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悄然无声地流逝。
昏黄日光透过厚厚云层, 从东方普照而来，缓缓升到了空中，又按照宇宙规则为其划定的轨道缓缓落下。
德里克并未去上班。
因为对此刻的他而言, 治安管理局的事务已经不再重要。没了他，每个部门依然会正常运转。
他此刻只关心那牵系着百万人性命的灾难, 究竟何时才能到来。
他与默默一起守在黑色秘密酒吧的门口, 无声无息地看着这些顶尖学者们计算着。
他们从面色红润、精力焕发，一直算到面容枯槁、脸色苍白。
太阳已经落下了，他们的笔却始终都没有停下，哪怕是短暂的休息也显得那样奢侈, 连进食都如同与时间赛跑，除了维持生命体征之外不作他用。
德里克便安静地看着, 看着那些薄薄的、只消一烧便灰飞烟灭的纸，如同无底洞一般吞噬着他们的生命力。
在十多个小时的高强度脑力劳动之后, 有人呕吐不止、有人开始把神经药物不计后果地往嘴里灌、有人再也撑不住晕厥过去。
但没有一个人主动停下。
德里克刚开始还会去劝他们休息, 可无人理睬，到了后来, 他只能一言不发、却满怀敬畏地看着。
他忽然意识到, 也许，对这些人来说，生命的价值并不在于其持续的时间, 而在于他们追求真理的激情。
即使以他们的存在为代价。
“如果他们再不去休息的话。”默默用气音说道, “这次大涨潮的第一个牺牲者恐怕就要出现了。”
……他们撑不住的。这里除了夏年之外，所有人都年纪不小了。
“必须得想办法让他们停下来。”默默接着说道, “大涨潮不知道什么时候来, 也急不得。”
夏年在此时站起了身，走到黑色墙壁面前刷刷地写下了一串长达两米的算式：“目前的计算结果, 大涨潮的时间在未来二十四小时到四十八小时之间。”
“……还是太粗略了。”原露说道，她的眼睛里已经明显泛起了疲劳过度的血丝，但说话语气却依然平稳，“得把偏差缩减到六小时以内。”
“大家，有需要休息的吗？”夏年问道。
……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最快二十四小时大涨潮可能就要来了！
她环视了一圈，大多数人连头都没抬一下，只有几个年纪大的、脑子已经完全转不动了、留在这里也只是增加错误计算的学者站了起来，随便找了张沙发倒头便睡，睡前还毫不客气地使唤德里克和默默给他们输液。
得知可能二十四小时便是死线的默默也不再做声。
她只是沉默地看着学者们忙忙碌碌，恍惚间，她仿佛回到了几十年前，看见了那个在同一地点彻夜改良义体的人。
她想着：虽然看起来并不是一路人，但或许，赤狮也会和这些斯文的学者们有不少共同语言吧。
至少，他们都是为了一个目标，愿意将自己的一切投入进去的疯子，包括生命。
太阳升起又再度落下，一片昏黑中，酒吧内的灯与他们的眼眸始终亮着，比夜空中百年未曾露面的星辰与月亮还要明亮。
终于，在太阳于星球背面环游半周，再度自东方亮起灰白之刻，分散开来各自计算的学者们终于坐在了一起，将所有数据汇集，等待着最终结果的宣布。
夏年的手因为过度疲劳而忍不住颤抖，她咬着牙，将最后一个参数代入到模型之中，数百道算式自已经快被写烂的笔头处如同奔流般涌出，解出了最后的未知数。
“新历211年，4月14日夜间八点至九点之间——”她说道，声音微弱，几乎可用气若游丝来形容，她抬起眼睛，望向同僚们，“今天晚上。”
答案已经被宣布。
还有十多个小时，还来得及！
夏年说道：“辛苦各位了。”
那一双双沉默而明亮的眼睛看着她，在她话音出口的瞬间，他们胸口顶住的那口气瞬间便消散了。
没有欢呼，没有庆祝，更没有酒吧触手可及的香槟。
只有松了口气之后，漫长的、疲倦的、徘徊于崩溃边缘的寂静与沉默。
就在这片死寂中，他们恍惚间听见心脏跳动的声音汇聚而成的潮汐之声。
——于沉默中，震耳欲聋。
图子楠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他身边那个刚见面时想要揍他的数学家的手，才让后者没能直接一头栽倒在地。
然而他到底也是强弩之末，被拉扯着踉跄跪倒在地，一只手扶住了桌沿。
险些摔倒的年迈的数学家抬起头看向他，那双老迈的眼中情绪复杂、百感交集，最终，疲惫已极的人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
那一刻，长久的无奈与愤懑似乎遽然消散，无影无踪，只剩下长路同行之人彼此间的感激和敬佩。
原露长长地松了口气，倒在了椅子之中，那双她自认为早就干涸的眼睛里忽然蒙上了一层雾气，让她看不清眼前。
真好。她想着。总算是以最快的速度算出了结果。
就像很多很多年前那样，他们一起，凝结所有人的力量，叩问真理之门，不知疲倦。@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才是潮汐瞭望啊，这才是他们愿意为之奋斗一辈子、从不畏死、唯恐碌碌无为的目标啊。
他们跑赢了时间、跑赢了死神，tຊ完成了不可能的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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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为真正意义上从灾难中拯救百万人，创造了可能性。
他们于一片昏黑的寂静夜色之中，寻找到了一条闪烁着萤火的生路。
是啊，潮汐瞭望没了，他们老了。但他们的热情还未熄灭，他们也从未放弃，只要他们还在，潮汐瞭望就没有死！
郁老师，你看到了吗？
原露说道：“快去……”
夏年手中的笔落到了地上，她疲惫地抬起眼望向原露，后者一双含泪的眼睛凝视着她：“快去告知第六区市民。”
夏年动作僵硬地点了点头，她听见了自己脖子发出的骨骼摩擦声。
系统也终于敢在她脑子里说话了：【……我可总算是知道，为什么他们愿意跟着你了。】
夏年完全没听见系统的话，她脑海中只剩下一片嘈杂的蜂鸣。她看向陪着他们一天一夜没有休息的德里克，后者此刻注意到了夏年的眼神，站起身朝她走来，却听见她说道：“喊救护车。”
德里克的脚步停顿了一下。
“快。”
一直默不作声的默默终于站了出来，她说道：“不必了，救护车太慢，我来送他们去医院。”
……
一场超越人类极限的纯脑力数学建模的成果，除了一个精确到小时的大涨潮预测时间外，还有被集体送进医院的顶尖学者们。
夏年仗着自己的身体年轻，为防真的猝死，只在沙发上倒头睡了一个小时，便挣扎着爬了起来，像个丧尸般对着一直守在旁边的德里克说道：“几、几点啦？”
后者差点被夏年这仿佛刚从活死人墓里面爬出来的样子给吓到，担心她真的下一秒就猝死。
“不然……你再睡会吧。”德里克说道，“早上八点。”
夏年不觉得自己还需要再睡会儿。想她当年在中央学院里当学术牛马的时候，一周只睡八小时都是常态。
那会儿她的身体还没现在这个年轻呢，不也没猝死吗，哈哈。
年轻就是好呀……她心态暮气沉沉地想着。
“还有十二个小时……”夏年说道，她无视了德里克让她睡会儿的要求，径直站起身，拿起了桌上潮汐瞭望没吃完的提神药物，一口吞了好几粒，完美控制在致死量边缘，“露露兔子他们没事吧？”
德里克：“谁？”
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夏年脑子有点不清醒，连忙改口道：“我是说，院长还有总顾问他们。”
“幼犬小姐已经把他们全都送走了，只是过度疲劳，身体上应该没什么大碍。”德里克说道。
夏年松了口气。德里克看了她一会儿，到底是没有问她与这些大佬们的关系。
“该怎么通知到第六区市民？”德里克问道。
夏年闭了闭眼睛，她感觉到药片顺着她的食道下滑，落入胃中，溶解成无数细小的颗粒。
活力总算是重新回到了她的体内。
“第六区有一百多万人。”她说道，享受着脑子重新变得清晰的感觉，“如果我们用短信的方式通知，幕后引发这一切之人一定会有反制手段。”
“……会被标记为诈骗，而且这种警示的短信根本不可能发出去。”德里克说道，“找路易？”
“不会有多少人信的。”夏年说道，“而且刚好给了网络监管足够的理由，封他的号。”
德里克沉思了良久。
一种无力感骤然漫上心头，他已经无数次地意识到个人的力量在这无可抗拒的灾难面前的弱小。
是啊，他们是知道了确切的时间。
可是要如何才能调动百万人的行动，让他们提前躲避灾难？@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就算这百万人真的能听从他们的调度，从灾难中活了下来，又要如何安置他们呢？第五区的人会作何感想？
“这事儿交给我。”夏年说道，“……交给星庭。”
她的语气笃定而坚决，就像只是应下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差事般，德里克甚至听出了自信与轻松。
【系统，和去年刚开始传播信仰那样，创造梦境、散播神谕需要多少信仰值？】
【每个信徒十点信仰值，非信徒三十点。】
【我现在还剩多少信仰值？】
【……两百多万。】
夏年深吸了口气，缓缓道：【足够了。】
……
米歇尔打开她那扇生了锈的门，看了一眼外面依然如同倾盆般的雨。
这雨已经下了好几天了。
由于天气不好，暴雨帮的活动也基本上都暂停了。她的弟弟自从恢复正常之后，便找了个厂里打螺丝的活干着——具体是不是打螺丝她也不知道，反正都差不多。
感谢之前矿创反面典型做出的杰出贡献，现在大部分血汗工厂都不敢做得那么明目张胆了，生怕悍不畏死的群星之子给他们来一记重拳，打得他们摸门不着，所以工作环境倒是有所改善。
米歇尔也因此不大担心她那个光速加入了群星之子的弟弟。
……她真正担心的，是住在对面的夏年。
她已经很久没有回过半月巷了。
米歇尔站在门口，扬起脸吸了吸鼻子，嗅到了空气中弥漫着的愈发令人不安的海腥味。
以往这种味道总是若隐若现的，大多数第六区人也早就习惯了。但此刻，连早就习惯了海腥味的米歇尔的鼻子，都能嗅出这明显的变化来。
她微微皱起眉，在心里暗骂了一句：“这狗屎一样的破天，天天就知道对着第六区下雨，怎么不把临星山上那帮婆罗门给冲下来呢！”
一边骂着，她一边走到了夏年的屋子门口，来回踱了几步，又一脸郁闷地回了自己屋子。
小年还在第二区没回来，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当时Omega级失控体爆发的时候，米歇尔在东区，只是在电视上了解到了此事。因为和夏年有关，她就在义眼里面挂了个小屏幕看直播，当看到夏年走出诊所、忽然倒下的时候，她险些心肺骤停。
好在小年没事，而且很快被送到了第二区，那边条件好，她应该很快就能康复吧。
……就是不知道她还会不会回来。
那么多上层区的人都希望她能留在上层区，小年经手的感染病患者稳定率超高的事情终究还是暴露了。
果然是金子在哪里都会发光，哪怕是第六区这种垃圾堆一样的地方。
一想到这里，米歇尔就觉得有点丧气。她想小年都不能说是金子了，根本就是传奇，这样闪闪发光的人，当然是不应该被困在第六区这个鬼地方的。
但她又存着那么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想着也许小年有过那么一点喜欢过第六区，至少喜欢过这里的人呢？
……虽然不曾同富裕，但至少共患难过嘛。
……怎么越想越觉得丧气了。
半晌后她到底还是自暴自弃般叹了口气，觉得自己简直是拧巴到可笑，都不像自己了。
于是她又回到了自己的屋子，关上了那扇长出了红色铁锈的门。
就在门关上的瞬间，她忽然感觉眼前一黑。
——并非晕眩，也并非生理上的病变或义体故障所导致的。她思绪清晰，只觉自己忽而远离了大地，朝着天穹升去。惊呼声被吞没在真空之中，她再度睁开眼，骤然看见漫天的星河朝着宇宙每个虚空之所流淌而去，寒冷所凝结的冰霜在她皮肤上一寸寸蔓延攀爬，而她低下头看去，身体却完好无损。
她立刻想起了当初自己被感染义体病之时所见到的幻象，想起了给予自己第二次生命与希冀的、来自遥远星空的神祇的力量。
她的心脏陡然砰砰直跳，心下已然明了，这是一场神迹的再现！
第 172 章
意识到自己再度看见了神迹的米歇尔连忙集中注意力。
她抑制住自己的激动和敬畏, 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像是要全都刻进脑子里。
然而她所看见的画面、所听见的声音却匆匆自她的脑中流过，明明感知之时清晰无比, 记忆相关的器官却像是集体罢工了一般，不肯将那些景象和声音记下。
一阵强烈的失重感传来, 她恍惚间以为自己从天穹之上落入了海中, 抬起眼只见星星点点的灯火，遥远而模糊。
那些灯火愈发明亮，直到她的眼前尽是刺目白光。
她终于自幻境中醒来。
米歇尔一把扶住了墙壁，甩了甩脑袋, 再度看清了周围的景象。
——依然是她的屋子内，没有任何变化。距离她短暂失去意识仅仅只过去了一瞬, 尽管在她的认知中，那段幻境至少持续了一分钟。
大量的信息在不tຊ断被忘却, 唯有一个念头, 在米歇尔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就像是被人打上的刻印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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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歇尔想, 或许那不是被别人打上的, 而是她自己亲手刻上去的。
以恐惧、惊慌、险死逃生的庆幸、狂喜与希冀为刻刀，拼命让自己记住的，群星之神真正想要告诉她的未来——
“今夜, 就在今夜……”她喃喃说道, 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来，“必须要赶在大涨潮之前——必须要告诉所有人！！”
她立刻拨通了自己弟弟的联系方式, 第一时间将这个消息告诉亲人。
然而对面却一直都在通话中, 连续打了三四次都没能接通。好不容易接通了，弟弟的声音大吼大叫着传来：“姐你在干什么啊为什么一直都在通话中！”
米歇尔：“我还想问你怎么一直都接不通呢！听好了——”
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说道：“快撤, 今晚要大涨潮！！”
说完后两人都愣住了，随后米歇尔听见外面有人在疯狂地敲自己的门，莎莉的声音传来：“米歇尔！米歇尔！别睡懒觉了，快起来！第六区要大涨潮了！！”
听得门内没动静，莎莉用力踹了一脚房门：“草，睡得跟死猪一样，我先去通知玛丽太太和阿吉他们——”
米歇尔连忙去开了门：“在呢在呢，莎莉你又是怎么知道这事儿的！？”
“你说呢？我梦到的行不行？”莎莉翻了个白眼，“想活命就赶紧跑路吧，我去通知其他人！”
说完莎莉掉头就走，米歇尔的通信频道内，她的弟弟还在说着话：“姐，你是不是也接到了神谕？我们厂里好多人都看到了，他们已经收拾东西回去通知家人了！”
米歇尔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每一个群星之子都接到了神谕！
第六区有一百多万人口，按照她的体感，群星之子至少占据了五分之一，也就是至少二十万人。
她忽然感动不已。
