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景色:字体:[]

70-80

    第071章 第 71 章

    守军比镇上百姓先一步到达战场。

    看到一队兵强马壮的骑兵过来, 跟随着邵东的匪贼们直接心理崩溃了,他们无心恋战, 转身就逃。而这样,恰恰把自己的身后暴露给了孙虎等人。

    于是,他们遭到了一面倒的溃败,像是被收割的庄稼一般,死于骑兵们无情的刀剑之下。

    邵东看到这一切,知道大势已去。

    原本他今日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的,但是当死亡真切的即将来临之时,他却又不想死了。

    邵东将刀收回,深深的看了李崇义一眼,挫败、仇恨的情绪在眼底翻腾。

    “算你好运!”

    他喃喃的说道。

    或许, 自己也该放弃这场复仇了。他深知, 经过今晚后, 以后不会再有这么好的机会。

    邵东撒腿就往芦苇荡的方向跑,他想要通过水路逃走。

    李崇义手下的骑兵奔跑到他面前, 勒紧马缰, 骏马发出恢恢的响声。他迅速的下马,将坐骑让给自己的小将军。李崇义翻身上马, 接过手下递过来的弓箭。

    马儿飞驰, 拉弓上弦。

    他的面容冷酷,对准正在狂奔的邵东松开手指。被磨得锃亮的羽箭在夜空中划过一道银色的光芒,如闪电一般朝着目标疾射而去。

    第一箭,被他躲过去了, 牢牢的钉在了地上, 发出鸣响。

    第二箭,射中了他的肩膀。

    邵东的速度慢了下来, 但依然扑入了水中。

    李崇义停也不停,微调了一下利箭的角度,连射三箭。

    河水中翻腾了一阵,然后安静了下来。

    骑兵们奔到河边,有人下来确认,随即高喊:“将军,邵东已死!”

    邵东的尸首逐渐从水底浮了起来,他的胸膛处插着一支利箭,怒目圆睁,似乎死不瞑目。

    李崇义这才松了一口气,他浮现起笑容,喃喃道:“当日你给了我一箭,如今我还你一箭,也算是扯平了。”

    他环视了一下战场,悚然一惊,急急的往竹屋那边跑去。

    他看到刘神威和孙思邈还有杨思鲁正围在一处,而在他们的身后,露出来的是周自衡和徐清麦的衣服,李崇义心中一紧,三步并成两步赶了过去。

    “周十三怎么了?没事吧?”他问道。

    徐清麦正在给躺在地上的周自衡用止血带包扎背后的伤口。她的眉毛拧在了一起,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双手还有点颤抖,不过情绪却是稳定了不少。

    刚才她以为周自衡背上的血全是他自己流出来的,加上系统响起的提示声,她差点崩溃,还好镇定下来检查过后,大部分的血都是别人的,他背上的伤口虽然不浅但并未伤到脏器,这让她一直在狂跳的心终于平静了下来。

    徐清麦回答李崇义,抬起头来,一脸的疲惫:“没事,只是之前透支了力气又受了伤,一下子昏迷过去了。”

    李崇义这才松了口气。

    他看到邵东后就知道今天这一切大概率是冲着他来的。如果自己的朋友因此而出什么事,他恐怕会难以接受。

    孙思邈已经站起来看向周围,他面色有些凝重。骑兵们带来的火炬照亮了这一片空地,这里留下了十几具尸体,还偶尔可以看到残肢。到处可以见到血液,浸润到土地里,将土壤的颜色都染成了深褐色。

    这简直就是一片小的战场。

    而自己这边的人,似乎也受了不轻的伤。孙虎和另外存活下来的两名亲兵早已经体力不支,坐在了地上,身上多处伤口,有的还在流着血。

    李崇义请求孙思邈与刘神威:“还请两位道长帮他们医治一二。”

    “自然。”孙思邈颔首,带着刘神威上前。

    徐清麦撑着墙壁站了起来,她对李崇义道:“小将军,麻烦您找人将他轻轻的搬到床上去,让他趴着,不要碰到伤口。我得去手工皂作坊那边看看。”

    她有些担忧,今晚的事情似乎就是从作坊那边开始的,而那边还都是些妇孺,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李崇义立刻招来几个自己的亲兵,让他们陪徐清麦一起过去。

    当徐清麦赶到作坊后,她讶异的发现这边人声鼎沸,一群扛着锄头的百姓们正围在门口,大声的好像在讨论什么,待她挤进去一看,却发现是赵阿眉捆住了两个面容凄惨的黑衣人。

    赵阿眉看到她几乎都要落下泪来。

    当时,她用了冯婶子来要挟那几个黑衣人,一开始还管用,但时间一久,那几个黑衣人也开始不耐烦了。他们直接发起了攻击。好在这个时候,正在仓库的刘若贤与薛嫂子想到了办法,她们拿了一袋草木灰,向那几个人扬去,又拿了搅拌用的大木棍子在旁助阵,才又给她争取了一些时间,才能等到骑兵们和镇上百姓们的救援到来。

    诚挚谢过了那些赶来救援的镇上百姓之后,徐清麦和赵阿眉来到后院里。

    刘若贤和薛嫂子,还有齐玉阿莞都坐在这里。

    刘若贤看到自家老师过来了,连忙来到她身边。

    徐清麦摸了摸她的头:“没事就好。”

    不然她没法向她的父母交代。

    齐玉和阿莞手抱着膝盖,呆呆的坐在地上,看着那间被熏得黑不溜秋的房子以及地上摆放着的两具尸体,经历过这一仗之后,神情有些恍惚也有些茫然。

    徐清麦蹲在她们面前,抱了抱她们:“做得很好。”

    齐玉和阿莞一愣,紧绷着的情绪放松下来后,开始不约而同的抽泣起来。

    赵阿眉将来龙去脉向徐清麦一一诉说。

    “冯婶子已经死了,她当时被齐玉砸了头,然后又在打斗中被我的匕首刺了喉咙”赵阿眉低声道,神情里有些畏惧,虽然自己走南闯北,但这次是她第一次杀人。

    “还有,看门的田翁也死了。”

    刘若贤的泪珠滚下:“他被黑衣人踹了一脚,而且那几个人来追我们,他去抱住黑衣人的腿,结果又被刺了一刀。还有那两条狗,也都死了”

    徐清麦心下惨然,她看向那两具尸体。

    冯婶子的脸和脖子几乎没法看了,血糊糊的,看上去生前受了很大的痛苦,双眼圆睁,临时前都不相信自己会落得这么个结局。而田翁

    院子中飘散着血腥气,与竹屋那一片毫无二致。

    赵阿眉很愧疚:“是我的错,如果我能早点发现冯婶子的不对”

    “不,是我的错”徐清麦打断她。

    她的表情阴郁,眼睛通红,长长的呼出口气,想将胸膛里的愤懑全部都吐出来。

    她和周自衡还是对这个世界缺乏深刻的认知,他们低估了野蛮的杀戮在这个时代的普遍性,也低估了武力的重要。而今天的这场祸事残忍的以人命为代价,告诉她,你们离真正的融入这个世界其实还差得远呢!

    她有些颓然,但是又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应对眼前的一切。

    “田翁有家人吗?”

    “有一个老伴,还有一个孙子。”赵阿眉对每个人的来历以及家庭都了如指掌。

    “去问问他们,愿不愿意来这边生活?如果不愿意,那就给足抚恤金。”徐清麦一条一条的将指令发布下去,“还有,作坊这几天先停工,前来帮忙的百姓们记得要回一份厚礼”

    待到她处理完这边所有的事情之后,东方的天际已经开始染上了一层鱼肚白。

    天就要慢慢的亮了。

    在这样鱼肚白的微亮天色下,长安城中户户紧闭,尤其是那些高门大户。

    在半个时辰前,秦王妃长孙氏的舅舅、担任雍州治中的高士廉堂而皇之的带了上千人马,从雍州监牢出发,穿过大半个长安,到达了长安城北的芳林门。

    雍州,就是长安所在的京畿之地。

    上千人马的行军,自然不会是小动静。人声、铠甲的声音、武器的声音,汇杂到一处。

    沿途的坊市,大家在睡梦中被吵醒。

    有百姓偷偷的打开了临街的窗想要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但立刻被这群人的煞气所镇住,吓得赶紧把窗户放下,示意家中好奇的妻儿赶紧安静下来。

    “是什么人?”家人好奇的低声问。

    “不知道,凶神恶煞的,不过都穿着铠甲”窥视的那人寻思一下,也有点迷糊,“可能是士伍?不过,有好些人我看着似乎是穿着囚服哎呀,算了,别琢磨了,咱们还是当没看到吧。”

    他的妻子点点头:“谁知道这些贵人们要干什么,反正我就觉得这段时间不太对劲。”

    那人深深的叹一声,嘟囔道:“只希望不要连累到我们这些平民百姓就行了,我可不想又乱起来。”

    他想了想,还是对妻子说道:“咱们还是先把东西收一收,要是到时候真打起来,躲起来也好,逃命也好,都方便。”

    最怕的就是城中乱起来,到时候那些冲到家里的士兵尤其是溃兵可不管你无辜不无辜,搜刮财物还是小事,欺凌老幼妇孺甚至杀人都是常见的。

    大家都是从乱世中走过来的,都懂。

    妇人颤抖了一下,随即二话不说就开始收拾起家中值钱的东西。而像她这样做的,在清晨的长安城中也变得越来越多。大家都在忐忑和惊惶中等待。

    除了这些平头百姓之外,高门之内却对今日发生的事情多了几分明悟。

    胜业坊内,李孝恭收到手下的匆忙来报后,立刻吩咐府中护卫守好门禁,自己则披了外衫,在书房内眺望宫城的方向,忧心忡忡。

    他被天子怀疑有造反之心,从石头城来长安。不过,雷声大雨点小,在御前解释了一通之后就没事了——这也是李孝恭之前早就猜测到的。什么造反,不过是有人贪图他手中的兵权或者是想要让他卸甲归田罢了。果然,虽然嫌疑已消,但陛下却没有放他回江南的意思,而是让他在长安先好好的休息休息。

    李孝恭也谨慎,回到长安这半个月基本都以养病为由待在自家王府,什么太子、齐王、秦王相邀,他都婉拒了。

    他才不要主动搅进如今的这潭浑水里。

    不过,现在这潭浑水似乎马上就要变得清澈澄明了。

    “都督,已经查清楚了,”幕僚快步进入书房,甚至还踉跄了一下,“高士廉带去的那些人都是雍州监牢里的囚犯!他们有的人身上的囚衣都还没脱下来!”

    李孝恭眯起眼,很快就想清楚了关键:“秦王在长安城中能直接调动的兵不多,他手上大概也就只剩下几百精兵。所以,他需要更多的助力。”

    这些囚犯恐怕就是被高士廉许以重诺才跟着他的,而且雍州监牢关着的囚犯里大多都是战俘,战斗力不差。

    他问道:“雍州州衙和长安县衙都没有动静?”

    幕僚摇摇头:“安静如死水一般。”

    李孝恭只觉得不可思议,他甚至忍不住轻笑了一声:“或许所有人都知道秦王今日要做什么,只有太子和齐王不知道。”

    还有他那位皇帝叔叔不知道。

    幕僚也笑了一声。

    他又道:“高士廉带着那一千多人马去了芳林门。”

    “芳林门?”

