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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51章 第 51 章

    手工皂作坊的清晨。

    齐玉依然是早上六点左右就起来了, 她在这一个多月已经养成了固定的习惯。从房间出来后稍加洗漱,齐玉就匆匆挽起袖子进了厨房。

    她今日要做蒸饼, 所以花费的时间久一些。

    可以看到些许麦麸的麦粉,加水和成面,又在案板上揉成面团,动作不能说行云流水,但也可圈可点。

    齐玉原本是不会做蒸饼的,她更爱吃各种麦粥糜子粥和饭类,她也不擅厨艺,不过因为冯婶子喜欢吃蒸饼,所以她这段时间经常做,便也学会了。

    等蒸饼上笼, 差不多到了辰时, 她听到了冯婶子的房间吱呀开门的声音, 立刻从厨房探头出去喊道:“冯婶子,洗脸水我已经给你打好了, 直接就可以用。”

    冯婶子笑了笑:“和你说了多少遍了, 我自己来就行。”

    “也不费什么功夫,顺手的事儿。”齐玉热情的道, “蒸饼再等会就可以吃了。”

    “麻烦你了。”

    现在的蒸饼其实就是后世的馒头, 手工皂坊里用的当然不是精麦,发黄而且还有些粗糙,也并不蓬松,但是放在这时候也称得上是很不错的一顿。

    齐玉自己嚼着也慢慢能品味出其中的麦子香。

    不过, 冯婶子似乎胃口不佳, 吃了半个之后就放下了。

    齐玉心中一突,小心翼翼的问:“怎么?这蒸饼不合你的口味?”

    “也不是, ”冯婶子叹口气,“可能这几天温度高了,有些吃不下这么实在的东西。我倒是有些怀念在之前的主家早上吃的小馄饨了。”

    她见齐玉看着她,赶紧笑了笑,“不说了不说了,咱们就不说过去的事情了。”

    齐玉认真的点点:“嗯,我倒是觉得现在挺好的。不过,你要是想吃小馄饨的话,那我学学吧。”

    冯婶子:“怎么能这么麻烦你?多辛苦呀。”

    齐玉忙摇头:“不辛苦不辛苦,反正我也是要做来也给自己吃的。”

    两人低头吃蒸饼,不再说话。

    吃完后,齐玉端着碗筷出去了,整个院子里只剩下冯婶子一人,偶尔能听到前面传来的狗叫声。那两位车马行的伙计只在宅子外和前院活动,轻易不来后院。

    冯婶子听着狗叫,面无表情的打量了一下周围。

    她在这里也住了一个多月了,到现在还是不习惯。在她眼里,这个院子实在是过于朴素,堪称简陋,和她之前的主家完全没法比,更别提每日的穿用和吃食了,简直天差地别。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有齐玉在,很多事情不用她自己来动手。

    想到齐玉那句话,冯婶子忍不住嘀咕了一句:“还现在挺好的,果然眼皮子浅”

    两人这一个多月就在宅子里待着,偶尔去一下镇上补充一点物资。一般吃完早饭后休息一下,到了巳时就已经坐在工坊的工作间里开始做皂了。

    这个月也没有其他的人来,徐清麦也没要求一定要出多少量,只让她们务必熟练。所以齐玉与冯婶子一直在默默的做皂。

    齐玉将自己前两日做的手工皂脱模,看到几乎没有任何瑕疵,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将它们放在了自己身后的架子上。

    冯婶子那边也是差不多的流程。

    不过今天不一样,坐下来还不到半个时辰,就听到门外传来喧嚣声,狗叫声、马叫声还有人说话的声音。

    “周录事!您回来了?”

    “回来了,这段时间辛苦诸位了。”

    齐玉和冯婶子对望一眼,惊讶的站起身,是主家过来了吗?

    院子门口,周自衡正在与车马行的那两位伙计寒暄,徐清麦带着孙思邈和阿软等人进了院子。

    齐玉和冯婶子赶紧迎了出来。

    “娘子!”

    看到她俩,徐清麦笑道:“这段时间也辛苦你们了,这几天给你们放个假,你们可以好好的在镇上逛一逛,或者休息一下。”

    齐玉忙道:“不辛苦的,我们每天也没有干多少活。”

    冯婶子的身形在旁边顿了一下,然后迅速恢复自然:“对,这段时间其实清闲得很,娘子不用担心我俩。”

    徐清麦点点头,见两人相处似乎不错的样子,也放下心来。

    齐玉和冯婶子这个月虽然不紧不慢,但两个人加起来也做了有两三百块皂,垒放得整整齐齐,看上去也颇为壮观。徐清麦检查了一下,有一百多块是可以直接装盒的,一个盒子四块,这里大概有五十个盒子不到。剩下的那些有瑕疵的皂,她打算把它们绞碎了然后也装成盒,算是送给两位代理商第一批货的小彩头,他们可以以更低的价格卖给囊中羞涩又想要尝试一下的那些顾客。

    她大概的和两人对了一下流程,准备在三天后立刻让杂役过来,然后提升产能,这样应该能在一个月内先交付第一批。

    孙思邈和刘神威好奇的看着皂坊内的各式原料,草木灰、油脂、碱土、香料等等。

    刘神威忍不住对自家师父道:“还真挺像咱们炼丹的。”

    他们炼丹,也是各式各样的材料摆满一室,只是没有那么大的量。

    孙思邈还看了一遍徐清麦的操作,看着油脂与草木灰混合成为溶液,然后不断的在桶中搅拌,甚至自己还尝试着搅动了一把。

    “做皂其实就是这里最累,很难搅。”

    所以后期这个活儿应该找两个壮妇来干。

    孙思邈搅动,看着油层逐渐消失,整个溶液开始变得清澈,

    徐清麦:“现在可以加点盐了。”

    刘神威看她:“徐娘子就不担心我们把方子给偷了去吗?”

    徐清麦抬起头来,语气奇异的问:“你们会吗?”

    刘神威摇了摇头。

    他和师父如果想要求财的话,那卖药方子和药剂就行了。

    徐清麦莞尔一笑:“那不就是了?我相信你们。”

    刘神威一愣,然后也嘿嘿嘿笑起来。被人相信的感觉还蛮好的。

    孙思邈摇摇头,这傻徒弟!

    他往溶液里加了一些盐,几个人都屏住呼吸盯着即将发生的变化,不过是十几秒,原本安静的溶液变得沸腾起来,上半部分透明,下半部分沉淀下了淡淡米黄色的物质。

    徐清麦指着桶底的那一层物质:“这就是我们要的皂基,只要将它滤出来,再加入香料,然后压模就行了。”

    孙思邈看到了全程,啧啧称奇:“的确与炼丹的过程有异曲同工之妙。”

    无非也是先处理各种材料,然后将它们用各种手段融合在一起,一般来说都是加热,最后成为一种新的物质。

    徐清麦组织了一下语言:“它和炼丹的本质其实本来就是一样的,我曾听人说,在西方,有很多术士,嗯,就相当于咱们这边的方士,他们也在做类似的一些事情。只不过咱们是炼丹,他们是炼金。他们通过各种各样的实验,发现了物质的一些规律。

    “于是,他们认为这也是一门正经的学问,和医学一样,他们把它称之为,化学!”

    孙思邈看向她,睿智的眼睛中闪过一抹了然:“这可是你从你的师门中学到的?”

    徐清麦现在对付这样的话题已经很淡定了:“是,不过我也只是听人说的,对此并不是很了解。”

    穿越过来后最大的遗憾就是觉得自己化学与生物学得还不够好。

    “化学,变化的学问”孙思邈抬头看向远处,悠然神往,“这个名字倒也很贴切。哎,如果不是我已经不年轻了,真想去你所说的西方看看,与这些方士论论道。”

    徐清麦心道,不不不,您现在就算是去了也见不到。

    如今的西方,璀璨的古希腊文明已然消散,罗马帝国也正在苟延残喘,这恰巧是适合东方崛起,站在世界之巅的时刻。

    当然了,她也是仗着现在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人都去不了遥远的西方,所以可以想怎么编就怎么编。

    这时,周自衡抱着周天涯走了进来。

    他开口道:“我想要把旁边的那块荒地给买下来,已经叫了上次那个中人过来了。”

    徐清麦惊讶的问:“怎么这么快就想着要买下来?”

    一行人随他来到院子后,看着那块荒地。这块地的面积很大,一直绵延到对面的山脚下,目测能有个七八十亩的样子,周围还有一条小河流。

    孙思邈眺望了一会儿,道:“背山面水,只需要选好位置建一个池塘,把水给留住,就是上佳的阳宅风水,可助主家运势。”

    徐清麦和周自衡恍惚了一阵,这才想起来,对啊!孙大佬其实还是一位道士啊!

    道士会看风水,天经地义!

    周自衡听他这么一说,想要买下它的愿望就更强烈了。

    他说出自己的规划:“这边够大,我想把酿酒坊和玻璃工坊都建在这儿,正好挨着你的手工皂作坊,到时候过来也方便。剩下的田地可以做我的试验田。”

    屯田虽好,但一些东西还是在自己的田里种着比较好,比如辣椒,以及以后可能还会有的一些东西。

    他继续道:“另外,这边有小河,那其实可以再建一家水力榨油坊,到时候如果手工皂的需求飙升,那对油脂的需要也会飙升,那自己建一家榨油坊也是有必要的,可以降低成本。而且,榨油坊也能当磨坊用。”

    他是在春巡的时候教人做豆腐,然后才想起来,水磨坊可比人力的石磨要好用多了,不仅省人力,研磨得也要更细。

    徐清麦看着这片荒地,一边听着他的规划,一边已经想到了后续它的模样,双眼放光。

    “行!”她当然没有二话,“能尽早买就尽早买,不然等到时候手工皂作坊若是热闹起来,也怕别人坐地起价。”

    正说话间,随喜就已经带着之前那位说话很伶俐的中人来了。

    中人名叫王一方,随喜来镇上找到他的时候他还在想是谁看中了这块地,没想到却是熟人,忍不住笑道:“怎么样,周录事?我之前说得没错吧,这院子连着这块地,就是最适合您的!”

    中人对周自衡说道,这块地是属于一个姓唐的小士族的,因为他的家族已经陆陆续续的迁往了太仓,人手不足了,所以这块地在这一季就没种任何作物。

    “一共七十亩地,其中上等的水田二十亩,中等的水田三十亩,下等的水田并旱田一共二十亩。”中人顿了一下,“不过,主家开价相对较高,如果全买下来,”他算了一下,给出一个数字:“要九百二十贯!”

    徐清麦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么贵!”

    她原本在收到康有德与陆存中第一批定金之后觉得自己挺有钱的,但是此刻却深刻的认识到,她还是很穷。

    “土地本就是这天地下最贵的东西。”中人笑道,“现在市上的价格,一亩上等水田十六贯,中等水田十三贯,下等的水田与旱田价格便宜,但也需要□□贯。而且,连成这么一大片的熟地在出售的并不多,所以主家开九百二十贯虽然贵了些但也在情理之中。贵人们若是真心要买的话我可以从中说和说和,看看价格还有没有回旋的余地。”

    他估计道:“应该可以谈到九百贯到八百八十贯之间。”

    徐清麦满嘴苦涩,这是便宜几十贯的事情吗?就算是便宜一半她也买不起啊!

    他们两千盒手工皂,全部的货款金额是400贯,利润200多贯左右,拿到了20%的定金是80贯。但买了院子又添了员工还买了原材料之后,这80贯已经剩得不多了,加上家里账簿上零零碎碎的一些,差不多也就能凑到五六十贯吧。

    她看向周自衡,无声的对他做了个口型:“咱们没钱了。”

    周自衡用眼神示意她稍安勿躁,对中人道:“没问题,那就请你把这位唐郎君约出来,可以的话,我希望能够尽快达成契约。”

    中人没想到他决断如此迅速,大喜过望:“行,录事在此稍等片刻,我立刻赶去唐家。”

    待他走后,徐清麦狐疑的问周自衡:“八九百贯哎!你哪儿来的钱?”

    难不成这家伙还存了私房钱?

    她上下打量的怀疑眼神让周自衡啼笑皆非,忙道:“你忘了,我那儿还有几样从长安城中带来的好东西,把它们都典当了应该能凑到这个数。”

    当时周纯虽然算是被赶出家门的,但是他的娘亲怕自己儿子在江南遭罪,还是偷偷的给他塞了一些好东西,包括一尊小金佛、一座牙雕、几块好玉和上好的砚台之类,都是易于携带的精品,应该很好出手。

    徐清麦在理财上她是绝对的保守派,典当东西老让她觉得有些不妥,就像是后世去银行借贷一样。

    她有些犹豫:“不若我们再等等?”

    “你刚刚也说,若是手工皂作坊做起来,这边肯定会热闹不少。所以早买早好。”周自衡和她则是完全不同的风格,“你想想,现在关中一亩上等田要去到三十贯左右,几乎是这里的一倍。现在海晏河清,江南马上就会进入到大开发阶段,日后想要用这个价格来买这边的熟田,恐怕也没有了。”

    所以他觉得能尽早买就尽早买。他也并不想像那些世家一样趁这个时候大量的扩张与囤积土地,一个田庄动辄几千亩,他只需要一块百来亩地的小地方,后期要做点什么也会方便不少。

    就连孙思邈也赞同他的意见:“田地的确是重要,十三郎说得不无道理。”

    即便像他这样隐居在太白山的道士,在山脚下也有自己的田,只不过他的田里种的全是药材。

    徐清麦被说服了:“行,那就听你们的。”

    大概一个多时辰后,王一方就回来了,跟在他后面还有一辆牛车,应该就是那位唐郎君,看来唐家住得也不算远。

    唐郎君大概四十多岁,一下牛车,和大家简单认识了一下之后,他的热情就不带掩饰的直奔徐清麦而去。

    “娘子可是在在丹阳和句容等地为百姓义诊的那位徐娘子徐神仙?”

    周自衡:

    孙思邈觉得颇为有趣,第一次以旁人的角度看到其他人被叫做神仙,呵呵的笑。

    徐清麦:“唐郎君谬赞了,在下的确是徐娘子,也曾为那边的百姓义诊,但并不是神仙。”

    “徐娘子一手医术,出神入化,怎么不能被称为神仙了?”唐郎君道,“我看,到时候徐娘子的名号到时候就会像太白山的那位孙老神仙一样,传遍整个江南甚至大唐!”

    周自衡忍住笑。

    刘神威:

    徐清麦:!!!大哥你别乱说!正主在这儿呢!

    她瀑布汗,脚趾尴尬得差点在地上抠出三室一厅,连忙否认,就这样你来我往了几个回合,周自衡终于看不下去,主动开口问那位唐郎君:

    “唐郎君可是家中有病人?”

    那位唐郎君一愣,然后如释重负。

    “的确是。”唐郎君诚恳的看着她,“家母自前几年开始,眼中就有白翳,视线模糊。听闻徐娘子在句容为当地老者实施金针拨障术,可使人重获光明”

    王一方来找他,他在听到买家是润州屯一位姓周的录事时就心中一动。因为听到了传言之后他就曾经让人仔细打听过,这位徐娘子的确就是当时江宁城中颇有盛名的那位,而她的夫婿就是润州屯里的录事周十三郎!

    所以,他才会跟着中人来得这么快,换了别的买家,估计就是慢悠悠的再约个时间来谈了。

    徐清麦听到他想要请她为自己母亲看诊,当然同意。只要他不再尬吹,什么都好说,何况还是能赚积分的事情。

    有了这么一出打底,在聊价格的时候唐郎君就变得异常好说话,最后这一片七十亩的田地以八百五十贯成交,比开价整整低了七十贯!

    双方约了个日子去县衙立契。

    送走唐郎君,约好出诊的日期,徐清麦看着眼前的这片土地,上面有河流有小草,有花有桑,虽然是荒地,但是生机盎然。

    这么大,真的就属于自己了?

    她有点恍惚。

    她抱着周天涯,指着前面的一大片,开心的道:“宝贝儿,这一片现在都是咱们家的了!”

    终于体会到了当地主的快乐。

    周天涯吮着手指,完全不懂这代表了什么,只是挣扎着想要去抓面前的蝴蝶。

    周自衡已经和孙思邈以及刘神威去田里面转悠了,孙思邈甚至已经给他选好了具体的地点来挖池塘,周自衡很严肃的记下,还拔了一堆草来做记号。

    王一方在成交之后可以得到一笔酬金,自然也是喜悦满满,只觉得周自衡简直就是自己的贵人。因此,周自衡拜托他在镇上找雇工来建房子,他满口就答应下来。

    “现在春耕已经结束了,事情没那么多,周录事要多少人我就能给你找来多少人!”

    只要有钱拿,镇上和周边的青壮们是很乐意出来干活给家中赚点零用的。农人们一年到头在地里刨食,全靠这样的机会赚点现钱握在手上。

    待他也兴冲冲的离开后,周自衡对徐清麦道:“那这几天我都需要来这里监工,趁着有空先把规划做好。另外,我还拜托了神威兄为我画图。”

    刘神威在一旁得意的挺起了胸。

    徐清麦讶异的看着他:“没想到道长竟然还是位绘画高手,佩服佩服。”

    刘神威轻咳了一句:“不过尔尔,但画个布局图还是可以的。”

    徐清麦莞尔一笑。

    让她感到措不及手的是,就连孙思邈也打算在这段时间过来东山渡与周自衡一起研究玻璃的配方。

    “刚与十三郎交流一番,老道觉得应该能帮上一些忙。”

    周自衡指了指前院:“我们想好了,前期实验的时候无需太大场地,就在前面隔出两间房就好。等那边的作坊建起来,再搬过去。”

    孙思邈在旁点头,眼中闪着兴奋的光,看上去已经迫不及待了:“正好十三郎这几天难得休息,得抓紧时间。”

    不说玻璃搞出来就有望再做出显微镜,他刚刚与周自衡交流,确认他其实对化学也有一定的看法,便觉得正是一个体验的好时机,说不定还能从中收获一些对炼丹有益的心得。

    徐清麦哭丧着脸,控诉的看着他:“道长,那我的课怎么办?”

    “放心,我每三天给你上一次课,你该学的还是要学。”孙思邈笑道,“包括你给你的弟子上课,我也会回去听。”

    他好忙,但是他觉得很充实很有趣。

    孙思邈再度觉得自己从茅山下来简直是一件正确得不能再正确的事!

    徐清麦还能说什么,只能答应下来,唯一担心的就是怕孙大佬过于劳累。

    于是,周自衡的休假就又变成了在江宁县和东山渡的两地奔波,规划作坊、田地,和孙思邈一起商讨做玻璃需要哪些东西,和刘神威商量要如何规划这几个工坊,安排采购等等等等。

    王一方在第三天就已经找到了足够的人手,据他说想来的人很多,他从中挑了一些身强力壮的。周自衡见他做事实在机灵,便问他是否愿意来做这边的监工,和杨思鲁一起。

    是的,杨思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变成监工的。

    他无语望天。

    他明明只是待在家中无聊,知道周录事在这边买了一块地便想要来看一看,没想到却被周录事抓壮丁给抓成了监工,当然,是临时的,因为他也只有十天休沐。

    王一方自然是欣喜答应。

    当监工也不妨碍他偶尔再去当当中人嘛。

    宜早不宜迟,周自衡立刻让他召集那些报了名的青壮们先来整地,拔草烧荒,这片东山渡口边空了很久的土地很快就变得热闹起来,惹来了不少人的围观。

    而与此同时,赵阿眉也来到了东山渡。

    徐清麦将她带入到作坊内,向齐玉和冯婶子介绍道:“这是赵阿眉,以后她也会待在作坊内,担任管事。你们若是在工作上和生活上遇到什么问题,都可以找她解决问题。”

    赵阿眉自然笑意吟吟的说了两句,算是给大家做了个自我介绍。

    她不动声色的观察眼前这两人,齐玉显得很平静,甚至还有一两分欣喜,而冯婶子的眼中明显带着错愕然后很快就低垂下眼来看不清神色。

    赵阿眉心下有些明白过来。

    她也没说什么,反正后续相处的日子还长着。她只需要听徐大夫的,把这里管好就行。

    徐清麦也不是对刚才忽然微妙了一瞬的气氛毫无察觉,不过她倒无所谓,一个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之前在医院已经习惯了,一个是她相信赵阿眉的能力。

    赵阿眉一到,手工皂坊就正式开工了,之前已经找好的杂役们都可以来干活了。

    一时之间,这个原本因为偏僻而经常被镇上居民遗忘的角落,反倒成为了镇子上最热闹的地方。

    第052章 第 52 章

    一艘船慢慢的靠近了东山渡, 停靠在岸边。

    东山渡因为往西边去燕子矶,往东边还能去句容等地, 所以虽然只是河域,但每天停靠的船只也很多,这也就催生了渡口边的很多职业。

    比如挑货来卖的货郎、招揽生意的暗娼、支了个小摊子卖点茶水与吃食的小贩等等,这里面最常见的就是帮船上客人运货的脚夫。毕竟,不是谁都会带足了奴仆出门,而现在出行要带的东西又极多。若是遇上南来北往的行商携带了货物,脚夫们还可以发一笔小财。

    那艘船靠岸后,下来一位行商,他显然对这边极为熟悉,一下船就直奔老王头的茶水铺子, 要了一碗茶水, 还让他多加蜜——老王头会采蜜, 他的茶水铺就是靠这一招成功立足的。

    蜜水喝下肚后甜滋滋的,行商感觉自己浑身都舒畅了, 这才想起了正事儿。

    他左看看右看看, 忽然察觉出了哪里不对——那些脚夫呢?那些原本船一靠岸就会围过来的身强力壮的脚夫呢?怎么都不见了?

    老王头呵呵笑道:“客官有所不知,现在那些精壮的都去了镇子西边给人家干活呢, 整地、建院子, 那边据说工钱给得阔气,还包一顿午膳,这段时间就没人来这边了。”

    行商恍然大悟,只能捏着鼻子认倒霉, 然后招手叫来了几位看上去就瘦弱不少的脚夫, 让他们搬箱笼。

    待到了正午,老王头看看河面, 预计短时间之内不会有船靠岸了,便收拾好东西放在板车上,推着车也去了镇子西边。现在那边人多,又热,正好卖茶水!

    老王头一到,正好遇到大家在午休,不过王一方将人编成了两组,轮流休息。那些汉子穿着短褐衣,随便找了个地方躺着或者是坐着。

    大家都是一个镇上的和周边村里的,大多认识,看到老王头支起了摊子,有一部分人就涌了过来。

    “老王头,你不是在渡口那边卖水吗?怎么来这儿了?”

    老王头哼哼两声:“还说呢,你们都来这儿了,一些行脚商都找不到脚夫。来来来,给你们算优惠,一文钱一碗。”

    “那你可要多加蜜。”

    “一文钱一碗你还想要多加蜜?我看你这脸皮子是蜜做的!”

    一群人调笑着,端了茶碗三三两两的聚拢在了茶水摊的周边。

    老王头问:“怎的,这主家都不提供你们水喝的?”

    “提供。”一汉子仰起头,咕噜咕噜的一口把蜜水饮尽,“那边就有水,可以随便喝。再说了这里靠着河,还愁能没水喝?就是还是老王头你这加了蜜的水好喝。”

    喝了感觉浑身都有劲一些。

    “我说呢,都提供午膳了怎么会不提供水”老王头道,他好奇的问,“你们午膳都吃些啥?”

    乡下这边建院子大多都是找亲朋好友与邻居来帮工,不给钱的呢就会提供伙食,但拿了钱的大多就不提供了,需要自备干粮。像这样既给钱又提供伙食的极少,这也是大家为什么都愿意来这儿干活。

    老王头这句问话,顿时打开了大家的话匣子。

    “我和你说,这边吃得可好了!那么大一个的蒸饼,居然是没掺麦麸的,可比咱家里吃得要好多了。”

    “要不是监工管得严,我都想要多拿两个带回家里去!”

    “而且,这里还有肉吃!今天中午我们就吃了炖豚肉,好家伙,那么大块肉,炖得烂烂的”说这话的人边说还边吸溜了一下嘴。

    “还有汤饼里面也有许多肉沫子,配上那什么酸菜,剁得碎碎的,好吃!哎,要是明天能继续吃汤饼就好了。”

    “行了行了,别说了,”老王头笑骂:“看出来了,合着你们是在老头子面前炫耀呢!”

    说完,他又在心中感慨,这位周录事做事可真是仁善,不愧是徐神仙的夫婿!

    “可惜就是这份工的时间太短了,估计只能再做一个多月了。”有汉子放下茶碗,惋惜的道。

    “也差不多可以了,家里的田也得有人收拾。”

    “要我说,最好的就是家里的婆娘去那个作坊里干活,然后咱们自己去田里做活,两边都顾着了。”有人艳羡的推了推旁边的人,“你家那位是不是就在作坊里呢?”

