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山洞中简陋, 寒潭前放置了一个长木桌,木桌上摆放着各种瓶瓶罐罐,除此外,只有一个木架屏风。
唯一能藏人的地方只有寒潭。
但寒潭四周凝结着冰渣, 足可见水温之冷, 人怎么可能能在这种水潭中活下去?
胥衍忱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寒潭边缘的, 他伸手探下去,还没有接触到水面,就觉得指尖处传来一阵寒意, 有人手疾眼快地拉过他。
江见朷脸都黑了: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你就乱碰!”
胥衍忱没看任何人:“她在底下。”
他体内的蛊虫在这一刻仿佛有些躁动,像是迫不及待地想要涌出一样, 胥衍忱身子倏然晃了一下, 他按住山洞的石壁让自己稳住身形。
江见朷心底暗骂, 他没管胥衍忱和顾婉余任何人, 丢下一句:
“乐媛, 看住他。”
话落,整个人直接跳入寒潭, 噗通一声, 水花四溅。
乐媛瞪大了双眼,敢怒不敢言,她的小命还掌握在别人手里呢, 她怎么看住人?!
但她知道, 在场的唯一能看住胥衍忱的人, 只有她 。
谁叫目前只有她一个人会控蛊!
不等她拿出铃铛, 脖子上的刀锋靠近了一点, 疼意细微地传来,乐媛瞬间老实了, 她扯了扯唇角,呐呐地说:
“寒潭能有效压制圣女体内的蛊虫躁动,现在圣女体内蛊虫繁多,潭水也变得有毒性,除了二少主外,我们只能看着。”
胥衍忱一言不发地看向寒潭。
顾婉余觑了眼主子,低声问:“为什么江见朷能下去?”
江见朷?
乐媛稍顿,才反应过来这是二少主在中原的名字,她犹豫了一下,才将圣寨的辛秘说出来:“当年二少主叛逃出寨,盗走了圣蛊,如果他种下了圣蛊,自然是百毒不侵,区区一汪潭水的毒性当然奈何不得他。”
寒潭下,江见朷一入水,就看见了潭底的女子,她失去意识地躺在潭水中,她周围的潭水较周围都要颜色浓郁些许。
她脸色在这样的情况下,居然格外红润,肤如凝脂,芙蕖映面,唇也不点而赤,就仿佛她只是在做一个美梦一样。
江见朷眼神复杂地看向她,他轻轻地搂住女子,水压让他不能说话,他只能无声地带着女子游上水面。
水面传来涟漪,二人破水而出。
男人一手搂住女子腰肢,女子整个人都靠在他怀中,浑身衣裳被潭水浸湿透,春色仿佛隐约可见,但现场没一个在意二人亲昵的举止,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女子身上。
她身上的各种伤口都还没有痊愈,原本的红肉都被被水泡得发白,各种细小狭长的伤痕,往日细腻白皙得没有一点瑕疵的手指,如今没有一块好肉。
偏偏这样伤痕累累的她,却是脸色格外好。
谁都看得出她脸色红润
得不正常。
顾婉余脸色微变,情绪汹涌而起,说不出是怒意还是心疼,她倏然冷冷道:“好一个娆疆!”
江见朷呛咳了一声,他没有把十鸢带出寒潭,而是和顾婉余道:“放开她。”
顾婉余只看向胥衍忱,等胥衍忱点头后,她才松开了乐媛,乐媛赶紧摸了摸脖子,等摸到一点湿润时,她撇了撇唇,这点细微的伤口倒不会叫她受不了,只是无妄之灾,谁都会觉得倒霉。
江见朷语气冷冷地叫她:“别磨蹭了,过来。”
乐媛对这对兄弟简直服了,心底嘀咕,叛徒还敢这么嚣张?
但对上江见朷的视线,她还是老老实实地走到了寒潭前,拉住了圣女,除了她,别人现在碰都不能碰少女。
江见朷一跃而上,他走到长桌前,倒开各种瓶瓶罐罐,乐媛怀疑地看向他:
“你离开圣寨这么久了,到底还会不会练蛊,不如换我来?”
没有一个蛊师会对圣女不感兴趣。
只是之前被乐赋初压制着,如今机会近在眼前,乐媛也不由得有些蠢蠢欲动。
江见朷冷不丁地看向她,他忽然勾唇笑了笑,乐媛心底一个咯噔,就见江见朷说:
“收好你的心思。”
“我如今虽是不能碰蛊虫,但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却是轻而易举。”
顾婉余诧异地挑眉,江见朷这样说话,乐媛能受得了么?
事实证明,乐媛能。
蛊师见惯了各种蛊虫,也见惯了死人,能有点本事的蛊师,谁会是个好性子?
乐媛心底嘀咕,怪不得这二人是亲兄弟,这性子简直如出一辙,不过论起少主,二少主的性格已经算好了,起码二少主只是口头威胁,如果是少主在这里,她或许已经尝到苦头了。
胥衍忱深深地看了一眼女子,他忽然转身走出山洞。
顾婉余见状,她给一人使了个眼色,也跟着一起出了山洞,她在山洞外看见了背对着她的主子,圣寨常年被迷雾笼罩,尤其是这山头,暖阳仿佛都穿不透迷雾,雾气拢在他身上,仿佛投下淡淡的冷硬。
顾婉余垂首站在三步外。
许久,胥衍忱情绪淡淡地出声:“给燕云城和秋霞城传信,即日起,娆疆地界不许任何人进出。”
顾婉余意识到了什么,她呼吸有些艰难,片刻,她问:
“普通百姓也不能么?”
胥衍忱头也没回,他平静地问她:“你分得清么?”
分得清普通百姓和蛊师么。
顾婉余不由得沉默下来,的确,她这种亲眼见过蛊师的人都分不清,遑论守城的士兵。
他们站在山顶,于是,将整个圣寨的情况都尽收眼底,渐渐有蛊师醒来,正在慌乱地四处逃散,数不清的蛊虫依旧在前仆后继地涌上所谓的圣池。
胥衍忱眸色渐渐冷了下来:
“一个蛊师就能造成如此动乱,那么十个、百个呢。”
在某种时刻,这样的蛊师足可以令天下局势改动,在众人都无力抵抗时,那么,天下就不需要这样的大杀器。
顾婉余不得不承认主子说得没错。
“告诉他们,擅闯者,不论进出,即刻射杀!”
顾婉余心底有忌惮,她问:“如果她们将我们扣留下来,以作要挟呢?”
胥衍忱垂眸看向山下乱势,许久,他语气平静得没有一点情绪道:
“十日内,不见我消息,让岑默主持大局,即刻发兵——”
他说:“不留活口。”
顾婉余呼吸一紧,她低下头:“属下这就去传信!”
顾婉余不敢去想,这道命令中有没有主子在看见十鸢伤势后的泄愤,天子一怒伏尸百万,纵然主子还不是天子,结果却已然是相同。
有一只不起眼的虫子从二人脚边爬过,山洞内,乐媛偏了偏头,她脸色骤然微变。
乐媛急促地呼吸了两下,她转头想要喊江见朷,却又止不住地犹豫。
江见朷是和他们一起来的,他叛逃圣寨已经有十年,乐媛不清楚江见朷的立场。
江见朷头也没回,依旧在木桌前捣鼓,一直背对着乐媛,却是仿佛看见乐媛在做什么,他冷淡道:
“你现在只能祈祷,她能平安醒来。”
“否则,谁都拦不住他。”
乐媛脸色变了又变,须臾,她咬牙拉紧了十鸢,她低声道:“我已经按照交易要求做到我该做的了,你可千万要醒来!”
不止是要替婆婆解毒,也要醒来拦住那个疯子!
乐媛口中不断发出细微的声音,有细小蛊虫从她身上爬出来,渐渐地都爬到十鸢身上,四周看守二人的人不由得呼吸稍紧,江见朷转头看了一眼,很快收回视线,他挑眉道:
“你倒是舍得。”
被乐媛放出的蛊虫,不论是对蛊师,还是对普通百姓来说,都是解毒的良药。
在江见朷看来,某中时候,蛊和草药也没有区别,有毒药,自也有救人性命的良药。
乐媛肉疼得不行,她翻了个白眼:
“你我都清楚,现在最好的办法是什么,就看你究竟舍不舍得了!”
她说这番话时,胥衍忱和顾婉余也重新回到山洞,顾婉余忍不住地问:“什么办法?”
乐媛望了一眼江见朷,江见朷却是沉默下来,一言不发。
胥衍忱掀眼望向乐媛:“说。”
乐媛忌惮地看了他一眼,也没有替江见朷保守秘密,说实话,她对江见朷的惧怕其实甚微,相较而言,她更担心会触怒胥衍忱这个疯子。
胥衍忱下的那道命令,让乐媛在心底已经把他和乐赋初放在一起相提并论。
至于江见朷,再是能耐,等少主见到他时,能不能留得性命,还两说呢。
乐媛承认,她是有点欺软怕硬的,她呐呐道:
“圣蛊!”
“传闻圣蛊能肉白骨活死人,也能百毒不侵,如今想要抑制圣女体内的蛊虫,其实最好的办法就是现在给圣女种下圣蛊。”
乐媛之前刚提起过圣蛊,胥衍忱他们当然知道圣蛊在谁身上。
江见朷背对着众人,他能感觉到众人视线,他动作有一刻停顿,片刻,他冷声道:
“别妄想了,不可能。”
“她没有圣蛊,未必不能活,但取出圣蛊,第一个死的就是我。”
山洞内的气氛在这一刹间,忽然变得有些微妙。
胥衍忱也掀眸看向江见朷,他当然知道没人应该理所应当地牺牲,而且,仅凭江见朷的医术,应该没人会舍得让江见朷死。
但对于胥衍忱来说,一百个江见朷捆在一起都抵不过一个程十鸢。
直到一阵脚步声打破了山洞内气氛的凝滞。
众人转头看向山洞口,顾婉余不动声色地站到了胥衍忱跟前,乐媛缩在众人身后,她很担心来人是少主,但手上依旧紧紧拉着十鸢。
来人终于露出脸庞,她一袭湿透的襦裙,乌发披肩,站在了山洞口,挡住了外间照进来的光线。
她脚步声很明显,让人一听就知道她没有任何武力。
等看清来人时,众人不由得都惊愕地睁大了眼,来人很小,至高不过到人腰腹处。
按理说,应该没人会觉得她是个威胁,但当看见她那双白色瞳孔竖起,像是一尊纸人,她每走近一步,就有蛇虫不断涌入时,没人敢觉得她真的只是一个寻常小女孩。
乐媛嘴唇都在颤抖,她认
出来了来人。
不止是她,江见朷也认出来,他蓦然失声,许久,他才艰难道:
“你……还活着。”
本该是疑问句,但在看见乐冉时,这句话不由得变成陈述语气。
这一刻,江见朷心底的疑惑终于有了答案。
是谁能让乐赋初召集所有蛊虫?
乐冉无视众人,她直勾勾地看向江见朷,对江见朷的问话,她也终于看见了昏迷的十鸢,她诡异地扯起唇角:
“原来哥哥不是为了我回来的啊。”
第082章 第 82 章
==第八十一章==
……十鸢……十鸢。
十鸢好像听见有人在叫她, 她想要回应,但怎么都张不开嘴。
是谁……在叫她?
十鸢觉得这道声音很耳熟,熟悉得让她不由得心生烦躁,她艰难地想要出声, 但上下嘴唇仿佛入坠重石, 眼前一片黑暗, 她像是陷入深深的泥沼中。
山洞内。
早就狼藉一片,在白眸女子话落后,她身后的蛇虫陡然发生暴乱, 众人未回过神前,江见朷挥手拨倒所有瓶罐, 闪身跃到十鸢跟前, 抱住人快速闪开, 余光瞥见胥衍忱, 想到女子进入娆疆前的交代, 快速撂下一句:
“快跑!”
众人来不及犹豫,在听见他的话后, 立刻动身。
乐媛一阵震惊地跟着众人离开, 顾婉余见到这幅情景,下意识地想要拿下乐冉,江见朷眼尖发现这一点, 厉声阻拦:“别碰她!”
乐冉也听见了这一声, 她陡然抬起眼眸, 直勾勾地看向江见朷。
众人狼狈躲闪, 却见乐冉慢条斯理地走在蛇虫中, 她说:
“哥哥,枉我替你盗圣蛊, 你却抛我于不顾,十年未敢再踏入圣寨半步。”
“午夜回首,难道哥哥不记得我了么。”
顾婉余脸色有点微妙,她忍不住转头嫌弃地看向江见朷。
江见朷压根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怀中女子依旧昏迷不醒,一离开寒潭,体内的蛊虫就开始抑制不住地躁动,江见朷能感觉到她的体温正在不断上升。
他脑海中思绪不断在转动,相较于这处寒潭,自然是圣池的用处更大。
但乐冉出现在这里,乐赋初不见踪影,再加上整个圣寨的蛊虫走向,江见朷一时拿不定主意是否应该前往圣池。
眼见乐冉越来越靠近,江见朷可不敢和她有接触,他对乐冉的指控,只嘲讽地扔出一句:
“你自己觊觎圣蛊,也叫替我盗取?”