    李孝恭脑海中浮现起宫城的布局,他沉吟了一下。芳林门位于玄武门隔壁,没什么出奇的地方,不过,挨着兴义宫比较近

    “这是秦王的后手啊。”他反应过来,“万一他失败了,那还可以通过芳林门前往洛阳。”

    天策府可就在洛阳呢,那是秦王的大本营。

    李孝恭的眼神转暗,嗟叹一声。

    他想起自己之前几年的征战,为大唐收拢了江南岭南,天下好不容易归一,可如今却又有着分裂的风险。这让他不免有些惆怅和感伤。

    不过,若是秦王真的回到了洛阳,那这天下,还有谁能挡住他的兵马?

    李孝恭虽然一直为人谨慎,但是人心是肉长的,自然会有偏向。

    他看向兴义宫的方向,在心中暗道:“二堂弟,希望你能如愿。”

    兴义宫中。

    长孙氏正带着自己的儿子李承乾站在宫中前殿的台阶上,在台阶下站着的,是兴义宫所有的护卫、奴仆。

    长孙氏的面容平静,她看向玄武门的方向。

    就在两个时辰前,她在这里为自己的丈夫以及八百精锐饯行,预祝他们旗开得胜,告诉他们她自己会带着孩子以及这些将领将士们的家属们守在这里等候他们凯旋归来。

    李世民在前几天的时候已经派了屈突通和温大雅提前去了洛阳,整顿那边的事务,为最坏的打算做准备。他曾经想要让长孙氏带着几个孩子一起避过去,但是被她拒绝了。

    “此举无异于打草惊蛇。”她冷静的对李世民说,“且,二哥,如果你回不来了,那我和承乾以及其他的孩子们最终的结局无疑也是死。那不如就待在这儿,等你回来,即使要去洛阳,那也一起去。”

    所以,她留在了这里,也给所有人都吃了一颗定心丸。

    看,连秦王妃都留下了,此战必是胜券在握!

    生在帝王之家的孩子总是要更早熟,七岁的李承乾已经明白了很多事情,他还没有褪去婴儿肥的脸上满是肃穆之色,努力装出不紧张不害怕的神色,这让长孙氏颇为怜惜。

    她拍了拍儿子的头。

    李承乾牵着她的衣袖,忐忑不安的悄声问道:“娘亲,阿耶很快就会回来,对吗?”

    长孙氏刚想要说什么,探哨却在此时回来了,步履匆忙甚至有些慌张。

    “王妃,玄武门已经被东宫的兵马以及宫中守卫包围起来了!”

    广场上站着的人群开始发出响动,但整体并不慌乱。

    长孙氏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

    这时候有人喊:“王妃!我们应该怎么办?”

    “要不咱们一起杀出去?总不能一直干等在这儿吧!”兴义宫中的护卫和奴仆都是跟随秦王已久的老人,虽然比不上李世民带走的那八百精锐,但也都是忠肝义胆之辈,自然不愿意坐以待毙。

    长孙氏稳住自己的身形,她知道自己必须当机立断。

    “安静!”

    她的声音温和却带着几分威严,让场上的躁动停止了下来,大家都看向了此时的女主人。

    “诸位,如今秦王和将士们正遭遇前所未有的危机,我等自然也不能在此坐以待毙。”她环视了一下众人,果断命令在旁的总管太监:“开放宫中府库!将里面的铠甲与武器全都拿出来!

    “宫中卫士,穿上铠甲,拿起武器,前往玄武门增援!”

    她点了兴义宫的侍卫首领作为这一支的领头人,首领激动万分,却也顾虑:“王妃,我等走了之后,兴义宫可就守备空虚了!”

    长孙氏微微昂起头,亲手拿过了在一旁放着的长刀:“无妨,即使只是妇孺老幼,我兴义宫也不是那么可欺的!”

    侍卫首领一愣,深深的向她行了一礼,随即挥手带着所有的卫士:

    “走!随我去增援殿下!”

    在一旁的李承乾注视着这一切,也看到了母亲的行为,他默默的返回到自己的院子里,从兵器架上拿出了自己的刀。这把刀是父亲专门为他定制的,学习武艺所用。

    长孙氏平日看他玩这把刀其实都有些心惊胆战,但此时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摸了摸他的头,露出欣慰的神色。

    兴义宫中如今最尊贵的母子俩,如今就挺拔的站在前殿的台阶上,直面宫门。

    这也奇异的让剩下的宫女太监们鼓足了勇气。

    好在,她们最终没有等来全副武装的宫中士兵,等来的是欣喜若狂的探哨。

    “报——!殿下已经进入了太极宫!”

    长孙氏听到后顿时觉得浑身一软,身边的李承乾立刻悄悄的在背后扶住了她,让她得以维持形象。她对自家懂事贴心的儿子笑眯眯的眨了眨眼。

    危机远去,所有的宫女太监们迸发出欢呼声。

    长孙氏含笑的看着这一切,眼神投向玄武门的方向,越过玄武门,似乎看到了东宫、太极宫里正在发生的事情。

    原本欣喜的心情忽然又被无尽的伤感所替代。

    即使是胜利,也不能掩盖这是一出人伦悲剧也不知道二哥现在怎么样了?

    同样是怀着忐忑焦灼的心情等待消息,朱家别庄里的朱九龄等来的却是自己不想听到的消息。

    他派去的四名属下,只有两名回来了。

    一名已经死在了援兵的剑下,一名身受重伤然后被活捉。

    剩下的这两位跪在地板上,正在瑟瑟发抖。

    “下去吧。”朱九龄冷冷的道。

    等到室内空无一人时,他在位置上沉默的坐了好久,然后忽然爆发,拿起案几上的香炉砸了下去,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废物!一群废物!”

    邵东虽然死了,但这在他的意料之中。他最看重的事情其实是手工皂作坊,也是他最有把握的。

    却没想到,这群废物竟然连几个妇孺都搞不定!让他如何不生气?

    这样发泄了一通,心中的憋闷和暴躁情绪这才平息了不少,恢复了往日的从容高雅形象。

    管事默不作声的进来了。

    “趁着还没被人盯上,将他们赶紧送走。”朱九龄淡淡的道,“还有,被抓的那两人,有没有把握?”

    “郎君放心。他们知道轻重,家人也都在朱家的田庄上干活,就算是死也不会胡说八道的。”

    “那就好。”朱九龄稍微放心了点,又想起来,“之前你在东山渡找的人呢?也尽快送走,实在不行”

    管事听出了他言语中的未尽之意,身体伏得更低了:“小的明白。”

    “把所有的事情再都给我查一遍,任何能和朱家产生关联的,都要抹掉。”

    “是。”

    朱九龄这才点了点头,看了看周围被自己发泄怒气搞得乱七八糟的环境,这些都是他刚刚无法自控的证据。

    他重重的哼了一声,甩袖离开了。

    天色微亮后,经受了体力和精神上的双重透支之后,徐清麦守了一会儿周自衡,然后觉得实在是困顿,趴在他的床边睡了一觉。

    待到她起来后,太阳已经日上三竿了。

    她摸了摸周自衡的额头,还行,没发烧,看来昨晚给他喂下的抗生素还是有效果的。待会儿再看看他伤口,可以的话最好是缝合一下。

    薛嫂子进来了:“娘子醒了?”

    “嗯。小娘子呢?”

    薛嫂子脸上泛起笑意:“阿软抱着她在隔壁玩呢。小孩子睡得就是好,昨晚那么大动静愣是没把她给吵醒。”

    徐清麦也忍不住带出点笑:“昨晚最轻松的怕就是她了。”

    她看了看自己身上皱巴巴的还散发着一点血腥气的衣裳,忍不住皱了皱眉。

    “作坊那边已经在烧水了,娘子待会儿就可以洗漱。”薛嫂子善解人意的道。

    徐清麦感动的点点头,她打开房门,走到外面一看,发现外面的战场已经被清理了一遍,那些尸首和断肢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李崇义又调来了一队士兵驻扎在这里,已经安营扎寨。

    “大家看着都觉得安心了不少。县衙也来人了,把那些匪贼的尸首都拉到了乱葬岗上,准备一把火给烧了。”薛嫂子给她端来了吃食:“您先吃点儿,赵管事已经把作坊那边的事情都理顺了,还让厨娘今天就过来干活,给那些士兵们供应膳食。”

    “应该的。”徐清麦忽然想到什么,忙道:“还没烧吧?”

    薛嫂子:“啊?”

    “尸首。”

    “应该还没吧?刚运走不久呢。”

    徐清麦顿时来了精神,饭也顾不得吃了,立刻去找李崇义。

    李崇义面色古怪:“留一具尸体?”

    徐清麦重重的点点头:“可否?”

    李崇义可不傻,他想起了昨晚吃烤鱼的时候徐清麦对他们讲述的姑苏之行,试探的问:“徐娘子是想要把这具尸首用作解剖?”

    徐清麦看向他,眼中满是诚挚之色:“的确。不知可否违反律法?而且,我们可以在解剖完再将他给缝合回去,保证依然是一具完整的尸体。”

    有点突然也有点冒昧,但这样的机会不多,她不想错过。

    李崇义听了后面色有些古怪:剖了再缝回去吗?怎么感觉更加诡异了呢?

    他沉吟一番,“如今的律法,虽然承袭隋律,但实际上却也有些不同”

    片刻后,他抬起头,挑眉道:“可。就给你留一具。如此穷凶恶极的匪贼,本就无视律法无视道德,无君无父,受到惩处也是自然之理。”

    现在是个很微妙的时期,有前朝的律法但是还没有一部正儿八经的唐律,于是就有了很多空子可以钻。比如隋律不允许损坏焚烧尸体,但这几年的战争里,损坏尸体焚烧尸体的事情难道还少了?他自己刚还打算把这些尸体一焚了事呢。

    所以,李崇义想过后也不觉得这是个什么大事儿。

    徐清麦喜出望外:“多谢小将军。”

    她脑子里已经开始在思索,如今天热,解剖一事刻不容缓,不知道若贤经过昨日,情绪稳定下来了没有?

    正想着,薛嫂子惊喜的声音传来:

    “娘子,郎君醒过来了!”

    第072章 第 72 章

    徐清麦如旋风一般回到了竹屋内。

    周自衡正趴在竹床上, 试图着撑起身子坐起来,然后被她严厉的制止了。

    “不要乱动!”

    周自衡只觉得自己的背上火辣辣的疼, 他呻/吟了一下,郁闷的问:“我的伤怎么样了?什么时候可以坐起来?”

    这样趴着真的很难受。

    徐清麦板起脸来:“活该!你说你扑过来干嘛?那一下我明明能躲开的!”

    所以她现在除了感动之外,还有点生气。倒不是气别的,而是气他不珍惜自己的命,肚子里憋着一团火。

    周自衡喟叹一声,轻声道:“徐清麦,你讲点道理,你不能指望我在那时候还保持理智。”

    看到那把刀朝她挥过去的时候,他的心脏都要停止跳动了,哪里还能从容的去计算利弊与概率呢?

    徐清麦愣了一下, 心软了下来。

    她想到自己在门缝里看到楚巫追杀周自衡, 自己还不是同样不管不顾的直接大力把门撞到了楚巫身上吗?

    她在他身边坐下来, 握住他的手。

    周自衡感觉到自己手心里的柔软,也包住她的。

    他握着她这双如今已经有了一点薄薄茧子的修长双手, 十指交缠:“你这双手, 是用来治病救人的,不应该用在杀人上。”

    他希望这双手一直纯白, 不沾染上其他血腥, 更不希望她以后在做手术的时候留下什么心理阴影。

    徐清麦一愣:“所以你抢过了我的手术刀?”

    然后,他亲手刺死了楚巫。

    周自衡点了点头。

    他们两人都从文明社会而来,杀人就是他们心中关于罪恶的最终极的阐述。虽然情急之下的反杀并不会被法律和道德所束缚,但心里总是会觉得有些不适。

    她的眼眶有些湿润, 她抬起头, 想要说一句“你何必呢?”,但是最终却觉得喉咙里有点堵, 没能说出来。

    她只是捏了捏他的手。

    “那”徐清麦迟疑了一下,问出来,“你还好吗?”