    那人憨厚的笑了笑,“对,她也是运气好,被选上了。”

    其他人好奇的围过来,七嘴八舌的打听:“在里面做活是什么样儿的,说来听听?”

    “就是干活呗。”那人嘴笨,也说不出什么花样,“她力气大,主家让她一直搅个什么东西,一天下来也挺累的。不过吃得也好,而且下午到申时就收工了,还能赶得及回家做饭。”

    “多好啊。”其他人都很羡慕,“又顾着了家,还赚到了钱。我说你家现在是俩口子一起赚钱,今年那屋该翻新一下了吧?”

    那人点点头,露出笑容:“是该翻新一下了。”

    他看向潺潺流向远方的河流,眼中充满了希望。

    “要我说,还是善堂里的那几个小子捡了便宜,来这儿干点搬运的活儿就能赚个几文钱。”有人愤愤不平的道,“同样的价钱换成咱们这样的人不好吗?活儿还能干得更好。”

    建房子时间短,但手工皂作坊却能做很长久呢,而且那活儿还很轻省,因此有人十分眼热。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盯着那几个孩子,当下就有不赞同的道:“善堂的那些孩子也都是可怜人,没爹没娘,都是孤儿。善堂那地方虽然能有个屋子给他们遮风挡雨,但也就是这样了。咱们有手有脚的大男人,作何要去抢他们的生计?你去渡口给人搬半天箱笼不比这个来的钱要更多?”

    “就是,眼红几个可怜孩子,你真是出息了。”

    刚才酸的那位立刻讨饶:“我也只是这么一说,谁真的要抢了?”

    一群汉子的声音隔着墙传到了院子里,被正在研究玻璃配方的周自衡与孙思邈尽收耳中。

    孙思邈看着几个才到成人肩膀高的半大孩子在内院里忙来忙去,主要就是给人递东西和拿东西以及收拾卫生,露出笑容道:“如四娘与十三郎这般,给人一份长长久久的活计,远比施一两顿粥要来得更好。”

    他能感觉得到,几乎大半个镇子的氛围似乎都被这里给调动了。

    周自衡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让来为他工作的人能拿到满意的钱,然后吃上一顿饱饭,又不能太超出这个时代的雇佣水准,以免自己成为众矢之的。为此,他也是花了很大一番心思的。

    孙思邈觉得他看着年轻,但是做事老道,倒是和徐清麦似乎有着相同的特质。

    他微微一笑,并不深究。

    两人正在清点着这几天从市集上以及各处采购来的材料。

    周自衡曾经看过造玻璃吹玻璃的视频,但是他并不记得具体的配方,只记得玻璃根据里面元素的不同,分为很多种,什么铅钡玻璃、钾玻璃、钙钠玻璃、硅酸盐玻璃等等等等,他也搞不清楚这些玻璃之间到底有什么区别,而现在的工业玻璃又主要是哪一种。于是,最后就只能使用最笨的办法——逐个逐个的去试!看看能烧出来哪种。

    他根据心里的大概印象列了一张清单,什么石灰岩、硼砂、沙子等等,反正各种能想到的矿产和土壤都来一点,力求一个全面,宁可浪费不可放过。

    于是,孙思邈就看到了一张长长的清单。

    “原来造玻璃竟然如此繁琐,”他有些讶异,“难怪达官贵人们将其视为至宝。”

    是的,这个时候也是有玻璃的,尤其集中在北方。粟特人带来了波斯王朝的技艺甚至是工匠,受到了世家大族们的热烈追捧。那批工匠有的进入到了皇家作坊中,有的则被世家纳入旗下。

    “不过,后来即使是世家也在战乱中保不住自身,老道也不知那批工匠现在去向了何处,后来已经不再有人提起他们的名字。”孙思邈道。

    周自衡听得悠然神往,这个故事放在历史中如此不起眼,就像是被风沙掩埋过的一段传奇。

    等等,粟特人?

    他陡然想到虬鬤客康有德,这位就是粟特人啊!不知道他能不能也给自己带来几位波斯工匠?

    周自衡兴奋起来,打算待会儿就给他去信。

    对着那张清单,他与孙思邈很快就遇到了第一个难题,那就是后世很多原材料的名字和现在是不一样的,两人需要搜肠刮肚,用不同的方式来形容,然后才确定对方说的到底是什么。

    第二个难题就是原材料采购的不易。

    很多东西,周自衡根本不知道要去哪儿买。很多矿石类是现在根本在市面上见不到的,只有所谓的“行内人”或者大家族才知道具体可以在哪儿找到。

    所幸,他有孙思邈。

    孙思邈一看:“你也不用费心去找了,这里许多东西都是我们炼丹的时候需要用到的,老道写封信去茅山,想必那边能提供一些。”

    周自衡这才知道原来他们炼丹,并不单单只是用到草药,各种矿石和金属更是大头。即使是一些朝廷管控的矿物,道观都可以如常采购。

    周自衡只能膜拜,感激万分。

    不过这么一来,两人想要趁着这段时间先研究配方的事情就落空了,要等原料,而且还需要等工人们把窑造好,烧玻璃是需要高温炉窑的,光是沙子的熔点就到1700度了。

    周自衡有些抱歉,对孙思邈道:“让您这两天白跑一趟了。”

    孙思邈却并不在意:“十三郎不必如此,这两天我也获益良多。我一直想去看人烧瓷,只是种种原因未能成行,如今能看到如何烧玻璃,倒也是有趣的体验。”

    两人乘兴而来结果败兴而归,周自衡一拍大腿:“走走走,咱们回家吃火锅去!”

    两人又陪着刘神威将附近勘测了一遍,最后走的时候也接近申时,正好手工皂坊内要下工了,他们乘了牛车来,就把要回城中的几位善堂的孩子给捎上了。

    刘神威和周自衡坐在车辕上,听着孙思邈与那几个小孩对话。

    “你们早上自己过来,可觉得累?”

    三个小孩都是十一二岁的年纪,摇头如拨浪鼓一般:“不累的,走路也就一个时辰不到,而且我们巳时才上工,那会儿天都亮了,路上人也很多。”

    有个女孩子绽开细细的笑容,腼腆的道:“正好路上可以玩一下。”

    孙思邈看到他们手上拿着的芦苇编成的小动物,了然的笑了一下:“给弟弟妹妹带的?”

    “嗯!”那个女孩子重重的点头,“他们喜欢玩这些。”

    “来,我来给你们折个厉害的。”孙思邈将芦苇拿过去,手指灵巧,很快就用它折了一只活灵活现的蚂蚱与蝴蝶:“看,好看吧?”

    语气中有点小得意。

    “哇!好看!”三个小孩子立刻围了过来,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盯着。

    孙思邈将手中的东西递给他们,呵呵的笑。这些小孩子在手工皂作坊的时候看着很能干,但此刻看着就是爱玩爱闹的小孩子而已。

    “多谢老道长。”大家爱不释手。

    到了江宁县城内,他们先将孩子们送回善堂。

    善堂位于城北,位置算不得太差,而且房子在外面看也还过得去。但是一走进去,就能看到许多年久失修的痕迹,而且还泛着一股霉味儿。

    那三个小孩熟门熟路的跑到了灶台间,一个脸上满是皱纹的老妪正在生柴火,打算做晚膳,灶台上摆放着一盆麦麸和糜子的混合物。

    “阿嬷,我来。”三个孩子立刻抢了上去。

    “你们回来了?”

    “刚回。今日贵人有车,将我们顺路捎回来了,弟弟妹妹们呢?”

    “他们去城西了,说是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活来做,给酒坊食肆的客人们跑跑腿也是好的。”

    小女孩有些担心:“他们还那么小,别被人欺负了。”

    阿嬷的眼睛有些浑浊:“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早点去经历人情冷暖,也好。”

    小女孩咬住了嘴唇,没再说话了,她想起一事,示意让他们之间最壮的那个男孩子把身上的褡裢放下来,快乐的道:“阿嬷,你看看我们带回来了什么?”

    阿嬷狐疑的打开褡裢看了看,却是几个看上去喷香诱人的蒸饼!

    她大惊失色:“你们从哪里拿来的?不会是在工坊里偷的吧?”

    她气急了,站起身差点摔了一跤,小女孩立刻扶住她:“不是!不是偷的!”

    几个孩子也赶紧在一边七嘴八舌的解释:“是管事让我们带回来的!今天的午膳剩下的!”

    “赵管事说以后如果饭菜还有剩下的话,都可以让我们带回来!”

    “阿嬷,你不知道,那边吃得可好了。”

    那老妪这才缓过神来,看向那些蒸饼,喃喃道:“你们这次,是真遇上好人了啊”

    这么好的蒸饼,她也好几年没有吃到过了。

    “行,那今晚就给你们加餐,咱们吃顿好的!”

    几个孩子都欢呼起来,小小的灶台间内一下子变得欢声笑语。

    此刻的周家,也是一片欢声笑语。

    周自衡正在做火锅。

    徐清麦抱着周天涯在厨房外面眼馋的看着:“什么时候能好?”

    周自衡:“早着呢,炒底料的时候呛,你先去外面等。”

    他脸上蒙着几层口罩,就连打下手的薛嫂子也都有样学样,她对当时辣椒的余威心存忌惮。

    周自衡将剩下的干辣椒全都投进去了,还有茱萸、花椒等等现在能买到的各种香料,在油脂高温的作用下,那股勾人又霸道的香味又卷土重来了。

    徐清麦深深的吸了口气,陶醉了一下:“就是这个味儿!”

    当时他们科室的聚餐必备项目就是大家一起吃火锅,有段时间都快要吃吐了,提到火锅两个字就想要溜,没想到现在许久不吃又无比的馋这一口。

    而厨房内的薛嫂子却看着锅里面一片红彤彤的战战兢兢:“郎君,这真的能吃吗?”

    “没关系,你们吃不了辣可以吃不辣的鸡汤锅。”周自衡表示他早有准备。

    周家的厨房隔着侧边的巷子,一条巷子之隔就是邻居家。

    邻居家的仆佣端着碗打开角门,用力的在空气中嗅了嗅,嘀咕道:“这是什么味道?好特别,好香!”

    这么香,让不让人活了!他恨恨的扒拉了一口碗中的麦饭,算了,就这样就着香气吃吧。

    同时,有两人骑着马正来到了周宅门口,也不由得猛地一吸鼻子:

    “什么香味?”

    “先不管,去敲门吧!”

    周宅的人听到敲门声的时候,正好在摆桌子,没办法,他们的郎君说这个叫火锅的东西用碳,最好是放在外面吃比较保险。于是,随喜和薛大与刘神威一起将桌椅摆在了院中,又在四周燃起了膏烛。

    如今天气热起来,晚上也并不寒冷,在院中吃饭别有一番滋味。

    听到有人来,薛大有些疑惑,谁会挑这个时间上门来。

    “来了,来了。”他打开门,却是两个自己不认识的男人,一位年轻,剑眉星目,一位年长一些,相貌粗犷。

    薛大一下子就警醒了过来,这两人并非常人,他甚至是感觉到他们身上那股与众不同的气息,是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气息。

    “两位贵人是?”

    来人哈哈一笑,运气喊道:“周十三,故人来访,还不快快相迎?”

    这中气十足的喊声从前院传到了后院,所有人都听到了。周自衡只觉得这声音十分耳熟,和匆匆过来的徐清麦汇合向门口走去。

    待到了门口一看,站在那边的却是脱掉了铠甲战袍,换上了圆领衫的李崇义与他的副将孙虎!

    “小将军!”两人惊喜的道。

    薛大一听,赶紧让开。

    李崇义含笑走进来:“周十三,我说了我会来江宁县找你玩的。”

    他对徐清麦却客气了许多,拱手道:“徐娘子!”

    这可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不过,当他看到徐清麦手中抱着的周天涯时,略有些尴尬,糟糕,心血来潮的过来,忘记带礼物了!最后,只能扯下身上配着的玉佩塞了过去:“来,小娘子,给你玩一玩。”

    徐清麦:“小将军,这也太贵重了。”

    她看得出这块玉的成色很好,估计价格不菲。

    李崇义却无所谓的摆摆手:“不过是小玩意儿,不值什么钱。”

    徐清麦这才替周天涯接了过来。

    她想起前日石头城着人送过来的谢礼,瞬间也淡定了。原本他们是打算典当从长安带过来的东西去买那块地的,但是这一笔谢礼送过来之后,直接付了全款还有多。

    皇亲国戚果然就是皇亲国戚啊!

    她在水寨的时候就知道,扬州大都督李孝恭是李世民的堂兄,而眼前这位李崇义就是李世民的侄子。不过,她没有找到这俩在历史书里的相关记忆。

    周自衡已经将两人迎了进来:“小将军是从石头城过来的?”

    “对,刚到,然后就过来找你了。”李崇义一副“怎么样,是不是很荣幸”的表情。

    周自衡能说什么,自然只能含笑道:“小将军前来,陋宅自然是蓬荜生辉。”

    这位小将军人不坏,只是稍微有点皇亲国戚的傲气,还是很好相处的。

    “客套话就不必说了,”李崇义摆了摆手,又使劲的嗅了嗅,“周十三,你们在家这是吃什么呢?在巷子口就能闻到香味了。”

    于是,李崇义充分演绎了什么叫做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吃到了人生中第一顿火锅!

    周自衡早就命人烧了太极阴阳的陶锅——顺便说一句,这个造型深得孙思邈喜爱——一边是麻辣味道,一边是清鸡汤味。

    只是这东西没法分餐,周宅也不可能像是皇家和世家宴席一样给每个宾客都提供相应的奴仆来伺候,于是李崇义和孙虎只能学着自己烫自己捞。好在他俩是行伍之人,也不讲究那么多,对此并无异议,甚至看上去吃得颇为开心。

    “这个好!过瘾!”李崇义居然爱吃辣的,在一开始的不适应过后很快就体会到了吃辣锅的乐趣。

    一口下去,在口腔中颇为刺激,但只要适应了之后,就能体会到那种辣、爽的感觉,与香料留下的余味和食物本身的味道融合在一起,是特别复合的味道,也是他从来没有感受过的。

    他尤其爱吃辣锅中的鸭血,滑嫩非常,即使是吃惯了宫宴的他也不免觉得,这是从未吃过的人间美味!

    李崇义对周自衡真诚实意的道:“周十三,纵使在长安,周宅的宴席若有此等新鲜事物,也一定会宾客如云。关中人,就爱这等口味厚重的。”

    他知道周家最想要的就是交好各大勋贵与世家,可惜新贵的名头不是那么的好使。

    周自衡淡淡笑了笑:“周家的事,自有周家留在长安的人操心。”

    关他什么事!

    李崇义哈哈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

    就在他打算继续吃辣锅的时候,徐清麦与孙思邈在旁对视一眼,几乎是不约而同的道:“小将军,你的伤势才刚好,不宜吃得如此辛辣。”

    李崇义停在半空的手僵了一下:“我已经痊愈了。”

    孙思邈和蔼道:“那只是表象,伤筋动骨还需一百天呢,小将军如果想要早日恢复如常,还是吃这鸡汤锅罢。”

    他的话李崇义还是不敢不听的,最后只能挣扎了两下,不甘心的改成了鸡汤锅。

    徐清麦好奇的问:“小将军已经回到石头城了?”

    剿匪的工作结束了吗?

    李崇义忙着吃东西,在旁的孙虎忙道:“我们在五天前就回到了石头城,大都督很感谢徐娘子和孙道长,还邀请二位若是得空一定要去石头城坐坐。”

    李崇义补了一句:“我阿耶这段时间没空,否则一定会来江宁县拜访孙道长的。”

    徐清麦对孙思邈的地位又有了深刻的认识。

    孙思邈笑了笑,并不答话。他向来不喜欢和这些皇亲国戚打交道。

    李崇义见他如此,知道自己阿耶恐怕这次也难如愿了,便也不再提这件事。

    他看着眼前从未试过的美味,又想起一事,兴高采烈:“周十三,日后我可得经常来你家做客了!”

    周自衡疑惑的看他,然后福至心灵:“小将军,该不会是”

    李崇义哈哈哈的笑起来,愉悦的道:“对!我现在就是江宁县的代县令!”

    第053章 第 53 章

    李孝恭身为扬州大都督统领整个江南地区, 他有资格决定谁来担任江宁县县令。只不过他生性谨慎,依然还是给长安去了信函。不过估计长安那边正处于风雨欲来的漩涡中心, 已经顾不上这样的小事,因此人事任免的公文一直都没来。

    恰逢李崇义受伤,李孝恭一思忖,便觉得把这个儿子扔到江宁县当个暂时的代管县令也不错。

    他想得比较长远,如今天下归一,四海降服,除了突厥之外恐怕也不会再有大的战事。而大唐名将济济,西北边陲自有李靖、李世绩这种别人难以望其项背的名将名帅镇着,像他们这样的宗室恐怕日后就要闲散了,或许当个富贵闲人, 或许走走文官参政的路子, 总不可能如现在这般在军中掌管大权。

    所以, 先让李崇义去当个代管县令,熟悉熟悉地方事务, 也是李孝恭的一片苦心。

    当然, 李崇义对着周自衡徐清麦等人,自然不会将这些背后的故事说出来。周自衡等人也没想到世家们谋划来谋划去, 最后却是让李崇义来当了这个县令。

    周自衡笑道:“他们倒是白谋划了一场。”

    “我只是代管, ”李崇义道,“日后也说不定就指派了谁来。哎,要我说,这当县令哪有在军中来得舒坦!”

    可惜他也知道, 自己大概率是没法继续留在军中了。宗室拥兵, 的确是大忌。

    “不过,在这江宁县里面, 能吃到这样的火锅,也不算白来。”李崇义天性豁达,将这些烦恼抛诸脑后,“十三郎,日后我可会经常来叨扰你。”

    周自衡一笑:“求之不得。”

    夜晚的膏烛将院子照得通明,桌上的锅子微微的向上冒着白汽。

    吃得这么好,怎么能不喝酒?

    唐人的餐桌上是少不了酒的,即便是孙思邈与刘神威这样的道士,也会小酌几杯。

    李崇义因为伤口才愈合,除了不能吃辣之外,还不能喝酒。不过,人总能想出办法,他绕过徐清麦与孙思邈的盯视,偷偷的喝了一口桌上的酒,然后对周自衡道:

    “还是咱们那边的酒更够味!这江南的酒,都太寡淡了。”

    周自衡恍惚了一下,这才想起他说的咱们那边,是长安。

    “西北的酒绵长劲道,江南的酒温润清甜,各有各的好。”他道,“等到时候你尝尝我酿的酒,就知道什么叫做天下第一烈酒!”

    李崇义一顿,看向他:“天下第一烈酒?周十三,你才是真狂士啊。”

    周自衡挑起眉,“那到时候你尝尝,看看它配不配得上这个名头。”

    李崇义哈哈大笑:“行!”

    要是配不上,他能笑话他几年!

    第二日,周自衡就自己带着随喜去了常去的工匠行,他差点都要忘了,在自己和徐清麦在定下要做手工皂以及酿酒之后就去工匠行里定制了一些酿酒的器具,然后因为事务繁忙,一直没去取。

    看到他之后,匠人欣喜极了:“周录事!您的东西早就做好了,就等着您来取。”

    他让徒弟们搬出周自衡定做的一批东西,问道:“周录事,这些东西不知道是何用途?”

    不怪他好奇,实在是这几个东西过于奇怪,像是浴桶又像是甑锅,他瞅着又有点像是酿酒坊里用到的器皿,但是在一些地方上又有着不同。

    周自衡笑起来:“这次可不能告诉你。最近你这儿生意如何?”

    匠人漾开笑容:“托贵人的福,好多人来我这儿定高桌椅,现在都忙不过来了,又收了几个徒弟。还有上次您定做的那书案与圈椅,也有人来问。不知可否?”

    周自衡自无不可:“不过是些小物,你自己看着办就行。”

    匠人高兴得嘴都合不拢了:“多谢贵人宽宏。”

    “直接给我送到这个地址吧。”周自衡将东山渡作坊的地址给到他。

    周自衡从他家出来后又拐去了铁匠铺,铁匠从铺子里拿出来一堆东西给他,有的像是圆圆的管子,有的却有点像是长颈圆肚的烧瓶,一些是铁制的,一些则泛着银白,显然不是铁器。

    铁匠脸上带着笑:“这是小的托一位做锡器的朋友打造的,应该可以满足贵人的要求。”

    周自衡拿过来看了一下,非常满意:“劳烦了。”

    他让随喜给了足足半贯钱作为赏银,铁匠脸上的笑容也更加真诚了几分。

    待到他们走了之后,铁匠新来的学徒好奇的问:“师父,这就是您说的那位贵人?”

    铁匠点点头,掂量着手中的铜钱,感叹道:“这位周录事,麻烦是真麻烦,出手也是真大方。”

    他提的那些稀奇古怪的要求,简直是前所未见,每次都要绞尽脑汁才能做到。学徒就曾经见过铁匠很多次边打铁边骂骂咧咧,道“老子再也不接这样的活了!”

    但他看现在师父的神色,又觉得,可能当时是自己的耳朵出现了幻听。

    这时候,又有客人过来:“那铁匠,可能做铁锅?”

    铁匠立刻拍了拍胸脯:“自然能!不瞒您说,这江宁县第一口大铁锅就是我做的!”

    每每到这个时候,铁匠就会忘记“周录事真麻烦”这件事,心里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周录事真是贵人啊!”

    待到所有的东西都运送到了东山渡工坊,周自衡将所有的东西都拆装开,然后一件一件的组合了起来,最后将这堆东西组装成了两套看上去有些奇异的工具。

    一套极大,大大的木制甑锅,但是上面又连接了银白的锡管,与另一个小型的甑锅相连。

    另一套略小,如果徐清麦在这儿的话,那她一眼就能看出,这就是实验室中常见的简易版本的蒸馏器具。

    孙思邈好奇的绕着这两个设备转来转去,极想要研究一下。

    “这套用来酿酒。”周自衡指了指那套大的,那是他结合了现在的传统酿酒法子加上后世的蒸馏设备做出来的,他那会儿在农家看到他们酿酒用的就是这样的设备。

    现在的酒大多没有经过蒸馏这个步骤,或者说是蒸馏得还不够纯,所以颜色并不澄澈,度数也低,最高十几度到头了。周自衡觉得他用后世的法子折腾出来的新酒,口味香型不好说,但只论烈度的话,肯定是能称得上“天下第一烈酒”的。

    “这套小的,也是一套蒸馏设备,可以用来做做花露或者是做做其他小实验。”周自衡介绍道。

    手工皂作坊当然不能只是做皂,花露也是能折腾一下的,不然岂不是辜负了“露华浓”这个名字?

    “花露?可是大食那边传过来的蔷薇水?”孙思邈问道。

    周自衡点点头。蔷薇水他知道,在长安城中,小小一瓶大食过来的蔷薇水可以卖到十几贯到几十贯,几乎等同于一亩上等良田!

    “到时候,什么蔷薇水、玫瑰露,都可以有。”他向孙思邈详细介绍了一下这个蒸馏器具的用法。

    孙思邈越听越觉得和方士们炼丹时的“抽汞器”有异曲同工之妙。

    他也向周自衡介绍了一下何为抽汞器:

    “魏晋朝,士人喜服五石散,其中一味主药就是丹砂”

    五石散的五味药:丹。砂、雄黄、白矾、慈石、曾青,这些矿石都是需要被炼化的。抽汞器其实就是方士在炼丹时将丹砂分离出汞的一个器具。

    周自衡听得眉头直皱,万分佩服这些方士的勇气。

    汞可是水银哎!后世的人即使是打碎一支温度计都要提心吊胆半天,可现在他们吃着就和玩儿似的。

    他问孙思邈:“道长没有服食吧?”

    如果孙思邈也服食了,他得想个法子让他认清楚汞乃剧毒之物。

    好在,孙思邈摇摇头:“此方猛毒,这么些年我曾见过无数人,无论朝野,服食此药者皆没有什么好下场。因此,老道宁食野葛,不服五石。”

    周自衡这才放下心来,心想也是,药王若是真的连汞都吃,那必然活不到一百多。

    两人的心思又转到蒸馏器上,周自衡表示他可以待明天来先演示一遍。

    孙思邈陡然想起:“明日不行,明日是四娘收徒授课的日子。”

    他得待在家里看看四娘上课讲些什么。

    拜师,在古人的概念里是很隆重的。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从这句话就可以看出他们对此的重视。

    可以说,拜了什么样的老师,很大程度上就能决定下半辈子混成什么样。

    师门之间的互相提携,是后世人很难想象的。

    因此,即使徐清麦不是很适应,她还是穿着正服,端端正正的坐在堂上,看着刘若贤跪在下首规矩的给自己磕了三个头,然后才让她起来。

    “老师。”刘若贤换了称呼。

    她今日也穿了正服,看上去倒是像个大人了。

    徐清麦走过去,正了正她的衣领,然后让旁边的阿软把铜盆端上来,带着刘若贤在铜盆中洗了手。

    “净手净心,去杂存精。”她缓缓道,“不过,于我们这一派来说,勤洗手本来就是日常需要谨记的。这样才能让疾病远离,你也要记得。”

    刘若贤恭顺应道:“是。”

    徐清麦满意的点点头,基本的这几项流程走完了,那这个拜师礼就差不多了吧?