再说,圣蛊本就是他所练,他拿回他的东西,理所当然。
至于为什么十年不回圣寨?
答案不是明摆着么——家中有两个疯子,谁乐意回来?!
他在外逍遥自在不好么。
当年乐赋初联练蛊出了问题,自己容貌定格在了十六岁时,如果只是这样也就罢了,从那以后,他身体没再变过一分一毫,本就是个疯子,再一受刺激,就更变态了。
母亲生乐冉时,蛊虫造乱,导致难产,本该死亡的乐冉活下来,但母亲却是死了。
乐冉活下来后,体质也发生了不同,独得他那位眼中只有蛊虫的父亲青睐。
鬼知道她为什么会觉得,他们兄妹一母同胞,生来就该在一起。
第一次听见这种言论时,江见朷当作玩笑,一而再、再而三地听见时,江见朷再也不敢忽视。
父亲是疯子,兄长也是疯子,再来一个妹妹,好像也是正常?
心有所忧,他一门心思捣鼓圣蛊,结果居然真的被他练出来了,因此,父亲有打算让他继承圣主之位,父亲刚透出这个意思时,江见朷就知道完了。
乐赋初或许没多么在乎圣寨,但他不会允许别人觊觎他的东西一分一毫。
在乐赋初眼中,圣寨早是他的囊中之物。
或许他和乐冉也是。
果然,没多久,乐赋初就提出想观察一下圣蛊,父亲也被说动心了。
彼时正是九月盛会,江见朷知道,或许他也该离开圣寨了,但在离开前,他得拿回圣蛊,否则,他根本走不远。
也是这时,乐冉找到他,目的不过都是为了圣蛊。
江见朷直言挑明,圣蛊在乐赋初和父亲手中,父亲看重乐冉,乐赋初对乐冉的乖巧也是信赖有加,她拿到圣蛊的可能要比他大。
乐冉最终的确得手了,他也借此重新拿回了圣蛊。
后来事迹败露,彻底惹恼了乐赋初,乐冉还想要粉饰太平地去乖乖认错,江见朷却是当机立断地选择借盛会的时机离开了圣寨。
至于乐冉,江见朷一直都以为她死了。
乐赋初又不是什么好性子,乐冉敢偷他的东西——整个圣寨都是他,所谓圣蛊自然也是——在他眼中,乐冉的行为和背叛没什么区别。
江见朷不想被当作遗产由乐赋初继承,就只能逃得远远的。
十年来,江见朷没有踏入娆疆半步,这一次,若非胥衍忱绑了他,再加上乐向天给他传信,信上只写了不明不白的“危,速归”,他根本也不会再回来。
江见朷对所谓的圣寨没有一点留恋。
江见朷想过乐向天给他传信只是个诱饵,回来后就会遇见乐赋初,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乐冉竟然还活着。
怎么,他那位兄长也懂得手下留情了?
江见朷扫了一眼乐冉的白瞳,心底暗骂乐赋初,乐冉的命也敢留下,他是准备死后和她埋在一起么?!
哦,乐冉精通蛊术,或许死都死得不安宁。
思绪乱转,江见朷却是不忘记闪躲,这十年他在外面惹是生非,别的不说,逃命的本事却是练得不错。
他低头看了眼女子,女子依旧昏迷不醒,外间纷乱不能吵到她分毫,她不知何时变得如此消瘦,整个身子单薄得似纸一般,江见朷一顿,他低声念叨:
“再不醒,你主子可真的要死了。”
江见朷和胥衍忱错身之际,他偏头仿佛说了什么,胥衍忱眸色深深地朝他看了一眼,或者说朝他怀中的女子看了一眼。
乐冉的目标很明确,她要十鸢,但注意力更是放在江见朷身上。
转眼,十鸢落入胥衍忱怀中,四周响起各种担忧地惊呼声:
“主子!”
顾婉余也不由得拧眉看过来。
胥衍忱一言不发,抱着女子,在江见朷引开少女的一刹间,借着空荡快速地朝洞口掠去,如到洞口时,顾婉余等人都听见了他的命令:“撤!”
没人敢迟疑停留。
须臾,山洞内只剩下了乐冉和江见朷二人。
没了外人,十鸢也不在他手中,江见朷忽然停在了木桌前,乐冉歪了歪头:
“不躲了么?”
江见朷倏然勾唇,透着些许若隐若现的嘲讽:“十年不见,妹妹还是这么容易被骗。”
乐冉这十年内再是如何长进,可惜,她不是人蛊,在他有圣蛊的情况下,也终究奈何不了他。
江见朷低声笑着说:“说起来,还得多谢妹妹及时出现。”
他相信,那一刻胥衍忱绝对有杀人取蛊的心思,但乐冉的出现,打破了山洞内的气氛,叫他们立时一致对敌。
而如今,至少在她们眼中,他是被迫留下吸引敌人的。
江见朷有些愉悦地想,这可是舍生取义呢。
乐冉也停了下来,她双眸直直地看向江见朷,许久,她一字一句道:“哥哥还是这么令人讨厌。”
与此同时,山洞外,胥衍忱一行人正在赶往圣池的方向。
之前江见朷和他错身时,只说了一句话——别让她流血,带她去圣池。
众人不能接触的是寒潭,而不是程十鸢。
胥衍忱抱着十鸢的手臂隐隐有些发麻,就仿若体内蛊虫正在往手臂上钻,也想钻破皮肉到女子身
上去,些许疼意传来,胥衍忱眼皮子都没掀一下,他扫了眼跟着他们出来的乐媛:
“圣池还有多远?”
乐媛还没从震惊中回神,傻愣愣地回答:“再往前走一刻钟。”
胥衍忱没有再说话,他们一行其实只有十人,其余人在圣寨外等候消息,他们全力前进时,乐媛不免跑得气喘吁吁,却发现即使抱着一个人的胥衍忱也脸不红气不喘的,她心底纳闷,中原人体力都这么好的么?
好不容易到了圣池,众人又被眼前一幕惊呆。
满圣寨的蛊虫都在爬往圣池,密密麻麻地却显出一个人形,众人不由得后退了一步,乐媛咽了咽口水,忍不住失声:
“天呐……”
乐媛在看见那条白蛇时,就意识到圣池内的是谁了。
乐媛下意识想跑要,胥衍忱一手抱住十鸢,猛然抬脚踢在旁边人的剑柄上,破风声骤然响起,剑刃直直地插入树干上,剑锋还颤了两下,只差分毫就从乐媛的脖颈上划过,乐媛被迫停住,她望着眼前的利刃,咬牙切齿道:
“那是我们少主!要是被他知道我和外人掺和在一起,我就死定了!”
胥衍忱冷冷地看向她:“你也可以现在死。”
怀中女子的体温越来越高,胥衍忱的语气不受控制地冷下来,他眉眼仿佛是最温和的颜色,但望向乐媛的眼神却仿佛是在看一个死人。
乐媛浑身一颤,她回头看了一眼圣池,咬牙道:“你们到底要我做什么?!”
胥衍忱语气冷淡:
“把他扔出来。”
乐媛瞪大了双眼,她看了一眼四周的人,都离得远远的,心底不由得骂人,蛊师的命就不是命了?!
但乐媛没办法,她只能心底祈祷少主不会这个时候醒来,白蛇也看见了她,但它好像很虚弱,只能任由她接近了乐赋初,乐媛一咬牙,手伸入蛊虫中,拉住里面人的手,用力一拽,硬生生地将人拉出来。
人落在了池边,乐媛心虚地看都不敢看一眼。
胥衍忱对顾婉余等人摇头,没让她们靠近,他抱着女子走近时,圣池内还有蛊虫在,密集得让人忍不住浑身发麻,他不由得皱起眉头。
乐媛喘着气看向他:“你在犹豫什么,快把圣女放下去。”
“这些蛊虫对她来说,都是救命的良药。”
胥衍忱低头看了眼女子,片刻,才将女子放入了圣池,他低垂着头,眸中情绪让人看不清,他轻声说:
“十鸢,我等你回家。”
没人发现,池子中女子的手指微不可察地动了动。
第083章 第 83 章
==第八十三章==
圣池, 所有人都围在圣池旁,关注里面的女子时,乐媛缩在山洞角落中,视线时不时地扫过地上的乐赋初, 心底不断祈祷他千万不要这个时候醒来。
但或许是越怕什么越来什么, 乐赋初坐起来那一刻, 乐媛睁大了眼。
只是和乐媛想象中的不同,乐赋初坐起来后,他耷拉着头颅很久都没再有动作, 乐媛咽了咽口水,她发出细微的声音引起圣池边众人的注意。
胥衍忱瞬间转头看过来, 在看见坐起来的乐赋初时, 眸色微冽, 他也发现了乐赋初的不对劲。
他醒了, 又好像没醒。
胥衍忱皱眉, 来了圣寨后,发现遇到的事情都是匪夷所思, 他问:
“他什么时候醒的?”
乐媛吓得换了个位置, 藏在众人身后,她人都是麻的:“就是刚才!”
顾婉余不理解她怎么这么胆小,到底没把人拎出来, 只是纳闷地问:
“这是什么情况?”
乐媛也说不上来, 她觉得少主的情况有点眼熟, 好像婆婆曾经和她提起过, 但一时之间怎么都想不起来。
胥衍忱没有一点犹豫, 他冷声命令:
“杀了他。”
乐媛正要反驳,毕竟再怎么说, 乐赋初也是她们的少主,圣寨的实际掌权者,怎么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
但不等她抗议的话说出口,就发现胥衍忱这番命令是对她下的。
乐媛不敢置信,中原人都是这么冷酷无情么!
胥衍忱要杀她们少主也就罢了,居然还要让她亲自动手?!
乐媛头摇得和拨浪鼓一样,连声拒绝:
“不行!不行!我不行!”
胥衍忱冷淡地看了她一眼,很显然,对他来说,乐媛不杀了乐赋初,死的就会是乐媛。
乐媛看懂了胥衍忱的意思,她哑然失声,她再看了眼顾婉余,刚才顾婉余对她虽然凶,但上山的一路上多亏了顾婉余拉了她几把,否则,她早被坠在后面了。
虽然现在乐媛宁愿顾婉余没有拉过她,但在她看来,顾婉余是这中间最是心善的人。
她求助地朝顾婉余看去,但她选错对象了。
回应她的是顾婉余袖口处露出的一截匕首,乐媛心底一凉。
或许是被胥衍忱逼得太紧,紧急情况下,乐媛反而终于想起婆婆曾经说过的话,她忙忙道:
“他是被种蛊了!”
众人没听懂,胥衍忱没有说话,只是掀眼朝这边看了一眼。
顾婉余替众人问:“你们都是蛊师,对蛊应该是司空见惯,怎么还一惊一乍的?”
乐媛欲哭无泪,整个人都紧绷起来,仿佛一点动静都能叫她失色:
“用你们中原的话来说,如果在蛊成前,他不能醒来,从今往后,他就只会是一个没有自我意识的傀儡。”
顾婉余皱眉:“蛊成前?”
乐媛呃声,耐着性子和她们这群外来者解释:“越是难得的蛊虫越是难种成,像你们主子身上这种,不过是寻常毒性强些罢了,最是简单。”
乐媛扫了一眼四周,恍然大悟:
“怪不得所有蛊都在往这里赶,少主是在自救。”
胥衍忱对乐赋初是否会被练成傀儡没有兴趣,他微微拧眉,对这种控制人的手段觉得些许忌惮。
但是——
“这和杀了他有什么关系?”
乐媛哑声了片刻,她哭丧着说:“不能杀啊!少主在七寨蛊师身上都种了蛊虫,我们根本不知道是什么蛊虫,一旦他身死,众多蛊师很可能会直接给他陪葬!”
她也是其中之一。
让她杀了乐赋初,岂不是在让她自裁么?
这个时候,乐媛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她和圣寨的众人之前会昏迷了。
胥衍忱不在乎这一点,或许说,这样更合他心意。
乐媛意识到了什么,她心底骂自己蠢,眼前这位疯子本来就有诛杀蛊师的念头,甚至为此宁愿希望整个娆疆的百姓,她这么求情,不是自寻死路吗!
乐媛脑海中骤然闪过什么,她急忙道:
“圣女!圣女身上的蛊也是少主种下的!他一死,圣女可能也会立刻毙命!”