    周自衡知道她想要问什么。

    “其实还好,就是觉得人可真脆弱啊,杀人其实和杀鸡并没有太大的区别”他喃喃道,眼神恢复清明,坦诚自己真实的感受,“有那么一瞬间,有点恶心想吐”

    不过他很快就晕了过去,等到清醒过来,想到是为了保护徐清麦和家人朋友,这种情绪也就烟消云散了。

    他想到穿越前曾经在网上看到的一个小故事——第一次执行犯人枪决任务的特警因为觉得自己杀了人而夜不能寐,患上了心理疾病。他的队长因此申请要来了那位死刑犯的案卷,特警看了之后立刻醒悟过来自己是在伸张正义,为民除害,一下子就康复了。

    周自衡的心态转变大概就和这类似吧。

    徐清麦听他这样说就放下心来。他们俩都不是脆弱的人,这一点真是值得庆幸。

    周自衡脸上浮现起凝重神色:“咱们还是将这里想象得太好了。我听过一句话,当一个时代被美化的时候,说明它已经过去了。”

    比如贞观,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富裕祥和。

    但这只是相对而言。它的治安尤其是城市外的治安是绝对没有后世在天网监控以及国家机关的防护下要来得更好的,在李崇义的讲述下,这几年更是有点混乱,而这样的形势势必还要再延续几年。

    而他们却以为现在已经是太平时代,于是就放松了警惕,或许说,警惕心从来就没有达到过这个时代土著们的标准。和这些人相比,简直就像是两个毫无防备的人贸然闯进了猎场。

    “我现在总算是知道那些世家们为什么要聚居在一起,而且还要养这么多的仆人。”徐清麦苦涩的道。

    不单单是高墙深宅,还有部曲、护卫、家丁。

    但即便如此,在兵乱之时,他们也极有可能会成为火焰中的锦绣灰,以及马蹄下的公卿骨。

    这是一个崇尚强权和武力的时代。

    周自衡喃喃道:“是啊,咱们的人还是太少,力量还是太薄弱。手工作坊日进斗金,却不加防备,就像是闹市抱金的孩童”

    之前其实他们也意识到了,但一直想着手头上事情多,慢慢来,不急。于是,现实就给了他们当头一棒。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开始了深刻的反省。

    要建围墙,要更多的护卫!

    “先不说了,待会儿给你缝合,不过你这段时间恐怕都只能趴着睡了。”徐清麦换一个话题,贴心的问,“饿不饿,我让薛嫂子给你拿点吃的来?”

    “行。”

    薛嫂子送来了吃的,孙思邈与李崇义也都过来看望了他。

    李崇义看见他趴在床上,乐不可支,开始向周十三传授自己趴着睡了半个月的经验。

    周自衡也知道了自己这边的伤亡情况,除了手工皂作坊的田翁之外,李崇义还死了两个亲兵。这让他有些黯然,田翁是他找来的,有一手养狗的好功夫,他也正是因此才让他去当作坊的门房,没想到却是害了他。

    那两个亲兵,昨日篝火边还一起吃过烤鱼烤肉。

    “昨晚那样的情况下,已经算是不错的结局了。”李崇义显然是在战场上见惯了生死了,他淡淡道,随即脸上又罩上一层寒霜,“若是让本将军知道是谁在幕后指使的,我非要剥了他的皮不可!”

    周自衡:“小将军觉得是有人指使?”

    “显然。”李崇义点点头,“你瞧他们身上的衣裳,破破烂烂,但是所用的兵器却都是崭新的。而且,领头那个,叫邵东,就是我和你们说过的那个被通缉的叛将。”

    周自衡和徐清麦等人大吃一惊。

    李崇义心怀愧疚的朝着大家拱手道:“其实这次应该是贼人冲我而来,反倒是连累了你们。”

    周自衡温声道:“小将军何出此言?是他们心怀恶意,主动伤人。之前你平叛剿匪也是为了百姓安宁,无需为了恶人之行而给自己带来不必要的心理负担。”

    徐清麦颔首道:“况且,我觉得手工皂作坊同样是他们的目标。恐怕是这段时间作坊树大招风,惹来了觊觎。”

    去攻打手工皂作坊的人的穿着明显与这边不同,但是却又发生在同一时刻,这就很值得推敲了。

    孙思邈也表示此事罪不在李崇义,他无需因此而困扰。

    李崇义一怔,心中涌起暖流。

    这一夜过后,他是真正把周自衡和徐清麦当成了一起经历过生死的朋友。

    “放心,我一定查个水落石出,还大家一个真相!”

    待到周自衡吃过了饭,徐清麦拆下他背上的止血带,看了看伤口。虽然不再淌血了,但是看着还是挺可怖的。

    “再差一点点,就要伤到内脏了。”她至今都有些后怕。

    “这说明连老天也都是站在我们这一边的。”周自衡痛得闷哼一声,然后正色道:“其实是因为你那一下将他敲得晕晕乎乎的,所以才减轻了力道。”

    徐清麦觉得遗憾:“可惜了,没将他直接敲晕。对了,你选择局麻还是全麻?局麻只能用涂抹式,全麻就是乙/醚了。要不,”她跃跃欲试,“你试试不打麻醉,我给你缝合?”

    “”周自衡沉默,“你就这样报答你的救命恩人的?”

    他果断选择全麻。

    徐清麦笑了起来,刚才本来也是开玩笑。

    给他缝合伤口的时候,她才知道为什么当时医院的同事们从来不给自己的家人亲属做手术,因为心态真的不一样。虽然只是简单的一个伤口缝合,但她心情紧张得要死,原本二十分钟干完的活硬生生的干了半个小时。

    刘若贤依然给她当助手。

    为了缓解自己的心情,徐清麦有一搭没一搭的和她聊天。

    “好些了吗?不害怕了吧?”

    刘若贤点点头,看上去平静很多了:“不害怕了,就是还稍微有点难过。”

    “哎,大家都一样。”徐清麦忽然想起来,解剖的事情她还没和刘若贤说呢!

    刘若贤有着震惊,说话都结巴起来:“我,我我亲自来吗?”

    “当然。”徐清麦道,“你的《解剖学》到目前只学了理论,但实际操作一次都没有,这也不行。这么好的机会可不能错过。”

    刘若贤其实学得比自己当时快多了,医学院的学生可没有一入学就站在手术台上旁观的机会。

    解剖学科上,她差的只是实践经验。反倒是其他学科,还差得远。

    “我看你现在状态还不错,要不先试试?”

    毕竟刚经历过这样的生死危机和大场面,徐清麦还是温和的征求了她的意见。

    刘若贤有些跃跃欲试,但也有些恐惧,她思考了一下,重重的点头:“行,那就试试。”

    她觉得她可以。

    徐清麦欣慰的投去一瞥,将手中的可吸收手术线打了个结。

    搞定!

    既然已经决定好要手术,那就耽搁不得。如今的天气,尸首最多放一天。于是,到了下午的时候,大家收拾收拾,准备回城。李崇义让人赶来一架马车,几人小心的将周自衡挪到车上,怕震到伤口,徐清麦把能铺的褥子和毯子都铺了上去。

    赵阿眉和齐玉来送她,阿莞随他们一起回去。

    如今的工坊周围都有官兵驻守,她也放心。

    徐清麦拍拍她俩的肩,深觉自己这个主家完全就是甩手掌柜,十分不称职,只能干巴巴的说几句漂亮话:“辛苦你们了,有什么事情随时来城里找我,过几日我再过来。”

    她打算给两人涨薪发红包压压惊。

    赵阿眉勉强笑了笑,点了点头,显然还没有完全从昨晚的阴影里走出来。反倒是齐玉,被徐清麦一鼓励,脸上的神色变得雀跃了一些。

    马车驶离了东山渡。

    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

    徐清麦一觉醒来,还有点恍惚。直到现在,她才真正有了“回来了”的感觉。

    然后,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还得照常做。

    她今天要带着刘若贤去县衙,孙思邈与刘神威同行。

    “你一个人在家真的没关系吧?”她问行动不便,还在趴着的周自衡。

    周自衡无奈:“你都问过我五遍了。”

    “我这是关心你。”徐清麦不满的道。

    “知道了,知道了。”周自衡挥挥手,“你去吧,我又不是一个人在,家里还有一堆人呢。”

    徐清麦一想,也是,或许是她有些过度紧张了,她不好意思的嘿嘿直笑。

    说话间,刘若贤来了,跟在她身后的还有一个高高的青年,徐清麦见过,是知春堂的人。

    刘若贤偷偷对徐清麦道:“老师,昨晚的事情,我没有仔细对我阿耶和娘亲讲,只讲了一点点,他们就吓坏了。”

    徐清麦秒懂:“行,我也不会和他们讲太多的。”

    她看了一下跟着的那位药童,以为自己猜到了真相:“这是你家里不放心,让他来陪你?”

    刘若贤却有些不好意思的摸了摸头发,声音有些小:“不是。老师,今天可以带他也去看看吗?”

    徐清麦有些讶异,她看向那个叫做莫惊春的青年。

    莫惊春有些紧张,一开始说起话来都有点磕磕绊绊:“小子见过徐大夫我只是随口一说想要去看一看,如果不行的话就算了。您千万别怪刘娘子。”

    徐清麦觉得他很眼熟:“你是不是当过我的助手?”

    莫惊春点了点头:“就王树那次。”

    “对!”徐清麦想了起来,当时除了刘若贤与周自衡之外,他也在场,而且表现也不错,虽然后来吐了但是整体还是很镇定的。

    她问莫惊春:“你对这个感兴趣?”

    莫惊春腼腆一笑:“就觉得还挺有意思的。”

    徐清麦眼睛一亮,感兴趣好啊!其实当时她也对他感兴趣——自己的团队正缺人呢——不过想着他是知春堂的人,不知道有没有拜刘守仁为师,而且后面几次没见到他,这才淡了心思。

    她当即答应下来:“行啊,那就一起去呗。”

    尸首放在了县衙的仵作房。

    和后世的法医验尸房不同,这边的仵作房低矮阴暗不透风,大概是因为从事这一职业的人是被现今社会所看不起的。他们总是与“死亡”、“尸体”这样的词语联系在一起,在人们的认知里,这寓意着不详。

    李崇义亲自带她们过去,县尉也来了。从县尉热情的态度来看,李崇义最近和县衙中人的关系处得还不错。因此,即使在徐清麦提出来屋子里光线不好,可不可以在小院子里进行解剖的时候,县尉的脸色虽然僵了僵,但依然一口答应下来。

    这件事情说出去还是有些惊世骇俗,因此李崇义直接清了场,严禁闲杂人等靠近。他原本还想让仵作也出去,但是仵作也想看看传说中能开腹取胆的徐娘子到底是如何解剖的,腆着脸求情,这才留了下来。

    孙思邈和刘神威站在一侧。

    刘神威今天的重要任务就是描绘出一幅真实的五脏图,然后到时候会寄过去给之前认识的并且留下了联系地址的几位名医。

    孙思邈笑道:“若是被钱浏阳和姚菩提知道了,怕是要跳脚。”

    徐清麦想象了一下这个画面,也觉得可乐。

    不过,在尸首被抬出来后,她就变得严肃起来。

    “不管他是谁,因为什么而死,生前做了什么事情,”她看向那具尸体,正色对刘若贤道,“但如今,他躺在这里总归是为了促进医学的发展。该有的敬意还是要有。待会儿,拿出你最大的认真和专注来对待他,不得轻侮、戏弄。”