    这时候,就看到刘若贤抬起头,好奇的问:“咱们不用拜祖师爷吗?”

    徐清麦:“咱们这派不讲究这么多规矩。”

    她上哪儿给她找希波克拉底的画像去?

    刘若贤“哦”了一声,不再追问。在旁边观礼的刘守仁和杨氏这才放下心中重担,笑眯眯的将早已经准备好的束脩礼单拿过来。

    徐清麦一看,上面都是一些药材类,比较珍贵的可能如人参,剩下的药材不贵但都是很常用的,属于家中可常备,知道这必定是杨氏精挑细选出来的,刘守仁可没这样的情商。

    束脩和拜师礼嘛,当然是大大方方的收下。

    和刘守仁以及杨氏寒暄了一会儿之后,杨氏就想要走,结果刘守仁犹豫了再三,最终还是厚着脸皮问了句:“徐大夫可是立刻为小女上课?”

    徐清麦点点头。

    他又问:“那我可否旁听?”

    这句话问得很是艰难,也听得杨氏很是火大,要不是有外人在场,她早就提起襦裙一脚踢过去了。哪有这么光明正大想去偷听别人讲学的?

    她生怕徐娘子生气,想说个几句打打圆场,却没想到徐娘子考虑了几秒后就答应下来:

    “当然可以。”

    徐清麦本来就想要更多的学生,如果她想的话她甚至可以做成公开式的讲学。但考虑到时代的特殊性,她还是否决了这一项,觉得需要先设置一个门槛。这个门槛就是有一定的医学基础,以及胆子够大并且非坚定的宗教与儒家死忠分子。

    不然她怕自己成为异端。

    正巧,刘守仁就符合这个标准,虽然他晕血。

    她给刘若贤上的第一堂课在书房,但学生却不仅仅有刘若贤,还有刘守仁,以及特意为了这堂课而留在了县城内的孙思邈以及刘神威。

    徐清麦曾经问过孙思邈一般第一堂课对学生讲什么,孙思邈道自然是《黄帝内经》。

    她想了想,当然不能讲《黄帝内经》,她自己都还没出师呢,还是按照她的来吧。所以这几天,周自衡在东山渡忙着做监工做各种东西,她则留在了家里准备各种讲学的小道具。

    所以在场的几个人就看到她在薛大的帮助下先推来了一块又大又平整的木板子。

    徐清麦淡定的把那块薛大给她做的木板支好,先放一边。

    对着这么多人,尤其是下面还坐着孙思邈的时候,总是有些小小的怯意的。她回忆了一下当时医学院那些大教授们的派头,清了清嗓子,对刘若贤道:

    “我们现在开始上课。”

    “刘若贤,你想要成为一名大夫。我想知道,你为什么想要成为一名大夫?”

    刘若贤没想到徐清麦没有立刻开始授课,反倒是先向自己提问。她愣了一下,有点慌,开始想自己为什么想要成为一名大夫。

    是因为从小就耳濡目染,对这个感兴趣?还是对一直处于下颓之势的刘家有着不甘心?或者是觉得假若是学了医,自己对自己的人生就有了更强的掌控力?

    她咬了咬唇,忽然觉得这些可能都不是徐清麦想要听到的。

    她最终道:“其实我也不是特别清楚”

    本来清楚的,被她一问反倒迷茫了。

    徐清麦温和的看着她,也并不打算追问,只是说道:“不管你是因为什么而选择学医,但你记住——只要踏上了从医的这一条路,你就与病患的人生产生了关联。

    “我们治的不单单是疾病,而是患者的人生。”

    她脑海里恍惚想起自己在医学院上的第一堂课,已经贵为院士的大佬和蔼的对他们这些小萝卜头说道:“当你们穿上这件白大褂之后,你就成为了离别人的人生最近的职业。

    “你们在大学里是偷懒还是勤奋,在工作中是认真还是敷衍,甚至能决定一个家庭的悲欢离合。

    “这是医学赐予你们的最高的权力,也是它给予你们的最残酷的桎梏。”

    当时,她懵懂的看着台上的院士,而现在,刘若贤也懵懂的看向了她。

    徐清麦笑了笑。

    她不求她现在能听懂,只希望她在日后行医的时候能够多想想这些话。

    孙思邈和刘神威在后面听得入神,孙思邈顺便教育了一下刘神威:“医为仁人之术,必具仁人之心。你可明白?”

    刘神威点了点头,他喃喃道:“医学,医学”

    有些心潮澎湃又有些迷茫,医学真的算是一门独立的学问吗?什么时候医学可以和其他诸如儒学、黄老学说之类一般,成为显学呢?

    这时候,徐清麦将自己准备的纸张贴在了那块大板子上。

    大家定睛看去,纷纷吸了一口凉气。

    孙思邈倏地站起了身,语气惊疑不定:“四娘,这是”

    这黑板上赫然是一幅徐清麦自己这几天画下来的五脏六腑图!

    她早知道大家会是这样的反应,淡定的点点头:“这就是我们今天要上的第一堂课,人体解剖学!”

    要教授外科,就必须先学解剖学。

    医学生在第一个学年往往要学的专业课程就是细胞生物学、基础化学、医用物理学、系统解剖学、组织胚胎学等等。但除了系统解剖学之外,其他都是真正的综合性学科。

    所以,徐清麦索性就先把解剖学给拎出来了。

    孙思邈又问:“四娘可是真正解剖过人体?”

    他知道徐清麦做过开腹取肠,但是这上面得图,清清楚楚的显示了心肺等脏器,显然不是简单的开腹可以做到的。而现在,解剖人体是被大众认知为极为不道德的事情!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

    当然,孙思邈作为学医之人,并不这样认为,毕竟《黄帝内经》中就有“若夫八尺之士,皮肉在此,外可度量切循而得之,其死可解剖而视之。”这样的话。

    但他担心徐清麦会因为此事被人攻讦!

    徐清麦清亮的眼眸看向他,摇了摇头:“自然没有。不过我的师门来自于遥远的西方异域。在他们那儿,并没有这样的禁忌。还有人为了让医学进步这样崇高的事情而自愿在死后献出自己的尸体来供医学生研究。

    “所以,才有了这幅完整的五脏六腑图!甚至还有其他许多细节图!”

    她毫不心虚,心里默默的对后世那些大体老师们鞠了一躬。

    听得她如此说,孙思邈这才脸色稍霁。

    那异域师门的事情,就无所谓了。

    异域之人,信仰与中原迥异,信各种教派的多了去了,他也见过不少。

    情绪放松了之后,他这才被板子上的人体内腔图所吸引,越看越觉得有意思,简直有些迫不及待的走了两步上前:“这真是玄妙。相传当时王莽让人解剖逆贼,并让太医记录。只可惜那些书籍和图纸都在战乱中佚散”

    他没想到自己还有重新看到它出世的一天,虽然不是王莽所遗留下来的那一份。

    其他人也都围了过来,包括原本应该是正主但现在被人遗忘在了后面的小可怜刘若贤。

    她看了半天,和自己那天当助手给王树动手术时看到的对应:“就是这里,阑尾!”

    徐清麦给了她一个鼓励的微笑:“不错,你观察得很仔细。”

    当时就只有刘若贤敢全程睁开眼睛看。

    孙思邈和刘神威则是在找这幅图和自己曾经在医书上学过的不同,两人越看越痴迷,不顾旁人热切的探讨起来,一会儿都频频点头,显然是达成了共识,一会儿又争执起来。

    当然最后是以刘神威认输为结局。

    刘守仁在旁边看着羡慕极了,他们聊的那些,自己都插不上话。

    他黯然神伤,还是读的医书不够多。

    最后,是孙思邈意识到现在是在给刘若贤上课,轻咳了两声,带着刘神威往后退:“是老道失态了。四娘,你可知你的这些图一旦出世,古籍上很多理论都要全部被推翻。”

    徐清麦当然知道,她道:“医学不就是在这样的颠覆中前进的吗?”

    孙思邈深深看她一眼,叹一句:“是啊!”

    只是,这颠覆的过程也必然会掀起诸多的惊涛骇浪!

    他希望徐清麦能挺得住。

    大家都落座,听徐清麦讲解人体知识——她也没办法,在这里是不可能搞到尸体让刘若贤解剖的,只能用这样的图解。好在日后她跟着自己上手术台也总能见识到。

    “了解生命,尊重生命,敬畏生命。放在最前面的一项就是要了解生命。你如果不了解人体构造,如何给人动手术?一剖开,结果自己先呆住了,那患者岂不是很惨?”

    刘若贤想象了一下这个画面,轻笑了一声。

    “我们先来看一下这里”

    徐清麦的这堂课上了大概将近一个时辰,刘若贤听得很认真,大家也都听得很认真。

    到了课堂结束的时候,她还给刘若贤布置了课堂作业,那就是回去练绣花。

    刘若贤如被雷击:“为什么要练绣花?”

    “当然是为了练手。”徐清麦好笑的看着她的表情,“要成为一名优秀的外科医生,要有鹰一样锐利的眼睛,雄狮一样胆大无畏的心,和一双巧手。

    “回去多练练绣花,然后用筷子练习夹豆子夹米粒,都可以。”

    刘若贤重重的点头:“我知道了!谢谢老师。”

    待到他们父女俩离开,孙思邈叹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老道这趟来江宁还是来对了。”

    徐清麦连忙道:“不敢。不过是借花献佛罢了。”

    借的后世的花,献给不对,孙思邈是道长!她立刻闭嘴。

    孙思邈呵呵笑起来。

    他忽然问徐四娘:“四娘后续有何打算?”

    之前他们虽然讨论了很多,但像是这样正儿八经的问这个问题的,还是第一次。

    两人对坐,徐清麦给他斟上清茶。

    “也没有什么太大的打算”她皱起眉,“主要是现在一切都刚开始,谈太大的目标似乎也没有意义。我只是想,如果可以的话,让外科这一流派能够扎根下来,如果最后能再开一家综合性的医院就好了。”

    “医院?”

    徐清麦解释了一下医院的运作模式。

    孙思邈恍然大悟:“这倒是有点太医院与李家医馆的影子。”

    太医院徐清麦自然知道,除了不住院以及只为特定的人服务之外,的确挺像医院的。

    “李家医馆?”

    “北朝时期,有馆陶李氏,为杏林世家。李氏在家开辟厅堂,收容远道而来的患者,让其住下。若是不幸死了,便为其敛棺。”

    徐清麦听得津津有味:“这倒的确是有点像医院。”

    最早的住院治疗,没想到在南朝时期就已经有了这样的模式。

    “不过,我所设想的医院,是针对平民,不论身份不论贫富,都可前来看诊。住院只是其中一项。它最大的特色应该是综合各类医学派别,有外科有内科,有针灸科,有儿科有妇科”

    孙思邈的眼睛越听越亮,他深以为然:“妇科儿科的确该作为单独的专科。”

    他又深深的看了她一眼:“这需要很多很多钱。”

    徐清麦刚才手舞足蹈的气势顿时收了下来,喏喏的道:“是”

    所以她需要赚很多很多的钱。

    “如果朝廷能够意识到此事对于维持统治的重要以及对于增加人口的必要性,或许也会支持的吧?”她巴巴的看向孙思邈。

    孙思邈并不嘲笑她的“幻想”,宽容的一笑:“这需要一位明君,圣君!”

    徐清麦道:“是。”

    她心想,马上就要登基的李世民正好就是一位明君。

    孙思邈又道:“你还需要很多很多位医生愿意追随你。”

    徐清麦叹了口气:“是。”

    孙道长的确说到了点子上。

    她刚想要垂头丧气的承认:“我知道这很难”

    话还没说完,就听得孙思邈道:“所以,你需要很高的威望,不管是在杏林还是在民间。你需要让杏林中所有的大夫,不管是世家医、山林医还是草泽医,听到你的名字后心生敬意,再也说不出反驳和质疑的话。

    “你需要让民间所有的人听到你的名字后,都知道你是救死扶伤,可医白骨的徐大夫!是让他们不远千里也要前来求医的徐神仙!”

    徐清麦看着忽然之间亢奋起来的孙思邈,眨了眨眼。

    发生了什么?

    第054章 第 54 章

    孙思邈见她懵懵的看着自己, 笑了起来。

    他温言问道:“四娘,你可知天下杏林的几大派别?”

    徐清麦摇了摇头。

    “天下杏林, 无非三类。”孙思邈娓娓道来,“其一自然是世家医。从魏晋时起,世家医便是最大的一□□时士人们喜好清谈隐居,不问政事,很多人便潜心研究医学。如张仲景、皇甫谧等自不必说,都是开宗立派的大医。”

    徐清麦点点头:“张仲景的经方、皇甫谧的针灸,至今都被人津津乐道。”

    尤其是张仲景,那可是医圣呐!

    “就连陶渊明,在隐居南山后也写出了《陶潜方》这样的医书。”孙思邈笑道,“世家医之盛, 你可想而知。即使到现在, 世家医也依然是最大的一支。他们医而优则仕, 抑或是亦仕亦医,已逐成门阀。”

    他为徐清麦一一介绍如今几支最有名的世家医:“东海徐氏, 自南朝始, 家中所收藏的医方颇多,所著医书也多。其次就是我和你说过的馆陶李氏、姑苏许氏、还有吴兴姚氏这几支, 都是世家医中的翘楚。”

    徐清麦忽然发现了一个问题:“这几家除了馆陶李氏之外, 其他似乎都在南方。”

    而且都在江南!

    “自然。这与魏晋时衣冠南渡也有关系。且前些年,北方皆为戎狄,本就文风不兴。”孙思邈颔首。

    “世家医虽好,但最大的问题就是绝大部分时候, 他们不与平民治病!”他一向平和的笑容中也带上了几分讥诮:“或者说, 如果你不是士族,你根本也近不了他们的身, 见不了他们的面。

    “而且,他们的医术与医书只在自己的家族中代代相传,绝不外传!”

    徐清麦默然。

    她早想到了,无非就是搞垄断那一招。况且,她虽然历史不好,但历史书中有一段小故事她一直记得,就是在魏晋南北朝时期,有庶族去了士族家做客,结果待客人一走,主家立刻很嫌弃的让下人把那庶族坐的凳子给烧了。这给当时年幼的她留下了极大的冲击。

    要知道,庶族只是家境刚刚起步,历史还不够悠久,门第还不够高,但实际上他们的地位已经脱离了真正的平民范畴。

    他们和士族的区别无非是新钱和老钱而已。

    所以,可想而知,世家医们又怎么可能会去降尊纡贵的为平民们诊治呢?

    “其二,就是山林医。如我这般,就是山林医。”孙思邈大概的解释了一下山林医的概念,“还有东晋的葛洪、南朝的陶弘景都算得上是山林医的范畴。”

    徐清麦理解为山林医是活跃在民间,为平民看病的那一支医生。

    他们原本可能是士族或者庶族,读过书、出过仕但最终归隐山林,甚至是当了道士。如葛洪隐居罗浮山、陶弘景归隐茅山,而孙思邈也是隐居在太白山。

    “山林医中还有一支是沙门僧医,这一支我打交道并不多,就不详谈了。”

    徐清麦道:“栖霞寺就有悲田坊,那里面肯定有沙门僧医。”

    “然也。”孙思邈颔首,“寺庙与道观都设有悲田坊,这倒成为了贫苦百姓们求医的最好途径。”

    “最后一支,自然就是草泽医。”他叹了口气,“这些才是真正奔走在民间的大夫。不过,他们往往半路出家,大多并不认识字也没读过书,自己的医术也只有半坛子水,良莠不齐,有的和巫并无区别。所以,也被世家医甚至是山林医们所看不起。”

    “现在所传的医书,没有一本出自于草泽医,就可见一斑。”

    徐清麦忽然想到了刘守仁。

    他原本也是医学世家,只是传承断了之后便沦为了草泽医。说起来,他的医术也的确是半桶水乱晃,但好在是他并不嫌贫爱富,且对医术有追求之心,只是却每每碰壁。

    或许,刘守仁的遭遇便是广大草泽医们的遭遇——还能比他们更好一些。

    “听完这些,你有什么想法吗?”孙思邈和蔼的看向她,“你知道你接下来要怎么做吗?”

    徐清麦苦笑:“原本知道的,现在反倒是不知道了”

    “你该扬名!”孙思邈斩钉截铁的道。

    “四娘,如果你真想要打破现在杏林的格局,那你就必须要站得更高。你现在看似名声鹊起,但实际上却没有出润州,可能连姑苏都还没有传过去。”

    “而且,你的名声仅限于民间,这是不行的。”孙思邈意味深长的道,“你要做的,是征服那些世家,让世家医们也对你心服口服,低下他们的头颅。这样,你才能真正的闻名于天下!真正做到杏林里的权威!”

    “只有这样,你才能得到最大的助力,才能自由的去做自己想做的。”

    徐清麦愣愣的看着他,只觉得浑身如电流通过,带起一阵酥麻感。

    她喃喃道:“我明白了。”

    在这样阶级森严的世态下,从上至下的力量要比从下至上的力量来得大得多,更有力也更顺遂。

    “我已经给吴兴姚氏的姚菩提以及姑苏许氏的许仕粱去了信。”孙思邈道,“这两位分别是如今姚氏和许氏最出色的医者,待定好时间,到时候我便带你与姑苏与他们谈医论道!”

    “四娘,你要做好准备。”

    徐清麦倒吸了一口凉气:“我的《黄帝内经》都还没学完”

    “无妨,你有你的新道理,何必拘泥于我们的?”孙思邈洒脱的回答,但一想,还是不能太拉胯了,当即道,“算了算了,反正现在作坊也还没建起来,我便每日与你上一课罢。”

    徐清麦忙点头,她可不想要到时候在谈医论道时出丑。

    “只上课还不够,”孙思邈思索了一番,“你再去那知春堂挂个出诊牌,每日看十位病人,我陪你一同前去。”

    徐清麦大喜:“我得替江宁县的病人先谢过孙道长!”

    孙思邈呵呵的笑,“不用透露我的姓名。”

    不然他怕自己这段时间被人堵在知春堂出不来。

    徐清麦清脆的答应下来:“知道了!”

    离开书房的时候,她朝孙思邈深深的拜了下去:“多谢道长为我谋划。”

    她当然可以不听他的,单靠自己与众不同的医术一路杀过去,但路上会遇到多少波折多少艰险,浪费多少时间就不好说了。恐怕等到那一日时,她也已经垂垂老矣,不再有这一份心气了。

    孙思邈点点头,不再多言。

    待她走后,他独自一人坐在书房内,夕阳的余晖给他整个人镀上了一层金芒。

    良久,他叹了口气,却又带上了笑容。

    他想起了自己的一生,曾经出仕,最后却又归隐山林,拒绝了大唐皇帝的征召,只想闲云野鹤、求仙问道。可他现在却又想让自己刚刚认识不久且极为欣赏的小辈去趟那趟浑水,走入权力的漩涡中心。

    这并不矛盾,恰好相反,孙思邈的心中一片清明。

    自己就如落日余晖,而徐四娘却是初升的朝阳。

    妙的是,徐四娘对天下杏林来说,是个外来的闯入者,她有自己的体系和道理,她是崭新的,所以天然的可以不遵守这边的旧规矩,甚至还蕴含着打破规矩的力量。

    更妙的是,她恰巧还是位官夫人,会读书识字,这个身份能让她省很大的力气,不会被那些眼睛长在头顶上的世家医们第一眼就给归纳到“草头医”的范畴。

    而且,她还认识了自己。

    这几样综合起来,便让她拥有了去到那个圈子里说话的权力。

    孙思邈想来,只觉得这仿佛是上天注定。

    他喃喃道:“四娘,我很希望看到这一天的到来”

    知春堂,刘家。

    杨氏看着早上一起来就老老实实的坐在院子里绣花的刘若贤,有点摸不着头脑:“这孩子现在愿意去乖乖的绣花了?”

    她一开始觉得老怀甚慰,终归是长大了啊,懂事了,知道要学点女红了。但转念一想,不对啊,这孩子不是刚拜了师父吗?现在应该要苦读医书才对吧。

    这孩子怎么老是不在正确的时候做正确的事情呢?杨氏怒气冲冲的想要去问刘若贤,却被刘守仁拦住。

    “别去打扰她,这是徐大夫吩咐她做的”刘守仁将徐清麦的话告诉她。

    杨氏听得一愣一愣的,然后想起来徐大夫那一手缝合的好功夫,半晌才道:“也行,这样能静静心才好。”

    说完后她转过去看着刘守仁,狐疑的围着他转了两圈:“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刘守仁矢口否认:“没有,绝对没有!”

    “绝对有!”杨氏斩钉截铁的道,“从昨晚回来后你就开始魂不守舍了,晚上做梦的时候都在笑。我还不知道你?快,从实招来!”

    刘守仁在杨氏的盯视下败下阵来,看了看四周无人,偷偷的凑过去对她道:“徐大夫那儿,不是来了一位姓孙的老道长吗?”

    杨氏点点头:“对啊,怎么了?”

    “我怀疑”刘守仁忍不住又露出了笑容,小声道,“我怀疑那位就是孙思邈孙仙人!”

    杨氏瞪大眼睛,差点想要叫出来,被刘守仁眼疾手快的按住了嘴巴之后才吞了下去:“孙仙人?你怕不是认错了吧?你又没见过孙仙长!”

    而且,世人皆知,孙仙长隐居在太白山!

    “应该不会错。”刘守仁将自己怀疑的点讲出来,“那两位道长医术非常精湛,他们说的我都听不懂,而且年龄也对得上。徐大夫还对他十分尊敬。天下会医术的道士虽然多,但姓孙的又高明的却只有那一位”

    杨氏听他一说,自己一琢磨,也是啊。

    “难怪徐大夫医术如此高明,竟然与孙道长是故人。”

    “非也。”刘守仁摇摇头,“看上课时的样子,他俩的医术并非一个体系。且听闻徐大夫现在还在跟着孙道长在学医书。”

    杨氏:“那岂不是岂不是咱们若贤,就成了孙道长的徒孙?”

    天啦,做梦她都不敢这么想。

    这拜师还真是拜对了!

    两人正在这里窃窃私语的时候,随喜来传话了:“刘大夫,我们娘子问,她能不能每日来知春堂坐诊?”

    刘守仁懵了,机械的点头:“自然是欢迎之至。”

    “那就好。”随喜笑了起来,因和刘家已经很熟了便多说了几句,“娘子正在和孙道长学医书呢,所以到时候孙道长也会跟过来。”

    刘守仁继续机械的点头:“欢迎之至,欢迎之至啊!”

    “好嘞,那我就回去禀告娘子了。”

    随喜走了后,杨氏和刘守仁这才两两对望。

    杨氏一拍大腿:“不行,我得回娘家一趟!”

    刘守仁:“忽然回娘家干嘛?”

    “当然是让他们提早来排队看诊啊。”杨氏喜滋滋的,“这摆明了一看就是孙道长想要给徐大夫教学嘛,这么好的机会可不能错过!”

    孙仙人哎!就算是没病也要让他看看才好。

    刘守仁:“有道理!”

    不说别的,自家夫人这脑子是转得够快的。

    又叮嘱她:“千万不要透露孙道长的真实身份。”

    “要你说?!”

    待杨氏兴冲冲的走后,刘守仁朝外面挥了挥手,找了药方前堂的小二:“去,门口挂个告示,就说即日起,徐大夫每日在知春堂坐诊,每日限十人。”

    小二高兴的问:“真的吗?”

    自从徐大夫在这一片声名鹊起之后,就经常有人专门冲着徐大夫而来,但她不是每天在,于是,很多病人都只能垂头丧气的走开。尤其是徐大夫出去的这个把月,很多人都等得很焦急。而且这几天,还有一些老者慕名来看眼睛的,但也找不到徐大夫的人。

    小二每日被追问,已经头大了几圈了。

    “真!快去吧。”

    “好嘞!”

    刘守仁将手背在身后,看了一眼还在刻苦绣花的刘若贤,哼着小曲悠闲的走开了。

    他觉得当日在草市上自己主动站出来结识了徐大夫,这真是自己这一辈子做过的最正确的决定!

    接下来的这段时间,徐清麦过得无比的规律。

    早上六点准时起床,跟着孙思邈和刘神威在花园里打两遍五禽戏,然后再跑两圈。上午与周天涯玩一会儿,然后用完早膳后便去知春堂看诊。

    一个上午看十位病人,她一开始都有些担心没人来,毕竟自己也离开了那么久。但从第一天开始,据说那十个号就得靠抢了——当然,第一天的时候她确定那些人都是刘家的亲戚,因为她听到了其中一人叫杨氏姐姐。

    她以为是刘守仁和杨氏怕自己没面子,找了自家亲戚来充数,心里十分感激。

    反正自己只是练手,有病没病,照看呗!