胥衍忱眸色一冷,四周气压骤然低了下来,乐媛顶着他的视线,后背不知不觉中生出了许多冷汗,她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不知是过了多久,胥衍忱才收回视线,乐媛陡然双腿发软地瘫坐下来。
顾婉余轻摇了摇头,她什么话都没说,而是拿了一把剑靠近乐赋初,乐媛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顾婉余的动作。
顾婉余拨开了乐赋初身上的蛊,露出了乐赋初的脸,她眯了眯眼,语气不明地说了声:
“真是驻颜有术。”
话是这么说,但她话音中却听不出什么羡慕或向往之情。
顾婉余这么大的动作,乐赋初依旧一动不动,她朝主子看去,确认地摇了摇头。
如果乐赋初的生死和十鸢紧紧相关,那么,她们不仅不能杀了乐赋初,还得仔细着他的性命。
顾婉余在心中叹了口气,这密密麻麻的蛊,她只看一眼就觉得眼疼。
她根本不敢想,十鸢这两个月是怎么度过来的。
乐媛见她回来,终于松了口气,她环视了一眼四周,陡然发现一点不对劲。
……少主的那条白蛇呢?
乐媛脸上血色在刹那间褪得一干二净,有风拂过,她刚被汗水浸透的背后传来一阵凉意飕飕。
****
**
十鸢终于听清了那道声音。
只有一个人总是说他会等她回来。
他也的确做到,让她每一次回去都能看见他。
公子。
沉闷浓郁的黑暗中终于透下来一缕光亮,但离得太远太远,十鸢被陷入泥沼中,她艰难地转头朝光亮处看去。
她看见了很多人。
有娘亲,有晴娘,有顾姐姐,有替她挡箭而死的晴雯,还有……公子。
他没有坐在轮椅上,也不是如今的模样,而是少年鲜衣,他眼中的情绪让那时的她看不懂,而如今,她却仿佛看清了。
是怔然,也是怜惜。
于是,他对她说:“招娣这个名字不好。”
所有人都在怪她不是男儿身,唯独他在告诉她——不是女孩不好,是招娣这个名字不好。
江见朷说让她不要忘记她是谁,也不要忘记她来时的路。
她自然不会忘记。
她是程十鸢,她自己求来的名字,纵死也不会忘。
匮乏无力的身体仿佛又有了力气,她挣扎着爬出了泥沼,一点点往亮处跑去,天地茫茫仿佛只剩下她一人,四周空荡得可怕,但十鸢只奔着光线之处而去——她听见了,有人说他在等她。
山下,江见朷正在狼狈地逃命,他舌尖抵了抵腮帮,呸出了一口鲜血。
他往后看了一眼,在隐约看见乐冉的身影时,立即收回视线,胸口处不断传来疼意,他眼中的不可思议还未散去。
江见朷怎么都有想到,乐冉和最终的人蛊只有一步之遥。
这十年,乐赋初究竟对她做了什么?!
江见朷一时也说不清,乐赋初和乐冉二人究竟是谁的野心更盛。
圣女想要成为人蛊都会是九死一生,乐冉居然还能活下来,江见朷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他的失算。
知道这二人疯,但他怎么也想不到二人会疯狂至此。
不是圣女之身,居然也妄想成为人蛊!
江见朷屏住呼吸,藏在了一棵树后,他嘴唇微不可查地张合,他的呼吸和心跳声都仿佛这一刹间停止,乐冉一时之间找不到他所在。
乐冉漫步在山林中,她歪头道:
“哥哥,何必做无用功,你又能躲多久呢。”
江见朷当作没听见,他不需要躲多久,只要躲到女子醒来就行。
乐冉久久找不到江见朷,脸上没有一点情绪,白瞳仿佛毫无生机的玉珠子一样冷质,忽然,她感觉到了什么,她蓦然转头看向山顶之处。
下一刻,她没再管江见朷,直接转身朝山顶而去。
她赤足踩在地上,尖锐的石头划破了她的脚底,但她好像一点感觉都没有,越来越快地朝山顶赶去,口中无意识地发出无意义的嘶吼声。
江见朷冲树后现身,他喘着气望向乐冉的背影,忍不住地皱了皱眉。
他离开圣寨前,乐冉再是变态起码还能看得出点人性,如今却仿佛真得把自己当成了蛊。
江见朷抬头望了望山顶,能让乐冉这么着急。
是乐赋初出现了问题,还是女子要醒了?
江见朷眼神中情绪变化莫测,忽然,他袖子中有几枚铜钱掉下来,他掐了掐手指,倏然眯起眼眸。
下一刻,他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方向和乐冉截然相反。
于此同时的圣池内,乐媛在发现白蛇不见的瞬间,就立刻尖叫出声:
“快过来!”
她顾不及什么,把胥衍忱一把拉在了身后,顾婉余不知她为何变了脸色,和众人对视一眼,也快速地站在她身后,将主子围在中间。
乐媛其实是不想管胥衍忱的,但她没忘记胥衍忱之前传出去的命令。
乐媛抖着手,一直藏在袖子中的短笛出现在手中,她在四周洒下药粉,须臾,她吹响了短笛,笛声传了出去。
胥衍忱等人明显听见了一阵嗡嗡声。
随之,一批蛊虫从空中飞来,把他们全部围住,而这时,山洞洞口也出现了乐冉的身影。
胥衍忱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
乐冉出现了,江见朷呢?
乐冉出现的那一刻,一直不曾有动静的乐赋初终于有了动静,他抬起了头,顶着一张少年脸,弯眸笑着看向乐冉。
四周的蛊仿佛也在一刹间对立。
乐冉直勾勾地盯着乐赋初,她口中无意识的嘶吼了两声,乐赋初重新站了起来,那条白蛇也一点点爬上他的头顶。
乐赋初对上她的视线,倏然笑了一声,眉眼秾丽,声色惊艳:
“你和圣女合作前,难道她没有告诉你,我也种下了圣蛊么。”
乐冉忌惮地望向他头顶的白蛇,她会和圣女合作,就是因为她清楚,如果不是圣女的血,她根本没有机会控制乐赋初。
但乐赋初怎么会有圣蛊?
乐冉看向了圣池,十鸢还靠在圣池里,她僵硬地歪了歪头。
但她被乐赋初打断了动作,乐赋初抬手抵在唇上,对她“嘘”了一声。
乐媛心中咯噔了一声,不止是她,所有人都在这一刻屏住了呼吸。
乐赋初也在这一刻看过来,他的视线仿佛透过蛊看见了里面的人,他含笑道:
“先处理一下虫子。”
乐冉也转过头,直勾勾地看过来。
随着二人一致的动作,所有蛇蛊也在这一刻掉转方向,众人只觉得脊背爬上一阵凉意。
然而不等二人有所动作,乐冉蓦然惨叫一声,她整个人栽倒在地,所有蛊虫也都在这一刻安静下来,四周安静无声,只剩下乐冉的惨叫声不绝于耳。
乐赋初在发现蛊不再听令时,骤然意识到什么,他猛地转头圣池看去。
众目睽睽下,女子睁开了眼。
第084章 第 84 章
==第八十四章==
女子从圣池中站了起来。
她往前走, 由胥衍忱的视角看去,就是密密麻麻的蛊给她让开了一条路,女子眉心的红点似暖阳灼艳,让人忍不住心底生出些许寒意。
她如今和乐冉才出现时, 何其相像。
唯一不同的是, 她身上干干净净, 手和脸上的伤在肉眼可见地恢复,乌发披散在肩头,她踩着月色踏出来, 薄薄的衣裳被水浸透,春色被乌发遮掩处, 她美得惊人, 却让人生不出一点旖旎。
忽然, 她的视线凝固在一处。
胥衍忱隔着人群和她遥遥对望, 众人目睹, 女子好像在一刹间蓦然有了生气。
在醒来的那一刻,十鸢昏迷前的记忆就全部回拢, 她以为昏迷时听见的那道声音不过是错觉, 毕竟公子现在应该是在燕云城才对。
他……是什么时候来的?
十鸢不知道,她脑海中有点乱。
在圣寨时发生的一切对她来说,就仿佛是身处梦境般。
而胥衍忱的出现一下子把她从不真切的梦境中拉了回来, 十鸢忍不住地朝公子看去。
她没有忘记, 她来圣寨一事根本没有提前请示过公子。
不过——
在向公子请罪前, 还有一些事要处理干净, 十鸢的视线一点点地转到了乐赋初和乐冉身上。
倏然间, 白蛇弓起身子,控制不住地想要退走, 乐媛眼前的蛊也不再受她控制,她忍不住地咽了咽口水,她是不是该庆幸,她站对了队伍?
山洞中最凄惨的人莫过于乐冉,人蛊能控制蛊,对蛊师的作用不过尔尔,但在十年中,乐冉已经被乐赋初改造得和蛊也没什么区别了,她浑身没有一点力气地瘫软在地,众人都听得见她的惨叫,她趴在地上,艰难地去够乐赋初的衣角,她眼神空洞,声音中含着痛楚,却一点情绪都没有地机械似叫着:
“哥、哥哥……哥哥……”
乐赋初眸色微凝,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十鸢。
乐冉的背叛让他的计划出现乱子,她本身就和人蛊只有一步之遥,她操控的蛊虫也非是一般的蛊,偏二人合作时,乐冉也对人蛊起觊觎之心,彼时钻入十鸢体内的蛊虫
让程十鸢成为人蛊的进度迅速拉满。
两方相争,反倒让十鸢喘息的空间,现在十鸢没有被蛊虫控制,就意味着,从今往后,再没有蛊师奈何得了她!
在乐冉要碰到他的那一刻,他一把拉过乐冉就往洞口跑去。
倏然,胥衍忱也动了。
一把剑锋直接出现乐赋初眼前,山洞的空气潮湿而阴冷,黏腻腻得仿佛有毒蛇贴在身上,乐赋初蓦然后撤,白蛇无力地嘶嘶吐出蛇信,下一刻却是栽下乐赋初的头顶,乐赋初来不及去管白蛇,因为一抹寒芒直直地刺向他眉心。
在寒芒后,是胥衍忱冷然平静的眸子。
失去了蛊,乐赋初的威胁大打折扣,可以说,他在胥衍忱面前毫无抵挡之力。
千钧一发之际,乐赋初眸子一冷,他身子一偏,同时猛然拽过乐冉,胥衍忱微微眯起眼,手疾眼快地转动手腕。
刺啦——
皮肉被刺穿的声音在山洞响起,待看清眼前一幕,众人都是呼吸骤轻,乐冉小小的身躯被人拎起,她的白瞳倏然竖起,口中发出无意义的声音,鲜血顺着她的唇角不断滑落,她胸膛处被捅了个洞穿,胥衍忱毫不留情,剑锋直直穿过她的胸膛,刺入乐赋初的肩膀。
乐赋初闷哼了一声。
胥衍忱皱眉,懒得评价乐赋初的行为,对乐冉也没有一点同情。
他眸色平静没有一点波动,对于他来说,在看见十鸢深陷寒潭的那一刻起,这二人都是该死。
十鸢敏锐地感觉到公子的冷意,她些许不解地望向顾姐姐。
印象中,她从不曾见公子生气过,仿若情绪一直都是极其稳定。
顾婉余看出了她的疑问,隐晦地摇了摇头,可不敢说话。
废话!
主子一来就见十鸢昏迷不醒,甚至不知何时能醒,一个不慎就再没有机会醒来,而且,主子心知肚明,凭十鸢的能耐,她真心想要逃,别人再是想要留下她,也不可能不付出一点代价。
她会自愿地被练成所谓的人蛊,终归究底,还是为了替主子解蛊。
人非草木,纵然主子和十鸢只是单纯的主仆,主子都不可能对十鸢做的这一切无动于衷,遑论主子对十鸢早生情愫。
再说,还有江见朷那个火上浇油的。
不论男女,对心上人被别人拥入怀中时,总会觉得不高兴的。
在保住十鸢性命面前,主子对江见朷自也有一番容忍度,但这一切情绪总得有个出口。
眼前这两个罪魁祸首,就是最好的发泄口。
胥衍忱没有抽出剑,反而越刺越深,乐赋初狠狠闷哼了一声,他口腔都是血腥味,倏然笑了起来,他不顾肩膀上的伤口,毫无预兆地把乐冉推向胥衍忱,乐冉的头颅都耷拉了下来,胥衍忱皱眉闪开,不由得松开了手。
乐冉和乐赋初都是跌在了山洞洞口。
在众人都没有反应过来时,乐赋初骤然抬手在一处按了下来,啪嗒一声,十鸢听见背后池水传来塌陷的动静,不止如此,山洞洞口啪嗒落下一截铁栏,她看都没看身后一眼,快速上前拉过胥衍忱。
铁栏隔开了二人,一批人在山洞里,只有乐赋初二人在外,山洞隐隐穿来塌陷的声音。
乐赋初转头,他肩膀处在不断流着鲜血,红肉白骨可见,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一样,对着十鸢弯眸笑道:
“姐姐,此处是我寨圣池,岂会一点后手不留?”
话虽如此,但乐赋初也不敢停留,他快速地转身离开,这个时候,他还没有忘记把乐冉一起带上。
顾婉余等人也终于跑过来,回头看向不断塌陷的山洞,不由得面露慌乱,她皱眉问:
“我们现在怎么办?”
乐媛最先看出乐赋初的目的:“不等让他带走三少主!他要拿三少主的尸体练蛊!”