    在后世的解剖课上,医学生们都会在老师的带领下对自愿献出遗体的大体老师们默哀、鞠躬,以感谢他们做出的奉献。这一次,性质不同,徐清麦去掉了这个流程。但是,对尸首的最起码的尊重还是得有。

    刘若贤已经换上了徐清麦给她的一次性手套,她认真的应下:“我明白了,老师您放心。”

    在旁看着的县尉听了这番话后在心中默默的点头,之前的忧虑与隐藏的不满也淡去不少。

    徐清麦看了一下天色和太阳的位置,预估了一下时间:

    “开始吧。”

    “先找到两边锁骨内侧,对,摸一下,两个骨节连接起来的线,横切”

    刘若贤拿着手术刀的手有些颤抖,她深呼吸了一口气,脸色雪白,但依然在睁开眼后划下了自己的第一刀。

    在一旁的县尉顿时觉得这地方不能再待了,他悄悄的往后退了两步,决定先撤。

    李崇义对这个不太感兴趣,他也打算去周宅找周自衡聊聊天算了。

    于是,这个小院落里就只剩下仵作一个外人。

    仵作在自己十几年的职业生涯中其实也没有完整的解剖过尸体,只是正常的验尸,看了一会儿之后他就跑到一旁哇啦哇啦吐去了。

    刘若贤也有点想要吐。

    她原本以为自己胆子算大的,除了第一次当手术助手的时候吐过,但后来都表现得很好,这让她甚至有些小小的得意,觉得自己或许天生就是要继承老师的衣钵。但此时,轮到自己动手后,她却发现其实是不一样的。

    她不再是以旁观的角度来对待这些东西,而是要亲自去剖开它们,去处理它们

    “呕~~~~”刘若贤一个没忍住,放下刀子跑到仵作旁边也开始吐了起来。

    然后,莫惊春和刘神威也加入了他们的队伍。

    徐清麦淡定的看着眼前的场面,仿佛回到了自己第一次上解剖课时,多么的让人怀念。

    吐完后,刘若贤哭丧着脸回来:“对不起,老师。”

    她把一切都搞砸了!

    徐清麦失笑:“这有什么好对不起的,正常的生理反应罢了。还能继续吗?”

    刘若贤一咬牙:“能!”

    她这两个月连做梦的时候都在背相关的解剖知识,不能在这样的关键时刻掉链子。

    徐清麦其实已经很满意了,医学院上解剖课的时候其实是循序渐进的,不会一上来就给他们一具完整的大体老师,大家先从没那么吓人的局部标本开始,一步一步建立起接受度。现在这样,纯属是条件限制,没办法。

    所以,在刘若贤没办法下手的地方,她会接手过来。

    “这里就是肺,之前我们曾经讲过的这里是心脏,它是最重要的器官之一,它是血液流动的动力源。你看,血液从这里流入到心房”

    徐清麦细细的讲解,然后指导刘若贤怎么用刀。

    孙思邈第一次直观的看到了人体的心脏以及其中的构造,还第一次见到血管和它的运行方式。他将所见与自己在徐清麦这里了解到的人体脏腑知识相对应,又与古籍医书中提到的相对应,再一次确定,前者才是正确的。

    他忍不住啧啧称奇:“人体的奥秘啊”

    恨不得马上就去给钱浏阳、姚菩提等人写信,交流一下感想。他有预感,随着这些知识的更替,很多医书上的理论会被推翻,但是有他们这群人在,又会有大量新的医术新的理论诞生。

    就如徐清麦所说,外科和内科从来不是对立的。

    “你看,他的胃部,胃壁上有溃疡,他生前可能会经常胃痛。也可能是因为长久的饥饿导致的。”

    “脾部破裂,有伤口,腹腔里有很多血块,这应该是他死亡的主因”

    在一旁讲解人体知识的时候,看到一些个人特征,徐清麦也会提一下。仵作原本躲得远远的,但听了后立刻像是兔子一样蹿了过来,眼中异彩涟涟。

    他忍不住道:“徐大夫,那如果遇到一些案件里的尸首,是不是也可以通过解剖来发现死因?”

    “啊?”徐清麦反应过来,“对!比如解剖他的胃,就能知道他在死前吃了什么食物。”

    法医学同样也是医学里面的重要分支。

    仵作搓了搓手,忽然有些兴奋起来,连原本看着恶心的场景都一下子觉得不可怖了好吧,还是有点儿,但他会克服的。

    以刘若贤初次持刀的水平,自然没办法将一整具尸体都完整的解剖好,最后徐清麦接手了,然后结束后又将所有的内脏都归位,再将尸体缝合起来。

    一旁的刘神威奋笔疾书,龙飞凤舞,画了无数张的图稿,手都要抽筋了。这些图稿里有人体构造图,甚至还有几张场景图的草稿。

    他在图稿上郑重的写上:《丙戌年六月初五于江宁仵作房观解剖》

    他没想到,这套图在不远的将来引起了一阵轩然大波,又在更远的将来成为了国宝。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长安城中,司农寺。

    司农寺卿崔善为一改往日世家子弟从容不迫的风范,加快了脚步去到了司农寺少卿的办公之处。

    见到人后,他劈头就问:“东西呢?”

    司农寺少卿有些茫然:“啊?什么东西?”

    崔善为无言:“自然是润州屯赵卓送来的那封公文!几日后秦王殿下就要被立为太子,这封公文也到了被呈上去的时候了!”

    司农寺少卿这才恍然大悟,将之前的那封公文以及润州屯这段时间陆续发来的公文都找了出来:“都在这儿了?”

    崔善为随即将它们纳入袖中。

    他拍了拍少卿的肩,露出微笑:“你看,我之前所说要等待好时机,这不就马上来了吗?”

    司农寺少卿有些恍然。

    是啊,真的来了,而且来得太快了

    第073章 第 73 章

    所有的人都知道秦王要肯定会反击, 但是他们没想到他的反击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凌厉干脆。

    那天的玄武门与东宫、齐王府, 血流遍地。

    听闻,秦王府的右一府统军尉迟敬德是拿着染血的马槊,穿着铠甲,铠甲上甚至还有着齐王李元吉的鲜血,去见的陛下。然后,将陛下吓得够呛,最终要来了圣旨,将太子和齐王定为了逆贼,而秦王是平叛,解了玄武门之围。

    和以往引爆全城的八卦不同, 这次的事件让大家噤若寒蝉, 绝不在公共场合议论, 而关上门后却管不了那么多,一个个唾沫横飞, 似乎自己亲自参加了一般。

    一天之后, 长安城中就连倒夜壶的人都知道太子和齐王死在了玄武门。

    虽然过程是血腥残酷的,虽然氛围依然有一些压抑, 但是当大家察觉到一切尘埃落定, 笼罩在长安城上的乌云似乎也一下子就被风给吹散了。

    未来开始有了一个明确的雏形。

    司农寺少卿甚至在心中默默的想,这样也挺好,最起码不用担心在几年后,这几兄弟带着各自的兵马割据一方, 又继续掀起天下战乱。

    他之前从来不参与这些事情, 因此整个人如今十分自在,并不用担心什么时候回到家就有一队士兵在等着自己。而崔善为更是滑不溜手, 充分贯彻了“铁打的皇帝,流水的世家”这一铁律,只做观望,这两日也和无事发生一样,照常来寺中点卯。

    总的来说,他们司农寺因为远离权力中心,受到的波折并不大。

    但他知道,在其他的地方,那些原本攀附了太子,哦不,前太子与齐王的人可正处于人心惶惶之中,纷纷告假。说不得,什么时候就在长安城中见不到他们了。

    少卿思及此,也不免有些唏嘘。

    “怎么有这么多?”崔善为讶异的声音传来,将他从自己的思绪中拉回现实。

    少卿一看,崔善为随意找了个位置,正在看自己递给他的那一沓公文。

    他忙回道:“这段时间,润州屯监赵卓基本上每旬都会送两三封公文过来,都在这里了。”他神色古怪,忍不住补了一句,“别说,赵卓现在的公文写得还是有些样子的”

    崔善为听了他这么说,颇感兴趣的细看起来。

    赵卓递上来的公文总共分为两类,一类是惯常的问候,崔善为直接把这个部分给略过了。一类却是很仔细的事务型的汇报,自江东犁之后,他后续的几篇公文都是在持续的跟踪江东犁在润州一带的使用推广情况,还附上了不少的数据作为对比。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关于如何种植水稻的新的方法,比如堆肥等等。

    很快,崔善为就理解了少卿的意思。

    并不是说赵卓现在的文采有多么的斐然,而是他从中看出了严谨和翔实。这些东西摆放在任何一个人面前,即使他不懂如何种田,不懂江东犁要如何操作,但也都能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江东犁的发现,这些种植技巧的发现,就是对提高收成有着巨大的作用!而且这一切都是真实的,绝非杜撰与凭空想象。

    崔善为摇摇头:“后面的这些不是赵卓写的。”

    “属下也这么认为,”少卿当然看出来了,他指着公文上的名字,“应该还是这位周十三郎写的。”

    这也是他们之前就讨论过的。

    “此子不可小视啊。”崔善为感叹道,“江东犁一事被压了这么久,还能不急不躁,继续踏踏实实的做着这些事情,恐怕很多为官多年的人都没有他这么沉稳。”

    他又露出一个有趣的表情,“说起来,周家前段时间与齐王府的长史攀亲,恐怕现在正在焦头烂额吧?”

    看不清形势就往坑里跳的人,多有趣。

    少卿心里咯噔一声:“那这周十三?”

    “无妨。”崔善为不在意的挥了挥手,“他本就是周家弃子,而且又一直远在江南。况且”

    他低声对少卿道:“你可知,原来的太子洗马魏徵,都已经被秦王纳入了旗下?”

    少卿有些惊讶,他的消息渠道可没有自家上司那么灵通。

    崔善为将自己得到的最新消息告诉了他,当然,是有选择性的。

    当时,秦王让人将魏徵扭送到自己的面前,大声责问他为何要离间自己兄弟的感情。要知道,魏徵可是经常给太子出谋划策要早日将秦王置之死地的,昆明湖刺杀一事也绝对少不了他的手笔。

    魏徵却没有跪地求饶,只是说自己既然是先太子的人,那自然要为先太子考虑。他甚至还说了一句,若是先太子能早日听他的,早点下手,那必然不会有今日的祸事。

    没想到,秦王听了之后并没有一挥剑砍下魏徵的脑袋,而是哈哈大笑几声,赞扬其忠于本职,并问他事已至此,愿不愿意改换门庭,继续为大唐效力。

    司农寺少卿听崔善为的讲述,只觉得心驰神往,激动的道:“先太子礼遇魏徵,其自然当以才华报之,无可指摘。而秦王宽仁大量,实乃社稷之福!如此,可成一段佳话!”