果然……果然神是深深爱着他们的！祂不会放弃每一个信徒，更不会放弃每一个生命。那些无法聆听神谕的生灵，祂也依然让群星之子去拯救了，不是吗？
……是的，祂让群星之子去拯救他们。
米歇尔振奋了起来，她看了一眼现在的时间，深吸了口气。
“……还有十一个小时。”她喃喃说道，“必须……要让每个人都及时撤离这里！”
……
此时此刻，矿坑内。
辛妍从一阵恍惚中醒悟过来，她那操纵着挖矿机械的义肢停下了作业，从精密的仪器之中抽了出来。
一旁的监工立刻厉声说道：“喂！那边的，怎么突然停下来了！”
辛妍没说话，只是面露错愕地看向她身边的另外一个矿工，两人对视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中确认了一个信息。
——神谕到了。
“大涨潮。”辛妍自言自语般说道。
几乎是同时，所有的矿工都停下了手中的作业，他们面面相觑，很快就反应过来：
“神谕！是神谕！”
一声惊呼响起，瞬间如同轰雷般骤然炸响，将挖矿机械的噪声全都掩盖了下去！
监工们集体傻眼了，他们都知道这帮矿工路子野，是临星城百年来唯一敢直接堵门罢工的工人群体，但谁能想到这帮人居然这么野？
什么身孕不身孕的？这帮矿工难不成是在找新的理由罢工不干吗？！
只见这些工人们二话不说，就直接扔下了手里的所有工具，掉头就走。监工们急坏了：“喂，你们造反了？这还是上班时间呢！你们这帮——”
“快走！”辛妍回过头，对着刚才大呼小叫质问她的监工说道：“大涨潮马上就要来了，不想死就赶紧撤离这里！”
矿洞是整个临星城地势最低的地方，如果他们不尽早撤离这里，一旦大涨潮来了，绝无活路！
“你他妈在鬼扯什么？”监工甚至没能听清楚辛妍在说什么。
辛妍厌烦地转过身，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大涨潮！就在今晚，不想死就快走！”
监工吼道：“什么乱七八糟的！什么大涨潮，你们集体失心疯了是吧？这他妈又是什么罢工的新借口？公司给了你们第二次机会，你们还想来玩这一套是吧，好好好，你们这帮不懂感恩的猪猡……”
下一秒，他直接被一只精密裸露的金属机械手臂给抓住了领口，举了起来。
监工的脸上出现了慌乱：“你干什么！？”
这个第六区的工人想做什么？难道她想直接动手吗，这可是被监控笼罩的区域，她疯了吗？！
“你应该感谢群星之神让我们挽救生命。”辛妍死死盯着他，“但该死之人和想死之人不救，所以我说第三遍，也是最后一遍——今晚大涨潮，不想死就走！”
说完，她便直接将监工丢到了一旁。监工哆嗦着从地上站起来，愤怒、恐惧又错愕的看着矿工们匆匆离开的背影。
其他的几个监工都跑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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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经通知安全主管了！”一个监工说道，“妈的，这帮不知好歹的贱民！”
“他们真是越来越狂了，拿着工资不干活？到底是谁给他们的勇气，政府到底还管不管了，全给抓监狱里啊！”
“当初就说了不该聘用这帮人的，他们从根子里就已经坏掉了！”
只有那个被辛妍甩到一旁的监工脸色难看，回想着那女人强调了三次的话语。
“大涨潮……”他自顾自重复了一遍。
“什么？”其他监工看向他，不耐烦道：“你也被那群人传染了疯病？”
“我看什么群星之子根本就是一群搞精神控制的人，妈的，这东西入了脑简直就是思维控制器！”
“议会怎么到现在还没通过法案！”
那个监工沉默了良久后，略带不安地说道：“反正现在工人也都走了，我们在这也没什么意思，出去看看外面情况吧。”
……
此时此刻，整个第六区都已经陷入了“今夜就要大涨潮”消息的迅速传播之中。
第六区的群星之子人数众多，但毕竟第六区人口基数极大，所以真正意义上信仰星空而并非看热闹的，也仅占总人口的五分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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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几乎每个人都亲眼见到了“神谕”，并带着自己的家人朋友一起，随时准备收拾东西离开。
然而，他们很快就陷入了一个困境之中。
——离开，能去哪里呢？
当初第七区被大涨潮淹没，第七区人基本都死在灾难中，只有极少数人存活了下来，进入到第六区。
即便如此，都已经挤占了第六区人的生存空间，让他们长期排挤这些“抢饭吃的”。
现在第六区也要被淹没了，那他们怎么办？
去第五区和人抢饭吗？
更何况，这只不过是那些群星之子口说无凭的产物！谁就能保证，今晚一定会大涨潮？
在这样双重的思虑之下，竟然还有不少人不肯离开。
他们固执地呆在自己的房子或者工作场所里，认为自己半辈子的心血都在这里了，怎么能说离开就离开，而且还是为一个虚无缥缈的传言？
群星之子们劝告着这些固执的家人和朋友们，焦虑和不解逐渐引发了争执。
固执者认为群星之子简直就是疯了。
“简直就是荒唐！”
“大涨潮都已经四十多年没出现过了，怎么可能说涨潮就涨潮？！”
“就是说啊，你们别不是被人集体催眠了吧？”
“官方也没说要大涨潮啊，没看到天气的提前预警啊。”
“这不会是什么阴谋吧？把我们全都惊慌失措骗走，留下的人就可以把我们的财物席卷一空了！”
“说得有道理啊，那我们还是不要走吧……”
……他们辩论着，争吵着。即便非群星之子的人群中，这样的声量只占有一半，也已经足够响亮和吵闹了。
毕竟，激进的声音总是听起来尤为刺耳，且充满煽动力。
“根本就是一群骗子，指望把你们骗出工厂然后被公司开除，好让他们趁虚而入呢！”
群星之子们又气又急，却又无可奈何。
他们只能按照神谕的指示，坚守着不后退，并尽可能将这个信息告知每一个人。
但同时，又没有任何一个群星之子将此事散步到互联网上。就像是约好了一般，tຊ他们潜意识里就意识到了，这件事一旦被暴露到线上，会有更多更大的麻烦袭来。虽然这样的策略只能拖得了一时。
渐渐地，在群星之子的努力之下，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怀疑第六区的安危来。
毕竟三人成虎，更何况几十万人异口同声地重复同一句话呢？
左右也就仅仅只是一晚上而已，反正时间已经精准到了小时，他们就在那个时候离开地势过低的地方，找个高处站一站也就是了。
如果这是个骗局，那就只当自己是脑残，轻信了这种乱七八糟的谣言。
这样的做法也逐渐得到了大多数人的认可。反正按照那帮群星之子所说，大涨潮就算真的来，也得到晚上八九点呢，到了那时，他们看看情况再决定撤不撤好了。
……
神谕下达之后的第六个小时。
第六区在互联网上的声量本来就小，出了群星之子之后，更是被人为降权到了一个几乎发不出声的状态。
再加上群星之子刻意控制了该信息在互联网上的传播，仅仅只是通过家人、朋友之间的单对单方式进行信息传递。
刚开始，监控着网络环境的人发现第六区传出了今晚要大涨潮的谣言。
他们嗤之以鼻，嘲讽一笑，便以造谣为名将此类言论删除。
随后，他们惊奇地发现，这个谣言居然越删越多，删掉一条，冒出来九条！
“有没有人今晚一起跑路啊？”
“我妹妹非要拉着我一起走，说留下来肯定会死，有没有人组队啊？”
“不是，这个话题居然还真有人在聊？你们小心被封号！”
网络监管遇见了好多个发布此类信息的第六区帐号，刚开始还会降权、屏蔽，后来有几个看着不爽的直接封号了事。
于是，这个消息在互联网上居然被短暂地压了下来。
然而纸是包不住火的，随着第六区的人在社交平台上越来越多的交流和沟通，网络监管也开始发现不对劲了。
——这些第六区的人是吃饱了撑着不成？居然会传播这种奇怪的谣言？大涨潮，这都是多少年以前的老黄历了，怎么可能说来就来？
作为网络监管方，这些工作人员在高强度删帖封号了好几个小时之后，终于还是将此时汇报到了上级。
他们的上级，联合军警总指挥部的网络侦查部也是大惑不解。
这是什么恶作剧吗？这种恶作剧居然会有人信，这还是不是科技发达、信息传播快速的新时代了？
就算这几天确实是连着下雨，第六区还出了个Alpha级失控体把他们仅有的两个感染科医生都创进了医院，看起来确实多灾多难的很。
但这也不是你们发癫的理由吧？
网络侦查部的人心下纳闷，往第六区一打听，才知道有好几家工厂甚至因为工人集体去逃难，而直接暂时停工了。
——不是，这“难”到底是真的假的都还没有定论，人就跑了？
网络侦查部再仔细一查，发现直接停摆的基本都是群星之子，于是部门里的人各个都气笑了。
好啊，很好啊，这不是给下个月的修正案的通过再度填了把火吗？都已经闹成这样了，再不通过，就真是议会里有坏人了。
于是，在各方对此消息热度的刻意压制之下，当蒙特利知晓此事的时候，已经是神谕下达的六个小时之后了。
他知晓此事，还是网络侦查部的部长在联合军警总指挥部的大群里面提了一嘴，说第六区出了个古怪的和大涨潮有关的谣言，居然还有一堆人信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蒙特利在看到“大涨潮”三个字之后，瞳孔骤然缩紧了！
他猛地从办公桌后站了起来，险些掀翻了座椅，满脸错愕和不敢置信。
……这怎么可能？他们是从哪里知道这个消息的！？
第 173 章
一小时后。
蒙特利在一条昏暗的走道中穿梭。
这条走道似乎是山洞甬道, 十分昏暗潮湿，仿佛随时都有一层水雾凝结在墙壁上。甬道的地面崎岖不平，偶尔传来的远处滴水声伴随着阵阵的回声, 在洞内回荡。
即便是如此寒冷潮湿的场所，他依然满头大汗。
他终于走到了甬道的尽头, 一处明显宽阔多了的山洞。只是这里比起尚有微弱灯光的甬道更加昏暗, 几乎一片漆黑。
他不敢抬头。那片无穷无尽的漆黑中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蠕动着，沙沙作响。一阵阵阴冷的风从四面八方朝他裹来，夹杂着隐约的、怪异的、难以形容的腥气。
昏暗视野与漆黑的分界线处，有一台显示屏。
他走到了屏幕之前, 屏幕亮起了微弱的光来，将他的脸照得一片惨白。
他低声说道：“……先生, 计划出了一点意外，星庭的那些伪神信仰者试图阻挠我们的功业。现在距离第三次大涨潮只有五小时了, 如果那些第六区的贱民真的相信了他们的蛊惑, 那这次献上的代价不够，潮水可能无法维持住……”
一片寂静。片刻后, 黑暗中似乎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洞穴内愈发寒冷了。
显示屏上出现了一个光标，闪烁几下后，迅速打出了一行字来：
【你已经驽钝至此了？】
蒙特利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冷汗狂冒。
……可是他要如何让第六区的贱民全都不信星庭的话呢？虽然不过是一堆烂命, 但那帮贱民却依然珍惜得很，他们没理由不逃走。
若是今晚被他们召唤而来的黑潮未能吞噬足够的生命, 最终退潮, 他们所做的一切努力就都白费了。
而且他始终不能理解，星庭究竟是如何能将大涨潮的时间预测得如此之准的？！
他们社团拥有着最接近于神的力量, 才能通过那不可言说之物，算清功业启动的时刻。
可星庭之人又是怎样得知的？难道是他们所信奉的“伪神”告知了他们？
他说道：“先生，我们的敌人尚在暗处，凭借我们目前明面上的力量，恐怕短时间内奈何不了他们。”@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光标移动着，又打出一行字：
【他们在暗处，我们在最暗处，我们拥有着一切。】
【功业受到了影响，但你依然能将影响降到最小。】
蒙特利颤抖道：“我要怎么做？”
那光标在原地跳跃了良久，久到蒙特利已经快要在这寒冷与潮湿中站立不稳。
【算了，蠢货，我只教一遍。】
蒙特利立刻振作了精神，死死盯着屏幕上一行行冒出来的字，眼里的光芒越发明亮起来。
……
此时此刻，夏年已经回到了第六区。
她消失了整整两天，由于提前在第二区布里吉塔的诊所内留下过信息，所以这位会长帮她打了掩护。
此刻，依然有不少记者围在诊所门口等着采访这位从第二区跌落到第六区、又从第六区崭露头角、有望回到第二区的传奇人物，不知早已人去楼空。
夏年直接回了唐恩义体诊所，安德烈这会儿还在诊所内，正急急忙忙地打着电话，见到她回来大惊失色：“夏医生，你怎么回来了？！”
夏年有些纳闷：“我怎么不能回来？”
安德烈：“你赶紧回第二区去，今晚要大涨潮，留在这里会很危险的！”
夏年装傻道：“大涨潮？”
“就是吞了第七区那个大涨潮！”安德烈焦急万分，“这里不能留了。”
“那你还不走吗？”夏年说道。
“我在通知在我们这儿建过档案的病人。”安德烈说道，“我担心他们有人还不知道……”
一边说着，他拨打的电话也接通了，连忙对着通讯器说道：“我是唐恩义体诊所的安德烈，今晚八点到九点之间第六区会爆发大涨潮，请务必及时撤离……嗯，什么？”
他愣了一下，像是听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半晌后才说道：“什么时候的事情？”
夏年走上前去，听见通讯器里传来病人疑惑的声音：“就是刚才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医生？”
安德烈愣了半晌，才说道：“我……我去看看，你先稍等一会儿……”
挂断通讯之后，他看向夏年，说道：“……刚刚第五区政府发了通报，说今天……第五区封闭。”
夏年也怔了一下：“什么？”
安德烈一边说着一边找到了光屏遥控器，打开了新闻频道。果然，新闻频道中正在播报新闻tຊ：
“现在插播一条紧急通报，请全城的市民们注意，就在十分钟前，第五区的电站发生了不明原因的爆炸，导致了较为严重的燃料泄漏问题。该燃料具备强烈辐射，正常情况下此辐射对人体无害，但可能会造成雨水污染，十二小时之内的降雨中将会包含强烈且对人体有害的污染，可能会造成严重的义体故障、器官损害、皮肤疾病。
“为防止事态的进一步扩大，在第五区电站维修完毕之前，第五区将暂时关闭自由出入通道，请其他区市民在无必要事由的情况下，不要前往第五区！
“同时，由于十二小时内的降雨可能带来的污染，我们呼吁全市在接下来的十二小时内尽量保持在室内，不要轻易外出，外出也请做好防护措施！”
安德烈愣了足足半分钟，才反应过来这新闻在说什么。
眼眸中的怒火愈加旺盛。
“哪有、哪有这么巧的事情！”他气得再度结巴了起来，“偏偏就、就是今晚？”
第五区不允许自由出入，出入需要有正当必要事宜，却又不说什么才算是“必要”的，这根本就是给去往第五区的通道上了把没有钥匙的锁。
更何况这帮人还搞出了“辐射雨”这么一套说辞，来让全体市民都不要出门！
“辐射雨……什么辐射雨，这根本就是……空穴来风！”安德烈怒道，“哪有这种东西！”
辐射本身没有危害，和雨水混在一起就有害了？还带上“可能”两个字，就算后续证实了无害，造谣者也能撇清关系！
夏年眉头皱了起来。
——坏了，她已经尽可能让群星之子不要将消息过度传播出去，但显然纸根本包不住火，这迟早会让上面那些人发现。
她知道那些人可能会采取补救措施，但谁又能料到他们竟然如此恶毒。
这几乎就是不给活路了。