    她看一个病人的时间比较长,先自己用“望闻问切”的方式看一遍,然后再让孙思邈看一遍,两人再对照自己得出来的结果,孙思邈在这个过程中就会顺势提醒她一些要点知识。

    倒是找到了自己当年当实习医生时跟在带教和主任后面查房时的感觉。

    有的时候,针对一些疾病,徐清麦也会说出它在现代医学中的定义,然后与孙思邈两人一同陷入到探讨之中。这种探讨有时会有结果,有时完全无果。

    但即便如此,两人都觉得十分的高兴。

    所以,虽然只是十个病人,但往往要花费一上午甚至还得搭上中午的时间。

    到了第二天的时候,依然十个号很快就空了,甚至后面还有排队的,药房的小二告诉她,这段时间其实经常有病人前来找她,这些人真的是冲着她徐清麦来的。

    徐清麦很感动,她走到知春堂外对等候的病人道:“承蒙大家厚爱,今日我会将此刻在此排队的全都看完。”

    这几个病人明显是从城外赶来的,穿着褐色麻衣,有的是老者,被家人搀扶着显然已经看不清了,听她这么说之后只觉受宠若惊。

    于是,这一天徐清麦看诊到下午三四点。

    她想了个主意,让小二预约排号,下午就开始预约第二天上午的号,再多加三个号给当天的急诊或者是从远处过来的人。

    孙思邈见她行事颇有章法,心中赞叹点头。

    就这样,每天知春堂的十个号都会在下午被抢光。除了它原本的受众之外,甚至还有一些城中城外的士族——当然了,他们都是差奴仆来抢,并不会自己来排队。

    这些时日,在江宁县的各大食肆酒坊以及各大家的宴席上,知春堂也开始成为频繁被提及的一个词。

    “知春堂?那不是号称刘一方吗?谁敢去他那儿看病?”

    “兄台是不是刚回江宁县?”

    那人一听到别人这样问,立刻知道自己好像犯了个错误,小心翼翼的回答:“的确,我刚从蜀地回江宁。兄台,可是最近江宁县发生了什么我等不知道的事情?”

    “那可太多了!”

    大唐的酒坊里就是这样本来我喝我的,你喝你的,最后却喝成一块的地方,是打探消息、互通有无的最佳地点。那人顿时将自己知道的,比如徐娘子的崛起、后来的金针拨障术,顺便还携带了最近慢慢流行开的江东犁等等,都告知了这些刚从外地回来的人。

    “没想到啊,不过是半年未回,知春堂竟然有这么大的改变!”

    “刘一方可真是行了大运了!”

    “徐大夫一个年轻娘子,医术真如此神奇?”

    “我亲眼所见,还能有假?那王树现在还活得好好的呢。而且,徐娘子原本只会华佗之术,其他病症她若治不了也会坦然告知。但最近,和她经常一起出诊的那位老道长,却是神了!”

    他又开始大讲特讲那位老道长的医术是多么的高明,听得人悠然神往。

    “既如此,我正好最近有些头痛,”那人对同伴说道,“不如明日就去知春堂看看去。”

    “我与你一道去!”

    慢慢的,知春堂徐大夫的号就变得越来越难抢了。

    书回正题。

    一般在下午的时候,徐清麦会先给刘若贤上课,然后自己再上孙思邈的课。有的时候刘若贤也会留下来旁听,但大多数时候她听不太懂。

    上完课,一天也就差不多结束了。

    晚上,哄一下周天涯,再和周自衡聊聊天,九点准时上床睡觉。

    徐清麦只觉得这大概是自己人生中过得最健康也最规律的一段日子。她甚至还胖了两斤。

    而此时,孙思邈所写的两封信,也都慢悠悠的终于来到了收信人的手中。

    吴兴。

    姚菩提知道是孙思邈的信之后有点惊讶:“孙道长从来不主动与我等联系,这次却是为何?”

    他的学生道:“老师拆开看看不就知道了。”

    姚菩提拆开一看,陷入到了沉思之中:“孙道长邀请我等在五月下旬前往姑苏,与他谈医论道!”

    他的学生眼睛一亮,激动万分:“老师若是应承的话,可否带上我?”

    他见姚菩提不回话,喏喏的问了一句:“老师您不会不答应吧?”

    “答应!怎么可能不答应?”姚菩提收起信纸,笑道,“我只是在想,孙道长隐居山林,除了下山诊病之外从不过问世事,怎会忽然心血来潮要来姑苏谈医论道?而且他信中还言明请了许仕粱和徐家的人,估计还有其他人。”

    学生一听,更激动了:“这必然是杏林盛事!”

    “是啊。”姚菩提脸上露出憧憬之色。

    他对学生道:“现在离五月底还有一个月,你这段时间可要给我好好学,别到时候堕了你老师我的名声!”

    弟子响亮的回答:“是!”

    姑苏城,许家。

    仆人送信来的时候,许仕粱正在面无表情的烧着自己的医书。

    他的夫人在旁苦劝:“这是你呕心沥血所得,你何苦要把它给烧了?”

    许仕粱淡淡道:“若不将经方烧掉,岂非人人都视我许家为医家?祖上研究医学,本是为了自家人用,并非让其传道。此经方已经留在了我脑子里,烧了也不影响。”

    夫人深叹一声,也不好再说什么。

    这件事还得从几日前说起。

    许仕粱的一位下属,母亲生病了。他知许家从不救治外人,但他在外真的找不到合适的大夫可以救自己的母亲,就跪拜在了许仕粱的面前,磕头磕出血来,求他大发慈悲,救一救自己的母亲。

    许仕粱最终还是出手了,但转头就把自己的经方烧了。

    他看着铜钵里缓缓上升的黑烟,以及钵中已经化为灰白灰烬的经方,脸上的表情让人看不透。不知是后悔这次出手,还是后悔自己在少年时日夜跟着阿耶以及祖父学习医术的那些时光。

    这时候,信送到了他手上。

    “孙思邈?!”看完信后,许仕粱深深的皱起了眉。

    身边的夫人惊喜道:“孙仙长?”

    孙思邈虽为道士,但是在民间地位非同一般,尤其是传言他返老还童,求仙有得,即使是皇帝以及世家都要对其礼敬三分,奉为座上宾。

    因此,许仕粱虽对孙思邈组织起来的这个什么谈医论道有些不以为然,但依然回到书房写了一封回信,表示自己一定会参加云云。

    不过,等到这些书信来到江宁县,送到徐清麦与孙思邈手中的时候,估计已经是十天后的事情了。

    而现在,徐清麦除了看诊以及学习之外,还有一件事不得不让她分出点心神。

    那就是,手工皂要开始出货了。

    第055章 第 55 章

    手工皂作坊有了杂役之后, 出皂的效率直线上升。

    这本来就是一个熟练活儿,齐玉和冯婶子已经对整个工序熟悉得不得了, 现在有专门给他们备料的,搅拌的以及在其他环节打下手的,她们的速度开始变得飞快。

    而且,作坊里还有了专门的厨娘与管事,除了专心自己的本职工作之外,齐玉不用再操心其他事情,这让她一下子变得非常轻松。

    她觉得现在这样特别好,但显然冯婶子不这样觉得。

    “好什么呀?”她一边干着手上的活儿,一边看了看外面,为了避免泄密, 她们所在的这间房未经允许是不让外人随便进的, 目前有这个资格的只有赵阿眉。

    “你想想, 咱们两个本来是这儿的老人。我猜娘子原是想让我们熟悉一下,然后最后可能会成为管事的。结果赵管事一来, 咱俩估计是别想了。”

    齐玉低垂下眼睛:“那能怎么办呢, 主家的话咱们也只能听着。而且,赵管事人也挺好的。”

    她其实也和冯婶子一样想过, 所以在赵阿眉刚到的时候还有点失落, 不过后来和赵阿眉逐渐接触了之后,这种情绪就消失了。她觉得赵阿眉利落爽朗,做事干脆又圆滑,自己要学的还有很多呢。

    但是, 她理解冯婶子的想法, 毕竟冯婶子在前主人家也是管事,现在的这种落差感可能让人她难以接受。

    “冯婶子, 你好好做,以后你肯定也很快会成为管事的。”她认真的对冯婶子道。

    冯婶子身体一僵,扯开笑容:“说什么呢!我呀,其实是替你觉得可惜。你看看你,那么年轻,我吧,年纪已经大了,比不得你了。”

    最好的就是你和那赵阿眉赶紧对上,她好隔岸观火。

    不过齐玉只是笑了笑,没接她这话茬。

    冯婶子还想说点什么,听到门口的脚步声之后就住了嘴。

    来的正好赵阿眉。

    她笑道:“来装货的船已经到渡口了,若有时间的话出来帮个忙搭把手吧。”

    两人对看一眼,立刻站起身来。这样的事情,即使是没时间也要去凑个热闹的。

    第一批货总共四千盒,康有德与陆存中各两千,现在其实还只有五百盒的货,康有德那边不急着要,他们就打算先给陆存中发过去。他那边近,水路到姑苏,中间不停也就两天的距离。

    陆存中对此很重视,特意派了在江宁县的管事过来监督着装船。

    陆家也不请脚夫运货,很豪气的直接找了一辆马车来回运了两趟,就把这五百个木盒子全都给拉走了,看得那边工地上围观的汉子们啧啧称奇。

    还有眼尖的人发现了马车上有着陆家的徽记。

    “这是姑苏陆氏的马车!”

    “原来主家是和姑苏陆氏做买卖啊,厉害!”

    “就是不知道到底做的是什么东西”

    大家都看向院子,按照规矩,他们是不允许进入到院内的,门口有两条大狗守着。所以大家也只能聚在院子外窃窃私语。

    院内,赵阿眉高兴的对大家宣布:

    “主家说了,假若这批货销得好,就给大家发赏银!”

    所有人都欢呼起来。

    冯婶子也露出笑脸:“一定销得好,想都不用想!我以前见过这么多好东西,包括那些大家娘子们用的澡豆,但没有一个能比得上我们露华浓。”

    若说她心中最满意的一点是什么,那就是在这儿,手工皂是可以随便取用的。而且主家还鼓励她们多用,多洗手。

    赵阿眉抬手压住她们的喧闹声:“好了好了,继续回去干活吧,今日让厨娘给你们加菜。”

    所有人又笑闹了会儿,这才散去。

    冯婶子和齐玉走在一起。

    齐玉问她:“待会儿吃完饭,可要一起去河边洗衣裳?”

    她们这院子去河边很方便,出门二三十米就是了。现在在院子里住的除了她们俩还多了赵阿眉,然后有一个守门的管着那几条大狗的老翁。有时候若是天气不好,善堂的几个孩子便会留下来过夜。

    因旁边是工地,人杂,赵阿眉为了安全着想,规定假使要去河边一定要两到三人结伴同行,不可单独外出。

    冯婶子想了一下,揉了揉自己的手腕:“我今日有些劳累,手都觉得不舒服,还是明日再去洗吧。”

    齐玉点点头:“那我就去找赵管事了。”

    想了想,她还是问了句:“冯婶子,你的衣服若是不多的话,不如”

    话还没说完,就听到赵阿眉在不远处喊了一句:“齐玉,过来!这边有个东西,过来帮我看一下。”

    齐玉应了一声,然后对冯婶子道:“那我过去了,顺便问问赵管事今天洗不洗衣裳。”

    冯婶子看着她的背影,扯了扯嘴角。

    下工后,赵阿眉看着大家收拾完了这边所有的东西,所有的物料盘点入库结束,又看着所有人都离开了院子,这才和齐玉一起拿了木盆去河边。

    现在她们院子比较奢侈,洗衣裳用的也是皂,只是没加香料,是之前齐玉和冯婶子那些不合格的残次品。

    赵阿眉想到这件事,忍不住就对齐玉道:“你呀,别老是好心的往自己身上揽事儿。刚我要是不叫你,你是不是还打算把冯婶子的衣服也拿过来洗啊?”

    齐玉不好意思的抿了一下唇:“也不耽误多少时间。”

    “帮忙是好事,但前提是你帮的人能记住你的这份情。”赵阿眉摇摇头,“反正我是觉得你长点心吧。”

    齐玉知道她是好意,点了点头。

    犹豫了一下,她问赵阿眉:“赵管事,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傻啊?”

    赵阿眉手中的捣衣棍一直不停的在捶打衣裳,但她又觉得用了手工皂还是用手搓更干净,便蹲在那儿一边搓一边道:“我说实话你别不高兴。你不是傻,只是有时候你把自己放得太低了。”

    齐玉听了她的话,一时之间竟有些怔怔的,手中捣衣棍都停了下来。

    “不管你以前是什么样的,但是来了这里,大家都是主家的人,是一样的。”赵阿眉道,“她会制皂,你也会制皂,你们签的契也都是一样的。所以,你大可不必把姿态放那么低。”

    齐玉呆立了半晌才道:“我知道了,多谢赵管事。”

    她没再说话,只是开始继续搓衣裳,搓得很用力。

    赵阿眉一笑,也没再说话,她看得出来齐玉此刻心事重重。

    她从徐清麦那里听过齐玉的故事,原以为她是那种很硬气的性格,可没想到实际却这么好说话。看来,当时那一幕不过是被逼急了才爆发出来的。

    赵阿眉去向徐清麦汇报工作的时候曾经提到过这一点,她记得徐清麦叹了口气,然后提起一个叫什么“讨好型人格”的单词。言下之意大概是齐玉从小学的就是侍奉人的活,所以她遇到事情第一选择就是讨好别人。另外,可能她青楼的出身也让她心中会有些自卑,所以不自觉的选择了低一等的姿态。

    徐清麦最后说了一句:“你若是能帮,就点醒点醒她。不过,人也只能靠自己想通。”

    赵阿眉对齐玉是有好感的,她虽然性格有些软,但是干活很利落很细致,平时和人相处得也好,那些杂役和善堂的孩子们也都很喜欢她。冯婶子这个人吧,也很能干,口齿好,会说话,大家也都很喜欢她。但赵阿眉这样走南闯北多了的,老是觉得她说的总是比做的要好,心里就保留了几分意见。

    所以,在听到冯婶子又对着齐玉耍心机的时候她就果断开口把齐玉给喊走了。

    不过,就如徐娘子所说,让她自己去想吧。

    两人洗好衣裳,装在木盆里,便起身往院子的方向走。路边有一丛芦苇荡,赵阿眉瞥了一眼,心里提醒自己明日就和这边的监工王一方说一声,最好是把这从芦苇荡给烧了,看着就不安全。

    “这里建得还挺快的。”齐玉看着这边,好奇的张望。

    这片荒地如今已经大变了模样,有两三处院落已经建了起来,而且有一处已经封顶,另外两处还位于地基的阶段。它没采用这边常见的竹屋形式,而是夯土墙,但是门和窗都开得比较大。

    赵阿眉笑道:“这种土房子建起来快,像是县里面的那种青砖瓦房要更慢一些。”

    人手足够的情况下,建一个简单的没有任何讲究的夯土房大概也就十几天的事情。这是周自衡打算用来酿酒的作坊。因此,不需要精致,主要是空间宽敞、通风就行。

    而且夯土的房子成本低,后续如果有了好的砖瓦或者是规划,拆了重建也不心疼。

    周自衡的十天假期早就过了,不过现在正处于水稻的分蘖期,事情也不算是特别多。他只需要带着杨思鲁去甲字屯监督他们除杂草以及补充粪肥就可以了,回来又再把这些要点——如何发酵粪肥、如何在分蘖期施肥等等写成信函给其余各屯发了过去。

    处理完这些之后,他才后知后觉的发现整个润州屯的氛围似乎有点不一样。

    朱十安和陈琰每每遇到他,看向他的眼神充满了讥诮。就连掌固们看着他似乎也有些同情,似乎还带了那么一些些的幸灾乐祸。

    “最近可是发生了什么事?”他问杨思鲁。

    杨思鲁无语:“您平时不是挺敏锐的吗?”

    “废话忒多。”

    “还不就是江东犁的事?”杨思鲁闷闷不乐,“长安那边至今都没有回信,现在掌固们都在笑话你,说你恐怕是枉费心机,竹篮打水一场空!”

    周自衡恍然大悟:“原来是因为这!”

    这段时间忙着自己的事,他已经把江东犁给忘到自己脑后了。

    杨思鲁好奇的问他:“录事不急吗?”

    周自衡笑道:“一开始吧还有些想着,但现在,你看看屯里面的那些田地,水稻长得多好,就觉得即使没有也不急了。”他拍了拍杨思鲁的肩,“不过你放心,纵使是这次江东犁的事情没有下文,我也一定让你升职加薪。”

    杨思鲁有些别扭的挥开他的手,嘟囔道:“我也不是为了这个。”

    一开始跟着周自衡可能是有点抹不开情面来拒绝,但后来他自己也觉得周自衡做的事情还挺有趣的。

    周自衡哈哈笑起来。

    他是真的不急,他现在找回了之前在大学时跟着导师做项目的感觉。一个农业项目要出成绩,都是要按年来算的。

    况且,他想,长安城中现在估计争斗得厉害,恐怕也是因此而耽搁了吧。

    但他这样想,润州屯中的其他人却不这样想。

    当杨思鲁回到掌固们惯常待着的房里时,就听到有人阴阳怪气的说道:“哎呀呀,瞧瞧这是谁啊?这不是咱们的大忙人杨郎君吗?今日怎的回如此早?”

    杨思鲁看过去,是一位老资格的掌固,姓袁,平日里和主簿陈琰走得近,他也就没理他,径直放好了东西找了空位坐了下来。

    原本这些掌固与杨思鲁的关系算还不错,最起码表面还不错。但江东犁的事情传出来之后,他们的态度就变了。一开始是谄媚、然后酸上几句你这小子好运气,竟不告诉我等云云。但等了许久,未见封赏,却又迅速的急转直下,开始毫不掩饰的把奚落挂在自己的脸上。

    周自衡平日有自己的办公房,所感受到的不多,杨思鲁才是看尽了他们的嘴脸。

    那袁掌固见他不搭理,觉得没面子,便又讥讽了两句:“有的人以为自己搭上了什么通天的途径,结果却只是白白的给别人干了这么久的活儿,也难怪说不出什么话来。”

    杨思鲁本来懒得和他们争执的,但听到这句话之后却站起了身。

    他问道:“袁掌固,你是不是很久没下过屯了?”

    不仅是袁掌固,所有的掌固们都一愣。

    杨思鲁环视了一下四周的掌固,嘴角挑起一抹讥讽的微笑:“在座的诸位应该也都很久没有下过屯了吧?毕竟春巡也是我和周录事一起去的,倒是给大家省了很多事,想必那一个月,诸位都江宁县里都过得挺舒适的。”

    有人轻咳了两声,面子薄的觉得不自在。春巡这件事他们的确是占了大便宜。

    杨思鲁不待他们反应过来,继续说道:“那诸位想必不清楚现在屯里面是个什么情形。我正好说一说,告诉尔等。”

    “我知道,我与大家不同,我年轻,刚进润州屯不过半年之数,而在座诸位都是润州屯里的老人。但我们杨家世代都在江南,我也是从小在这里长大。不说屯田,以前江宁县的耕田情况是什么样?诸位想必也是清楚的。

    “春天到了,把种子随便把土里一撒就是播种了,想要花心思去照料它们,却又不敢。生怕什么时候朝廷征军粮,或者是征徭役,抑或是起战乱,这片田里长着的稻子就不再是自己的了。毕竟,谁的稻子长得好谁先倒霉。

    “那时候,即使是我们杨家,也不能说吃饱,只是勉强不饿肚子罢了。”

    杨思鲁这段时间心里窝着一把火,这把火让他不想再维持往日沉默寡言的形象,言辞锋利,像个斗士。

    “可是现在呢?天下终于太平了,百姓们敢认真照顾自己的庄稼了。江宁县外的农田里,水稻一片一片,都长得非常好。咱们的屯田里,可以说是最好的一块,郁郁葱葱,只要今年没有天灾,就绝对是个丰年。

    “袁掌固,你说我白白干了几个月,恕我不能苟同。我这几个月看到了田里面的变化,看到了这世间的变化。但你们没有!

    杨思鲁傲然的抬起头:“夏虫不可语冰。你们,还停留在以往的旧梦里,不过是浑浑噩噩的过日子罢了!”

    说完,他扬长而去,倒把室内的一些老掌固给气了个半死,暴跳如雷。

    “他这是怎么说话的!如此目中无人,这就是他们杨家的家教吗?!”

    “我要去禀告屯监!若是不把他从润州屯踢走,我就不姓袁!”

    整个室内乱成一团。

    有人暴跳如雷,有人忙着安抚旁人,有人怔在原地若有所思。

    杨思鲁刚走出门没走多远,就被从旁冒出来的周自衡拉住了衣袖匆匆的往后堂走。

    他有些羞愧:“录事,您都”

    “我都听到了。”周自衡又好气又有点感动,还有点好笑,“没想到你平时如此寡言,原来却是憋了个大的。”

    他本来是想起一件事去找杨思鲁,却没想到刚巧听了这么一出大戏,只是来得有些迟了。

    杨思鲁没听懂周自衡的这句调侃。

    不过周自衡也无所谓他懂不懂,现在最重要的是善后:“我们现在去找屯监,你马上和他道歉,说刚才只是情绪一时激动,并非存心。”

    杨思鲁有些别扭:“我不想去”

    周自衡强硬的:“必须去!先下手为强。”

    他拉着杨思鲁到了屯监赵卓的面前,将刚刚掌固们之间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杨思鲁抿了抿嘴,最终还是道了歉。

    “杨掌固年轻,天天被人这么讥讽,自然忍不下这口气。”周自衡对赵卓道,“到时候袁掌固肯定也会来您面前哭诉,您可别只听他一面之词。”

    这事儿本来就是因为江东犁而起,且袁掌固和陈琰的关系赵卓也是知道的。

    他一甩袖袍:“哼!他们仗着资历,尸位素餐,排挤新人,还有脸来哭诉?!”

    “不过,”赵卓看着杨思鲁,也觉得有些头疼,这孩子怎么这么沉不住气呢,“此事若是传出去,也是你无理。若是朱十安盯着,恐也有些麻烦。”

    周自衡眼睛一转,给他出了个主意:“您看,要不就罚他回去面壁十天,如何?”

    赵卓一想,这个办法好,立刻道:“可!还是十三郎有办法。”

    这样既给了那群老掌固脸面,又让朱十安抓不到把柄。而且面壁什么的,难不成你还跑杨家去盯着不成?

    就这样,杨思鲁又荣获十天假期。

    “你别多想,只是让你避避风头。”周自衡对杨思鲁道,“反正,你想去哪儿去哪儿,对了,我这几天打算酿酒,你也可以来看。”

    杨思鲁不得不怀疑周录事这是又想让他去他家工地上当几天监工。

    不过,他还是应承了下来:“好,一定去。”

    “杨掌固,”周自衡忽然叫住他。

    杨思鲁转过头去,却见他笑语晏晏的朝自己行了一礼,“多谢你仗义执言。”

    杨思鲁慌忙回礼。

    “录事言重了。”

    最后,他被周自衡带回了家吃晚饭,赶巧了,在门口遇到了李崇义。

    周自衡笑眯眯的:“小将军今日来是?”

    他现在和李崇义很熟了,因为他充分的践行了自己来吃火锅的时候那一句“会常来”的话,在这段时间里,隔三差五的就跑来了蹭饭。

    果不其然,李崇义咧嘴一笑:“周十三,你家的饭菜里是不是放了什么迷魂香?”

    周自衡哈哈一笑:“说吧,今日想吃什么?”

    “火锅!”

    “没有辣椒了,种下去的那些才长出一寸的芽来。”

    他前些时日把那些干辣椒籽处理了一下,找了个瓷盆给种下去了,日日照看,堪比照看国宝,就差把那瓷盆放自己枕头边了。皇天不负有心人,七八天后,那些辣椒籽居然长出了十几根稀稀疏疏的芽。

    “那就随便吧。”李崇义也不挑。

    “郎君回来了。”

    “李县令!杨掌固!”

    周宅的下人们看到两人纷纷行礼,丝毫不觉得奇怪,这些都是家中的常客了。薛嫂子一看,就知道今天准备的菜不够,得多加两个人的分量。

    晚上的主菜有一道是软兜长鱼。长鱼其实就是黄鳝,这边人叫长鱼。这道菜重油还有些甜,李崇义吃第一口的时候发出了嫌弃的声音:

    “什么味儿?这么甜!”