    崔善为的上嘴唇微微的上翘,闪过一丝古怪。

    是啊,秦王就是想让你们这样以为。

    不过,这样也好,毕竟一个宽容的君主可比一个锱铢必较爱记仇的君主要好多了。

    他掸了掸手里的公文:“所以,一个周家的儿郎而已,和魏徵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

    司农寺少卿点点头:“也是。”

    他同样想到了周家,忍不住也幸灾乐祸起来:“真想看到他们知道这个消息时的表情”

    崔善为脸上也浮现起几分促狭。

    武德九年,六月初七,玄武门事变后的第三天,被重重护卫看守起来的皇帝李渊终于颁下了圣旨,立李世民为大唐的皇太子,并将所有的理政之权都交予了他。

    “自今军国庶事,无大小悉委太子处决,然后闻奏。”

    长安城中的阴霾与紧绷终于彻底的烟消云散,那些收拾了细软的老百姓们松了一口气,重新过上了平静的生活。而失败者则被扫入了垃圾堆中,从此连名字都成为忌讳,甚至是无人提及。

    太子李世民暂时还住在兴义宫,这座几年里都门庭冷落的宫殿开始变得车水马龙。所有的官员、奏折都涌向了兴义宫。

    几日后,兴义宫向当日参与了玄武门之变的八百精锐将士赐下来厚厚的赏赐,又举办了晚宴,延请了不少朝廷中做实事的主官以及宗室权贵。老人新人济济一堂,互相认识,毕竟,以后都是朝中同僚,大家正好趁机熟悉熟悉。

    崔善为作为司农寺卿,掌管天下屯田,自然也在被邀请的行列。

    他一开始极为低调,不过出身清河崔氏,交游广阔,一晚上也没闲着。但崔善为绝不是殿中最忙的人,那些立下从龙之功的天策府老人们才是。

    长孙无忌、房玄龄、杜如晦、尉迟敬德、程知节、张公瑾、高士廉

    而刚被封为太子府詹事主簿的魏徵坐在角落,无人问津,但他面色依然从容淡定。

    尚书右仆射萧瑀与崔善为相熟,坐在他旁边,十分看不惯的道:“先太子尸骨未寒,他就堂而皇之的出现在了兴义宫,可见之前的忠心耿耿也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

    崔善为看了一眼四周,人声鼎沸,显然都没听到他的话,这才放下心来。

    他苦着脸道:“萧公,如今可别再提那位了!”

    萧瑀奇道:“难道不说,就不存在了?”

    崔善为心中叫苦,你能说,你深受陛下和太子宠信,背景又一时无两,但我不能应你啊。

    好在萧瑀虽然刚直,却也不是缺心眼,提了一句之后就不再说话了。接下来,两人倒是好好的饮了一盏酒,直到被其他人寻来。

    待到酒酣耳热,殿中氛围变得热烈之际,崔善为走了出来,向持着掐丝团花金杯的李世民拱手道:

    “恰逢盛会,臣这儿倒是收到了一件喜事,来不及想要禀告给太子殿下,与诸位分享喜悦之情。”

    李世民感兴趣的道:“哦?有何喜事?崔公不妨直言。”

    “我司农寺下辖润州屯,前不久发明出一种新的农具,名为曲辕犁,又名江东犁。此犁用在屯田里,可以节省人力畜力”崔善为将江东犁以及后续的一些农耕技巧改良之事在殿上娓娓道来,他口才了得,愣是让众臣们忘记了饮酒赏乐,一个个听得十分入神。

    当然,在场的人也都是国之肱骨,自然明白这其中所代表的意义。

    房玄龄与杜如晦对视了一眼,脸上浮现起喜色。

    就连不懂这些弯弯绕绕、粗枝大叶的将领们,也明白了——粮食可以多收一些,他们的军粮怕是不用愁了!

    待到崔善为终于将话说完,房玄龄迫不及待的出列,言语激动:

    “恭喜殿下,贺喜殿下!农事安稳兴旺,粮食丰产,百姓安居乐业,乃天下之大幸也!”

    大家都反应过来,殿上响起了一片恭贺声。

    更有人将此与天意以及祥瑞联系起来,认为这是上天对李世民被册封为太子,对大唐所传达出的善意和认同。

    “天命在我大唐啊,殿下!”

    李世民露出愉悦的笑容,道:“若此事为真,当重赏!筵席散后,崔公留下,我有话要问你。”

    他还没被眼前的这一切冲昏头脑,知道要先判定是真是假。

    崔善为自然不怕,他又没造假。

    不过,当他回到位置上时,却迎来了萧瑀奇异的目光。

    “萧公为何如此看我?”

    萧瑀问道:“崔寺卿,想必你收到这个消息已经很久了,却为何到了现在才拿出来?”

    他通过刚才崔善为的描述,得出了这个判断。

    崔善为淡然道:“自然是因为需要判断真伪,以及后续的效果。”

    “果真如此?”萧瑀挑起眉来,忍不住嘲讽,“我看崔寺卿为了今日的场面,恐怕是忍耐许久了。没想到你竟然是如此善于钻营之辈!”

    他端起酒杯,甩袖就走,一副耻于为伍的模样,让崔善为坐在原地简直要被气得七窍生烟。

    “萧瑀你个老匹夫!”他在心中将其怒骂八百遍,“难怪世人都道你就是个粪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他看了看大家的注意力都没在这边,这才稍微的心平静气。

    筵席散后,崔善为在内侍的引领下去到了兴义宫的书房,李世民、房玄龄等人已经在室内,他惊讶的发现,魏徵竟然也在。

    他们正在商议对太子和齐王余党的后续处理事宜,而且显然已经讨论到了尾声。

    “那就这么办,”李世民对所有人和颜悦色的道,“为首的人既然已经伏诛,那就不要再牵连到更多的人了,如敬德所言,如果要株连余党,那朝堂就维持不下去了。”

    大家纷纷应偌。

    房玄龄甚至建议:“殿下,东宫旧臣王珪、韦挺有经世之才,因杨文干一案被牵连流放至边疆苦寒之地。臣以为,不若将其召回,让他们为殿下以及大唐效力!”

    李世民的手指在案几在敲了敲,意味不明的道:“王珪、韦挺”

    这些人在以前可没少给他使过绊子,的确是挺有才干。

    崔善为的心颤了颤,以他所想,若是秦王,哦不,太子为了体现自己的优容,一个魏徵已经够了,这两个人估计是够呛了

    可没想到,李世民却笑道:“既然玄龄认为他们是经世之才,孤又有什么放不下的呢?那就下旨先将他们召回,再行任命。”

    “殿下宽仁。”

    李世民瞅见魏徵,高声问他:“魏徵,你以为呢?”

    “王珪、韦挺确实乃贤才,殿下宽仁,臣十分钦佩。”魏徵出列躬身道,“只是,大唐疆域广阔,从长安发出去的消息往往要月余甚至更久才到边陲之地。臣恐怕这一个月内各地会因为此事而牵连无辜,以至人心惶惶,生出无数事端,甚至威胁社稷安稳。”

    李世民沉吟片刻,魏徵所言的确不是危言耸听。如今各地的官员大多都是前隋留下来的,最习惯的恐怕就是揣测上面的心意,至于揣测得对不对,那就难说了。

    他问:“卿有何妙计?”

    魏徵:“臣愿作为使者,出巡各地,既让大家看到殿下的真心,也可以矫正一些还未犯下的错误。”

    崔善为心中暗道,精彩!有魏徵这个前太子心腹作为旗帜,只要他往那儿一杵,大家一下子就能明白是什么意思。

    他对魏徵的评价不由得又往上调了几档。

    他觉得太子应该会答应魏徵的这个请求,估计是派一位天策府旧人作为主官,然后陪同魏徵一起前往。

    没想到,李世民大手一挥:“准了!就由你作为宣慰使,即日起便前往巡视各地,务必将孤的意思传达到位。路途遥远,你可全权裁断!”

    他并未在魏徵的旁边安插一个天策府旧人作为监督。

    崔善为愣了愣,就连魏徵也愣了愣。

    唯有天策府众人习以为常。

    他们家殿下就是这样的,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魏徵深深的抬头看了李世民一眼,立刻道:“臣领旨!”

    这时候,李世民才把目光转向一旁等待已久的崔善为:“崔寺卿,关于润州屯的江东犁与其他事宜,请细细说来。”

    崔善为忙从袖中取出公文:“殿下,臣已将所有的公文都带来了。”

    自有内侍来取公文。

    李世民逐一细看,看了一半后挑起了眉,然后将其递给了房玄龄与杜如晦:“你们也看看。”

    两人接了过去,好奇的翻看起来,越看,脸上神色就越奇怪,严肃中夹杂着喜悦,脸色变幻,看得旁边的程知节不禁有些心痒痒,忍不住凑过去也想要瞅瞅。

    李世民见状,笑骂一声:“你给孤收敛一点!算了,大家都看看。”

    于是,周自衡以润州屯赵卓之名写的这些帖子,就在天策府众人的手中传阅了一遍。

    程知节首先开夸:“这些帖子好,一件事写得明明白白,详详细细,只要识字,都能看得懂。我平素看那些掉书袋的酸文看了就头疼!”

    尉迟敬德等武将也都点头。

    他们其实也都识文断字,但还是受不了那些夹杂着大段大段华丽辞藻,华而不实的所谓锦绣文章。

    李世民摇摇头:“你们呐~~~”

    房玄龄和杜如晦却看得很细,也没有关注行文,杜如晦甚至还在心中根据文中给出的数据算了算,然后脸上浮现出惊愕之色!

    他道:“殿下,其中的数字若是真的,如他所说,按照理想状态,每亩可以增产几乎半石!仅是润州屯,就可以增产四分之一,这可是了不得的数字了!”

    天下稻田有多少?若是每亩多半石,那加起来就是天文数字了。

    这多出来的粮食,能养活多少人口?

    什么最重要?人口啊!

    而且,折子中还写,若是后续管理得当,继续改进一些措施,产能还能继续往上提一提!

    李世民动容。

    粮食,国之根本!

    尤其眼下和突厥马上就要有一战,那囤粮和后方的稳定便成了关键。

    他问崔善为:“润州屯赵卓,你可了解?”

    崔善为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将自己的猜想说了出来:“赵卓此人,才能平庸,最多只能是不出错。臣认为,这些公文并非出自赵卓之手,而是润州屯录事周纯之手!”

    李世民挑起眉:“周纯?”

    房玄龄之前在天策府就负责为他搜罗天下人才,只是略一思索,就想起来了:“礼部侍郎周玄的侄子,周纯周十三郎?”

    崔善为颔首:“是。”

    他将自己认为是周自衡的理由道了出来。

    “竟是个年轻人!”李世民起了些好奇之心,“孤观其文笔虽无甚文采,但平和扎实,甚至观点老辣,还以为是一位经验丰富的胥吏。”

    长孙无忌在旁笑道:“殿下,自古英雄俊才出少年。您十六岁的时候,都已经上战场了。”

    大家脸上浮起善意的微笑。

    李世民笑了起来:“也是。少年英才,更是可贵。”

    长孙无忌话音一转:“不过,周礼的女儿前些时候与齐王府长史结亲,且本人在政务上也有些糊涂了”

    崔善为明白了,周礼应该是在他们之前划出来的需要让出职位的那一波人里——旧人不走,天策府的新人如何上位?一个萝卜一个坑罢了。

    李世民摆了摆手:“一码归一码,该罚的罚,该奖的奖。现在唯一需要确认的就是,这些内容是否真实,是否有夸大嫌疑”

    他看向魏徵:“魏徵,你既然要出巡各处,那不妨再往江南去一趟,帮孤考证仔细。”

    魏徵拱手称是。

    商量完这件事之后,崔善为就被请出来,他清楚,这应该是后续的事情不方便自己听了。不过,崔善为依然很高兴,不管怎么样,司农寺的这份功劳是跑不了了。

    他念头一转,忽然又琢磨开了:为什么太子殿下要让他提前进去听到之前的那些聊天?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深意?

    崔善为上了马车后还在想。

    然后马车震了一下,他来了灵感——这是不是意味着太子殿下想让自己把他宽仁大量,放过前太子与齐王余党之举在七姓五望的世家中宣扬一番?

