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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61章 第 61 章

    惠风园正堂前面的小广场上已经堆满了药材, 有几位熟悉药理的大夫自告奋勇的站出来将这些药材分类。

    孙思邈与钱浏阳等人商议了一下,都觉得今日比较仓促, 便用最简单的方法来考校学生——总共有十七位学生参加比试,那便将这些药材按照难易程度均衡的分为了十七堆,每一堆药材一共二十种,每个学生抽签领一堆,然后站出来辨认就行。

    学生辨认出一种药材便能得到一分。

    徐清麦抽到了第十五号,而刘神威则是第七号。

    刘若贤虽然是在医馆中长大,对药材比较熟悉,但她刚拜师不久,于认穴和诊病这两项并没有什么经验,上场也只有被人虐菜的份, 徐清麦便让她在下面看着。

    比试很快就开始了。

    最先上场的是一位看上去很年轻的, 性格还有几分活泼的男学生。

    刘神威站在徐清麦旁边, 告诉她:“这是姚菩提的弟子,叫高禹, 学医天赋极高, 尤为擅长金针之术。”

    但显然,高禹对药材也很熟悉。

    他看了看摆在自己面前的药材, 一样一样的将它们挑出来, 每挑一样就报出名目:

    “沙参,十年期。”他拿起来闻一闻,又仔细观察,“应该是产自于昌阳县, 可惜抢洗之后应该忘记了盖湿布, 导致有些干,品质有瑕, 只能列为中品。”

    高禹又拿起另一样,长得像是介于老姜和树根之间的一个药材,看了看又闻了闻,甚至还上手掐了掐:

    “苍术。采用的是盐制法,表皮炒得略焦黑了一些,但不影响药性,干湿适合,上品。”

    接下来的十几样药材,从产地到年份再到品相以及炮制方法,他每一样都如数家珍,随手拈来,听得上面坐着的那些名医们连连点头称赞。

    大家都转向姚菩提:

    “姚公收了位好徒弟啊,羡慕啊。”

    “姚公这老师当得的确是高明啊,在下自愧不如。”

    听得姚菩提面色红润,春风得意。

    不过,在场下要同样参加比试的弟子们可就不那么高兴了。

    徐清麦“嘶”的一声,悄悄对刘神威道:“辨认药材需要说出这么多的东西吗?我原以为只要认出是什么药就可以了。”

    她忽然觉得她要亡。

    刘神威显然也没想到,他压低声音:“我觉得他不过是想要炫技罢了,你按照自己的来就可以了。”

    但是因为高禹是第一个出场的,他的做法直接拉高了整场比试的标准。

    旁边有人低声哀嚎:“这让我们上场怎么办?”

    也有人不屑的道:“不过是占了第一个上场的便宜罢了,就好像谁做不到似的。任谁在药房里待个几年,都能做到这个程度。”

    徐清麦好奇的看过去,却被那人冷冷的瞪了回来。

    啧,像只高傲的小公鸡。

    刘神威小声道:“那是钱浏阳的徒弟,叫沈永安,为人最是傲气,向来鼻孔朝天,你别理他。”

    高禹的表现赢得了满堂彩,得到了二十分的满分,他开心的走下来。

    徐清麦对他的印象倒是蛮好的,虽然的确是炫耀了些,但感觉为人天真,毫无城府和恶意,应该是很好打交道的人。

    后面上去的几个人,就明显不如高禹。他们大多只是能说出药材的名字与品阶,但是产地、炮制方法就看得没那么细,有一些还说错了几样药材,被扣了分。

    这也让高禹更显得鹤立鸡群,直到刘神威和沈永安上场后,局面才有所改变。

    沈永安虽然为人傲气,但是手上的确有几把刷子。有的药材他只需要看一眼就能清晰的道出年份、产地与炮制方法等,根本无需上手,所以他的速度比高禹要快了不少,这也让他不禁有些得意,更是挺起了胸膛。

    堂上有人恭维钱浏阳:“钱公教出了一位好学生啊,此子未来前途不可限量。”

    钱浏阳的脸色却淡了下来,轻哼了一声,显然很不满:“心浮气躁!总有一天,他会因此而吃到苦头。”

    看一眼就够吗?就连他自己分辨药材也是需要上手仔细查看的,有的药材甚至还需要自己尝一尝才能真正确认它的品相与药性。药材一事,兹事体大,万一看错了怎么办?

    他很清楚,自己徒弟这么做,不过是为了压高禹一头罢了。

    因此,钱浏阳很是不悦。

    沈永安得到了二十分,满意的昂着头下来了。

    上去的是刘神威。

    孙思邈对刘神威很放心,这孩子从小就跟着他学医,不仅理论知识扎实,而且还经常和他一起下山义诊,实际操作也不差。再说了,他并无太多胜负之心。胜了自然好,败了也能让刘神威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放下骄矜之心。

    徐清麦也不担心,在知春堂的时候,孙思邈教她诊脉,而药材知识大多是刘神威教她的,她知道他的本事。

    果不其然,刘神威也拿到了满分。

    他的风格和高禹有些像,很细致、很踏实,每一样药材都细细看过,即使是最好认也最常见的陈皮与甘草也都不会囫囵略过。

    这也让他在下来后,遭受到了沈永安的白眼。

    他嘀咕了一声:“装什么装,明明一眼就能看出来的东西。”

    徐清麦默默的看了他一眼,觉得此人真是有些聒噪。

    可能是这一眼触怒了沈永安,待轮到徐清麦上场的时候,他皮笑肉不笑的道:“竟然是一位娘子,到时候输了,可别哭,这里可不是后院,哭也没有用。”

    徐清麦顿了一下,忍住想要转过身拿块抹布塞住他嘴的冲动,只是朝他大大的翻了个白眼,然后站上场开始了她的比试。

    每个人分到的药材都是不一样的,但都兼顾了不同的难度,总体来说算是比较公平。

    徐清麦先把自己能百分百确认的那些挑出来。

    她拿起一种小小的白白的圆圆的药材放在一边:“川贝。”

    前世她嗓子不舒服的时候会用川贝炖梨子,他们医院中医科主任给的方子,很有效。而且川贝很贵,买了两次后成功的让她记住了这味药材。

    又拿起一颗长得像是干果核的东西,这个她是在知春堂里认识的:“连翘。”

    据说用来治肿痛很有效果。

    徐清麦并没有像高禹和刘神威等人一样清晰的道出这些药材的其他信息,只是简单辨认了它们的种类和名称,而且可能还认错了几样。

    果然,很快她就听到了自己的分数:

    “错三项,得十七分。”

    徐清麦还挺高兴的,只认错三样,不错不错。

    她轻快的下了场。

    “当归和独活,你搞错了。”刘神威小声的对她说道,“还有你把半枝莲认错成了半边莲,大叶鸡骨草认成了鸡骨草。”

    徐清麦诚实的道:“我觉得它们真的长得都差不多。”

    她是全场唯一一位参加比试的女性,天然就会受到极大的关注,甚至很多人还以为她是孙思邈的学生,调高了自己的期待度,觉得就算是不如刘神威想必也要高于场中大多数学徒的水准吧?结果,他们大失所望。

    姚菩提微微皱起了眉。

    许仕粱悠然喝了口茶:“刚入门的水准罢了。难不成是道长新收的学徒?”

    孙思邈笑而不语。

    而钱浏阳的徒弟沈永安早已经开启了自己的嘲讽模式,他哼笑两声,眼神中带着轻蔑:“孙道长的学生,也不过如此嘛。”

    这一次,开始有人附和他。

    几个学徒本来就妒忌她身为一个女人居然可以拜孙思邈为师,此刻见到她辨认药材的水平竟然还不如自己,心中的那一点点恶意忽然就抑制不住了。

    徐清麦能听到自己身边响起的窃窃私语:

    “真是给孙道长丢脸。”

    “她到底是怎么混进来的?真的是孙道长的学生吗?”

    “所以我说,女人就不适合学医。她们更适合的还是待在家里面带孩子。”

    “女医也有,但医术好的太少了。”

    “不是少,是基本没有。”

    刘神威皱起眉,转过头去想要和他们辩驳,但是被徐清麦扯了扯衣袖。

    徐清麦挑起眉,轻声道:“别管他们。”

    她今天来这里可不是为了来和这群学徒们来争吵的。他们说什么,对她完全没影响。而且在传统医学方面,她本来也就是个新人,对自己的水平有深刻的自我认知。

    刘神威也想到了什么,收回了自己的念头,愉快的将手拢到了袖子里,继续看场上的比试。

    辨认药材的比试很快就结束了。

    高禹、沈永安和刘神威并列第一,他们三个都获得了二十分。而剩下的那些学生们或多或少的都扣了几分,徐清麦发现自己的分数其实并不是最低的,但是却承担了最多的非议,这也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第二场比试是金针认穴。

    许仕粱本就是姑苏许氏,他的下人早在定下题目的时候就返回了家中,带来了一具小小的铜人。自魏晋时期,皇甫谧写下《针灸甲乙经》之后,针灸就开始迅速的流行开来,并成为杏林中的大热流派,就连太医署也开设了针灸的专科。这种小铜人正是针灸医师们平日用来练习认穴位的道具。

    这场的比试也很简单,每位学徒依次上前,手持金针,主考者道出穴位,他们便需要将金针刺入铜人对应的位置,思考时间只有五秒,过时就算失败,累积失败三次就出局。

    担任主考官的名医迅速报出穴位名:

    “头维。”

    “璇玑。”

    拿着金针的学徒显然有些紧张,但依然找到了这个穴位所在,然后刺了下去——当然,铜人刺不进,只是需要有这个动作。

    主考官嘴巴不停,毫无规律的随机点名:“关元。”

    学徒额头上开始有了点汗珠。

    五秒一过,主考官毫不留情的道:“已累积三次,出局。”

    旁边担任副手的考官正在统计他认准的穴位:“十五个,不错,不错。”

    堂上,他的老师皱眉道:“他平日的水准可不止如此,到底是有些紧张了。”

    其余人笑道:“若是给人看诊的时候紧张,那可不行,尤其是贵人。”

    他的老师悻悻道:“也是,终究还需要磨练。”

    这一场直接按照上一场的出场顺序来,很快就轮到了高禹,而他依然表现得十分出色。

    手上拿着金针的他严肃认真,和之前表现出来的活泼完全不同。他认穴位非常快,几乎是主考官报出穴道名字,他下一秒就能精准的找到铜人身上的对应点。

    最后,他几乎将整个铜人身上的穴位都认完了,才失败了两次。

    徐清麦这才想起来刚刚刘神威说姚菩提最擅长的就是金针之术。

    敢情这才是高禹的强项啊。

    沈永安和刘神威表现得也不错,但最终算下来,沈永安认准的穴位比刘神威少了两个,比高禹少了七八个。

    而徐清麦,她的成绩是二十三,依然位于中游到中下的这个层级。

    这让那些原本期待她在这项比试中表现出一点过人天赋的人们彻底的失望了。

    钱浏阳向孙思邈投去了自己的一瞥,似乎是有些不理解。不过他识趣的没有开口问,因为他知道等待自己的可能还是那句“你待会儿就知道了。”

    钱浏阳在心中吐槽:我再知道也不能抹除她就是个刚入门的新手的事实啊!

    而他的徒弟沈永安扬起了他的下巴,直接一个眼神都欠奉了。

    这女人,不是他的对手。

    他瞄准了高禹和刘神威,心中燃起熊熊战火。

    倒是高禹,他下来后就站在了刘神威和徐清麦身边,并且友好的和他们结识了一下。

    高禹好奇的问徐清麦:“你未学过金针术?”

    他看她拿针的姿势都生疏得很。

    徐清麦点点头:“的确是刚学不久。”

    而且她觉得她没有这方面的天赋,并不打算后续在这上面花费太多精力。术业有专攻,还是把这些交给对此有天赋的人吧。

    高禹又好奇的问:“那你是如何拜孙道长为师的?”

    徐清麦刚想回答,场上最后一位学徒也已经比试结束了,主考官开始宣布成绩,于是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没有意外的,两项综合起来,高禹排在第一,刘神威排在第二,而沈永安排在第三。

    这让沈永安的脸色变得有些不太好看。

    两场比试完毕后,从医馆中请来的几位病人也都来到了惠风园。

    随同前来的那位医馆管事笑道:“他们知道这边有孙道长在,还有钱太医和诸多名医在场,巴不得立刻就过来。这可是撞了大运气的事情!”

    要知道,在场的很多名医都是世家医,根本就不开对外的医馆,只为族人以及亲朋好友诊病。而开医馆的一般也不会经常露面,坐诊的往往是他们的徒弟。因此,管事轻而易举的就找到了愿意前来的病患。

    大家也不耽搁时间,匆匆用过午膳之后就开始了最后一项比试。

    诊病!

    一共三个病人,学徒们依次上前,使用望闻问切的手法,诊断出疾病并给出诊治方法,写在纸上。最后由孙思邈几人来评定他们的诊断结果是否正确,是否详细,再进行打分。

    徐清麦跃跃欲试,她想要看看自己这段时间的学习成果。

    这一场比试在形式上相对枯燥,大家都很安静,可能怕在场其他人偷师,问话也问得小小声。

    大约一个时辰后,终于轮到了徐清麦。

    她见到的第一位患者,是十九岁的男性,自述昨日用冷水淋浴后,今晨起来便觉得头晕头痛,而且身上打冷战,颤抖不已。

    徐清麦温声问过他可有用药,可有出汗,有无口渴等,然后又问了他小便情况。

    旁边的考官神情怪异的看了她一眼,而患者面色通红,但还是磕磕绊绊的回答了她的问题。徐清麦又看过他的舌苔和眼睑、面色后,在纸上写下自己的诊断:

    “患者自述:观其舌,颜色淡红,苔白欠润此病起于感寒,原为表热之症,但后续迅速的转为里热,应归为里热之症”

    她直接写了一个详细的医案,洋洋洒洒一大篇,十分详细,又仿照孙思邈教的思路,给他开了一个治热生津的汤方。原本还在一旁站立的考官不知不觉的靠近了一点,看得十分仔细,脸上显出几分赞叹来。

    场下等候着的高禹、刘神威和沈永安等人反应各不相同。

    高禹道:“徐姐姐诊病定然很仔细,写了好多。”

    刘神威:不是,你们刚认识吧?这就开始叫上姐姐了?

    而沈永安嗤笑了一声:“写那么多,还真把自己当大夫了?何必浪费纸墨?”

    刘神威神色奇异的瞟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第二个患者,徐清麦诊断为淤血内阻症。

    这个病人有点麻烦,他自述在半个月前从高处摔下来,头部受到了撞击,之后就经常头痛昏迷。徐清麦第一时间就断定他的脑子里估计是有肿块和淤血,其实是蛮危险的。不过很遗憾,她现在没法开颅。

    她试着用中医的望闻问切来诊断了一下,在纸上写下:

    “患者头晕头痛,面色暗滞,按其头枕部,剧痛舌苔白润,脉弦涩顿应为恶血留于颅内”

    徐清麦写到这里的时候,觉得中医里面的“望闻问切”其实和现代医学中的查体等手段是有异曲同工之妙的。不过,中医重视切脉,而现代医学更重视听诊,有了听诊器的帮助之后更是如虎添翼。

    她不禁想得有些入神,对传统医学的理解似乎又更精进了一些。

    但对这个病症的诊治徐清麦思考了一下,在开了一个清热散瘀的汤方后又写下了自己给出的外科诊治方案。

    第三个患者,五十多岁的男性,面色发黄,从他进来后就一直捂着肚子在哼唧,显然很是痛苦,额头上大滴大滴的汗珠流下来。

    “大夫,你们好了没有啊?”他被人摸脉摸了十几次,哭丧着脸,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考官哼一声:“姚公已经给你扎了几针了,知足吧。若不是今日遇到我们,你就回家自己痛去吧。”

    患者被他一怼,呐呐不敢言语。

    也是,被那神医扎了几针后,他其实已经不那么痛了,比起之前的生不如死,现在好多了。

    徐清麦看着他的手捂着的位置,心中大概有了一个猜想。

    无他,这个动作她太熟悉了,属于她前世科室最常见的病症之一。

    她让患者躺下来,按了一下他的右上腹:“是这儿痛吧?”

    患者发出了杀猪般的惨叫:“是是是,大夫,您轻点儿!”

    堂上和场下的人纷纷看过来。

    徐清麦:“我倒也没那么用力。痛了多久了?平时是不是喜欢吃油腻的东西?是不是经常暴饮暴食?有没有发过热?”

    待到一切都检查完之后,她在纸上写:

    “诊断为胆囊结石,应尽早进行手术治疗,摘除胆囊”

    她将自己写好的三份诊断交了上去,而那位胆结石患者还在嚎:“快让神医给我诊断!到底要让我等多久!要不再让姚神医给我扎两针吧!”

    徐清麦同情的看了他一眼,胆结石发作起来是很痛苦的。

    姚菩提上来,给他又扎了两针,这才让他的哀嚎声变成了哼唧声。

    徐清麦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针灸之术果然很神奇。

    在她下场后不久,今日的三项比试就全部结束了。那三位患者也被带到了正堂内,让等候在侧的名医们看诊。

    虽然有十几位名医,但是公认最厉害的就是孙思邈、钱浏阳、姚菩提、许仕粱与东海徐氏的徐子望这五人,因此,其他人都只是站着,让这五人去看。

    然后再拿他们的诊病结果对照学生们写下的答案。

    最没有争议的是第一位里热证。

    “荒唐!”一位名医扬了扬手中某位学生的“试卷”,不悦的道,“如此明显的表热转里热,居然没看出来!学艺不精!”

    “可以了,毕竟他们医书看得多,但是实践却比较少。”

    是的,这群名医们在看比试的过程中也没有闲着,他们边看边讨论,然后就发现了这次比试给他们带来了一些不一样的感受,以及以往没有发现的一些点——比如,排在最前面的高禹、刘神威和沈永安,都是经常跟着老师出诊的,除了书本知识之外,还积累了丰富的实践经验。

    “要充分理解医书,还是得结合实例啊。”有人感叹道。

    有人对此不以为然,而有人却默默的记下了这点。

    这时候,孙思邈等人正在围绕着那位被徐清麦诊断为胆囊结石的患者。

    在经过一系列的诊断手段后,大家几乎可以得出一致的结论:“胆石症!”

    徐子望笑道:“肝失疏泄、胆失通降、湿热壅阻。此病可不是那么容易被诊断出来的,我猜那些学生们能够回答上来的估计寥寥无几。”

    姚菩提也点点头。

    许仕粱道:“胆石症的诊断倒不难,难的是后续如何治疗”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听到那边响起惊呼声。

    “荒唐!简直是荒唐!胆石症为何写成胆囊结石?而且居然要开腹把胆囊切除!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看看他另一份!瘀血内阻,这倒不差,不过给出的疗法是自行吸收或者开颅?”

    “开颅?难不成他以为自己是华佗?”

    “这是谁的学生?”

    一片哄笑声后,这几份诊断书很快就传到了孙思邈等人手上。

    孙思邈不用看都知道是谁的,他抚着须,笑而不语。而钱浏阳、姚菩提、许仕粱和徐子望四人面面相觑,他们显然都看出来了,这些都是出自于在场唯一的那位女医之手。

    “孙道长?”许仕粱等人看向孙思邈。

    他们眼中闪过不解。

    许仕粱直接问:“这位徐四娘可是您的学生?”

    姚菩提:“不会是您的孙女吧?”

    钱浏阳隐隐猜到了点什么,对他道:“道长,这下你总该说了吧?”

    堂上的哗然很快就传到了场中等待的弟子们耳中。

    “什么,居然要开腹割胆?还要给人开颅?”弟子们比起师父来,震惊之色更甚。

    “疯了吗?”

    大家都看向徐清麦,她顿时成为了场中的焦点。

    沈永安脸色沉下来,张口斥道:“你以为这是娘子们玩博戏的场合吗?如此信口开河,简直比村头的巫祝还不如,辱没了医之一字!”

    就连高禹的神色都变得极为不赞同:“徐姐姐,你若是不会可以直接空着不写,治病救人的事情,却不可以乱来。”

    徐清麦淡定自若,甚至有几分欣慰。

    沈永安虽然傲慢,聒噪,但和高禹一样,他对医道是有着敬畏之心的。

    她看向众人,笑眯眯的道:“放心,我自然会为我写出来的诊疗方案负责。”

    这时候,堂上孙思邈笑呵呵的在向她招手:“四娘,过来。”

    徐清麦穿过人群走了过来,站在了孙思邈身侧。

    孙思邈稍微往旁边挪了挪,让她站在最中心的位置,对钱浏阳等人道:

    “这位是江宁县徐四娘。你们适才都猜四娘是不是我的弟子?其实不是。四娘另有师门,而且传承和我等皆有不同。四娘的医道极为特殊,高明精妙。我与她这段时间经常切磋医术,互相学习。”

    大家都安静了下来。

    钱浏阳、姚菩提等若有所思,而其余人交换了一个震惊的眼神。

    互相学习?

    高明精妙?

    此女难莫非真是神医?!

    孙思邈带着某种恶趣味的又抛下一句:“你们说四娘难不成认为自己是华佗,事实上,她真有华佗之能!我曾经亲眼见过四娘为人金针拨障,双目复明,开腹取肠,刀至而病除!”

    徐清麦刚才不觉得畏惧,现在倒是被孙思邈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她对在场众人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

    场中安静极了,足以听到一根针掉落在地的声音。

    几秒后,又是一片哗然。

    第062章 第 62 章

    在堂上的名医们尚且还可以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虽然讶异无比,但还是表现出了一定的矜持。但场下的弟子们却没有那么好的定力, 早就低声嚷嚷起来。

    “原来她不是孙道长的弟子!”

    “竟然是位大夫,孙道长对她如此推崇,难道真是一位神医?”

    沈永安有些傻眼,他挣扎道:“可她的比试成绩”

    这时候,刘神威终于可以开口说话了,他斜睨了沈永安一眼,含笑道:“徐大夫的医术的确极为高明,任何一个人只要见识过她的手术都不会怀疑这一点。另外,我必须要说一句,徐大夫诊病与用药的法子与我等不同, 她学习这些不过才两个月不到, 但成绩大家都看到了”

    徐清麦刚刚前两项比试的分数, 可不算是垫底。

    此话一出,几位学生低下了羞愧的头颅。

    高禹兴奋的拉着刘神威道:“刘道长, 何为手术?你可曾亲眼见过?金针拨障之术又是什么?”

    而沈永安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变幻不停。

    他原本对徐清麦是极为不屑的,觉得她简直是玷污了她师父孙思邈的名声, 不配站在这里和他们同台竞技。却没想到, 人家根本不是参加比试的学徒水准,而是与自家师父位于同一层级的水准。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若还是这等倨傲性格,迟早会摔个大跟头!”他想起师父钱浏阳曾经对自己说过的话, 又想起自己刚刚对徐清麦的那些嘲讽, 毕竟是年轻人,还是有自尊心的, 脸上一下子就如被火烧了一般,羞愧难当,火辣辣的疼,恨不得当场掩面就遁了去。

    不过,他不敢,师父还在上面看着呢。

    而且他悄悄的竖起了耳朵,很想听听堂上此刻在说什么。

    堂上众人的反应也各异。

    他们本以为徐清麦就是孙思邈家中的某个后辈,刚刚学了点皮毛就带出来让她见见世面,却没想到对方摇身一变,竟然成了可以与孙思邈平起平坐的医术高人。

    “这”一些人面面相觑,眼睛里依然还有着怀疑。

    “孙道长不会是被人给骗了吧?”有人嘀咕道。

    这句话让旁边的人忍不住点了点头。

    倒是姚菩提忽然想起来,惊讶的站了起来看向徐清麦:“我来江南之后,曾经听过好几次,说是这边出现了一位女神医,用一根金针就能让得了眼疾的老者重现光明,而且还可给人开腹取肠,说的莫非就是你?”

    徐清麦盈盈笑道:“不过是人们谬赞罢了,但金针拨障以及开腹取肠,确有此事。”

    场中安静了一瞬。

    许仕粱皱眉:“真能给人做到开腹取肠,而人不死?”

    钱浏阳与徐子望也将信将疑。

    “你们信不过那些传言,难道还信不过老道我吗?”孙思邈笑呵呵的道,他挥袖请大家落座,而徐清麦就坐在他的下首。

    都坐定后,孙思邈这才将他与徐清麦的相识过程缓缓道来:“当时,我正在茅山上清修,下山后也听到了如此传言,心中怀疑”

    他讲了徐清麦的金针拨障,以及后续自己曾亲眼见过一次的阑尾手术,听得大家时而惊叹连连,时而疑问深深。

    徐清麦只在旁边含笑听着。

    待到孙思邈讲完,姚菩提和许仕粱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道长给我等写信的缘由。”

    竟是因为这女子,哦不,女医!