十鸢冷静地抬眼,这个角度恰好让她对上乐冉的白瞳,四目相视间,十鸢眉心的红印越发红了一些。
乐冉的脖颈僵硬地抬了起来,乐赋初敏锐地察觉到这一点,他毫不犹豫地扔开乐冉!
但是晚了。
一双手掐在了他脖子上,像是两个铁钳,力道大得让乐赋初脖子上瞬间出现青紫,他呼吸渐渐变得困难,乐赋初没有往回看,他袖子中滑下一把匕首,不断地扎在乐冉的手腕上。
他知道乐冉这个时候算不上活人。
不过是个被蛊控制的傀儡。
再杀一次也无济于事,他能做的只有砍掉乐冉的双手。
山洞中,十鸢握住铁栏,白净的手背青筋凸起,倏然,铁栏变得扭曲,她从容地从铁栏处出来,一步步地走向乐赋初。
乐赋初听见了脚步声,他呼吸越来越艰难。
局势在这一刻其实一目了然。
乐赋初没有再挣扎,他艰难地转过看向十鸢,忽然,他冲她勾唇一笑,手中的匕首陡然转了个方向,朝自己胸口处狠狠扎下——
有人握住了他的手腕。
乐冉也松开了手,她声息全无地倒在地上,胸口处鲜血横流不止,胸膛早没有了起伏,唯独一双白瞳还在轻微地转动。
胥衍忱皱了下眉,不解十鸢为什么要拦下乐赋初求死之举,但还是颔首,示意众人不要靠近。
乐赋初视线越过了十鸢,直直地落在胥衍忱身上,他忽然低笑了两声:
“原来如此。”
他在醒来时,还有过一刹间的不解,他在十鸢面前从未掩饰过圣蛊一事,因为他清楚,十鸢不懂控蛊,便是她知道了也无妨。
但十鸢居然没告诉乐冉他有圣蛊一事,如果乐冉早早取出他体内圣蛊,他或许根本没有醒来的机会。
直到看见了胥衍忱,乐赋初才倏然知道十鸢的想法。
原来,她早对他体内的圣蛊存有觊觎之心。
胥衍忱察觉到乐赋初的视线,轻微拧眉,他偏头看向十鸢。
十鸢不曾理会乐赋初,她没有在敌人死前复盘的习惯,她拿过乐赋初手中的匕首,划开了指腹,殷红点在乐赋初的眉心,十鸢耐心等待。
许久,众人都看见乐赋初眉心有东西在蠕动。
十鸢没有迟疑,刀尖划开了乐赋初的眉心,一只金色的蛊虫安静地卧在血肉中,十鸢伸手,蛊虫很乖顺地爬上她手心。
乐媛也将一切尽收眼底,在看见金色蛊虫现身时,忍不住地惊呼:
“圣蛊!”
话音甫落,除了胥衍忱外,所有人都不由得诧异地看向她,圣蛊?
经过之前的事,她们都了解这圣蛊的用处,一时间,众人呼吸都粗重了些许,就这么一个小东西,居然能让人百毒不侵?
在众人还惊诧于圣蛊时,十鸢手中匕首直截了当地从乐赋初的脖颈处滑过,眨眼间,有鲜血四溅散开,有鲜血溅在了十鸢脸上,她眸色平静,半点不在意地转过头,没再看一眼乐赋初。
乐赋初视线从十鸢脸上一闪而过,身躯就轰然倒地,视野内景象倒转,乐赋初望着被瘴气围住的空中,他口中不清楚地呢喃道:
“只差一步……”
只差一步,不止是人蛊,还有十鸢,都是他的囊中之物。
意识涣散前,他看见了仿佛泥娃娃一样破烂不堪的乐冉。
乐赋初忽然觉得一切或许都是命中注定。
十年前,乐冉让他失去了圣蛊。
十年后,也是乐冉又让他失去了人蛊。
他也让乐冉变得人不人鬼不鬼,最终命也丢在了他手中。
谁能想到,乐冉是他最信任的妹妹,他是乐冉最亲近的哥哥。
第085章 第 85 章
==第八十五章==
四周一片静籁, 偶有微风拂过,浓郁的血腥味久久不散。
乐媛捂住嘴,她咽了咽口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十鸢没有看她, 她朝胥衍忱伸出手, 但在看见指尖还残余着血迹时, 她眸色些许凝住,不由得有些迟疑。
有人直接握住了她的手,殷红染上两人的指尖, 胥衍忱垂眸和她对视,低声问她:
“疼么?”
胥衍忱不知道她现在是什么情况, 但他见到过她身上残余的伤痕, 他像是在问她现在疼么, 又像是在问她之前是不是很疼。
十鸢立刻摇头:“不疼了。”
话落, 十鸢眸色轻闪, 只想要赶紧转移话题,生怕胥衍忱会和她秋后算账。
她伸手捂住胥衍忱的耳朵, 胥衍忱不由得俯下身, 免得她费力踮起脚尖,须臾,有什么东西从胥衍忱耳朵中爬了出来。
十鸢瞥了一眼, 一枚褐色蛊虫被她捻在手中, 她没叫胥衍忱看见, 直接将其碾碎。
至此, 她来娆疆的目的, 已经全部达到。
至于圣蛊,是额外的收获罢了。
十鸢陡然想起一件事, 她蹙起黛眉:“江见朷呢?”
她和江见朷约定好,他会留在公子跟前,保住公子性命。
胥衍忱不着痕迹地一顿,三言两语简单概括:“当时他要留下拦住她,但不知为何,没有再出现。”
胥衍忱不知乐冉姓名,但说话期间淡淡地扫了眼乐冉,十鸢立即意识到当时发生了什么。
十鸢轻微抿唇,仿佛提起江见朷只是随口一问,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胥衍忱眸色些许晦暗,朝她看了一眼,又很快若无其事地移开。
十鸢转头看向乐冉和乐赋初的尸体,她对蛊师的手段不敢有一点松懈,尤其是乐冉,谁也不敢保证会不会有蛊师利用乐冉的尸体做什么,十鸢没有给自己留下隐患的习惯,直接选择将二人尸体火化。
灼热火光在眼前燃起,十鸢仰头看着这一幕,有风吹过,让她的乌发飘起,掩住了她的些许情绪。
眼见她们要出寨,乐媛急切得不行,她欲言又止地看向十鸢。
十鸢没有忘记和她的约定,她说:
“我会在圣寨停留三日,你带她来见我,我自会替她解蛊。”
如果不是小圣蛊,或许她根本撑不到醒来。
三日时间不算长,乐媛没有时间耽误,她快声丢下一句“圣女一定要等我”,就快速地转身下山。
顾婉余是了解十鸢的,闻言,不由得好奇:
“你还有事情没处理?”
十鸢点头,在寒潭乐赋初给她种蛊时,她有趁机打听过圣蛊的事情,圣蛊挑剔,除了练出它们的蛊师,想要让圣蛊安安稳稳地听话,需要一株叫木寒草的药草。
十鸢虽然能命令蛊虫,但因为种蛊的人是胥衍忱,她还是希望万无一失。
十鸢将前因后果解释给胥衍忱听,才轻声道:
“我听他说过,木寒草难得,整个圣寨也只存有三株。”
她需要这三株木寒草。
闻言,顾婉余心下不由得一紧,她忍不住地胡思乱想,百毒不侵自然是好事,但前提是不能被人所控制。
主子会愿意十鸢给他种下蛊虫么。
顾婉余心底骂这个死孩子,做事前不知道经过脑子么,就不担心主子怀疑她居心不良?!
十鸢的确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胥衍忱仿若不敬意地看了眼顾婉余,眸底深处是冷淡的警告。
顾婉余心底咯噔了一声,她埋下头,没敢提示十鸢。
胥衍忱牵着十鸢的手没松开,十鸢下意识地牵着他下山,就像是他坐轮椅的那段时间,他不论去何处,都是被十鸢控制着方向。
胥衍忱自然而然地问:
“木寒草长什么样,让他们一起找。”
他默认了十鸢的做法。
十鸢没察觉到不对劲,也没有意识到胥衍忱的应声代表了什么。
十鸢摇头,她也没有见过。
但是,十鸢低头看向手中的金色蛊虫:“它会带我找到的。”
顾婉余看着二人的背影,许久,她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气,她忍不住地额角隐隐作疼。
她其实不懂,到底主子给十鸢灌什么迷魂药了,为什么十鸢会觉得主子是位好人?
能在当时孤立无援下在燕云城站稳脚跟,又和幽王、晋王一起三分天下,手底下还养着一批细作和杀手,胥衍忱自然不会是什么无害的人。
顾婉余摇了摇头,还是希望十鸢能早日识破主子的真面目。
如果只是忠心倒是不妨事。
但顾婉余担心的是,十鸢会被主子这面假象蒙蔽,一股子地栽进去,那时再意识到主子不是什么良善人,就晚了。
十鸢不知道顾婉余在替她担心,她正一门心思替胥衍忱寻找木寒草。
最终,她是在乐赋初的房间找到的木寒草。
或许是乐赋初极其自信,整个圣寨不会有人敢从他的房间盗取东西,所有,也没有在房间内设置什么密室。
这也方便了十鸢,找到木寒草后,十鸢没让胥衍忱直接吃下,而是妥善地把木寒草收好。
说到底,她也不是那么信任乐赋初。
乐媛在她离开圣寨前赶了回来,带着六寨主,六寨主在得知乐赋初已经死了后,颇有些复杂地看向十鸢。
乐赋初的确是个疯子,但还没有那么丧心病狂,让整个圣寨和七寨给他陪葬。
十鸢替其取出蛊虫后,六寨主忽然叫住了她:
“圣女。”
十鸢偏头看她,不知何时,女子的一双宛若桃花的眸子不再是含着若有似无的情意,而是一股自而而外的冷清,她定定地站在那里,平静地望着别人时,无形中竟让人觉得甚是压力。
她除了眉心那点红印,和往日仿佛没什么区别,依旧是柳眉弯眸,粉腮杏唇,仿若是白净的纸上晕染了淡淡的脂粉,恰是最好的颜色,但再没人敢轻易觊觎她。
六寨主也有一时的失言,片刻,她才顶住压力说:
“圣女当真不留在娆疆么?你一旦留在圣寨,就会是下一任圣主,我等也会全心全力为圣女效力!”
乐媛愕然,她赶紧回头看了一眼胥衍忱,待看见胥衍忱瞬间寡淡的眉眼时,她头皮发麻,忙不迭隐晦地拉了拉婆婆。
敢和这位煞星抢人?她真担心某日一睁眼就发现自己要葬身火海了。
六寨主听乐媛说起过胥衍忱,心底对胥衍忱自有忌惮,但她在看见人蛊现世时,还是忍不住地叫住了十鸢,她看向胥衍忱,身为过来人,她一眼就看得出胥衍忱对圣女的心思,她握住拐杖,沉声道:
“相信祁王也不会强迫圣女的去留。”
胥衍忱掀起眼望向六寨主,他情绪依旧淡淡,但六寨主能感觉到他眉眼一闪而过的冷意。
十鸢没有犹豫地出声回绝:
“抱歉,我已经有了去处。”
说这番话时,十鸢衣袖中的手不着痕迹地轻握了握,她没让任何人察觉到她的情绪。
六寨主不由得有些失望,却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圣女和一群人离开。
有人在外一直等候她们,早备好了马匹,等到了秋霞城,十鸢看见城内肃然的气氛时,才意识到胥衍忱做了什么。
怪不得她醒来后,乐媛那么听从胥衍忱的话。
十鸢再不懂朝政,也清楚这种关键时刻,名声对胥衍忱的重要性,她皱眉道:
“蛊师手段虽是防不胜防,但也有局限性,不值得公子这么做。”
有些蛊师手段是阴毒,但寻常百姓何其无辜。
而且,一旦胥衍忱真要让娆疆不留活口,恐会令人闻风丧胆,日后许也不会再有幽州城打开城门迎接燕云军一现象发生。
毕竟谁都不知道,开城门后迎来的会不会屠城。
十鸢担心胥衍忱仍有忧虑,她迟疑地认真补充道:
“只要十鸢在一日,公子就不必忧心会有蛊师作乱。”
她说得斩钉截铁,胥衍忱轻轻掀起眼,他对十鸢对视,轻笑了一声:“十鸢说得好像会一直在我身边一样。”
他话音不轻不重,却是仿佛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幽静的空间内,硬生生地砸入十鸢的心底。
十鸢被堵得哑口无言。
许久,她咬了咬唇,试图反客为主:“公子是不要十鸢跟在你身边了么。”
明明
是故意的一番话,但十鸢说出来时,却仿佛感觉这番话成真了一般,她袖子中的手指忍不住地轻微颤了一下。
她一双眸子恹恹地耷拉下来,幽静的空间内,月色混着烛火洒在她的脊背上,堪堪一握的腰肢些许弯折,她趴在双臂上,情绪在一瞬间低落下来。
胥衍忱有时分不清她是不是故意的。
他不信她听不出他是想要她的承诺,偏她还要故意曲解他的话。
胥衍忱也安静了一阵,他才淡声道:
“十鸢明知道,决定这一切的人是你,不是么。”
他说:“或许我该问,你什么时候才肯一直留在我身边呢。”
十鸢呼吸倏然一轻。
四周都陷入了安静,天地间仿佛只剩下她们二人,十鸢听得清清楚楚,她也分不清这是公子第几次在向她表明心意。
十鸢总觉得她其实是拒绝不了公子的,但实际上,她已经拒绝了不止一两次。
许久,十鸢垂下眼眸,她声音很轻很轻地说:
“公子要相信,没人会比十鸢更想留在公子身边了。”
胥衍忱眸色一点点黯然下来。
她说她想,但也只是想。
他想,或许这就是他曾经没有答应带她一起离开的报应。
胥衍忱以为自己不会为这件事后悔的。
是他高估了自己。
第086章 第 86 章
==第八十六章==
谁都能看出十鸢和胥衍忱之间的气氛微妙。
她们一行人没有在秋霞城停留, 北边战事正起,胥衍忱还需要尽早赶回去主持大局,一路上快马加鞭,直到将要入了燕云, 顾婉余才有机会找到十鸢谈话。
越靠近燕云城, 十鸢也穿了一袭简单襦裙, 她对这方面倒是不挑剔,额间的红印掩不住,她索性在其周围绘成了花钿, 也换了一身胭脂红的襦裙,双颊和鼻尖都点了抹脂红, 整个人过于勾人瞩目, 额间的红印也只成了点缀。
顾婉余望着这样的她, 一时间竟然有些恍惚, 当年那个乖巧安顺地跟在她们身后的小姑娘好像已经长大了。
但顾婉余还是忍不住替她操心:
“你和主子怎么了?”