    崔善为抚了抚自己的长须,觉得自己摸准了太子的脉络,心满意足的离开了皇宫。

    长安城的消息还没有传到江南,对于李崇义与周自衡来说,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调查前几日东山渡的那一场祸事。

    “对方很狡猾,”李崇义来到周宅,先给自己咕噜咕噜的灌了一大杯水,“之前抓获的黑衣人,用刑之后也死咬着没松口,昨晚在狱中自杀了。那一批武器的来源也被抹去了。还有,你们作坊那个黄娘子,也不知所踪。

    “那就这样了?”周自衡拧起眉,十分不爽。

    他用手撑着站起来,再过两天他背上就可以拆线了,伤势已经好了很多。赵卓给他放了一个月的假,让他好好的在家休养。一个月后正好是收稻子的时候。

    “哼,那你也太小瞧我了。”李崇义坐下来,露出得意的笑容,“虽然证据都被人抹去了,但也不是查不到。”

    幕后真凶的手法非常娴熟,显然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了,而在这方面拥有丰富经验的也无非就是那些世家们了。李崇义本身也是世家出身,他嗅到了熟悉的气味。

    他循着各种线索找,汇总起来最后指向了朱家。

    “朱家?”周自衡很讶异。

    他想起了朱十安。

    “不是朱十安,”李崇义摇摇头,“朱家在江宁县的话事人是朱九龄。那黑衣人、黄娘子都有家人在朱家,一个有当通房的妹妹,一个是儿子在朱家田庄上干活。

    “朱九龄此人,自负又擅权,往日曾经有人密报,他与邵东有牵扯,只是没有证据,看在他姓朱的份上,就放过了他。没想到,他竟然还敢!”

    如今,一切都能联系起来。

    周自衡回想了一下自己和朱十安的交锋,对方的段位的确是很低,不太像是他的手笔。

    “可是,邵东已经死了,死无对证。”

    李崇义勾着他的肩膀,一只手正好打在他的伤口上,周自衡龇牙咧嘴,李崇义连忙放下,轻咳两声,有些讪讪然。

    “你这伤口还没好呢?”他嘟囔一声,然后脸上泛起冷笑,“他以为把所有的证据抹掉就行了?有的时候,想要摧毁一人并不需要证据。”

    李崇义的眼睛中闪过一丝冷酷。

    他打算这两日去一趟姑苏,去朱家的本家逛一逛,问一问他们到底是怎么管束自家子弟的?是想要谋反吗?

    朱家的反应很快,在李崇义还没回到江宁县的时候,他们主家派来的人就已经到了朱九龄的面前。

    第074章 第 74 章

    从姑苏来的朱家三郎是朱家正支嫡子, 也是朱家下一代主要培养的几个核心后辈之一。朱九龄无数次在心里面鄙夷过他,不过是占了一个好出身。

    此时, 朱三郎将一堆上面血液还没擦干净的刀扔到了朱九龄的面前。

    朱九龄不动声色:“兄长这是想干什么?”

    “是你做的。”朱家三郎看他的反应立刻就能猜出来,他笃定的道,“我了解你,如果此事和你无关,这会儿早就已经跳起来了。”

    他轻讽一声,“谁能想到,如今最推崇养气自守的朱家九郎,实际上脾气却最为暴躁易怒呢?”

    被他眼中的讽刺和嘲笑所刺激到,朱九龄腾地站起身,用力在桌上一拍:“你特意从姑苏来就是来嘲笑我的?”

    “我是来给你善后的!”朱三郎冷冷道, 看了看四周, 凑近他咬牙切齿, “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之前的教训还没吃够吗?族里花了多少功夫才把你之前和邵东来往的事情给压下去!你竟然你竟然又惹出这么一档子事!而且,还敢冲着那李崇义去!

    “你知不知道, 他爹李孝恭不是那么好惹的?”

    朱九龄的眼里面闪过阴翳:“铁打的世家, 流水的皇帝。如今突厥就在边镇虎视眈眈,他们李家能坐多久的皇位还不知道呢!”

    “啪”的一声, 一记耳光直接甩到了他脸上。

    朱三郎拽着他的衣领, 把他压制在了坐床上,眼中愤怒甚至带着一点恐惧:“你不要命了可以,别连累朱家!”

    朱九龄愤恨的瞪着他,双眼中喷着火, 原本的士人风范已经荡然无存, 气得浑身发抖。

    自从他的阿耶死去之后,已经没人敢再动他一根头发丝了。

    “朱三郎, 他竟敢!?”

    朱三郎厌恨的看着他,咬牙道:“你可知,长安城中,秦王已经将太子和齐王射杀在玄武门,而皇上在几日前就立了秦王为太子?”

    朱九龄的瞳孔倏地放大,他不知道。

    朱三郎松开他,冷漠的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袖,恶意的道:“对了,你当然不知道,你不过是旁支,又不在姑苏,自然无法得到这么及时的消息。”

    这是朱家在长安的人,一路马不停蹄,赶了七天七夜才送回来的消息,比官府的邸报可快多了。

    他估计,当时快马加鞭离开长安城去到各地世家豪族报信的,应该不在少数。

    朱九龄甚至都没有注意到他的嘲讽,他的心神全部都被秦王当了太子这件事占据了。在朱九龄的判断里,李家的这三个儿子势必会在后面引起动乱,说不定再来个几轮战争,李家的皇位未必能坐稳,就如前面那些如同走马灯一样更替的王朝一样。

    而乱世机遇总是更多,他这样的人才自然更容易出头,说不定到时候还能超过正支去。

    可没想到,最后却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就解决了!

    而且,获胜的是秦王!

    那可是一路战无不胜,收服大半个天下的天策上将!

    “所以,你知道了吧?”朱三郎狠狠道,“李家的这位置恐怕会坐得稳稳当当,如今,族里面已经打算拆除坞堡。”

    李孝恭还在江南的时候,这两年一直致力于和这些当地的世家们周旋,让他们拆除坞堡。朱张顾陆里,除了朱家,其余三家都已经陆陆续续的拆了,只剩下朱家。

    在玄武门之变的消息传来后,朱家的族长也就是朱三郎的父亲立刻就做出了拆除坞堡的决定——眼看着这世间最起码要平安百年,何必和当朝犯倔?

    “而你,却在这个当口招惹李家宗室的子弟!还是李孝恭的儿子!”

    李孝恭是宗室中难得的实权派人物。

    朱九龄瘫在了坐床上,过了片刻,他倏地抬起头:“所有的证据我都已经抹掉了,和我和朱家扯不上关系!这就是邵东和匪贼们想要去抢手工皂作坊而惹出来的祸事罢了!”

    朱三郎指向地上的刀:“人家都已经专门去了一趟姑苏,将这些刀摆出来了!”

    朱九龄:“那又如何?他们有证据吗?”

    “他们需要证据吗?!”朱三郎提高声音,怜悯的看着他。以往觉得这个堂弟还算聪明,只是有些被执念蒙住了眼睛,但现在看却觉得愚不可及。

    “他李崇义李孝恭需要证据吗?”他重复了一遍,逼近他,“他已经盯上了你盯上了朱家!日后,他有得是法子来整治咱们!如今能先过来把这件事挑明,不过是看在你我都姓朱的份上!

    他看向朱九龄,面容冷漠:“你去找一个人麻烦的时候,让他们在牢狱里自杀的时候,会需要证据吗?

    大家都是玩这一套的,何必这么天真呢?

    “若是这件事不是你做的,那咱们家自然可以喊冤甚至是去长安他爹面前好好的论一论!可偏偏你是想让他越挖越深吗?今时不同往日了,我的弟弟。”

    朱九龄的身体有些颤抖,他知道这次是真的踢到铁板了,不可能再全身而退。

    他艰难的问:“族里想要让我怎么做?”

    朱三郎看向他的眼神中飘过一丝不忍,低下头在他耳边说了什么。

    朱九龄的脸上涌现起惊恐之色,他嘶哑着喉咙高声叫起来:“不!不可能!”

    朱三郎站直身子:“想想你的家人,你的儿女九堂弟,体面一点,也让朱家体面一点,或许族人们会看在这个的份上对你既往不咎。”

    说完后,他走出了这处书房,扔下一句:“我会在这里待三天。”

    书房中只剩下朱九龄一人,他半晌没有换姿势,神色灰败,最后凄厉的狂笑出声,然后又痛哭流涕,再无之前从容模样。

    玄武门之变传过来江宁县时,已经是十天后。

    这边远离长安,大家对此倒是没有什么太多的感觉,也体会不到之前那种诡谲紧绷的氛围,时常在酒坊和食肆里还能听到各种津津乐道的讨论。

    “这皇位定下来了,好啊!以后就安稳了,也不用担心打仗了。”

    “可不是?而且秦王不是挺好的嘛,皇上之前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还没说完就迅速的被同伴给捂住了嘴。

    至于其他的不能堂而皇之聊的,大家还是不敢太放肆,只能偷偷摸摸的私下里议论。无外乎是皇帝立嫡长子没有错,然后秦王对自己兄弟也实在太狠云云。

    不过,李世民在群众中还是打下了一片基础的,虽然引起了一些非议,但大部分的老百姓们都觉得他被封为太子也挺好。有人更是信誓旦旦的道,那几日太白经天,恐怕就是老天爷想要将皇位交给秦王的预兆。

    “那太子什么时候登基”后半句又被人给捂住了。

    他的同伴跳脚道:“你不要命了?皇上还活着呢!”

    “哦,哦,也是。”

    总之,玄武门之变在民间并没有引起什么轩然大波,除了几个酸儒书生之外,在江南一带至今还没有听到太多指责李世民得位不正、不孝不悌的言论。

    反倒是在官场上,引起的风波可比民间大多了。

    比如润州屯,屯副朱十安和主簿程琰就告假了。

    赵卓总算是出了一口恶气,长笑道:“活该!想必他如今正如一只鹌鹑一般,躲在被窝里瑟瑟发抖。”

    周自衡知道,朱十安是齐王的人——当然,肯定不是那种心腹的关系,估计也是攀附上了齐王府的什么人。所以他才一直雄心壮志的想要干掉赵卓自己当屯监,并且认为自己很有把握。

    他感叹一声:“这就是风水轮流转啊。”

    “说得好。”赵卓笑眯眯的,都想哼两句小曲,他把视线转向周自衡,关心的问:“你的伤势好些了没有?不是让你在家里歇着吗?”

    距离东山渡那一晚已经过去快十天了。

    周自衡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后背:“好多了,已经拆线了。现在可以如常的活动,只要不是剧烈运动就行了。我去甲字屯是坐牛车去的,可没骑马。”

    赵卓还是不认同的看着他:“何必如此辛劳?”

    “水稻快要成熟了,我得亲自去看看,不然心里总是放心不下。”周自衡道,“好在,今年天公作美,风调雨顺,一切都很顺利。”

    “你啊你~~~”赵卓摇了摇头。

    如果说赵卓之前与周自衡交好大部分是因为他折腾出来的那些东西可能会让自己升职,那现在他却是真正的把周自衡当成了自己的子侄来对待。毕竟,谁会不喜欢一个做事认真、心思真诚而且嘴巴还很会说话的后辈呢?