    钱浏阳感慨点头:“若是老朽遇到如此奇术,想必也会迫不及待的想要与诸位分享。”

    许仕粱皱着眉,他当然相信以孙思邈的为人并不会诓骗大家,但是他还是有疑问。

    他转向徐清麦:“陈寿在《三国志》写,华佗为人诊病,‘病若在肠中,便断肠湔洗,缝腹膏摩’,人真的能被开腹而不死?且,病患如何能忍住这样的疼痛?徐娘子可否为我解惑?”

    他眼神锐利,徐清麦知道若是自己不能给出让人信服的理由,恐怕他还是会怀疑自己是骗子。

    “许大夫,你可曾见过战场上的伤口?”徐清麦问道。

    不单单是许仕粱,几乎是在座所有的大夫都点了点头。大家都是从乱世中走过来的,见过的大大小小的伤口多了去了。

    徐清麦道:“那大家应该知道,即使是断肢这么大的伤口最终也会慢慢的停止流血。这正是因为人体的凝血功能。手术之前,我我们这一脉会先评估患者的凝血功能是否正常,如果正常,才敢给其开腹。

    “另外,想必大家也都见过有人用烙铁来处理正在流血的伤口。我用的法子其实也是一样的道理,只是更加精细一些。”

    有一位大夫激动的道:“我给战场上下来的兵士处理过伤口,的确用过烙铁!不过,虽然不流血了,但是过了几日后他依然死了。”

    徐清麦点点头:“那可能是因为感染,不过这又是另外一个话题了,有兴趣的话我们后续可以聊一聊。另外,我们在给人动手术的时候会避开大的血管区域,找准角度。

    “至于疼痛,其实和华佗所用的麻沸散是一个道理,只是我们用的是另外一种药剂,可以让人陷入到昏迷之中。”她让刘若贤从随身携带的小箱笼中拿出一瓶乙/醚:“正巧我今日带了,待会儿若是有空,咱们可以用动物来做一下实验。”

    所有人都看了过去,眼中带着好奇、审视与疑惑。

    姚菩提正好手中拿着她刚才写的那几份诊断医案,他问道:“所以,这个病人,你觉得可以给他开颅?”

    徐清麦看过去,是她诊断出淤血内阻,也就是脑中血块的第二位病患。

    “我没法给他开颅。”徐清麦摇摇头,坦然承认,“人的大脑过于精密,我没有做过类似的手术,只是提出了一种可能性。事实上,如果他脑内的血块不大的话,是有可能在药物的帮助下自己吸收的。我觉得,诸位前辈在类似汤方上比我要在行多了,所以并未班门弄斧。”

    她不着痕迹的恭维了一下在座的各位。

    大家听到她承认说无法开颅,悄然的松了口气,不然这也太过惊世骇俗了些。

    全程,孙思邈都没有说话,只是笑呵呵的看着场中。

    这样的开局,已经比他想象中的好多了。

    徐清麦在场中侃侃而谈,当然,也有人质疑她。

    钱浏阳就拧紧了眉:“徐娘子,你从未开过颅,所以不敢做开颅术,但你难道就开过很多人的腹?就能知道人的腹部之中是什么样的情况?若是有些许失误,开腹之后的情况与你所想的不同,那岂非病人就会死于你的刀下?”

    许仕粱也点了点头,他有些不悦,忍不住说了一句:“然也。此事虽则听着奇妙,但实际却颇为荒唐!”

    钱浏阳所指出来的问题,其实就和昨天徐清麦在面对顾三娘子时所想的是一样的。在没有其他检测手段的情况下,如果开腹甚至是开胸后,发现诊断失误了,那怎么办?

    如果是昨天,这个问题可能会问住她。但是在经过一个晚上虚拟手术室的荼毒之后,今天的徐清麦已经是全新的徐清麦。

    她平静的道:“可若是不动手术就会死,那又何妨一试呢?”

    现在想来,除了金针拨障术之外,她其余几次动手术都是在病人命悬一线的时候。因此,徐清麦觉得可以换个思路,既然暂时没办法让外科成为后世那样普遍选择的疗法,那不如让它先成为一种紧急抢救的手段,可以起死回生的那种。

    在座的有人暗中点点头。

    的确,假如自己患上了一种很快就要死的病,这时候有人说开腹可以救,而且还有成功先例,那想必自己也会选择赌一把。

    “况且,我们也并不是胡乱给人开腹。”徐清麦脸上露出微笑,朝刘若贤看一眼,刘若贤会意的从箱笼中拿出一个卷轴,恭谨的交给了她。

    徐清麦缓缓的打开这个卷轴,赫然就是全新版的人体脏器解剖图!

    说是全新版,是因为之前她画的实在是太丑了,线条歪七扭八,孙思邈让绘画小能手刘神威协助她又画了一版。这一版清晰明了,徐清麦甚至还让刘神威上了一点色。

    因此,这幅图在堂中一展开,顿时收获了第一次给刘若贤上课时的效果,且由于人多,效果更加出众。

    钱浏阳和姚菩提直接把自己嘴中含着的茶给喷了出来,然后剧烈的咳嗽起来。一些原本坐着的人倏地站了起来,更有几人甚至被吓到叫出声来,仓惶后退。

    唯有孙思邈,端着茶碗,笑眯眯的看着眼前的一切。

    “这是”钱浏阳不顾咳嗽,快步走了上来,眼睛黏在那图上几乎就离不开了。

    于是,徐清麦便将自己那编造出来的师门来历又说了一遍,这一次加入了解剖学鼻祖维萨里的名号。不得不说,这一套故事她是编得越来越纯熟了,说起来面不改色心不跳。

    几乎是所有在场的名医们都围了过来,场下候着的弟子们也都有些蠢蠢欲动。

    刘神威是无所谓了,这图都是他自己画的。高禹和沈永安对望一眼,几乎是不约而同的快步走了过去。老师骂就骂吧,他们也想要看!

    如姚菩提、钱浏阳等人,还会边看边问。

    钱浏阳看向心肺:“《黄帝内经》曰,肺重三斤三两,六叶两耳,凡八叶。难道是错的吗?”

    徐清麦点头:“是错的,人之肺,左右各一,左二右三,共五叶。它与喉鼻相连,主呼吸。喉为肺之门户,鼻为肺之外窍。”

    这种全新的认知让从小就通读《黄帝内经》的名医们一时之间有些接受不了。

    许仕粱哼了一声:“张嘴就来,可你如何证明你的是对的?”

    “这些图,乃是出于师门实际解剖所见。”徐清麦停了一下,嘴角带着些狡黠,“若是有人觉得不对,为什么不自己解剖看看呢?或者是在手术中也可一见。”

    这个点,她曾经在出发前就与周自衡探讨过,最后采用了这样的话术。

    逻辑很简单,你不解剖就不能证明我说的是错的,但你若是真的解剖,那便会发现,我的的确就是对的!

    许仕粱被噎了一下:“”

    的确,他没法证明。

    这时候,却听得有人厉声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岂可随意损伤?徐娘子所言,难道是在蛊惑我等犯下不孝、不仁、不义之举吗?!”

    他声音洪亮高亢,如天雷滚滚。

    所有人都看过去,却是东海徐氏的徐子望。

    徐子望面色发红,显然情绪激动,痛斥道:“昔日王莽使太医、尚方与屠夫,将王孙庆开膛剖腹,画出五脏图。其手段暴虐残忍,人神共愤。如今,我等难道却要向莽贼之行靠拢不成?”

    最后这句话,他却是对着在场的诸人说的。

    原本还激动围观这幅图的名医们立刻安静了下来,脸上也显现出或是担忧或是凝重的神色,还有几个人凑在一起开始了窃窃私语。

    气氛一下子就变了。

    徐清麦和孙思邈交换了一个隐秘的眼神。

    他们在来之前已经推演了一遍这一行会遇到的困难,对方会从什么角度来提出质疑,这个角度就是最明牌的一个。

    孙思邈站起来想要说话,却被徐清麦轻微的摇了摇头制止。

    她看向徐子望:“既然徐公说到王莽,那我们就来论道论道。王莽刳剥王孙庆,是在王孙庆活着的状态之下,且王孙庆为逆贼。因此,这个行为实际上是王莽对政敌的打击报复,以及所施展的刑罚。就好比如今对重刑犯所判的车裂、凌迟,毫无二样。”

    这两个酷刑,在如今虽然不常见,但也绝非罕事。

    有人暗暗的点了点头,对身边人道:“的确如此,实际上王莽所为就是酷刑。”

    “因此,我们根本不能将王莽刳剥王孙庆的行为归为理性的以医学为目的的解剖。”徐清麦冷静的道,她声音柔软却清晰,很容易就让人能听进去,“且,《黄帝内经》里曾经写,‘若夫八尺之士,皮肉在此,外可度量切循而得之,其死可解剖而视之’,想必每个人都能背出来。”

    她提高声音:“那难道写《黄帝内经》的先贤也是在宣传暴虐而不孝不义的行为吗?”

    人群中有人喃喃道:“《黄帝内经》中的确有这句话。”

    要知道,《黄帝内经》对于此时的大夫们来说,就相当于《论语》之于儒生,属于学医时的入门级基础课本,一定要学,就算只是学徒也能背得滚瓜烂熟。

    因此,徐清麦这一点可算是戳中了重心。

    徐子望一时无语,竟不知如何反驳:“你”

    徐清麦道:“假若有人死后自愿捐出躯体,供医学之用,促进医学的精进与发展。那此人之举造福天下百姓,乃大仁、大义的典范!反倒应该予以褒奖!”

    徐子望愤而一挥袖子:“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果然巧言令色!既然徐娘子提到先贤,那圣人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亦是违背不得!且律法有云,诸残害死尸及弃尸水中者,各减斗杀罪一等!

    “徐娘子,你可是不知法?!”

    他这句话先是从性别的角度贬低了一下徐清麦,然后又从道德和法律的角度直接给她定了罪。

    钱浏阳重重的咳嗽了一声:“徐公慎言!”

    在场的人,有人脸上露出不敢苟同的神色,有人脸上却有着看好戏的表情。

    高禹悄悄对身边的刘神威道:“徐公是齐鲁人士,儒家子弟,最重礼教。”

    他轻声的嘟囔了一句:“所以脑子有些食古不化”

    刘神威清了清嗓子,遮住他的声音,而旁边的沈永安却难得的没有开口挑刺,甚至还很想点头附和一下,好在及时的反应过来,哼了一声。

    堂上,徐清麦的神色沉了下来。

    她微抬起下巴,似笑非笑:“徐公这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孔夫子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那我想请问,诸位的头发、胡须和指甲是不是从出生后就从来没有修剪过?”

    在场的这些可大多数都是世家医,注重仪态姿容,胡须和指甲都修得极为干净。于是,她这一无差别攻击,直接让堂上响起了一片咳嗽声。

    徐清麦有些不好意思的对大家笑笑,表示歉意,然后又对准徐子望:“况且,我也并非让大家去解剖尸体,徐公却为何要对我讲律法?如此行为,岂非妄加揣测?!”

    她指了指已经挂在堂上的那幅五脏图:“事实上,这幅人体解剖图也是得自我的师父,在他们那边,并没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说法。如我之前所说,死者是自愿为了医学的进步将遗体捐献。”

    她将大体老师的故事娓娓道来,但是隐去了医学生要用大体老师们学习解剖的这一段,毕竟这对于在座的人来说有些过于惊世骇俗了。

    她只需要先让这幅解剖图被大家接受就可以了。

    “所以,我并未让大家都去解剖,这是违反律法的行为。但既然有现成的五脏图,难道大家也不能学习了吗?孔圣人还说过,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朝闻道,夕死可矣!”

    可能因为之前争辩的话题太惊悚,如今这个温和的论调一出,大家立刻觉得似乎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了。

    对啊,徐四娘又没说要让大家去解剖,既然有现成的东西,那拿来用就行了。

    有人道:“西域等地信仰庞杂,在下曾经接触过景教袄教之人,的确与中原不同。”

    “确实。如果是自愿捐献,似乎又不是那么令人难以接受了。”

    “医书更迭,里面的内容也往往有所不同,而且一些沙门胡僧的医术的确是很值得称道。”

    徐子望铁青着脸,重重的哼了一声,甩袖坐了下来。

    他当然没有被徐清麦说服,只觉得此女言辞锋利,不好对付。而他一时之间还没想好要怎么回答,因此打算先暂观其变。

    徐清麦也坐了下来。

    孙思邈给她斟了一杯茶:“来,润润嗓子。”

    “多谢道长。”她调皮的对孙思邈眨了眨眼睛。

    事实证明,之前的推演有多么的重要。否则,以她的口才,若是毫无准备恐怕是没法做到像现在这样随机应变的。

    这时候,馆陶李氏的一位大夫提出来,脸上满是纠结:“可这解剖图是胡人所绘,焉知胡人的身体构造与我中原人士是否一致?”

    他的这个疑问也获得了很多人的认同。

    在现在大多数的观念里,是没有人类这个共同的生物学概念的,很多人觉得,胡人和自己就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物种。这里面甚至还包含了文化优越感以及地域优越感。

    徐清麦知道这是一个复杂的论题,她不打算从头到尾的讲一遍人类学——也没这本事。

    她道:“我曾几次与人进行开腹手术,肠、胆、肝等位置确实与此图是一致的”

    她的话音还没落,就听到外面传来一片嘈杂声,不过是须臾之间,就有下人匆匆闯进来。徐清麦自从到了姑苏后,见到这些陆家的下人往往都是不疾不徐的,还从未见过他们如此的惊慌失措,快跑后还气喘吁吁:

    “徐娘子,顾家来人,说顾三娘子昏过去了!请您立刻前去看诊。”

    跟在他身后的正是顾二夫人和她的仆佣。

    顾二夫人已经没有了当日的雍容华贵,她脸色苍白,额头上汗水涔涔,看到徐清麦后简直是跌跌撞撞的扑了过来,一边流泪一边高喊道:

    “徐娘子!求求您救救三娘吧!”

    徐清麦看到她的身影后就遽然变色,想也不想的站起,然后跟着往外走。

    “快,和我说说她现在的情况。”

    她并不意外,甚至有一种另一只鞋子终于掉下来的感觉:还好,还好,是自己还在姑苏城时发作的,那还有一定的概率可以救回来。

    “若贤快跟上。”她厉声道。

    刘若贤也机灵,早就背起了箱笼,脆声应道:“是,老师。”

    徐清麦风一般往外走,然后想起什么,匆匆回头,对在场的人歉意道:“情况危急,我必须要先走。诸位若是有意论道,我们明日再继续。”

    说完,她提起裙子,跟着顾二夫人就迅速跑出了正堂。

    这一切发生得如此快速,堂上众人都没来得及反应。

    怎么回事?

    孙思邈放下茶盏:“想必是遇到了危急病情,老道也一同前去,说不定能帮得上忙。”

    他示意刘神威收起解剖图,也打算离开。

    这时候钱浏阳也站了起来:“老朽说不定也能帮上些什么,永安,咱们也去。”

    这时候,所有人心思都动了。

    对啊,徐大夫肯定是要去救病治人的,说不定他们一起去还能旁观一下整个过程。不过顾家倒是不一定能进去。唯有姚菩提、许仕粱这样本就是顶级医学世家的几位,神色淡定。

    顾家嘛,他们递个拜帖,要进去还是很容易的。

    一时之间,惠风园中齐聚的人竟然走了大半。

    这其中,也包括了徐子望。

    而徐清麦随着顾二夫人早就登上了顾家的马车,马车一路狂奔,十分颠簸,但大家也顾不得了。刘若贤紧紧的抓住车内的杆子,深怕自己被甩出车外。

    徐清麦问顾二夫人:“三娘子如今情况如何?”

    顾二夫人泪水涟涟,头发紧贴在脸颊上,凌乱无比,显然被吓得不轻。不过她知轻重,立刻调整了一下呼吸,一边哭一边开口道:

    “昨日,我担心她真的出事,便让她在家中住下”

    顾三娘子在娘家住下,夫婿也一同来陪她。

    她虽然坚信徐清麦是信口雌黄,是骗子,但是内心深处其实还是听进去了一些的。加上,她对这一胎看得也重,因此,她一直安安静静的躺在床上保胎。

    “哪承想,只是笑了一下,她便说腹中疼痛难忍”顾二夫人又哭了起来。

    原来,顾三娘子的夫婿张郎君为了逗她开心,便在床边讲笑话给她听。本来还好好的,但可能后来笑得太狠了,顾三娘子毫无预兆的开始觉得腹中疼痛,然后脸色一下子变得刷白。

    “三娘,三娘”张郎君手足无措的看着她,“你怎么了?”

    “我腹痛!”顾三娘子脸上出现豆大的汗珠,“快叫我娘来,快叫大夫!”

    她隐隐意识到了不妙。

    整个顾府都乱了。

    顾二夫人从隔壁院子赶过去的时候,就看到女儿整个人如同从水中捞起来的,大汗淋漓,脸上毫无血色,捧着肚子正在哀哀嚎叫,整个人神智都有些不清楚了。

    “娘,我好痛!救救我”

    顾二夫人虽然慌乱,但当机立断:“有没有找人去请大夫?对对,有没有去请徐娘子?”

    下人忙道:“已经去请了。”

    “我亲自去。”顾二夫人握了一下女儿的手,“我去求她!”

    她一下子就想到了昨天徐清麦对她说的那些话,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找谁都没用,只有徐娘子才能救自己的女儿。于是,就有了刚才她踉跄着闯入惠风园的那一幕。

    “我昨日就应该听您的”顾二夫人颤抖着,悔不当初。她抓着徐清麦的手就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徐娘子,您一定能将三娘救回来的,对不对?”

    徐清麦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蕴含了一位母亲的哀求和期盼。

    她不忍心,但是却不得不告诉她:“三分之一,只有三分之一的可能。”

    这是她昨晚在虚拟手术室被虐了一晚后,最终获得的几率。

    顾二夫人如坠冰窟。

    她掀开车帘,吼出来:“快——!”

    马车一路狂奔,不过是几分钟时间就到了顾府门口。顾府已经许久未打开的马道侧门早已经敞开,她们的马车长驱直入,直接停在了通往后院的门前。

    徐清麦带着刘若贤从马车上下来。

    等待她的是一群面色惊慌的贵夫人们以及惴惴不安的下人。

    “我需要一间干净的宽敞的光线好的屋子,还需要一张平坦的可以躺人的案几。”她如风一般的走入后院,甚至顾不得行礼,袍袖与裙边在身后翻飞,一边走一边甩出一长串的需求,“另外,我需要很多开水,铜盆、干净的棉纱细布”

    刘若贤需要小跑才能跟得上她的脚步。

    “救人如救火。”她忽然就领悟了有一日老师对自己说的这句话。

    下人们还在愣着。

    顾二夫人匆忙跟在身后,厉声道:“还不快去——!”

    整个顾府都动了起来。

    第063章 第 63 章

    孙思邈带着刘神威, 沈永安跟着钱浏阳,高禹跟着自己的师父姚菩提, 还有许仕粱等前后脚赶到了顾府。

    顾府的家主不在,长房的几位郎君纷纷前来迎接。

    这些名医荟聚一堂,可不能轻慢了。

    不过,他们也没有心思寒暄,几人也知道他们是为二房的三娘子而来,急忙将人带了过去。

    “二婶婶请来了一位女医,”顾家一位郎君道,“不过我总是有些不放心,还劳烦诸公去二房看一看。”

    孙思邈笑道:“顾郎君尽管放心,那位徐娘子在抢救一事上却比我等要厉害许多。”

    顾家的郎君们愣了一下。

    说话间, 已经到了二房。

    不得不说, 顾二夫人是很厉害的一位人物, 即使是这样紧急仓惶的状态,虽然脸色苍白, 身体还在颤抖, 但依然站直了身子,在院中指挥着仆人们烧水的烧水、收拾屋子的收拾屋子, 所有的下人都有自己要做的事情, 忙中有序。

    不过是短短几分钟的时间,徐清麦要的东西都已经到位了,

    徐清麦和刘若贤在一旁已经洗好了手,又迅速利落的扎起了头发, 戴好了手术帽。

    她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用素色绫罗制成的宽袖上裳, 也没时间换了,直接拿起剪刀粗鲁快速的将袖子咔嚓咔嚓的剪了下来, 往地上一扔,露出两条雪白的胳膊来,再换上了手术衣。

    手术衣是在家的时候就已经准备好了的,她用开水烹煮过,然后又喷了消毒剂。徐清麦发现了系统一个好用的地方,那就是可以用来存放这些手术用具,而且放在系统的空间里保证不会被二次污染。因此,她准备了大量的手术衣、口罩等等放在里面。

    不过,也只能存放这些,不能带入活物以及其他与医学无关的东西。

    她用了一个小药箱来遮掩,这个药箱连刘若贤都没有资格打开。

    看到孙思邈带着刘神威来了,徐清麦眼睛一亮,迅速对顾二夫人说了什么,顾二夫人看向孙思邈,连连点头。

    “道长,麻烦您这次再做我的助手。”徐清麦拿了一套手术衣递过去给他,然后想了想,又给顾二夫人拿了一套,“夫人,你也来,洗手然后换上衣服之后再进来。其余人等,一律不能随意进出。”

    虽然做不到无菌,但徐清麦也希望能够尽量减少漏洞。

    至于为什么让顾二夫人来,是因为她心中存了一丝担忧——现在她可没时间细细和顾家人张家人说风险,签协议,万一要是顾三娘子救不过来,顾二夫人在场也能清楚的看到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算是她为自己设置的一道防范风险的程序。

    顾二夫人一愣,随后心中涌起感激。她的确是想要进去看一下情况,让她在这儿干等着她只觉得度日如年。

    那是她含辛茹苦,一点一点养大的孩子啊!

    看到他们都进去了,高禹小小声的对姚菩提道:“师父”

    他也想要去进去。

    姚菩提:“闭嘴。”

    没看到刘神威都留在了外面吗?显然是考虑到病人是一位娘子,外男实在是不方便。至于孙道长,他是方外之人又已经年近七十,已然超脱于这些规矩。

    顾二夫人换好衣服,对一脸焦灼的女婿说道:“你守好这里,不管是谁,都不准闯进来,知道吗?还有,里面要什么东西,一定要尽快准备!外面就交给你了。”

    张郎君也不过才十八九岁,原本觉得惶惶,见顾二夫人带着徐娘子回来后便仿佛有了主心骨。

    他哽咽着应下,又拜下身来,泣不成声:“岳母一定要告诉三娘,不管如何都不要怕,我会守在外面等她醒来。”

    顾二夫人眼角也有泪光:“好。”

    她走了进去。

    室内,徐清麦已经划下了第一刀。

    她头也不抬,对顾二夫人道:“你站在边上看,如果觉得害怕就转过身去,如果不想我手术出现什么错误,就不要乱动,不要碰她。”

    她觉得顾二夫人的心理承受能力不错,这才放心让她进来。

    犹豫了一下,又叮嘱道:“如果晕血的话,那你就去那边坐着吧,千万不要勉强。”

    顾二夫人赶紧点头:“徐大夫放心。”

    她在桌角站住了,看着躺在上面的安静得像是睡着了的女儿。

    时间回到徐清麦刚进这间临时手术室的时候。

    顾三娘子脸色苍白如雪,整个人虚弱极了,但还好她还没有因为大出血而休克晕厥。徐清麦隐隐的松了口气,觉得成功的概率又高了一些些。

    顾三娘子握着她的手,喃喃道:“徐娘子,我会死吗?”

    徐清麦温和道:“我不是来了吗?你放心睡一觉,等睡醒后就好了。”

    待到乙/醚生效,顾三娘子终于沉沉的陷入到了昏迷之中。

    “道长,麻烦在手术时您帮我监控一下顾三娘子的脉搏和心跳。”徐清麦决定让孙思邈作为人形监护仪来用。

    孙思邈严肃点头:“四娘放心。”

    “若贤,你还是像之前一样。”

    “好的,老师!”

    徐清麦用锋利的手术刀快速的一层一层剖开顾三娘子的下腹腹膜,眼神冷静无比,这是源自于对自己专业的自信,以及被虚拟手术室虐了一晚之后培养出来的娴熟。

    刘若贤在旁边用干的细棉布将流下来的血液擦拭干净,配合得非常好。

    她已经不是第一次跟着自己老师进行手术了。她有着天赋的大胆与勇气,在第一次进入手术室的时候都很镇定,但是这次,在看到徐清麦打开顾三娘子的腹腔之后,刘若贤却短促的惊呼了一声。

    “嘶!”

    之所以短促,是因为她意识到了顾二夫人在旁边,硬生生的收住了。

    在她的视野里,顾三娘子的腹腔内全都是血,一塌糊涂!

    徐清麦皱起了眉:“果然如此,宫外孕导致输卵管破裂引起的大出血。”

    顾二夫人原本在看着徐清麦划开女儿腹部的时候就已经极为不适,她把头偏向了另一边,不忍看也不敢看,但听到刘若贤的这声惊呼之后,立刻一眼扫了过去。

    入目皆是鲜血。

    顾二夫人只觉得自己脑子嗡的一声炸开了,她差点晕厥过去,在关键时候紧紧的用手抓住了桌子角,这才稳住自己的身形。

    她脑子里一片茫然,出了这么多血,三娘真的还能活下来吗?

