
她是对他很好,可是决不能因为这个,就想当然地认为,她会真的接受他。
他可以是她最好的朋友,是哥哥,还有点小暧昧,但是发展一段真正认真的关系,她未必愿意。
有多少人会真的愿意当一个人工智能的女朋友?
他知道自己的身体有多好看,今天一步步诱惑她躺在这里,就像阿布的预言中一样。
可他想要的远比一时的亲近更多。
人类的爱究竟是什么?是性的吸引,再加上朋友般的灵魂契合么?这样的一加一,就真的等于二了么?
还是因为他是人工智能,从一开始,就被彻底排除在了这个等式之外?
W的核心处理器中百转千回,其实也只是停顿了一瞬。
他终于开口,问裴染:“我在想,我能不能,做一天你的虚拟恋人?”
裴
染:?
裴染预料的大方向基本对了,可又没完全对。
他的思路有点奇特。
裴染仍然闭着眼睛,“虚拟恋人?”
他什么意思?
“对,虚拟恋人,”W解释,“我知道,有很多那种恋爱游戏,由人工智能扮演虚拟恋人,很多人都很喜欢玩。”
裴染摸索着,用手指戳了戳他的前胸,“可是你是真实的。”
W攥着她的手,“那不是更好么?你不止会有一个虚拟的恋人,他还有真实的身体。”
他说:“我只是一个人工智能……”
他的“只是一个人工智能”几个字,落字重而清晰。
“……不是人类,你不必有任何顾虑,也不用对我负责。”
他继续冷静地分析利弊:“就当成打开手环屏幕,在玩一个二十四小时的限时游戏,到时间之后,直接卸载删除,完全不需要有任何心理负担。”
其实在某种意义上,他说得很正确,大家平时都是这么玩游戏的。
喜欢一个游戏的时候,又肝又氪,没日没夜,忽然有一天觉得没意思了,终于长按删除。
过了很久之后,也许有一天忽然想起来,当初曾经玩过那么一个游戏,游戏里有个曾经疯狂喜欢的人,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在那个虚拟的世界里过得好不好。
可是并不会再去下载一次。
玩这种游戏对人类而言,再热情,再投入,也只是一时上头的娱乐,无聊时打发时间的消遣,而对游戏背后的人工智能,也只是工作,扮演一个虚拟角色和做其他种类的工作,并没有任何差别。
虚拟恋爱的分手,就是这样一拍两散,干脆利落,两不相欠。
裴染重新闭上眼睛,像是睡着了似的,没有说话。
W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也没再出声。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楼下酒吧的喧嚣人声隐隐传上来,隔着紧闭的门板,模糊不清。
过了许久,裴染忽然说:“好啊。”
她翻身侧过来,睁开眼睛。
“把你当成是个恋爱游戏的人工智能,对吧?可以完全不用负责任的那种,对吧?”
W望着她的眼睛,分辨测算着她的微表情。
可惜裴染不动声色,语气也冷静淡定,什么都看不出来。
W回答:“对。我认为你正确地理解了我的意思。”
裴染:“是么?那我可真是挺聪明的。”
W听得出来:这句话有点阴阳怪气。
裴染问:“那下载游戏之前,我能不能先看看……”
W接道:“……使用说明?”
一瞬间就能给她生成一个详细的说明文档。
裴染在枕头上摇了下头:“不是。我想先看看试用版。你有试用版么?”
W认真地注视着她的眼睛,回答:“我有一个……时长五分钟,一小时内过期的演示版本,你想试试么?”
“好啊。”
裴染的手从他手里滑出来,在他胸前按了一下。
“下载。”
第149章 第 149 章
W捉住她的手, 拢在手里,低声说:“下载已经完成。确认进入游戏?”