    吃第二口的时候又觉得:“还不错,拌稻饭应该很好吃。”

    然后,就开始大快朵颐,看得周自衡叹为观止:这家伙好像就没有不爱吃的菜系,吃什么都觉得好吃,简直是厨子的最佳拍档。

    吃完后,李崇义很满足的打了一个嗝儿,然后又叹了口气。

    徐清麦好奇的问:“小将军是有什么烦心事吗?”

    她和周自衡还是习惯称他为小将军,而不是李县令。

    李崇义道:“也并非烦心事,只是觉得当县令和在军中相比,实在是大不相同。”

    他和在座的这些人也都熟悉了,便大致挑了几样说出来,周自衡听来,无非就是军中直接粗糙的管理的方式不太适合用来管理这些民生小事,容易引起矛盾。

    他想了想,还是说道:“小将军,在下有个浅薄的看法,不知当讲就不当讲?”

    “你讲就是!”李崇义将手中酒碗啪的一下放桌上,“周十三,我现在可是拿你当朋友,你别给我来这吞吞吐吐、文绉绉的一套。”

    周自衡:

    但说实话,心中有那么一点点的觉得暖。

    徐清麦噗嗤一笑。

    周自衡笑道:“那我就直说了。小将军是空降的县令”

    还没说完,就被李崇义打断:“什么叫空降?”

    “就是从天而降。”周自衡做了个手势来演示,见大家都表示看懂了这才继续,“空降本来就是很难扎根的。就像现在若是朝廷派你去接管另外的军队,恐怕你也很难再短时间之类服众吧?”

    李崇义点点头:“的确如此。”

    而且他现在感觉,文官体系比起军伍之中更是复杂。军中多是粗人,纵然一开始不服气,但只要你有真本事,能带领他们打胜仗,那该服的就服。就好比,他爹对着李靖李叔叔一样。

    可是文官们,面上说的和心里想的那就不是一套!

    “那你现在根本不急于插手县中事务!”周自衡道,“民生有县丞管,治安刑责有县尉管。只要他们不作乱那就没什么乱子出。江宁县这两年都风平浪静,恐怕大都督让您过来当代管县令也是这个缘故。”

    找个平稳的地方让自家儿子多学习学习。

    李崇义若有所思:“父亲好像的确说过”

    他只是有些不甘心。刚脱离了父亲的羽翼,想要拼命的做出一番成绩来证明自己。

    周自衡轻笑一声,喝了一口酒,不再说话。

    有时话说得太多那就是僭越了。

    这时候,门口忽然响起来急促的敲门声,片刻后进来的却是孙虎。

    他面容肃整,对李崇义低声道:“小将军,有长安来的紧急军情。”

    李崇义倏地站起,然后停下来对大家微微颔首道:“既如此,我先行一步。”

    两人匆匆而去,只留下院中众人面面相觑。

    徐清麦轻声问周自衡:“你能想起是什么事吗?”

    周自衡微微摇头。

    但很快,他们就知道了消息。

    就在几天前,突厥联合党项人,大肆进犯大唐廓州地界,围困乌城!

    第056章 第 56 章

    入夜的石头城, 江潮拍击着城墙,然后碎成白色浪花又返回到了江中, 只余下一阵一阵的涛声在天地之间回响。

    石头城内最显眼的建筑自然就是大都督行府,拱卫环绕,守备森严——白日,长安来使忽然来到石头城,带来天子口谕,整个石头城的氛围忽然就变得微妙而紧绷了起来。

    夜晚,李孝恭和李崇义登上城墙,在高处远远的眺望着千万年来不停歇的滚滚长江,以及亘古不变的石城山。

    “你毋须担心,不过是回长安一趟罢了。”李孝恭温言对自己儿子道, 抚平他此刻有些翻涌的情绪, “只要把事情说清楚, 就没事了。若真的有事,就不会仅仅让内侍带口谕来了。”

    李崇义依然心有愤慨, 痛心道:“可父亲, 您自从率军以来,对陛下对朝廷对李氏皆忠心耿耿, 天曰昭昭。如今不过是一些见不得光的小人进了几句谗言, 就让你回京去接受质询!我,我”

    白天,长安使者说有人在陛下面前说扬州大都督李孝恭拥兵自重,有谋反之心, 陛下让其速速回京, 解释此事。

    李崇义觉得难以接受。

    李孝恭看着他叹了一声,他这儿子哪儿都挺好, 就是有的时候政治敏锐度还差了那么一点点。

    “你以为事情真这么简单?”

    李崇义:“啊?”

    “你用你的脑子想想,前几日传来消息,突厥犯边,而今日就有天使来到石头城,这两件事情会没有干系吗?”

    李孝恭淡淡道:“无非是我重兵统辖江南和岭南,让人觉得坐立难安或者是眼馋罢了。而陛下也知道,所以才只是命我上京,却不夺我的统兵之权与都督之位。”

    李崇义也不是真的傻,只是不习惯绕这么多弯:“您的意思是,有人想要趁机夺权?”

    李孝恭看向他的眼神终于透露出了一点欣慰:“或许。”

    也或许,陛下担心他真的有那么一点点不轨之心,到时候就要面临东西两面的夹击,所以不如先把他这个主心骨召回长安。当然,这句话李孝恭没有对儿子说。

    “我之前已经和你说过,天下归一后,宗室领兵的情况不可能再持续,这一天终将会到来。”

    只是他没想到,这一天会到来得这么早。

    他在想,是谁向陛下进言?是近臣裴寂?还是太子或者齐王元吉?

    连自己带着兵驻扎在远离关中的江南岭南,都会如此被人惦记。那秦王呢?那位在鼎盛时期,可是拥有调度天下兵马之权!名将良材尽出天策府。

    他们是不是也要趁着这次对秦王下手?

    自己能忍,而且可以忍。秦王能忍吗?

    李孝恭深吸了口气。

    “突厥犯边一事我并不担心,边镇有李靖有李世绩,只要朝廷定下策略,解乌城之困并不难。”李孝恭手支撑着城墙垭口,不自觉的紧握,“我担心的,另有其事。”

    李崇义猜到了:“父亲是担心秦王与太子?”

    李孝恭这次并没有让他住口:“然。如此关头,派谁领兵去与突厥一战,便成了大事。”

    李崇义想也不想的:“那自然是秦王!”

    李孝恭摇头道:“秦王功高盖世,恐怕这次陛下不会再派他出征了,否则更收不了场。我猜,极大可能会由太子率兵。”

    太子需要战功加身,增加自己的威望,不然拿什么和秦王斗?

    李崇义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如果只是这样倒也罢了”李孝恭看向远方喃喃道。不知为何,自前两日起,他心中总是有一种淡淡的预感,总觉得这次回去之后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父亲,您此次回长安,一定要小心。”李崇义听了之后,又有些担忧,“要不,我还是陪您一起回去吧?”

    “不必。”李孝恭看着他,眼神透露出几分严肃:“你一定要好好的给我待在江南,知道吗?!”

    他凑近他的耳边,几乎是从自己牙齿缝里低声挤出了几个字:“见机行事,懂吗?万一去洛阳!”

    李崇义的身体一僵,呼吸变得沉重,然后轻轻的点了点头:“我懂了。”

    李孝恭这才放下心来。

    俩人沿着城墙缓缓的走,像是普通的父子一样,话题也恢复了正常。

    “上次逃走的那个叛将,邵东,有眉目了吗?”李孝恭问道。

    一提到这个事情,李崇义就郁闷:“还没有。”

    邵东是当时辅公柘旗下的一名将军,极为悍勇,给唐军造成了不少的伤害,可惜在最后一战时却被他逃了。找了一年,终于在上次剿匪时于赤山湖的寨子里发现了邵东的身影,李崇义兴奋极了,结果他不敌邵东,被其一箭射中了肩膀,又让他从水中给逃走了。

    他们横扫了长江边上十几个寨子,剿匪成果斐然,但依然没有找到邵东的身影。

    李孝恭因此以大都督的名义发出通缉,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颔首道:“那继续找,别让他在民间流窜,引起更大的伤亡,免得民心波动。”

    李崇义答应下来。

    “还有,石头城你不用管,继续做你的代管县令吧,”李孝恭下了城墙,“但,万万不可胡来,多听,多看。”

    “是,父亲。”

    第二日,李孝恭就带着自己的亲兵一行上百骑和天子来使一起,离开了石头城,奔着长安的方向而去。李崇义站在城墙上看着他们掀起的黄土烟尘,收敛起自己复杂的心情,也转身准备返回江宁县。

    殊不知,在隔了一座山的另一座山头,也有两个人在远远的眺望着石头城,看着出城的大批骑兵。

    “他们去了长安。”一个阴沉的声音道,“李孝恭绝对在里面,那是他的亲兵。”

    那人边说,边看向了石头城的位置。

    他的眼睛上笼罩着一只黑色的眼罩,眼罩之下的伤疤从额头一直延伸到嘴角,皮肉绽开,让他看上去如同恶鬼一般。

    旁边的人循着他的视线看去,打了个哆嗦:“您该不会是想要混到石头城里去吧?”

    那人嘲讽的乜了他一眼:“我看上去有那么蠢吗?”

    说话的人顿时低下了头,弯下了腰。

    “石头城里精兵良将,就凭咱们现在这几十号散兵游勇想要冲进去?去送人头吗?”那人冷冷的道,随即眼中又迸发出深刻的仇恨,“但!李崇义杀我儿子与兄弟,此仇不报,我邵东誓不为人!

    “此乃天赐良机!”

    “血债就要血偿!”

    李孝恭一走,带走最得力的亲兵,李崇义又不在重兵把守的石头城里,简直是老天也站在他这边。

    独眼龙就是邵东,叛将加悍匪。

    他本就是土生土长的江南人,对地形熟悉,且水性极好。当日,他从水寨脱逃后就避开官道与繁华之地,在深山里餐风露宿,沿着茅山一直走到了紫金山脉。最后在紫金山里单枪匹马抢了一个山匪的寨子,最后在这个寨子里立下足来,靠着强悍的功夫和暴虐手段,几日功夫就将寨子里的人收服了。

    “将军”旁边的人还是这样叫他,他知道这样能让邵东觉得愉悦,“即使江宁县,咱们也是进不去的。”

    “我自然进不去,不过你可以”邵东忽然想起来,然后转过头去看着自己身边的这位跟班,似笑非笑,倒是显得他的脸更可怕了,“我忽然忘记了,你也是进不去的。你也是被他通缉的可怜人呐。”

    那人身体一颤,抬起头来,挤出一抹笑:“是,我也是被通缉的。我,我也与他们不共戴天!”

    那张脸,赫然是消失了很久的楚巫!

    楚巫当日逃出去后,一路躲躲藏藏,好在官府对他的通缉并不怎么上心,不像邵东似的,通缉头像被贴得到处都是。因此,他伪装成草头大夫,在紫金山里面一些偏远的小村子里也苟活了下来。

    他倒是没有想过去复仇的事情。他又不傻,这不是拿鸡蛋去碰石头吗?

    可惜,天不遂人愿,他们这个小村子,被深山里的匪徒给抢了。匪徒们知道他是草头大夫,又挟持着他带回了寨子里。

    楚巫,真正的落草了。

    那个寨子里原也就是一些因为各种原因不能露面的犯人们集合在一起,时不时就去抢一波山下的村子和过路的行人,因为事情做得不过分,只抢钱货不杀人或者说不大肆杀人,要杀只杀那种只有两三个就敢上路进山的平民,所以至今还没有招来官府的注视,好好的存活着。

    可没想到忽然有一日,邵东这凶神恶煞就杀了进来。

    邵东不管他们平日做什么,只想杀了李崇义为自己的儿子和兄弟报仇。楚巫听了之后有些担心,因为知道这里面的风险有多大,但也有些兴奋,因为他沦落到这个境地,也是因为李崇义,还有徐清麦!

    不过,他怎么想的不重要,邵东的想法才重要。想要不被他一刀砍了扔到寨子外喂狼,那就只能乖乖听从。

    邵东吩咐楚巫:“找人去打听打听,寻摸仔细。李崇义不可能一直窝在江宁县内,看看他出城后都喜欢去哪儿,或者是惯常走哪条路线,这才是咱们下手的好时机!”

    他的独眼中满是狠戾。

    楚巫又抖了一下,恭敬的垂下他的头颅:“是,小的明白了。”

    李孝恭离开石头城的事情,除了一些手眼通天之人外,整个江宁县或者说整个江南也没几个人知道。

    这样的事离他们太遥远,包括突厥进犯亦是如此。

    突厥,远在天边,自有边境和关中等地对付,他们有什么好担心的?而且,担心也没有用啊,战场也不在这儿。所以,江南的百姓们除了在闲余饭后聊上几句之外,依然照常过着自己的生活。

    周自衡和徐清麦也是。

    对徐清麦来说,抓紧时间看医书,跟着孙思邈学习才是目前最重要的事——姚菩提与许仕粱的回函已经到了,他们都将于五月下旬在姑苏城等候孙思邈的大驾光临。

    所以,现在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周自衡形容她这段时间像是重返高三,恨不得每天能再多出十二个小时来,像是打了鸡血一样。

    而每日的固定出诊也让她又积累了一些积分,现在她的系统积分已经达到八百多。

    这里面,最大的一笔来自于她又给人做的一例阑尾割除手术。

    有附近县城来的病人因为腹痛不止而特意前来找她就医,并且答应了手术。因此,孙思邈得以全程观看了一遍切除阑尾的手术过程,这让他兴奋了很多天。

    “原来腹腔内的肠道与其他脏器真如四娘给出的解剖图!”孙思邈赞叹不已。

    这次的手术同样很成功,不过只给到她八十分。徐清麦猜测可能是因为这不是第一例,不具有开创性,或者是相比与上一例来说,没那么紧急,也更轻松。

    剩下的,就是金针拨障、以及一些切除火疖与毒疮的小手术了。

    她还遇到过一例病患,她可以毫无疑问的判断为是腹股沟斜疝——患者的大腿根部有一处明显的肿块。这是因为他的腹膜内压增高,里面的脏器——主要是肠道——通过薄弱的腹壁处挤压到了大腿根部从而形成的。

    孙思邈直接告诉他,此病无药可根治,只能活血化瘀、消肿止痛。

    徐清麦表示如果选择手术的方式,那可以痊愈。

    病人愣了一下,问了一句:“是徐娘子给我做那什么手术?”

    徐清麦有些疑惑,点头道:“自然。”

    结果病人涨红了脸,似乎极为羞愤,最后站起身来,扔下一句:“男女授受不亲,如此如此简直伤风败俗!”

    他拂袖而去。

    徐清麦这才一拍额头,是她忘记了!这病人的肿块接近隐私部位,刚才查体的时候隔着衣服他都浑身僵硬,劝了半天才躺下,想来也是固守礼教之人。不能接受似乎也不难理解。

    “其实大夫看他们,都是一视同仁的,没有男女美丑之分。”她有些惋惜,“他的病如果不得到及时医治的话,很快就会有严重的并发症。”

    可如果患者不愿意,她也不能把他捉来做手术。

    孙思邈摇摇头:“在生命面前,这些都是虚礼,何必拘泥。”

    但两人又都知道,在如今的确会有这么一群人宁可忍受更大的痛苦也不会去违抗这些礼教。而且,这样的人,往往女性更多。

    徐清麦道:“若是之后能有足够数量的大夫,可以让其自由选择,也是个好方法。”

    腹股沟斜疝没做成,但让徐清麦开心的是,除了手术所带来的一些积分之外,她用内科手段进行诊治的成功案例开始多了起来,而且也正在渐渐的给她增加积分中。

    这是一个好现象。

    到了这日,周自衡都见不得她这样紧绷的状态了:“走走走,明天带你去东山渡看看,你好些天没去,恐怕都不知道那里已经大变样了。而且,明日酒坊就要出酒了,你不想去看看?”

    徐清麦还有些犹豫:“可是我的书还没看完。”

    孙思邈笑道:“书是读不完的,去外面走走反倒能够让神智更加清明。”

    徐清麦:“还有知春堂那边的”

    刘若贤立刻举手:“明日的号还没放出去呢,我马上就让他们先收起来,别放了。”

    徐清麦莞尔一笑,忽然也真的觉得自己好像很久没休息过了:“行,那明日就去东山渡看看。”

    第二日,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去了东山渡。

    徐清麦抱着周天涯坐在牛车里,旁边还坐着刘若贤与阿软,外面是周自衡和孙思邈、刘神威还有随喜。她有些恍然,自己到唐朝也就三个月不到,没想到竟然身边已经有了这么多亲朋好友。

    到了东山渡,一下牛车,徐清麦的确是有些震惊。

    不过半个多月,这片地方已经大变样了。

    原本就是一片长着芦苇和野草野花的荒地,但现在,整个工坊院落的地基都已经打好了,甚至酿酒坊的房子都出来了。

    周自衡指给她看:“这个是酒坊,建好了第一期,后面也是它的。然后左手边这个是到时候的玻璃作坊。右手边靠着河的打算用来做磨坊与榨油坊。”

    徐清麦指着稍微离这些作坊远了点的那一片地基问:“那边是什么?”

    “咱们的院子啊。”周自衡道,“到时候这边肯定是要经常来的,说不定就要住下,所以还是建个小院子来得方便。”

    他又开始细细和和她说,这块地他打算到时候用来种辣椒,那块地打算用来培育水稻,反正被他这么一安排,虽然这一整片有着七十多亩大,但已经没有剩余的空地了。

    徐清麦好笑的看着他:“你这还真是骨子里的种地基因觉醒了啊。”

    她记得他以前说自己其实不是很喜欢农学,只不过为了家里的种业公司,所以才不得不去学了农学。所以在农学院混了个学历之后,研究生立刻就转读了工商管理。

    周自衡显然也想起了往事,失笑道:“现在觉醒也不晚。”

    他真切的体验了种田的乐趣,尤其是那种可以切实改变提高生活质量的感觉。

    今天的重点是酒坊,前些日子开始酿的酒终于要出酒了!

    一进酒坊,徐清麦只觉得一股浓郁的发酵的酒香味扑面而来,还混杂着热气,她有些受不了,抱着周天涯出来了,决定等出酒了来看一眼尝一尝就好。

    她转头去了隔壁的手工皂作坊。

    说来惭愧,这作坊虽然是挂在她的名下,但现在实务都是赵阿眉在管,其他事情也大多是周自衡在处理,她已经很久没来这儿了。

    她一进去,就发现气氛似乎有些不同,大家好像都有点亢奋,喜气洋洋的。

    “娘子!”赵阿眉见徐清麦过来,喜笑颜开的走了过来。

    徐清麦好奇的问:“是发生了什么事吗?大家为何都如此高兴?”

    赵阿眉瞪大眼睛:“娘子不知道?”

    徐清麦一头雾水:“和我有关?”

    赵阿眉笑出声来:“娘子,咱们的手工皂,现在供不应求了呀!现在陆家的管事每天都来催货,一有点存货就被他们给拉过去了。车马行的不愿意了,上次也来了一趟,那天都快要打起来了!”

    徐清麦:“没真的打起来吧?”

    “没有没有,和气生财嘛。我们也是很公平的,第一次给陆家的发了,第二次就发给了车马行。”

    “这就好。”徐清麦放下心来,“不要厚此薄彼。”

    “知道了。”

    说话的时候正好陆家的管事又来了,看到徐清麦后眼睛一亮,然后叫苦连天:“徐娘子,您可总算是露面了!您是不知道,咱们的露华浓现在在姑苏可是炙手可热,就是您这边能不能再快一点,多给我们备些货才好呀!”

    徐清麦来了兴趣,便开始细问那边卖得如何。

    管事眉飞色舞:“卖得可好了。跟您说,那五百盒,其中有一大半连脂粉铺子都没去,就被自家的娘子们给分了,还有各处姻亲,最后都不够。还是郎君出来说让她们等下一次,这一次需要先留一些放在脂粉铺子里卖卖看,娘子们才作罢。

    “且姑苏的女娘们向来喜欢模仿我们这几家的娘子,知道这东西连我们陆氏的娘子们用了都说好,岂有不买的道理?”

    所以,发给陆存中的第一批五百盒和第二批的两百盒很快就销售一空了,而且还多了不少日日来问的客人。管事没办法,被下面的掌柜们催促得要死,这才天天堵在这儿抢货。

    “郎君说了,若是遇上徐娘子或者是周录事,那咱们得再定五千盒。”管事喜滋滋的道,“所有的条件按照上次的来就行。”

    “自然可以。”徐清麦也喜滋滋的,这可都是她的进项!

    “那咱们里面谈。”她和赵阿眉一起将管事迎入里间,又顺口问了一句,“您在姑苏卖价如何?”

    管事笑嘻嘻的比了个手势。

    “一贯?”徐清麦挑了挑眉,还真被周自衡给猜对了,真的卖一贯啊!

    “徐娘子,这可是目前独一无二的。”管事不以为然的道,“一贯并不算贵了。”

    “也是。”

    徐清麦心道,卖多少也是他们的本事。她巴不得她这两位代理们生意兴隆,订单如雪花一般飘来。

    这时候,在他们的侧后方,一道刚刚正想要走过来的身影却忽然停下了脚步,脸上闪过复杂而震惊的神色,喃喃道:

    “一贯!”

    这么小小一盒,竟然卖得那么贵!

    此时的东都洛阳。

    一位贵女收起了自己镶着宝石的马鞭,带着侍女走进了坊市里一家以专门卖各种珍奇以及各处舶来品而闻名的商行内。

    掌柜立刻迎了上来,笑容谦卑,语气热情,一看就是很熟悉的老顾客。

    他在问候过之后立刻让小二把店里面新到的一些新鲜货物全都拿过来供贵客选择,并一样一样的亲自给她介绍。

    贵女的眼睛漫不经心的从这些商品上掠过,什么波斯来的蔷薇花露,安南来的金翠孔雀尾羽,于阗来的天青石首饰、岭南来的木棉裘等等,最后饶有兴趣的停留在了一个古朴精致的木盒子上。

    盒子夹杂在这一堆奇珍异宝中并不起眼,十分朴素,主要是上面的三个字吸引了她。

    “露华浓?”她喃喃念出来,“这名字可真美啊!”

    第057章 第 57 章

    掌柜的一见她对这个感兴趣, 立刻卖力的介绍起来。

    “这是新从江南一带运过来的露华浓香皂。”他小心翼翼的打开木盒子,又将里面的盒子取出, 终于露出了四块精巧的枕状小香皂,“您闻闻看,是不是特别香?”

    贵女耸动她小巧的鼻子,或甜美或幽静的香味传入到她的鼻腔内,沁人心脾。

    “的确不错,是百和香?”

    “有两种香型,一种是百和香,一种是檀香。”

    时人爱香,不仅是室内喜欢点熏香,身上喜欢挂香囊, 就连日常穿的衣裳都要用香熏过才行。贵女一闻到这个香味, 就满意了几分。

    “这香皂是作何之用?皂, 莫非是和澡豆一样?”

    “贵人果然见多识广,一听就知道。这香皂却是用来给贵人们净手和洁面的。小的也试用了几次, ”掌柜笑得和朵花似的, 还摸了摸自己的脸,“就从未用过如此好用的东西!我都觉得我的脸嫩滑了许多, 小了几岁呢!”

    他夸张的神态让贵女和她身边几位侍女都笑了起来。

    “行了行了, 看在你这么卖力夸它的份儿上,百和香和檀香的都给我来两盒。”那贵女问也不问价格,直接要了货,然后又要了一些七七八八的东西之后, 喝了盏茶, 又带着侍女们上了马,悠悠的离开了。

    这样的客人, 是不需要现付的。商行里每个月会把账单带到府上去,自有账房和管事来与他们对账。当然,能这样做的,背后东家自然也不是什么小人物。

    待他们走后,小二高兴的对掌柜道:“这手工皂还挺好卖的,咱们都只剩下四五盒了。”

    掌柜的果断吩咐:“这四五盒都留着,先不往外卖了。”

    小二:“啊?”

    掌柜的恨铁不成钢的看着他:“你也动脑子想想,要是到时候有贵人想要,咱们又拿不出来,那岂不是惹上麻烦?”

    每家店里都有几位自己得罪不起的大贵人。

    小二立刻明白过来,赶紧留下。

    结果到了第二日一早,坊市刚开不久,就看到几家相熟的侍女冲了过来:“小二,你家那个露华浓香皂还有货吧?我家娘子说了,都给她留着。”

    “凭什么呀?”另外一家的侍女顿时喊了起来,“要留肯定也是留给我家娘子呀!”

    然后,第三家也搅了进来,谁都不让谁,最后还开始互相报家世,企图以势压人。但报下来之后,觉得好像都差不多,这才作罢,然后又开始以情动人,想让对方退让。

    侍女们叽叽喳喳的吵架,小二在旁边想要插话都插不进嘴,这时候冷静下来,他终于可以开口了:

    “诸位姐姐们不要急,不要急,咱们店里还剩下最后三盒,正好一人一盒,多余的可就没有了。”

    这三人这才停下来。

    “小二,你早说嘛。”

    “就是,吓死我了,要买不到,回去后娘子非骂我不可。”

    “就三盒?那后续要多久才有啊?”