是啊，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过于巧合了，怎么偏偏就在传言要大涨潮的一天，突然燃料泄漏，突然辐射雨，突然不让出门不让进入第五区。
但大多数人都是不会思考的。
他们只消看到新闻的来源是所谓的官方媒体，是体量巨大的新闻号，他们便会相信——毕竟，这些大媒体怎么会错？错的肯定是那帮疯疯癫癫的群星之子！
夏年迅速去网络上看了看相关的信息，果然，已经有不少不明成分的人开始煽动了：
“群星之子还没有人取缔他们吗？笑死，之前还只是搞搞几个人的血腥献祭，现在是想愚弄整个第六区了？”
“我看那个第五区的辐射就是他们搞出来的！”
“说得太对了，一边散播大涨潮的谣言，一边把第五区电站给炸了，好呀，真是好恶毒的一出连环计！”@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们肯定就指望着大家都出去淋那辐射雨，淋到死，就满足了他们把整个第六区献祭给邪神的恐怖计划了！”
“大家可千万别信什么大涨潮不大涨潮的，不然就中了这帮贼子的奸计了！”
这些成分不明、却同一时间冒出来的奇怪网友们，一边抹黑群星之子降低他们发言的可信度，一边又以各种方式让第六区市民留在第六区，乖乖被大涨潮淹没！
是啊，只要过了今晚，谁对谁错就见分晓了。
可若是他们得逞了，第六区又有多少人能活着看到明天的太阳？
到时候，他们也能用一句“巧合”来搪塞过去，毕竟第五区电站泄漏是客观事实，只能怪第六区人确实运气不好！
安德烈气到浑身发抖：“……到底是谁想要埋葬第六区？怎么会有这种人！”
若是那些第六区的民众真的信了这种话……后果不堪设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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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现实往往残酷，无论多么荒诞的谣言，都一定会有人信，并信誓旦旦认为众人皆醉他独醒，就更别提这种看起来似乎“很有说服力”的传闻了！
这样下去，肯定会有不少人不肯出门，导致伤亡率大幅度提升的！
大概是因为过度疲劳，夏年感觉到了一阵强烈的晕眩。
【怎么会这样，我们该怎么办？！】系统在她脑海中急坏了。
【……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身体上的疲惫和心理上的疲惫几乎是同一时间袭来，夏年坐到了沙发上，撑着额头皱眉思考着。
为了将消息散布出去，信仰值已经基本清空了，她无法再借用密教系统的超自然能力做任何事——况且，那些超自然能力本身也有局限。
系统说道：【不然……再借用林诘栩的名义，让市政府那批人出手？或许他们有办法呢？】
夏年闭上了眼睛，掩盖了眼眸中闪过的愤怒和痛恨。
市政府？李长意和他的自由派？
如果第六区真的被淹没了，那活下来的人越多，对临星城政府而言就越糟糕。他们必然恨不得大多数第六区人都死在大涨潮中——
第六区没了，这些人要如何安置？最基本的生活补贴和保障由谁来出？岗位要如何提供？
如果提供不了岗位，犯罪率伴随着失业率一路狂飙，警力的投入经费谁来支付？城市不稳定了，世界议会那边会如何看待临星城？
第六区人本身消费力就不高，远不如其他区。他们人口大幅度下降，不仅不会到来劳动力短缺造成的生产力下降，反而可以让李长意政府宣布紧急状态，临时违反机械劳工限制法案，让大量的机器人进入工厂，代替人工劳动力。
由此，夏年也不难推断出，为什么会出现第五区封锁这件事情。
哪怕临星城政府真的知道了大涨潮的事情，也确认了灾难一定会发生，他们依然会做出与那些藏在幕后的敌人一模一样的选择。
这并不是靠着林诘栩的名义就能办妥的事情。
和她过去无数次遇见的困境一样，敌人毫无底线，太狠毒，又太强大。文明在野蛮面前似乎总是显得无力而又脆弱，哪怕它看起来如此美丽。
难道说就要功亏一篑？难道就要眼睁睁看着悲剧第二次发生吗？
夏年咬了咬牙，睁开了眼睛。
不。
她拒绝妥协！
既然战斗已经开始，那么不到最后关头，还不知道捅入敌方心脏的究竟是谁的剑！
“看看这次谁会赢吧。”她低声说道。
第 174 章
新历211年4月14日, 晚上八点。
罗欣坐在自己那狭窄的、仅有十平米的出租小屋内，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胳膊。
“妈的，都怪这破雨。”他嘟囔着说道。
肯定是因为太潮湿, 导致进水了，不然他这柏塔五年前的旗舰版义肢怎么会突然不灵光了呢？
一边抱怨着, 他一边看了一眼时间。
已经是晚上八点了。
到了这时候, 母胎单身汉、日常自闭的牛马打工人罗欣才想起来，今天有好几个压根不熟的工友拉着他，跟他说今晚八点到九点之间要大涨潮。
罗欣自然是一笑了之。
……开什么玩笑，大涨潮？这帮人是没睡醒, 还是天天给他们那群星之神磕头把头给磕坏了？
这帮人要是把这精力都花在工作上，何愁工资不涨？不像他, 每天都铆足了劲打工，年纪轻轻月薪就高达一千五一个月, 每天都享受着周围人异样的目光。
况且, 今天第五区电站还泄漏了，外头的雨可都是带辐射的, 要是落在皮肤上还不知道会引起什么故障呢。
——罗欣忽然脑子里灵光一闪。
破案了！
原来如此, 所以他的胳膊才会出故障！
果然外面那雨是碰都碰不得，他只是稍微淋到了一点就变成这样了。
那可是他花了好几年的积蓄才买到的好东西！
他越想越气。
外头都已经这么糟糕了，那帮群星之子居然还呼吁大家晚上八九点跑出去, 往地势高的地方跑。
他就纳了闷了, 这鬼天气呼吁人出去，这不是想害人是想做什么？还往高处跑, 往高处争先恐后地淋雨是吧！
果然, 那帮群星之子就是一群邪教。
他们要么脑子空空，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要么就是一肚子坏水, 整天憋着坏想要害人。
还好他罗欣足够机智。
想到这里，他心中又油然而生一股优越感。
瞧瞧，还得是他，聪明机智又善良，虽然身在第六区，但那是因为机缘还未到，他再努力努力，上层区的人一定会发现他这颗沧海遗珠。
凭借他的优秀，去个第三区还不是手到擒来？
至于下层区，尤其tຊ是这个第六区……罗欣轻哼了一声。区政府就是一群尸位素餐的寄生虫，和他们打交道最多的治安管理局更是一群头脑空空的懦夫和自私鬼。
平日里所谓维护秩序开罚单的时候就来得比谁都快，现在天下下污染雨了，他们连一句示警都没有！
他下班回来更是没在路上看到半个警察，这么特殊的日子都不多派点人，还能指望那帮饭桶什么？
……不过话说回来，他回来的路上确实没看到几个人，别说警察了，连路人都比平时少了很多。
他心里泛起嘀咕。
难不成真的都跑去避难了？不会吧，都这么蠢吗？
算了，不管他们，这些蠢人被雨淋成植物人才是最好的，免得把第六区的营养膏都给吃贵了。
他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打算看点短视频配点营养膏把晚饭给混过去。现在也确实不早了，他肚子咕咕叫。
然而短视频却怎么都打不开，通讯网络一直显示连接中，却迟迟连接不上。
罗欣疑惑地想着，第五区电站炸了，怎么能把我们第六区的网也给弄坏呢？
没有视频就吃不下饭，罗欣只能往窗子旁边靠近，想着没准离室外近一点，信号就能好一点。
然而，信号并没有变好。他打开了窗户，也顾不得雨水可能会落进来了，然而就在窗户被打开的瞬间，他忽然从噼里啪啦的雨声中，听见了一些不同寻常的声音。
——风的呼啸声，雨的坠落声，地面的震颤声。他听见了犹如万马奔腾般的轰鸣，仿佛大地的心脏在鼓动，又如同有什么怪物正在从地底苏醒，而风声是它沉重的呼吸。
空气中的海腥味比以往任何一个时间都要浓烈。
一种极度不详的预感漫上了罗欣的心头，他忍不住撑起了伞，从窗外探出了头，望向四周。
在闪烁着霓虹灯光的街道尽头，他终于看见了那轰鸣声的来源。
——海啸。
即便是在数百米之外，罗欣依然感受到了那势不可挡的、吞没生命的冲击力。它如同一阵摧毁一切的飓风，霓虹灯和广告牌、甚至于空中悬挂着的杂乱的电缆，都在其冲击之下迅速垮塌！
罗欣几乎被眼前这末日般的景象震撼了，他长大了嘴巴，动弹不得，直到他看见街道上冒出来了一些哭喊着逃命的人。
他忽然就反应了过来，双腿几乎要软倒在地上！
大涨潮！
真的大涨潮了！
上一次大涨潮时他还没有出生，对其的印象只停留在上一代人模糊的描述中，也因此毫无概念，更不知道其排山倒海而来时，究竟有多么可怕。
他居住在第六区的外围，本来就是临星城目前地势最低的居民区，涨潮时候首当其冲——
他明明已经接到警报了，可他居然不肯相信！
罗欣连滚带爬地从二楼窗外跳了出去，几乎被吓到涕泪横流，哪里还管什么辐射雨！
他看见远处一些来不及跑的人被潮水吞没，那么小小的一个身体，在潮水面前连蝼蚁都不如。
……原来人在灾难面前如此渺小。
他掉落在地上，本来就已经出了故障的手咔嚓一声，外壳出现了一道裂缝。但罗欣已经完全顾不得这点小小的损伤了。
跑，快跑！
那潮水速度太快了，只是跳下二楼这么短短几秒的时间，它就已经前进百米，张开血盆大口，朝着街道上每一个夺命狂奔的人咬来！
罗欣只能赶紧爬起来，朝着第六区内围拼命奔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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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有不少海拔相对较高的山丘，还有筒子楼，只要能上到山顶，爬到楼顶，他就可以活下来！
可是，可是那边距离他所处位置还有好几公里远，看着似乎很近，却像是隔了千万里远！
怎么可能来得及？怎么可能逃得了？
为什么不听警告，为什么不早点离开，为什么要自作聪明地留在危险地带！？
他越想越后悔，不多时已经是涕泪横流，然而已经无人能看见他的眼泪了。
他不过是奔跑了数十米，便被如猛兽般袭来的潮汐彻底吞没！
水流涌入鼻腔时，刺痛般的感觉瞬间袭来，伴随着极为强烈的恐惧，他全身被水所控制，无法呼吸，无法挣脱。
他感觉水里有什么东西撞到了他，暗流推搡着什么东西撞击他的腿骨，撕裂般的痛楚传来，他想要张开嘴惨叫却只能吞下一大口苦涩咸腥的海水。
周围越来越黑，求生欲让他疯狂地向上游动，然而水流太急，他连挣扎都显得像个玩笑，也根本抓不住任何东西。
要死了吗？
他的意识越来越模糊，就连恐惧似乎都开始慢慢远离他。
……要是，当初听那些群星之子的劝告就好了。他想着。
可这世界上哪有什么后悔药呢？
就在他彻底放弃挣扎的一刻，一只手突然不知从何处伸出，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被潮汐裹挟着、全身都要散架的罗欣获得了锚点，他下意识地抓住了这最后的求生稻草，拼命想要往对方身上爬。
救命啊，救命啊，救命啊——他在极度的恐惧和惊慌中早就没了理智，只能朝着抓住他的人拼命靠去。
那只手抓的愈发紧了，随后，罗欣便感觉到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大力量传来，那只手硬生生把他从激流之中拽了出来！
重新获得空气的罗欣用力汲取着满是腥气的空气，他依然意识模糊，只能看见救了他的人满身都是警用义体，胸前第六区治安管理局的标志在夜幕之下反射出雪亮的光芒。
他抬起头，看见一双凛冽如冰雪的蓝色义眼，在暴雨中如同星辰般亮起。
“警……警官……”他模糊不清地说道，“救命……”
他在颠簸中感觉自己被人背了起来，顺着已经被淹没了最下方两层的建筑向上迅速攀爬，最终被丢在了屋顶上。
他听见那位警官一连串报出了好几个坐标：“……扫描到目标地点尚有生命迹象，快点去救援！”
罗欣趴在地上吐出了一大口海水，他体内老掉牙的维生系统已经开始吃力地作用起来，将海水从他的呼吸系统内紧急排出。
那个警官见他暂时不会死，留下一句：“在这里等运输车！”
便再度离开，朝着下方已经愈发高涨的潮汐中飞驰而去！
罗欣吐了个半死，好不容易恢复了正常呼吸，才踉踉跄跄地爬了起来，想要感谢这位救了他一命的警官，对方却早已经不知去向。
他跑到屋顶的围栏边，朝着下方望去，登时肝胆俱裂——
水位已经上涨到了接近十米，这距离他跳窗逃生仅仅才过去了不到一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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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所处的屋顶高度大约二十米，水位还在不断升高，低矮的屋子早已被没过了屋顶，那些违章建起的棚屋更是被冲垮，各类建筑材料在潮汐中翻滚着，如同攻城的巨石般四处冲撞。漆黑的浪潮撞击在外墙上，卷起数米高的海沫。
他看见潮汐中有人在翻滚求救，更看见好多个安装着警用义体的警察从运输车上毫不犹豫地跳入水中，一个个将那些被淹没的人救上来！
可是，这还不够。
这远远不够。
罗欣看着愈发上涨的水面，浑身都在暴雨中颤抖着，却不是因为仿佛要浸入骨髓的寒冷，而是尚未脱离死亡阴影的恐惧！
第六区有近百万人，即便绝大多数人都听了群星之子的劝告，提前去往高地避难，剩下未能提前撤离的也以能在发现涨潮后，以最快速度做出反应——至少人口密度最大的内围居民还能有时间撤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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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如此，第六区外围也至少有近万人没来得及逃走！
治安管理局就算全员出动，数百个具备战斗能力的警察在到处奔走救人，他们也不可能在短短几分钟时间内救完这么多人！
屋顶上已经聚集了越来越多的人，他们与罗欣一起满脸恐惧、泪流满面地低头看着不断上涨的水面。有些人蹲在地上大哭，喊着他们的亲人和朋友还没能逃出来。
罗欣却分明看见，有个正奋力救人的警察被飞驰而来的钢板砸中了脑袋，消失在了漆黑的潮水之中。
他脸色苍白地被钉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想，如果他们当初听话，如果他们能少点傲慢，会不会一切原本不会这么惨烈？
……
德里克一只手抓住一根已经弯掉的路灯，另一只手拎着一个刚被他捞起来的市民。
他用tຊ力一跃，顺着墙壁跳上了最近的屋顶，将人放了下来。随后，他在频道内吼道：“救援呢，救援还没到吗？！”
警员已经开始减员了，再这样下去，人根本救不完！
许开舟在频道内回复道：“联合军警……那边……不……消息，信号……”
声音到这里就中断了。
德里克心下一寒。
第六区没有信号，联合军警那边迟迟不派出支援，第六区几乎已经是四面楚歌。
他却根本来不及愤怒，只能接着寻找下一个救援目标。
……联合军警那边不及时派出支援，就光凭着他们第六区治安管理局的运力，根本来不及将这么多人救出来！
更别提涨潮还在继续，被淹没的人只会越来越多，他们两条腿根本不可能跑得过洪水！