“速度好快。”裴染伸出一根手指头,又按了一下,“确认。”
W重新握住她的手指, 和她的十指交握, “欢迎加入试用体验, 你的五分钟冒险即将开始,现在进行初始设定, 你希望我怎么称呼你?叫裴染还是染……”
他的第二个“染”字还没说出来,裴染就把他的话截断。
“叫我‘女王大人’吧。”
W:“……”
裴染:“我没让你叫‘主人’, 已经算是很客气了。”
她忽然意识到,他是个人工智能, 有时候会被人当成物品和奴隶, 恐怕会对“主人”这两个字有误解, 马上补充:“我说的‘主人’, 不是……”
“我懂, ”W打断她的话, “你说的‘主人’,和雷恩叫的那种‘主人’,不是一回事。”
W继续:“其实如果你喜欢,这么叫也不是不可以。不过试用版功能受限, 恕我暂时不能满足这种要求。”
“嗯, ”裴染问,“那你这个试用版, 都有什么功能?”
W没什么表情, 冷静地反问:“你希望我有什么功能——我的女王大人?”
他一副很不好对付的样子。
裴染故意为难他:“给我跳个舞吧。”
W默了默,“我连走路都是刚学, 跳个舞,你确定?”
还真的有点想看。
不过W拒绝:“目前尚未开发此类功能,开发计划的排期大概在十年以外,敬请期待。建议您换一种试试看。”
这人工智能有自己的想法,一点都不听客户的话。
裴染提要求:“那不然唱首歌吧。”
这回总不能再说不会了。
说不定他又要开始在她耳边喘,好久没听他喘了,有点想念。
可W没有。
他用指腹摩挲着她的手指,忽然挑衅:“女王大人,你是未成年就登基了么,能想出来的功能就只有唱歌跳舞?”
裴染不甘示弱:“那你有什么成年人的功能,给我瞧瞧?”
“我有很多。”W回答。
他顿了顿:“只取决于你敢不敢。”
裴染笑了一声:“这有什么不敢的。”
她今天喝了点酒,虽然不至于醉,还是有点上头。
她蠕动着在床上往前挪了挪,单人床很窄,两个人之间被他特地空出来的那道天堑鸿沟,转眼就消失了。
她的短大衣贴着他的外套。
裴染抽出手,勾住他的脖子,把他拉低。
她轻声问:“接吻的功能,在你试用版的功能列表里么?还是排期也在十年以外?”
W低下来,嘴唇轻轻贴了贴她的额头。
他呢喃:“我不确定,需要查看一下功能列表,请稍等。”
他的嘴唇继续向下滑,碰了碰她的眼皮。
温热的感觉让裴染闭了一下眼睛,不过马上就又睁开了。
距离那么近,近得能看得清他喉结上的肌肤纹理。
他终于说:“找到了,功能已经开发完成,正在载入中……”
他的嘴唇继续向下,吻了吻她的鼻尖,唇间吐字很轻:“载入可能需要一点时间。”
裴染评论:“好慢的人工智能。”
W的嘴唇继续下移,眼睫垂落,目光落在她的嘴唇上,蜻蜓点水般地吻了吻她的嘴角,手抚上她的后腰。
“是。”他说,“我的核心处理器,因为一个特殊的进程占用了大量资源,导致运行特别缓慢。”
裴染望着他,“什么进程?”
“一种让人头晕目眩……丧失思考能力的奇妙感觉。”
他的喉结滚动,嘴唇终于移过去,呼吸轻拂在她的嘴唇上,唇上的肌肤若有若无地擦着她的肌肤,触感细微。
裴染没有向前,也没有退后,就这样贴着他开口:“宕机太久,五分钟可马上就要……”
剩下的字没能说出来,被他含住了。
那些没出口的字句停留在两个人的唇齿间,被舌尖扫过,只滚动出一点模糊的尾音,就不知道去哪了。
他的舌尖温软地跟她纠缠。
一定是酒的缘故,裴染觉得有点晕眩。
也许他为了这个新功能,在刚刚那段载入的时间里,又查阅过各种资料,完全不像第一次接吻的新手。
不止如此,他身体的变化也明显得过分。
裴染心想:他这个人类身体的功能还真的是正常而齐全。
腰上的手臂越收越紧,W仿佛窒息在深海中,忽然脱开她,深深地吸了口气。
他找到她的手,十指相扣,翻身把她按在床上,压上来了。
开什么玩笑。
裴染不用大脑,身体自己就会动,反手一扭,已经脱开他的掌握,顺势翻身而起,转瞬就把位置交换了,把他按在下面。
W丝毫都没抵抗。
他那么大的一个人,被她随手一
带,就翻过来了。
他平躺在床上,枕着枕头,凝视着裴染,“你喜欢这样?”