    他对周自衡道:“如今新太子册封,你的水稻又马上要迎来一个好收成,还是有机会的。”

    他说的是功劳一事。

    周自衡含笑道:“其实我现在也不看重这个了,只要水稻能有好收成,这边的农事变得更加兴旺,就很开心了。倒是屯监,之前和你说的恐怕不一定实现得了了”

    他有些愧疚。

    历史上江东犁的发明者是谁就没有结论,可见,其发明者也没有受到什么嘉奖。或许如今不过是回到了历史本该有的正常轨迹上去。

    “老夫无妨。”赵卓笑起来,“有你在,今年的考评肯定是上。”

    而且他现在也做出了一点乐趣,每次周自衡来汇报说屯里的粮食如何如何又长了一点的时候,赵卓的心情都很不错。据他所知,之前疲懒着的那些掌固们,现在居然也会愿意主动跑去屯田里看一看了。整个屯里,虽不能说面目为之一新,但也还是有了一些些改变。

    更关键的是——

    “朱十安,你也有今天!”赵卓笑呵呵的又感叹了一遍,然后决定今日要去醉贤楼喝杯酒才行。

    周自衡哑然失笑。

    赵卓约他一起前去,周自衡婉拒了。今日,李崇义会来家中用膳。

    李崇义带来了新的消息。

    “朱十安恐怕不单单是因为齐王的原因,”他脸上浮现起似笑非笑的神色,“他哥哥朱九龄,死了。”

    周自衡和徐清麦倏地抬起头,一脸震惊。

    “死了?怎么死的?”

    “谁知道呢?对外说是染上了急病,然后一病不起。”李崇义道,“不过,我这刚从姑苏回来,他就死了,而且他们正支的人还来过一趟,想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过是朱家给他递上来的投名状而已。

    “不过,他们朱家也的确是够狠。我原本只想要将他放逐出江南,发配到不毛之地就好了。没想到,他们竟然就这样果断利索的让他去死了。”

    李崇义收到消息的时候都有些惊讶。

    周自衡虽然一心想要复仇,但是没想到却是以这样的形式复仇。他一时之间有些感慨也有些唏嘘。

    徐清麦想起了死去的田翁,淡淡道:“他因为家族的荫庇而作恶多端,最终也被自己的家族逼着去死。或许,这就是报应吧。”

    话虽如此,两人还是觉得有些暗暗心惊。那些世家的锦绣之下,掩藏了多少深幽隐秘?

    周自衡正色对李崇义一拱手:“要多谢小将军为我等报仇,解决后顾之忧。”

    知道有这么一条毒蛇盯着自己的作坊,真是浑身不踏实,防不胜防。如今,那些打作坊算盘的人都得在心里掂量掂量——朱家人不行,他们行不行?

    “谢什么,他想杀的是我!”李崇义饮了口酒,眉毛挑起来,欢畅的问:“这是你之前酿的那一批酒?”

    周自衡颔首:“已经到时间了,现在的口感正好。等到时候再酿一批,窖藏几年后拿出来,口味会更好。”

    “几年后的事情我管不着,”李崇义立刻道,“但你现在这批可要匀个几坛给我,我给我阿耶送过去,也让他尝尝。”

    “没问题,已经给你备好了。”周自衡豪爽的道,“我让人去酒坊拉就行了。”

    他酿的第一批酒,总共也就二十坛左右,自家留一点待客用,其他的都是用来走礼的。李崇义、康有德、陆存中、赵卓、杨思鲁等等,都有份儿。

    李崇义喝了几口,又有些迷惘:“长安那边定下来了,我阿耶也不回来了,接下来还不知道会不会把我给召回去。”

    他那砖窑马上就要出砖了,若是现在走,他肯定舍不得。

    “你写信去给大都督说,将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他,他自然会懂。”周自衡道。

    徐清麦也点点头:“说不定他看到你这代县令做得如此之好,还会帮你把前面的代字给去掉。”

    她顿了一下:“你在信里求求他。”

    李崇义有些犹豫:“这样真的可以?”

    他们父子之间,其实大多数时候谈的都是公事。尤其是父亲位高权重,平日也都是处理朝堂大事,像他当了代县令之后,那些鸡零狗碎的事情从未向他提及过。因为觉得也没什么好说的。

    徐清麦看了看在旁边努力吃饭的周天涯,笑道:“小将军,你这就是一叶障目了。公事是公事,私事是私事。你向大都督写信,自然就是私事,难不成信里还非得要讨论朝堂大事人生哲学不成?”

    周自衡点点头:“如果周天涯以后远离我们在外,我们也不过是只想知道她每天有没有吃饱,有没有穿暖罢了。”

    他说着说着,自己心里都别扭了起来,抱起周天涯,哄着问她:“要不,你以后还是留在阿耶和娘亲身边吧?”

    徐清麦翻了个白眼。

    李崇义摸了摸脑袋:“那我回去给他写信说一下。”

    他眼睛一亮:“他要是不愿意,我再给太子殿下写封信,让他暂时先别召我回长安了。”

    现在管着天下政事的,可是他二堂叔呢!

    周自衡和徐清麦对望一眼,都有些恍惚,这才想起来,他的二堂叔正是李世民啊!

    周自衡顿时觉得该对李崇义更恭谨一点。

    不过,在看到李崇义又把眼光默默的投向了自己面前的那碟子糯米藕之后,他想也不想,果断的用筷子把剩下的那两块给放到了自己的嘴巴里。

    这会儿,江南的一些本土时蔬已经可以被端上餐桌,菱角、莲蓬、芡实等等等等,在后世,也称为“水八仙”。

    既然邀了李崇义来家中吃饭,周自衡就打算做个夏日时鲜宴。莲藕送过来的时候上面还裹着泥,莲蓬上有着水珠在打转,他瞅着心喜,便扛着徐清麦的死亡注视亲自在厨房站了半天。

    当然,做出来之后,她也没少吃就是。

    蜜汁糯米藕、莼菜豆腐汤、茭白炒肉丝、鸡头米荸荠糖水、还有几样肉菜,再配上新开坛的酒,既有江南风情,又有西北风味,自从那一夜以来,大伙儿已经很久没吃得这么高兴了。

    孙思邈平日吃东西算是克制,但是今日亦多吃了两块糯米藕,藕质绵软粉糯而糯米软糯香甜,又在井水中冰镇过,吃起来沁人心脾又带着两分清凉。

    徐清麦让他别多吃:“糯米不好消化,您悠着点儿,别吃太多。”

    孙思邈正色道:“无妨,待会儿再吃一剂消食散就好。”

    徐清麦竟无言以对。

    刘神威在旁边忍着笑,然后被师父轻轻敲了一记。

    大家都爱吃,连周天涯都吃了一小口,自然也就成为了最快光盘的菜。

    李崇义嘟囔着:“这桂花藕那么好吃,你也不多做点儿。”

    说来也奇怪,他虽然是西北汉子,但是却很爱吃甜食,今晚的糯米藕和糖水他可没少吃。或者说,周自衡觉得整个大唐的人都挺爱吃甜的。但凡东西里能放点蜂蜜,都能让人趋之若鹜。

    或许是因为,这里的糖实在是比后世要难以获取。尤其是平民百姓,日常能吃到糖的几率实在是很小。

    他寻思,要不要到时候在田庄里规划一块地出来种点甘蔗,看看能不能熬出更好品质的糖,如果能去一趟岭南就好了,岭南那边其实最适合种甘蔗。

    不仅仅是种蔗,后世大部分的水稻培育基地都在岭南与海南。

    “岭南?”李崇义摇摇头,一副敬谢不敏的样子,“那边实在是太潮湿而且热燥,瘴气又重,上次去,营中很多士兵都患上了病。不过,广州郡毗邻大海,安南、婆罗洲、天竺等地均有船在那边靠岸,繁华可比江都。”

    听得周自衡悠然神往。

    “不说那些。”李崇义朝着他端起了自己的酒杯,他原本用是碗喝酒的,但尝过了这边高度四五十度的烈酒后便自动换成了酒杯。他目光认真,“周十三,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听你说以后必然是太平盛世,这句话我一直都记得。如今,似乎可以成真了,咱们得好好的喝一杯。”

    然后,又立刻在徐清麦的瞪视下补了一句,“我喝酒,你喝茶,反正咱得碰一下。”

    周自衡举起自己面前的茶碗:“行。”

    李崇义又对着所有人都举起了杯:“祝盛世。”

    看得出来他今天很高兴。

    所有人都举起了杯子:“祝盛世。”

    周自衡和徐清麦当然也很高兴。之前他们其实一直在忐忑,生怕因为自己的穿越而导致了什么蝴蝶效应,让历史发生改变。蝴蝶别的没什么,可别把贞观给蝴蝶掉了。现在,他们俩总算是放心了。

    一直到散场后,洗漱完,两人都还兴致勃勃,索性钻到了书房,铺开纸。

    “贞观重要的节点和事件有哪些,你记得吧?”徐清麦问他。

    周自衡想了想:“具体的都忘了,就记得一些人名。反正基本上玄武门之变的功臣们和天策府的老人们都有善终。哦不对,侯君集好像后面造反了。”

    徐清麦记得的是:“李承乾和他弟弟李泰争皇位,结果不知道为什么李承乾腿瘸了,但李泰也没讨着什么好,最后便宜了李治。”

    “还有就是什么王玄策一人灭一国,李靖封狼居胥,突厥被赶跑,西域归附”周自衡想起来,一摊手,“这些好像和我们也没什么太大关系?”

    徐清麦和他面面相觑,然后放下了笔,叹口气:“也是。”

    她撑着下巴看向外头:“不知道长安城现在是什么样子,还有,我徐四娘的娘和姐姐弟弟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路途遥远,他们两三个月才通一次信,上次收到长安那边寄来的信已经是两个月前了,没说什么大事,就是在信中絮叨了一番。徐清麦那时候刚穿越来没多久,不知道该回什么才好,随便糊弄了几句然后附上了一些银两便让车马行的人给带回去了。

    周自衡冷笑两声,显然是想起了长安城中的周家:“四九年入国军也不过如此了,也不知道他们现在后不后悔。”

    自从上次那边来信把他给骂了一顿之后,他就再也没写过信回去了,懒得管,只求不要连累他。

    两个人安静的躺在书房的榻上,看着月亮。

    周自衡蠢蠢欲动,想要做点什么,手还没伸出去就看到徐清麦似笑非笑的表情。

    她道:“怎么?伤口不想好了是吧?”

    周自衡收回手,颓然道:“想。”

    不过,他依然把她拉入到了怀里,不能做别的,那抱一下总是可以的吧?

    耳鬓厮磨之间,周自衡的视线掠过在大大书案上放着的人体解剖图示,忽然愣了下来。

    他低下头:“你好像忘了一件事情。”

    徐清麦正有点心猿意马,被他这么一打断,脑子里还有些反应不过来,睁着的一双杏眼水色朦胧,不解的看着他:???

    周自衡忍不住又亲了亲她的眼睛,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控制住自己,默默的看着她:“我好像记得,某些人似乎好像曾经说过要告诉我一个秘密。”

    徐清麦:!!!

    她是真的忘了!

    第075章 第 75 章

    徐清麦是真忘了。

    经历了那个晚上, 然后又是担心他的伤势,又是解剖课程, 还要操心手工皂作坊那边的事情,她忙得像个陀螺一样转个不停,早就把那天说的给扔到脑后去了。

    现在想起来,她呲溜一下就从周自衡的怀里滑了下来,然后在坐床边正襟危坐,让周自衡忍不住捻了捻自己的手指,那上面似乎还萦绕着她肌肤上的柔嫩触感,让他怅然若失。

    “要从哪里讲起呢”徐清麦轻咳了一声,苦苦思索了起来。

    周自衡试探的问:“从你那个神奇的空间讲起?”

    “其实不是空间,是一个系统。”徐清麦道, 有了开头之后, 她的讲述就顺利多了。她将自己第一次发现系统之后至今发生的一些事情娓娓道来。

    周自衡听了之后, 第一反应是皱起了眉:“这东西来历不明,不会是有什么问题吧?”

    他有些紧张, 拉过她的手:“你在使用过程中没觉得有什么异样吧?”