他跃入水中，心有些乱，险些呛了口水，好不容易又拉上来一个已经被淹的半死的，又险些被飞驰而来的广告牌砸飞出去。他只来得及看见那从身边飞过的广告牌上写着“柏塔新品”四个大字。
他将人拖上屋顶，水位线已经快到十五米高了，不少稍矮的屋顶都已经开始漫水，他放眼望去，便能看见大量聚集在屋顶的难民在撕心裂肺地呼叫着救援。
可是警力不足。
警力不足！
治安管理局有三分之一的文员，无法参与救援，剩下的所有能出外勤的警察都在这里了。可他们救了再多的人也只是拖缓了他们的死亡时间，毕竟大型的运输车就只有几十辆，一趟来回最多只能运不到一千人！
伤亡人数在不停增多，受灾市民在不断增多，水位还在不断上涨！
他想到此处，动作停顿了一下，一条缆线扑面而来，死死缠在了他脖子上，将他直接拖拽着在潮水中翻滚出去十多米。
他呼吸受阻，但反应极快，抽出刀就朝着缆线砍去——
“咔！”
一声巨响，他感觉自己撞到了什么东西，没能砍中缆线，视线再度清晰后，他看见一个白色外壳的机器人拽住了缆线的另一端，用力一拽，缠绕在柱子上。
他怔了一下。
这是……医用机器人？
他似有所感，稳定住身形之后抬头看去，空中正悬浮着三辆带着唐恩义体诊所标记的运输车，一台又一台明显被改装过的医用机器人不断从运输车上往下跳，足有三十多台！
它们的装甲被加强过，机动性更是超出了普通医用机器人一大截。它们落入水中，引擎轰鸣，如同快艇般在水面上迅速游动起来，朝着四面八方冲锋而去！
运输车上的夏年朝他挥了挥手。
“唐恩义体诊所来支援了，局长！”
德里克怔了一下，他在恍惚间感觉自己看到了一缕明亮的、温暖的阳光，仿佛曙光初现。
但很快，他的理智先于情感作出了反应，他喊道：“夏医生，不要靠近这边，你去安全的地方！”
“我不会离开这里的。”夏年说道。
她看着脚下这片被逐渐上涨的潮汐吞没的土地，神色恍惚了片刻，仿佛再度回到了四十多年前。她想起在她身后穷追不舍如同怪物般的潮汐，还有那只拉着她在贫瘠荒凉的土地上奔跑的手。
“救人是我的天职。”她说道，“况且，我并不是一个人。”
第 175 章
另一边。
伊芙奋力从水中拉出了两个十来岁的孩子, 一手一个抱着他们爬到了路灯上。
“抓进。”她说道，“不要松开！”
水流过于湍急，且还在不断上升, 她一次只能送一个孩子到屋顶上。
她对两个孩子中年纪稍长的哥哥说道：“我先带你的妹妹上去，你抱住路灯不要松手, 我马上就回来救你！”
哥哥满脸惊恐道：“不要, 不要，带我一起，不要把我丢下，求你了求你了——”
“我会回来救你的, 你不要怕……”伊芙想要背着妹妹先离开，却被哥哥一把抓住了手腕, 他已经惊恐到话都说不利索了：“我不想死，我不想……求你了！”
伊芙没能挣脱他的手, 又不敢太用力以免伤到他, 眼看着潮水越来越湍急，水位越来越高, 她发现路灯已经快要撑不住了。
坏了——
伴随着咔嚓一声, 一块被洪水冲碎的混凝土砸了过来，径直砸在了路灯上。
路灯猛地一歪，三人都险些直接被潮汐冲散, 哥哥更是没能抓稳, 下一秒便被水流冲得倒飞了出去！
他的惨叫淹没在水流之中，伊芙瞳孔骤然一缩, 一股巨大的悲伤、绝望与愤怒涌上心头。
可她还背着一个孩子, 她不能再冒险去救，也不能继续抓着这已经明显无法承受的路灯, 不然两个孩子可能都——
怎么办，怎么办？！
就在这短短半秒的时间内，伊芙必须做出决定。她只觉头痛欲裂，像是有一把钝刀子从她的心头硬生生碾了过去。
她只能咬着牙，强忍着悲恸，带着妹妹上了屋顶。
“我哥哥——求求你救救他，他被冲走了！”女孩一落地便哭喊着说道。
伊芙来不及安慰这个女孩，她立刻冲到了屋顶的边缘，开启了生命体征扫描，却找不到刚才那个被冲走的男孩了。
她心头顿时一片寒凉。
……没能救下来。她又没能救下来。又是一个没有机会体验未来广阔人生的、年幼的生命，就这么从她指缝间溜走了——
“嘿，条子！”
一个吊儿郎当的熟悉声音在背后响起。
伊芙怔了一下。
她连忙回头看去。即便是在下着雨的、光线昏暗的夜晚，她依然一眼认出来，说话的人居然是暴雨帮那个热衷于带头肇事的女混混米歇尔！
她此刻正蹲在屋顶的边缘，嬉皮笑脸地拎着一个半昏迷状态、不停往外吐水的男孩儿：“是你弄丢的东西吗？”
“你——”伊芙转过身，一把接住了被米歇尔扔过来的男孩。@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错愕地看向米歇尔，后者却抢着说道：“知道你要说什么，不用谢。要是第六区人大片大片的死，我们暴雨帮就要少收保护费了，这一点也不可持续发展。”
米歇尔说完便咧开了嘴笑起来，她站起身，再度朝着海水跃去。
伊芙听见她的声音被夜风夹带着传来：
“就让暴雨帮来帮把手吧，可别把这当作是示弱，条子们！”
……
夏年的声音并不高，但却盖过了呼啸的风声和浪潮声，准确被德里克捕捉到了。
他听见她说道：“我并不是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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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一个人？
德里克还没能反应过来，便看见夏年身后突然钻出了一个脑袋。
“好好好，完全录下来了，好帅的台词！”路易大喜过望道，“这真是个好素材！可惜现在不能直播，第六区的信号真是烂透了！”
夏年无语地将他的镜头推到了一旁：“别拍我。”
路易撇了撇嘴：“太淡泊名利了，夏老师。算了算了，我去拍其他警察们。”
——今晚的一切必须要被记录下来。
他们必须要留下影像，来向全世界宣告，这起发生在第六区的惨案究竟是如何开始，又是如何被漠视的！
德里克：……虽然确实不是一个人，但这网红似乎暂时起不到什么救人的作用。
也就在此时，他的警用频道内断断续续传来了一些警察的通讯信息。
他通过那些模糊不清的碎片，很快搞明白发生了什么。
——暴雨帮居然来支援他们了！
德里克愣怔了一下，便立刻顺着墙壁爬到了屋顶。他站在高处，望向这片迅速被淹没的第六区。
他看见目之所及之处，有越来越多的人参与到了这场争分夺秒的救援之中。他们从安全的地方而来，朝着危险的地方而去，义无反顾，如同朝圣路上心无旁骛的信徒般。
此时此刻，他们已经不再有什么警察与帮派之间的天然沟壑。
他们只有一个共同的目的，那便是救人。
——在这场看似无可抵御的灾难之中，救下第六区，救下他们共同的家园！
暴雨帮至少有两百人参与到了这次救援之中，虽然并不到他们全部帮众的五分之一，但也为力量不足的警队注入了强心剂。
像是被什么信念驱使着，又像是被什么理想吸引着，他们甚至无惧生死，一次次朝着潮水中跃去。
那分明是一次次朝向死亡，他们却像是要争夺桂冠。
“tຊ别在这偷懒啊，条子！”
一个大嗓门传来，德里克朝着声音望去，便看见一个大块头雇佣兵从运输车上跳了下来，他的身后还跟着好几辆运输车，与足足有六七十个不同级别的义体人！
德里克一眼就认出了他们佩戴的标志——
“巨岩队、风暴队、铁狼队、战争之心……”他在心下一一将那些队名念了出来。
——全都是第六区的雇佣兵团队！
这帮雇佣兵向来是只认钱不认人的，甚至还有好几个队是从云川城过来的。云川城武德充沛，雇佣兵行业更是行业翘楚，各个都是人才。
无论是从哪个角度去看，他们的出现都比暴雨帮更加不可思议一些，毕竟救人可是赔本赚吆喝的买卖，这太危险了，肯定会有难以避免的伤亡。
就连训练有素且义体配套齐全的治安管理局，都已经减员不少了！
很快，从云川城来的风暴队的队长便一声暴喝：“给老子上啊，为了赤狮老大，为了星庭，为了群星之子！！”
那帮云川城来的雇佣兵们立刻跟着大吼了起来：“为了赤狮老大，为了星庭，为了群星之子！！”
一边吼着，他们一边四散开来，带着各种武器、勾爪、悬浮设备、固定器具便冲向了潮汐之中！
温泽在暴雨中揉了把眼睛，无奈地对着德里克摊了摊手：“云川城来的赤狮脑残粉，跟咱们本土人抢生意也就算了，还他妈抢功德——”
说完他对着身后的巨岩队众人吼道：“别输给这帮臭外地的！！”
“冲啊！”巨岩队众人也大吼着，乌泱泱地冲向了深不见底的、越来越高涨的潮汐。
这股强大的有生力量加入了大涨潮救援队，治安管理局的压力骤减，效率也大幅度提高！
德里克那满腔险些被潮汐与暴雨浇冷了的血，再度热了起来，如同从心底点燃了一把火。
不一样了。他想着。
第六区到底是和第七区不一样了。
同样倾盆的暴雨，同样的如黑墙般压下来的夜幕，同样呼啸的风声与咆哮的浪潮声，同样痛苦的哀嚎和挣扎的难民，同样不肯伸出援手的上层区。
但他们拥有了凝聚力，以及归属感。
不论到底是谁、是什么将他们凝聚在一起的。
只要他们在面对灾难之时，再也不是惊慌失措地四处逃窜，瞬时溃败，一切就都还有希望！
……
然而，随着被救出来的难民越来越多，水位也愈发上涨。
第六区的外围已经基本被完全淹没，只剩下一些高层建筑的屋顶，如同一个个孤岛般漂浮在黑沉沉的水面之上。时不时有卷起的海浪扑向海岛，如同觅食的野兽。
难民们手拉手互相拽紧，避免被冲入水中。同时也惊慌失措地呼救着，希望赶紧来运输车将他们运到地势更高的地方。
不然，数分钟之后，就连他们现在能立足的孤岛，也会被完全吞没的！
治安管理局、医院、雇佣兵和暴雨帮的运输车已经全部出动，每一辆都满载运人，但一次来回最快也需要三分钟，照这样的速度，最多只能救五分之一的人。
第六区确实有不少民众也有自己的载具，但大多都是廉价的地面车，无法浮空，在大涨潮时根本起不到半点作用！
所有人都心急如焚。
——为什么，为什么联合军警总指挥部的支援还不到？！就算那帮上层区喝茶看报的老爷们晚上不上班，派遣无人驾驶的运输车总该是举手之劳吧！
难不成他们付出无数代价救上来的这么多人命，居然会因为运不走，而活生生再被死亡吞没第二次？！
……
与此同时，第一区，联合军警总指挥部。
指挥部内已经是忙成一团乱麻。
“水位线已上涨6.82米——不对，不对不对，水位线检测器信号丢失，该数据为两分钟前更新！”
“通讯无法连接，第六区信号已经全部丢失！”
“快他妈去把那帮技术员都给我叫来加班！”
总指挥长卫原峰眉头紧皱，死死盯着因为信号中断布满了雪花点的通信频道。
……真他妈倒霉！
怎么偏偏轮到他的任期内出现这种事情！
什么狗屁大涨潮，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
这种灾难事件处理好了是分内之事，处理不好分分钟就能引起民愤，完全就是吃力不讨好！
最恶心的是，内阁的那帮人也不知道在干什么，大型警用军用运输车的调令迟迟下不来，就像是第一区的通讯频道也受到了影响似的！
实在不行，就直接派遣算了，等事情结束了再去向上汇报——
“总指挥长。”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卫原峰看过去，是特勤部部长蒙特利。
卫原峰的脸上露出了些许厌恶之色来。
特勤部，总指挥部最特殊的部门，虽然名义上隶属于临星城联合军警总指挥部，但却直接受内阁管辖。
正因如此，每一届的特勤部部长与总指挥长之间的关系都相当尴尬。
“你怎么还在这里？”卫原峰语气不善地说道，“你的人都赶紧派出去，要是因为第六区这事儿搞得内阁、议会和柏塔不高兴——”
“我来是为了通知联合军警总指挥部，第六区目前的感染浓度已经达到了新历元年以来的峰值。”蒙特利说道，“特勤部的所有干员全是感染者，他们无法前往第六区执行任务。”
卫原峰直接转过身，他是个Alpha义体人，经过改造的高大身躯超过了两米。
相比之下蒙特利便显得矮小很多，但比起狂怒的卫原峰，他显然更为气定神闲。
卫原峰怒道：“你的意思是特勤部今晚要袖手旁观！？”
“这是为了避免事态升级，况且，我已经拿到了内阁的许可。”
“……这帮混账！”卫原峰将手中的平板砸向了墙壁，“那你们至少把所有运输车都派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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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你们一样，总指挥长，内阁的调令未到，我们无权调用大型警用载具和武器。”
卫原峰都惊呆了。
特勤部这帮人向来是处理突发失控事件的，都是“突发”了，自然根本不需要什么调用权限——即便名义上是需要的，但在平时这帮人也压根没遵守过！
这世界上哪有这么灵活的条例？！
“哦对了，还有件事……”蒙特利压低了声音说道，“我和上面联络过，按照他们的意思……本次大涨潮还是顺其自然比较好。”
卫原峰一时没能理解“顺其自然”的意思。
蒙特利脸上闪过一丝微笑，他想着，这位总指挥长这么多年了都没能被调去奥尔帕斯，果然是脑子不够灵光。
“大涨潮之后，如果不退潮，那么第六区至少有一半的土地都废了。救那么多人出来，谁出钱养着他们呢，内阁，还是柏塔？”蒙特利低声说道，“千万不要试着去打破平衡，总指挥长。这是天灾，不是我们的错。”
卫原峰看着他，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如果上层真的是这个意思，那便难怪他们一直都收不到回信了。
而且，那些最高层的人如果真的铁了心维持平衡，恐怕就算总指挥部强行出动，运输设备内部安全设备也会被锁死，无法启动。
……他不得不承认，蒙特利真是一条可恶的毒蛇，而可笑的是，他自己也不遑多让。
良久之后，他似乎是叹了口气，转过身，对着指挥部其他人说道：
“按兵不动，等待调令！”
人都是趋利避害的，只能先苦一苦第六区市民了。
第 176 章
第二区, 特勤部。
“让我过去。”
叶叙一脸阴沉地看着挡在自己面前的机器人。
“未能检测到权限，请联系上级部门确认权限后通过。”
“我不需要权限也能通过！”叶叙上前半步，眼中闪过些许冰冷的杀意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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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区突发大涨潮, 特勤部却什么都不做！作为军警系统的重要组成部分，作为市民的守护者, 他们怎么能无所作为, 甚至还不让想要有所作为的人出去！
在他的身后，好几个特勤部其他小队的人都无声地看着。
其中有人劝叶叙道：“黑雨衣，部长已经下过命令，特勤部今晚不得出动。tຊ”
“第六区的感染浓度太高了, 我们过去会有失控的风险。”
叶叙简直都要被气笑了。
失控的风险？
他们特勤部每天都面对各种各样的失控体，那时候怎么就不说浓度的事情, 怎么就不说失控的风险了？
那照这么说，普通人处在感染环境中有被感染的风险, 感染者有失控的风险, 那干脆只要出现了感染环境，就直接划成无人区得了！
不过就是找了个借口隔岸观火罢了！
（嘻嘻嘻……你想要反抗？就凭你吗, 可怜的、弱小的、一无是处的废物……）
（真是好让人感动的正义感啊……）
（真可惜啊, 你很快又要忘记我们了……但你也从来没有认真聆听过我们，对吗？）
（陷入癫狂吧，陷入癫狂吧, 把一切都献上吧！把他们全都杀光！全都杀光！全都杀光！）
“都让开。”他冷声说道, “我现在就要出去。”
机器人用毫无感情的电子音重复道：“未能检测到权限……”
雪亮的刀光闪过。