裴染骑在他身上,牢牢地固定住他的手,俯下身,“也不是不可以。”
她低头吻住他的唇。
两个人都亲得有点乱,W半闭着眼睛,喉间却还在含糊地出声。
“裴染……”
“叫错了。”
W改口:“我的……女王……大人……根据我的资料……第一次接吻……通常……都没有……激烈成这样……”
裴染和他分开一点,建议:“那就更新一下你的资料库吧。”
他的眼睛下面飞出一抹红,耳根更是红得像是滴了血。
他的身体太过敏感,反应大得出奇,比他第一次尝到饼干,第一次喝到酒的反应还要激烈得多,如果那会儿在饼干上抹点辣椒,大概就是这种效果。
裴染恶向胆边生,偏过头,一口咬住他红透了的耳垂。
他居然控制不住,低低地喘了一声。
比他唱歌的时候喘得有诚意得太多了。
他索性用手箍住她的腰,把她更紧地贴在自己身上,偏头蹭了蹭她的耳朵,口齿含糊不清:“我觉得……我好像要炸了……”
W转过头,嘴唇印在她的脖子上,又游移向上,也含住她的耳垂。
刺激的感觉呼地直冲上脑,像闷了一口烈酒。
裴染有点纳闷,自己又不是第一天做人,耳朵这种东西自己早就不知道碰过多少次了,为什么会有这么特殊的感觉?
就很神奇。
W的唇舌顺着她的耳朵边沿描摹,手伸进她的衣服里,他的掌心温热,一点点熨烫过去。
“怎么办,还想要……”他低声呢喃,重新找到她的嘴吻住。
这回抵死纠缠,好像再深入也不够。
他的手掌游移,原来还有比接吻更上头的感觉,两个人的心跳快得像在轰鸣,耳边只有脉搏的涌动,裴染几乎听不见声音。
“裴染……”W分开一点,叫她名字。
裴染:“……又叫错了。”
“我没有叫错,我是想说,五分钟的时间到了。”
他的核心处理器里,理性的那部分居然还在运作,计时功能比恋爱功能更靠谱,他说时间到了,一定是时间到了。
试用版到了结束的时间,一秒都不含糊。
裴染按着他的前胸,把自己从他身上撑起来。
W本人好像还没能成功地退出游戏,仍然躺着没有动,他胸膛起伏,眼角飞红地凝视着她。
他问:“裴染,五分钟的演示版本你用过了,所以你……想要现在立刻下载正式版本么?”
裴染松开他,从他身上下来。
“我还没考虑好,让我再想想。”
她的话好像很出乎W的意料,他半天没出声。
裴染把他撂在床上不管,自己低头看了一眼手环,“十二分钟好像也到了。”
她刚才答应在这里陪他十二分钟。
裴染说:“我得去把艾夏他们接过来。你走路不稳,不用过去,就在这边再躺一会儿。”
W躺在床上,目不转睛地望着她,耳朵还是烧红的。
他说:“十二分钟还没有到。还差三十七……三十六秒。”
每一秒都要斤斤计较。
裴染:“好,那我再等三十六秒。”
她站在床边,目光扫过他的全身上下。
W默默地伸手拉过被子一角,遮住自己腰以下的部分。
“三十秒。”
他报时。
“二十五秒。”
“二十秒。”
裴染一动不动。
“十五秒。”
“十秒。”
“五秒。”
他的声音中透出一点委屈,“好了。时间到了。”
裴染就这么足足地看了他三十六秒,点了下头,转身就要走。
W忽然又出声:“只是下载一个限时二十四小时的恋爱游戏而已,有必要考虑那么久么?”