明明从娆疆出来时, 还一切都是好好的,结果就一个晚上不见, 两人之间就不对劲了。
十鸢颤了下眼眸, 她言简意赅地略过这个话题,支支吾吾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应承他。”
顾婉余有些意外,之前她瞧十鸢这幅模样, 生怕主子勾勾手指, 十鸢就脑子糊涂地跟主子走了。
甚至在圣寨时, 两人也是旁若无人的亲昵, 顾婉余还以为这次回来后, 她们要有一位王妃了呢。
结果万万没有想到,十鸢对此仿佛存有顾虑。
十鸢转头朝身后看了一眼, 胥衍忱正待在院子中,她回头什么都看不见,被一道院墙隔开了视线,但她还是不由自主地转过头。
顾婉余挑眉,这可不似没有心思的模样。
顾婉余直白地问:“你喜欢主子么?”
十鸢被问得一怔,她没有想过顾姐姐会这么直白地问她,她咬了咬唇,隔了许久,她才轻声道:
“喜欢。”
她不否认这个事实。
顾婉余不解地皱眉,如果十鸢也有这番心思,何苦拒绝主子,叫彼此都心底不舒坦。
顾婉余看了她许久,见她没有再往下说的打算,只好作罢:
“你如今也有自己的主意,但别忘了,不论什么时候,你身后还有我们呢。”
十鸢冲她弯眸笑了笑。
她不会忘的,正是因此,她才会对走向主子迟疑不定。
十鸢的视线在某个方向一闪而过,但顾婉余一直看着她,所以没有忽视这一点。
顾婉余顺着她的视线也看过去,倏然一顿,她不着痕迹地皱起眉头,那个方向是——青山城?
*******
胥衍忱一回来,就陷入了忙碌,长安和西北虎视眈眈,容不得一点忽视。
十鸢对此帮不上什么忙。
她在看书。
是当初在衢州看的那本话本,她看了许久,从衢州到幽州城,再到青山城,如今又从圣寨回来,却是还没有看完。
枯花书签被夹在纸叶中,泛着淡淡的黄色,让十鸢随手一翻,就立刻找到当时所看之处。
十鸢记得她没有放置书签的习惯。
这枚书签是谁放的,不言而喻。
十鸢轻颤了下眼眸。
原本在心底已经准备好的说辞,忽然有些难以启齿,女子从书本中抬起头,偷偷地看了眼正在处理政务的人。
某人仿若专心在俯身办事,根本没有注意到她的视线。
十鸢扣了扣书页,她轻声喊:“……公子。”
胥衍忱手中动作一顿,宣纸上立刻落了一滴浓重的墨水,他冷淡地掀起眼,也不肯看向十鸢,只说:
“既都来了,吞吞吐吐的作甚。”
躲了他好些时日的人,今日忽然登门,胥衍忱就知道她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胥衍忱头一次刻意忽视女子,叫她一个人单独待着,也不想去主动去问她找他何事,总归是些他不爱听的话。
十鸢握紧了话本,指骨处些许泛白,她有些迟疑,但还是吞吞吐吐地说了出来:
“我要离开燕云一趟。”
胥衍忱终于看向了她,他许久都是一言不发,最终,他说:“我若不许,你是不是要偷偷地走。”
十鸢都要把话本抠出了个洞,被胥衍忱的一番话堵得无话可说。
没人应答,胥衍忱轻扯了下唇角,他淡淡道:
“去吧。”
他拦不住她,只能继续让她走,起码叫她还肯再回来。
书房内门窗紧闭,光线有些不甚清晰,短短的两句话,他整个人都仿佛显得有些黯淡。
十鸢见不得他这幅模样,某些话也就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我不走了!”
话一出,十鸢忍不住后悔,但有人不给她后悔的机会。
胥衍忱抬起了脸,眉目间仿佛染了些许笑意:“当真?”
十鸢呐声,不敢说出自己是一时鬼迷心窍,她狐疑地看向公子,怀疑自己是中计了。
但她看着胥衍忱勾起的唇角,终究是咽下了其余想法,她松开了紧握住话本的手,闷声道:“十鸢不敢骗公子。”
出了书房,十鸢脑子清醒了,忍不住觉得些许懊悔。
没办法离开燕云城,但圣蛊的问题还需要解决,她不能去找江见朷,只好让江见朷来见她。
她不可信江见朷会死在圣寨。
江见朷的行踪向来不明,但十鸢心底清楚他一定会在青云山等她。
十鸢要来了一只信鸽,普通信鸽飞不进青云山,她捂住了信鸽的双眼,待松开手时,信鸽呆呆傻傻地站在原处,十鸢注视着信鸽,额间红印越来越深,她仿若呢喃般说:
“找到他,引他来见我。”
十鸢一时间闲了下来。
顾婉余领了任务,三日前就前往了西北。
十鸢难得有机会逛逛公子生活了十年的祁王府,祁王府占地面积甚大,水榭凉亭,竹林花圃,游廊连通处处院落,便是后花园也有游廊来遮阴之用,十鸢看过几处院落后,忽然意识到她住的落雁居应当是改建过,毕竟,论起范围,落雁居几乎比胥衍忱所住的前院还要大了。
铨叔有给她拨来两个婢女使唤。
十鸢没有拒绝,但也不习惯身边跟人,只让人在落雁居内伺候着。
十鸢最终停留了在凉亭,她倚在凉亭的栏杆上,暖阳照下来,仿若驱散她身上久久未褪的凉意,她从圣寨回来后,手脚一直都是冰凉的。
遑论如今将入冬日,再是烈日,也很难感受到暖意。
十鸢本来是想要喂鱼的,但她一走近,鱼群立刻退散,根本不敢靠近凉亭半步,她洒下的鱼饵
被泡得发白,最终飘浮在水面上,十鸢怔住,她有些沉默地望着这一幕。
她手指在衣袖中一点点地蜷缩起来,她不得不认识到,她其实早和寻常人不同了。
鱼群不敢靠近她,等身边人知道她的情况后,又有几个人敢接近她呢?
许久,十鸢回神,她没什么情绪地将鱼饵放在石桌上,没有再继续浪费。
她在凉亭待了很久,直到夕阳渐渐落幕,最后一抹残阳也被天际吞噬殆尽,日色一暗,好像更冷了些许。
胥衍忱找到她时,她就是倚着栏杆而靠,乌发披散在雪肩,一身简单素衣,偏她容色卓绝,形神皆美,在姣姣月色的映衬下,越发显得她仙姿玉貌,许是天冷了,唯有双颊和鼻尖上染了些许红色,叫人觉得她还在人间。
胥衍忱接过鹤氅,让众人退下,他走进了凉亭,将鹤氅披在人身上。
十鸢早听见了他的脚步声,鹤氅披上身时,她依旧没有动弹,直到有人握住她的手,皱了皱眉:
“怎么这么凉。”
十鸢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她偏头枕在双臂上,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问:“这个时辰,公子怎么来找我了?”
很晚了,但还未到胥衍忱休息的时辰。
胥衍忱望了她一眼,简单道:“你未用晚膳。”
有人握住她的手,十鸢顺着力道起身,她和他并肩而行,鹤氅很长也很宽敞,青鹤色点缀着些许梅花,帷帽和衣襟处都镶了狐绒,很是舒适和暖和,仿若有暖意渐渐透入骨子中,十鸢弯眸笑:
“那公子陪我一起。”
胥衍忱自不会拒绝这一点。
二人之间微妙的气氛在女子今日说不走了时,仿佛一刹间烟消云散。
前院点了地龙,也是暖和,铨叔见她在外待了太久,忙忙示意让人端来炭盆,十鸢披着鹤氅坐在炭盆前,火光肆盛,她眼眸轻垂了一下,下一刻,她仿佛忍不住地往后坐了坐。
胥衍忱拉住她,不解:
“退什么?”
他握住她的手,在炭盆前烤了烤,直到觉得那双手不再是冰凉,才说:“暖和多了,日后出门记得披着鹤氅。”
胥衍忱轻声交代着,也抬起头看向女子,待看见女子脸色微微发白,他倏然皱起眉:
“怎么回事?”
他抬手去摸十鸢的额头,十鸢没有一点抵触,胥衍忱只摸到一手的冷汗,他怔住,半晌才艰难重复道:“……这是怎么回事?”
十鸢轻扯了下唇角,她笑着说:
“我好像有些怕火了。”
她说得无所谓,好像满不在乎,一双眸子被火光照得灼亮,适才被火烤过的手很快褪去了暖意,一点点重新变得冰凉。
但听的人却仿佛如坠冰窖。
胥衍忱的喉间仿佛被堵住,许久,才能艰难地发出声音,他陡然闭上眼:“把炭盆撤下去!”
婢女忙忙撤下炭盆。
四周只剩下二人,十鸢见他失态,眼眸忍不住地轻颤了一下,她忍下心尖汹涌而上的涩意,轻声说:
“公子,没事的。”
胥衍忱沉默,变得异常的人是她,最不安难过的也应该是她,如今却还要装作无事人一样来安慰他。
他呢?他能说什么?