在场的其他特勤部的干员至少都是Beta级别，却没有一个人看出他究竟是如何出手的, 只听见一声轻响, 眼前的机器人就直接被切成了上百块碎片。
哗啦一声，如同瓷器般碎了满地。
警告声戛然而止, 叶叙收回了刀，他的身后也鸦雀无声，无人敢再开口。他跨过碎片，无人敢拦。
“等一下。”
一片寂静中，一个声音响起。
他回过头看去，蒙特利顺着走廊走来，刚从联合军警总指挥部回来的他看起来风尘仆仆。
“关于第六区的大涨潮，你要去我不拦着，但有些事情必须说清楚。”蒙特利说道，他环顾四周：“其他人都先回去吧，不要围在这里。”
其他干员们面面相觑，最终还是听从了部长的命令，很快就各自离开，去往自己的休息室或者办公室了。
“我不想再耽误时间。”叶叙冷然说道。
“我明白。”蒙特利微微一笑，不慌不忙，“但我想，你可能是出了点故障，必须先维修一下。”
叶叙皱了皱眉，他不喜欢蒙特利这像是在形容机器人的用词，便说道：“我没有什么故障——”
话音刚落，他便忽然感觉到一阵强烈的晕眩感传来。
眼前的景象骤然模糊，一切都像是被强行打上了马赛克似的，他感觉自己像是被灌醉了，脚下都有些站不稳。
怎么回事？
这是怎么回事！？
耳边那些窸窸窣窣的声音越来越远，他恍惚间感觉它们在用尖锐无比的声音大笑着，却听不真切。
“秦医生。”蒙特利说道。
叶叙的专属感染科义体医生秦浮从蒙特利的身后走了出来，她的脸色并不好看，但却依然点了点头：“我明白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蒙特利回过头看着她脸上有些难看的神色，轻声说道：“我知道你对这种做法有些不满，但你应该知道，一个Omega级别的越界者能造成多大的灾难——这一切都是为了临星城的绝对安全。”
秦浮沉默了片刻，到底还是没有说什么，只是上前扶住了已经跪倒在地的叶叙。
“秦医生……你们……”叶叙的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
“抱歉。”秦浮说道，她的眼中有悲伤的情绪。
这确实是为了临星城的安全。
她将叶叙带进了脑机室，将已经陷入了昏迷状态的Omega级越界者放进了脑机舱体之中。
——黑雨衣的大脑是经过改造的。
他被种下了暗示，一旦这个暗示被激发，他就会立刻失去所有的抵抗能力，甚至是失去自我。
一旦被触发，等待他的便是洗掉短期记忆、并加强他对特勤部忠诚的记忆修饰。
他是临星城军警系统最锐利的一把剑。
这把剑绝对不能失去控制。
这也是他身为Omega级越界者，能够一直不被肃清的原因。
“感谢你为临星城的稳定做出的贡献，秦医生。”蒙特利看着已经开始执行的脑机程序，“我为灯塔失去了你这样的人才而感到遗憾。”
“不必这么说。”秦浮听到灯塔二字，脸色明显冷了好几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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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一说，倒也感谢你脱离了灯塔，不然特勤部也就无法招揽到你了。”蒙特利微笑着说道。
若是没有秦浮，又要如何牢牢控制住黑雨衣呢？
这么好用的一条狗，可千万别弄丢了狗链子啊。
蒙特利离开了。
秦浮看着脑机舱体内陷入了沉睡的叶叙，沉默半晌，终究是长叹了一口气。
这个孩子刚刚才体会了喜欢上女孩的滋味，便又要被洗掉短期内“不必要”的记忆。
“……对不起，小叶。”她喃喃说道，“如果你不是一个Omega级，或许……”
……
米歇尔险些呛了一大口水。
她抓住了建筑物的窗沿，勉强从水里把脑袋给露了出来，重新让她的人工肺储存足够多的氧气。
雨依然在下个不停，水位线依然在升高。
短短三分钟，她已经救了七个人，可她依然觉得自己效率太低了。
被淹没在水下的人恐怕还有好几千！
前来救援的有战斗力的人员数量远远比不上受灾市民，更别提这些来帮忙的义体人等级也都不算太高，已经有好几个弟兄因为力竭而倒下了。
她感觉风越来越猛，雨越下越大，连忙向上攀爬到了屋顶上。
就在这一刻，她忽地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呼啸声和轰鸣声，她脚下踩着的混凝土屋面都开始震颤了起来。这阵轰鸣几乎与她的心脏共鸣，让她仿佛心脏漏跳，心悸感陡然传来！
危险的预感伴随着冰冷的暴雨一起笼罩过来，她回过头，赫然与迎面而来的两米多高的巨浪打了个照面！
“轰——”
米歇尔只觉得眼前一花，便直接被这巨浪掀翻，裹挟着朝着巨浪前进的方向而去！
她心下一慌乱，想要抓住什么东西却只能抓到了一把水中混杂着的垃圾。她在脏兮兮的海水中睁开眼睛，将义眼的水底夜视功能开到最大，顾不得飞速流逝的电量。
然后她便看见，这巨浪里面居然裹挟了十多个人！
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被卷进来的，这十多个人都还活着，还在奋力挣扎着，试图逃脱这巨浪。
可人力又怎么敌得过这难以匹敌的自然之力？
米歇尔感觉自己肺部刚刚吸进来的氧气在飞速流逝着，她努力想要抓住些什么，结果只有被暗流卷来的各类不知是什么东西的碎片，暗器般将她的手刮得惨不忍睹。
完了。痛得龇牙咧嘴的米歇尔想着。
她不会要交代在这里了吧！
别啊，条子呢，那帮雇佣兵呢，倒是来帮帮忙啊！
她又呛了口水，脑子被水里的暗器撞了一下，险些晕过去。
她想着，算了算了，今天这条命算是换了七条命，天底下哪还有比这更划算的买卖呢！
正这么想着，她忽然感觉被水流冲着跑的身体撞到了什么软乎乎的，充满了弹性的东西。
米歇尔愣了一下，下意识一把抓住了将她拦下来的谜之物体。
浪潮将她击打得紧紧贴在这东西上，好不容易等到这阵浪过去了，米歇尔才稍微恢复了点力气，抓着这软乎乎的弹性的东西便往上爬。
恢复视力之后，她愕然发现，自己抓在手里的居然是一大坨像肠子般的血肉混合体。
米歇尔：……
米歇尔大惊失色，还以为自己已经是死了，此刻看到了什么地狱的怪物。她震惊地转过头，发现刚才和她一起被卷进大浪里的其他人也全都被这“怪物”给捕获了，此刻都死死抓着这些血肉混合体不松手。
……没想到地狱还是实时联网的。米歇尔不失幽默地想着。
就在此刻，突然一张年轻的男性面容不知道从哪儿伸了过来，怯生生地问道：“你们……没事吧？”
米歇尔一看，这张脸居然是直接粘在怪物身上的，脸后面也是一团血肉，用一根像是金属软管的东西与怪物的本体连接在一起。
几个同样被这怪物捕获的人全都大惊失色，那张脸连忙说道：“别怕，你们别怕……我叫于子星，我变成这样才能救你们，我不会杀人的。”
于子星？
米歇尔忽然想了起来——这不是小年治疗过的一个Alpha级别的失控体吗！
矿创的案子就是围绕着这个于子星展开的，原来他还没死呢，不仅没死还参与到了这次救援中，而且还变成了一个Alpha级别的越界者！
米歇尔都懵了。
这……这都已tຊ经是深层失控形态了吧，怎么还能保持理智啊，这不科学！
……算了，不科学的事情多了去了，也不少这一件了。
“我先把你们带去安全的地方！”于子星一边说着，一边用他那金属架子与血肉融合在一起的肢体在浪潮中游动起来。
他的肢体不断刺入建筑内，在猛烈的浪潮中依然能保持稳定。
米歇尔赶紧抱紧了他的触手，随后一个大跳落在了一旁的建筑物屋顶上。
于子星迷茫地看向她。米歇尔看着那张被金属管子连接着的一坨血肉模糊物体上贴着的脸，只觉得头皮发麻，但还是说道：“谢谢你，于子星，但我还得去救人呢，你先把他们送走！”
于子星点了点头，他救人心切，也没有多问，便张牙舞爪地离开了。
米歇尔站在高处，借着夜视朝着四面八方看去。
她一眼就看见了好几个奇形怪状的越界者，正在以千奇百怪的失控形态救人。
甚至还有几个能飞行的越界者，更是直接带着人往暂时还没有那么危险的第六区内围飞了过去！
她甚至看到一个速度快到几乎像是在瞬移的人，刹那间就拎着两个难民从水里跃出，一眨眼就已经全送到了屋顶上！
米歇尔震惊到说不出话。
这他喵的得是个Omega级别吧！她也是见过Alpha级的，他们都没办法做到速度这么快，快到超出义眼能捕捉的极限！
更何况，越界者们的力量和速度虽然远超常人，但同时，他们情绪和立场也是最不稳定的。谁能指望一帮拥有超能力却知道自己马上就要死的人能保持冷静，听从别人的指令？
谁能想到这帮人居然也全都下水了！
能够驱动全第六区的越界者都来救人的，恐怕整个临星城也就只能找到一个答案了。
米歇尔心下震撼到极点，感觉鼻头有点酸涩。她望向了不远处正在紧急为几个受重伤的警察和雇佣兵修理维生系统的夏年，嘴唇颤抖，竟然说不出话来。
……谁又能想到，当年那个从第二区跌落的、在第六区被所有感染者所厌恶和憎恨的年轻医生，如今会成为一个被她曾经的“敌人”所敬佩的英雄呢？
她再一次深深地意识到，能够与小年做朋友，真的是一件幸运的事情。
她必须要让自己更有资格留在她的身边。
米歇尔坚定地转过身，再度义无反顾地朝着潜藏着危险的、愈发高涨的潮汐跃去！
第 177 章
与此同时, 另一边。
夏年确认了米歇尔暂时安全，心下也是松了口气。
她手上动作不停，迅速将一位警员受伤的腿部义体更换插件。
在替换完受损部件后, 她一边调试和校准，一边说道：“我只能紧急处理一下, 你等会儿直接跟着运输车去安全地带, 不能再下水了，不然会出现松动或渗漏。”
“不行，还有好多人没救上来！”那个警察急切道。
“你也想加入这些没被救上来的人群吗？”夏年一句话就让受伤警察偃旗息鼓，垂下头不说话了。
处理完最后一个伤员之后, 夏年转过头，刚好看见德里克走了过来, 朝她微笑了一下，伸出手。
他的左手手臂上赫然有着一道长达二十厘米的巨大裂缝, 循环液混合着海水和雨水不断滴落下来, 看起来相当可怖。
“我需要一些密封胶。”他说道。
义体密封胶能暂时处理这道裂缝，至少让循环液不要再泄漏出来。
夏年赶忙拉着他坐了下来, 从医疗箱里面掏出磁性调节器、润滑喷剂和密封胶, 帮他解决手臂上的巨大创伤。
德里克看着她认真忙碌的侧脸，忽而开口道：“她在安全的地方吗？”
夏年怔了一下，反应过来他在说小卷, 便点了点头：“她很安全。”
“……那就好。”德里克没再说话。
夏年沉默地将他的手臂修复完成, 叮嘱他一分钟内不能下水。德里克道了声谢谢，正欲离开, 又被她拉住了。
“你等一下。”夏年将他按了回去, 又在自己的医疗箱里面找出了一个发光的金色立方体。
“替换掉。”夏年说道。
德里克知道那个立方体是备用维生系统的独立电源，他胸腔里面就有一个。
但是他胸腔里那个已经快要没电了——当初在第七区的器官工厂内, 他为了维系住储藏室内的器官容器持续运转，避免器官损伤，将自己的第二颗心脏用作了电源。
那次消耗了不少电量，只剩下不到五分之一。
而这种几乎称得上是二次生命的产品又相当昂贵和稀缺，他短时间内并未来得及进行更换。
他推辞道：“不了，你留着吧，这个很贵。”
……况且，这其实并无太多用处。备用维生系统只在特定的条件下能起到起死回生的作用，这种情况出现的概率并不高。
夏年说道：“这是小卷给你的。”
德里克怔了一下。
他看向了夏年的眼睛，那双明亮的双眸隔着暴雨注视着他，如同晶莹剔透的宝石。
他没有再拒绝，打开了自己的胸腔，将已经快要熄灭的金色方块拿了出来，接过了夏年手中明亮的金色方块，填入了电池槽内。
“谢谢。”他低声说道。
“……嗯。”夏年应了一声，她又问道：“第三精神病院那边……人都救出来了吗？”
这句话问得极其突兀，德里克一时没能理解为什么会问到精神病院，但他还是尽职尽责在信号断断续续的频道中问了一句，很快就得到了回复。
他点点头说道：“那边地势不算低，目前仅有底层被淹，人员都救出来了。”
夏年松了口气。
……那就好。
两人来不及说太多话，夏年便要去维修一台快要报废的机器人，而德里克则是要继续指挥救援。
水位越来越高，更糟糕的消息是，随着感染浓度的上升，不少越界者已经开始感觉不对劲了。
默默一个闪身来到了夏年的身侧，她的声音从暴雨中传来：“小年，再这样下去，越界者可能集体失控。”
夏年愣了一下：“失控？”
“嗯。”默默点了点头，“潮水里面有些……不干净的东西。”
夏年从屋顶上向下望去，那原本就显得污浊的潮水已经快要变成墨水一般深不见底的黑色。空气中的海腥味几乎要凝结成实体，将人彻底吞没。
她隐约感觉到那潮水之下似乎有什么浓黑的黏稠的液体在翻涌蠕动着，如同某个怪物的脓血一般。
【让越界者们全都远离海水。】夏年迅速给系统发出指令。
系统：【信仰值不够了！】
【怎么会不够，没有新的信仰值补充进来吗？】
【这里的污染浓度太高了……已经产生了绝对污染场，系统被屏蔽了，接收不到信仰值！】
夏年瞳孔微微一缩，但现在已经来不及深究了，她说道：【能发多少人就发多少人，让他们互相通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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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界者们很快就接到了来自群星之神的指令，他们开始有条不紊地从潮水中退出来，并恢复到原本的人类形态。
正在指挥调度的德里克转过身来看向她们二人，沉声说道：“联合军警总指挥部一直不肯派人过来，我们已经被放弃了。”
“……没有足够的运输车，这些人就算被救到了屋顶上，也没有用。”默默说道。
等待他们的，只有被海浪彻底吞噬这一个结局。
夏年则是望向了上层区的方向，在一片暴雨之中，那里依然灯火通明，闪耀着五颜六色的高饱和霓虹灯光。
“应该马上就到了。”她说道。
默默和德里克都怔了一下。德里克问道：“谁要到了？”
夏年没说话，伸手指了指那一片绚烂灯光中的密密麻麻的、如同铺天盖地的虫群般飞来的黑色小点：“在那里。”
那些黑色小点越飞越近，引擎轰鸣的声音也逐渐清晰，低沉如轰鸣震颤的鼓。
所有人都朝着那些愈发清晰的、如同一群黑色苍鹭般朝着第六区迅速飞来的近百架浮空车看去。
浮空车喷口中喷射出的火焰如同一朵朵绚烂的金色花束，又如倒举着燃烧着的火炬，轰鸣之声盖过了潮鸣，灼热的火光照亮了愈发暗沉的第六区外围。
在一双双不可思议的、满是惊诧的眼眸中，倒映出了车身上巨大的、科罗温家族的公牛标记！
“……是临星山公爵的家徽！”
有人立tຊ刻叫喊出声！
“是救援，救援到了！”
“是阿列克谢阁下派遣的浮空车！”
看到了希望的人们立刻欢呼起来，有些人甚至跪倒在地喜极而泣。
——居然是临星山公爵派遣的救援！
这位临星山的旧主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保持着低调，也在事实层面上被人认为失去了当年的权势。
然而，就在今天，阿列克谢·科罗温要用这近百辆浮空车证明，他们科罗温家族并没有完全忘记过去的荣光，更未彻底放弃临星城的权杖！
德里克看向了夏年，说道：“你与他沟通过？”
夏年笑了笑说道：“我只是告诉他，这次大涨潮，内阁和柏塔都不太可能会管，甚至会落井下石。如果想要借机博取民众好感，这会是个绝佳机会。”
阿列克谢·科罗温可不傻，他怎么会放过这个好机会？
“他哪来的这么多浮空车？”默默疑惑道。
“当然是买的。”夏年说道，“你看到那些大的有点奇怪的科罗温家徽了吗？”
“大到有点难看了，为了让人看得更清楚，这小公爵真是把审美喂狗了。”默默吐槽道。
“不完全是。”夏年说道，“其实也是为了盖掉机身上原本的柏塔标志。”