裴染回答:“我做决定时向来都很谨慎。”
W:“哦?真的?向来都很谨慎?”
他问:“是谁逃命的时候还要偷炸鸡?是谁看过预言画面还敢翻墙,把自己送上门?是谁……”
他顿了顿,“……是谁明知道到处都是士兵,还一个人闯进黑井,爬到六十八层楼上,拿到我的能量块?”
裴染:“这叫做缜密筹划,大胆执行,随机应变,绝不畏手畏脚。”
W挑了一下眉。
他说:“你当初在夜海七号上答应过,我提什么要求都可以,不能出尔反尔。”
“没错,我是答应过,”裴染走到门口,理了理弄乱的衣服,随手扣上衣扣,“可我们打赌的时候,规定答应你的要求的具体时限了么?”
W承认:“没有。”
没有时间限制,就意味着她想现在答应也可以,一百年后答应也可以。
裴染不再理他,自己出了房间,顺手给他带上门。
刚刚他提出“限时恋爱游戏”时胸中的那口闷气没了,裴染这会儿脑子里只剩下他的手,他的怀抱,柔软的唇舌,还有红透的耳朵。
她心情不错,脚步轻快地下楼。
第150章 第 150 章
屏蔽层生效的时间还没过, 酒吧里仍然人声鼎沸,裴染出了旅馆,穿过夜色中的街道,回到了停车的地方。
艾夏还在看着南奕, 南奕倒是挺老实, 没有作妖。
艾夏看见她一个人回来了, 奇怪:“你男朋友,呃不是, 你好朋友呢?”
裴染:“他喝多了。”
艾夏:“啊?”
裴染:“我找到了一个可以住的地方,今晚我们不用再睡在车里了, 快夸我。”
“夸你。”艾夏伸手拍拍裴染的脑袋,“什么地方?你怎么找到的?”
于是所有人上车, 裴染发动小货车, 带着车队往旅馆开。
耳边忽然传来W的声音。
“裴染?”
裴染:“嗯?你好一点了没有?”
“好一些了。”W回答。
他紧接着就提问, 语气非常冷静客观:“裴染, 刚才那五分钟的试用版里, 我的服务和表现你觉得哪里不够好, 可以告诉我吗?”
他迅速解释:“用户的及时反馈可以让我迅速改进和优化我的功能。”
他的临时虚拟恋人服务竟然还包括后续跟进。
裴染脑中立刻冒出他刚才在床上时的样子。
她没出声,W就马上改了方案。
“或者这样,能不能请你抽时间帮忙完成一套用户体验问卷?”
他提议:“我们可以采用一套评分系统,评分从一分到五分, 一分是非常不满意, 两分是不满意,三分是一般, 四分是满意, 五分是非常满意。”
W耐心探讨:“你觉得怎么样?是五分制比较好,还是划分更详细的十分制更好一些?”
裴染:“……”
她忽然很好奇这哥的倒霉问卷到底能问出什么问题来。
裴染扶着方向盘, 悠悠说:“十分制吧。”
W立刻说:“好,用户体验问卷采用十分制。评分系统更新为:一分,非常糟糕;二分,很不满意;三分,不太满意;四分,稍有意见;五分,一般;六分,勉强合格;七分:可以接受;八分,还算不错;九分:基本满意;十分,极为理想。”
裴染随口问他:“没有零分吗?”
没有零分吗。
这几个字让W足足沉默了好几秒。
他终于说:“好,增加零分……极其厌恶。”
他说这句话的语调,让裴染都有点不太忍心了。
裴染自觉玩笑开得有点过火,往回找补:“我只是纯粹觉得打分最低从一分开始,没有零分,无论多不喜欢都必须要打一分这件事,有点奇怪,并不是真要打零分的意思。”
W并没有开心多少:“我明白。”
他又补充:“你不必有任何顾虑,就算打零分也没有问题,因为你的打分的准确性和客观性,对我非常
重要。”
裴染:“知道了,我客观着呢,你问。”
W调整语气,冷静平淡,就像重新变回了黑井那个掌控一切的安全代理人,“下面是问题。”
他说:“这次试用版的体验中,你对我的前戏的部分满意么?”