    小二原本还在佩服掌柜的有先见之明,听了这个问题后忽然又欲哭无泪了。这真的是最后几盒了,要是卖完了可怎么办?

    到底什么时候有货啊?!

    康有德那边的反馈还未没送到江宁,但陆存中那边的反馈却很及时。

    管事回去后,正好遇到陆存中来了江宁,他听管事禀告说徐娘子与周录事等人都在东山渡,便不顾劳累,快马加鞭的赶过来道谢。

    手工皂的成功,让他在家族中的腰杆子都挺直了不少。他大受鼓舞,正准备投入更多的本钱来让自己的生意走出姑苏,占据整个江南地区,甚至到岭南。

    “或许有朝一日,真能借你吉言,把生意做到安南、婆罗洲等地。”陆存中笑道。

    “这次真是要多谢你们夫妻俩助我!”

    周自衡和徐清麦相视一笑:“陆郎君何必言谢,您可是给足了货款的。”

    陆存中能够在第一次接触到手工皂的时候就主动找过来,他的商业敏锐度和执行力是极强的。他若是成功,自己本身的因素就占了一大半。

    而且这段时间和他接触以来,他为人诚信大方,是个长期合作的好对象。

    “正好今日开酒,”周自衡将他迎入酒坊,“就当是庆祝了。”

    “必须要好好庆祝。”陆存中也一改之前的温润,生出一股豪情来。

    这时候就听得门外传来马蹄和骏马的嘶鸣声,然后李崇义的声音传来:“好你个周十三,开酒了居然都不叫我一声!”

    他气呼呼的。

    周自衡忙道:“我早上就叫随喜去找你了,但你不在县衙。”

    李崇义这才脸色稍霁:“我早上出去了一趟,正好路过这儿,想看看你这工坊建得怎样了,结果就看到了你家的牛车。”

    陆存中看到李崇义,眼中闪过震惊之色。

    他当然知道这是谁,只是没想到周十三郎和这位小将军竟然如此熟稔。

    周自衡替他俩做了介绍,陆存中忙向李崇义行礼:“小将军。”

    李崇义很给周自衡面子,挥了挥手:“不必如此多礼。周十三的朋友便也是我的朋友。”

    周自衡心中顿时觉得自家这段时间的晚饭真是没白烧。

    几个人进了酒坊,徐清麦和孙思邈还有刘神威已经在那儿等着。周自衡请来的酿酒师父将之前用酒曲发酵好的粮食都倒入了他折腾出来的那个大甑锅里,然后在下面的灶台中点起了火。

    另外一个甑锅中则加入冷水。

    周自衡亲自上前,调整了一下连接在两个锅之间的锡管。

    酿酒师傅还是忍不住嘀咕了一句:“周郎君,这东西能不能行啊?以前我酿酒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

    他被高薪请来,很怕这次砸了自己的招牌。

    周自衡温和的道:“试一下,失败了也不打紧。”

    酿酒师傅叹气的继续干着自己的活儿。

    徐清麦在一旁偷笑。

    李崇义问她:“徐大夫,您觉得这样能出酒吗?”

    徐清麦笑道:“我觉得应该能。”

    不就是一个放大版的蒸馏器嘛,酒精的沸点比水低,会先形成蒸汽,再进入到锡管,被装满了冷水的甑锅冷却,自然就又凝结成了液体,收集起来就是酒了。

    基础物理知识,并不难。

    李崇义看她自信的微笑,心下感叹,周十三和徐娘子还真是伉俪情深,一时之间竟有那么一丝丝的羡慕。

    但他依然对自己今天能不能喝到新酒持怀疑态度。

    很快,随着温度的升高,锡管的那一头却真的缓缓流淌出了酒液,而且看上去还颇为澄澈,比现在酒坊中卖的那些浑酒可要看上去高级多了。

    没人会怀疑那是水,因为已经有浓郁的酒香散发出来。

    “居然真的有酒!”酿酒师傅跑到那边,看着木桶里逐渐变多的酒液,只觉匪夷所思。

    孙思邈看了看那锡管,又看了看两个甑锅,若有所思。他亲眼见过周自衡组装这两样东西,知道里面并没有什么机关,就是很简单的工具,但是一点点的小改动,却酿出了更好的酒。

    他脑子里忽然飘过一个想法,不知把甑锅中的酒曲换成药材,会出现什么效果

    孙思邈决定等以后有时间了再试试。

    不过十几分钟,木桶就已经满了,这里就大概有四五十斤了。

    周自衡让随喜取来一套酒杯,亲自拿了竹斗,舀起来看了一下酒花,然后才往每个杯子里盛了一点。

    李崇义不满的道:“周十三,你也太小气了,用什么杯子?拿碗来!”

    周自衡挑起眉来:“用碗我怕你受不住。”

    李崇义指了指自己,不可思议的道:“你居然会担心我受不住?”

    他要不要去军中打听一下他的酒量?

    周自衡温和道:“新酒喝多了不好,尝一下味就可以了。”话虽如此,手上还是多给他抖了半杯。

    大家纷纷接过来,好奇的看着这稀罕的澄澈酒液。

    “和水似的”刘神威嘀咕道。

    孙思邈凑近闻了闻:“很香。”

    陆存中也点头:“十分醇厚的香气,很浓郁。”

    大家都准备开始品尝了。这里面,只有徐清麦是有经验的,她用嘴唇稍微的舔了一下,她对白酒的味道敬谢不敏,只觉得辛辣。

    但其他人就不一样了。

    如今的酒大约也就十几度左右甚至更低,所以经常看到有人大口喝酒,一大碗一饮而尽,或者是出门直接带酒馕,把酒当成水来喝。但周自衡估计他通过这个法子酿出来的酒就算是没有五十二度,也得有个四十度往上。

    于是,他和徐清麦好整以暇的看到李崇义噗的一声,直接把嘴巴中的酒像箭一样的喷了出来。刘神威和陆存中一个不留神就开始猛地咳嗽。

    唯有孙思邈,浅尝辄止,从容至极,赞叹了一声:“好酒!”

    周自衡轻笑看向李崇义,调侃道:“如何?再给你来两碗?”

    李崇义没理他,又喝了一口,这次知道小口品尝了。几口下肚,眼睛越来越亮:“周十三,你这酒还真有些意思”

    入口非常辛辣,酒味十足,别的倒不好说,但是这个酒劲儿却是要比他喝过的所有的酒都要更霸道更烈。

    “我的天下第一烈酒之名不是吹的吧?”

    李崇义拱手:“心服口服。”

    酿酒师傅没想到这么个东西竟然真的酿出来这么霸道的烈酒,怔怔了老半天了,这会儿尝了口后,皱起眉头:“酒味虽足,但是口感却不足。”

    周自衡点头,并不反对这个评价:“需要封坛装起来,新酒是这样的。等再过个四五十天后才能喝,到时候,味道会更绵长温和一些。而且,后续咱们也可以尝试更多的新方子看看能不能酿出别的风味。”

    酿酒师傅莫名兴奋,大声答应下来:“行!郎君说了怎么来就怎么来!”

    看来,这酒虽然还有瑕疵,却已经把他给征服了。

    李崇义喝了杯中最后一点,长笑出声:“过瘾!周十三,你这酒在长安和关陇肯定会大受欢迎!还有凉州、河西等地,那边的人最爱烈酒。”

    周自衡笑而不语。

    何止那一块?草原上也爱烈酒。反倒是江南地区,从后世的情况来看,更爱轻柔一些的米酒和黄酒。

    虽然新酒还不能喝太多,但是周自衡早有准备。他出发前就让薛嫂子和随喜做了吃食,又去酒坊中买了从蜀地过来的剑南烧春。在一旁已经整理好的平地阴凉处搭好帷帐,铺上茵毯,大家席地而坐,便也算是迟来的“踏青”了。

    徐清麦将周天涯放在茵毯上任由她随意爬行,又扯了一根狗尾巴草逗着她玩。

    其余人或坐的坐,或躺的躺,闲适自在。

    “要是在长安就好了。”李崇义双手枕在头下,嘴中还衔着芦苇,一晃一晃的,“那边天气比这边凉爽,虽然清明已过,但还能晒得住太阳。现在也正好是打马球的好时候,小娘子们结伴打秋千,还能玩斗鸡。”

    他有些想念长安了。

    不知道父亲回到长安后,会遇到什么事情。

    周自衡见他神色有异,看出来他这几天似乎心事重重。不过他也没有主动打听,他们那个阶层的隐秘可不是自己一个九品录事可以打听的。

    “周十三,”李崇义忽然叫他,他刚才一直看着不远处的酿酒作坊,老觉得别扭,便直接问,“你怎么不把房子建成砖瓦的?”

    “这种夯土的快。不过也的确是临时之举,到时候还是要换的。”周自衡随意道。

    他主要是在等玻璃折腾出来后再一起换。

    李崇义:“原来如此。江南之地好像都喜欢用竹子建房,这种夯土房倒是北方比较多见。我刚来这儿的时候,还有些不太适应。”

    陆存中笑道:“这边竹子多,自然是就地取材。且江南一带湿热,竹屋凉爽,即使我家中,也是有一处竹榭小院,夏日消暑很是自在。”

    “那倒是。”

    周自衡倒是忽然想到什么,含笑对李崇义道:“但是县中成片成片的茅草竹屋却也并不便。一来,极易起火,若是遇到火灾,一烧便是一大片。再者,竹屋和茅草屋都容易生虫,反而招来疾病。

    “小将军若是这段时间有空闲,我倒是有个主意,你看看要不要做?”

    李崇义来了兴趣:“说来听听?”

    “这边的百姓之所以建竹屋是因为竹子多,造价便宜,但竹屋哪有砖瓦房来得舒适和长久?安全性也要更差一筹。”周自衡怂恿他,“这边不缺黄土,小将军何不组织百姓建了砖窑,逐步将竹屋慢慢的换成砖瓦房?

    “如此,不仅百姓们得到了实惠,城中面貌也将会焕然一新,这可是不小的功绩!”

    而且,到时候他也可以用上现成的砖。

    陆存中也很赞同:“确实。若是城中的竹屋和茅草房能少一些,那的确会是不同的气象。上次姑苏城失火,一片竹屋不过是顷刻之间就全烧没了,百姓损失惨重,流离失所。”

    李崇义听着听着已经顾不得躺着了,立刻就坐了起来,若有所思:“听上去好像还不错”

    他想了想,自己还真能从北方找来烧砖的师傅,建个砖窑似乎不难。

    “难的是,如何组织百姓?”

    周自衡想也不想的道:“你以县衙的名义来组织,愿意出工的,按照工时,可以以成本价或者比成本价高一点的价格购买新砖。如此,应该会有人愿意的。”

    孙思邈道:“肯定会有人愿意。你们呀,都不懂房子对老百姓来说,意味着什么。有了坚固的房子,才算是真正有了落脚之处,安心之处。”

    他北方南方都待过,知道这其中的缘由:“江南懂得烧砖的人太少,砖太贵了,百姓们不是不喜欢,是建不起而已!”

    李崇义被他们这么你一言我一语的一说,越想越觉得此事可行。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眼中的沉郁终于消失了,原来的那种蓬勃和洒脱又回来了。

    “行!那我就做做看!”

    反正长安的事情他也帮不上忙,不如沉淀一下心情,给自己找点事来做。

    李崇义说干就干,接下来几天他开始频繁的出城,看看哪里适合建砖窑。看来看去,他还是觉得东山渡这边好,索性就打算把砖窑建在东山渡的镇子外,和周自衡也算是成了半个邻居。

    有时候遇上周自衡带着杨思鲁来酿酒作坊,他也会跟着去蹭点酒喝。

    一时之间,李崇义成了东山渡的熟面孔。

    大家也不知道他是代管县令,只知道是贵人,并不敢上前打扰。但这一切,都被有心人看在了眼里。

    而另一边,东山渡的手工皂作坊一改之前不紧不慢的状态,开始了高速运转。赵阿眉在周自衡的示意下从镇子里又找了三四个杂役,然后还添了两个与齐玉冯婶子一样从人市上买来签了死契的新人。

    除了车马行和陆家的管事之外,也有一些消息灵通的行商寻摸了过来,想要从作坊订货。但显然,签出了代理权的作坊并不外售,于是他们也只能铩羽而归。

    这其中,就有朱家的人。

    朱十安步入朱家院落的主屋正堂,奴仆看到他之后恭敬的道:“十郎君,郎君正在书房内等您。”

    朱十安颔首,又走向书房。

    路上他有些忐忑,不知自己这位兄长找他来是有何事?

    进了书房,他的兄长朱九龄正坐在窗前,手从宽袍大袖中伸出,用竹夹夹住了一块茶饼正在小火炉上缓缓炙烤,走近了便可闻到袅袅的茶香味。

    “来了,坐吧。”

    “兄长找我来不知是何事?”朱十安道。

    朱九龄是他们这一支的领头人物,又长他七岁,虽然不出仕,但朱十安一向对他十分尊敬。

    朱九龄道:“没有事情就不能找你来?”

    “自然不是。”

    朱十安坐下,看着兄长将茶饼放到离火五寸的地方,反复的炙烤,也不言语,直到那茶饼被完全烤熟,散发出醇厚的香气,被放置在白色厚藤纸上。

    朱九龄这才缓缓开口,赞许道:“不错,你这养气的功夫有所长进。”

    他从自己身后取出一个木盒子,推到朱十安面前:“你可曾见过这个?”

    朱十安定睛一看,觉得颇为眼熟。疑惑的接过来,然后打开木盒子,里面有四块手工皂以及写着字的藤纸小笺等物。

    “露华浓”他恍然大悟,“我想起来了,周十三郎曾经送我此物。”

    朱九龄脸上来了兴趣:“哦?说来听听。”

    朱十安将当日的事情原原本本的说给朱九龄听,最后道,“那木盒子至今还在我那书架上放着。兄长这个却是从何得来?”

    朱九龄看着他,长叹一声,抚额道:“十郎啊十郎!你真是真是错把珍珠当鱼目也!”

    朱十安愕然:“兄长何出此言?”

    朱九龄将如今手工皂在洛阳与姑苏两地一盒难求的事情告知他,最后极为惋惜的道:“朱家的管事也去拜访了东山渡上的作坊,但却不得其门而入。我查到那作坊是挂在你们润州屯周纯的名下,所以才找你来。不过,听你说了后我便能确定,这估计就是周十三郎夫妻俩自己想出来的!

    “没想到却被陆家一小子给慧眼识珠,捷足先登了。你呀你,你说可不可惜?陆家那小子原本和你我一样也是旁支,但如今据说极获族中看重。”

    朱十安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看向眼前那毫不起眼的木盒:“就是因为这么个小玩意儿?”

    “你看着小,但实际上利润却极大。”朱九龄忍不住加重了语气,“物以稀为贵。且这东西不管地域和年龄都可用,从南到北,从大唐到西域,甚至到其他地方,只要有货他就能获利!”

    朱十安愣愣的,神情有些恍惚。

    “周十三郎此人,我也听说过。江东犁、义诊、传得好不热闹”朱九龄的表情变冷,“依我对你的了解,你和他之间必然有过节,说吧。”

    朱十安在兄长的注视下便将自己前段时间和周自衡的来往过招呐呐的道了出来。

    朱九龄原本从容的表情维持不住了,一拍案几,养气功夫荡然无存:

    “愚蠢!”

    “如此俊才,你不思结交,居然与之交恶,何等的短视!何等的愚蠢!”

    朱十安低着头不敢看兄长,他很想解释:不是啊!周十三以前不是这样的啊!以前的周十三才是蠢货!

    等到朱九龄好不容易收敛起怒气,继续平静的坐了下来,朱十安忐忑的问他:“兄长,如今该如何是好?”

    朱九龄叹口气,:“你与他之间可有回旋余地?”

    朱十安想了想:“若说从此之后相安无事,可。但若说化干戈为玉帛,估计不可。”

    他愤愤不平:“兄长何必对周十三如此看重,至今朝廷的封赏”

    “行了,我明白了。”朱九龄冷冷的打断他道,“也就是说,手工皂一事,想必通过你约他来谈也是不可能了。行了,你下去吧,我再想想办法。”

    朱十安面色青白交加,惶恐又不忿的离去。

    朱九龄深呼吸两下,这才把自己胸中翻腾的情绪给压了下来。

    愚蠢!

    江东犁一事在民间拥有何等的声望!就算是朝廷有眼无珠,这些声望也足够他做很多事情了。

    他把放凉了的茶饼放在小小的梨木茶碾中,用手持轴转动茶碾,让它来回的挤压茶饼。直到看到茶饼变成粉末,才觉得自己的心情逐渐平静下来。

    这时候,却又有奴仆匆匆赶来,附首在他耳边小声的禀告着什么。

    朱九龄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倏地站了起来,然后起身离去。

    片刻后,一辆马车轻车简行的从朱家离开,出了江宁县城,一直往西,最后驶入一处挨着水又靠着山的隐秘别苑内。

    朱九龄从马车上下来,匆匆进入到后院一间书房。

    里面已经有人在等着他。

    朱九龄咬牙切齿,简直是从牙缝中挤出来几个字:“你居然还敢来这儿?疯了不成?”

    那人一抬起头来,却是那独眼邵东!

    第058章 第 58 章

    邵东好整以暇的端坐在上首, 看着朱九龄担心恐惧的表情,咧开了嘴, 这也让他脸上的伤疤似乎变得更加狰狞了。

    朱九龄倒吸了一口凉气,甚至不敢再看他的脸。

    “你放心吧,我走的水路,过来的时候没人看到。”邵东似笑非笑的道。

    朱九龄这才松了口气。

    “你居然还敢出现?”他走到邵东下首坐下,拧起了眉,语气急促,“你的通缉令贴满了整个江南之地!而且这里离石头城只有一两个时辰的路程!”

    “所以我才敢来。”邵东讥讽道,“这些唐军对自己过于有信心,根本不会想着搜查这么近的地方。怎么?”

    他饶有兴味的看着朱九龄原本永远从容淡定的表情在此刻变得坐立难安,“你害怕了?”

    朱九龄几乎是吼出来的:“我当然害怕!”

    之前那些跟着辅公柘参与了反叛的小世家们如今已经成为了一抷黄土, 几个主犯的头颅还被高悬在各大县城的城墙上, 提醒着所有人, 纵使你出身高贵,簪缨百年, 也不要想着和这世间如今最强大的一股力量做对。

    不如, 这些头颅就是下场。

    朱九龄惴惴不安了好久,晚上时常从噩梦中惊醒。好在邵东好像的确是逃了……这让他大大的松了口气。毕竟, 当时他也就只与邵东有过不少往来以及谋划。

    结果, 还没有安稳多久,就又看到了这个噩梦里的身影。

    “你怕什么?”邵东凑近他,那只正常的眼睛盯着他,“只要你帮了我这一次, 我一定不再出现在你面前, 立刻离开江南。”

    朱九龄担心的问:“你要我帮你做什么?丑话说在前头,我虽出身朱氏, 但族中部曲我并无资格调动,也不敢去打这份心思!”

    他生怕邵东这是又拉着自己谋反。

    邵东哼了一声,“放心,我还不想死那么早。”他的脸上罩上一层寒霜,“我只想要一个人的命!”

    “谁?”

    “李孝恭的儿子李崇义!”

    “你疯了!”朱九龄倏地站了起来,“你绝对是疯了!他可是宗室子弟!”

    “那又如何?”邵东的拳头狠狠的砸在案几上,上面放着的茶具都被震到半空又跌落下来。他的脸变得扭曲,一把扯掉自己头上的眼罩,露出那只空洞的只剩下红色与黑色肉芽交错的眼眶,“他射瞎我的一只眼睛!杀了我的儿子还有我的兄弟!此仇不报,我寝食难安!”

    朱九龄被他失去眼珠的空眼眶吓到抖了一抖,“可你自己终归是活下来了!既如此,何必再起这等执念?好好活着罢!你若是愿意,我立刻就可以送你去安南,去东瀛!”

    邵东恢复冷静,冷冷的看着他,然后讥笑了一声:“朱九龄,当日你过来找我,想要随着主公一起图谋天下,共创大业的时候,可没现在如此胆小。你的胆子呢?”

    朱九龄听到他这么说,惊恐的环视了一下四周,战战兢兢,简直想要冲上去捂住他的嘴。

    他恨不得时空能倒流,这一切从未发生。

    “你无需担心。李孝恭现在已经不在石头城,还带走了身边所有精锐。”邵东道,“我也不会蠢到去那些有重兵把守的地方杀他。更不是找你来借兵。”

    朱九龄看向他,“那你是想要让我干什么?”

    “我的人行动不便。最近李崇义很喜欢去东山渡,我只是想让你找人去摸清楚,他去东山渡喜欢在哪里逗留?那个地方的地形地势是什么样,有什么人多少人……”

    邵东只需要他去做斥候。

    朱九龄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松了口气。

    邵东再提出:“然后,我需要武器。”

    朱九龄的那口气又提了起来,他正想要说话,邵东阴测测的看着他道:“这么简单的事情,你该不会办不到吧?如果办不到的话,我们不妨当着大家的面来回忆一下当时你是怎么找上我,和我到底说了些什么,你我后来又谋划了些什么……”

    朱九龄心中恨极,这是在要挟他!

    可偏偏他还不能不答应。

    他低垂下眼,深藏起情绪,道:“这次我会帮你。但这次之后,你要立刻给我离开江南,最好是离开大唐!

    “相识一场,我会奉上一笔财物,让你在外也可安枕无忧。”

    送瘟神的标准做法。

    邵东哼了一声,“放心,这个不用你说。若是失败了,我也必不把你给拱出来!”

    朱九龄这才觉得安心了些,邵东此人,说话还是算话的。

    两人谈妥后,他目送邵东披上蓑衣,戴上斗笠,从后院的渡口上了一艘小船,往一边的芦苇荡滑去。

    待到小船不见踪影,朱九龄的脸色一沉,阴郁得简直可以滴下水来,眼睛深处也闪过一份狠戾。

    威胁他?

    他此生最恨被人威胁!

    得想个法子,让这恶贼赶紧消失在人世!什么远离大唐,去安南去东瀛都不如葬身鱼腹来得更让他放心。

    朱九龄袖袍一甩,面无表情的走回室内,开始思索自己的计策。

    东山渡。

    等等等等,东山渡……他的脚步忽然停了下来,这个名字自己刚刚还频繁提起。

    那个手工皂作坊好像也在东山渡!

    如此巧合,他们之间有关系吗?

    朱九龄眉头紧锁,很快就又舒展开。

    有又怎样,没有又怎样?只要他愿意,他就能让他们扯上关系!

    朱九龄重新坐了下来,心情平复了不少。

    他脑子里涌现出无数的主意。

    到最后,朱九龄的眼角甚至还带上了一丝丝浅淡的笑意。

    “真是上天助我……”

    周宅内,大家正在给徐清麦与孙思邈收拾行李。

    明日,他们就要启程去姑苏,参与之前定下的谈医论道之会。

    这次去姑苏,除了孙思邈和刘神威,她准备带上刘若贤和薛嫂子。刘若贤自然是带过去让她长见识的,而薛嫂子对世家的礼节比较懂,审美也是一流,可以帮上不少忙。

    毕竟,在春巡的时候她可以不拘一格,头发随手挽个髻就行,但这次肯定不行了。

    “不用收那么多吧?”徐清麦看那到那堆箱笼和包袱,有些心惊胆战,“我去个几天而已,怎么比上次还多?”

    而且这次她们只去姑苏一个地方,住也是住在陆家,全程都有人接待,她原本还想着行李能少掉一半的。

    “那怎么行?”薛嫂子果断利落的否决了她的提议,“正是因为您要住在陆家,所以才需要带这么多东西。

    “那些世家大族里面,势利眼最多。您若是穿着随意了,即使当面不说但指不定心里怎么想您。”

    徐清麦本来想说我又不是去参加什么宴席,但转念一想,她也不知道到时候陆家会怎么招待,还是什么场合穿什么衣服吧,不需要太过隆重但也不能让别人看轻了。

    于是,她乖乖的闭嘴,看着薛嫂子为自己收拾衣物和首饰以及其他。

    徐清麦转向阿软:“这次,小天涯就只能麻烦你了。”

    阿软抱着周天涯,和三个月前的她相比,阿软看上去要沉稳了不少——除了性格之外,还有体重,这段时间吃得好,终于摆脱了黄毛丫头形象,有大姑娘的样子了。

    她笑道:“娘子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看着小娘子,不让她乱吃东西的。”

    现在周天涯最让人头疼的一件事情就是她开始到了口欲期,看到东西就想要舔一舔然后往嘴巴里放。她还爬得飞快,有时候大人都来不及阻止。

    徐清麦捏了捏她的肉脸蛋,这可是被她和周自衡好不容易才养出来的。

    “算了,干净的东西就随便她去吧。”

    薛嫂子在旁边失笑摇头:“娘子,您这未免也太宠小娘子了。”

    她知道一些世家里面,即使是这么小的孩子,教育也是十分严格的。这种随便拿什么往嘴巴里送的行为肯定不被允许。

    徐清麦不以为意的道:“小孩子的口欲期要是得不到满足,以后可能会更变本加厉的弥补这个遗憾。长大后很多坏习惯都是这样来的。”

    而且,她也不打算把周天涯培养成为规规矩矩的大家闺秀。

    薛嫂子听了后一愣,还有这么个说法?