默默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看来柏塔今天赚了不少，这可是大客户。”
“谁赚得更多还不好说呢。”夏年说道。
“……等等，还没完。”德里克说道。
他敏锐地发现，在那些黑色的浮空车之后，竟然还跟着数量众多的白色浮空车——虽然并没有黑车那么多，但也足有五六十辆。
从款式上来看，竟然全都是医用的浮空车！
“是感染科义体医生协会！”他忽然反应过来，出声说道。
——这可太关键了！医用的运输车，只靠着夏年一人根本不够用，毕竟被救上来的难民有好多都已经受了不轻的伤，而夏年的医用机器人基本都被改造成了救援机器人。
感染科义体医生协会的支援到了，必然能救下更多的人！
“……布里吉塔这人能处。”夏年感慨道，“她有事是真上啊。”
德里克看了一眼夏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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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很清楚，阿列克谢·科罗温可能是奔着星庭以及他个人的政治资源而来，而感染科义体医生协会的支援，就一定是夏年游说的成果了。
他张开嘴，一句谢谢卡在了喉咙中，却久久未能吐出来。
他意识到，这轻飘飘的两个字已经什么都代表不了了。
他再度抬起头，看向天边越来越近的浮空车。
一种激烈到令他甚至感到恐惧的情绪漫了上来，几乎让他颤抖——
他们赢了。
只要将这些屋顶上的难民送到第六区的高地，送到高楼之上，按照目前已经慢下来的涨潮速度，至少两小时内都不会有危险——总指挥部不可能装聋作哑如此之久，只要他们活过最开始这猝不及防的第一波浪潮，他们就有生还的希望！
他们从大涨潮中救下了千千万万人，即便他们几乎被彻底放弃！
他终于……弥补了四十年前的遗憾。
他再也不会在午夜梦回之际一次次回到那个绝望的涨潮之夜，再也不会再一次次记起那些被他甩在身后的人绝望疯狂的眼睛与扭曲的表情，再也不会日日夜夜痛恨自己的无力、后悔当年没能抓进小卷的手——
你们看到了吗，小卷、爸爸、妈妈、还有那么多那么多没来得及长大的小伙伴们啊……
我和我的新朋友们一起，在大涨潮中救了好多好多人。
你们看到了吗？
……
在临星山公爵和感染科义体医生协会的支援下，一百多辆浮空车迅速赶往第六区外围，它们迅速降落，在屋顶上等待的难民们连忙冲上前去，拼命往车内挤。
——这种时候也就不管什么超载不超载了，只要浮空车还能飞起来，且保证三公里内不会掉下去，就能载多少载多少！
警察们连忙开始维持秩序，避免发生拥挤踩踏导致运输效率降低。雇佣兵和暴雨帮也开始逐渐撤退，能救上来的难民已经基本都救上来了，再等下去，这里所有的人恐怕都跑不掉了。
面对这场可怕的天灾，他们已经将伤亡率降到了最低最低！
路易将他的所有小方块摄像无人机全都丢了出去，在整个第六区外围到处拍摄着，十多个镜头已经不知道拍到了多少素材，盆满钵满。
同时，他自己还救了好几个人，弄得一身狼狈，还不如他的无人机看起来清爽。
但即便运输车已经有了一百多辆，想要一次性运走数千人依然有些困难，必须分成两次。
浮空车火力全开，在空中以最快的速度驰骋。
“我们等下一批。”夏年说道。
他们所在的这个屋顶是目前所有孤岛中地势最高的一个，也肯定是最后一个被淹没的。
就在此时，伊芙颇有些狼狈地从水里爬了上来，背着一个已经昏迷过去的难民。她咳嗽了几声，像是呛到了水：“这潮水……感染者不能再碰了，我的感染明显不稳定了。”
德里克扫描了一下周边，皱了皱眉：“你们不要下水了……水下还有生命迹象。”
“那怎么办？”伊芙问道。
德里克：“我来。”
——他不会再放弃任何一个生命。
说完，他便直接从屋顶上跳了下去——他没有被感染，碰到潮水也没有关系，很快身影便消失在了茫茫黑潮之中。
夏年看着他消失的身影，忽然隐约察觉到了什么，她张开嘴想要喊住他，但已经来不及了。
一阵雷声轰鸣炸响，将她未能说出口的话彻底淹没在暴雨之中。
与此同时，运输车将第一批受灾难民送往了地势更高的第六区内围，第二批再度朝他们飞来。此时已经又过去了三分钟，然而距离大涨潮开始也才仅仅只过去了十五分钟！
海平面已经上涨了二十多米，最可怕的是海水中遍布暗潮、漩涡和激流，仿佛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海底搅弄着。
不少屋顶上的难民都已经被海水没过了膝盖，他们焦急地等待着。
夏年这边的屋顶则暂时没有被淹没，伊芙看了一眼周围的情况，便直接让运输车先去接其他人。
与他们一起的难民们虽然焦虑万分，但此刻也都保持了最大程度的冷静和克制，并未哭闹，只是耐心地等待着下一波的运输车。
又过去了两分钟，潮水已经越来越高，淹没了最后一个屋顶，漫过了夏年他们的脚踝。
“运输车，运输车来了！”有人在高声喊着，激动无比。
一辆印着感染科义体医生协会标记的医用运输车落在了他们的面前，屋顶上的二十多人连忙朝着运输车奔去，踩起了满地的水花。
“局长还没回来……”伊芙紧张地看着越来越高的水面。
夏年心中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了，她抬起头看向已经被淹没的第六区外围，恍惚间像是突然回到了四十多年前的那个夜晚。
她对那时的记忆已经不真切了，只记得当初在解锁小卷马甲时，她站在列车之上，自上而下看着第七区被比夜色更浓郁的黑潮吞没。
一切生命，连带着不甘、遗憾、恐惧和悔恨一起，全都化作了潮汐之中不起眼的浮沫。
……这一次大涨潮，不再像四十年前那样了。他们救下了绝大多数人——他们毕竟不是真正的神，没办法救下每一个人。
……是的，他们不可能救下每一个人。
“小年！”伊芙拉了拉夏年，“你先上车！”
水位已经漫过大腿了。
“艾森还没上来。”夏年说道。
伊芙怔了一下，她不知道夏年什么时候和局长这么亲近了，竟直接喊了他的名字。但此刻她也来不及思考，只能说道：“你先上车，他好歹是个没感染的Alpha呢！”
见夏年还是没动，伊芙说道：“我们先不走，悬在空中等他！”
夏年点了点头。伊芙跳上了车，朝着夏年伸出手，将她一起拉了上来。
“走啊，为什么还不走啊，水位越来越高了！”
“我们还在等谁吗，不是所有人都上来了吗？”
难民们险死逃生，被死亡阴影笼罩着，焦虑又疲惫，只想赶紧到安全、干燥、暖和的地方安顿下来。
“再等一等，再等一等——”伊芙说道。
夏年目不转睛地看着潮汐的表面。此时，在她的感染视线中，整tຊ片海水都已经变成了污染遍布的红色，唯有没被感染的德里克是干干净净的，他此刻正背着一个难民，以最快的速度向上游动。
“快了。”夏年说道，“快了！”
终于，德里克背着一个看起来年纪不大的少年浮出了水面，他喊道：“把这孩子先接上去！”
那孩子已经陷入半昏迷中，伊芙和夏年连忙各自伸出手，拽着孩子往上拖，成功将他戴上了运输车。
运输车上的其他难民连忙接过了那孩子，开始对他进行急救。
德里克一把拽住了运输车入口的边缘，夏年连忙向他伸出手，结果一个湍急的浪倏地打了过来，直接将他击飞了出去！
夏年瞳孔骤缩，茫然地看着自己那只伸出去却什么都没能抓住的手。
“局长！”伊芙悚然一惊，下意识喊了一声，连忙回头对驾驶着运输车的人吼道：“快，往局长那里开！”
悬浮运输车立刻启动，巨大的探照灯在漆黑的海面上照射不停。
然而海面深不见底，只能看见建筑垃圾和广告牌从水面上不断飘过，哪里还能找到半个人影？
“糟糕了，刚刚那阵水流太湍急了。”伊芙心急如焚，义眼亮起，不断搜索着生命迹象。
夏年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漆黑的海面。
就在数秒之前，她看见那一片猩红之中唯一的干净的人形，被不知从何而来的钢筋贯穿了腿部。
那并不是单纯的钢筋，而是断裂的建筑混凝土梁中露出的钢筋，被暗流裹挟着，连带着沉重无比的混凝土一起死死钉入了德里克的腿部！
坏了！
他上不来的！他会被拖着沉入海底！
必须想办法把他捞上来！有什么办法？现在她只是个普通人，默默和伊芙都不能碰潮水，她还能有什么办法？
只能靠她自己了……这样突发的紧急情况，来不及提前布局，来不及找人帮忙，只能靠她自己了！
夏年咬着牙看向了密教系统此刻的信仰值。
——就算在这里使用系统的能力会暴露，她也顾不得了，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
然而，她却看见，信仰值指数那里写着一个绝望的零。
夏年怔住了。
命运再度降临。
眼前的世界像是在飞速后退，色彩一点点褪去，她倏地听不见周围的半点声音，像是落入了一片死寂和荒芜的废墟，尖锐的蜂鸣声像是从脑海深处响起，切割开她的灵魂。
似乎有什么东西掐住了她的脖子，她的呼吸满怀恐惧地停滞了，仿佛将要穿过气管的不是空气，而是尖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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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是感觉到了她此刻灭顶般的绝望，系统的声音也有些颤抖：【我们已经……把信仰值用完了……】
没有信仰值，便什么也做不到。哪怕在这一瞬间，降临值直接拉满，她也无法调用密教系统能给她的任何一种能力。两百多万的信仰值，救下了第六区，却救不下那个第七区人。
她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了，踉跄着后退了一步。
……他们毕竟不是真正的神。
他们不可能救下每一个人。
在伊芙错愕的目光中，她无力地跪倒在地面上，望着翻涌的黑潮，泪流满面。
第 178 章
黑潮海面之下。
德里克睁着那双蓝色的眼睛, 虹膜上已经投射出密密麻麻的警报，几乎将蓝色染成鲜红。
【警报：腿部义体遭到严重损坏！】
【警报：循环液流失已达到30%，请立刻补充！】
【警报：氧气含量已不足20%, 请立刻补充！】
【警报：检测到机体处于深潜状态，水压已达到警戒线, 请尽快上浮！】
他垂下眼, 只看到一片漆黑，腿部的疼痛感已经变钝，他伸出手想要将那根穿透了肢体的钢筋拔出来，尝试了几次都没能成功。
——那根钢筋被他腿内的金属构件给卡死了, 再加上水压和混凝土的重量以及他自身力量的迅速流失，他竟然拔不出来。
警报的红色更加深红欲滴, 氧气很快就要见底。
他感觉自己的身体越发沉重了，缓慢却不容抗拒地向下沉去, 朝着地面坠落。他抬起头看向水面, 一片昏黑中，他看见运输车的探照灯在焦急地扫视着, 露出朦胧的白色, 犹如月光。
他伸出在撞击中缺失了两根手指的手，想要触碰月光，只是那皎洁的颜色愈发远了。
他沉默地看着屏幕上一点点降低的氧气含量, 平静地看着它归零。
令他意外的是, 他几乎没有感觉到什么痛苦和绝望。
……没关系。他想着。第六区会被拯救的，如果这需要付出代价, 那么他很荣幸成为代价中的一员。他很累了, 休息一下，也挺好的。
窒息感从四面八方压迫而来, 他本能般地张开嘴想要攫取一些氧气，黑潮便迫不及待地趁虚而入，在他的胸腔之中攻城略地。
他在剧痛中想着，原来这就是溺死的感觉。@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一切声音和光线都愈发遥远了，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
他的身躯变成了海水的一部分，它们在他体内流动着，侵占着，将他蓝色的眼睛用各类警报染成鲜红的暖色。
好疼。他想着。这比他在几十年的职业生涯里受过的每一次伤，都要疼得多。
他还留着一些理智，但他却迟迟没有关闭痛觉系统。他只是安静地下沉，如同落入海底的锚。他想，我的父母，我的朋友，我的第七区，还有小卷……他们当年都是这样感受着生命慢慢流逝的吗？
……他们终于一样了。
思绪越发不清晰了，眼前鲜红构筑的警报界面开始消失，转而是一片刺目的白光。
他用力眨了眨眼睛，那道光终于缓缓褪去。
痛苦在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恍惚间发现，自己再度站在了地面上。
……是走马灯吗？还是死前的幻觉？
他低下头看向自己的身体，那是一个没有经过任何改造的少年人的身躯。他穿着洗得发白的简单衣物，踩着一双脏兮兮的、沾满了泥巴的运动鞋，露出了一截消瘦的小腿骨。
他怔了一下，抬起头，在玻璃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那是十六岁的艾森·德里克。
他环顾四周，迷茫地意识到，这里是第七区的车站。
在这一瞬间，艾森忽然反应了过来——他于濒死状态下，回到了那个梦境之中。
那个在小卷归来的前夕，他所梦见的与小卷一起抵达第七区车站、并将她送上去往第六区列车的那个梦境。
正如梦境的结尾所呈现的，此时此刻，小卷站在他的面前，抬起头看着他，那张稚嫩的脸上满是认真：“你和我一起走吧。”
艾森怔了一下。
他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红了：“啊？这，这不太好吧？！小卷，你才十二岁！”
……这具身体自己开口了。艾森想着，这确实是十六岁的他会说出口的话。
那时候他还什么都不知道。
他的世界简单、纯粹，却拥有着未来的他梦寐以求的快乐。
小卷撇了撇嘴，用看傻子的目光瞥了他一眼，又说道：“有什么不好的，你走不走，不走我一个人走了！”
艾森看着她，像是在看着一个久远的、再难触及的梦。
最终，他开口说道：“小卷，你先去吧。”
小卷：“我先去？”
艾森笑了起来，他忽然感觉自己似乎又能控制这具身体了，然而，他却并不打算改变十六岁的他原本应有的态度。
他语气温和而又平静：“我得回去和我家人说一声，虽然平时我老是和他们吵架，但要出远门还是得讲一声的，去了第六区，至少今天应该是来不及回来了。”
今天来不及回来，而明天永远遥远。
小卷还打算说些什么，车站的播报声已经响起。
【下一班通往第六区的列车已经进站，请需要上车的乘客在一分钟内通过闸门，进入列车，不要在站台停留！】
“播报了，你赶紧过去吧。”艾森推了一把小卷，笑着对她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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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卷被他轻轻一推，过了闸门。
温热的触感依然停留在他的掌心，像是灼热的、不息的生命。
这一次，他却不是在慌乱绝望中弄丢了这份温度。
而是主动放手，将她送往生的对岸。
他微笑着对她挥了挥手：“赶紧上车吧，再见，小卷。”
夏医生说了，她现在在安全的地方。
那么他便放心了。
至于他……正如他所说，他要回去寻找他的家人。
他的父母、亲人、朋友……他tຊ在第七区的一切，被埋藏在无穷无尽的潮汐之中，与大海融为了一体的一切。
他很想念他们，他要去找他们。
天色不早，他很累了，该回家了。
小卷怔怔地看向他，眼圈泛红，那双琉璃般的眼眸似乎蒙上了水汽。