    恍惚中,她问出了这句话。

    然后,顾二夫人听到徐清麦毫无波动的声音:“现在还不能确定,要看出血能不能止住,以及流了多少血。”

    不过,这个出血量比她一开始想的要好很多。

    徐清麦松了一口气。

    顾二夫人用指甲紧紧的戳着自己的掌心,强迫自己好好的站着。

    她不能晕过去,她得看着她女儿。

    徐清麦一边操作一边让刘若贤将血管钳递给自己,刘若贤现在兼了器械护士的活儿,对老师的这一套手术工具非常熟悉,她话音刚落,血管钳就已经递到了她手上。

    “很好。”徐清麦赞许的道,一边教导她,“遇到这样的情况,最紧要的就是找到出血点,先止血。你拿纱布将她腹腔里的血吸干净,记住,动作要轻柔再轻柔,另外,千万不要把任何东西遗漏在里面,待会儿要记得清点纱布数量啊,找到了。”

    徐清麦一直提着的心总算是放了下来。

    她用血管钳钳住顾三娘子左侧输卵管的出血部位:“还好,只有一侧破裂。顾二夫人,她左边的输卵管恐怕要切掉才行,子宫应该可以保住。”

    顾二夫人心神纷乱,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徐清麦身上:“徐大夫,这些我也不懂,您看着办,我只要三娘能够醒过来就行。”

    “行。”徐清麦干脆的答应。

    这间房的光线终归还是不够好,又没有无影灯,术区视野不行,徐清麦不得不弯腰凑近来进行操作。而另一边,一块块被血染得通红的纱布被刘若贤放到旁边的盘子上,看得人触目惊心。

    房间外,院子里。

    所有人都在焦心的等待。

    许仕粱面无表情的站着,姚菩提与钱浏阳凑在了一起,顺带着高禹和沈永安也凑在了一起,不过两人显然不对付,互相嫌弃的看了一眼后都往旁边挪了挪。

    姚菩提叹道:“女子生产,向来危险。尤其是遇到大出血的情况,无异于是一脚踏进了鬼门关。”

    钱浏阳神色凝重的点点头,他是太医,日常负责的就有宫中后妃与公主,对这个话题的感触更是深刻。

    他道:“之前孙道长与我写信探讨医理,说妇人与幼童,应该分开专科进行治疗,有专门的医生来研究这两者的疾病。如今想来,却是极为正确的。”

    姚菩提赞同:“尤其是生产一事,若有女医,对产妇来说便多了一层保障。”

    比如像现在,他们这样的男人便进不去产房。危急关头的时候,有些人家不在乎,但有些人家却把这些看得比产妇的命还要重要。

    哎,他们也很想进去观摩一下啊,看看这位徐四娘到底是不是有真本事。

    高禹踮起脚来往里看。

    沈永安嗤了一声:“难不成你还能看到什么?”

    高禹道:“我愿意。”

    沈永安扯了扯嘴角:“幼稚。”

    高禹不理他,看向刘神威,好奇的问:“刘道长,你说徐娘子能成功吗?”

    刘神威思考片刻后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看上去情况似乎很紧急。不过,之前徐娘子给人开刀,每一次都是成功的。希望这次也是。”

    顾三娘子的夫婿在旁听着,焦灼彷徨的心似乎稳了那么一点点。

    室内。

    “很好。”刘若贤将腹腔内的积血清理干净之后,徐清麦的术区视野好了不少,她开始进行自己的操作。可就在一切都好转的关头,孙思邈却忽然沉声道:

    “她的心跳消失了!”

    第064章 第 64 章

    (前面还有一章)

    这句话一出, 整个临时手术室里的氛围为之一滞。

    孙思邈快速的探查:“心跳停止了,呼吸很微弱, 脉搏微弱但是极为散乱,屋漏之脉。”

    徐清麦曾经在孙思邈这里学过屋漏之脉。人的身体犹如一栋坚实的房屋,而如今,这栋房屋已经残破,屋漏残水,良久一滴。这是生命力逐渐在消亡的脉象。

    她仿佛听到了监护仪正在发出警报声,若是在现代,她已经早叫人给手术患者注射肾上腺素,并且使用胸外按压或者是电除颤。大多数情况下,患者可以恢复自主心跳与呼吸。

    但现在, 她什么都没有!而且还走不开!

    “F***!”徐清麦心中忍不住骂出一句脏话,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顾二夫人紧紧攢着桌角, 颤抖着双唇问:“三娘,三娘她”

    徐清麦已经没空理她, 她急速转头问刘若贤:“之前我教你的胸外按压和人工呼吸还记得吗?”

    刘若贤有些慌乱, 她点点头:“我,我, 我还记得, 但是没有给人做过”

    “没事,你上去试试”徐清麦话还没说完,眼角余光却看到孙思邈拿起了几根金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扎进来顾三娘子胸前的几个穴位。

    他凝神道:“我来试试。”

    徐清麦顿时变得有些左右为难。

    她既期待孙思邈的金针之术能起到作用, 又担心万一要是起不了作用会错过最佳的胸外按压抢救时期。

    她进入到了一个艰难的抉择里。

    “若贤, 十秒后你数十下后若是金针术不起作用,便立刻上去给顾三娘子做胸外按压。”情况危急以及来不及让她细想, 徐清麦毅然道。

    顾二夫人闭上了眼睛。

    她不忍再看,在心中向菩萨祈祷。

    而对刘若贤来说,这十秒似乎过得异常的漫长,且安静。安静到她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和呼吸声。

    她从未如此紧张过。

    唯二平静的,或者是以强大的控制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还专注做着自己事情的,只有孙思邈和徐清麦。孙思邈自然也听到了徐清麦说的十秒,但他依然不慌乱,捻了捻手中的金针,让它更加的深入穴位。

    徐清麦低垂着眼,弯着腰,做着术区内的收尾工作。

    “一,二,三”

    顾三娘子,你要坚持住,不要放弃。

    “五,六,七”刘若贤喃喃的念着,“九,十!”

    十秒到了。

    她刚想要开口,却听到孙思邈如释重负的声音:“有心跳了,她的心跳恢复了!”

    刘若贤的耳中似乎能听到“砰,砰,砰”的声音,这不是她的心跳声,而是顾三娘子慢慢恢复的心跳声,虽然微弱但是坚定。

    孙思邈给她切脉,沉吟片刻:“脉象比刚才也要稳定连绵。”

    刘若贤重重的呼出口气:“太好了!”

    顾二夫人只觉得自己的腿一软,直接坐在了地上,眼泪大颗大颗的流了下来。怕打扰到徐清麦,她咬住牙关,用袖子胡乱的擦了一下。

    “太好了太好了!”

    徐清麦温声道:“顾二夫人,你不妨去那边的榻上休息一下,手术马上就要结束了。”

    她对刘若贤道:“清点器械与纱布,准备关腹了。道长,麻烦您再随时注意一下她的心跳与呼吸。”

    孙思邈点头:“放心,老道看着呢。”

    顾二夫人欣喜极了,而撑着她的那一股气也一下子就泄了下来,这让她瘫软在地上直接半天起不来。她也顾不得什么贵夫人仪态,索性便坐在了地上,等到恢复了一点力气之后这才站了起来。

    徐清麦已经开始缝合腹膜。

    顾二夫人忍不住问了一句,虽然她知道徐大夫应该还是不会给自己笃定的回答:“徐大夫,三娘她好了吗?”

    “目前还不错。”徐清麦不忍心让她再遭受折磨,给了一个尚可的回答,“不过,还是要看接下来她什么时候醒,以及伤口的情况。”

    “谢天谢地”这个消息对她来说已经够了,顾二夫人喜极而泣。

    待到缝合结束之后,顾三娘子的生命体征已经逐渐恢复,虽然依然孱弱,但最起码已经脱离了刚才的危险。

    院子里。

    等待了将近一个时辰,大家的心情都变得有些焦躁起来。张郎君在院子里不停地踱步,青石地面都要被他给磨得锃亮。他很想要趴到门上去问一下现在什么情况,但是又担心会影响到里面的抢救。

    钱浏阳、姚菩提等人一脸严肃。

    就连一向乐天的高禹都闭上了嘴巴,脸上闪过担忧的神色。

    这时候,紧紧合上的门终于响起了“吱呀——”的声音,它被打开了。

    所有人都抬头望去,然后迅速地围了过去。

    出来的是刘若贤,她端着整整一盘红色的纱布,这些红色,全是顾三娘子体内流出来的血。

    张郎君看着,简直马上就要昏厥过去,他脸色苍白:“这么多血!三娘,三娘她”

    刘若贤道:“张郎君暂且放心,顾三娘子已经被我老师救回来了,不过现在麻醉的药效还没过,还不能出来,还请张郎君准备一些东西”

    张郎君听了后身体一软,还好被身边的下人搀扶了一下,否则就要直接摔倒在地了。

    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连忙应下来:“我立刻着人准备。我现在能不能进去看一下三娘?”

    刘若贤有些为难:“还是再等一等吧。”

    “哎,哎,好。”

    三娘子被救回来了,这个消息一传出来,整个院子里的气氛一下子又活了过来,那些战战兢兢的下人们直到此时才松了一口气。主家出事,他们这些当下人的也得谨言慎行,不然撞到枪口上可没什么好果子吃。

    钱浏阳等人都围住了刘若贤,看着她端着那一盘血色的纱巾。

    “这是手术出的血?”

    刘若贤道:“手术没出这么多血,这是三娘子体内出的血,她正是因为体内出血才引发的危险。这次手术就是为了找到她体内的出血点,让它不再出血。”

    她口齿清晰,于是大家又忍不住一直追问,比如手术是什么样的,三娘子到底是哪里出血,最后问得刘若贤招架不住,只能落荒而逃。

    “前辈们还是等我老师与孙道长出来了之后再问他们吧!”

    钱浏阳、姚菩提与许仕粱站在原地,相互对视了一眼。

    最终,钱浏阳长叹道:“要是刚刚能看到整个手术的过程就好了”

    其他几人都心有戚戚焉的点头。

    房间内,徐清麦和孙思邈依然在守着顾三娘子,她还未醒,徐清麦怕她在昏迷中又出现状况,便打算守着她直到醒过来为止。

    徐清麦瘫在了旁边,只觉得身心疲惫,她已经很久没有做过这么紧张的手术了。尤其是一直弯着腰,刚才站起来的时候都觉得腰部咔嚓响了一声,差点扭着,小腿也有些酸胀。

    外科医生的职业病,容易患上小腿静脉曲张。

    好在这具身体更加年轻,这段时间又跟着孙道长一直在练五禽戏,拉伸了一下,这才觉得好受了些。

    顾二夫人站在一旁,紧紧的抓着女儿的手。

    她担忧的道:“她的手好凉。”

    “因为失血过多导致的,”徐清麦给顾三娘子盖上轻软的被子,她这时候需要保暖,“待她醒来后恐怕需要调养很长时间,要多吃红肉,就是猪肉牛羊肉,还有猪肝之类的补血。”

    孙思邈笑呵呵的:“老道再为她开个补血固元的方子。”

    顾二夫人连忙应下:“劳烦孙仙长。”

    徐清麦继续道:“她的左侧输卵管被切除了,子宫还在。后续怀孕应该不受影响,但三年内最好不要有身孕,一切等到养好身体再说。”

    “自然,自然,我会与她说。”顾二夫人怜惜的把顾三娘脸颊上的头发拨开,然后想起什么,站起来郑重的向徐清麦与孙思邈拜下。

    “这次要多谢徐大夫与孙仙长,小女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她看向徐清麦,正色承诺道:“徐大夫日后若是遇到什么无法解决的事情,尽管来找我。您的事就是我的事,就是我们顾家二房的事。”

    这个承诺不可谓不重了。

    “夫人言重了。”徐清麦轻快的笑起来,“其实三娘子能救回来,也多亏了你。若不是你当机立断的过来找我,恐怕三娘子出的血会更多,那就难救了。”

    宫外孕破裂后的最佳手术时间是在半小时内。亏得顾二夫人昨日坚持把女儿留下,从顾府骑马到惠风园,一路狂奔的情况下也就五六分钟,让她得以用最快的速度抢救顾三娘子。

    她估计顾三娘子的出血量大概是在800ml以内,超过了500ml。这个出血量还能依靠自身的血液循环来撑一撑,如果时间一长,再多出一点,超过1000ml,那就只能靠输血,不然神仙也难救。她曾经听产科主任说起过,她们抢救过的失血最严重的宫外孕患者,大出血超过了3000ml,几乎等于把全身的血给换了一遍,抢救成功后直接推进了ICU。

    这样看,顾三娘子还是很幸运的。

    “还是要多谢你。”顾二夫人后怕的道,“若不是当时你叫住我又叮嘱了一遍,让我心生警惕,或许我就让她回家住去了。”

    徐清麦笑道:“当娘的,总是会更缜密一些。她很幸运,有你这样的母亲。”

    顾二夫人一愣,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微笑,又落下泪来。

    又等了一会儿,顾三娘子缓缓的睁开了眼睛。

    “醒了!醒了!”

    整个二房甚至是整个顾府都欢腾起来。临时手术室的门终于被打开了,有人开始准备移动顾三娘子将她送回房间去,有人冲去照顾搀扶着顾二夫人,等候在外头的顾府女眷们也都欣喜落泪。

    走出来的时候,徐清麦对着孙思邈一笑:“道长,这次真是多亏有你。”

    孙思邈解下口罩,整理自己的胡须,眼睛里带着笑意:“我一直都有这个想法,只是没有验证过,上次看到你做手术后脑子里又有了一些新的灵感,好在派上了用场。”

    “太有用了!”徐清麦发自真心的赞叹。

    “我在想,针灸是不是可以发挥出更大的作用”两人一边聊一边走出了房间,然后瞬间被等候在外的钱浏阳等人围住。

    “孙道长,徐娘子,”钱浏阳笑道,“可以和我们说说里面的情况了吧?”

    他们都好奇得紧。

    徐清麦摘下口罩,这边的口罩绳子没有弹力绳,完全只能靠系紧,在她的脸上勒出了两道明显的痕迹。但她丝毫不在意,眼睛中闪着愉悦轻快的光。

    “当然”

    顾二夫人想请徐清麦留下来,以免女儿晚上出什么意外。徐清麦自然答应,她心中也有这份担忧。因此,顾府为他们准备了几个客舍院落,又送来了晚膳,大家移步过去,一边用膳一边探讨今日发生的事情。

    “内出血”在场的人都对这个概念不陌生,内伤和淤血内阻在中医里面也是很常见的诊断。

    “汤方对于活血化瘀是有效的,”钱浏阳拧起眉头,细细思量,“但那只是针对于轻症,若是体内出血不止,那就没办法了。老朽曾经见过从高处摔落,骨头刺入了腑脏之人,不过几刻就亡故了。这种伤势,可有得救?”

    徐清麦道:“要看情况,手术其实也不是万能的。如果内伤严重,出血量太大,且送医不及时,那也是没用的。”

    她没有提输血,饭要一口一口吃,东西也不能一次就拿出来。

    “不管如何,能用开腹的方式,去探寻到里面的伤口然后止血,也是神仙手段。”姚菩提感叹一声,他擅长金针之术,因此对孙思邈竟然在手术中能用金针让顾三娘子恢复心跳一事无比羡慕,恨不能自己亲眼看见,“孙道长的金针术,也实在是出神入化。”

    孙思邈呵呵的笑,看上去十分和蔼,完全没有刚才的那种雷厉风行。

    “事实上,我和孙道长之前正在探讨如何复原华佗的麻沸散。”徐清麦扔下一颗重磅炸弹,如愿的看到了他们震惊的神色,又慢悠悠的说道,“现在我发现,或许外科术和金针术也可以很好的结合起来。”

    碍于环境与条件所限,她势必要摸索出一条新的道路。

    姚菩提明显的心动了,站在他身后的徒弟高禹更是跃跃欲试。

    他们聊了很久,院落中一直灯火通明。

    待到离开的时候,月亮已经升到了高处,正缓缓向西边落下。

    “徐大夫,”钱浏阳转过身来,真挚的道,“明日的论道,可否再对其他人好好讲讲今日的手术与刚才我等的谈话?”

    他自觉受益匪浅。

    钱浏阳自前朝的时候就在太医署里,跟随自己的师父巢元方。太医署远比世家的教学方式要更加开放,而且学生也是来自于各地,因此钱浏阳很适应也很享受这种大家聚而论道的方式。

    徐清麦自然答应,她还有些遗憾:“假如有一台公开手术,或许能够更直观一些。”

    钱浏阳与姚菩提等对望一眼:“公开手术?”

    徐清麦这才意识到自己无意中把脑子里想的话给说出来了。她顿了一下,笑道:“估计也找不到那么凑巧的病人,我也只是那么随口一说,诸公不用放在心上。”

    而且,哪有合适的场地,总不能几十人全都挤进手术间吧?她被自己这个想法给逗笑了。

    送走所有人,徐清麦与孙思邈又去了一趟顾三娘子处,她已经清醒过来,但是十分虚弱,躺在床上一直在哼哼。

    顾二夫人紧张的对两人道:“三娘一直在叫疼。”

    “我与她扎几针。”孙思邈温声道。

    几针下去之后,三娘子果真好了很多,过了一会儿后体力不济,迷迷糊糊的又睡着了。这也让徐清麦再次感慨了金针术的神奇。

    顾二夫人明显是打算今晚一直守着的,衣不解带的坐在女儿床边。

    “可怜天下父母心。”离开后,徐清麦感慨道。

    她忽然有些想念周天涯了。

    此时的江宁县。

    周天涯正努力的支撑起自己的小短腿,扶着床沿想要站起来。她如今对爬已经失去了兴趣,只想要站着。周自衡晚上要看着她,索性把书房里的小案几搬了过来,坐在旁边写起了东西,时不时的抬头看看——床上和地上都垫了褥子与茵毯,不怕她摔倒。

    周天涯现在的腿明显还没有力气,只能够站那么一小会儿,然后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这样三番两次下来,她恼怒极了,开始哇哇大哭。

    周自衡好笑的过去抱起她:“小小人儿那么大脾气,你这是随谁呢?”

    他想了想,笃定的道:“肯定是随你娘,她倔脾气犯起来,就是这样的。”

    可能是听到“娘”这个词,周天涯啊啊的叫着,然后指了指床上徐清麦常用的那个枕头。

    “想娘亲了?”

    周天涯也不知道是理解了还是什么,点了点头,最近她还爱上了点头,不管别人问什么,她都煞有其事的点点头。

    周自衡悄悄告诉她:“实不相瞒,我也想她了。”

    也不知道她在姑苏现在怎么样了?有没有大杀四方?这会儿也没个电话手机什么的,太不方便了!

    周自衡点了点她的鼻子:“你今天晚上好好睡觉,别来折腾我,明日阿耶休沐,便带你去东山渡玩一玩。”

    周天涯这几天晚上睡得可不好,周自衡怀疑她练习站练得有些走火入魔,睡着睡着半夜忽然爬起来,然后扶着栏杆站一两下,然后又倒头就睡,有时候还会嚎哭两声。

    这让周自衡苦不堪言,但没办法,也不能打也不能骂,只能含泪忍着。

    第二日,他带着周天涯去了东山渡。

    在徐清麦走的这几天里,东山渡口的工坊进度又推进了许多,供他们一家人住的院子已经开始有了点雏形,而孙思邈指点好的水潭也已经挖好了,并且蓄上了水。周自衡拓大了它的面积,更像是一个小型的湖泊,又让它与河流相连,这样便是活水,可以避免水体污染发臭。他自从听了陆存中的介绍后,对竹屋水榭蠢蠢欲动,让人在小湖边也修了几间竹屋,打算以后用来避暑。

    竹屋就地取材,建起来飞快。

    至于其他的房舍,他让人放慢了速度,打算等李崇义的砖瓦窑开工之后再来建。

    李崇义的砖瓦窑就选在了东山渡的另一边,下风口。他以极大的热忱在做这件事,而且目前进度喜人,从北方找来的师傅已经到位,城里城外也有不少人都响应了他以工换砖的号召,还能来混个免费的食堂吃,不过约定只在农闲时开工。

    李崇义知道轻重,自然不会耽搁农时,立刻答应下来。这也成为了最近城中热议的事情,他这个代管县令的存在感一下子就上来了。

    周自衡估计再过十来天,自己应该就能用上新砖了。

    至于手工皂作坊,赵阿眉在适应了一段时间后已经成了熟手,周自衡也并没有太过于插手细务,只是规定了固定的查账和汇报时间,便放心的让她去管了。

    作坊内。

    冯婶子在大木桶内配置好了沉淀皂基的溶液,然后打开门,让负责搅拌工作的健妇进来。这一项是绝对的保密工作,目前只有冯婶子和齐玉知道,她们在工作的时候也都是栓好门,关好窗,防止偷窥。

    冯婶子看了看外面,赵阿眉和齐玉都不在,她嘀咕了两声,索性便在房间里坐下,休息休息。

    最近手工作坊里的杂役比较多,这个负责搅拌的健妇还算是资格比较老,夫家姓黄,冯婶子认识她,叫她黄娘子,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主要是黄娘子捧着她,让冯婶子脸上也不免多了几分笑意。

    黄娘子笑道:“也就是您这等聪明的人,主家也会将这么重要的配方告诉您。她若是告诉我们这么愚笨的,恐怕今天记住,明天又忘记了。”

    冯婶子虽然知道她是在奉承,但这样的话听了心里就是开心。

    她随口道:“其实也不是多难,不过就是”

    好在,话还没说出口,她就知道自己失言了,立刻打住。

    黄娘子恍若未闻,只是用力的搅拌着桶中溶液,然后感叹了一声:“要我说,咱们这位主家也是个心大的。她都多久没来过了?这么贵重的东西,就这样往这里一放,让赵管事这么看着。”

    她看了看四周,悄悄道:“您可知道,如今一盒手工皂,在外面可以卖到多少钱?”

    冯婶子一听这话,心中也兴奋起来:“不是一贯吗?”

    “嗐,那是正常的价格。”黄娘子小小声,“但我听说,很多贵人们因为没买到不想等,愿意出两贯甚至更多来收呢。您说说,咱们这个手工作坊得有多挣钱!”

    冯婶子有些恍惚。

    两贯!她本来以为一贯都是比较夸张了,没想到一盒手工皂竟然能卖到两贯!

    制皂的整个流程她都是很清楚的,知道这简直是暴利!

    黄娘子羡慕的咂咂舌:“您说,徐娘子日后怕不得腰缠万贯呐!不过也该她挣钱,谁让她知道这手工皂的配方呢。冯婶子冯婶子?”

    冯婶子身体一震,从自己的思绪中醒了过来,这才听到黄娘子在叫她。

    “赵管事在外面叫您呢。”黄娘子笑眯眯的道。

    “行,那我先出去了,你继续干活吧,别偷懒。”冯婶子交代了几句,便出去了。

    黄娘子在她身后看着,眼神中闪过一抹意味深长。

    姑苏城内。

    当徐清麦用完早膳然后与孙思邈慢悠悠的来到了惠风园之后,愕然发现昨日的那些名医们竟然早已经在堂中等待。

    “孙道长,徐大夫!”所有人都与两人打招呼。

    而且,不管是否热情,基本上,大家对她的称呼也由徐娘子变成了徐大夫。

    徐清麦一时之间还有些无法适应。

    刘神威悄悄对高禹道:“一夜之间,大家都知道了?”

    高禹点点头:“昨日就有许多人在我师父的住处等。”

    顾府他们没被邀请,进不去,但是他们可以去骚扰姚菩提和许仕粱等人啊!于是,一夜之间,大家都知道了徐清麦与孙思邈成功抢救了体内大出血的顾三娘子,而且,徐清麦还是主要人物。

    大家昨日已经熟悉,因此有人开门见山的喊:

    “徐娘子,可否为我等讲解一下昨日的手术?当然,如果涉及到隐秘的话,就请当我们没问”

    徐清麦打断他:“当然可以。”

    她让刘若贤继续拿出那幅人体解剖图挂在堂上,大大方方的道:“我们可以结合这幅图来讲,想必你们会更容易理解。”

    堂上的名医们有些很是激动,有些神色复杂。他们虽然从钱浏阳等人口中知道徐清麦答应了会讲,但是却没想到她竟然主动提出了更细致的方案。

    堂下,沈永安忍不住问刘神威:“徐大夫一向都如此大方?”

    这些东西难道不应该是不传之秘吗?

    刘神威虽然有些看不惯他,但依然回答:“徐大夫的师门提倡有教无类,从不藏私。”

    “有教无类”高禹喃喃自语,“真好啊!”