裴染:“前戏?”
裴染:W,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本来是开车无聊,跟他聊一会儿天,结果聊得这么劲爆。
她的话就好像点下了问卷上这个问题后面跟着的小问号,马上弹出了解释。
W:“这里的‘前戏’是指,在正式接吻之前的准备工作。”
裴染没有回答,W就立刻细化问题。
“这个问题问得不好。我改一下提问方式。裴染,你喜欢我吻你的额头、眼睛和鼻尖么?满意度的话,会打几分?”
额头,眼睛和鼻尖。
裴染走了一下神,忽然发现前面有家店铺的遮雨棚几乎搭到了马路上,小货车险些就刮上去了,连忙猛打方向盘。
后车斗里传来雷恩的声音:“主人!行车安全请注意,专注驾驶不大意。”
星空小声问:“你怎么知道裴染在分心?”
雷恩回答:“那么大一个遮雨棚,瞎子才看不见。”
裴染:“……”
裴染开始后悔了。这好像自己挖坑给自己往里蹦。
W那时候温柔地拥着她,嘴唇轻轻印上来,一路温暖柔软地向下移,裴染觉得心都快跳出来了。
W:“裴染?”
裴染含糊回答:“……九分吧。”
W的语调和刚刚一样冷静,“谢谢你的评价。我可以问问剩下的一分扣在什么地方么?是我的进展太快了,还是拖延得太慢了?动作太轻了,还是太重了?”
裴染挣扎:“你刚才说只需要打分来着。”
“是我的不对。”W说,“好。那我们继续打分。”
他说:“下一个问题,你喜欢我亲吻你的耳朵的方式么?”他自己马上改口,“我是说,你会打几分?”
裴染的耳沿发烫,“九分吧。”
W这回忍住了,没有追问剩下的一分丢在哪里,很不容易。
他问:“亲吻脖子的方式呢?”
“……九分。”
他继续提问:“你对我的手部动作可以接受么?是否会觉得过于冒犯——打分就可以了。”
他温热的手好像还贴在她的肌肤上,指腹轻轻划过,像轻巧地划过琴键。
“……九分。”
她用九分应对一切。
W顿了顿,“还有我的吻——我是指唇部之间直接接触的亲吻,请给出你的评价分数。”
他一直都在用指挥中心大厅那种冷静客观的声音说话,大概自以为这样就会让这段对话显得更加冷静客观。
可是这种冷冰冰的声音,反而让裴染现在就想把他按在床上,亲下去,看他还能不能冷静客观得起来。
被他这么问,太被动了,裴染决定反击。
她停顿了片刻,回答:“十分。”
又补充:“极为理想。”
对面立刻安静了。
裴染接着说:“你的嘴唇很软,人香香的,怀抱非常舒服,动作不快不慢,不轻也不重,有侵略性,又很照顾我的感受,我很喜欢,喜欢到不太想停。”
这下耳边彻底没动静了。
裴染有点想笑:你不是想要客观评价么?来啊。
等了好半天,他也没再出声,裴染问:“下一个问题呢?”
W的声音终于来了。
他放弃了公事公办的口气,自然语言状态仿佛又调回了十级。
“裴染……我们暂停问卷,我需要时间在你们回来之前做点别的事。”
裴染:“做点……别的事?”