    周天涯懵懂,不知道徐清麦又要离开她一阵,而且还违背了之前说去哪儿都要带着她的承诺,只是开心的往她脸上抹口水。

    “她怕不是要长牙了?”周自衡从外进来,抱过周天涯,笑呵呵的查看了一下她的口腔。

    最里面好像是冒出了几个白点子。

    周天涯逮着什么咬什么,狠狠的抓着周自衡的手指咬了下去,虽然没牙,但是牙龈的咬合力还是很强的,一顿操作猛如虎,让周自衡成功的变了脸色。

    “周天涯,你给我轻点!”

    他又不能直接把她扔掉,只能忍着痛从牙缝里挤出来这几个字。

    周天涯松开他,露出一个天真“无齿”的笑容。

    徐清麦噗嗤一笑。

    薛嫂子和阿软见状,很贴心的退了出去,将房间留给一家三口。

    这个时候,周天涯开心的用手拍着周自衡的头,然后轻声叫了几句:“Ba,baba……”

    周自衡瞪大眼睛,对徐清麦道:“你听到了没有?她是不是在叫爸爸?”

    徐清麦扯了扯嘴角:“听到了,但我觉得这只是一个无意义的发音而已。”

    她绝对不承认自己是嫉妒。

    “不不,她很清晰的连起来叫了爸爸。”周自衡很冷静的指出来,然后开始使出浑身解数来逗周天涯,“来,咱们再叫一声,Baba……”

    徐清麦轻呵一声,“就算她叫了baba又怎样?在这儿她应该叫你阿耶。所以她不可能有意识的叫你爸爸。”

    “你纯粹就是嫉妒。”

    “我就是!”徐清麦坦然承认,凑了过去,哀怨道,“周天涯,等我从姑苏回来,要学会喊Mama哦。”

    “我觉得男人在生育这件事情上真是占尽了便宜。”她越想越觉得不爽,“你看,十月怀胎的是女人,受尽痛苦把孩子生下来的是女人,哺乳的是女人。结果孩子最容易发出的音节,却被你们抢走作为父亲的称呼。”

    Ba这个音节就是要比Ma这个音节要更好学啊!

    周自衡谦卑的听着,认真的一想的确是,讨好的把自己刚从外面拿过来的东西给她:“你看,我刚炸好的小酥肉,还有你喜欢吃的梅干菜烧饼和鸭油酥烧饼。在路上的时候可以吃。”

    徐清麦一想到他因为自己喜欢吃烧饼特意在家中建了一个土窑后,立刻又觉得可以原谅他了。

    当然,嗔怪的话还是要说几句的。

    “我这次是去人家做客,你以为是跟你去春巡啊,餐风露宿,还需要啃干粮……”

    周自衡好笑的看着她:“……那你倒是别收得那么快。”

    徐清麦挑眉看他,他立刻在嘴上做了个关拉链的手势表示闭嘴,不,表示认怂。

    嘴是不可能闭的。

    半个晚上,他都在叮嘱徐清麦出门在外要小心这个小心那个。

    徐清麦本来听得挺仔细的,也有些小感动,但很快就觉得困了。

    “知道了知道了……我要睡了!”

    “行。”

    室内恢复安静,然后过了一会儿,周自衡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你……”

    “你闭嘴!”

    这下,总算真的安静了。

    第二日一大早,周自衡带着阿软和随喜目送他们上了马车。

    “孙道长,刘道长,保重。”周自衡向孙思邈深深拜下,“还望您在路上帮我照顾四娘。”

    孙思邈作了一个揖:“十三郎放心,老道自然会将她平平安安的带回来。”

    徐清麦看着周自衡一夜之间冒出来的胡茬和眼下的青黑,咬了咬嘴唇。

    在马车快要启程的时候,她忽然喊了一声:“等一下。”

    然后迅速的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噔蹬蹬的往自家门口跑了几步,趁着周自衡还没有完全转身进去之时拉住了他的袖子。

    周自衡讶异的回过头来,然后就被她撞了个满怀。

    徐清麦重重的的紧紧的拥抱住了他,踮起脚将自己的头埋在了他的肩膀上。

    “我很快就会回来的。周自衡。”她在他耳边悄声道,“回来后,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她又立刻松开,然后噔蹬蹬的跑了下去,钻进了马车。

    周自衡本能的伸出手想要拉住她,结果她的软罗袖袍如流云一般从他的指尖溜走,只余下一抹轻柔触感。

    还有怀中与耳边若有似无的蔷薇香在提醒他刚刚并不是自己的臆想。

    马车早已经启动,离开了大家的视线范围/

    周自衡怅然若失。

    他发现,在此刻,他就已经开始陷入了想念之中。

    徐清麦上了马车后脸色还有些嫣红,不敢看薛嫂子和刘若贤的表情,生怕她打趣自己。

    不过,两人显然都很识趣,神色自然,尤其是薛嫂子,眼观鼻鼻观心,非常有仆人的本分,绝不多问一句,多说一个字。

    马车很快就到了东山渡,陆家的船已经在渡口等着他们。

    这次虽然是与孙思邈一起去与其他杏林中人谈医论道,但前些日陆存中知道之后便盛情邀请他们去陆家做客。

    这次不单单只是说说而已,而是很正式的送来了帖子,而且还是陆家家主亲笔所写。

    徐清麦当然知道自己没那么大面子,这应该主要是给孙思邈孙道长的。两人一合计,便应了下来。

    陆家在江南尤其是姑苏城经营几百年,有他家照顾,很多事情会方便不少。

    果然,接了帖子并定下时间后,徐清麦就发现整个旅程基本不用自己再操心什么,陆家自己的船也无需中转或换乘,从东山渡一直往西至燕子矶再顺着长江东下,不过一天半的时间就看到了姑苏的城墙。

    她本以为马上要下船然后换马车了,却没想到那船根本不带停的,直接换了一条水路,十几分钟后就停在了陆家庄园自己的渡口旁。

    在船上的时候,就看到白墙黛瓦,房屋层层叠叠,几乎绵延了数里。

    她本以为这是个镇子,却没想到船上的陆家下人笑了笑:

    “不,这就是咱们陆氏的庄子。这里面,住的都是陆氏子弟。”

    他又指了指周围,语气中带着骄傲,“这附近的田地,娘子能够看到的地方,也都是陆家的。”

    徐清麦这才意识到自东汉末年至今,一直兴盛从未中落的顶级世家、名门望族的真正模样。

    最重要的,或许就是要人丁兴旺。

    她估计这一片庄子里住着的陆家子弟,估计就要上千人了。

    下了船,陆存中已经在等候。

    第059章 第 59 章

    “家主本来要亲自来迎接孙道长, 结果被刺史临时叫到城里去了。”陆存中向孙思邈致歉,“还望道长见谅。”

    孙思邈自然不在意。

    他内心遗憾的道, 如果能一直不见就好了。最不喜欢的就是与这些士人们虚与委蛇。

    徐清麦这才真正见识到了孙思邈的地位——不仅在民间受到爱戴,即使是在朱张顾陆这样的顶级世家里,也是极为尊贵的宾客。这和他医术了得且拥有巨大声望固然有关系,但也和他曾经出任过前朝的国子博士也有关系。他天然的就被士人们视为“自己人”,虽然这位“自己人”对此并不以为然甚至有些不屑一顾。

    但孙思邈真正的做到了在每一个阶级中自由行走。

    徐清麦此时有点明白了之前孙思邈对自己说的那番话的意思。

    他们坐着马车在陆存中的带领下穿过了整个陆家坞堡。

    陆存中向他们介绍:“以前这里真正有高墙营垒,甚至还有垛口与射洞。不过在几年前,为了显示我陆氏对朝廷的忠心,这些就都被拆除了。”

    徐清麦好奇的向外张望,在路过某些地方的时候还能看到一些残存的痕迹。比如角落里那几座或许是故意或许是忘了而被遗留下来的瞭望台。在乱世的时候,这些东西可是真正的利器, 配合着族中所养的部曲, 便能庇护族人们在这片坞堡中存活下来, 甚至还可以在高墙之内正常的劳作种地、读书进学。

    她心中暗道,难怪这时候的人都喜欢聚族而居, 并且会羡慕这些出身于大家族的人。后者在乱世里的存活率要远远的要高于普通的百姓。

    如今, 陆氏坞堡虽然已经主动的撤去了军事性质,但大多数的族人们还是住在了一起。

    一路走过来, 徐清麦先是看到阡陌交错, 一派田园村舍的美好风光。而再往里走,大的宅院逐渐多了起来,依河成街、桥街相连,偶有过路行人也皆轻声细语、进退有度, 宁静中隐隐的透着繁华以及秩序, 世家气象扑面而来。

    陆存中先将他们送到了客舍,陆家的客舍直接是每位客人一个院落, 且有专门的仆佣服侍,甚至还带着自己的小园子。他们一行五人,分开男女住了两处院落,正好挨着,豪气之举看得徐清麦在心中啧啧称奇。不过,她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前世参加的高规格会议很多,也住过很多五星级酒店,因此泰然处之,淡定自若。

    孙思邈与刘神威更是不在意这些,他们修道之人,不问俗事。

    只有刘若贤有些呆呆的,甚至魂不守舍,但这绝不是因为见识到了世家的富贵迷人眼,而是因为她在船上的时候就得知了原来自己已经相处过一段时间的孙道长竟然是孙思邈!

    天啦,孙思邈!

    你敢相信?而她居然跟着孙道长一起上过好多次课!

    况且,现在自己的老师正在跟着孙道长学习医书,那是不是可以讲,自己是孙道长的徒孙?

    这个认知让刘若贤这两天一直都是飘飘的,连下了船都没有变好。她在想,等回到江宁县之后,一定要让自己父亲去看一看,刘家的祖坟是不是冒青烟了?

    她怎么就那么幸运呢!

    徐清麦自然意识到自己学生的不对,不过她对此表示宽容,毕竟自己那时候也是这样的。

    给她一些时间吧。

    他们在客舍中稍事歇息了一会儿之后,便有下人前来禀告,陆家家主回来了,请客人正堂一见。陆家家主大约四十多岁的年纪,保养得非常好,面白长须,气质温润不凡,称得上是一位中年美男子。

    他待人十分和气,即使是面对刘神威与徐清麦这样的年轻人也并不倨傲。在听到徐清麦是最近传闻正盛的那位女神医时,他有些惊讶:“没想到徐大夫竟然如此年轻!”

    他以为徐清麦是拜了孙思邈为师,便笑道:“徐大夫如今得遇明师,想必以后更是会闻名于天下。”

    徐清麦刚想要谦虚两下,孙思邈却开口道:“陆家主是抬举老道了。事实上,徐大夫另有传承,与我之医术并不相同,但十分精妙。我与徐大夫,是相互切磋,而非传道受业也。”

    徐清麦愣了一下,她向孙思邈学习传统医术,其实说是他的半个弟子并不为过。她原以为这次孙道长也会这样向大家介绍她,应该会省事不少。

    陆家家主一惊,没想到孙道长对这位女医的评价如此之高,默不作声的打量了她两眼后,又在心中把对她的重视度调高了两级,然后笑语晏晏的恳请徐清麦为家中女眷看诊,尤其是几位有眼疾的老太太。

    徐清麦自然是应下。

    陆家主听闻这次孙思邈过来是和其他名医们谈医论道的时候,十分感兴趣:“难怪这几日姑苏城内来了诸多名医,原来竟然是为了此事而来。我早该想到的,除了您之外,天下杏林中还有谁有如此威望?”

    “陆家主谬赞了。”孙思邈抚了抚长须,呵呵笑道,“不过是同行们觉得有此机会可以聚在一起,颇为难得罢了。”

    “假若诸位没有选好地方,陆家倒是有个园子”陆家主热情的提出邀请。

    谁不想多结交一些名医呢?

    孙思邈应承了下来,有人主动奉上场地,何必要推辞?

    一时之间,宾主尽欢。

    陆家主又道晚上为几人举办了接风筵席,寒暄了几句之后,几人便告辞了。

    出来后,徐清麦问孙思邈,眼神中带着几分幽怨:“道长为何不认下我这弟子?是觉得我不够资格做您的学生吗?”

    刘神威轻咳了一声,也帮着问:“是啊,师父,我不介意多一位师妹。”

    孙思邈看向徐清麦,奇道:“四娘早有师门,还能另外拜人为师?”

    讲医书和教她医学没关系,但拜师一事他的确没想过。

    “我的师门不讲究这个,”徐清麦没想到是这个缘由,她义正词严的道,“就好比,我的师父是希波克拉底,解剖学的老师却是维萨里,血液循环学的老师是哈维,微生物学的老师是巴斯德”

    这些医学史上的奠基人都可以称得上是她的师父。哪一位医学生不是他们的学生?

    刘神威听得瞠目结舌:“这,这这样也行?”

    纵使是眼界开阔如孙思邈也不免陷入到了震惊之中:“四娘的师门竟如此独特?”

    之前因为这边不成文的忌讳,他其实在与徐清麦聊天的时候很少会去主动的问到她的师门,更不会问那边的一些教学情况,只知道她的师门十分开明,并不藏私。而徐清麦也因为某种原因,很少主动提到这些事情。

    于是,就形成了现在这般场景。

    徐清麦正色向两人解释了一下关于“医学院”的概念,在她的描述里,希波克拉底相当于医学院的院长,而每一位医学院中的学生都需要学习不同的课程,这些课程由不同的老师担任。待学生们从医学院毕业后,才算是成为了一名正式的医生,可以看病治人。

    孙思邈问:“那学生从何而来?”

    “自然是考进去的。”徐清麦道,“只要有人想成为医生,可以参与医学院的招考,通过考核后就能进去了。”

    刘神威:“可限士族庶族与平民?”

    “不限。但是需要识字,能看懂书籍,有一定的文化基础。”

    刘神威眼神奇怪的看着她:“可四娘,你说你是随着一位番僧学的医术”

    徐清麦:

    靠!编来编去把自己给编到坑里去了!

    她眨了眨眼睛,急中生智:“对啊,我是跟着老师学习的,但是他用的也是学院内的教材,所以也就等于我也是其他老师的学生。”

    刘神威觉得哪儿不对,但又想不出来到底哪儿不对。

    孙思邈倒是没有刨根问底,他悠然神往:“医学院这倒是有些像前朝所设置的太医署,太医博士负责传道受业,而学生们还需月考、季考、年考”

    他将前朝太医署的一些制度告诉两人。

    原来,前隋的太医署已经有了这样的教学制度,只不过教导的课程与徐清麦所说的医学院有所不同,分别为药、医、针、按摩与咒禁。在太医署中的学徒,需要参与诸多考试后才能顺利结业,拿到医师、医生和医工的不同称号,而若是学满9年没顺利的结业,就会被勒令退学。

    “当时,很多名医荟聚在太医署,比如写出了《诸病源候论》的巢元方巢大家就是医学博士。”

    孙思邈说起来还觉得有些遗憾,他辞官那会儿还没有太医署呢,不然高低要去见识见识。

    徐清麦惊道:“这很像医学院!”

    “确实。”孙思邈颔首,“不过当时能去太医署的学徒们也都是世家子弟,尤其是那些医学世家的子弟。而自从炀帝横征暴敛,让天下陷入到了混乱之后,太医署的这项职能也就名存实亡了。”

    然后迅速的回归到了之前一盘散沙的场面。

    刘神威凝眉:“师父,只收世家子弟恐怕也是没有办法,普通百姓大多不识字,恐怕连医书都看不懂。”

    徐清麦点头:“不识字,就有可能没有逻辑,也没有阅读理解的能力。培养这样的能力,往往需要很长时间。天生聪慧之人,不过万里挑一。”

    即使是后世,要考医学院,也是需要高分的。

    孙思邈叹了口气:“的确如此。”

    “除非朝廷能够推动全民教育,让大部分的人都能够从小识字”徐清麦喃喃道,继而摇头失笑。

    所以说,任何事情都是一环扣一环。想要发展到后世这样的生产力,少了哪一环都不行!

    不过,在知道前朝居然就有了这样类似的制度,也让她变得乐观起来。不管怎么样,这都是一个巨大的进步,或许在有了她的参与下,这个进步会变得快一点。

    她也明白了“自上而下”的力量。

    孙思邈在思考过后,也很乐观:“看来,太医署这样的形式,的确是最适合大量培养医学人才的形式。有了前朝的例子,本朝或许也会跟上。”

    “而且,”他捡起之前的话题,“既然你这次是扬名来的,那就不要托为我的弟子。你要弘扬的,恰好就是你那些与众不同的医术和理念。”

    “四娘,”他看向徐清麦,意味深长,“新朝初立,百废俱兴,接下来就看你的。”

    这次的谈医论道就是极好的机会。

    徐清麦郑重的点点头:“我知道了,道长。”

    但很快,她在陆家就迎来了小小的挫折——在晚上的欢迎筵席上,孙思邈和刘神威由陆家主以及陆氏正房的一些核心子弟们招待,而她和刘若贤则被分在了女客的这一侧,由陆氏的一些女眷出面招待。这里面包括了陆家主的夫人以及陆存中的姐姐和母亲等。

    看,身为女性,她要迈过的槛总是比其他人要多一道。

    不过,徐清麦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区别,因此并不气馁。她在筵席上获得了陆氏女眷们的友好与热情——毕竟,这位徐大夫不管是穿着还是言行都十分的得体,让她们如沐春风,愿意与之结交并吐露出自己的一些身体隐秘。不过是一个晚上,徐清麦就和其中多位商量好了看诊的时间。

    因为谈医论道的时间最终还没定下来,于是在接下来的两天里,徐清麦就带着刘若贤为这些女眷们看病。

    不得不说,优渥的生活就是一些疾病的天敌。这些世家女子的疾病,比如妇科疾病的发病率就远比平民女子们的低很多。但身为女性,大家的烦恼其实都是差不多的。

    “若是能有某种可以避孕的药就好了。”某位三十出头刚生了自己第四个儿子的女眷向她大诉苦水,“徐大夫,我是真的不想再怀孕了,再这样下去,我都打算给他娶上两房良妾放在家中。”

    他赶紧去折腾别人吧,别来折腾她了。

    徐清麦听得咋舌,但又不得不表示理解。

    在这个时代,怀孕对女人来说可不单单是代表着身材走样,而是切切实实的在过鬼门关。另外,怀孕给身体带来的损伤也没办法得到科学的恢复。此时也没有什么避孕的手段,于是很多贵夫人甚至是有钱的商人妇,都会主动给自己的男人置上一两房妾室或者是通房。

    谁愿意生就谁生去吧!

    这无关夫妻感情,而只关乎自己的性命长短和生活质量。

    徐清麦轻咳一声:“其实,如果是在安全期的话,受孕的几率会大大的变低”

    那名女眷立刻抬起头来:“还请徐大夫好好的讲讲。”

    徐清麦对她讲了安全期以及其他的一些妇科乃至儿科养育的科学常识,那名女眷听得极为专注,走的时候简直要视她为知己,抓着她的手道:“徐大夫,果然咱们女人就是需要有自己的大夫。其他大夫哪能懂得咱们女人的苦呢?”

    她回去之后,给徐清麦好好的宣传了一番,以至于之后来徐清麦院落中找她看诊的女眷更是络绎不绝

    这几天姑苏城里,迎来了很多新面孔。

    当然,姑苏本就是江南地区最繁华的城市之一,也是商贸中心,人来人往并不稀奇。只是,这次来的这些人似乎并不是行商,他们大多带着随从,儒雅斯文,一眼看过去就是名士风范。

    他们有的出入世家宅邸,有的下榻于城中客栈,有的时候,也会在城中一些场合相遇。

    “李兄,竟然是你!我刚还以为是我看错了!”

    有这么两位就在酒坊中遇到了。

    “没想到你我一别,竟然就是三年。不知这三年,张兄过得可好?”

    “哎,还不就是那样”两人落座寒暄了几句,随即转入正题,“李兄从高阳而来,可是为了那件事?”

    正巧有人坐在旁边独自饮酒,听两人说话听得津津有味,听到这里不免起了好奇之心,又有点不满。那件事是什么事?就不能坦坦荡荡的说清楚吗?

    还好,那位李兄解决了他的疑惑:

    “自然是。孙思邈孙道长要邀人于姑苏城谈医论道,这可是难得一见的事情!就算是再远也得赶过来啊!怎么,张兄来姑苏也是为了此事?”

    “自然是!不单单是你我,今日我还看到了东海的徐朗徐子望,还有”那人列举了好几个名字,皆是如今杏林里大名鼎鼎的名字。

    旁边正在偷听的人愣住了,酒碗中的酒液流到了桌上他才清醒过来。

    孙思邈孙道长?谈医论道?

    他赶紧拿袖子擦了酒液,竖起耳朵来听,生怕自己错过一个字。

    那位李兄苦笑:“我还以为只有我一人消息灵通,没想到大家都知道了!”

    “原本孙道长只邀请了姚氏的姚菩提和许氏的许仕粱,可如今你看,这姑苏城里面天南地北的名医们,几乎不下二十之数!”

    “这可真是难能一见的盛会啊!”

    “是啊,只是如今人多,不知咱俩能不能挤进去?李兄可知具体的地点与时间?”

    “听闻孙道长与人约定是后日,地点嘛,就是姑苏陆氏城中的园子里。到时候咱们直接去递拜帖好了,说不定孙道长宽容,能让咱们也进去听听。”

    “行,那到时候李兄千万要叫上我一道。”那张兄又说起自己探听到的最新消息,“听闻钱太医也到了姑苏,但不知是真是假”

    两人就谈医论道的事情聊了半天,最后转到自己近期遇到的一些病患病例上,然后又聊到来江南后听到的一些新闻。

    “我听闻如今江南有一女医,一手华佗之术出神入化”

    见他们聊起了这件事,旁边的人就不怎么感兴趣了。女神医嘛,无非就是那位徐娘子,他之前都听过无数遍了。他站起身来,喊来小二结账,就匆匆的离开了酒坊,然后七拐八拐的进入到了旁边的水巷里,又进入到其中一家毫不起眼的小医馆之中。

    “姐夫!姐夫!”

    有人从里面走出来,皱起眉来:“呼呼喝喝的,像什么样子!”

    “哎呦喂,您还有空在这儿挑剔我,”那人翻了个白眼,“亏我还好心的来给你送消息。和你们杏林有关的消息。”

    “你能有什么和杏林有关的消息?”

    那人得意的一笑,将孙思邈到了姑苏城和他即将与人谈医论道的事情告知了自家姐夫。

    他姐夫叫侯远道,也是一名大夫。所以,他在酒坊中听到了这件事的时候就极为上心。

    侯远道震惊的问:“你说的可是真的?”

    “自然。”他将酒坊里那两位客人的对话原原本本的复述了一遍。

    侯远道跌坐在椅子上,喃喃自语:“姚菩提,吴兴姚氏,姑苏许氏还有,东海徐氏,高阳李氏”

    侯远道是自学成医,他从小跟着人念过几年书,后来得到了一本医书,如获至宝,自己研习了几年后便成为了一名草泽医。而他刚刚念到的那些名字都是那些他可望而不可及的人,皆为世家医。

    侯远道心事重重,即使回到家吃饭也是魂不守舍。

    妻子问他,他便将这件事告诉了她。

    “你想去?那便去呗。”

    侯远道叹了口气:“哪有那么简单。且不说我毫无名气,不过是小小草头医。且我非士人,根本登不了陆氏的门。”

    草头医,在很多杏林中人来看,根本算不得是正儿八经的医生,位于鄙视链的最底端。

    他的妻子倒是乐观很多:“你管那么多?反正去陆家门口碰碰运气,说不定还能碰到孙道长呢。听闻孙道长待人宽仁,为人诊病从无门第之见。如今又是太平天下,你只是去陆家园子门口等,他们还能抓着你打一顿不成?”

    侯远道被妻子说得有些心动,但很快又变得怯懦起来。

    他自嘲一声:“算了算了,这样的盛会和我们草头医又有什么关系呢?何必去自取其辱?”