    第065章 第 65 章

    沈永安听得高禹这样说, 哼了一声:“你以为谁都有学医的天分?那连字都不认识的是不是也能学医?能看得懂医书吗?有教无类,那不过是幻想罢了。”

    高禹和刘神威都没搭理他, 即使他们内心深处也觉得沈永安说的话有那么一点道理。

    高禹磨牙,嘟囔道:“真想打他一顿”

    不过,还是先把这些个人情绪放一边,高禹努力的让自己离得徐清麦更近一点,想要听得更清楚。

    堂上,徐清麦正在不疾不徐的讲述何为异位妊娠以及体内大出血的救治方式,顺便把之前自己给人做阑尾手术的过程也给讲了一遍。这一次,底下的人都听得挺认真,时不时还会提出自己的疑问。

    徐清麦有种感觉——昨天就像是毕业时的论文答辩,她身为学生忽然提出一个石破天惊的论点, 然后被老师们纷纷挑刺并质疑, 觉得她异想天开。而今日, 更像是以往参加过的医学讲座,业内有牛人做出了新的技术与理论, 在台上进行分享, 底下的人认真听着。

    质疑当然还是有,而且不少。但最起码, 他们已经在开始正儿八经的讨论医学以及可行性, 而不是像昨日一样扣帽子和互相攻讦。

    徐清麦在讲的时候,往往由一个知识能够引起另一个知识,她能够解释的就会解释,解释不清的便会直接说不知道。

    在场的都是有功底有经验的名医, 自然能够分辨她的深浅——这些知识串联起来的是一个庞大的医学体系, 这个体系在某些地方和现在他们所学的有着异曲同工之处,但更多的地方却截然不同。这让他们暗暗心惊, 这样的东西,靠她一个人编是绝对编不出来的。

    也就是说,这个知识体系是确实存在的。

    这又带来了新的问题。

    某一方面,这也让在场很多名医觉得不太舒服,这种不舒服大概在于很多原本自己熟知的甚至被奉为真理的东西一下子被推倒了,大部分普通人的本能反应就是抗拒,然后努力寻找它的破绽,并且否定它的意义。

    “照许娘子所说,所谓的外科手术就是哪儿有问题了就割哪儿。”有名医只觉得不可思议,“胆内有结石就把胆割掉,阑尾出现问题就把阑尾割掉,岂非治标不治本?”

    这和现在杏林中人的追求是完全不一样的。

    徐子望嗤的一声,“何止是治标不治本,大夫简直就成了屠夫!非大医所为!”

    他这话虽然说得糙,但却得到了很多人的赞同。

    手里拿着手术刀给人开膛剖腹,这和他们心目中大夫的形象距离太远了。

    大家议论纷纷,还有人不服气的道:“以胆石症为例,饮食不节、情志失调、外邪入侵导致胆汁疏泄不畅,这才是本。不治已病治未病,用汤方调理,去根才是正道。”

    “不错,在下也同意兄台的看法。”

    “一割了事,是舍本逐末之举。”

    一小半人此刻坚决站在了徐清麦所宣传的外科的对立面。他们觉得还是采用传统医学,辩证治疗才是更高明的手段。另外的人虽然没有发表意见,但是能看得出来他们对此是有些赞同的。

    徐清麦不禁感慨。

    这场论道果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即使在后世,这也依然是几乎每一个医学讲座,甚至是医生们私下聚会时都会提到的终极问题。

    那就是,治标还是治本?

    这简直是国内医学界的永恒话题。

    徐清麦在刚开始工作的时候也曾经被各种言论裹挟,但现在她却有了自己的看法。

    她并没有着急开口,而是一边安静的喝茶一边听着大家的讨论。过了会儿,忽然有人意识到,在话题中心最应该发言的人却消失了,于是他停下来看向徐清麦。

    就像是连锁反应一样,场中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视线又都投向了她。

    徐清麦拿着茶杯:“”

    忽然觉得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有人开口问道:“徐大夫认为治标重要还是治本重要?”

    徐清麦放下茶杯,笑了一下:“其实这个问题,当时我老师也曾经感叹过。”

    她说的当然不是希波克拉底,而是当时她普外科的主任。

    “有一天,他也曾发出过这样的感慨,似乎外科医生只知道切切切”尤其是他们普外,“切胆囊、切阑尾、切脓包,各种切。

    “而且,切了胆囊后,虽然不会再有胆囊结石,但可能会有胆管结石。切了阑尾之后,自然不会有阑尾炎,但可能还会出现盲肠炎。”徐清麦淡淡道,毫不讳言外科的问题。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的确是治标不治本。”

    有人狡黠的立刻追问:“那徐大夫也觉得,其实外科之道与疡医并无不同?”

    徐清麦跟随孙思邈学医书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她开始了解原来从周朝的时候开始,《周礼》就已经将医分为了好几类:食医、疾医、疡医、兽医疡医专管治疗各种脓疡、溃疡、金创、骨折等,的确属于外科。关键是,疡医的地位要比食医和疾医都要低,它的品级是下,而后两者的品级都是中。

    这人就是在给她挖坑。

    徐清麦反问他:“那你是觉得华佗不过疡医而已?”

    那人顿时语塞。

    任谁做到华佗这样的地步,都只会被视为神医,而不会拿什么疡医的身份去套他。

    徐清麦不理他的小心机,继续说道:“治标还是治本,端看诸位觉得医学是什么?标又是什么?本又是什么?”

    她环视一下四周,淡淡道:“对我来说,本,就是缓解病患的痛苦,是将他们从鬼门关前拉回来,可以继续自己的生活,就如同昨日顾三娘子。

    “胆囊结石虽然切除了胆囊,后续还有可能变成胆管结石。但最起码,外科手术可以为病人争取到更多的时间,三年、五年甚至是十年、几十年,他可以健康的活下去,有充裕的时间再去追寻如何治本。

    “对我来说,这就已经足够了。

    “我知道有一句话叫上医治未病,中医治将病,下医治已病。或许我这辈子的成就永远只能停留在下医的水平,但,那又如何呢?”

    如果从疾病本身的原理出发,她的内科带教老师同样也感慨过,翻遍整本内科教科书,能被完全治愈的只有一个大叶肺炎,而外科好歹能够把病灶先给切了。

    为了治本,后世的人类甚至已经追溯到了分子、细胞等基因层面,却依然对许多疾病束手无策。

    她早就认知到,医学并不是万能的。而她行走于此,只能永远谦卑。

    真诚永远都是必杀技。

    徐清麦说完后,场中鸦雀无声。

    大家看向她的眼睛,坦率清透,写满了“我真的不想当什么神医,我只想要治病救人”

    这时候,许仕粱嗤了一声,站起来,嘲讽道:“怎的?一个个都认为自己是神医了不成?谁能现在当着我的面说,每一次给人治病都是治好了本?

    “又有谁觉得自己成了上医?”

    他转向孙思邈:“恐怕就连孙仙长都不会如此狂妄,认为自己有上医之能。”

    孙思邈平和的点头:“确实如许公所言。”

    上医治未病,有时候他的确能察觉到对方的某种风险,会提醒其改变其生活方式和某种习性,但是却不可能一眼看穿所有人在未来会患的病症。

    他又不是神仙。

    在场那几位表达得很激烈的几名医都有些讪讪然。他们日常给人治病,其实也就是发热了就给人降热,有淤血了就给人散瘀活血,肝气郁滞了就给人疏肝解郁。而且,往往是并不确定有没有效果,只能一边用药一边观察。并且,也并不能百分百保证后续还会不会复发。

    从这个角度来说,他们的确没有资格说出刚才那番看不起外科术的话。

    徐清麦则惊讶于许仕粱会为自己说话。要知道在此之前,他的表现一直都很冷淡。

    孙思邈趁许仕粱与其他几人论道的时候,小声对她道:“许公曾经有妹妹,是因为难产大出血而死。”

    徐清麦默然,原来如此。

    论道的双方停了下来,许仕粱显然获得了胜利,让其他人哑口无言。

    钱浏阳则是笑眯眯的对徐清麦拱手:“徐大夫医者仁心,心思纯粹,老朽反而不及也。难怪,孙道长与你能成为忘年之交。”

    姚菩提也在一旁含笑的点头表示认同。

    徐清麦忙道不敢。

    有钱浏阳、孙思邈等一锤定音,地位最高资历最老的几位大佬表示了自己的善意后,剩下的人便也不说什么了,即使是心中还有什么意见也只能憋着。

    场上继续恢复了学术讨论的友好氛围。

    然后,很快这些名医们就发现了其实要当一名合格的外科医生并不是一开始他们想象的那么简单的事情,她首先要成为一名合格的医生,要对疾病有充分的认知,还要会诊断,然后在这个的基础上再去学习人体结构并且熟练自己的外科技艺。

    要学的东西反倒更多。

    有人阴暗的嘀咕:“难怪她如此大方,很多东西根本学不来。”

    这时候他就听得大家都在热烈的讨论关于公开手术的事情。起因是钱浏阳透露了一下徐清麦之前提过可以做公开手术,然后大家都来了兴趣,表示可以找来合适的病人。

    “昨日那个患有胆石症的,就可以去问问嘛。”

    “实在不行,徐大夫可否为我等展示金针拨障术?”

    他其实更想学的是这个手术,据说非常快速,而且看上去并不难。

    大家七嘴八舌。

    徐清麦刚想要颔首答应下来,在一旁的许仕粱又阴阳怪气的开口了:“我看你们是一个个忘记了规矩,怎么,自家的东西捂得严严实实的,但是让人家把东西拿出来,却又如此理直气壮?”

    合起来在这儿欺负一位年轻娘子呢?

    堂上有人轻咳不止。

    许仕粱理也不理,看向徐清麦,正色道:“徐大夫若是做公开手术让在下旁观,在下愿意奉上许家收藏的医书一卷。”

    徐清麦本想要说不用了,但话到嘴边立刻反应过来,许仕粱这是在给她撑腰说话呢。而且这个情况和自己教学生又是不一样的,学生会叫她老师,付了束脩。且,就算是后世的医学研讨会,发布了新论文与新技术的医生们,同样是有巨大收获的,或是金钱或是名气,实际一点的话就是评职称。

    虽然她想要提倡大家不要敝帚自珍,但是若是让大家太过无私的做白工显然也不利于后续的可持续发展。

    她隐秘的看了一眼孙思邈,孙思邈对她暗暗点点头。

    徐清麦放下心来,含笑对许仕粱道:“那就多谢许公。”

    这是一个面冷心善的人。

    姚菩提也跟上:“在下也想与徐大夫探讨一下金针术。”

    有了他们的开头,堂上的名医们自然也都领会了意思,纷纷开口。一些真正的技术隐秘自然要保留着,但是一些医书以及一些遇到过的有趣医案与经验还是可以分享的。

    只有一小部分人岿然不动,这里面就包括了东海徐氏的徐子望。

    徐清麦心中猜测,或许他们不会再来参加后续的活动了。有些可惜,但也不是很遗憾。

    很快就有人去联系昨日那位胆石症的患者,没想到他还真答应了。

    “这位本来就是姑苏城中的混不吝,胆子大得很,”去联系的那位姑苏名医笑道,“他昨日吃了药但还还是觉得疼痛,一听说可以一劳永逸立刻就答应了下来。”

    事实上,那位病患很激动:“那我岂不是可以名留青史?就像是华佗一样。”

    历史上第一个割胆的人,想想都觉得很厉害。

    名医很想要吐槽,华佗是大夫而你是患者,就算是名留青史那留的应该也是徐大夫的名。不过,他及时的咽回来了。

    “我要去!”病患骂骂咧咧的大喊,“再这样痛下去我都不想活了,割了就割了。”

    手术患者就此到位。

    至于地方,他们觉得惠风园中的一处小楼就很合适,宽敞而且明亮。

    陆家家主听得管事来报,来了兴趣:“要做摘胆手术?有意思。行,答应下来吧。”

    管事有些犹豫:“可是”

    陆家家主知道他要说什么,不以为意的道:“有什么关系,等事情结束后直接推倒重建就好了。”

    管事这才恭谨的退下。

    不过,摘胆手术也不是想做就能继续做的,徐清麦还需要确认病患的状态,还要让他禁水禁食,因此这一场公开手术最终被确定在了三天后。

    这三天里,她给大家演示了金针拨障术,又去看了顾三娘子,她整个人还是很虚弱,恹恹的躺在床上,毕竟流失了那么多血呢。

    不过,徐清麦已经收到了系统给的200个积分,这代表顾三娘子已经从危险中脱离出来,只需要好好的调理身体就好。顾家底蕴深厚,药材无数,而且又有孙思邈开的汤方,因此徐清麦倒是不担心她的后续恢复。

    同时,有女神医要做摘胆手术的事情也在姑苏医界内慢慢的传开了。

    侯远道与自己的小舅子这几天都蹲守在酒坊中,因为那两位姓李与姓张的外地名医似乎就是住在酒坊的附近,每日都会去酒坊喝酒,有时候还会有其他人的加入。

    比如今天,就又多了几位。

    侯远道竖起耳朵来听他们的讨论。

    “李兄真要去看那徐娘子的摘胆手术?”

    “自然,机会难得,正好可以看看徐大夫拿出来的那幅五脏图是否真实。怎的,张兄不去?,这可是几百年难得一遇的场面,说不得这场手术到时候就青史留名了。”

    “不去,任她再说得如何动听,现场也必然是血糊糊的,我见不得那种场面。徐朗徐子望虽然话说得直接了些,有些冒犯,但却有点道理。如此行医,和屠夫有何区别?”

    “这等神奇的手段,岂能简单用屠夫来形容?就如徐大夫所言,华佗难道是屠夫?”

    “王兄别急,是在下失言。其实主要还是我觉得咱们浸淫医术多年,难不成还能转换门庭不成?没那必要。”

    “确实,所以我也不打算去。”

    “哈哈,说得也是。不过,我也打算去。”

    “听闻今日一大早,徐子望就离开了姑苏?那想来他还是没改主意。”

    “当真?”

    “恐怕他是舍不得徐家的那些祖传医书罢?”

    “这倒是没问题,我既不看你的公开手术,你也别来眼馋我的东西。呵呵,东海徐氏向来如此,这次徐子望能来其实都让我有些讶异了。”

    几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最后从去还是不去,又转为了对内科外科的争论。

    “不说别的,这内科外科的划分倒是很不错,清晰明了。”

    “在下并不这么认为,这样划分完全是抬举了外科术!”

    “但用疡医也的确已经不合时宜”

    这样的争论也听得在旁边偷听的侯远道大开眼界。

    他羞愧于自己对于医学的浅薄理解,有心想要上去与这些人结识一番,但又自惭形秽。同时,他又震惊于竟然有人打算摘除患者的胆子。

    这真的是大夫可以做到的吗?这就是那所谓的“外科”?

    侯远道整个人都晕晕乎乎的。

    回到家后,他的小舅子实在看不下去了,这也是个混不吝,骂骂咧咧:“我姐姐怎么就嫁给了你这个怂包!你去那园子外面守着不就行了,若是真抹不开面子,便老老实实的放下,天天长吁短叹的,想去又不敢,还老扯着我一天到晚的在那酒坊里蹲着。”

    他都嫌烦。

    侯远道若是平时被他这样骂早就跳脚了,非得好好教训他一场不可,但这次他却陷入到了沉默之中。

    半晌之后,他才抬起头,咬牙道:“行,那明日我就去外边守着!”

    他不甘心一辈子就当一个只知低头混日子,面对街坊邻居们的疾病束手无策的草头医

    江宁县。

    申时一到,手工皂工坊就响起了铛铛铛的清脆钟声。这是为了提醒大家准时下工——尤其是那几个善堂的孩子,如果错过时辰可能就赶不上城门关闭的时间,那就要露宿野外了。因此,周自衡不知从哪儿找来了一座小铜钟交给赵阿眉。

    赵阿眉为它制定了几个特定的响声机制,比如响三声是上工,一般只在早上与用完午膳后;而响六声是下工,只在下午申时。还有其他比如两短一长,两长一短,也分别代表了不同的意思。

    实行了大半个月之后,工坊里所有的人都已经对此非常熟稔。听到这个钟声后,原本还在干活的人都停了下来,有的开始收拾东西,有的则打算把手头上的事情先做完。

    黄娘子和冯婶子说说笑笑。

    赵阿眉守在门口,检查每个人的褡裢和袖袋,防止有人偷带手工皂出去——之前已经有这样的例子,为此赵阿眉不得不辞退了三个人,甚至还报了官。因为她们偷拿得实在是太多了。

    这样雷厉风行的整治过两次之后,这些从东山渡小镇上招过来的杂役妇人们终于知道了规矩,整个作坊内的运作也终于变得平稳起来。

    “赵管事辛苦了。”黄娘子对赵阿眉道。

    赵阿眉对她笑了笑:“明日见。”

    她对黄娘子的印象还不错,力气大不偷懒,虽然看着健壮,甚至有些粗蛮,但其实为人处世很有经验,做事很有一套。说起来,最近她好像和冯婶子处得不错。

    黄娘子出来后,慢慢的走到了镇上,回到了自己的家。

    家中早有人在等候,是一位带着幞头的有着精明相的老者,穿着绸衣,其讲究的衣着和黄家破旧朴素的环境显然很不搭。

    “管事。”黄娘子见到他后,恭敬的喊道。

    那老者问:“今日如何?”

    黄娘子脸上闪过一丝得意的笑容:“我已经与那冯婶子搭上了线,我看得出来她正在犹豫,不过相信她很快就会想通的。”

    她向老者汇报今日的动向。

    今日下午,整个搅拌房里又只剩下她与冯婶子,

    按照之前的计划,黄娘子继续向冯婶子提起外面的手工皂有多么的受欢迎,又有多少的赚钱。

    不过,这一次冯婶子似乎是冷静了下来,没有接她的话。甚至在她又有意的挑起话题时,沉下了脸,然后凑近她道:“说吧,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黄娘子有些惊讶,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主动的挑明。

    不过,她很快镇定下来,似笑非笑的看向冯婶子,低声道:“我能干什么?冯婶子,我只是替你觉得可惜啊!你想想,你有手工皂的秘方,若是能够到外面去,这大好的荣华富贵可就归你了!”

    “你是谁派来的人?”冯婶子似乎不为所动,探究的看向她,“应该是有人看着这里这么赚钱,心动了?你难道不怕我现在喊赵管事过来吗?”

    她作势要往门外走,打算喊人。

    “你若是想要喊人恐怕早就喊了。”黄娘子却无所谓,快速道,“而且,即使是你向赵管事汇报了,又能怎么样?我又没干什么,你也没有证据,最后无非就是被逐出作坊去,但赵管事真能相信你没有向我透露什么吗?她本来可就对齐玉更亲近!”

    冯婶子停了下来。

    黄娘子的话戳到了她的心里。

    第066章 第 66 章

    见冯婶子不再说话, 黄娘子知道她是将自己的话听进去了。

    她又低声道:“你想想,有你这手艺, 出去后自己开个小作坊,那还用留在这儿给人当下人?自己当个主家,找人来伺候你,吃香的喝辣的不好吗?”

    冯婶子冷冷道:“我们可是签了死契的。”

    黄娘子一笑:“那又如何?到时候隐姓埋名,保管谁也查不到你。”

    冯婶子还想说什么,外面传来了脚步声,两人便就此打住了。

    那老者问:“她不会真的去告状吧?”

    “您放心,她其实早就心动了,如果要告状那早就告了。”黄娘子虽然看着健壮,但实际非常心细, “那作坊里面, 完全掌握了制皂秘方就只有她与一位叫齐玉的年轻娘子。齐玉嘴巴紧, 而且和那赵阿眉走得极近,想必是不能被我们所用的。”

    所以她将目光投向了冯婶子, 细细观察, 果然发现了她心里的不甘。

    老者赞许的点头:“此事若是办成,我一定在郎君面前为你美言几句。说不定你的儿子也可以在朱家当个管事, 出人头地。”

    黄娘子开心极了:“多谢管事提携。”

    她脸上闪过一丝忧虑:“不过, 作坊管得严,现在赵阿眉那女人不让她们随意外出,即使是去河边洗个衣裳都让她们必须要两人以上。咱们?”

    老者摆了摆手:“这你不用担心,你只要先让冯婶子倒向你就好了。接下来的事情, 自然有主家安排。”

    黄娘子“哎”了一声:“明白了。”

    老者又交代了几声, 然后从黄家的后门出来,行到东山渡镇子外, 正好看到那边正在热火朝天建设的砖窑,不禁眯起了眼。

    他登上了一辆牛车,车子慢慢行驶,最后赫然停在了朱九龄与邵东秘密见面的庄子前。

    朱九龄正在临水的室内等候,净手焚香。

    “如何?”

    “已经有了些眉目。”老者将黄娘子的进度告诉了自己的主人,然后道,“作坊那边靠着河,且如今人来人往,郎君若是只想将那冯婶子不知不觉的带出来,其实并不难。”

    朱九龄将香料研磨得细细的,然后闻了闻,没回答,然后问道:“今日可见到了李崇义?”

    “上午见到了,不过回来的时候他已经不在。”

    “那就盯得更紧一些。”

    管事脸上闪过忧虑:“是,郎君。”

    朱九龄看着香炉中升起的淡淡烟云,心里叹了一声。

    若只是带出一个下人,虽然麻烦了点儿但的确不算是太难,若是放在以前,这根本都不是需要他亲自来想的事情,手底下的管事自然就会做好。可这次却情况特殊,若是他想要顺势解决了邵东,那就需要自己好好的谋划一番了。

    或许,他只能再冒一次险

    第二日的时候,冯婶子又与她凑在了一块,黄娘子一边搅着皂液,冯婶子凑近她做出一副似乎是在指点她的样子。

    冯婶子:“你到底是谁派来的?”

    黄娘子悄声道:“我的主家姓朱。”

    冯婶子的瞳孔张了张,喃喃道:“朱!”

    这个姓氏在江东一带意味着什么,即使是田间小儿都知道。朱张顾□□大姓在这一片绵延生息已经几百年,即使是之前的几次动乱都没有让他们消亡。

    当然,冯婶子尚有几分理智:“你的主家想要什么?”

    “自然是手工皂的秘方。”黄娘子道,“主家说了,只要你愿意,新的手工皂作坊将有你的一半。而且有朱家庇护,谁也别想发现你的踪迹。

    “到时候,你脱离死契的约束,不再为人奴仆,岂不是乐哉乐哉?”

    冯婶子显然被她所描绘的这一幅画面而心动。

    她收回自己的思绪,都是成年人了,自然也知道为自己争取权益:“不让带我安全离开这里然后给我新的身份,我是不会把秘方给到你们的。我需要银两,还需要一处落脚的宅院。”

    秘方就是她的依仗。

    黄娘子眼睛眨也不眨:“这些都会有,但前提是你需要配合我们接下来的行动。”

    冯婶子想了想,一咬牙:“可以。不过,若是让我做什么恶事,我可是不会做的,我没那么傻。”

    她以前的主家,对付竞争对手的时候就无所不用其极,还曾在竞争对手所售的商品中下毒,这也导致了他的败落,直接被判了斩首,而所有的家产也被抄了。

    而她,则沦落到了人市,最后又到了这里。

    她可不会再犯这样的蠢事。

    黄娘子道:“你且放心,你现在只需注意一下这边的一些人员变动,什么时候人最少,什么时候人多,还有常来的那几位,比如你们主家,还有县令,什么时候在,什么时候不在”

    冯婶子警惕的道:“你们要这个做什么?”

    “哎哟我的姐姐喂,”黄娘子笑起来,然后看了看四周立刻压低声音,“自然是趁他们不在,守卫空虚的时候,才好让你逃走。”

    “门口有几条大狗,平时也有护卫巡逻”

    “这些就不用你操心了。”

    这个时候,齐玉在隔壁房叫起来:“冯婶子,冯婶子——!”

    冯婶子连忙应了一声:“来了!”

    她匆匆走出房间,和黄娘子擦肩而过的时候轻声道:“那我等你的消息。”

    冯婶子进入到她与齐玉的工作间,说道:“我在隔壁和黄娘子聊天呢,她和我说了镇上的一些趣事,还挺有意思。”

    “黄娘子的确能说会道。”齐玉应和了一声,觉得有些奇怪,冯婶子什么时候会主动提起自己刚才做了什么事了?不过,她也没放在心上,只是问道,“我是想问,今天领的檀香放哪儿了?”

    像香料这样贵重的东西,她们需要每天在开工前去库房申领,库房的管事自然是赵阿眉。

    冯婶子立刻将自己领来的檀香翻出来:“在这儿。”

    齐玉拿了过去,分了一半,开始认真的坐在桌前干活。

    冯婶子也坐了下来,她隐秘的把手心出的汗在自己的衣裳上擦了擦,心跳如擂鼓一般

    终于到了公开手术的那一天。

    徐清麦与刘若贤,还有孙思邈、刘神威早早的乘着牛车来到了惠风园。在园子外面,他们看到了一些人正在等候。

    “这些是什么人?”刘若贤好奇的道。

    陪同的车夫皱眉:“待小的去问一问。”

    不一会儿,车夫就回来了,然后神色古怪的道:“徐娘子,孙仙长,这些都是姑苏城里面的一些草头医和行脚医,要不要将他们赶走?”

    徐清麦很惊讶,草头医?是因为知道了今天这里有公开手术,所以赶过来的吗?