她说：“……谢谢你，艾森。”
他最后看了她一眼，转过身，朝着车站之外已经暗沉下来的暮色之中走去。
恍惚之间，他看见数个陌生而又熟悉的身影站在车站的门外。那些都是十多岁大的少年人，他们见他回头，兴奋地朝他挥手，全都挤进了门内。
为首的人失望地喊道：“你干嘛要回来，你跟小姑娘去嘛！”
“就是说呀，老大你怂不怂啊！”
“是不是贪图咱兄弟几个那两口啤酒呀！”
“去去去，我看是你想昧了老大的那瓶啤酒吧！”
艾森怔怔地看着他们。
这都是他遥远记忆中早已经快要褪色的人啊，他幼时的玩伴，那些围在他身边把他当作孩子王的淘气鬼们。
一个带着怒意的声音骤然炸响：“你们这帮小鬼，又背着你们的家长偷偷喝酒！看我不告诉你们爸爸妈妈！”
“我靠，是艾森的老妈！”
几个淘气鬼立刻缩到了艾森的身后，把他往前推：“你的老妈，你来对付！”
艾森没能反应过来，便看见他的母亲与父亲一前一后怒气冲冲地走进了车站。
他们与他记忆中一样，只有三十多岁。比他还要年轻的父母啊，背对着昏黄的暮色，仿佛下一秒就要融化在温暖的颜色之中。
他呆呆地站在原地，那双早就已经干涸了的、被机械替代了的眼睛，在幻境之中却真实地湿润了起来。
他的父母看见他，也怔住了，片刻后，他的母亲走上前来，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
母亲轻声说道：“你怎么了，艾森？怎么这么难过？”
“这小子看起来一下长大了不少。”他的父亲乐呵呵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瞧瞧这眼神，是不是完全不一样了？”
“我宁可他和以前一样。”他的母亲说道，“我的小淘气包看起来好疲惫啊。”
“老大变得可厉害了！”那几个捣蛋鬼笑嘻嘻地从他背后探出头来。
他的母亲瞪了这帮“狐朋狗友”一眼。
艾森声音有些颤抖地说道：“你们……是来接我的吗？”
巨大的幸福涌上他的心头，他居然还有资格在临走之前看到这样的幻象。
这一刻，他完全遗忘了那四十多年的孤独和阴霾，像是那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为了这笑着流泪的一瞬间。
他的母亲温声说道：“接你？你在说什么昏话，你不是要走吗？知道你要走，几个朋友还有邻里邻居都过来送你了。”
在他们的身后，那些在艾森记忆中如同褪色老旧相片般已经逐渐模糊的人们，都一一自夕阳的余晖中走了出来。
他认出了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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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下那家卖添加廉价香精后各种奇怪口味营养膏的小店老板娘，开着一架古董级别的破车整天来回运垃圾的运输工大叔，经常和他隔着街对骂练嘴皮子的清洁工，还有刚刚被他揍过一拳的想要欺负小卷的讨厌鬼……
人越来越多，他们都遥遥地朝他微笑着，那笑容中有怀念，有欣慰，甚至有着感激。
艾森终于勉强控制好了自己的情绪，他强压着流泪的冲动，低声说道：“我不走，我跟你们一起回家。”
他的父亲说道：“瞎说什么？”
艾森怔了一下。
“你既然已走出了这个没有希望和未来的地方，就不要再回来了。”他的母亲摸了摸他的头。
“是呀是呀，而且老大可厉害了，不只是走出去了哦！”
“第六区治安管理局局长，牛逼不？！”
“要我看，再过个几年，老大就是联合军警总指挥部的指挥长了！嘿，要是能给我们也在总指挥部搞个什么分部长当当就爽啦！”
“做什么梦呢你们，回家洗洗睡吧！”
艾森愣怔着说道：“可是，我……”
……他并不是一个能让他们骄傲的人，他根本不配。在一个遍布淤泥的地方走了太久，他甚至不配站在这些一穷二白、却干干净净的人们身边。
“第七区的大家都很感激你。”他的父亲说道，“我知道你很想念我们，我们也一样。但……你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你的生活才刚刚开始啊，艾森。”
“可是我想回到你们身边。”艾森低声说道，“我很累了……”
“你已经走完最艰难的一段路程了。”他的母亲声音柔软，“我们一直都陪着你，艾森，我们一直在你身边，整个第七区……都在你的身边。”
——只要你不忘记我们，不忘记第七区，那这个世界就不会遗忘我们。
“你是第七区的骄傲。”她说道。
艾森站在原地，像是被什么无形的力量迎面击中般，滚烫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滴落在潮湿冰冷的地面上。
他终于明白过来，那个他所期盼的“家”早就已经回不去了。
他不能遗忘，他们不能被遗忘。他是他们与这个世界唯一的、最后的牵绊。
此时此刻的他，正承载着无数的灵魂，背负着无数的希冀，走在去往那个或许会阳光普照、充满鲜花的未来的路上。
他要用他的眼睛，代替他们去看看那个新的世界。
“嘿，你这小子，快别给人看见，多丢脸啊！”他的父亲连忙去擦他的脸。
艾森手忙脚乱地擦掉了眼泪，用尽全力微笑了起来，可泪水依然在不断流淌着，他几乎控制不住。
“快去吧。”他的母亲轻声说道，“时间不多了，马上就要发车了。”
艾森点了点头，用力抱住了他的父亲和母亲。他的朋友们也围了上来，与他们抱作一团。
他们簇拥着艾森，将他推到了闸机前面。
“没有买票，过不去哎。”他的一个朋友看着闸机说道。
“这是第七区的地盘，谁要买狗屁的上层区人的票？”艾森的父亲立刻吼道，“都给我上，把它这烂机器给砸了！”
话音刚落，第七区的人们就立刻大笑着、欢呼着冲上前来，各自掏出了各式各样的、不知道从哪个垃圾堆里捡来的“武器”，对着闸机就是一顿暴力拆卸。不出几秒，闸机便可怜巴巴地碎了满地，尸块被踢得到处都是。
“去吧，艾森。”他的母亲推了他一下，“去找小卷，她和你一样，也吃了太多的苦……照顾好她。”
艾森迈过了已经失去声音的闸机。
他回过头，看向第七区的乡亲们。他有好多好多的话想要说，最终却只说出了短短一句：
“谢谢你们。”他说道，“……再见。”
他终于……和他所深爱的家人、朋友，以及早已遥远的第七区，正式说了再见。
在一片告别声中，他毅然决然地转过头，朝着前往第六区的列车飞奔而去！
……
德里克睁开了眼睛，那双凛冽的蓝色眼眸在海底遽然亮起！
在他的义眼屏幕之上，新的警报界面占据了他几乎所有的视线范围——
【检测到生命体征消失，心脏已停搏！】
【正在启用备用维生系统，心脏起搏中！】
【成功检测到生命迹象，肾上腺素已注入！】
【检测到缺氧状态，备用系统已制备氧气，正在紧急供氧，氧气剩余20%！】
【备用维生系统已进入满负荷运转状态，请立刻脱离危险环境！】
第 179 章
夏年只觉耳畔蜂鸣声几乎要击穿她的颅骨。
她看见伊芙摇晃她的肩膀, 焦急地说这些什么，但她听不见。
她的视野也逐渐模糊了，恍惚间像是回到了数秒之前, 她没能抓住艾森的手，眼睁睁看着他被水流卷走。
……所以, 这就是你在四十多年里所承受的。
你没能抓住小卷, 正如她没能抓住你。
如果你不想再承受，能不能不要将这份痛苦传递给她呢？
她不想承受这份痛苦。
夏年忽然头痛欲裂，她以为自己早就遗忘了的、那些横跨了将近百年历史中无数次的背叛、离别、舍弃、功败垂成，连同着巨大的悲恸、恐惧和绝望与冰冷刺骨的暴雨一同席卷而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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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 第六区内围。
“快点，快点, 从这边走！”
几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驱赶着一群迷茫的病人，顺着台阶向上攀爬着。他们很快就来到了一处平整的台面上, 医生便让他们原地休息, 等待一会儿。
“妈的，搞不懂了, 为什么都这种时候了我们还得管这些疯子们。”一个医生抱怨着说道, “自tຊ己逃命都来不及，还得管这帮活死人的死活。”
第三精神病院的疯子们缩在一起，嘀嘀咕咕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另一个医生连忙说道：“你小点声, 别被人听去了, 举报你！”
“怕什么，除了你我, 这儿全是疯子, 让他们去举报啊，谁会信疯子的话。”那医生不屑地说道。
喻秋文将他们的对话尽收耳底, 却毫无反应，只是安静地坐在平台的边缘。
他没有撑伞，坐在树荫之下，茂密的人工树丛遮挡了一些雨水，但雨势过大，冰冷的雨滴依然不断落在他的身上，将他单薄的病号服浸透。
他怔怔地望着一个方向，似乎是在发呆。
几个疯子想要来和他说话，发现他一动不动也没有反应，便大呼小叫着“他不说话，他死啦他死啦”，蹦跳着离开。
……谁说他死了，真是不吉利。喻秋文哭笑不得地想着。
他只是在感受潮汐中的不同寻常的气息。
他能感觉到那宽广无垠的黑潮中涌动着的、熟悉的力量，如同血脉相连的至亲。
但他却又无端生出了些许让他几欲作呕的厌恶来，仿佛理智中意识到这至亲关系是被强行赋予的。
忽然，他脸色一白。
伴随着他脸色的变化，青色的眼眸显得更加清澈透亮，几乎在昏暗的夜色中发出了如萤火的光来。
他按住了心脏，瞳孔骤缩，身体不由自主地朝这一边倒去。
在暴雨中，他悄无声息地摔下了平台，倒在了一片树丛与泥泞之中，无人发现。
他倒在地上，浑身抽搐着，脸上露出了极端痛苦的神色来，鲜血从他的口鼻中溢出。
……为什么？为什么会突然……
他瞪大了眼睛，手指嵌入了泥泞的地面，咬着牙说道：“……你……为什么……”
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突然多了一层降临？发生了什么？
不。不对。这不是普通的降临。
他所感受到的，是自从她再度诞生以来，前所未有的剧烈的痛苦和绝望。以至于此次的降临代价如此之大，剧烈的污染让他的五脏六腑都绞紧了，痛苦到几乎发不出声音。
他要帮她，他不能再这样下去，这次来得太激烈了，如果他拦不住这些污染，她就会受到伤害。
他必须想办法……
他清醒的时间已经越来越久了，他能撑住的。
那阻塞在他与黑潮之间的一团模糊忽然消失，以奇诡怪异形态存在的链接骤然贯通！
他那双清澈透亮的眼睛深处，漆黑的潮汐向外翻涌而来。
那足以吞噬一切的浪潮，与他同样身为聚合之物的一部分，吼叫着、狞笑着、充满渴望地、毫无节制地蔓延着。
……海底，坠落，窒息，死亡。
他不会让这一切发生，他要帮她。
如果她会因为那位朋友的死而感到无措，感到难过，感到难以承受——那他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制止厄运的光临。
“……别难过。”他含糊不清地说道，“都会……好起来的。”
他的声音愈发低沉。冰冷的暴雨淋了下来，将最后一道尾音浇碎。
……
德里克很快恢复了理智，窒息感依然在压迫他的胸腔。
他意识到自己已经沉到了地面，混凝土压在他的身上，钢筋依然贯穿着他的腿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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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须先解决掉这个重物，不然一切都是空谈。
他可不想再被溺死第二次！
他用手按住了混凝土，用力将它往一个方向推动，试图把自己的腿从连带的钢筋上拔出来。
在剧烈的疼痛中，那混凝土柱纹丝不动。
真见鬼。他暗骂道，用一些轻型的建筑材料不好吗，非要用这种用了好几百年的老材料。
氧气含量依然在迅速下降着，德里克干脆抽出了刀，瞄准自己的腿部就要砍下去。
感谢备用维生系统充足的电量，不然以他目前的状况，根本没有砍断自己腿的可能性。
这种时候他就尤其痛恨柏塔的义腿质量好到出奇的外壳，一般的刀根本没办法斩断，必须启动高温刀刃才行，可在这潮水中必须要更多能量才能高温得起来，而他现在的能量已经不够了。
本身水的阻力就大，在没有高温加持的情况下，他恐怕得砍个几十刀才能勉强砍断，更别提这个动作还会加剧氧气消耗。
……只能祈祷自己运气好点，最好是几刀就能砍断，他想着。@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仿佛命运终于听见了他的声音，运气在这一刻骤然降临在了他的身边。
他还未砍下一刀，便在视觉模块故障的一片模糊中看见，那些黑色的、浓稠的潮水如同滴入清水的墨般涌动了起来，化作怪异的、难以形容的、仿佛舞动着无数条触手的怪物。
还没等他思考这是不是故障导致的幻觉，那些肢体便涌了过来，带来一股无法抗拒的暗流，直接冲到了他的身上！
德里克立刻被这股暗流冲得倒飞了出去，他听见咔嚓一声，钢筋瞬间从腿部被拔出。
随后那暗流直接倒转了方向，将他往水面上送了过去！
德里克被这堪称是莫名其妙的暗流给顶出去老远，他甚至没能分清楚方向，只能在心里祈祷自己千万别再撞上什么别的障碍物，至少脑子别撞到。
直到他发现，周围的水域愈发亮了，才意识到，他距离水面已经很近了。
德里克毫不犹豫地调整了姿势，朝着水面之上游去！
……
悬浮运输车上。
“还不走吗？”
“浪好像越来越大了，我们赶紧离开这里吧，不然……不然一会儿万一车被浪吞了怎么办！？”
“快走啊，快走啊！”
难民们已经快要陷入恐慌了，尤其是他们发现外围只剩下他们最后一辆运输车还没有离开时。
驾驶员也着急地看着伊芙和夏年。
“他不会上来了，这都已经过去多久了，那海水和其他水也不一样，肯定溺死了！”驾驶员焦急道，“要是没出事，肯定早就上来了！”
伊芙咬了咬牙。
……她如何不知道驾驶员说得没错？
局长是个Alpha级别的义体人，如果没出致命的意外，他肯定早就已经上来了。
她是感染者，碰到水就失控，无法下水寻找他，小年只是个普通人，更不能下水了。
而车上还有这么多人……如果他们一直停留在这里，不仅危险，还会占用运输车的运力。
于是她看向夏年：“小年，恐怕……”
她说不下去了。
……连自己都劝不了的人，又如何去劝别人呢？
夏年愣怔地看着海面，像是被人定住了一般。片刻后，她终于回过神来，说道：“我……他……”
她像是卡壳了般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就在此刻，她忽然睁大了眼睛，那双失去神采的眼眸骤然亮得惊人！
“他来了。”她说道，“他上来了！”
伊芙怔了一下，她赶紧低下头去看海面，却什么都没能看见。
“下降，垂直下降！”夏年对着驾驶员大声说道。
“你疯了吧，这个高度还下降，我们会被浪拍下去的！”有难民连忙出声说道。
伊芙看着夏年，她起初有些疑惑，不明白夏年是真的看到局长了，还是她……确实神志不清了。
但很快，她便作出了决定。
她立刻看向驾驶员，说道：“下降！”
驾驶员都懵了：“什么都没有探测到啊！”
“立刻下降！”
小年不会错的。
她从来没有错过！
连警察都这么说了，驾驶员也只能咬着牙，在一众难民的反对声中，将悬浮车调低。
夏年一直站在舱门旁，死死盯着水面，她蹲下身，几乎贴近了海面，朝着那深黑不见底的潮汐伸出了手。