如果不是因为他,她根本不会变成这幅模样。
他连安慰她,都显得冠冕堂皇。
有人低头亲吻她,他吻得很轻,也仿佛很急切,嘴唇泛着凉意,微不可查地颤抖着,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他扣在她腰肢上的双手很紧。
十鸢很少见他失态,他对她也惯来尊重。
他俯身而下,十鸢不得不跌入他怀中,她仰着头,没有一点拒绝,承受着这个吻,与其说是吻,不如说是情绪的宣泄,十鸢的双臂一点点环上他的脖颈,舌根传来疼意,她咬了下他的唇。
他像是终于清醒过来。
他忽然变得安静,唇齿相交间也变得温柔下来,许久,十鸢尝到了一点咸味,这点苦咸落在唇角,渐渐染上舌尖,又一点点地渗入四肢百骸,心尖柔软的血肉仿佛被嵌入一颗石子,止不住蔓延出些许酸涩的疼意。
十鸢闭上了眼,她心中默念着抱歉二字。
人都是害怕异类的。
但如今,她拱手奉上一个弱点,或许是在搏怜惜,也或许只是在试探。
她说不清。
但她知道,她又叫公子难过了。
第087章 第 87 章
==第八十七章==
比江见朷来得更快的是北边的战况, 戚十堰领兵和燕云军交战,彼此交锋两三次,都是战败而归。
听到这个消息时,十鸢就意识到她们在燕云城待不久了。
果然, 当日胥衍忱就下了命令:
“收拾东西, 我们去梧州城。”
十鸢有点犹豫:“只是除掉戚十堰的话, 公子完全可以交给我。”
十鸢不敢说别的,但只取戚十堰性命的话,即使戚十堰在军营足不出户, 也难不倒如今的她。
胥衍忱不着痕迹地一顿,他说:“十鸢难道忘了, 我们手中还有一个能牵制戚十堰的人。”
他没有说的是, 他不是很想十鸢再见戚十堰。
论起他和她, 戚十堰才是她真正有过名分的夫君, 即使对十鸢来说那只是任务。
胥衍忱从未说过, 其实他很在意。
十鸢恍然大悟,经过圣寨一行后, 她早将许晚辞这个人忘却脑后。
只简短的半年时间, 但幽州城的生活对她来说,仿若隔世。
知道公子有章程,十鸢也就没继续请命, 现在情势紧张, 顾姐姐能去西北, 晋王自然也能派人来燕云。
她们都清楚, 一旦胥衍忱或者胥岸曈有人丧命, 这天下该归属于谁就等于有了定论。
相较于除掉戚十堰,保护好公子才是要紧。
马车一路向北, 梧州城和长安其实距离不远,反倒是和燕云城颇有一段距离。
这一路不太平,暗杀的人此起彼伏,前仆后继地涌上来。
十鸢冷静地拔出匕首,鲜血立时溅了她一脸,十鸢看都没看倒了一地的尸体,转身回到马车上,众人看向她的眼神隐约透着些许敬畏,她冷淡吩咐:
“继续赶路。”
有人勾住了她的手,本来情绪淡淡的女子脸上倏然染了些许绯红,她指尖轻颤了一下,颇有点迷惘不解地转头,某人握住她有点凉的手,眉头一直未松,声音也有点堵:“回来。”
十鸢听话地坐了回去。
一双手落入眼前人手中,暖意从手背传来,十鸢垂眸看去,是他拿暖婆子捂热了手,如今又低头认真地替她捂着手,外间又有风声响起,离梧州城越近,刺杀的人越多,几乎一刻都不能停歇。
十鸢还没有坐稳,就想起身,但被人拉住了,胥衍忱掀起眼,和她对视:
“别动。”
什么事都由得她来处理,随行的侍卫难道是摆设么。
外间刀尖相撞声离得越来越远,马车快速掠过,风声也呼啸不停,十鸢自然知道是有人留下断后了,她咬了咬唇,终于还是安稳地坐下。
她衣袖上染了点殷红,些许血腥味蔓延在马车内,没人在意这一点血腥味。
但胥衍忱蓦然想起在女子第一次杀人还会觉得怔然,如今已然习以为常,脸色都不会变一下了。
十鸢时刻注意外间的动静。
自那晚她说她有些怕火了,胥衍忱没有再让她靠近一点火堆,连马车内照明的物件也换成了夜明珠,平日暖手都要经过他一遭。
但只要脱离暖源,她的手很快会就变凉,其实没有必要浪费时间。
她这么想着,也这么说了,她担心胥衍忱会难受,还认真解释道:
“我不冷的。”
早从她在圣寨再睁开眼的那一刻起,她就再也察觉不到冷热了,浑身冰凉是蛊虫作用,她不可能只能享受人蛊带来的好处。
握住她的手一僵,他头也没抬,淡淡道:
“有必要。”
他说:“日后不要再说这种话了。”
这番话冷冷清清,仿佛没有藏着什么情绪,眉眼也依旧是温润如风,但十鸢还是听出了些许执拗的意味。
十鸢陡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不知过了多久,那双手仿佛终于被
捂热,但她和公子其实都心知肚明,这不过是假象罢了。
十鸢轻轻地抿住唇。
*******
去往梧州成的一条必经峡谷处,早有人在这条路做好埋伏。
宋翎泉抱胸靠在一棵树上,他不如往日意气风发,一双眸眼冷冷地盯着峡谷处,等待着来人经过。
终于,在他看见两辆马车时,宋翎泉站了起来,他抬起头,压低了声音:
“准备——”
在马车驶入峡谷后,后方的树木陡然断裂,倒了两排,两人合抱的树木拦住马车的退路,事故一出,众人立即意识到眼前峡谷有埋伏。
马车被人立刻勒马悬停,十鸢也钻出了马车,她仰起头朝峡谷上看去。
不给她们任何喘息的时间,滚石瞬间从峡谷上掉落,十鸢心跳声仿佛停了一刹,她翻身而下,二话不说地踹向后面挡路的树木,数个青年合力都未必能抬得起的树木被她一脚踢断,她急声道:
“往后退!”
在看见挡路的树木被一人踢断时,高站峡谷上的宋翎泉骤变了脸色,他不敢置信地看向底下女子的身影。
怎么可能?!
宋翎泉记得当时在虎牙岭,她还根本敌不过将军,如果不是晴雯救了她一命,或许她根本逃不出虎牙岭,她何时有了这般能耐?!
宋翎泉想起当时在青云山脚下惨死的一众人,也想起被盗走的城防图,望向十鸢的眼神夹杂着仇恨,他厉声道:
“放箭!”
他也拿起弓箭,在瞄准程十鸢那一刻,他陡然调转了箭头,他瞄准的位置是——第二辆马车。
他知道那辆马车内是谁。
许晚辞。
同样的招数,燕云还想用第二次。
宋翎泉是恨程十鸢,但他脑海中骤然闪过他出发前,胥岸曈意味深长和他说的那番话:
“你该清楚,燕云捏着许晚辞一日,我就不会放心把兵权交给戚将军。”
“我可不想看见西北成为第二个幽州城。”
“此次前去,能除掉我那位好弟弟是最好不过,若不然,只好希望宋将军回来后,戚将军再无后顾之忧。”
这一次,晋王排除外难把兵权交给将军,他不会允许任何人再破坏这一点。
许晚辞也不行。
十鸢远远地看见了这一幕,意识到了宋翎泉系想要做什么,她眸中止不住闪过一抹错愕。
不论前世今生,在她印象中,最维护许晚辞的人就是宋翎泉。
但如今,他居然想要杀了许晚辞。
许晚辞是牵制戚十堰的重要人选,十鸢当然不希望许晚辞会这么出事,利箭穿破风声射来,来不及让马夫调头,十鸢陡然一脚踹在马车上,马车被迫改变方向,坐骑不由得发出啼叫声,她拔出腰间软剑,毫不犹豫地斩断利箭。
胥衍忱也早出了马车,箭雨从上空中落下,事有轻重缓急,退出峡谷一事自是胥衍忱的马车在前,如今第二辆马车再是后退,也有些来不及,胥衍忱见十鸢还想要上前,他脸色微变,拉过十鸢急速退开:
“不必管她!”
十鸢错愕转头,但来不及说废话,她抬手劈开两根朝她们射来的利箭,软剑被她舞得密不透风,胥衍忱被她保护在其中,她忍不住地问:
“没了她,我们如何牵制戚十堰?”
密密麻麻的利箭彻底落下,十鸢仓促转过头,就见第二辆马车被射成了马蜂窝,她有片刻的失声。
她恍然间想起了一件事。
许晚辞第一次也是死在利箭之下,那次是她替戚十堰挡箭身亡,如果不是胥铭泽和江见朷达成了交易,她根本不会再有睁眼的机会。
而今日,是有人要替戚十堰扫清前方的路,所以要杀了她。
戚十堰从不希望她死,偏偏她两次濒临绝境都是因为戚十堰。
十鸢对许晚辞的感观其实格外复杂,她和许晚辞的交集不止今生,许晚辞好像没有做错过什么,但她活着就仿佛是一件错事。
除了胥铭泽和戚十堰,所有人都希望她死在四年前的那场雨夜。
有鲜血从马车内溢出来,宋翎泉也望见了这一幕,他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拿着弓箭的双手都控制不住地颤抖,他比谁都清楚许晚辞对将军的恩情。
但她太弱了。
她连保护自己的能力都没有。
她一次次地陷入险境,死的却是众多被她牵累的人。
宋翎泉闭了闭眼,再睁开眼,他眼底已经恢复了清明,他冷声道:“撤!”
十鸢看着眼前一片狼藉,再见宋翎泉一行人想走,她脸色一点点冷了下来,她望着峡谷顶处,想走?
宋翎泉一群人还未撤退,忽然听见一阵嗡嗡的声音,他们转头去看,脸色都是惊慌失色:
“这是什么?!”
密密麻麻的虫子朝众人飞来,宋翎泉想起了什么,脸色骤变:“不要让它们近身,快撤!”
可惜,他意识到得太晚了。
密林四周渐渐有毒蛇直起身子,把他们全部包围住,蛇信嘶嘶地发出声音,碧红的蛇身让人一眼就清楚它们剧毒无比。
众人忍不住地后退,骇然地出声:“这、这都是什么鬼东西……”
这一声仿佛打破了什么,第一条毒蛇猛地扑上来,有人被咬到,他惨叫一声,七窍都留下乌黑的鲜血,众人被惊骇得四处逃散。
宋翎泉不断地斩断蛇身,但他拦不住虫子,不断有虫子钻入他耳鼻,密密麻麻的虫子挡住了的视线,第一条毒蛇咬珠了他,他忍不住惨叫一声,立时有数不清的虫子钻入他口中,彻底堵住他的声音。
峡谷上,仿佛沦落成一幅人间地狱。
峡谷中,十鸢掀起了提花帘,她看见了里面满身利箭的许晚辞,不由得沉默下来。
胥衍忱握住十鸢的手,发现她手指越发凉了些,他仿佛听不见上面不断传来的惨叫,也根本不在乎许晚辞的生死,他忍不住地皱眉:
“他们掀不起波澜,不值得你出手。”
十鸢骤然哑声。
这是重点么?
第088章 第 88 章
==第八十八章==
十鸢没有亲自上峡谷看宋翎泉等人的惨状, 至于许晚辞,十鸢能做的只有将其稳妥下葬。
利用许晚辞牵制戚十堰是立场和谋略问题,但不至于让一个女子惨死于荒野。
出了峡谷,就隐隐约约能看见梧州城的城门了, 梧州城和长安已经离得不远, 越靠近梧州城, 寒日的冷意也顷刻间席卷而来。
许是意识到在梧州城内很能再成功刺杀胥衍忱,出了峡谷后,一行人没有再遇到什么刺杀。
等看见岑默派来接应的人, 十鸢也不由得松了口气。
城主府,岑默早就恭候多时, 待见二人踏进来去, 却不见许晚辞的身影时, 岑默立刻意识到他们来的途中发生了变故。
岑默摇着扇子, 对公子的选择表示赞同:
“的确, 不值得为了她而冒险。”
岑默睚眦必报,也是个立场极度分明的人, 拿他们自己人的性命去换许晚辞的安危, 在他看来是个件极其不值当的事情。
十鸢扫了一眼他手中的扇子,有点不解,寒冬腊月, 披着鹤氅都会觉得冷。
他居然还需要扇子?
岑默也发现了她的目光, 他一顿, 若无其事地收起扇子。
提起戚十堰, 岑默也有点无奈:
“戚十堰的确用兵神勇, 我没有料到的是,晋王居然真的敢重用他。”
胥衍忱提起戚十堰时, 不由得往女子看了一眼,她心不在焉的,戚十堰的
姓名根本不能引起她的关注。
胥衍忱说不清心底是不是舒了口气,再听岑默说要暂时瞒住许晚辞身死一事,胥衍忱摇头,语气冷淡道:
“许晚辞已死,把消息如实传出去。”
岑默一顿,很快反应过来胥衍忱是何意。
如实传出去——许晚辞可不是他们杀的,而是宋翎泉、也是晋王。
岑默笑了笑,他说:“属下知道该怎么做了。”
一路车马劳顿,还要紧绷着心神防备刺客,十鸢眉眼间都浮现了些许倦怠,胥衍忱最早发现这一点,他打发掉岑默,和十鸢一起回了院子。
也不知是不是岑默会错了意,岑默没有单独给十鸢准备院子。
一间正院,寝室内甚至安置了两床被子,梳妆台也摆满了女子要用的各种首饰和胭脂水粉,不仅如此,胥衍忱和十鸢的物件也被摆了进来。
十鸢有些傻眼地望着这一幕,后知后觉地耳根子有点热。
她迟疑地看向胥衍忱,一时间不确定这是胥衍忱的意思,还是岑默自作主张。
胥衍忱忍不住轻咳了一声,他低骂道:
“他在外待了半年,是把脑子也待没了么!”
哦,是岑默自作主张。
十鸢隐晦地攥了一下衣袖,随后,她神情如常道:“公子住在这里,我住耳房即可。”
胥衍忱喉间的那股痒意忽然散去,呛咳声不知何时停了下来,他沉默了好一阵,才说:
“你奔波一路,耳房岂能休息好?”
十鸢纳闷,不都是摆一张床么,她连寒潭都能睡得安稳,遑论有屋子有床的地方?
不能睡耳房,岑默也没准备其他院子,这时候都这么晚了,再去收拾院落,也不知道要耽误多久。
十鸢试探道:“那我在外间打地铺?”
胥衍忱沉默了。
他不知道十鸢是怎么能提出这个问题的。
他视线落在两人摆放在一起的衣裳上,许久,他轻声说:“都宿在屋里,不行么。”
十鸢呼吸一抖,她睁大了双眼,半晌才回过神,她呐呐地有些慌不择言:
“我……”
有人情绪因她的安静而低落,眸色都一点点黯淡下来:“十鸢是不放心我?”
十鸢觉得他好过分啊。
她再傻,也看得出他这时是故意这番作态。
十鸢脸上一点点染上绯红,她声音细若蚊呐:“……没有不放心你。”
她绞尽脑汁地说:
“但不合规矩。”
胥衍忱依旧保持着情绪耷拉,他抬眼问:“谁的规矩?”