    “不用赶他们走,可以就让他们在门口等着吗?”她问车夫。

    这毕竟是别人家门口,还是要征询一下主人家的意见。顾家必然不会愿意让他们进去,但门口的话或许可以商量。

    “我会与管事说的。”

    徐清麦点点头,放下帘子。

    等候在惠风园外的自然是侯远道,以及其他闻讯而来的草头医们。

    事实上,侯远道自己都没有想到,自己竟然能遇到同行。有一两位他是认识的,但其他人都是陌生面孔。

    大家都笑道:“这可是一定会名垂青史的事,就算是进不去,在场外也要见证一下。”

    “是极,是极!”

    他们都看向惠风园,似乎眼神可以穿透过大门,然后看到里面的情景。

    有人酸溜溜的道:“据说这两日,有不少的名医们都提前离开了。你们说说,咱们想看却进不去,别人有资格看却弃若敝屣。这老天爷,就是这么的不公平。”

    “那有什么办法,人家可是世家医!”

    “哎,刚才牛车上坐着的可是孙仙长?”有人眼中怀着无限的向往与憧憬,“若是此生能听孙仙长讲学,那便也无憾了!”

    大家热切的聊着,逐渐又将话题转为今日的摘胆手术,争辩着病人到底还能不能活下来。

    而惠风园内,徐清麦正在为马上要上手术台的患者做身体检查。

    这位患者可能是她穿越以来遇到的最心大的,毫无担忧,整个人高高兴兴。

    “大夫,你真的要把我的胆给割下来?那到时候能不能让我看看,哎呦喂,可以亲眼看到自己的胆,那可真是太太匪夷所思了!”

    徐清麦好笑的道:“可以看,而且你还可以把里面的石头留着当做纪念。”

    她以前很多病人都这样做。

    “这个主意好!”患者立刻道,“到时候就当做我们老王家的传家宝!”

    徐清麦:“你还真一点都不害怕啊?”

    “稍微有那么一点儿,就一点点。”患者原本想要装一下说有什么好怕的,不过看到她的眼睛后忽然有些怂了,说了实话,“再说了,害怕也没用啊。男子汉大丈夫,既然答应了那肯定不会临阵脱逃。而且,我也是被这胆石给折磨够了,能一了百了也好!”

    他提起自己的病,简直咬牙切齿。

    徐清麦默然。

    胆结石这样的病在后世已经很好解决了,但是在现在还真是能折磨得人生不如死。

    “那你不怕有人说你,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我父母若是在世,看到我如此痛苦,肯定就先跪下来求您把它给割了。”那人毫不在意,“这有什么好怕的,要是有人因此说三道四,那不如让他们替我来痛一痛。”

    徐清麦挑眉,这才是正常人的想法啊。

    检查完身体没问题,公开手术就要开始了。

    原本来了姑苏的名医们大概有二十多位,不过经过两天的论道后,如今还留在这儿准备观摩的人已经只剩下十位。再加上高禹和沈永安,一共十二位。

    高禹和沈永安都是前几天的学徒比试的获胜者,因此他们的师父以此为由帮他们争取到了这个资格,其他人也没话说。

    徐清麦给他们制定了严格的规则,如果不遵守就会被赶出手术室。

    首先自然是各种卫生与消毒要求。

    所有的人都需要用香皂净手、换上赶制并且消毒的手术服,拢好发须,戴好口罩等等,就连外面的鞋子都不能穿进来。

    姚菩提不解:“为何一定要如此麻烦?”

    在一旁的孙思邈对这一套流程已经很熟悉了,便兴致勃勃的又对他讲了一遍徐清麦提到的细菌、病毒等物,听得所有人都一愣一愣的。

    “看来,徐大夫的师门果然不一般。”钱浏阳看了看四周,完全没法想象此时此刻自己身边会围绕着让人看不见的微生物,他摇了摇头,也没有说信,也没有说不信。

    其次,所有进入手术室的人,绝对不能凑过来,只能站在外围,不能喧哗,不能挡住光线。在关键节点的时候,她自然会叫人上前看。

    知道手术涉及到人命,大家对这几条称得上苛刻的规定并没有什么意见。

    高禹和沈永安默默的做好徐大夫交代的一切,跟在自己的师父身后,鱼贯进入了手术室。

    这一切是如此新奇,高禹脑海中涌过一阵一阵的兴奋、紧张到后面甚至觉得自己胳膊上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忍不住要颤抖。

    他看到那个患了胆石症的男人此刻正安静的躺在手术台上。他浑身被细布盖住,只剩下脸和术区露在外面,而徐大夫的学生正在他露出来的身体部位上涂抹一种酱色的药液。

    “这同样是为了消毒。”徐清麦解释了一句。

    她看着安静的围坐在自己两侧高凳上的这十几个人,心中充满了感慨。

    公开手术其实并不鲜见,后世带有教学任务的医院都设有公开手术,后来甚至有了手术直播的模式,面向业内以及学生。不过,整个流程以及手术室的设置都非常严格并且高科技。

    而现在,却是古老又简朴,让她想起手术在十八十九世纪刚刚兴起的时候。

    那时候还对外售票,她见过最夸张的一张史料老照真实的记录了在费城的一次公开手术,主刀医生的身后足足坐了十一层,人山人海宛如歌剧院,是后世的人难以想象的奇观。

    徐清麦将自己的思绪收回。

    她很高兴,在大唐武德九年,进行的这一场公开手术,是以医学研讨为目的,用理性与科学来规范。

    它可能会被载入史册。

    而这一页历史,将由她来掀开。这是巨大的荣耀。

    这次由刘若贤和刘神威担任她的助手。

    钱浏阳、姚菩提等人坐在特制的高椅子上,从他们的这个角度大致可以看到徐清麦的操作,只是细节就还需要上前去才能看清。他们看到姚清麦双手裹着一层奇怪米白色材质的贴肤手套,她伸手在患者暴露出的那一块地方上按压了一会儿。

    高禹猜:“应该是在寻找从哪儿下刀比较合适”

    他的老师姚菩提肃声道:“安静。”

    高禹立刻乖乖的闭上了嘴。

    徐清麦笑道:“只要不喧闹,手术过程是允许说话的,你们也可以向我提问,不过一个一个来,不要吵。”

    手术室里并不都是严肃的,医生也是人,这样的情况下更需要轻松的氛围,因此在不危急的时候,其实手术室总是充满了各种段子以及冷笑话,还有荤笑话

    高禹嘿嘿笑了两声,他就怕自己憋不住,这下轻松了。

    接下来,他们看到徐清麦用那柄锋利的闪着银光的手术刀划开了患者的皮肤。

    徐清麦把它当做教学手术,一边利落的下手操作一边讲解:“胆囊切除术一般选在右侧肋下,切口长度大概在8到12公分左右,我们需要先逐层的分离皮肤,让病变区域暴露开来”

    有人看到鲜血流下,然后切口的位置露出皮肤与肌肉的剖面,忍不住泛起了一股恶心感。

    高禹的情绪一直都很欢快:“原来切口并不大,我还以为要把整个腹部都打开呢。”

    姚菩提和钱浏阳也忍不住点头。

    徐清麦忍俊不禁:“你以为真的是杀猪吗?切口能小尽量小,越小越有利于患者的恢复。”

    钱浏阳若有所思:“所以一定要对五脏六腑的位置非常熟悉,不然一刀下去切错了就惨了。”

    年轻一点的大夫们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都觉得自己牙酸。

    “不仅如此,还要熟悉肌肉的分布与走向。”徐清麦道,手不停,“比如这一次,我们要沿着肌肉纤维的方向切开腹直肌切开肌腱膜,分离腹内斜肌及腹横肌,然后就到了腹膜。”

    她一刀划下去,腹膜被打开,终于显露了腹腔内的情况。

    所有人都注意到,果真如她之前所说,并不会出现鲜血从腹部里涌出来的现象,出血量比他们想象的要小很多。

    徐清麦头也不回的:“好了,你们可以上前来看看了,分批,不能拥挤。”

    大家对看一眼,很有默契的先上前了六个人,高禹成功的跟着自己的老师挤进了第一批。他兴奋极了,这还是他第一次真正看到人腹腔内的情况。

    虽然不怎么好看。

    有人胃里面直犯恶心,用强大的意志力才摁下去想要呕吐的感觉,忍不住微微的偏过头去。而有的人生怕看不仔细,恨不得凑得更近一点。

    “看到了吗?这儿就是胆囊三角区,这儿是胆总管,”徐清麦花了十几秒给他们讲解,身后的人也都伸长了脖子,“这儿是胆囊动脉,也就是向整个胆囊供血的血管。待会儿我们就要把它结扎掉。”

    许仕粱虽然脸色苍白,但是看得有些出神:“原来这就是血管经脉者,常不可见也,其虚实也,以气口知之。”

    徐清麦知道这是《素问》里对于气血的认识。

    她想了想:“其实在解剖学里没有经络这个概念,只有血管。而血管只承担血液的运输,如果往血管里注射大量空气,那人体会很快死亡。但是气的这个概念,在针灸的时候却可以明显的感受到,包括穴位”

    她笑了笑:“或许,这些疑问就需要靠在座的诸位,甚至是未来的下一代来研究了。好了,换下一批吧。”

    徐清麦把心神继续放回到了手术上。

    而围观的人却听得心潮澎湃。

    他们是否能真正的破解人体的奥秘,气血的奥秘,然后写出一本像是《素问》这样的书流芳百世?尤其像是高禹和沈永安这样的年轻人,更是激动,即使是沉稳如刘神威,在监测患者心跳呼吸的同时也不免畅想了一二。

    徐清麦的手术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结扎胆囊动脉,结扎胆囊管,剥离胆囊如果不是要顾及到刘若贤的进度以及围观者,她还可以更快一点。

    围观的大夫们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错过什么。

    那位在酒馆中和人辩论的李姓大夫忍不住遗憾的摇了摇头,一脸震撼。

    他在心中暗道:张兄啊张兄,你不来观看手术真的会后悔终身。外科术和屠夫的行为根本就是两回事,天壤之别!

    它是这么的精巧,充满了理智、严谨与智慧。

    手术患者的生命被掌握在主刀医生的手中,这甚至让他感觉到了源于兴奋的战栗。

    他看得目眩神迷,而侧头看看自己的同伴们,除了少数几位依然觉得不适,紧皱起眉头之外,其他人同样沉浸其中。

    “好了。”徐清麦给最后一针做了一个收尾,将手中的器械扔回了盘子里。

    她看了看自己缝合的伤口,志得意满。一回头,却发现大家都围绕着盘子里的那颗被切下来的胆在看,眼中充满了好奇。

    徐清麦:

    都没人关注她这次漂亮的缝合吗?

    “原来完整的胆就长这般模样。”

    “里面的石头竟然如此巨大,难怪难以排出。”

    “确实,这样大的胆石,的确只有外科术才能取出,不然淤塞胆管,恐怕还会连累肝脏。”

    这次他们除了对外科术有了一个直观的印象之外,还有很大的一个收获就是对腹腔内的五脏关系有了很大的认知上的进步。这对他们以后诊病也是极有好处的。

    “诸公,”看到大家激动甚至带着点跃跃欲试的表情,徐清麦正色道,“在下有一言,还望诸公谨记。”

    所有人都看向她。

    钱浏阳道:“徐小友请讲。”

    “要成为一个外科医生,做到为人开刀做手术,是需要严格的训练和知识累积,并且经过师长的允许之后才可以开始的。”徐清麦面色严肃,“我们站在手术台上,就要对患者的性命负责任。我知道诸位可能都对手术有了一定的兴趣,但希望你们不会盲目的去开展手术。”

    这也是她为什么不对那些一知半解的草头医们去开讲座宣扬外科知识,就是怕他们毫无顾忌,胡来。而这次过来的都是有着丰富经验的名医们,知道乱来的后果,想必也会更懂得敬畏二字如何写。

    孙思邈颔首:“四娘此话说得有理,还望诸位要放在心上。”

    姚菩提道:“徐小友放心,兹事体大,大家自然都明白。”

    其他人也纷纷表示绝对不会擅自去为患者开展手术,徐清麦这才放下心来。

    在等待患者醒过来的间歇,她又回答了一些问题,这一次留下来的都是对外科术感兴趣的人,因此整体氛围比昨天又好多了。

    “事实上,我觉得外科术和现在大唐的医术并不是割裂与对立的。”徐清麦向他们介绍了一下现在自己与孙思邈正在一起研究的课题,笑道,“麻沸散的药方,还有显微镜的开发,还要教我学习医书孙道长都要忙不过来了。”

    钱浏阳打趣孙思邈:“你这是打算不回太白山修仙了?”

    “暂时不回去了。”孙思邈笑起来,挥了挥手,“难得遇到感兴趣的事情,求仙问道,问的本来就是心中的道。”

    钱浏阳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徐清麦又看向姚菩提等人,眼睛闪着微光,“而且,我发现,金针术其实在外科手术中也能发挥出很大的效果。其实这也是一个可以继续深入研究的课题。”

    她看着姚菩提身边站着的高禹,有些眼馋——自己手术团队里的人实在是太少了!总不能每次手术的时候都让孙思邈或者是姚菩提这样的大医来给自己当助手吧,这也太大材小用了,而且也不现实。

    剩下的人里面,刘神威对外科不是很感兴趣,更喜欢现在的内科方向。而高禹就很好嘛,一手金针术很有姚菩提的风范,人也很友善,性格好,脑子聪明,徐清麦恨不能现在就把他给拉到自己的团队里来。

    不过,显然现在是不可能的,她也只能收敛一下自己脸上的表情,免得吓到人家。

    姚菩提与高禹显然都对她所说的这件事情很感兴趣,表示回去后一定会多加研究,到时候会与她写信沟通交流。

    就这样聊了半个多时辰,患者终于醒了。

    看到那些欣喜的大夫们,徐清麦知道,这次的公开手术的确如自己所想,在他们的心中种下了一颗种子,这是一个好的开始。

    而这一次谈医论道,也正式的落下帷幕。

    在大家散场的时候,徐清麦忽然提议道:

    “这次与大家探讨,在下感到受益匪浅,也有一个新的想法。我们为什么不把这样的事情制定成为一个惯例呢?每隔三四年举行一次,正好也可以交流一下这三四年里遇到的疑难杂症,以及自己的最新收获。”

    这是这几天一直盘旋在她心上的一个念头,也是她的野心。

    第067章 第 67 章

    医学研讨会在这个时代绝对是新东西, 但是在后世却层出不穷。

    除了国家之外,医院、科研机构、大学、药企都热衷于组织医学研讨会, 一是因为这种形式真的能够促进医学的发展,打破固步自封的格局,一个则是因为组织研讨会可以为己方谋得地位和名声。

    假使这个大唐杏林的医学研讨会真的能够持续下去的话,它的影响力势必会越来越大。徐清麦也明白,到时以自己现在的号召力恐怕是没办法将它完全握在手上的,最好的结局可能是归于太医院。但只要经营得当,她在其中取得一席之地,掌握一定的话语权应该没什么问题。

    这些都对推广现代医学,然后打破现在的知识垄断,甚至是建立一个全新的医疗体系都有益处。

    这几天和大家的交流让徐清麦对如今杏林的一些格局和变化燃起了新的希望, 她发现, 即使是世家医, 也有一些人并不是那么的固守在自己的壳里,他们是愿意和人交流的, 只是没有牵头的人。

    新朝才建立, 现在局势也不算太稳当,百废待兴, 根本没轮到太医院, 目前太医院只是承袭前朝旧例,勉强维持运转罢了。且即使太医院真正的组建好,他们在这些事上恐怕也没有后世那么丰富的经验。

    所以,徐清麦冒出了很多新的想法。

    比如, 说不定后续还能推出定期的医学期刊什么的

    而此刻, 能留下来的在经过了之前的层层“筛选”之后,基本上都是心态都比较开放, 不那么固步自封的人,因此对于她的这个提议虽然感到有些惊讶却并没有太抗拒。

    大家一听这事儿,下意识的觉得不错,纷纷讨论起来。

    “这个主意倒是不错。”

    “确实,三年一次,也说得过去。以往在家往往闭门造车,有时也的确找不到人探讨。”

    而钱浏阳与许仕粱这样在官场混过的,很快就想到了其中蕴含着的机会。

    许仕粱有些动容,他深深的看了一眼徐清麦。他不清楚她是无意中想到这个事情,还是经过了深思熟虑之后提出来的。如果是后者的话,只能说这位女医真是丝毫不简单。

    不过,他在心中掂量了一下,却有些激动起来。

    许仕粱向来不喜欢自己被视为医家,自然是因为医家被士人们和当权者们视为是低人一等的,即使是如他这般医而优则仕、出身士族的人也难以摆脱这样的偏见。

    但如果医家自身能够变得强大起来

    他毅然抬头,郑重承诺:“若真是三年后还能与孙仙长、徐大夫以及诸位谈医论道,在下一定前往。”

    对他极为熟悉的姚菩提和孙思邈,忍不住对他投去了一瞥。

    钱浏阳则眼睛一亮,索性当机立断:“那咱们不如就定下三年之约,三年后,咱们在长安见,如何?”

    到时候,他应该还在太医院里待着。

    “长安啊”所有人都顿了一下。

    这座都城在大家的心里,地位始终是不一样的,想到可以在那儿以医会友,大家都心驰神往。

    “好,我一定去!”

    “三年后再会!”

    “三年后我带弟子再去,咱们到时候再来比试一场!”

    惠风园里响起一片欢笑声。

    垂下的柳枝轻拂在湖面,点起细细的涟漪,风温柔的吹过,这小小的涟漪向四周扩散,一圈接着一圈,只要时机适当,便会形成浪,最终达到水岸。

    孙思邈和徐清麦是最后离开的,当时已近酉时,但他们出门的时候,那群草头医们竟然还等在原地。

    徐清麦很惊讶,她和孙思邈对望一眼后,不约而同的下了牛车,向他们走去。

    天色已经有些昏暗,但他们的眼睛中却似乎燃着亮光。

    “可是孙仙长?”侯远道激动的问。

    “孙仙长!”

    在知道确定的答案后,人群立刻沸腾起来。

    徐清麦站在孙思邈的身后,微笑的看着这一切,仿佛看到了之前的自己。

    他们七嘴八舌的问:

    “孙仙长,真的给人摘了胆吗?那人还活着?”

    “孙仙长,是你给人摘胆吗?还是那位徐娘子?”

    侯远道被挤到了最后,他踮起脚来,有些焦急。最后决定豁出去了,闭上眼睛大声问:“孙仙长,孙仙长!我在读《素问》之时,有一句话不懂其意,可否请孙仙长为我解惑?”

    所有人都看向他,有人的眼神中带着责备,觉得他太过冒昧。

    侯远道涨红了脸,刚才的勇气一下就抽离了身体,他在大家的注视中低下了头,忽然就很想要转身离开此地,心里恨不得给自己扇两巴掌。

    的确是太冒昧了!

    这时,他却听到头顶上传来孙思邈温和的声音:“你可是在姑苏城中开医馆?”

    侯远道忙不迭的点头。

    “那不如这样,”孙思邈沉吟片刻,然后道,“后日,老道借你的医馆一用,为大家讲解《素问》,有想要来的、愿意学的都可来一听。如何?”

    人群安静了一瞬,然后一下子就爆发了更大的热情。

    “孙仙长此话可为真?”

    “自然当真。”

    侯远道疯狂点头:“在下愿意,愿意得很!”

    “后日我们一定去!”

    有老者颤颤巍巍的下拜:“孙仙长不愧为悬壶济世的大医,仁心仁术,在下替我等谢过孙仙长!”

    “谢过孙仙长!”

    在大家的致谢声中,孙思邈和徐清麦回到了牛车了。

    徐清麦对着孙思邈露出轻松调皮的笑容:“道长不愧是道长,简直是全民偶像。”

    孙思邈不懂偶像这个词,但也大致能猜到意思。

    他笑着摇头:“这些都是虚名,老道不过是一山林大夫罢了。况且,我也是受到了四娘你的启发。”

    他以往专注于治病救人,很少将视线放在这群民间的草头医上。上次春巡的时候,他见徐清麦每到一个地方都会将屯户们召集起来做卫生知识的讲学,便觉得这个形式很有用。

    “如四娘所说,一个人的能力终究有限,只有人多了,才能形成更大的影响力,才能救治到更多的人。”孙思邈悠然道。

    他以前不是不明白,只是世道纷乱,让他看了觉得心塞,索性隐居避世,一心求仙,眼不见心不烦。但这次游历,让他认识了如徐清麦、周自衡这样的年轻人,便也悄然点燃了他心中的火焰。

    这世间,似乎还是有希望的。

    公开手术结束后,徐清麦新结识的这些名医们也都相继准备离开姑苏,踏上了回家的路程。但大家都互相留了通信地址,约定之后要多联系多交流。

    姚菩提和高禹也走了,还有钱浏阳等。

    钱浏阳走的时候,徐清麦与孙思邈去送他。

    在姑苏城外的长亭,他们坐下来说了一会儿话。

    钱浏阳看向徐清麦,温和的道:“徐小友,之前的一些知识,老朽可否带到太医院中与大家探讨?”

    徐清麦惊喜极了:“当然,我很期待收到您的来信。”

    钱浏阳:“老朽这两天经常在想,手术之道,听上去似乎和疡医无异,但实际博大精深。只是,若是不加以规范就大肆的传播开,恐怕会引起无数的事故。小友对此如何看?”

    徐清麦沉吟了一下:“这也正是我所担心的。以我的浅薄之见,这件事情恐怕要依靠朝廷的力量才能最终形成规范。”

    她看向钱浏阳,说出两个字:“立法。”

    “将医与药列入到法律的范畴,用律法来约束人们的行为,自然就会减少很多冲突,也挽救很多人滑向深渊。”

    钱浏阳思索片刻,然后叹了一声:“难呐!有权制定律法的,往往不懂医”说到这儿,他停住了,然后摇了摇头,恢复了原本的谨慎:“算了算了,多说无益。”

    徐清麦揣测他的态度,模棱两可的说道:“所以医家更要争取到话语权”

    钱浏阳没答话,只是看了她一眼,最后道:“徐小友,说不定不久之后你就会回到长安。我很期待在那儿见到你。咱们长安见。”

    “长安见。”

    他和自己的学生沈永安上了马车。

    在车上,钱浏阳闭上眼,看上去是闭目养神,但沈永安知道自家师父肯定是在想什么事情。

    他忍不住问:“师父苦恼什么?徐娘子说得也有道理。”

    “你懂什么?是这么容易的事情吗?”钱浏阳对着他可没那么好的脾气,睁开眼把他给骂了一顿,“让你平时自以为是,自命不凡,这下总该知道什么叫做天外有天了吧?

    “高禹、刘神威,更别提还有徐四娘,比你年纪也大不了多少,你看看他们,再看看你!”

    钱浏阳越说越气:“回去给我把《素问》和《伤寒杂病论》各抄一百遍!”

    沈永安低声的“哦”了一句。

    他不敢回嘴,而且也没法回嘴,因为师父说的都是对的。高禹和刘神威两人与他不相上下,在某些方面还胜过他。至于徐四娘,他原本以为是弱鸡,却没想到人家是大鹏,直接扶摇直上了。

    沈永安握紧拳头,眼中飘过不服气。

    三年,三年后我必然会胜过你们不,胜过高禹与刘神威!

    至于徐四娘,他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姑苏,顾府。

    已经恢复了神采的顾二夫人正在绘声绘色的向顾老夫人以及其他几位世家夫人讲述自己那天在手术室里的见闻。

    “哎,你们是不知道,当时我看到那血涌出来的时候,整个人都动不了了,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三娘出了什么事情,那我可要怎么活啊!”她现在提到这件事,眼角都有着泪光。

    顾三娘子是她唯一的孩子。二房其他几位郎君都不是她亲生的。

    顾老夫人拍了拍她的手背:“三娘如今都已经转危为安了,你也别哭了,仔细哭坏了眼睛。”

    “也是三娘命大。”顾二夫人擦了擦眼泪,继续道,“反正当时我的心啊,是冰凉一片。结果,徐大夫一点都不紧张,临危不乱,你们是没见到当时她的那个样子,简直是有大将之风。”

    她把当日的情况细细说来,听得所有人都一惊一乍的,欲罢不能。

    “徐四娘真如此厉害?”有一位贵夫人问道。

    “我亲眼所见,还能有假?”

    还有一位贵夫人放下茶杯,蹙起了一双眉毛,细声细气的道:“只是听上去太过血腥了一些。如今大家都说徐大夫给人摘胆,她一介女子,也不知是哪儿来的胆量。要我说,女子还是要贞静一些才好。她原也是官夫人,何必去出那些风头?就算是给人诊病,那把把脉不就好了?”

    顾二夫人听了不高兴了,她现在绝对是徐清麦的忠实拥护者。

    “姐姐这话说得,这治病救人的事情难道还有什么高下之分不成?况且,这世上还有着女将军呢,平阳昭公主不就带着兵将上了战场,可见女人也不是非要贞静不可的。”

    那贵夫人讪讪的:“妹妹这嘴可真是不饶人!我也就随意一说,你可别当真。平阳昭公主何等人物,自然和我等凡人不能比。”

    “那徐娘子也非凡人。”顾二夫人不假思索的道,“你们瞧好了,徐娘子以后定然是名满天下的名医!”