——下一秒，那只纤细白皙的、仿佛一折就断的血肉骨骼构筑成的手，紧紧握住了从水面之下伸出的残缺的金属机械构筑的手掌！
伊芙几乎惊呼出声。
夏年一用力，便将那只手拉出了海面。
德里克的另一只手很快伸出，一把抓住了悬浮车舱门的边缘。
他的世界依然模糊，抬起脸，恍惚间看见小卷就在他的面前，紧紧抓着他的手，眼睛通红，像是被暴雨浸透了般湿润。
——狂奔的少年终于及时登上了去往第六区的车。
他在狭长的列车中奔跑着，寻找着，终于在最后一节车厢内，找到了那个曾经邀请他一起离开第七区、去往生的彼岸的少女。
他被她拉扯着从海水中爬了出来，艰tຊ难地登上了悬浮车。
当四面八方包裹而来的水压终于消失之刻，他的力气也全部都消失了。
他将胸腔中灌满的海水全都吐了出来，然后便感觉到被洞穿的义肢处被贴上了阻断循环液外渗的胶布。
他听见身边有声音在吵吵闹闹地说这些什么，但他完全分辨不清。
在他依旧模糊的视线中，他只能看见小卷就坐在他的身边，正在忙碌着照顾他那已经惨不忍睹的躯壳。
“小卷……”他说道。
她的动作顿了一下，那双如同琉璃的眼睛看向他。
她微笑了一下。
那双眼睛分明是含泪的。
“艾森。”她说道，语气轻柔而又温和，“……没事了。”
第 180 章
虽然被救了回来, 但德里克的身体受损相当严重，备用维生系统的剩余电量也在快速消耗。
好在已经安全了，德里克便进入了强制休眠状态, 安稳地睡了过去。
夏年将他安置好之后，胸口一直悬着的心才终于稍微回落了一些。
系统只觉得不可思议。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简直就是奇迹！
夏年却像是忽然感应到了什么似得, 站在运输车的窗边, 遥遥望向了远方的某处。
【大概是神听见了我们的祈祷吧。】她说道。
系统只觉得诧异，若不是亲耳听见，它恐怕很难相信这居然是夏年会说的话。
它说道：【小年……】
夏年：【怎么了？】
【降临值……提升到3级了。】
夏年微微怔了一下，立刻在视野中打开了系统界面。果然, 降临值已经从2变成了3。上一次升级还是在瓶中腑器杀死了菲利克斯那日。
夏年说道：【……难道说只要我身边有人死了，或者差点死了, 降临值就会上升吗？】
系统觉得夏年的说法是对的，但似乎过于缺德了, 便只能不说话。
沉默了半晌之后, 夏年说道：【可是，我却从来没有因为降临值的上升而付出过什么代价。】
系统怔了一下。
……确实是这样的。
在系统的印象中, 降临值确实并不是什么好东西。它单纯地为夏年带来了强大的力量, 却从未让她付出过什么。
这与密教系统的其他功能几乎是格格不入。
夏年忽然又问道：【系统，我是你唯一的用户吗？】
系统没能反应过来：【什么意思？你当然是我唯一的宿主。】
夏年点了点头，没再多问什么。
降临值达到3带来的全新能力, 是夏年可以使用信仰值, 对特定的概念实现隐秘化。这让夏年想起当初赤狮复活之时，从季和盛口中得知的■■■。
显然, 那个东西也是在概念上被加密过了。
但现在, 她没有时间去研究这个功能该怎么使用。
毕竟大涨潮还未结束。
她低下头看向一望无际的海平面，雨势已经渐渐小了, 空气中的感染浓度也在快速下降之中。
涨潮……似乎在慢慢平息下来。
……
与此同时，联合军警总指挥部，交通与海岸线巡逻部下属的救援队小队长谭平已经随着运输车和救援队赶到了第六区。
一路上，他都在感慨着，临星城军警部门的效率可真是越来越高了。
瞧瞧，距离大涨潮开始，才仅仅过去了半个多小时而已。
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他们就能集结起救援队和足够的运输车，前往第六区救人。
第六区是个无论是经济还是治安都一塌糊涂的地方，到处都是文化素质涵养低下的穷人。
遇到这种灾难，这帮第六区居民恐怕通通被吓破了胆，只等着总指挥部派人去救吧。
谭平靠在椅背上想着，这种天灾时刻，对大多数人来说都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
这帮难民可得好好祈祷上苍的眷顾，祈祷他们能被救援队看见咯。
他们很快就抵达了第六区。
和谭平想象得一样，第六区已经有将近一半的面积都已经被彻底淹没了，受到影响的区域更是达到了三分之二。
大量的居民此刻正站在高地和屋顶上，在雨中保团取暖瑟瑟发抖。
谭平驾驶着自己这辆运输车，在海面上巡逻了一圈，探照灯不停扫来扫去的，居然没有寻找到任何一个还在海面上的难民。
……啧，这才半个小时，难不成被淹没的难民就已经死绝了？
他干脆掉了个头，在一处站了不少人的屋顶上停了下来，打开舱门高声问道：“喂，需要帮忙吗？”
来都来了，总点做点什么，不然回总指挥部可不好给自己增加功绩啊。
围坐在屋顶上的几个难民刚开始看到有运输车过来，都眼前一亮，结果在看见运输车上的联合军警总指挥部的标记之后，脸上原本期待惊喜的表情竟然一瞬间就全都消失了。
谭平站在舱门旁边，清晰地看到了这种神色上的变化，他还没来得及反应，便只见那十多个难民直接无视了他，继续彼此之间窃窃私语起来。
他皱起了眉，抬高声音说道：“我是联合军警总指挥部下属交通与海岸线巡逻部的小队长，我把你们送到地势更高的地方去！”
难民们看都不看他一眼。
谭平还以为是雨声和潮水声盖掉了他的声音，便直接开启了喉咙中植入的扩音义体，大声说道：“我和你们说话呢！都动起来，时间紧迫！”
这下总算有人理他了。
人群中的一个看起来年纪不大的青年说道：“不用了，长官，我们在这儿好得很。”
谭平愣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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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得很？去更安全的地方不好吗？
那青年又接着说道：“你们来晚啦，夏医生他们已经把人全都救出来了，咱们在这儿等退潮就行。”
“跟他这么客气干什么？”青年身边的一个女人撇了撇嘴，“这帮人抢功来的。”
这话一说，难民们脸上的表情就更难看了。
其中一个看起来年纪不大的女孩儿还嘀咕着说道：“早不来晚不来……活是一点不干，饭是顿顿不落，搞笑死了。”
谭平立刻怒瞪她，女孩儿别过了脸，一脸无所谓的表情，把他气得够呛。
他怒哼了一声，干脆回了运输车，进入到军警内部频道内。
因为大量基础设施被潮汐吞没，第六区的信号很差，军警频道也受到了影响，通讯信息时断时续。
但他还是看见了有不少同事在群里抱怨着：
“好像来晚了，找了半天也没找到没救出来的难民。”
“妈的，这帮第六区的刁民态度怎么这么差！？”
“就是说啊，来晚了又不是我们的错，上面一直不批我们有什么办法。”
“真是无语了，白跑一趟。”
“我看到科罗温家族派遣过来的运输车了，难怪不需要我们！”
“还有感染科义体医生协会！”
“坏了，总指挥部这次是失算了，救灾这么一个大好的名声被其他人给抢了！”
“真搞不懂，他们怎么这么快就派出救援了？他们是提前得到了消息吗？”
“你们都脑子坏了吧，大涨潮还提前通知你不成？”
“这也不需要提前通知吧，正常得知消息就行，总指挥部这次慢了本来就是因为动作有点慢。”
“别乱说话行不行，想穿小鞋想疯了吧你。”
谭平看着内部频道断断续续冒出来的消息，内心郁闷。
……合着早就有人捷足先登，把这好功劳给抢走了！
他妈的，早知道就早点来了！也不知道总指挥部今天到底是抽了什么风，磨磨蹭蹭了半小时才把他们派出来！这制度是不是应该改一下啊，都大涨潮了，还要等内阁批复才能派遣救援，这帮人脑子都被海水泡过了不成！？
现在好了，连这帮第六区刁民都敢不待见他们了！
谭平把自己气得半死。
……
伊芙看着姗姗来迟的联合军警总指挥部的救援队，忍住了想要翻白眼的冲动。
他们此刻已经到了高地之上，和其他人汇合了。难民们也已经全部被接到了安全之处，短时间内没有被潮汐吞没的风险。
米歇尔此时正坐在一辆运输车的顶上，看着伊芙说道：“条子，你们的上司来了，不去汪两声吗？”
伊芙抬起头瞥了她一眼，心道这家伙真有精力。
她说道：“今晚谢谢你们暴雨帮。”
米歇尔愣了一下，她没想到这条子居然脾气好到被她如此挑衅了，还能谢谢她。
冷脸贴了热屁股的米歇尔语塞半晌，最终只能说道：“这可是看在小年的面子上！”
……是啊，伊芙想着，真是多亏了小年。
如果没有小年，今晚恐怕会损失tຊ惨重吧，就连局长都可能……
此时雨已经渐渐停了，潮水也已经平静了下来，不再肆无忌惮地朝着每一寸土地蜂拥而去。
“咦，小年呢？”米歇尔问道，“她刚才不是和你在一起吗？”
伊芙：“她说她有点事，就先离开了。”
米歇尔点了点头。
……好吧，小年总是很忙碌的。
“雨停了。”伊芙说道。
“海平面已经在下降了！”米歇尔惊喜地说道，她指着不远处的刻度线，“看！”
伊芙朝她所指的方向看去。
果然，潮汐已经开始回退了！
她的眼睛亮了起来。很快，越来越多的人发现退潮已经开始了，他们激动地互相转告着，却又残留着些许紧张，生怕潮汐会卷土重来。
不少群星之子已经开始原地祈祷了。
这些群星之子的存在提醒了所有人——这场灾难从一开始就已经被星空所预示过了，而他们大部分人能够提前逃脱，也正是因为群星之子的提前预警！
不少没有相信预言的人内心都后怕不已。
他们险些就被自己的无知和傲慢给害死了！多亏了治安管理局、暴雨帮、雇佣兵们还有后续前来支援的所有人——如果没有他们，今夜长眠于海底的恐怕就是这些傲慢无知之人了。
星空救了他们啊，群星之子救了他们。
这样一个认知在所有人心中如同种子般生根发芽。若说在此之前，大多数人对于星空信仰是持着隔岸观火，不赞同也不反对的态度，此次大涨潮过后，每一个第六区人都终于反应过来——
临星城不会拯救他们，但群星之子会，群星之神会。
他们能够继续活着，也正是因为星空的庇护。
在这样一个寒冷、潮湿、弥漫着海腥的夜晚，他们看着在潮汐中一盏盏被熄灭的灯火，纷纷在心中祈祷着。
——群星之神啊，请保佑潮水不要再回来了，请保佑我们从这场灾难中生存下去吧。
……
另一边。
几个全身都被笼罩在黑色护具中的人借着夜色和雨幕，快速在第六区的隐蔽处穿行着。
他们很快寻到了自己的目标——
那个与他们的老板长得有几分相似的疯子正被一群傻了吧唧的傻子围着，指指点点：“他是不是死了？”
“好像是，他流血了。”
“咱们把他埋了吧。”
他们的义眼启动，一眼便看出那人依然还有生命体征。
他还活着。
而他们的老板不允许这个人继续活着。
这场大涨潮，必须要将他的命吞噬掉，从此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喻秋文这个人。
他们迅速上前，将那些傻子们推开。其中一个义体人弯下腰，将虚弱的目标背了起来，随后他们不置一词，以极快的速度带着喻秋文离开了这里，丝毫不管后面的那群疯子傻子们的喊叫声。
在他们的背后，喻秋文微微睁开了眼睛，青色的眼眸在暴雨中如同玉石般明亮。
他张开嘴，无声说道：
喻秋文将死于今夜。
……
夏年一路小跑着攀登上了一座小山，气喘吁吁地找到了第六区第三精神病院的集中点。
她在人群中迅速寻找着什么，但却始终没能找到自己的目标。
“在哪里，在哪里……”她喃喃地说道。
她很快就被人注意到了，一个精神病院的医生走上前来，犹豫着打招呼道：“夏医生？”
夏年回过神来看向他：“……你好。”
“真的是你！”那医生惊喜道，“幸会幸会，我姓杜，很高兴见到你！”
夏年此时压根没心思去搭理他，更不想搞什么无效社交，她只是焦急地用目光寻找着。
“你是要找人吗？”杜医生问道。
夏年沉默了片刻后，点了点头：“我找喻秋文。”
“哦，十九号！”杜医生说道，他怔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哦，哦，我知道了……我明白了。”
……那到底是郁贤的学生，潮汐瞭望的三巨头之一。即便曾经有过不光彩的过去，做出了很多让世人不齿的勾当，但他也是个了不起的人，推动了义体医学的进步。
至少……也能算功过相抵吧。
夏医生是感染科义体医生，对他感兴趣也挺正常的。
“咦，怎么不见了？”杜医生疑惑道，“明明当时把他从病房里带出来了的……”
夏年怔了一下：“不见了？”
“别着急，别着急。”杜医生打开了光屏，“我们给每个病人都带了定位手环，除非把手砍断，不然只有我们能取下来的——哦，在这呢！”
他点了点地图上的光点：“在这儿……”
他的话语卡住了。
夏年看着地图上的光点，也愣住了。
……光点所在的位置，已经被潮汐吞没了。
杜医生的瞳孔骤然缩紧了，他结结巴巴道：“这……这……夏医生，他……他怎么会突然……明明刚才还看到了他的！”
他转过头，旁边却已经空无一人。
……
夏年一路飞奔着，直接登上了距离她最近的一辆浮空车。浮空车上正坐着一个在休息的警察，见她上来吓了一跳，仔细一看才松了口气：“哦哦，夏医生啊，你吓我一跳……”@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走。”夏年说道，“往我说的地方飞，快点！”
警察不明就里，但出于对夏年的绝对信任，他还是启动了悬浮车，朝着夏年所指的方向飞去。
很快，他们就抵达了目的地。
那里是一片早已经被淹没的海面。
悬浮车慢慢下降，夏年打开了舱门，蹲下身，从海面上捡起了一个闪烁着青色荧光的手环。
所谓除非把手砍断，不然只有精神病院的医生能取下来的手环。
她看见手环上写着一个冷冰冰的数字。
——十九。
她站起身，拿着那被海水浸泡到冰冷的手环，一动不动。
系统已经要被吓坏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它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只觉得好像隐隐约约有什么极为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它甚至不敢开口安慰，更不敢开口询问。
而夏年却主动对他开口了。
她说道：【系统，我该怎么办呢？】
系统瑟瑟发抖，不敢说话。
【你说，我要怎么告诉露露和兔子？】她低声说道，语气是几乎称得上可怕的平静，【我要怎么……】
一片寂静。
她终于转过身，望向正疑惑看着他的警察。
警察朝她友好地笑了笑，看着她手上的荧光手环道：“夏医生，这是你弄丢的什么宝贵的东西吗？还好找回来了。”
夏年说道：“……不，我没能找回来。”
或许是今晚已经经历了大起大落，在此刻，夏年只感觉到一种可怕的麻木遍布了全身——她竟然感觉不到任何情绪。
她所能感觉到的，只有手中那冰冷的手环。
那手环冷到如同一块坚冰，几乎要冻伤她。可那痛感又与灼烧极其相似，她一时分辨不出究竟是冷还是热。
警察怔了一下，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便只能闭上了嘴。
夏年重新坐回了椅子上，将手环收了起来，她抬起眼，朝着警察微笑了一下：“辛苦了，我们……回去吧。”
那警察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回过头安静地将悬浮车掉头。
在接下来的一段驾驶过程中，在这让他隐约感到肝胆俱裂的氛围中，不知为何，他一个字都未敢说出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