他很自然地问:
“十鸢和我,难道不是两情相悦?”
十鸢觉得脸上燥热一片,她吞咽了下口水,在顾姐姐面前能坦然承认的话,现在居然有点难以开口。
她还未说话,某人仿佛是觉得被拒绝了,他恹恹地耷拉下眼眸道:
“十鸢在衢州城和我再见时,不是这样的。”
那时她自荐枕席,但被胥衍忱不着痕迹地拒绝。
十鸢人麻了。
怎么还有人旧事重提呢!
见他还要再说什么,十鸢慌乱地出声打断他:“我又没说不行!”
胥衍忱目的得逞,他低头,忍不住地轻笑了一声。
十鸢见状,心底的那点情绪终是散了,她抿了抿唇,简单洗漱一番,就躺在了床榻上。
片刻,外侧床榻也凹陷下来。
十鸢其实不是第一次和男子有亲密接触,她和戚十堰、乐赋初都过有肢体接触,乐赋初不会守着什么中原规矩,一缕薄纱在寒潭其实没什么作用,他替她种蛊时手脚也不曾规矩。
包括在春琼楼时的各种教导训练,十鸢于男女之事上很难称得上纯情。
但当她意识到此时躺在她身边的人是胥衍忱时,心境和情绪仿佛在一刹间变得不同,她很难说清这种感觉,她只能睁着眼望向床顶。
砰砰砰——
似有心跳声胡乱响起。
惯来灵敏的听觉仿佛失去了作用,十鸢一时之间居然分不清这乱哄哄的心跳声是属于谁。
十鸢手指胡乱地扣在被褥上,好像这样就能掩盖住她的情绪,须臾,她紧紧闭上了双眼,强迫自己赶紧睡下。
但事与愿违。
她能感觉到公子翻了个身,离她越来越近,温热的呼吸也喷洒在她脖颈处,十鸢手指勾住了锦被,浑身有一刹间僵硬,这时,有人抱住了她,一只手扣在她腰肢,他只是安静地把她圈入怀中。
他什么都没做,但又仿佛什么都做了。
许久,十鸢渐渐瘫下紧绷的身子,她浑身好像再没有一点力气。
十鸢能听见公子的呼吸声,她以为她会睡不着的,但她低估自己了,呼吸交错间,困意一点点侵袭而来,她呼吸渐渐平稳。
有人没睡好。
说不清是欢喜还是什么情绪,叫他一夜难眠,他一手扣着女子腰肢,听着女子渐渐平稳的呼吸声,他在一片黑暗中睁开眼,借着浅淡月色望向女子,她睡得很安稳,倏然,她鼻尖蹙了蹙,在他怀中蹭了蹭他脖颈。
细腻的肌肤相贴,淡淡的痒意传来,但胥衍忱一怔,他有些僵硬地抱着女子,生怕闹出一点动静将女子吵醒。
她睡时无意识的一个动作,胥衍忱却是久久难以回神。
胥衍忱觉得自己或许是肤浅至极。
否则,怎么会在再见她的第一面时就起了心思,后续她替他所做的种种,都是在不断拉他沉陷。
黑暗中,他唇角从女子脸侧擦过,呼吸有一刹间交融,女子仿佛轻颤了一下眼眸。
*******
翌日,十鸢醒来得不早不晚,将近辰时左右,冬日天亮得晚,她醒来时就见胥衍忱正倚着楹窗而坐,手里拿着她看过的那个话本。
十鸢眨了眨眼,脑海中思绪渐渐清晰,其实她没说过,她对这个穷酸书生让高门小姐与其私奔的故事没那么感兴趣。
否则,一本话本,她岂能看了这么久,还没有结束?
她只是欢喜于有人一而再地替她费心。
他倚在栏杆看书,穿着身简单的银白衣袍,衣衫未曾系得紧实,外衫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腰间坠着一枚羊脂玉,眉眼清隽疏朗,暖阳透过楹窗洒在他身上,仿佛给他镀上一层淡淡的光晕,十鸢一时有些失神。
他仿佛察觉到她醒了,掀起眼朝这边看过来,也放下话本,他起身,走过来:
“醒了,怎么不说话?”
他越来越靠近,十鸢也闻到了些许松木的清香,她视线落在胥衍忱未曾穿好的外衫上,稍许睁大了双眼,刚欲说点什么,就见胥衍忱伸手来牵她。
十鸢被打断,也只好乖巧地伸出手去。
两只手刚握住在一起,他才俯身拉起她,银白色外衫就掉落了下来,露面里面青衫色的里衣,若有似无地可见内里冷白的肌肤,十鸢还未反应过来,下意识地去替他拉住衣裳,忽然,有婢女推开了门,端着水盆进来,在看见眼前一幕时,忍不住惊呼了一声,忙不迭慌乱地退出去。
十鸢懵了。
她一只手还被胥衍忱牵在手中,另一只手拎着胥衍忱的衣裳,从外人角度去看,就好似是她亲自拽下胥衍忱的衣服一样。
十鸢迷惘,不懂,怎么有人一早上就开始算计人。
偏还有人还皱眉道:
“怎么这时进来了。”
十鸢默默地看着某人的装模作样,她松了手,他外衫瞬间轻飘飘地落地,他坐轮椅的数年也不曾忽视内劲,后来站起来后,对自己的要求也甚高,外衫一褪,十鸢就隐约能看见他坚.挺的腰腹,他一身肌肤冷白,若有似无地透着一点红,格外勾人。
他话锋倏然一转:“十鸢何时与我成亲?”
十鸢觉得她有点跟不上公子的脑回路,她懵了好久,才傻眼地问:
“
为什么?”
胥衍忱低声道:“她们都看见了你和我……”
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下来,只是抬脸看了一眼十鸢,十鸢看懂了他的言下之意,骤然失声。
胥衍忱皱眉,摇头道:
“如果你我不成亲,或许外间人会传我始乱终弃,非是良人。”
十鸢呃声,半晌,她艰难地挤出声音道:“会不会是公子想多了?”
胥衍忱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一言不发地俯身捡起了地上的外衫。
十鸢有一种错乱的感觉,她怎么会觉得两者角色颠倒了呢?
第089章 第 89 章
==第八十九章==
成亲?
对于十鸢来说, 这是个很遥远的词。
她从决定留在春琼楼不再提赎身一事时,就没有再妄想过成亲。
但……和胥衍忱成亲?
十鸢抿了抿唇,她眸色轻闪了一下。
不是不愿意,而是她顾虑颇多, 她知道, 如果是晴娘在这里, 一定会让她同意的。
晴娘是有所求才会对公子效忠,在察觉到公子对她心意时,早就属意让她一点点接近公子。
十鸢本该听令的, 她也的确照做了。
但她和胥衍忱成亲不该是命令,也不该是任务。
虞听晚说得没错, 晴娘如果是想要天下女子仅凭自己也能有安身之处, 不该寄希望于别人的良心。
即便她如晴娘所言, 媚主成功, 又能替晴娘所想添加几分筹码呢?
她和晴娘的意见有分歧, 又不知如何反驳,一而再地出任务, 道是一心替公子解决麻烦, 其实未尝不是一种逃避。
……公子也未必一点都没有察觉。
和公子在一起后,她能委拒对她有养育之恩的晴娘么?
一旦公子发现晴娘有僭越之心,又能放过晴娘么?
十鸢相信胥衍忱, 却不相信一位掌权者容得下别人冒犯。
十鸢垂眸, 她轻声道:
“公子和我, 现在这样不好么?”
她不强求名分, 也许也只能伴他朝夕, 待他荣登高座后,想做他妻子的人数不胜数。
何必叫她占着位置。
四周安静, 他像是看出她的心思,他一点点扣好衣裳,语气不轻不重,却也冷淡下来,他说:“不好。”
“成亲一事,于我非是必要,因十鸢,我才有成亲心思,而非是想要成亲,才向你提出此事。”
她不能颠倒这顺序。
十鸢怔了一下,什么叫成亲一事于他非是必要?
胥衍忱敛眸,他轻描淡写道:
“当年我中毒回到燕云,底下人再是忠心,也各有心思。”
“未至及冠,我就数次听见身边人明里暗里地提起婚嫁一事,身有残缺者,再觊觎那个位置不亚于痴心妄想。”
“他们恐忧我无后,叫他们所求一事最终毁于一旦。”
后来三分天下,群臣忌讳他不良于行,无人靠拢于他,他是最势单力薄者,殚心竭虑才叫燕云有了如今。
胥衍忱轻笑了一声:
“我还活着,但对他们来说,我仅剩的作用就是延绵子嗣。”
十鸢愕然,她忍不住攥紧手心,久久说不出话来。
她听得懂公子在说什么。
他在说他一度厌恶成亲,一旦他有子嗣后,他的存在或许就会变得可有可无,被人放弃的滋味不会好受。
但十鸢记得,在胥衍忱没有解毒前,尚在衢州,公子就曾隐晦地向她表明过心意。
十鸢忽然不知道当时胥衍忱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和她表明心意的了。
胥衍忱抬起眼,他和十鸢对视,忽然说:
“程十鸢,我知道你一直感恩于我救过你,但实际上,你早还清了所谓的救命之恩。”
相反,是他欠她良多。
十鸢摇头:“没有这般说法,若非公子,早没有十鸢了,何来后面的报恩。”
胥衍忱安静下来。
但他不需要她的报恩。
室内点了熏香,淡淡的雪山松木味道,和胥衍忱身上的味道极像,十鸢还想说什么,被胥衍忱打断,他仿若什么没有发生,神情一如往常地轻笑道:
“再不起身,朝食要凉了,我在外面等你。”
胥衍忱转身之际,眉眼情绪蓦然渐渐寡淡了下来,他不愿逼迫她,但他百思不得其解,她为何不愿答应和他成亲。
她明明没有否认和他两情相悦一事,不是么?
忽然,有人拉住了他。
胥衍忱掀起眼,他站在原处,久久没有转过头。
他没等到十鸢说话,他背对着她,不着痕迹地深呼出了一口气。
许是十鸢表现得太明显,让胥衍忱一直都知道他是不同的,被特殊对待后,很难再找回寻常心,一而再地被拒绝,便是胥衍忱,也难得矫情地生出些许委屈来。
十鸢拉住他,她不傻,当然看得出胥衍忱有情绪。
十鸢沉默许久,她才终于堪堪哑声道:
“我答应过虞听晚,会在公子登基后,前往青山城继承城主之位。”
她不想在公子和晴娘之间做选择,不想算计公子,也不想忤逆晴娘。
如果她能再给晴娘一个选择,或许她就不再需要面对公子和晴娘终有一日会离心的情景。
十鸢知道那一日终究会来的,因为晴娘如今都已经起了左右公子想法的心思。
房间内安静一刹间,胥衍忱转过身,他皱眉问:
“就因此,你才拒绝和我成亲?”
十鸢脑子一时有点懵,这难道还不够么?她答应了虞听晚,就不可能一直陪在公子身边。
胥衍忱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他自嘲反问:
“即便没有青山城,你不也是一直在和我请辞么。”
离别总比相聚的时间多。
十鸢被堵得哑口无言,她忽然发现,胥衍忱好像真的不在意这一点,她眸中闪过些许不解。
胥衍忱冷静道:
“青山城和燕云不过一月路程,和长安也不过三个月,你是青山城城主和是我妻子,两者身份并不冲突。”
“边关战士镇守边境数年不能归家,和他们相比,你我纵隔着千里,又算得了什么?”
他稍顿,低声道:“他们忍得住相思之苦,我亦然。”
“有问题的从不是距离和时间,而是人。”
是人心易变,也是千里跋涉、有心无力。
胥衍忱抬头望向十鸢,他说:“可我觉得,我没有问题。”
四周仿佛彻底安静下来,十鸢怔怔地看向胥衍忱,知晓不是她不愿后,他的欢喜来势汹汹,接连不断的话砸向十鸢,像是在坚定告诉她,他想娶她的决心,让十鸢几乎没办法思考。
她想叫胥衍忱停一停,叫她好好想一想。
但心底不断翻涌的情绪,让她鼻尖些许泛起酸涩,她没办法打断他,也没办法好好考虑。
她只能点头。
她笑,和在衢州时一样,眉目若含风情,她说:“公子就不担心我有问题?”
胥衍忱听懂聊什么,他也勾唇,笑意渐渐凝在眉眼,如沐春风:
“未能叫十鸢倾心,是我该要反省自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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胥衍忱和十鸢对话无人可知,但谁都看得出胥衍忱今日的好心情。
岑默不着痕迹地挑了挑眉,他眯眸道:
“让城主府只有一个院落能住人,底下人可是忙活许久。”
整日都有人精心打扫,被褥物件隔数日都要腾晒一遍,根本不需要如何打扫,就能直接入住。
偏某人费尽心思,最终下人洒扫许久,只剩一处院落能
下脚。
胥衍忱一顿,他若无其事道:“倒是辛苦他们,传令,府中下人这月翻一番月钱。”
岑默心底轻啧了声,主子居然没嫌他话多,而是让赏赐下人。
城主府下人得了一番月钱,自是喜不自禁,而许晚辞身死一事也终于传到了戚十堰耳中。
戚十堰浑身僵硬,他一点点转过头看向报信之人:
“……你说谁死了?”