    这一点在座的贵夫人们是赞同的。不说以后了,不过几天时间,整个姑苏城几乎都知道了徐娘子的大名,从食肆到酒坊,再到邻里乡亲,几乎每个人都在谈论这件事情。想必,离整个江南地区都知道她也不远了——这也是为什么她们今天出现在顾家,还不是想让顾家人帮忙牵线,想请徐娘子去自家看诊吗?

    于是,大家又有些嫌弃刚才贵夫人,觉得她说话真是不中听:好不容易有位出色的女医了,你还非得在背后嚼舌头,真要把她给逼回后院安心当官夫人了,那她们以后上哪儿找女医去?

    真是没脑子。

    这时候,正巧也有下人前来禀告:

    “老夫人,二娘子,徐大夫来给小三娘子拆线了。”

    顾三娘这段时间还在娘家养病呢。

    顾二夫人立马表示自己要去守着,而顾老夫人也很欣喜:“待你那边结束后,可要带徐大夫过来好好的聊一聊。老身还没有谢过她呢。”

    其他人也都巴巴的看着她。

    顾二夫人心情愉悦:“你们放心,且安心等着。”

    “你还是要多下床走一走,不能老是躺着。”顾三娘子的院子里,徐清麦正在给她拆线,这也是她在谈医论道结束后没有立刻回江宁县的原因。

    “好吧。之前有些痛,不过现在好多了。”顾三娘子嘟起嘴,她现在对徐清麦十分信服,简直言听计从,甚至说话都带上了点撒娇的感觉。

    “多走走,伤口反倒恢复得好。只要不剧烈运动就行。”

    徐清麦终于将缝线全都拆了下来。她现在用的缝线是马尾巴毛做的,一开始自己研究,但始终得不到想要的效果。后来还是刘若贤聪明,想到让她找制琴的工匠,他们也经常用马尾巴毛来制造琴弦,最懂得如何对付这个东西。果然,专业的事情就要让专业的人来做,最后出来的效果还算是可以。

    徐清麦打算回去后再用羊肠来试试。

    顾三娘子看着拆线之后的伤疤,这让她十分的不开心。

    徐清麦表示这个没有办法,现在没有可吸收的美容线,必然会留下缝合的痕迹。她以为是顾三娘子担心以后夫君会嫌弃她,没想到顾三娘子柳眉竖起,玉面含煞:

    “他敢!我为他辛辛苦苦的孕育儿女,还因此差点儿去见了阎王,要是他敢因此而嫌弃我,那不如和离!我不过是自己看了觉得不顺眼罢了。”

    她只是哀叹,自己原本完美的身体啊!

    徐清麦忍俊不禁。

    她也对顾三娘子刮目相看,原以为她娇滴滴的,性格会很柔弱,实际上却很清醒,可见人不可貌相。而且,这些大唐的世家贵女们显然对于和离的态度还是相对比较开明的。

    聊了一会儿,徐清麦又交代了一些后续的注意事项。

    顾三娘子听出了其中意味,不舍的问:“徐大夫是要回江宁县了吗?”

    徐清麦含笑道:“是啊,要回去了,我都出来大半个月了。”

    她有些想家了,也想周自衡和周天涯了。

    在给那位胆囊患者拆完线的第二天,徐清麦与孙思邈婉拒了一堆世家的邀请,登上回江宁县的船只,若无意外,第二日他们就能到达东山渡口。

    那一天是六月初二。

    中午的时候,徐清麦忽然听到从船只甲板上传来了阵阵惊呼声,她走出去一看,却看到所有人都惊惶之极的指着天空。她用手搭棚,眯起眼朝着天空看着。

    却见天空中白日当头,可在太阳的旁边,一颗明亮的星辰却同样无比耀眼。

    “是太白金星!”有人认出了这颗白天现身的星辰,喊了出来。

    孙思邈也同样走了出来,他脱口而出:“太白经天!”

    徐清麦对天文学一无所知,如果这颗星星是太白金星的话,那应该就是后世所说的金星?估计是运行到了某种特定的轨道所以才出现这种现象吧。

    她自然无所畏惧,当成普通的天文现象来看。

    不过,她看孙思邈的神情有些凝重,便好奇的问:“道长,这太白经天有什么说法吗?”

    “荧惑主内乱,太白主兵,月主刑。”孙思邈沉声道,“如今,太白经天,天现异象,恐怕乃不祥之兆啊!”

    “太白主兵?”徐清麦喃喃道。

    这是说会有战争发生吗?她顿时放下心来,嗐,都快贞观了,能有什么兵事发生?

    不对,等等等等

    徐清麦的心中忽然想到了一事,难道是?

    此时,在东山渡的酒坊外,李崇义同样沉声道:“太白,兵事也!”

    他今日来砖窑监看进度,顺便来周家的酒坊喝酒,碰巧赶上周自衡也在,便多停留了一会儿。

    周自衡好奇的问:“什么意思?”

    “出现这种天象,喻意可能会发生战争或者是兵乱”李崇义解释道,他的心头满是沉重,悄然转向长安的方向。他没告诉周自衡的是,史记,秦始皇驾崩之时也出现过太白经天的异象!因此,太白现,经常也代表着江山易主、天子驾崩!

    这让他感到十分忧虑。

    李崇义匆匆向外赶走,一声口哨叫来了自己在外正在吃草的马匹,翻身上马。

    “你要回城?”周自衡在后面问。

    “我要回一趟石头城布置一下防卫。”李崇义道,“怕有人浑水摸鱼。对了,你刚说明日你会在这儿过夜?”

    “是。”周自衡道,“四娘的船要明日傍晚才到,估计是赶不上城门关闭的时间了,我打算明日便在水榭歇息。”

    前几日,陆家就派人送了口信过来,告诉了他徐清麦的船期,刚好那水榭建好了,周自衡便想给她一个惊喜。

    李崇义点点头:“那我明日拨一队士兵驻守在这儿。”

    他想了想,又道:“索性明日我便也在这儿休息,正好可以看守一下砖窑。”

    李崇义估摸着应该也不会出什么大事,这边的水匪被剿得七七八八,而世家们也都被收拾得服服帖帖。不过,那砖窑是自己最近的心血,还是要上心一点。

    周自衡自然欣喜:“行,明晚咱们烤鱼吃,正好可以开一坛新酒来试试!”

    李崇义哈哈大笑,策马离去,扔下一句话:“就等你这句话了!”

    长安城中的氛围却没有江南之地来得轻松,几乎是所有人都在秘密的讨论这件事情,钦天监的官员们正在紧张的测算这道异象到底是为何发生,太史令傅奕被皇帝李渊接连召唤了两次。

    入夜后,一辆马车停在了兴义宫的后门。

    兴义宫的内侍走出来,没好气的道:“怎么这么晚才到?若是明日小殿下没有吃到鱼,我看你们该当何罪!”

    负责给兴义宫送鱼送菜的马夫擦了一把汗,小心的赔笑:“公公恕罪,公公恕罪,今日城门拥堵,耽搁了一会儿,还请公公在总管面前为我美言几句。”

    那小内侍的脸色才缓和下来,他让守卫打开一旁的马道侧门:“行了,下不为例!还不快送到厨房去。”

    “哎,哎!”马夫驾驶着马车驶入兴义宫。

    后门又紧紧的关上了,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说起来,自从秦王从宫城中搬出,住进了这兴义宫,然后又被逐渐剥夺了兵权以及诸项主政之权后,这兴义宫是越来越冷清了。

    远处的探子嗤然一笑,又缩了回去。

    而那马车此时却在岔路口停了停,从里面迅速走下一位带着幞头的体面文士来,然后这才继续悄无声息的往后厨的方向驶去。月光的清辉照耀之下,将他的面容显现无遗。

    若是有熟悉他的人在此,肯定一眼就能认出,这位却是东宫的率更丞王晊!

    王晊显然对兴义宫之内的格局十分熟悉,他不做停留,从一旁的小道拐入了一处侧院内,看到守候在那儿的下人立刻道:“快带我去见秦王殿下!事关紧急,拖延不得!”

    “王郎君请随我来!”

    在下人的指引下,两人迅速的抄近路来到了李世民的书房外。

    书房中除了李世明,在场的还有长孙无忌与尉迟恭等人,但王晊甚至都顾不得与众人见礼,匆匆道:“殿下!殿下危矣!”

    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李世民大吃一惊:“王晊,何出此言?”

    王晊脸上显出悲愤之色:“殿下!太子与齐王合谋,想要在几日后大军出征之际,将您刺杀于昆明湖!”

    此话一出,室内哗然。

    第068章 第 68 章

    东宫的率更丞王晊是李世民的人。

    在这两年东宫与兴义宫的争斗里, 两边都互相往对方的阵营里埋钉子,插暗哨, 玩得不亦乐乎。但可惜,东宫在秦王府埋的钉子,李世民大多都知道。而兴义宫在东宫埋的钉子,东宫却未必知情。

    王晊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他在东宫的职位不高,但是却非常的紧要,他负责在殿内看守更漏,然后为太子以及他的幕僚们报时。在不报时的时候,他沉默寡言,就像一个隐形人一样毫不引人注意。久而久之,李建成已经习惯了他的存在, 这也让他默默的探听到了许多信息。

    比如这次。

    起因其实就在于上个月的突厥忽然进犯, 围困乌城。朝中大臣义愤之极, 觉得除了让边镇守军出击之外,一定要派兵与突厥对战, 好好的收拾他们一番, 否则只会让他们得寸进尺,更加的嚣张。

    于是, 这个领兵出征的大任就落在了东宫太子李建成与齐王李元吉的头上——好不容易把李世民的军权夺了过来, 他们是万万不敢再让他领兵的。

    但齐王提出来,他需要抽调原天策府中的几位大将一同前往,尉迟敬德、程知节、秦叔宝、段志玄都在名单之上。

    李渊自然没话说,而事关大唐社稷安危, 李世民也默许了。

    “可太子和齐王却不满足于此!”王晊恨恨道, “属下在旁听到他们暗中商议,待到几日后大军出征, 他们要趁殿下去昆明池为大军践行之际,暗中刺杀殿下!然后对外宣称是殿下忽然暴毙。

    “齐王说,到时,尉迟将军等人都在他的军中,自然无法前来救殿下,若是他们有什么异动,就一并杀了”

    尉迟敬德与秦叔宝等将领悲愤交加,倏地单膝跪下:“殿下!请殿下立刻做出决断,万万不可妇人之仁!”

    李世民自然知道他们不过是在逼自己赶紧做出决定。

    原本其实他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只不过正好突厥犯边,他便想着先把这些个人恩怨放一边,以江山社稷为重。却没想到他的那两位好兄弟不仅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甚至还打算利用这件事来暗杀自己。

    何等的愚蠢!

    他都已经可以想象,原本与边军正对峙着的突厥在听到自己死亡,甚至是尉迟敬德等悍将都被杀之后的消息,会有多么的狂喜!

    长孙无忌也是刚到,他奉献了另一条消息:“今日太白经天,殿下可知太史令傅奕是如何在御前答对的?”

    李世民拧眉,心中闪过一个荒唐的念头:“不是与突厥一事有关?”

    太白,兵事也,或许正好预兆大唐与突厥的战争。

    “非也。”长孙无忌道,嘴角飘过一丝微笑,不知是在喜悦还是在轻讽,“钦天监薛颐来告,傅奕对陛下说,太白金星出现在西方的天空,正好对应殿下的领地,因此,秦王当有天下!”

    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

    李世民倏地抬起头,瞳孔紧缩。

    “殿下!如今就连老天都站在我们这边,不可再犹豫了!”

    “殿下!”

    室内群情激动。

    李世民眼神黑沉,他返回到主位上坐了下来,思考片刻后环视了一下众人:“我很了解父皇,若傅奕真说了这句话,恐怕明日一早他就会召我去御前,解释此事。”

    秦叔宝摇头:“殿下不能去,去了或许就回不来了。”

    李世民却已经恢复了自己身为天策上将的敏锐与决断:“不,要去!不仅要去,还要趁着这个机会把太子和齐王拖下水。”

    他意味深长的道:“你们说,若是知道了太子、齐王与后妃勾结,那父皇会作何反应?”

    在场的都是武将,但并不意味着他们没长脑子。

    尉迟敬德的脑子尤其好,他一下子就明白了过来:“陛下一向以前朝立太子一事引以为戒,可偏偏炀帝在登基前就与后妃有染。正好让陛下看看,谁才是第二个杨广!”

    幕僚张公瑾沉思,开始推演下去:“以陛下多疑的性格,若是殿下真说了,他必然会让太子与齐王去宫中解释。”

    程知节抬头道:“一不做二不休,太子与齐王去宫中时,身边守卫必然不多,我等可在半路设伏,将其诛杀!”

    李世民的眼眸闪了闪,掠过一丝痛苦。

    他虽然早就对这一天的到来做好了心理准备,但真的来了,却又觉得惶恐。

    他沉默了片刻,拿起书案上的一对龟壳,挣扎了一下:“不若,我用龟壳先占卜一下,看看征兆?”

    说着,他就要将龟壳扔下去,还没开始扔就被站在一旁的张公瑾给夺了去。

    张公瑾简直恨铁不成钢,他家殿下什么都好,就是老在这件事上犹犹豫豫,简直不像在战场上所向披靡的那个天策上将。

    他将龟壳扔得远远的,怒道:“殿下!龟壳占卜原是为了答疑解惑,如今这件事是势在必行,又有何疑惑要解?若是占卜出来的是不好的结果,难道殿下就不做了吗?!”

    李世民:

    室内又呼啦啦的跪了一大圈。

    程知节更是怒目圆睁:“殿下若是还不将自己与我等的性命放在心上,那不如我现在就回去继续当我的山贼去,还能保住性命,乐得逍遥自在!”

    李世民怔怔的,他长叹一声。

    良久,他睁开眼,一双凤目中尽显威严之色,却也隐现泪光。他站起来,抽出自己雪亮的佩剑,环视了一下室内跪着的部下们。

    一锤定音。

    “做!就这么定了!”

    所有人都喜悦的对望。

    “舅兄,”李世民对长孙无忌道,“你去请房玄龄与杜如晦来兴义宫,共商大事!”

    房玄龄与杜如晦是原秦王府的老人,绝对的幕僚核心。之前,太子与齐王上奏,将两人调离了秦王府。但李世民相信,若是自己举事,这俩人一定会如约前来。而且,这件事也需要他们出谋划策。

    可长孙无忌却是孤身一人回来的。

    “他俩说,天子严令,不能再回秦王府,他们不敢来。”

    李世民气急,将手中佩剑交给尉迟敬德:“那就请尉迟将军前去再去请,若是他们不来,便将他们的人头提来见我!”

    尉迟敬德接过宝剑。

    这时候就听到书房外响起一阵长笑声,两位道士装扮的人走了进来,不是房玄龄与杜如晦又是谁?

    李世民:“舅兄?”

    长孙无忌欠了欠身,嘴角露出笑意。

    “殿下不要怪长孙兄。”房玄龄笑道,“只是我与杜兄需要确认一下殿下的决心。若是殿下依然优柔寡断,那我和杜兄绝对掉头就走,再也不回来。”

    他们对李世民想要取自己项上人头丝毫不在乎,反倒很欣喜。

    这代表他们的殿下终于下定决心要扫清自己通向那张至高无上宝座的道路上的一切障碍!

    李世民心情激荡,他用力的在房玄龄与杜如晦的胳膊上握了握,然后手一挥:

    “将太极宫的舆图拿过来!”

    这一夜,兴义宫的烛火几乎是燃了通宵。一直到东方的天际泛起了鱼肚白的时候,李世民才回到自己的寝殿。原本就只是迷迷糊糊眯着眼的长孙氏一下子就醒了。

    “二哥”她赶紧下榻,让李世民小睡一会儿。

    李世民平静的躺在床上,看着床顶的帷幔。刚才的激愤、亢奋、雄心、痛苦似乎一下子就从他的身上抽离了出去,剩下的唯有迷惘。

    “观音婢,你说,我们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呢?”

    他喃喃问道,百思不得其解。

    长孙氏无言以对。

    她只能伸出手去,揽住了他的肩膀,抱住他的头,试图能够给他一点慰藉。

    良久,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臂弯处变得越来越湿润。

    长孙氏闭上了眼睛,在心底长叹一声:“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六月初三。

    如今江南一带已经进入到了初夏,温度越来越高,来往行人们的春衫也变成了更轻薄的夏衣。最引人注目的当属那一垄垄的农田里,原本郁郁葱葱的秧苗早已经拔节长高,变得一片青绿,并且开始抽穗开花。

    稻花小小的,只有一颗谷子的三分之一大小,没有香味,在翠绿的长叶片掩盖下简直毫不起眼。但是在农人们的眼里,这就是世间最美的花朵。

    周自衡正在甲字屯教人如何管理正在抽穗期的稻子。

    “水稻抽穗开花的时候要注意,水分非常的重要。田里面一定要保持有三公分左右的水层。”周自衡带着大大的竹笠,在田垄上行走,查看甲字屯的稻田。

    这一大片稻田看上去长得非常不错,绿油油的,生机勃勃,尤其是浸种小组的那些稻子,乍一看不觉得,但细看就能发现每一株都很强健,茎干硬实有力,而叶片青翠挺拔。屯中不少人都在后悔之前没有加入浸种小组,否则今年的收成能更好一些。

    “等到了抽穗全部结束之后,要改为间歇灌溉法”

    在旁边拿着碳笔记录的林十五抬头问:“录事,何为间歇灌溉法?”

    他现在成为了周自衡在甲字屯里面的助手,负责记录一些技术要点,然后帮助大家把田地里的每日情况记录下来——没办法,整个屯里面都只有他识字,为了嘉奖他的额外劳动,其他屯户们也会帮他分担一些农活。

    大家对于每天要记录这一项要求其实是很疑惑的,觉得根本没必要,在他们看来,田里的情况每天都差不多,有什么好记的?不过,既然周录事坚持,那就去做吧。

    现在他们对周自衡不能说言听计从,但周自衡说要往东,他们绝对不会往西。

    在甲字屯用完午膳之后,周自衡便打算去东山渡。

    他邀请杨思鲁也一起去:“正巧小将军也要来,我们晚上决定烤鱼,还有烤鸡,不如一起?”

    杨思鲁爽快的应下。杨家的宅子在城外,就算是晚一些回去也没关系。而且,最近这段时间都没有去周家蹭饭吃,他也有些馋了。

    到了东山渡,取下竹笠,然后梳洗了一番,周自衡又变成了翩翩贵公子的模样,身着月白色圆领袍衫,如芝兰玉树。

    杨思鲁每次看到这种场景都觉得奇怪,周录事在田里的时候他看着并不觉得违和,似乎他生来就应该在那儿,但是现在看着他,却完全不会将他与刚才那个揪着水稻叶子,弯腰查看土壤肥力的人联系在一起。

    或许,在什么样的场合就应该做什么样的事情,而不是拘泥于身份、外貌。

    杨思鲁觉得自己又悟出了一点人生道理,然后他忽然觉得自己的裤腿上好像湿了那么一点点。他低头往下一看,一个玉雪可爱的小娘子正抱着他的小腿,地面上出现了让人生疑的水渍。

    杨思鲁一动也不敢动:

    是他想象的那样吗?

    周自衡眼疾手快的捞起周天涯,将她交给一旁的阿软,同情又好笑的拍了拍他的肩:“你也去洗漱吧。”

    他拧了拧犯下错误的周天涯的小鼻子:“快去换尿布,咱们干干净净的去接你阿娘回家。”

    他和徐清麦一般不会对周天涯说“爸爸”“妈妈”这样的现代词语,以免小朋友到时候分不清楚甚至是出现一些认知上的混乱。

    手工坊内,赵阿眉敲了敲配料房的门。

    “谁?”

    “我。”

    听到是赵阿眉的声音后,齐玉才起来开门。

    “赵管事。”

    赵阿眉对两人道,眼角眉梢都泛着笑意:“也没什么别的事情,就是傍晚的时候徐娘子会从姑苏那边回来。竹屋那边住不下了,薛嫂子和刘大娘子会住在咱们这儿。现在少了个房间,我想着,要不齐玉今日和我睡,然后你的房间让薛嫂子先住一晚?”

    齐玉立刻答应下来:“行,我没问题的。待会儿下工后我就去收拾一下。”

    冯婶子的眼神闪了闪:“今日主家不回城吗?”

    “到那时候,城门早就关了。”赵阿眉笑道,“他们住那边的竹屋。”

    这时候,院子外传来了马蹄声,又有隐约的人声传来。

    “应该是李县令来了,”赵阿眉随口说了一声,然后转身往外走,“行了,我不打扰你们了,你们继续干活吧。对了,今天晚上咱们能吃顿好的”

    她关上了门。

    齐玉和冯婶子继续坐下来干活。

    不一会儿,冯婶子端起自己手中的东西:“我去搅拌房里了。”

    齐玉不觉有异,笑着摆了摆手,还有些羡慕:“冯婶子,你做得是越来越快了。”

    “多练练,你也可以的。”冯婶子敷衍的道,然后也转身出了门,去搅拌房找了黄娘子。

    黄娘子问:“你确定?”

    “当然确定,赵管事亲口说的,你要不相信,待会儿自己出门看看不就行了?”

    黄娘子忙道:“我自然信你。”

    她用力搅了两下料桶,觉得还是要提前把这件事情去向管事汇报一下,又眯起眼来看着冯婶子:“上次我和你说的,你记住了吧?”

    冯婶子有些紧张,她吞了口口水:“记记住了,三长两短的青蛙叫声。”

    黄娘子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那你随时做好准备。”

    冯婶子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今晚?”

    “谁知道呢,反正你注意听就好了。”黄娘子道。

    一刻钟后,黄娘子以身体不适为由向赵阿眉告了假,赵阿眉关心的问:“没事吧?”

    黄娘子虚弱的道:“应该当没什么大事,可能是昨天晚上吃坏肚子了,今天一直感觉不得劲儿,我回去躺一会儿或许就好了。”

    “行,那你今天先回去吧,也快要下工了。”赵阿眉不疑有她,爽快的答应下来。

    在黄娘子走后不久,陆家的楼船缓缓的在东山渡靠岸了。

    徐清麦一上岸,就看到了抱着周天涯在码头等待的周自衡,她情不自禁的抿嘴笑了笑,急走了几步然后又放缓了下来。

    “等了很久了吗?”她柔声问。

    她们一行人走下来,但周自衡眼中却似乎只看到了徐清麦。

    她好像瘦了点儿。陆家怎么回事儿?都不给人吃饭的嘛?

    他轻轻一笑,一只手伸出去将她鬓角的发拢了拢:“很久了,每次来东山渡我都要来这里看一看。”

    徐清麦嗔他:“油嘴滑舌!”

    周自衡嘴角上翘。

    两人对视一眼,分开了将近一个月,想要仔细的看看对方的变化,碍于大庭广众之下又不好太放肆,但是又抑制不住心中的喜悦,最终就是在那儿傻笑。

    跟来的李崇义实在看不下去了,将周天涯从周自衡的怀里抱了过来:“小别胜新婚!小天涯,咱们就不打扰你阿耶和阿娘重聚了,走,和叔叔玩去!”

    周天涯好不容易认出从船上走下来的是自己的阿娘,正想要酝酿一下情绪扑过去让阿娘抱一抱呢,没想到自个儿一下就腾空而起,然后就到了另外一个冷硬的怀抱里。

    她挥起小拳头,啊啊啊的叫唤起来,身体像是扭麻花一样在李崇义的怀里扭动。李崇义一个在战场上临危不惧、身先士卒的小将军,被她折腾得手忙脚乱,又不敢用力,场面一度非常混乱。

    “你慢点儿小心,别抓脸”

    徐清麦噗嗤一笑,赶紧上前将他解救出来,把周天涯抱了过来。

    她抵住周天涯的额头,和她乌溜溜的眼睛对视,装成恶形恶状的样子:“周天涯,你有没有想我?”

    和上次重逢不同,这次周天涯却是真的认出了她,丝毫不觉得害怕,甚至还咯咯的笑出来,然后忽然凑了过来,用自己香香软软的小脸蛋在她脸上蹭了蹭,又糊了她一脸的口水。

    被她的小胳膊环住脖子时,徐清麦只觉得自己的心软得一塌糊涂。

    孙思邈在一旁看得乐呵呵,周天涯好奇的看着他,然后居然主动的向他伸出了手。

    孙思邈一愣。

    徐清麦笑道:“道长,这是想要让你抱呢。”

    这孩子倒是会挑人,还不怕生。

    孙思邈犹豫了一下,伸出手将周天涯抱了过来。他这还是第一次像这样抱后辈的小孩子,一时之间觉得有些新奇。周天涯被他抱着,歪着头好奇的打量着他。

    这位白胡子的老爷爷有点熟悉,她好像见过。

    然后她就伸出手就去揪孙思邈的胡子。

    徐清麦的脸都要黑了:“周天涯!不能这么没有礼貌!”