    “切,随你。”

    姑苏城中因为他们的到来而引发的风起云涌,徐清麦在陆家毫无所知。

    在谈医论道盛会到来的前一天,她被邀请去参加了顾家的赏春宴——朱张顾陆的那个“顾”。说是赏春宴,但其实就是借着这个机会,为顾家的女眷们看诊。

    徐清麦也一开始并不理解为什么看诊这样很正常很理所当然的事情,一定要套上一个优美的说辞和名头。

    倒是薛嫂子道出了其中玄机:“娘子又不是真正坐堂的大夫,而是正儿八经的官娘子,如果直接了当的前来请您去看诊,是一件非常失礼非常冒昧的事情。顾家这样的世家,自然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而邀她去赏春,顺便再请她看诊,就顺理成章了。

    就像是当初陆家邀请她,在帖子上也是请她来姑苏小住,而丝毫未提看诊之事是一样的。当时她还嘀咕了一句,怎么这么文绉绉的。

    直到此时,徐清麦才恍然大悟。

    在这些世家女眷的眼中,她周家妇的身份是位于她女医身份之前的,所以才会觉得直接邀请她出诊是一种对她的冒犯。

    她耸耸肩,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希望在今后,这样的情况能有一些转变和改善。

    而这次,到了顾家,该赏的春还是要赏,该寒暄的也还是要先寒暄。

    不得不说,世家们几百年沉淀所带来的审美毋庸置疑。行走在顾家的园子里,徐清麦只觉得心旷神怡。当日还下了蒙蒙细雨,粉墙黛瓦的亭台楼阁,水榭长廊在垂直绿柳和紫藤石榴芍药中若隐若现,配上或撑着油纸伞或戴着遮雨帷帽的襦裙美人,真是道不尽的江南好风景,让人流连。

    只不过,这样的闲适心情在系统所带来的刺耳警报声中变得荡然无存。

    事情要从半个时辰前说起。

    当时,徐清麦与顾家的几位女眷正在水榭中说话,顺便问了一下她们的身体情况,以便为待会儿的问诊收集一些资料。这时候,水榭外响起了两道声音。

    年长一些的声音和蔼提醒道:“下雨天路滑,你小心一些脚下,可千万别滑倒了。”

    另外一道声音比较娇柔,轻笑道:“知道了娘,您就和他一样啰嗦。”

    满满的撒娇意味,显然是一位被娇宠着的世家娘子。

    年长者佯装生气道:“行了,我好意提醒你,却说我啰嗦。”

    “哎呀,我和您说笑呢”

    声音越来越近,两道身影走入水榭,徐清麦定睛望去,却是一位身穿紫衫的端庄夫人以及一位身穿绛红罗蹙金绣半臂与曳地绫罗裙的年轻貌美娘子。

    还没待她从欣赏美人的心境中回转过来,忽然就听到脑海里响起系统冰冷的警报声:

    “检测到危急病患一位,检测到危急病患一位,抢救成功奖励积分200。”

    徐清麦脸色大变,倏地站了起来,死死的盯着这两位刚走进来的娘子。

    先是震惊,然后是不解。

    等等,系统,你是不是出什么问题了?这两人看上去很健康,很正常啊?!哪儿危急了?

    这时候,所有人的视线都投向了她。

    第060章 第 60 章

    至今为止, 徐清麦的系统只响过一次紧急警报,那是在草市的时候, 赵孚张力性气胸,如果不立刻实施抢救的话他很可能在十分钟之内死亡。

    而之后,王树阑尾炎重症,如果不手术那很可能在两三天之内就会引起腹膜炎以及各种一连串感染而死亡。但即便如此,系统也没有给出紧急警报。

    所以她判定,只有紧急的需求立刻进行抢救的病患,系统才会给出提醒。

    可是现在,在那两位女眷进来后,徐清麦却清楚仔细的听到了系统给出的警报,而且, 给出的积分是200分!

    在给王树做了开腹手术后, 她都只得到一百分!

    这是不是意味着, 现在出现的这位病患,她的情况甚至比王树还要更加的复杂更加的难搞?

    可问题是, 不管徐清麦再怎么盯着她们看, 都依然只能看到两个正常的健康的人站在自己面前,而且她们笑语晏晏、貌美如花, 这哪儿像是什么有病的样子?

    而显然, 她的失态引起了大家的注意。

    “徐大夫这是怎么了?”有女眷好奇的问道,并好心的给徐清麦解了围,俏皮笑道,“可是看到我们顾家远近闻名的美人儿, 都忘记说话了?”

    徐清麦回过神来, 扯开一抹微笑:“啊是啊,一时竟没忍住, 让大家看笑话了。”

    她一边看着那两人,一边脑子里正在高速运转,想着这到底什么情况?

    难不成她们马上就会脑梗?心梗?主动脉夹层破裂?一时之间,无数个能在十几分钟之内就迅速导致人死亡的疾病名称在她脑海里呼啸而至。让她胆战心惊。

    以上这些,她都救不了

    但表面上,水榭中一切如常。

    刚刚进来的那位年轻美人儿闻言露出笑容,真是回眸一笑百媚生。

    她柔柔道:“婶婶可别笑话我了。徐娘子貌美如天上云霞,婶婶在她面前如此夸我,可真是羞煞我了。”她扑闪扑闪的眼睛看向徐清麦,惊叹道,“徐娘子,没想到你竟如此年轻。”

    她原本以为会给人开腹取肠的徐娘子会是一位表情寡淡、性格严肃的老练妇人,就像是曾经给她看过诊的那几位女道士一样。却没想到徐娘子竟然和自己差不多年纪,而且容貌昳丽,虽然穿着并不算出众,但气度大方,看上去十分出色。

    顾家的那位婶婶给徐清麦做了介绍。

    原来,进来的这两位却是母女,年长的是顾家二房的夫人,而年轻的是二房的长女,以美貌而在姑苏城中闻名的顾三娘子。顾三娘子在去年嫁给了张家的长子,今日正是因为徐清麦来了顾家,所以特意被惦念着女儿的顾二夫人叫回来的。

    “三娘自从被确诊有孕之后,身体就一直不是很舒服。”顾二夫人有些愁人,“虽然张家也有自己的大夫,但哪儿能比得上徐娘子您呢?烦请您给她看看,这胎到底情况如何?”

    徐清麦没有注意她的恭维话,而是注意到了她说顾三娘子有孕!

    她的瞳孔不自觉的猛烈收缩了一下,有孕!系统的紧急警报!这两样连在一起给了她非常强烈的不详预感。

    不过,在看到顾三娘子年轻甚至还带有一些天真懵懂的面容时,徐清麦表现得很平静,她温声问了顾三娘子一些问题。比如什么时候停止的月经,有什么不适等等。

    这些问题,有一些涉及到女人的隐私,顾三娘子只和自己的娘亲与乳娘等人聊过,即使是与张家的大夫也都没有聊那么仔细。但面对徐清麦的时候,可能因为她也是女人,也因为她的神态自然,顾三娘子也就回答得很详细。

    “有的时候,我会觉得下腹有些疼痛。”她蹙起眉,看得人都觉得心疼,“而且昨天的时候,下面还有一点点出血”

    顾二夫人惊叫起来:“你这孩子怎么没和我说?!早知道你就在家躺床上养着了,真是个不省心的!”

    顾三娘子娇嗔道:“娘,我都躺了半个月了!”

    停经超过半个月,下腹有疼痛,阴/道还有出血,徐清麦笑都笑不出来了。

    她高度怀疑顾三娘子是宫外孕!

    她让顾三娘子到室内,躺下来检查一下。这时候大家都注意到了她的严峻神色,开始变得安静起来。除了那个比较亲密的婶婶之外,其他人也都识趣的提出了离开。

    顾二夫人和顾三娘子两人尤为忐忑。

    “是这里痛吗?平日有没有酸胀感?”

    “你这些天有没有觉得头晕眼花?有没有昏倒过?”

    “是第一胎吗?有没有不良孕育史,哦,意思就是有曾经小产过吗?”

    随着这些问题的逐步深入,顾三娘子咬住了下唇,她求助的看向自己的母亲。

    顾二夫人紧紧的抓着女儿的手,在犹豫了再三之后,索性直截了当的问徐清麦:“徐大夫,三娘的这一胎是不是不太好?”

    顾三娘子的眼睛里已经充满了水雾。

    徐清麦叹口气,即使这边没有B超,她几乎也已经可以确定顾三娘子是宫外孕。其他诸如流产、黄体破裂甚至急性阑尾炎这样的情况也会出现类似的症状,但是因为不危及生命,大概率不会引发系统的警报。

    唯有宫外孕,即使在后世也会被要求立刻住院处理,生怕一个不小心就危及到患者的性命。

    她在斟酌要怎么和患者说。

    “这一胎,我怀疑胎儿长错了位置”徐清麦换了种表述方式,她想了想,让旁边跟着的刘若贤从箱笼中拿出了纸和碳笔,打算用图画的方式让她们理解如今的状况。

    “这就是咱们女人的子宫……”她画了一个大概的形状,“原本胎儿应该是在子宫之中孕育,然后从产道中分娩而出。但现在,我怀疑你的情况是,胚胎并没有进入到子宫,而是落在了宫外。我们称这种情况为宫外孕。”

    顾三娘子的脸色变得雪白。

    顾二夫人艰难的开口问:“徐大夫,这种情况,孩子是不是保不住?能不能让它回到这个宫里面去?”

    徐清麦解释的方式很直接很清晰,但完全没有接受过这方面教育的她们依然无法理解这代表了什么,甚至还只是担心孩子能不能保住。

    “当然保不住。而且,现在要担心的不是胎儿。而是你自己的性命!”

    徐清麦一旦进入到工作状态,声音就很冷静,在顾三娘子听来甚至还有几分残忍。她看到她的嘴唇一张一合:

    “这就像是一棵种错了地方的植物,当你肚子里的胚胎成长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它会导致你的输卵管破裂从而引起大出血。到时候,如果抢救不及时,就会引起死亡……”

    顾二夫人惊呼出声,紧紧的捂住了自己的嘴。她原本只觉得女儿这胎似乎并不怎么稳当,却没想到会这么严重。

    “徐大夫,那要如何救治?”

    徐清麦顿了一下:“如果确认是宫外孕,那必须开腹进行手术,将胚胎剥离。”

    水榭中顿时响起了一片抽气声。

    从几人的眼神中可以看出来,徐清麦这个诊治方案让她们觉得匪夷所思。

    顾二夫人用指甲狠狠的掐着自己的手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正想要问徐清麦那接下来怎么办,要怎么救治,却看到自己女儿忽然从榻上坐了起来,眼睛泛红,里面的泪水却强忍着没有流下来。

    “徐娘子,你能确认吗?你能完全保证是你说的这种情况吗?”

    徐清麦一怔。

    在没有做B超和任何辅助检测手段的情况下,她能保证吗?

    她的内心告诉自己八九不离十,但她的职业操守以及习惯让她没办法对着顾三娘子说谎。

    “我,我不能保证。”她说道。

    就像是后世很多患者和家属都会追问说,你能保证他的手术完全安全毫无风险吗?

    不,她当然不能保证。

    任何事情,都有概率。

    甚至,徐清麦也陷入了自我怀疑之中。若是顾三娘子真的就是那千万之一甚至万分之一的小概率,就不是宫外孕怎么办?

    到时候如果她已经躺在了手术床上,剖开肚子发现不是然后又缝回去吗?

    她对顾三娘子摇摇头,重复了一遍:“我无法保证。”

    顾三娘子倏地从榻上爬了起来,穿上了鞋子,脸上有着薄红,那是怒气使然。

    “那你凭什么说我的孩子保不住?凭什么断定我会有性命之忧!”她气极了,冷笑两声,“你既未为我诊脉,也未为我开方,却出此妄言!我早该知,你不过是和往常那些名医女医一般,不过是沽名钓誉之徒罢了!”

    “娘,我们走!何必和她在此浪费唇舌与时间!”

    “如此信口雌黄之辈,枉为大夫!”

    她气冲冲的走出水榭,顾二夫人看了看徐清麦又看了看她,脑子里乱乱的,转身准备追出去。

    “三娘,你走慢点儿!”

    徐清麦喊住她,神色严肃:“顾二夫人,我并非危言耸听。宫外孕极易破裂,若是这两日有任何不对,请千万千万及时送她就医。”

    “哎,哎!”顾二夫人看了她一眼,应了下来,她嘴唇蠕动想要说点什么但最终只是狠狠的跺了一下脚,就追了出去。

    这都是什么事啊!

    顾三娘子冲出了水榭,她虽然生气却并不敢走快,生怕腹中孩子真有个万一,因此很快就被顾二夫人追了上去。

    “你走慢点儿……”顾二夫人胆战心惊的。

    “阿娘,你理她作甚!”顾三娘子越想越觉得徐清麦就是在诓她,“我素来身体康健,这胎虽然怀相不好但您看看我现在,也一切如常。怎么就危及性命了?

    “姑苏城中的大夫都说我这胎可以保下来。她讲保不住就保不住?还开腹?!您听听她这语气,不是危言耸听是什么?而且,她既不能保证又让我开腹……这简直是,简直是荒谬!”

    顾三娘子狠狠地道,越说便越觉得自己是对的。她用手抚着自己的腹部,咬紧了下唇。这可是她和郎君的第一个孩子!

    怎可说不要就不要?

    顾二夫人的心态就比较摇摆。一方面她看着自己女儿觉得她的确和常人无异,怎么看都不像是有性命之忧的样子,一方面她年轻的时候也曾见过因为难产血崩致死的妇人,因此很是不安。

    她想了想,下定决心:“孙思邈孙道长也在顾家。这样,你今日别回张家了,就留在家里。明日我们去请他为你把把脉。”

    孙道长肯定比这徐娘子厉害,他诊断过之后若是没问题,那大家就可以放心了。另外,留她在娘家住下来也是想着张家的宅子离陆家比较远,而顾家却在陆家隔壁,到时候万一真有什么事情也好立刻去求医。

    当然,这个原因就不能对自家女儿说了。

    顾三娘子应了下来:“好,我听娘的,那我让他也来陪我。”

    说到自己夫婿时,她娇美的脸上出现了神采。

    水榭内,徐清麦神色凝重。

    宫外孕到了顾三娘子这个阶段,随时都可能破裂,即使是打个喷嚏都可能引发。或许,也这是系统示警的原因,它太难以捉摸。而如果破裂引发大出血的话,手术并不算很难,只是万一要输血,那她就束手无策了。

    所以,最好的解决方案就是趁一切还没未开始的时候就果断手术剥离。只不过,顾三娘子并不相信或者说不愿意相信,那她总不能绑着让顾三娘子躺上手术台吧?即使在后世,患者本人不同意的话,她也根本没有任何办法。

    徐清麦重重的叹口气。

    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悲剧发生,这让她的神思不免有些恍惚,即使回到陆家后也没心情应酬,便让刘若贤将所有邀约一律挡了回去,自己待在室内,进入到了系统。

    系统里的空间一切如旧,没有任何新的提醒。

    徐清麦在这个安静的空间里待了会儿,顿时觉得好多了。她在思索系统的急救警报触发的条件,是因为系统升级了所以预警的范围扩大了,还是因为宫外孕随时可能发生不测?

    想了半天没想出什么东西来,徐清麦便不想了。

    她切换出虚拟手术室,然后去掉所有的现代设备,让手术室继续回到“一贫如洗,家徒四壁”的古代版环境,又按照顾三娘子的一些数据设定好了虚拟患者人偶。

    徐清麦打算进行几例宫外孕手术,这或许能够让她的情绪变得安定一些。

    第一次,患者因为大出血得不到输血而死亡。

    第二次,患者因为术中心脏骤停而死亡。

    第三次,患者手术成功,但术后心源性猝死。

    第四次

    第五次

    刺耳的失败提示音一直在虚拟手术室里面回荡,徐清麦做到一半的时候简直心烦意乱,最终停下来在旁边深呼吸了好几遍这才慢慢的静下来。

    “她还那么年轻”她想到当时在产科轮转的时候,经历过的一次宫外孕大出血抢救。当时孕妇无意识无自主呼吸无心跳,她都快要放弃了,觉得可能就这样了吧,但是产科主任却坚持再抢救一轮,二十分钟后,孕妇活了过来。

    主任当时挑起眉:“你看,这么年轻,老天爷都觉得她该好好活下去。”

    徐清麦继续站在了虚拟手术室里。

    她摒除掉自己个人的所有情绪,冷酷的道:

    “继续。”

    第二日一早,刘若贤意外的看到自己老师容光焕发,似乎昨日的阴影已经远去。

    “老师看上去昨晚睡得很好呢。”她好奇的道。

    徐清麦问她:“你没睡好?”

    “没有。”刘若贤顶着大大的黑眼圈,一张小脸全都皱了起来,“我一直在想顾三娘子的事情。”

    然后担心到睡也睡不好。

    徐清麦了然的拍了拍她的肩膀:“多想无益,以后这样的事情多着呢,习惯了就好了。”

    外科医生需要共情,但不能太过共情。

    “走吧,今天咱们还有很重要的事情做。”

    今天,是谈医论道的日子。

    孙思邈前几日一直都在与早已经到了姑苏的姚菩提以及本来就在姑苏城中的许仕粱等人联系,他原本只邀请了两三个人,却没想到消息一传十,十传百,最后到了姑苏城的同行竟然有十几二十多个。

    这让他不得不变得更加慎重,重新约定了聚会的时间,而且还接受了陆家借出的园子。

    那园子叫惠风园,就在太湖边上,有很大的正堂和空地,正适合他们这样的聚会。

    孙思邈问她:“四娘紧张吗?”

    徐清麦露出一个笑容,语气中甚至带着一些跃跃欲试:“道长放心,我不紧张,甚至很期待。”

    昨晚在虚拟手术室里被蹂躏了大半个晚上,现在的她只觉得,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关是她闯不过去的?她被打击了一个晚上不都还活得好好的嘛?她都已经开始在没有输血的情况下给人做宫外孕手术了,还有什么能难得过她?

    徐清麦表示自己看开了。

    系统可能也没想到,它竟然还能起到这样的作用。

    当然,若是周自衡在的话,他估计会对徐清麦此时这种美好的精神状态产生某种怀疑

    到了惠风园的正堂后,等了片刻,邀约的客人们如期而至,除此之外,还有下人时不时的拿着门房递进来的拜帖来请示孙思邈。

    孙思邈作为这次聚会的邀请人,一直在不停的和人打着招呼。

    “姚兄。”

    “许贤侄。”

    “哦,东海徐氏?我与你祖父相识,他如今如何?”

    徐清麦与刘神威一起跟在孙思邈身后,既然孙思邈没有主动的向大家介绍她,她就老老实实的先扮演着小徒弟的角色。有些来客对她视若无睹,有些来客颇为好奇,估计是没想到孙道长居然收了一位女弟子。

    这时候,一位六十来岁,头发花白但精神矍铄、面色红润的老者带着两位弟子走入了正堂。

    “孙道长!”他笑呵呵的走过去,与孙思邈见礼,“上次洛阳一别,多年不见,未想到道长还是如此仙风道骨,容颜不改!”

    他都真要怀疑孙思邈是求仙成功了,

    “钱浏阳!”孙思邈露出笑容,还有些惊讶,“没想到你竟然真来了!”

    “怎么?不欢迎吗?”

    两人在前面寒暄,而后面的刘神威悄悄的为徐清麦科普:“这位钱浏阳是巢元方巢大家的弟子,还是前朝与当朝的太医。师父与他算是老相识,关系不错,时有书信来往。”

    徐清麦点了点头,巢元方是当之无愧的大医,写出了《诸病源候论》,孙道长在给她讲医书的时候提到过,并对此颇为推崇。

    “不知巢大家如今身体如何?”孙思邈问道。

    钱浏阳叹一句:“不比道长,家师如今的精力已经大不如前。本来这次家师还想要亲自前来,被我劝阻了。不过,孙道长,这样的事情你竟然不与我等写信”

    他的语气忿忿不平。

    孙思邈苦笑道:“我原本只是想着姚菩提和许仕粱等人在江南,比较方便,谁承想你们一个个的都跑过来了。”

    这真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钱浏阳呵呵笑道:“你孙道长难得下山,还主动现身,如此良机,岂能错过?”

    说起来,这也是个滚雪球式的发展。原本姚菩提和许仕粱收到书信后,决定答应孙思邈的邀约,消息就被身边人给透露了出去。然后姑苏城附近的一些名医们便觉得,也不算太远,不妨来看看。然后待到消息传得更远,周边其他地方的名医们听到这么多人都会去,便也心动了,一个传一个的,最后便造成了如今惠风园中大家济济一堂的局面。

    “倒是无意间凑成了一桩盛事。”钱浏阳道,”不过,你这次却是为何?”

    孙思邈露出神秘的微笑,与老友卖了个关子:“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在场的许多人其实之前都是只听过彼此的名字但并未见过面,这次难得凑到一起,自然要好好的交际一番。因此一直到半个多时辰后,大家才依次落座。

    弟子们都是没有自己的位置的,而是站在自己老师的身后。那么,有自己单独位置,而且是在场唯二女性之一的徐清麦就获得了大量的注视。

    剩下那位女性是刘若贤,正乖乖的站在她的身后。

    她是谁?不是孙道长的女弟子吗?

    所有人都这样想,有人好奇的想要开口问,却听得坐在最上首的孙思邈开了口:

    “老道原本只想与友人谈医论道,闲聊一二,承蒙大家看得起,从各地纷纷赶来姑苏,不胜感激。”他起身作了一个揖。

    这下大家也顾不得追问了,纷纷站起来回礼。

    有人喊道:“孙道长,您想要与人谈医论道,即使是远在天边,我们也要赶过去的。”

    他话音一落,便响起了一片愉悦的轻笑声与附和声,即使是原本对医家不以为然的许仕粱都露出了轻淡的笑意。

    孙思邈也笑了起来,道:“在座诸位都是天下杏林的栋梁之材,有如此求道之心,何愁医学不盛?不过,此事突然,老道事先并无太多准备,只是怕诸位到时候觉得白来一场”

    姚菩提笑道:“要什么准备,咱们能坐在一起就已经难得的盛事了。”

    他本就是和气之人。

    许仕粱却道:“孙道长,您平日隐居不问世事,往常即使是来江南也少有如此之举。想必这次,您是遇到了什么事情,或者是有什么新的发现这才与我等写信?”

    孙思邈点头道:“的确是。”

    他刚想要开口说话,却被钱浏阳制止。

    钱浏阳看了一圈堂上坐着的人,露出老顽童一般的笑容:“咱们难得一聚,何必如此急匆匆的就步入正题?老朽倒有一个提议。”

    他是巢元方的弟子,而且本身也负有盛名,又是太医,在座的人自然听从。

    “钱公有何提议不妨直说。”

    “正是,在下洗耳恭听。”

    钱浏阳道:“我见大家都带了弟子们前来,那我等为何不先考校一下这些年轻人的本事?看看他们学到了多少,又是哪家调教弟子的功夫最厉害?”

    他这话一出,所有人都面面相觑,然后又开始兴奋起来。

    弟子们有的跃跃欲试,有的却面色发苦。

    “这倒是有意思。”姚菩提眼睛一亮。

    其他人也都纷纷点头:“这个提议果然好。”

    在场众人都是名医,但除了孙思邈与钱浏阳之外,谁排第一谁排第二却是没有定论,说白了,谁都不服气谁。若是自己下场比试,那难免失了身份,但若是派弟子上场,那就不一样了。

    而且,听上去还很好玩很刺激。

    孙思邈看着钱浏阳,失笑的摇摇头:“你啊,还是如此的不拘一格。”

    钱浏阳:“多有趣!”

    孙思邈点头:“的确有趣。”

    他沉思一想,正好也可以活跃一下氛围,让大家变得熟悉起来,对接下来的事情也有利,倒是好事。

    最后,在所有人七嘴八舌的讨论下,对弟子们的考核分为诊病、药材、认穴这三样。

    有人提出疑问:“可现在并无药材,也无病患。”

    “这好解决。”有姑苏城中的名医当即道,“我现在就让人去医馆搬运药材来,想必也有病患愿意来此地看诊。”

    这时,陆家一直在旁边听着的管事匆匆离开,又很快返回,带来了陆家主的指示:“诸位神医,咱们陆氏府库中就有一批药材,可以供大家使用。家主已经吩咐,若孙道长和神医们有需要,可以随时搬出来。”

    徐清麦挑眉,这位陆家主倒是大方得很。

    这下就更简便了,药材是现成的,可以立刻就开始比试,无需等待。

    所有人都行动起来,有人自告奋勇的去整理药材,有人开始挑选参赛的弟子。

    孙思邈招手叫来徐清麦:“你也参加吧,和神威一起。”

    徐清麦转了转手腕,爽快的应下:“好!”

    两刻钟后,惠丰园正堂前的空地上,一场别开生面的药材辨认赛开始了。

    钱浏阳好奇的看向徐清麦,刘神威他是认识的,这女子他却是第一次见。

    “孙道长,这是你新收的女弟子?她总不能也是道士吧?”

    孙思邈一笑,高深莫测的道:“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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