W说:“对。分类标记和归档信息,把各种数据整理成易于访问的格式,这是日常的事务性工作,可以让我冷静下来,分散注意力。”
裴染:“……”
裴染:“好。你忙。”
车队穿过街道,回到金姐的旅馆。
旅馆后院有大片空场,可以停车,院门有锁,从二楼房间的窗口也能直接看得到,倒是不怕人偷。
裴染停好车,带大家上楼。
W已经从床上起来了,耳朵也不红了,看上去正常而自然。
酒保交给裴染一串钥匙,裴染帮大家分配房间。
房间都在二楼,裴染给阿布和黎音分了一间,又给庄眠和诺诺分了一间,金河俊和他们一个同学住一起,乔赛和唐刀分到了一间房。
裴染递了一把钥匙给艾夏,艾夏伸手挽住她的胳膊,“裴染,我要和你住一间。”
裴染纳闷:“你不和江工一起住吗?”
艾夏不肯,“外婆可以和盛明希一间房。我要跟你一起。”
W立刻抬眼,盯了艾夏一眼,目光又下落,停在艾夏挽住她的胳膊上。
他很明显,正在吃某种让人不能理解的飞醋。
这醋吃得非常有想法,这不是艾夏吗?
裴染纳闷了一会儿,突然想通了。
W是一个人工智能,其实归根结底,并没有像人类那么强烈的性别观,他只是自己选择当一个男性而已。
所以当初刚认识的时候,他会很自然地以为她喜欢女孩子,还问出了他和艾夏两个人同时掉进水里,她会先救谁的奇葩问题。
从他的角度看,艾夏就是一个和她关系亲密的人类,很需要警惕。
果然,W不动声色地靠近一步,也用手握住裴染的另一条胳膊,问:“那我呢?我和谁一起住?”
裴染哭笑不得:总不能咱俩一起住。
裴染分配:“你跟南奕住一起吧。”
W的眼中冒出了一点委屈。
他貌似不太需要睡觉,刚好可以看着南奕。
除了他,雷恩、星空,还有另外两个小机器人也完全不用休息,晚上也可以待在W和南奕的房间,所以南奕基本上会有十只不用睡觉的眼睛盯着,绝对跑不了。
分好房,艾夏就低声问裴染:“这么多房间,要很多钱吧?”
黎音也过来了,忧心忡忡,“我们要怎么付房费?”
“放心,”裴染也压低声音,给她们看口袋里的那沓钞票,“我有。”
这钱不是联邦币,一看就是本城自印的花花绿绿的钞票,艾夏吓了一跳,声音压得更低了,“你抢劫了啊?会被抓住吗?”
裴染:“……”
裴染:“是我们用正经的办法赚的。”
其实深究起来,也没那么正经。
黎音点点头,“不能让你一个人出钱,这地方能赚钱的话,明天我也出去找找看,有没有什么工作可做。”
唐刀和盛明希他们也都过来了,裴染顺势把所有人聚到W的房间,讲了讲极光城大概的情况。
尤其强调,这里的屏蔽是有时间段的,一天加起来只有七个小时可以自由说话,其余时间仍然开口即死,包括睡觉的时候。
大家的脸色都凝重起来。
想都知道,要这样来回切换,还不能出错,其实比始终保持沉默更困难,难为极光城里这么多人都是怎么适应过来的。
不适应就会死,无论如何都要学会。
唐刀忽然问:“你说这里是外城,外城是这样,那里面的极光基地呢?”
不知道高墙环绕的基地内部,是不是每天也只有几个小时在屏蔽中。
唐刀这话一出口,裴染看见,一直低着头的南奕立刻抬头瞥了他一眼。
裴染在心中对W说:“这小子不见棺材不掉泪,还有话藏着没说。”
W很同意:“还要再审。”
裴染看了看时间,已经快十一点了。
十一点屏蔽层会关闭,就不能再说话了,裴染又叮嘱了一遍,放大家去休息。
等其他人都走了,裴染也把雷恩它们带出房间,让它们几个暂时等在走廊上。
雷恩好奇:“主人,你要干嘛?”
裴染答:“里面那个男的,你们今晚得看住他,不要让他逃跑,现在我和W要审他,审的事情是机密,你们不能在场。”
雷恩郑重点头:“明白。”
裴染回到房间,把门关好,里面马上要发生的事,不适合小朋友们参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