    她想要伸手把孩子抱过来,倒是孙思邈,笑着制止她:“小孩子罢了,无妨无妨。”

    周自衡走在后面,含笑看着。

    待徐清麦来到手工作坊那边之后,她有些惊讶的张开了嘴。眼前的一切和自己离开的时候相比已经完全不一样了,虽然远处的土地依然还荒着,但是工坊这一块已经有了一点雏形。而最让她惊讶的是那个小小的湖泊以及岸边的几栋错落有致用回廊连接的竹屋。

    虽然不如顾府的水榭精致典雅,更朴素,但胜在多了几分自然的野趣。

    “反正回不了城了,我想着今晚不如暂时住这儿,正好现在天气热,这边反倒还更凉快。”周自衡道。

    徐清麦的眼睛亮晶晶,果断答应下来:“行。”

    这和后世的度假别墅有什么区别?

    旅途疲惫,她也没想着再去手工作坊里看一看,只是赖在竹床上一动也不想动。薛嫂子去作坊里找赵阿眉,用那边的厨房烧了水,提过来让她洗漱。

    “洗漱后,会轻松很多。”她笑道,又从箱笼里拿出徐清麦的衣物,絮叨道,“娘子的衣服也该换了,如今天气热了。”

    徐清麦懒懒的泡在木桶里,只觉得浑身舒畅。

    她感叹道:“薛嫂子,若是没有你,我该怎么办呐!”

    薛嫂子被她逗笑了。

    这段姑苏之旅,让徐清麦与薛嫂子之间的主仆情直接升级了。徐清麦发现薛嫂子实在太好了,只要有她在,自己根本不用操心任何生活上的琐事,从穿到吃,再到用的东西,薛嫂子都安排得妥妥帖帖。

    而且,这种照顾是润物细无声的,薛嫂子本身的存在感并不强。徐清麦有时候觉得,她似乎比自己还要更适应世家的那种环境。这也让她对薛嫂子的过往有了一丝丝好奇。

    而薛嫂子,也是通过这次姑苏之旅发现自家娘子原来真的是神医!在后半段,那些世家的贵女们甚至是郎君们对娘子奉若上宾,甚至带着某种尊敬。而这种尊敬并不是出于徐清麦的身份——事实上她的身份在那几家面前不值一提——而是源于对她自身本事的尊敬。

    这让薛嫂子觉得自身的认知被颠覆了少许,也让她觉得与有荣焉。

    洗完澡,又梳好头发,徐清麦这才离开这间竹屋。不得不说,睡在竹屋里真的要凉快很多。

    而在外面的空地上,已经燃起了小型的篝火,几条已经处理干净的鱼正被架在上面烤着,散发出一阵阵诱人的香气,是孜然混合了一点点干辣椒粉以及其他香料的复杂香味,刺激味蕾,让人忍不住一直分泌唾液。

    徐清麦深深吸了一口,只觉得身心愉悦。

    此时,在朱家的庄子里,朱九龄正面对邵东。

    “消息就是这些,今晚你去还是不去,随你自己选择。”朱九龄淡淡道,“不过,若是错过了今日的机会,日后恐怕更难,我不会再为你提供任何消息。”

    邵东咧嘴一笑,那只黑色的眼罩看上去更加的危险:“去!为什么不去?我等待这一天已经等待很久了。”

    他掰着自己的手指,发出清脆的响声。

    “武器都已经为你准备好了,在船上。”朱九龄眼神示意他,然后顿了一下,“若是你死在了那儿,那咱们之间的事一笔勾销,我自会去找寻到你儿子与你弟弟的尸骨,让他们入土为安。若是你没死”

    邵东站起来,阴影笼罩住了他,他的独眼在阴影中闪过微光,如同嗜血的野兽。

    “你放心,只要你遵守承诺,即使是死,我也不会把你供出去。”

    他如同黑夜的蝙蝠,轻巧的从窗户中掠了出去,停在那条船上,然后遁入到了夜色之中。

    朱九龄脸上神情变幻莫测,只觉得自己背上起了细细密密的汗珠。

    他忍不住握手成拳,在桌上狠狠的锤了一记。

    若不是他是旁支,无法掌握族中的部曲,何苦要这样煞费心机的去对付邵东!直接趁他不备,将他绞杀在这里就好了。

    他心中涌起了不甘和屈辱。

    朱九龄闭上了眼睛。

    今晚,只要今晚能够平安度过日后再也没有人能够要挟他钳制他!他将拥有巨大的财富,巨大的机会!

    邵东回到自己窝藏的那个寨子里,将几十把雪亮的刀唰啦啦的抖落在地。

    他环视了一下正守候在那儿的属下们,吩咐道:“每个人都捡起一把。”

    所有人都迟疑着。

    “怎么?害怕了?”邵东看着那些没动的人,脸上露出嘲讽,“就算是今晚不去,你以为你们能有什么好下场?石头城里驻扎着的那些兵将迟早都会扫过来,到时候你们的头颅会轻松被割下来,成为他们加官进爵的证据!

    “或者,死得还不如一条野狗。

    “可是,今晚!”他的声音提高,“今晚若是成功,我们会得到那个作坊里的财物,只要动作快,还能逃,逃到岭南,逃到安南,也能好好的活下去!

    “去,还是不去,就看你们自己选择了。”

    话虽如此,他却轻轻的擦拭着自己的佩刀,将刀锋擦得雪亮,泛出寒光。

    能聚集在这里的本就是一些穷凶极恶之徒,谁身上没有背着一两条人命或者是案子。听他这么一说,自然有人会愿意铤而走险。

    有人上前来挑了一把刀,邵东一看,却是楚巫。

    他愉悦的笑了起来:“很好,今日,也是你的复仇夜。”

    楚巫阴鸷的脸上闪过某种扭曲的恨意,他轻轻道:“小的没有别的要求,徐四娘要留给我。”

    他就算是死也要拉一个垫背的。

    邵东毫不在意:“随你。”

    有了楚巫的带头,其他人都鱼贯着走上去,挑好了顺手的兵器,场上的氛围似乎一下子就变得高亢起来,狂热与嗜血正在默默的扩散。

    “走!”

    邵东大臂一挥,整个寨子里大约十几二十个悍匪,倾巢而出。

    第069章 第 69 章

    酒坊外边的空地上, 烤鱼已经熟了。

    徐清麦贡献出了一包干辣椒,让周自衡大喜过望。孜然混合着干辣椒的霸道香味直接蹿到了每个人的心里, 鱼皮在火焰的高温炙烤下逐渐变得焦黑,收缩起来露出里面雪白的鱼肉。油脂滴下来,滋滋作响。

    李崇义简直迫不及待了:“什么时候能好?”

    “快了,快了。”周自衡不慌不忙的翻转着面,他之前早就未雨绸缪的定好了一堆烧烤的工具,但直到今天才派上用场。

    杨思鲁给在座的人斟上酒。这酒坊的建成可也有他的功劳——当时他在这儿当了十天的监工呢。

    这次他学乖了,没有大口的喝,而是小口的抿了抿,然后眼睛一亮。

    其他人显然也发现了。

    孙虎惊喜的道:“这酒,似乎更烈了!但是喝起来却不如之前那么涩口辛辣, 反倒温厚了不少。”

    “如果能保存得更久一些, 口感会更醇厚。”周自衡道, “酿酒师傅告诉我,很多酒坊都会保存一些原浆, 后续用这些原浆作为酒基再来酿新酒, 年份越高的口感越独特。”

    李崇义和孙虎对望一眼,简直不敢想象以后的酒能有多特别。

    “你这酒坊可得好好的开下去。”李崇义道, “到时候我把它带到长安去, 给我父亲尝一尝,他一定会喜欢。”

    说话间,周自衡的烤鱼已经大功告成。

    “不急,还有呢。”他从旁边已经烧完的火堆灰烬里刨出一只用荷叶包裹着的烤鸡。

    周自衡将包裹着的荷叶剥开, 一股清香扑鼻而来, 鸡皮黄澄澄的,有的地方略微带着一些焦糖色, 是一只看了就让人想吞口水的完美的鸡。

    “叫花鸡!”徐清麦脱口而出。

    孙思邈好奇的问:“何为叫花鸡?”

    徐清麦将这个典故讲了一遍,不过她讲的是洪七公的版本。讲到兴起,又讲了“二十四桥明月夜”,听到她说有人将豆腐削成圆球,嵌入到火腿里再蒸,最后豆腐里浸润了火腿的鲜,弃火腿不吃而只吃豆腐之后,即使如李崇义这样的皇亲国戚也不免感叹此人实在是太会吃,也太奢靡。

    周自衡在心中暗道,那是还没把《红楼梦》里的茄鲞拿出来呢。论到吃,现在的世家和皇家在多样性上或许还不如后世的小贵族和豪绅。

    历史就是这样进步的。

    孙思邈对吃的不感兴趣,倒是对那句“二十四桥明月夜”念念不忘,让徐清麦颇为心虚。

    这时候,薛嫂子等人已经将烤鱼和烤鸡分装好了盘,端到了众人面前。

    烤鱼皮焦香但并不硬脆,软而柔韧,很有嚼头,而里面的鱼肉却是极嫩的,又腌得很入味,一口下去几种口感交织在一起,还带着一点木柴的烟熏味道,好吃极了。

    而烤鸡只要选对了鸡,基本上不会做得难吃,况且这鸡肉里又渗入了一点荷叶的清香,还有周自衡自配的酱料加持,味道更是特别。

    周自衡还烤了茄子与羊肉串、韭菜等,又准备了清淡的蔬菜汤。

    一群人不怕热的在夏夜围着火堆,只为了能第一时间吃到美食,也算是一道奇观。

    李崇义体会到了“大口喝酒,大口撸串”的美妙之处,他就知道今天留宿在这儿是对的!不仅是肉类,就连韭菜和茄子,都那么好吃!要知道,他以前是很少吃这两样菜的。

    偏偏周自衡还觉得不足:“若是有新鲜的辣椒在,就可以吃到另一种烤鱼了。”

    将鱼烤过之后,再用新鲜的辣椒花椒大蒜等烹煮,还可以用鱼汤来涮菜吃。周自衡记得后世时曾经很流行这种吃法,徐清麦还迷恋过一阵,每次吃辣得不行,鼻头都是红的,但下次还要去。

    典型的人菜瘾还大。

    徐清麦兴奋的问;“辣椒长得如何了?”

    她走的时候才长出了几棵小幼苗。

    “都快要开花了,”周自衡露出笑容,“再过一个多月,咱们应该就能吃到新鲜的辣椒了。”

    他打算到时候多收集种子,然后就种在这儿规划的示范田里。

    大家一边享受美食,一边听徐清麦与刘神威讲述在江南的见闻,刘若贤偶尔也补充几句,叽叽喳喳,氛围十分轻松。

    李崇义感慨道:“朱张顾陆,虽然比不上清河崔氏等五姓七望,但也称得上是一等的世家。连父亲与李叔叔刚到这里的时候,也不得不主动与之交好。”

    他又好奇的问徐清麦:“徐娘子,可是想进太医院?”

    徐清麦双眼圆睁:“太医院?”

    她还真没考虑过这件事,因为感觉自己的资历太浅了。

    李崇义轻哼一声:“太医院里庸才也是极多的。你的医术可比一些人好多了!若是你想进太医院,我可以为你保荐。”

    孙思邈也笑道:“太医院的确不如你想的那般难进。你以为钱浏阳为什么在离开的时候对你说长安见,想必也是觉得你到时会入太医院。”

    旁边听着的刘神威默默的看了看天。

    不知道那些削尖了脑袋想要进太医院结果还失败了的人听到师父和李小将军的话会不会当场道心破碎?

    徐清麦这才知道,其实太医院和朝廷其他的官职是一样的,是可以由上级官吏举荐的,尚书省考察过后没问题就可以进了。唯一的区别是太医院无法子承父业。

    所以,理论上她如果能找到几个位高权重的人为她举荐,的确是可以顺理成章的进去。这一趟从姑苏回来后,要找到这么几个人真的不算难。

    不过,她想了想后道:“还是顺其自然吧,暂时先不想这个。”

    留在民间,可以做的事情或许会更多。

    孙思邈赞赏的点了点头,他也觉得徐清麦现在不用操之过急的去谋太医院的职位。他很高兴她并没有被这段时间的经历冲昏头脑。

    李崇义和孙虎又给他们讲陇西的风土人情,还有边防四镇、河西走廊,大漠烽烟,听得人悠然神往。

    吃吃喝喝,聊天吹吹凉风,看着夜晚的星空,舒服得很。

    一直快到子时,大家才散去。

    除了刘若贤和薛嫂子睡在手工作坊,李崇义的几个亲兵在露天扎营之外,其余的人都睡在水榭竹屋。

    周天涯早就睡着了,阿软陪着她。徐清麦看了一眼发现她们睡得很香,便默默的关上了房门,今晚就让她们睡在一起吧。

    只是,自己一回到房间,刚关上门,就被原本喝了酒躺在竹床上的周自衡给抵到了门上。

    周自衡想这样做已经很久了。

    他的眼睛亮闪闪如天上寒星,徐清麦身后贴着清冷的墙壁,而身前却是炙热的胸膛,这让她的心如战鼓一般擂起来。她下意识的推了两下,却发现自己手脚发软,根本使不上力气。

    他们的鼻尖相对不过一寸,呼吸交缠。

    就当她以为他马上就要吻上来的时候,周自衡却抱住了她,然后在她脖颈间磨蹭,声音低低的:

    “你走了好久,我都想你了”

    撒娇的声音,还带着一些些委屈。

    离开时的那个拥抱,让他念了整整二十天。

    徐清麦心软了,她犹豫了一下,抬起手抱住他,宽松的袖子如流水一般落下,露出纤细皓白的手腕与胳膊,在月光下更显得清冷动人

    她主动贴住他的脸,软软道:“我也有些想你。”

    可能是她难得露出来的小女人情态,话音一落,她就感觉自己腰肢上的力量一紧,几乎要被他箍断了。

    徐清麦挣扎起来,嗔怪道:“你轻点儿”

    最后一个尾音还没完全的落下,就被温热的物体堵住了嘴,一开始有些粗鲁,迫不及防,攻城略地。她细细的哼了两声后,他的动作就变得温柔起来。

    他只觉得怀中的身体如春水一般的柔软,他不得不用胳膊托住她,让她整个人都靠在自己的怀里。身体与身体之间严丝合缝,隔着轻薄的春衫,可以确切的感受到对方灼热的体温,点燃了处处火花。

    “抱紧我。”唇齿相依之间,他喘息着在她耳边道,呼吸声卷入她的耳道,酥麻如电流一般。

    她抱紧了他。

    月光从另一侧的窗户中照进来,让室内蒙上了一层朦胧梦幻的光线,一半清辉一半昏暗。两人就位于清辉与昏暗的交界,迸发出来的激情让月光似乎都变得暧昧旖旎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才依依不舍的分开。

    周自衡抵着她的额头,看着她因为不好意思闭上的眼睛,浓密睫毛如蝶翼扇动,轻笑起来。

    他将她横抱起来,放在竹床之上。

    徐清麦吓得立刻睁开眼睛:“你别乱来啊。”

    她坐了两天船,累死了,今晚只想要好好的休息。

    周自衡站起身来,颀长的身影正好笼罩住她,徐清麦往里躲了躲,却正好将美好的腰肢曲线露了出来。他本来是想要吓她一吓的,看到这一幕,喉结忍不住滚动了一下。

    啧,反倒把自己惹到了。

    “知道你累,”他不敢再逗她了,语气中带着淡淡的宠溺,“你好好休息吧,竹床上垫个毯子,别贪凉。我再去洗漱一下。”

    他身上还有着淡淡的酒味,不想就这样抱着她入睡。

    徐清麦被他提醒,将旁边的毯子拉了过来,遮住自己早已经凌乱的衣裳,伸出手对他摆了摆:“再、见!”

    你快走!

    周自衡好笑的看她一眼,转身出去了。

    “等等。”徐清麦忽然出声道。

    他转身过来,眼睛里有着疑惑。

    “等你洗漱完后,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她正色道。

    周自衡挑起眉,想起她离开时候留下的话语,了悟的点了点头,泛起笑意:

    “好。”

    吱呀一声,房间里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徐清麦自如的舒展了一下身体,然后开始嘿嘿嘿的傻笑。

    她忍不住摸了一下自己的唇。虽然在前些时间她早就预料到了会有这么一天的到来,原以为会没有太多惊喜感,但等它真的到来后,依然能感受到那一份久违的甜蜜。

    还不赖,她心想。

    一如既往的好滋味。

    不过,待会儿要怎么和他说起自己的秘密,徐清麦躺在竹床上,看着外面的月亮,准备好好想一想要从哪儿开始讲。

    等到周自衡用凉水冲了一个澡回来后,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海棠春睡的场景。

    因为疲累,她的嘴唇还微微张开,显得更加诱人。

    他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躁动,默默的给她盖好被子,抱到一边,然后轻手轻脚的铺好毯子,又将她抱了回来。整个过程她都没有醒过来,看来真的是累极了。

    他有些心疼,拨开徐清麦额前的头发,珍重的印下了一个吻。

    “睡吧。”

    月亮到达了天空中的顶点,然后逐渐西沉,整座湖边竹屋也都陷入到了安静的梦乡之中。

    朱家的别庄。

    朱九龄默默的看着同一片太空,同一个月亮。

    对他忠心耿耿的管事站在他的侧方,显得忧心忡忡的道:“也不知那群匪贼到没到东山渡?”

    朱九龄默默的瞥了他一眼,因为他服侍自己已久且今日特殊的紧张气氛,他决定原谅他贸然开口的无礼行为。

    “应该快到了,走水路,正好顺流直下。咱们的人呢?安排过去了吗?”

    “安排了,算算路程应该也快到手工坊那边了。”管事忙道,“小的已经叮嘱过了,主要盯着手工作坊,那边的事情,能不掺和就不掺和。但如果时机合适能够给邵东补上一刀,那就不要错过。”

    朱九龄满意的点点头:“手工作坊那边不容有失。”

    “明白。”

    他长叹了一声,看向天上的月亮:“尽人事听天命,我已安排妥当,剩下的就看老天爷的心情了。”

    但他估摸着,邵东今日肯定是逃不掉的。李崇义为了保护他的砖窑,在周围布下了一支小队二三十人,都是石头城里的精兵。邵东想要拿自己的那些散兵游勇去打,无异与拿鸡蛋去碰石头。

    不过,他要的就是邵东死!

    所以他当时轻描淡写的对邵东说,砖窑附近无非就是几个人驻守,其余的都在江宁县外的城防营,跑马过来也要半个多时辰,他有足够多的时间用来复仇甚至是逃跑。

    他知道,战场上刀枪无眼,死很容易,活捉却不那么容易。

    而他派出去的几个人还能趁乱在手工作坊里搞出点动静,把该抢的抢走。到时候,自然会有人以为匪贼是冲着手工皂作坊来的,邵东不过是夹在其中,恰逢其会。

    一箭双雕。

    至于这个过程中可能会死的人,朱九龄根本就不放在心上。

    这件事情,从头到尾就和他没什么关系,不是吗?

    寅时,整个东山渡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处于最黑甜的酣睡阶段。

    只有月光、河流潺潺流动的水声,以及偶尔传来的蛐蛐、青蛙以及各种小虫子的叫声。

    但齐玉睡不着。

    她将房间让给了刘若贤住,自己搬来和赵阿眉一起睡。齐玉觉得自己这段时间真是娇惯了,认床的毛病又回来了。在人市的时候,即使靠着墙都能睡着。

    她翻了个身,床板发出了吱呀的声音,这让她不免有些紧张,觉得会打扰到赵阿眉。

    然后,齐玉又想起那天赵阿眉对自己的评价:“你把自己的位置放得太低了”

    她这段时间一直在想这段话,然后偷偷的在观察赵阿眉以及其他人处事和对待别人的一些做法与态度,在自己心中细细琢磨,的确是觉得似乎和自己一直在青楼里所见到的有所不同。

    更理直气壮,也更坦然。

    她有些羡慕,也开始忍不住会逐渐模仿这样的行事。

    这也让她和赵阿眉的关系开始走得更近,而和冯婶子之间却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变得微妙起来。不过,冯婶子这段时间和黄娘子的关系似乎不错

    就这样天马行空的乱想着,齐玉忽然听到有开门的声音。

    好像是隔壁冯婶子的房间。

    齐玉想了想,觉得要不自己也起来去上个茅房吧,正好有人在会没那么害怕。

    她翻身下床,打开了门。

    院子里,冯婶子正在焦虑的等着暗号,她已经收拾好了自己的行李,但是在房间里完全待不住。紧张、恐惧的情绪完全攫住了她。

    她索性决定先去配料房看看,白天的时候她记得柜子里还剩了半块没用完的香料,现在正好可以偷出来。

    冯婶子有配料房的钥匙,配料房的窗户昏暗,她点了一盏小小的油灯,轻手轻脚的在柜子里翻找起来,很快就在杂物里找到了那块香料。

    她满意的掂了掂,能值一点钱,多少是个倚仗。

    只不过,当她转身想要离开的时候,却瞬间魂飞魄散。

    齐玉站在门口,震惊的看着她背上的褡裢,想到自己刚才无意间看到的,惊呼出声:“冯婶子,你在干嘛?你想要”

    话还没说完,就被飞扑上前的冯婶子给捂住了嘴。

    冯婶子恶狠狠的道:“你给我闭嘴!”

    她眼睛一转,知道事到如今已经很难善了,恶向胆边生,眼中闪露出凶光,捂着齐玉嘴巴的手改为了掐着她的脖子,将她直接甩到了一旁的桌子上。

    齐玉只觉得腰部被狠狠的撞了一下,疼得要死,紧接着就感到呼吸困难,她奋力挣扎,不过冯婶子本来就长得比她要强壮,一时之间竟然没有办法。

    她被勒得脸色通红,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喘不上气来,胸膛立刻就要爆炸。绝望之际,她的手慌乱的在桌子上扫来扫去,希望可以摸到什么东西来解救自己的困境。

    找到了

    齐玉想也不想的朝冯婶子的头上砸了过去。

    冯婶子发出一声痛喊,鲜血从额头上流下来,糊住了她的眼睛。

    “你个小贱货!老娘要你的命!”

    疼痛和恐惧让她的肾上腺素飙升,这下她也顾不得什么偷摸的溜走了,面容可怖的朝齐玉扑了过来,两人扭打在了一起。

    “来人呐!快来人呐!”齐玉高声叫喊,她薅住了冯婶子的头发,身体迸发出了一股大力。

    不能让冯婶子逃走!

    她逃走了,和她一批的自己恐怕也会被主家厌弃!

    她不允许任何人破坏自己现在的生活!

    抱着这样的念头,齐玉用自己纤瘦的身体死死的拖住了冯婶子。

    “怎么回事!”隔壁被惊醒的赵阿眉匆匆赶了过来,瞠目结舌的看着眼前的一幕。

    齐玉立刻高声大喊:“赵管事,冯婶子偷了东西想要逃跑!”

    “你敢!”

    赵阿眉一听,立刻加入了战局。她是有点功夫在身上的,没几下就制住了冯婶子,将她的双手紧紧的箍在了身后。

    门外陆续响起了人声。

    冯婶子知道大势已去,自己完了。

    她脸色灰败,身体抖得像是筛子一样,她瘫软在地上,却听到齐玉惊声叫喊:“起火了,起火了!”

    原来是他们刚刚在打斗的时候把桌上的那盏油灯给扫到了地上,油蔓延到了地上,腾的冒起一片火焰。

    “快救火!”

    赵阿眉眼疾手快的将旁边的桌子等物从火焰旁边踢开,然后将冯婶子交给了赶过来的门房和薛嫂子等人,看着他们疑惑慌张的脸也没时间解释,直接跑到院子里去取了沙土。

    这沙土还是当时周自衡让人拉来的,还有在院子四角放的几个大水缸,都是为了防止火灾,此时倒是派上了用场。

    大家也顾不上问,舀水的舀水,运沙土的运沙土,不过火焰撩到了旁边的柜子,还是烧了起来。

    手工作坊里面的铜钟被敲响了。

    “噹,噹,噹!”厚重悠长的钟声在夜幕中响了起来,显得格外的响亮。

    “起火了,起火了——!”

    “快起来救火啊——!”

    手工皂作坊的不远处,茂密的芦苇丛里,四个身穿夜行衣蒙着面的人互望了一眼,机警的眼里面闪过惊疑不定。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头儿,这和之前说的不一样啊?”

    原本他们是打算等着酒坊和竹屋那边起了乱子,然后就按照约定的信号将手工皂作坊中的人给接走,顺便把里面能抢的抢了,能烧的烧了。

    但怎么现在反倒是手工皂作坊先乱起来了?

    “现在怎么办?”所有人都看向其中领头的人。

    那领头的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道是哪个环节出了岔子,他拧起眉,思考了一瞬刚想要说什么,却听到身边有人又叫了起来:

    “看,那边也开始了!”