报信的人顶着他的压力,不由得咽了咽口水:“王爷担心将军有后顾之忧,派宋将军亲自去营救许姑娘,岂料,祁王一行阻拦未果,不止许姑娘,宋将军也葬身于梧州城外。”
戚十堰身子一晃,他按住了案桌,才叫自己稳住了身形。
谁死了?
许晚辞?宋翎泉?
怎么可能?!
他领命出发前,宋翎泉还提酒来替他道喜,说是终于千帆历尽,苦尽甘来,晋王肯放权给他,自是对他信赖有加。
原来所谓的兵权是这么得来的。
他们当他是傻子么?!
胥衍忱要拿许晚辞牵制他,怎么可能会杀了许晚辞?
如果真的是营救许晚辞,宋翎泉怎么可能不来信告诉他?宋翎泉一点消息未曾透露,只能说明一点——他不敢叫他知道真相。
戚十堰冷冷地看向报信之人,来人打了寒颤,不敢和他对视,埋头道:
“王爷有令,让将军早日拿下梧州城,不止是替王爷,也是替将军自己报仇。”
戚十堰扯唇,寒声道:“报仇?”
来人抬起头:“将军难道不想替宋将军和许姑娘报仇么?宋将军为了将军的前程,性命都能舍去,将军难道能容得下害了他的凶手逍遥法外?”
戚十堰攥紧了双手,喉间似有血腥味溢出,被他硬生生地忍下,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哑声道:
“你说得对,我是该要替他们报仇。”
他闭着眼,谁也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汹涌。
来人见挑拨起他的情绪,自觉完成任务,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下一刻,他蓦然闷声了声,他低头看向横穿肚子的刀刃,不敢置信地看向戚十堰,他呃啊地发出无意识的声音。
戚十堰垂眸,他眼中皆是寒意,他声音沙哑地说:
“宋翎泉的仇要报,你口中的许姑娘的仇,也是要报。”
外间有人听见动静,连忙进来,看见这一幕陡然呼吸一轻,他是跟着戚十堰一起投靠胥岸曈的人,自是清楚自己的立场。
他压低了声音:
“将军,这是……”
戚十堰简单的一句话打断了他的疑问,他说:“宋翎泉死了。”
来人骤然失声。
许久,他说:“报信的人久不回去,恐怕晋王会有所怀疑。”
戚十堰冷静地擦拭掉刀刃上的血渍,他说:
“此处是两军交战之地,有人不幸身死,再是正常不过。”
那人听懂了他的意思,这是要把报信人的死推给燕云。
阳光照在刀刃上,照亮了戚十堰的双眼,折射出一抹让人难以忽视的冷意。
第090章 第 90 章
==第九十章==
十鸢来了梧州城半个月, 也没有见到过周时誉,她脑海中闪过一抹疑惑。
她记得,岑默和周时誉早在攻下虎牙岭后就汇合了。
西北,冷风呼啸, 卷起地上砂砾, 让行人苦不堪言, 有人狼狈逃命中,她跌跌撞撞地扶住一截树干,倏然吐出一口瘀血。
顾婉余抬手擦净了唇角, 她艰难地喘着粗气,被劲装裹紧的身上遍布大大小小的伤口, 她脸色煞白一片, 满头大汗淋漓。
追兵的马蹄声渐渐传来, 顾婉余咬唇保持清醒, 她不敢停下来, 余光瞥见什么,她纵身一跃, 跌入了山丘下, 风沙掩盖了她的行踪。
有骨骼断裂的声音响起,顾婉余闷哼了一声,疼得有一刹间失去意识, 她死死咬着唇, 唇瓣被她咬得血肉模糊。
马蹄声从她头顶越过, 顾婉余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她意识有点涣散地想, 她不能死, 她还要回去。
西北军营中,胥岸曈坐在榻上, 军医替他包扎手臂和腰腹上的伤口,血色染红了纱布,胥岸曈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他问:
“人追到了吗?”
底下人回禀道:“已经在追了,她逃不出边城!”
胥岸曈满不在意地挑了下眉,若非他反应及时,或许他现在应该躺着这里才对。
他想起被抓到的某人,笑了笑:
“周时誉呢?”
“已经被关押起来了。”
胥岸曈忍不住轻啧了两声,谁能想到呢,本该在梧州城坐镇的周时誉居然会出现西北,还因为救一个女子而方寸大乱。
否则,现在被关押在牢狱的应该是那位刺客,而不是周时誉。
胥岸曈看了眼天色,直接下令:
“让他们撤回来吧,这个时候还没带回人,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至于她,”胥岸曈想到之前周时誉竭力让那刺客快跑的场景,他意味深长道:“她会自己回来的。”
山丘处,有液体滴入砂砾的声音,殷红顺着手指渐渐滴落,一滴,两滴……
蓦然,手指的主人惊醒,她仰起头艰难地喘了几口粗气,边城的早晚温差骤大,她浑身一个哆嗦,嘴唇冻得发情,身上的伤口也在逐渐带走她的体温。
顾婉余往胸口摸了摸,摸出一粒药丸塞入了口中,她很清楚,她必须要处理伤势,还需要一个能让她保存体温的地方。
顾婉余混着口中的血腥味将药丸一起咽了下去,她咬住衣摆,撕开一条条布条,将伤口包扎好,至少勉强止住血。
她借树干爬了起来,举头望去,她的位置已经看不见军营的轮廓。
四周悄然无声,只有时而掠过的飞禽传来些许声音,顾婉余靠在树上,她自嘲地想,这一次好像比虎牙岭时还要狼狈。
顾婉余想起了周时誉,她咬声骂道:
“蠢蛋!”
她被抓就被抓了,一个刺客的价值不过尔尔,周时誉却是不同,谁都知道他是胥衍忱的心腹,如今和岑默一起调动梧州城大军,他被抓,对西北来说,利用价值只会更大。
顾婉余靠着树干,她闭着眼强迫自己深呼吸,忍住眼角掉落的湿润。
流泪对现在的她来说,只是个浪费体力和体温的举动,顾婉余拿起匕首,狠狠地划开树干表面,她剥下内里的嫩条,透着一点树脂,她放入口中艰难地咬着咽下。
她恶狠狠地盯着西北的方向,确认体力能支撑走出这片无人之地,顾婉余再看了一眼军营方向,终于转身离开。
她会救周时誉,却不会自寻死路,也不会叫周时誉的牺牲白白作废!
西北抓住了周时誉,一定会借机给梧州城传信提出要求,她必须要快,赶在西北之前传信给主子,一五一十地禀明这里情况。
相较于胥铭泽,胥岸曈要谨慎得多,他自持武力,且在晋王妃去世后,他没有什么别的需求,衣食住行全在军营,边城的晋王府就像是个摆设。
军营内高手众多,想要拿下胥岸曈性命,仅凭她一人有点痴人说梦。
顾婉余不是逞强之人,她需要增援。
不止是为了杀掉胥岸曈,也是为了营救周时誉。
信件被匆忙送到五洲城,十鸢也终于知道周时誉去何处了,她垂眸看向顾婉余送回来的信件,许久都是一言不发。
胥衍忱转头看向她,像是早有预料她要做什么,只是安静地等着结果。
但叫胥衍忱意外的是,十鸢没有要求前往西北,女子紧紧皱着眉头:
“胥岸曈在遭遇刺杀后,梧州城只会越来越危险,这个时候,我不可能离开公子。”
而且,圣蛊不能脱离宿主太久,江见朷或许不日就会来到梧州城,她这一去一回耽误时间太久,不仅圣蛊可能作废,胥衍忱的安危也很难保证。
至于顾姐姐。
十鸢的确担心她,但胥衍忱有一句话说得没错——燕云不是只有她一个人,春琼楼同样如此,她不需要把所有事情都揽在肩上。
春琼楼存在的时间比她的年龄还长,隐藏于暗中的人手也非是寻常人可想。
胥衍忱自然知道十鸢对晴娘和顾婉余一众人的看重,但如今,她是在顾婉余和他
之间选择了他么?
十鸢不知道胥衍忱的想法,胥衍忱也同时道:
“即使你要去,我也不会同意。”
这下轮到十鸢意外了。
胥衍忱看向另一封由西北传来的信件,他轻掀了掀眼,淡声道:“胥岸曈和胥铭泽不同,他不会将信任交付于戚十堰。”
“在得知我有春琼楼的情况下,他不会在西北坐以待毙。”
十鸢脑子急速转动,她出言道:“公子是说,胥岸曈会选择前往琥珀城?”
胥衍忱颔首:
“许晚辞和宋翎泉都已身死,能号令戚十堰的胥铭泽也早埋骨于虎牙岭,他不会相信我和胥岸曈的一面之词,胥岸曈也不会放心让他一人掌管大军,前往琥珀城,对胥岸曈来说,势在必行。”
“至于胥岸曈这个人……”
胥衍忱停顿了一下,他语气有些许的复杂,他转头看向西北的方向:“在晋王妃身死前,他从未有过一丝一毫僭越之心。”
即便是现在,胥岸曈对那个位置都是可有可无。
他只是恨。
恨先帝,恨胥铭泽,或许,也有些恨他。
同样是中毒,身怀六甲的晋王妃立刻身死,他却是还存活至今。
人的情感有时候是不受理智操控的。
如他所想,胥岸曈的确恨他,他不止一次的想,胥衍忱能活下来,或许是因为两杯茶的毒性深浅不一,如果当时胥衍忱和谢有姝拿的杯盏调换,会不会活下来的人就是谢有姝?
他知道这样的猜测没有根由,但他控制不住。
得知胥岸曈也许会前往琥珀城,晴娘在思忖一段时间后,立刻给顾婉余传信让她赶回梧州城。
她们都清楚,在顾婉余眼中,任务是排在第一位的。
她在接到信后,一定会立刻赶回来。
西北,顾婉余收到晴娘的来信,她冷静地看着信上的新任务,她没有一点意外。
她和晴娘相识十余年,晴娘都能为了大局放弃她。
如今放弃一个她惯来看不顺眼的周时誉,也不足为奇。
但她不行。
顾婉余忽然懂了,惯来听话的十鸢为何会忤逆晴娘的命令也要赶来虎牙岭救她,人不会一直被理智支配。
顾婉余面无表情地撕碎了信件。
她咬牙替自己处理好伤势,冷静地填充补给,晴娘不派人支援,她就自己干!
十鸢在得知晴娘的命令后,她沉默了许久,她很难说清这个命令是否在她的意料之外。
十鸢只是不解。
为了晴娘口中的未来,她们这些人就是值得牺牲的么?
胥衍忱握住了她的手,十鸢堪堪回神,她听见胥衍忱冷静道:
“胥岸曈会前往琥珀城,周时誉却是未必,我已经派人前往西北了。”
他没有让十鸢不必担心。
十鸢也没让他给晴娘下令,她比谁都清楚,春琼楼内的任务是一层层传递的,就像据点的人不会越过当前的掌权者直接和晴娘联系,同样的道理,春琼楼的人也不会越过晴娘而听从胥衍忱的命令。
十鸢轻扯了下唇角,她没有想要找晴娘问她的问题,晴娘在意未来,十鸢在意的是眼前人,说不清谁对谁错。
但她和晴娘势必有分歧,就不能再继续这样下去了。
十鸢想起了一个人。
她转身去书房提笔写信,口哨声响起,有信鸽飞来,十鸢把信件系在信鸽腿上,低声道:“去吧。”
胥衍忱没有问她是在给谁写信。
她既然觉得日后前往青山城,有一些事情,总要放手由她自己决定。
同样的,她既然决定成为掌权者,晴娘就不能再是控制她的那个人。
与此同时,顾婉余已经做好了准备,她需要先打听军营内的情况,这一点很难,经过之前刺杀,西北军营的戒备森严,绝不是她能轻易溜进去的。
但顾婉余怎么也没有想到,情报来得这么轻松。
她在城外租了一间瓦舍,这段时间她都住在这里,有人踩上了她的房顶,一举一动都透着她熟悉的韵味。
顾婉余有一刹间放下警惕,但还是疑问:
“你是谁?”
晴娘已经让她撤回,就不会再派人来支援她。
眼前女子穿着劲装,都一颦一笑都是勾人,让顾婉余很轻易地认出她是春琼楼的人。
来人笑呵呵地冲她颔首:
“受人之托,来助顾姑娘一臂之力。”
有纸条被扔给她,顾婉余一怔,她皱眉问:“你来自哪个据点。”
来人一顿,她情绪淡了点:
“渠临城,只是如今不在了。”
渠临城。
顾婉余已经猜到她是谁叫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