    他定睛看去,却看到酒坊和竹屋那一大片似乎也开始变得喧嚣闹腾起来,空气中还隐约传来了兵器相交的清脆鸣响以及有人的长笑。

    “李崇义!纳命来!”

    头领毅然一挥手:“走!咱们也上!那边的事情也不掺和,我们去作坊!”

    “是!”

    几个人杀气腾腾的朝着手工皂作坊奔去。

    时间回到一个时辰前。

    邵东带着的匪贼们乘了几艘小船,从无人的野渡口顺流而下。他们航行在高高芦苇投下的阴影里,轻轻的掠过几艘在岸边泊着的渔船,在熟知水性的楚巫带领下,慢慢的靠近了东山渡。

    “小的经常过来东山渡这边给人做法事,对这边的水道熟得很。”楚巫眼中燃起了兴奋。

    他们从东山渡口直接往西,顺着小河,逐渐接近了位于镇子最尽头的作坊一带。船桨拨开河水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面显得尤为明显。

    邵东不得不让他们的速度变得更慢。

    他带着人埋伏在岸边的芦苇丛中——为了安全,赵阿眉曾经让人把靠近作坊一带的芦苇丛都焚烧了一遍,但显然更远的那一些她没有注意到。

    “老大,我们什么时候开始杀上去?”有悍匪蠢蠢欲动。

    邵东看向不远处的那一片竹屋和房舍,他恨之入骨的李崇义就在那儿酣睡。

    不过,他还是保持了理智:“再等一会儿,等到寅时,那个时间,人睡得最死。”

    以往他们夜袭敌营,往往也是选择这个时间段,冷静才是保持胜利的关键。但是他也知道,不能拖太久,现在跟着他的可不是那群老士伍,时间一长,士气便也衰了。

    不过,老天爷似乎不想让他再这么冷静下去。

    隔着酒坊不远的一处屋子忽然燃起了熊熊的火焰,然后是人的惊叫声,奔走的声音,大喊起火和救火的声音。

    邵东的瞳孔张了张。

    什么事情?

    不过,他也来不及细想了,若是竹屋里的人完全清醒,那自己的偷袭将失去最大的优势。

    他立刻抽刀指向竹屋,没戴眼罩的面容在月光下泛着狰狞的笑,那道伤口让人望而生惧。

    邵东的声音如魔鬼一般响起:

    “冲上去!杀个片甲不留!钱财,你们全分,我分文不取!”

    第070章 第 70 章

    徐清麦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 她回到了后世。她与周自衡正在学校的图书馆里约会,这是他们刚认识不久时惯常用的约会方式。不需要做些什么, 只要身边有彼此的陪伴,就已经足够。

    她正在看一些医术期刊,而周自衡坐在她的对面拿着手机在处理工作上的事情,偶尔还会偷偷的拍一张她的照片。风吹过他垂下来的头发,露出他含笑的眼睛。

    但是下一秒,图书馆里就燃起了火焰,熊熊的火焰在她的身后追赶,周自衡拉着她的手在前面使劲的跑啊跑。

    “周自衡,我跑不动了。”她气喘吁吁的喊道。

    周自衡却使劲的拉着她,拽得她的胳膊都快要脱臼了。

    “周自衡, 我手疼!你轻点儿!”

    她喊了一声, 直接把自己喊醒了, 然后这才注意到周自衡正在焦急的摇晃她,脸色严肃:“快醒醒, 出事了!”

    徐清麦一个激灵, 立刻就清醒了过来。

    她从床上爬了起来:“出什么事了?”

    不用等周自衡回答,外面的各种叫喊声就传入了她的耳中, 有火焰燃起噼里啪啦的声响, 有不远处正在喊着救火的声音,还有李崇义的亲兵正在厉声道:

    “什么人!停下来,否则格杀勿论!”

    片刻后,尖利的声音响起:

    “敌袭——!”

    她惊悚的看向周自衡, 才发现他手上已经拿了一把刀。

    周自衡拉住她走出房门, 一边走一边急速道:“你去天涯的房间,守着她, 把门关好,不要出来。”

    他比徐清麦早醒,在手工作坊的钟声传来时他就醒了,本来以为只是那边失火,赶紧翻身下床想要去救火,却没想到刚出房门就听到了底下李崇义几位亲兵的呵斥声。

    好像是有人闯进来了!

    周自衡眯眼一看,从河边的芦苇荡里爬上了大约二十几个人,他悚然一惊,立刻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今晚恐怕是有一场硬仗要打了。

    这时,就看到李崇义从旁边的房间里冲出来,手持着自己随身一直带着的长枪,如鹰一般的从回廊上掠了下去。

    他厉声喝道:“哪里来的蟊贼,竟敢在此生事?!”

    对面的水匪中响起一人阴鸷的长笑声:“李崇义,纳命来!”

    杨思鲁和刘神威也都纷纷从自己的房间出来了,一人手持着剑,一人拿着一根竹棍,脸上都带着凝重之色。

    接下来的场面周自衡没有再看,他赶紧返回房间叫醒了徐清麦,并且拿下了挂在墙上的佩刀——自从春巡后,随身携带武器就已经是他的习惯。

    徐清麦被他推入房间,阿软抱着还在睡的周天涯,一脸仓惶。

    周自衡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待在这儿,别担心,不过只是一些水匪而已。”

    徐清麦抓住他的胳膊,看着他的眼睛:“你要去哪儿?下去吗?”

    周自衡道:“你放心,我守着你们。”

    他退出去,将门关好。

    在竹屋前也就十几米处的空地上,李崇义已经与邵东战在了一起,而孙虎和其他四名亲兵在和其他的人缠斗。

    兵器相交的声音在夜空中变得尤为明显,还夹杂着凄厉痛苦的尖叫声。周自衡亲眼看到一个瘦弱的水匪被孙虎一刀就砍下了一条胳膊,鲜血从断口处喷射出来。一转身,孙虎身后的另一个水匪就挥刀向他劈了过来,还好孙虎躲避及时,一脚将他踹了出去。

    孙虎和那几名亲兵的战斗力显然要比那些水匪高多了,但水匪胜在人多,险象环生。

    “我去下面帮他们。”杨思鲁毅然决定道,“刘道长,你和周录事在这里守着,别让他们上来。”

    孙思邈、徐清麦和周天涯还有阿软属于被保护起来的人,这是他们的共识。

    杨思鲁提着剑,冲入战场。

    孙思邈从房间里走出来,拿出自己闲置已久的拂尘。

    刘神威看了头大:“师父,您还是回去吧,要不您去徐娘子她们房间。”

    “老道虽然很久没和人打过架了,但手脚还是利索的。”孙思邈慢悠悠的道,明显是不打算回去了。

    刘神威叹口气,也不管他了。

    算了算了,师父带着他在山下游历的时候,的确没少和人打过架——总是能遇到一些不长眼的想要来抢财物的匪徒——待会儿他顾着点儿就好了。

    战场中,楚巫躲过了一位亲兵锐利的刀锋,他的背上已经多了一道血印子,还好不深,只是有些火辣辣的疼。

    在他的周围,有同伴已经倒了下来,双眼圆睁着,似乎在死不瞑目。不过,李崇义的亲兵也倒了一下,肚子上还插着刀柄,鲜血淋淋。这让他们的压力减轻了一些。

    楚巫抬起头,环视四周,寻找着徐清麦的踪迹。

    这才是他今天的真正目标。

    他这段时间一直在回忆自己的过往:自由、富有、受人尊敬、有人伺候,衣食无忧多么美好的日子,尤其是和现在像一只老鼠一样窝藏在山里的状况相比。

    后悔、痛苦、不甘以及恨意在不断的噬咬着他的心,让他变得更加扭曲起来。

    他恨李崇义,也恨徐清麦、周自衡!

    如果不是他们,自己如今还在自家的宅子里逍遥自在!

    假如自己真的要死,那他一定会拉一个垫背,不然死不甘心!

    楚巫没找到徐清麦,但是他看到了正在竹屋外面守候着的周自衡。他咧开嘴,提着带血的刀杀气腾腾的向那边走去。

    另一侧,手工皂作坊内。

    赵阿眉正在组织在场的所有人赶紧救火,包括只是暂住的刘若贤、薛嫂子,还有善堂过来然后留宿在这儿的一个小女孩,阿莞。

    “你和薛嫂子还有刘娘子去把仓库里所有的原料全都搬出去,”赵阿眉紧急吩咐看门的那位老翁,原料贵重而且里面有很多油脂,要是火势蔓延过去恐怕情况会更糟糕,好在仓库离这儿比较远,一时半会儿还烧不过去。

    她又对薛嫂子和刘若贤说道:“劳烦你们了。”

    “那我们过去了,”薛嫂子知道她是出于好意,毕竟救火才是最危险的,立刻道,然后又补了一句,“你们注意安全,徐娘子一向觉得人才是最重要的。”

    说完后,她和刘若贤就急匆匆的去搬东西了。

    齐玉、阿莞和赵阿眉留下来救火。赵阿眉没空找绳子,又恨冯婶子惹出来的事端,出手狠辣,直接卸了她两条胳膊,然后将她提拎起来扔到了院子里面,冷冷的看了她一眼,立刻开始救火。

    “阿莞,你不要接近,帮我们运水,送沙袋。”

    好在周自衡准备的沙土和水离起火的地点比较近,一袋袋的沙土盖上去,又用水浇过之后,火势虽然没有完全的被熄灭但好歹也没有增大了。

    就在赵阿眉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前院的门外响起了拍门声音。

    “快开门,快开门,我们是来救火的!”

    离得最近的是仓库,门房老翁听了后立刻跑了过来:“来了,来了”

    后院的赵阿眉耳朵比较利,她已经听到了从酒坊那边传来的厮杀声,正错愕惊疑,这时候听到敲门,不,更像是撞门的声音,她本能的第一反应是不要开。

    谁知道外面是人是鬼!

    “你们在这儿继续,”她急速对齐玉道,人如燕子一般矫健直接奔向了前院,“不要开——!”

    可惜她晚了一步,老翁已经打开了门,然后被外面的人一脚踹了几米远,卧倒在地,不省人事。

    赵阿眉眼疾手快,立刻想要关上院子门,但外面三四个大男人,力气显然比她大,他们很快就闯了进来。

    “你们是什么人?”她警惕的看向这几个穿了黑衣服的人。

    这时候,被她扔在院子中央的冯婶子疼痛难忍,杀猪一样的嚎叫起来:“快带我走!带我走!我知道秘方!”

    “原来是和你里应外合的人!”

    赵阿眉心下一沉,她从自己的腰后侧抽出一把匕首,这是刚才被惊醒的时候随手拿上的,也是她过往行走江湖的习惯。

    不给黑衣人反应的时间,她想也不想的扑身上前,身姿轻盈,匕首直取其中一人的胸口命门。那人没想到这女子如此年轻却如此果决,一时之间竟没有完全躲过去,胸口被匕首拉了一道深深的血口子,发出惨叫。

    这时,门房的养的两条大狗也都嗷嗷的狂叫着蹿了出来,却是刘若贤见状不妙,偷偷的从旁边暗影处溜走将它们放出来的。

    那两条狗狠狠地咬在了一个人的小腿上。

    前院陷入到了混战中。

    赵阿眉一个人肯定打不过几个大男人,她急中生智,趁乱将地上的冯婶子拉起,匕首抵在她的喉咙上。

    “再不住手,我就杀了她!她是唯一知道秘方的人,再动一下,我让你们既得不到人,也得不到秘方,看你们拿什么去向你们的主家交代!”

    她赌他们不知道作坊内的真实情况。

    冯婶子恐惧的感受着脖子上的匕首,手脚无力,头上的血也开始发黏,她只觉得浑身不舒服,伤口剧痛,后悔死自己之前的决定。可现在,连叫都不敢叫出来。

    她知道,赵管事这心狠手辣的女人是真的敢!

    那几个黑衣人面面相觑,投鼠忌器。

    前院形成了僵持的局面。

    后院,齐玉和阿莞强忍着恐惧,抿紧嘴唇,奔走了几趟后终于把火势给灭了,但浓烟从屋子里弥漫出来,将小小的天井也都变得更加昏暗。

    齐玉剧烈的咳嗽起来,她捂紧了口鼻,挥挥手将附近的烟雾赶走。

    “齐娘子,我们怎么办?”阿莞躲在柱子后,看着前院赵阿眉的混战,捏紧了拳头,“咱们要不要出去帮赵管事?”

    齐玉茫然了一瞬。

    她闭上了眼睛,喃喃自语:“你不能怕,齐玉,你要打起精神来现在只能靠你了你要想想办法”

    “齐娘子?”

    “阿莞,”齐玉睁开眼,十万火急的时刻,她想到了一个主意。

    她一把将小姑娘扯了过来,匆匆的带她到宅子的后门,蹲下来握着她的肩膀,声音颤抖,飞快的说道,“你从后门出去,去镇子里喊人来,就说手工皂作坊进了贼,让他们来救人。若是他们不来”

    齐玉犹豫了一下,然后咬咬牙,自己忐忑的做了决定:“就说只要来了,主家必然重重有赏!”

    她将阿莞推到门外:“快去——!”

    阿莞看了看夜色下的小路,一朵乌云飘过来将月亮遮住,更显得阴森,看不到尽头,仿佛通向怪兽张开的大嘴。

    她瑟缩了一下,但下一秒就毅然的朝着镇子的方向跑了起来。

    她喜欢手工皂作坊,也记得徐娘子的恩情。而赵管事和齐娘子也都对她和对善堂来的孩子很不错。如今作坊出事了,她也要出一份力才行。

    她要跑得快一点,更快一点

    手工皂作坊离镇子的聚居地大概有几百米远,一开始起火敲钟的时候,东山渡的一些百姓就从梦中惊醒了。

    有人含糊的骂了几句继续睡了过去,也有人觉浅,被吵醒后难以入睡,然后他们就听到了风中传来的隐隐约约的厮杀声。

    “当家的,你听,”有妇人推了推自己丈夫,面色凝重,“那边是不是手工皂作坊?”

    两人爬起来,打开门,声音更加明显了。

    “好像是,”男人忐忑惶恐的道,“这是遭了贼了吧?”

    “恐怕是了。那作坊日进斗金,指不定谁就眼红。”她急了起来,“不行,咱们得去帮它一帮。”

    “怎么帮?”她男人也急了起来,“人家舞刀弄剑的,咱们凑上去那不就是去送命啊!”

    “你个缩卵汉!”妇人显然是个泼辣的,张口就骂,“那你不会多叫点儿人!再去砖窑把那些官兵也给叫上!顶多是些水匪,还能反了天了?

    “我和你说,我可是在里面做工的,要是手工皂作坊没了,我上哪儿去找这么好的差事去?吃得好,给钱还大方!你和儿子身上穿的新衣服是不是老娘从那儿赚回来的?你看看北边杜老二家,屋子都翻新过了!”

    男人想起这段时间自家婆娘在手工皂做工后家里的变化,也迟疑起来。

    “就这样,事不宜迟!那作坊里住着的可都是一群娘子。”妇人见他意动了,立刻拍板,“你扛上锄头,沿途多叫些人,我去砖窑那边喊人去!”

    “行!”男人被她鼓动起来。

    想一想,现在的水匪不成规模,再凶悍也比不上他们一镇子的男人来得猛。要知道,这镇子现在指着手工皂作坊和那边工地吃饭的人可不少。

    两夫妻和家中老人孩子说了声,让他们紧闭门户,自己扛了锄头和铁锹就气势汹汹的出了门。

    “起火了!都出来救火啊!”妇人扯开喉咙喊。

    喊有水匪恐怕有人会害怕而退缩,但喊起火大家担心烧到自己家,肯定都会起来的。至于去不去的,再说!

    没成想,话音刚落,几户人家就已经打开了门,同样有人扛着锄头出来了。

    “走,走,走,徐娘子和周录事都是好人,可不能让人在咱们东山渡给欺负了去!”

    “就是!上哪儿找这么好的活计去!做人呐,要感恩!”

    不多时,就聚集了十几个人,很多都是在工地上做工的,后面还跟着很多看热闹的,大家都扛着锄头和铁锹,气势汹汹的往那边走去!

    夜色中,跌跌撞撞的跑来一个小女孩,她一边跑一边凄厉的高声喊:

    “手工皂作坊遭贼了!谁若是能去帮忙,主家必然重重有赏!”

    这下,后面那些原本只想要看热闹的也动了起来。

    而另一边,传来了滚滚的马蹄声。

    镇守砖窑的守军来了。

    竹屋外,李崇义死死的和邵东缠战在了一起。

    邵东使刀,而李崇义惯常用长枪。武器以极大的力道碰撞在一起,除了响声之外,还迸发出细小的火星。

    “那一箭没有射死你,真是让我意外。”邵东的刀在风中带起烈烈响声,他力大无比,死死的压住李崇义,一只腿扫出去将他绊倒在地。

    李崇义反应及时的在地上滚了两圈,惊险的避开了雪亮的刀光,刀光在泥地上留下深深的裂口。他举起银枪,与刀锋相碰,死死的抵在了自己胸前。

    “我很意外,原本威风凛凛,在战场上让人闻风丧胆的邵东,竟然如同老鼠一般只能东躲西藏。”李崇义的眼睛中带着挑衅,“你还不如投降,或许我能给你留个全尸,让你死得也体面一点。”

    邵东不怒反笑,刀锋更加用力的往下压,在他的长枪上拉出刺耳的声音以及点点火星:“那今天恐怕你要失望了,你若是死在了这儿,我必然要割下你的头颅,喂给野狗吃。”

    李崇义只觉得半边身体发麻,他咬住牙根,使出浑身的力气,寻得一点空隙将枪头往上一挑,锋利的尖头从邵东的肚子上划过,带出一串血珠,然后整个人如同游鱼一般滑了过去然后迅速站定。

    他可是跟李靖学的武艺,虽然比不上那些军中宿将,但在年轻一代中也是佼佼者。

    邵东活动了一下肩膀,如追逐猎物的猎犬一般,不知疲倦的又挥刀跟了上去。

    新一轮的交战开始了。

    孙虎在旁,头发散乱,身上已经有了多处伤痕,但依然屹立着,而且看上去状态还不错。他的身后是两名活下来的亲兵,而不远处是杨思鲁。

    场上已经倒了不少人,大部分是匪贼们。

    他们的招式在孙虎这样经历过无数战场的老兵面前简直如孩童一般不值一提,只是胜在人多。因此,看到死亡的同伴,活下来的匪贼们也有些害怕了。

    “放下武器,饶你们不死!”孙虎喝道。

    “放下武器,饶你们不死!”

    有人持刀,咬牙喊了一句:“他在骗你们!他们已经快不行了,咱们一起上,不怕砍不死他们!”

    孙虎大笑一声,往地上啐了一口:“就凭你?!”

    而在另一边,楚巫与两个匪贼也已经与守在竹屋前的刘神威和周自衡对上了。

    楚巫看也不看刘神威,直接朝着周自衡冲了过来。

    这张脸就算是烧成了灰他也认得!

    “居然是你!”周自衡有些愕然,没想到竟然在这里看到了久违的熟悉的面孔,这也让他心中一沉,看来对方是有目的的来寻仇。

    楚巫脸上泛起狞笑:“也好,今晚先杀你,再杀了徐四娘!”

    “哪来的那么多废话!”周自衡不耐烦的喝道,手中的刀已经朝着楚巫劈了过去。

    他在后世的时候有一点泰拳基础,春巡回来后又跟着薛大学了一点拳脚功夫。也是薛大建议他不要选择剑,而要选择刀。剑只是好看,但需要有基础的人才能用好,刀的话直接劈过去就行,没那么多技巧,新手更加友好。

    因此,周自衡这一刀看上去也像模像样。

    不过,楚巫很快就躲开了。

    两人缠斗在了一起,刀锋砍到竹制的栏杆上,制造出许多细碎的裂口,一小块竹屑溅到周自衡的脸上,划出了一道小小的血口子。

    另一边,刘神威和也和另外两名匪徒对上了。他虽然身上有些道家功夫,但拿的不过是竹棍,又是以一打二略微有些吃力。

    孙思邈在旁凝神观战片刻,快步上前,手持着自己的拂尘狠狠的朝着其中一人的肩膀打了上去,不偏不倚。那人发出痛苦的嚎叫。

    刘神威同情了他一秒,师父的这根拂尘是特制的,铁的。

    室内。

    徐清麦在门关上的那一刻就行动起来了。

    她虽然不知道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也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场面,但她绝不是坐以待毙的人。

    她先把门边竹木制成的柜子拖过来,然后用床和柜子在墙角围出一个角落,让阿软抱着还在呼呼大睡的周天涯躲进去:“接下来不管听到什么,你们都先别出来,照顾好小娘子。”

    砖窑那边有守军,徐清麦判断只需要坚守一段时间应该就能获救。

    阿软战战兢兢的躲了进去:“娘子,那你呢?”

    “我在外面守着,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她环视了室内,想找个趁手的武器,可惜这间房里面没什么东西。她想起了什么,眼睛一亮,从系统的空间里取出来自己盛放手术器械的箱笼。

    手术刀、手术剪、牵开器要不锋利,要不有一点重量,都能称得上是利器,砸都能砸伤一个人。

    徐清麦凑近门缝,想看看外面到底打成什么样了。

    而这个时候,偏偏系统又时不时的冒出一句提醒。

    “检测到急需抢救伤患一名,抢救成功奖励积分50。”

    “检测到急需抢救伤患一名,抢救成功奖励积分100。”

    “检测到”

    徐清麦心烦气躁的第一次想要把系统的提示声给关掉,在心中祈祷:大家可千万不要出事

    室外。

    周自衡和楚巫两人丝毫没有邵东与李崇义的技巧,纯靠凶狠与蛮力,以及谁躲得快,。

    楚巫一刀下去,周自衡险之又险的避在了栏杆后面,他头向上望,急中生智的用嘴咬住刀柄,双手抓住廊顶的杆子,使劲的往上做了一个引体向上,双腿悬空着向前一蹬,正好踹到了楚巫的胸膛,将他踹得往后踉跄了两下。

    周自衡瞅准机会,拿起刀向他砍去。

    楚巫躲了过去,周自衡一刀砍在了地上铺着的竹木板上,更该死的是,因为力气太大,那把刀嵌进去了,他一下子没拔下来。

    “艹,该死!”他难得的骂了一句粗话。

    楚巫从地上爬起来,哈哈哈狂笑起来,简直是天助他也。

    他提着刀冲过去,却没想到房门被打开,哐当一声,直接撞到了他身上,让他猝不及防的往前跌撞了一下。

    周自衡见状,放弃自己拔不下来的那把刀,心一横,冒险的扑上去想要抢他手中的刀。

    楚巫被他扑倒在地。

    “你以为你抢得过我?”楚巫凶狠的道。

    两人像两只斗兽一样纠缠在了一起,都知道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周自衡用自己的半个身子压制住他,让他的手臂不能施展动作,另外一只手则去使劲掰他紧握着刀柄的手。

    “让你抢——!”

    楚巫使出浑身的力道,使劲将膝盖往周自衡的腹部顶,听得他闷哼一声,周自衡在疼痛之下本能的手一松。

    楚巫被放松了钳制,狰狞着面目举起刀就要砍下去,这时候“哐当”一声,脑袋上被什么东西狠狠的砸了一记。

    他错愕的转过身去看,却是徐清麦站在门口,手里持着一个看上去奇奇怪怪的铁制器具。她正喘着气,目带凶光的看着自己。

    楚巫想也不想的挥刀过去。

    “小心——!”周自衡惊呼一声,整个人用最快的速度挡在了徐清麦的面前,想要将她扯开。

    刀劈了下来。

    徐清麦尖叫起来。

    收刀后,楚巫也因为脑后的伤眼晕头花,支撑不住,滑倒在地。但他挣扎着起来还想要砍第二刀。

    情急之下,徐清麦举起自己手中的手术刀,想要刺下去。

    周自衡忍着肩膀传来的剧痛,拦住她,匆忙间,他对她摇了摇头,然后夺过她手中的刀,转身急速一刺。

    薄薄一片泛着银光、在这个时空绝对可以称得上是锋利如神器的手术刀一下子就刺入了楚巫的脖颈,往下划开了气管、以及颈部的动脉。

    鲜血如喷泉一般喷溅出来,墙上、地上

    周自衡用身体紧紧的护住徐清麦,挡住了这血喷泉,他的后背已经被鲜血染得通红。

    楚巫不敢置信的睁圆了眼睛看着他,捂着自己的脖子,发出了“嗬”“嗬”的声响,他能明显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力正在流失,在他彻底坠入黑暗的最后一刻,他听到了马蹄飞奔而来的声音,以及冷厉的高喊:

    “速去救援,场中匪贼,格杀勿论!”

    “格杀勿论!”

    结束了,他想。

    知道援兵到来,周自衡失去了支撑着自己的力气,往下一软,直接跪在了地上,人也晕了过去。徐清麦颤抖着手往他的背上一摸,浑身都是血。

    “周自衡”

    “周自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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