    徐清麦抿嘴笑了笑:“我其实也想过这个问题, 不过还没有发现什么不对。我是觉得,这个更像是某种来自未来的高科技产物”

    她将自己的一些推测说了出来, 两人又讨论了半天, 最终也得不出什么结果。

    “这个宇宙的奥妙实在是太多了。”周自衡感慨,“谁能想到穿越真的就发生了呢?高维空间、平行世界、时空场共振多一个让人不能理解的系统似乎也没那么奇怪了。”

    徐清麦蹙起眉:“有的时候我在想,我们的穿越会不会就是因为这个系统。它选中了我,然后连带着把你也给一起带过来了。”

    她语气有些愧疚。

    周自衡摸着下巴, 啧啧两声:“那我可得谢谢它, 不然哪来这么好的机会和你成为夫妻?求婚、领证都省了。”

    徐清麦的愧疚一下子就被他搞没了,危险的盯着他:“你再说一遍?”

    “不说了, 开玩笑的。”他挑起眉,眼睛闪着笑意,又严肃的叮嘱徐清麦:“万一你察觉到哪儿不对,一定要立刻中止。”

    他们没办法剥离,但最起码可以做到不用。

    徐清麦点点头:“放心,我知道。对了,”她想起来当时对系统的一个猜测,“如果它真的和我们的穿越有关系,我在想,那等我拿到了所有的成就之后,咱们说不定就可以回去了?”

    “或许有这个可能。但是”周自衡挑起眉,意味深长的看着她,“如果现在让你选,你能放下这边的所有事情,回到现代吗?”

    徐清麦本来想脱口而出“当然可以”,但是话到嘴边,她的心里却浮现起了一种微妙的感觉。

    真的可以吗?

    小小的可爱的现在已经会贴着她的脸亲亲的周天涯,殚精竭虑让她在杏林中大放光彩的如长者一般的孙思邈,还有那些依靠着周家依靠着手工皂作坊生活的人们,以及她立下雄心壮志刚刚才拉开序幕的医学计划

    她长长的呼出一口气,脸上露出复杂的微笑。

    不知不觉,竟然就已经有了这么多牵绊了吗?

    这些牵绊就像是锚,将他们这两条在时空巨浪里风雨飘摇的小船稳稳的固定了下来。虽然还在飘荡,但最起码不用担心被忽然吹至无尽的荒海。

    徐清麦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只是道:“还好我和你在后世都没有太多挂心的人。”

    他们的父母缘分都很淡薄,倒也省去了许多牵挂。

    周自衡想到他那对父母,哼哼了两声,没再说刻薄话——知道此生可能永不能相见之后,两人的形象似乎都变得可爱了一些。

    徐清麦又对他说了系统的一些用处,其他的周自衡都不在意,毕竟只对医生有用,但是商城却让他羡慕嫉妒恨,简直嫉妒到质壁分离:

    “有食物!有日用品!甚至还有生鲜!书籍!”

    难怪她时不时就能拿出一些新鲜东西,每一样都好想要。

    他眼巴巴的看着徐清麦,徐清麦立刻明白了他什么意思。

    “别想太多,我积分不够,不可能把它浪费在这些东西上。”她断然拒绝,“不过下次如果刷新出什么新的东西时,我会先告诉你然后看看你有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

    她顺便去系统空间里看了一眼,之前去了一趟姑苏给自己挣了不少分,再加上其他时候断断续续获得的,她现在的积分已经有1250分,但距离获得第三个成就还差得远呢。

    “积分和金钱”周自衡琢磨着,“既然积分无法快速获得,那卖酒这个事情就要提上日程了。”

    之前因为手工皂的收益已经颇为可观,他只去酿了一次酒就把这事儿给放一边忙其他的去了,把酿酒师傅给急得跳脚但又没有办法,据说成天都在酒坊里嘟嘟囔囔。

    现在,周自衡忽然就有了动力。

    他自己的物质欲不高,心心念念的是:“要是能有卖种子的就好了,省了多少功夫。有器械卖也行,买一台显微镜,直接一步到位。”

    徐清麦摇摇头,戳破他的美好幻想:“这些都没有,而且以后估计也不会有。”

    她总结了一下,除了医疗器械之外,商城里所有的东西其实都是在为宿主的个人生活水准服务,提供的也都是生活类的用品,和生活无关的技术类从来没有出现过。

    周自衡:“但是有书籍?”

    徐清麦:“书籍也都是医学相关,没有其他科目。”

    周自衡找本化学书和生物书来复习一下的愿望破灭了,但很快又恢复了乐观:“既然有干辣椒出现,那到时候肯定也有其他的农作物,说不定等你成就更高了,还会有生鲜类。来个红薯土豆玉米吧!”

    这几样都是直接可以培育的,只要能有实物在手,他就能保证可以培育出胚芽。而且,指望徐清麦赶紧获得大医称号,可比指望大唐忽然在造船远航上打通任督二脉然后发现新大陆要来得更快。

    这些有了,要不要来点后世改良过的水果

    周自衡陷入到了激动的畅想里。

    徐清麦双手叉腰:“到时候,你来求求我,我说不定就多花点积分给你兑换出来了。”

    周自衡看着她得意的小表情,嘴唇向上翘起,忽然欺近她,眼神含情脉脉:“你要我怎么求你?你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他的声音原本就较为低沉,此刻刻意降低,更像如天鹅绒一般柔和又华丽,让徐清麦控制不住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勾引她是吧?

    徐清麦挑衅的缓缓挑起眉,身体往后一靠,半倚着坐床上的小几,然后伸出了自己的腿。裙边迤逦滑落,露出笔直细长的小腿,她用绷紧的脚尖在他大腿一侧轻轻的滑来滑去,直到看到他眸色变深,呼吸声变重,然后就在他忍不住想要扑过来的时候倏地站了起来。

    周自衡不可思议的看着她,徐清麦慢条斯理的整理好了自己的衣服,微微抬起下巴:

    “你先想想,到时候要怎么讨好我然后,你的伤还没好,这段时间都给我老实的待着!别给我起什么花心思!”

    说完,她就神清气爽的出门了,宛如一只骄傲的孔雀。

    周自衡:你狠!

    他叫住徐清麦,对方回过头来。

    周自衡温声道:“谢谢你告诉我,我很开心。”

    这么重要的事情,谢谢你信任我。

    徐清麦一愣,然后莞尔一笑,如同月光下绽放的鲜花,俏皮的朝他摆了摆手,然后裙角消失在门外。

    在玄武门之变的消息传遍整个大唐的时候,魏徵已经率领着护卫从长安城出发,一路向东前行。路上,他有时会遇到一些拖家带口向南迁徙的家族,打算去到江南或者是去往益州等地,甚至还有一些打算迁到西域去。

    他让护卫乔装打扮去仔细打听,果不其然,大多数都是攀附了太子与齐王的家族,其中,甚至不乏有出自陇西李氏、河东薛氏这样大家族的分支。

    有老者颤颤巍巍的道:“虽则太子殿下表示既往不咎,也不牵连,但谁知道等局势稳定之后,他又会怎么想呢?还不如早早的离开这片是非之地,也免得被人惦记上。”

    他是怕李世民秋后算账。

    魏徵听了后,心中感叹不已。

    故土难迁,能让一个家族冒着路途上的偌大风险,将自己的根基拔起宁愿去到其他地方生活,可见其心中的恐慌程度。虽则殿下已经颁布下旨意,但对此怀疑态度的人还是很多。

    关键,他们的忧虑是对的!这样的情势下,绝对会有人浑水摸鱼,以此为借口来铲除异己。

    这也是他此行的目的——将局势尽自己的最大可能赶紧安抚下来。

    魏徵知道有人对自己迅速的倒向秦王颇有意见,甚至是十分不齿。但他丝毫不在意。对他来说,他遵循的一直都是自己的本心,那就是让这片被战乱肆虐了多年的土地休养生息,不要再起任何战祸兵灾。出于这个目的,他向太子谏言要暗杀秦王,因为对天下而言这是最小的代价,可惜最终是秦王先动的手。

    也出于这个目的,在秦王获胜后,他立刻又归顺了秦王。

    所以,不管李世民不仅不杀他还招揽他是要做戏给天下看还是真心钦佩他的才能,他都不在乎。让他作为稳定人心的旗帜,吸引所有人的眼光也招来无数骂名,他也不在乎。

    他在乎的,从来都只是天下清明、国泰民安。

    但是,魏徵的担心还是发生了。

    幽州都督、庐江王李瑷反了。

    这个消息传出来的时候,魏徵正在前往磁州的路上,磁州靠近邯郸,已然是李瑷的领地核心。

    “主簿,咱们不如先在此停下,再往前走就危险了。”护卫前来征求他的意见。

    魏徵思索片刻:“可。先观形势再说。”

    结果,倒也没等多少天,几天后就又传来新消息,李瑷府中的长史王君廓又反了李瑷,将其勒死了,并将李瑷的家人与属官等都送去了长安,仗还没打呢就这样平息了下来。

    魏徵一行便继续向前行进。

    到了磁州时,马车外传来了一阵喧哗声以及呵斥声,还有锁链发出的声音。

    魏徵掀开车帘一看,竟然看到了自己眼熟的人:那两个被枷锁扣着的正是前太子千牛李志安和齐王护军李师行,他们形容狼狈潦倒,身上有着血痕,而后面的衙役与兵将则骂骂咧咧,正在拿鞭子抽他们。

    “还以为你们是高高在上的贵人呢?给我老实点儿!”

    魏徵连忙下车:“住手!”

    李志安和李师行见了他之后神情激动:“魏公!”

    魏徵亮出自己太子府詹事主簿的身份,让这些衙役和兵将放了这两人,后者十分犹豫。

    魏徵道:“尔等放心,若是有人问起,所有责任全由魏某承担。且,我正打算前往幽州,前去见王君廓王长史。”

    这些人听得他这么说,这才将两位前东宫的属官放走。

    魏徵到了幽州后,劝说王君廓:“长史早年就跟随太子殿下,身经百战,自然明白太子殿下的为人品性。我自长安带来殿下的旨意,对前东宫余党绝不牵连。”

    王君廓阴沉着脸,对他私自放走两人颇有意见:“这李志安与李师行昔日都曾经是追前太子与齐王的武将,若是他们心怀叵测,魏主簿,这后果你担得起吗?”

    “正是因为他们重要,所以魏某才自作主张放走他们!”魏徵却不惧他的怒火,淡然道,“昔日东宫将领薛万彻出逃,听消息他是往山东去。山东是什么局势,大将军想必也清楚。”①

    王君廓当然清楚。山东那边聚集了大片的士族和前隋时的起义军,无论在朝在野都是一股庞大的势力,且土地肥沃,是天下粮仓,因此也一向是前太子和太子竞相拉拢之地。

    魏徵更清楚,因为他的家族就是山东的一个破落小士族,而李建成在山东的势力几乎可以说全是他一手拉拢经营起来的。他很明白薛万彻如果与山东那些人合在一起,能够迸发出多大的能量。

    他苦口婆心道:“殿下的旨意已下,现在全天下的人都在盯着。若是执意将李志安与李师行五花大绑,押入长安,那沿途所经之地,所有的人都能看到这样的场景,殿下的赦令也就会成为一个笑话!日后谁会相信殿下的命令?!”

    王君廓沉默了下来。

    魏徵又道:“薛万彻与跟随他的那一批东宫将领们未必就想着要造反,只是担心自己的身家性命而已,本身也在观望赦令是否真实有效。若是他们知道李志安李师行被押入长安,恐怕就真的要反了!

    “所以,王长史,双李虽然不是什么紧要人物,但此事却是兹事体大啊!”

    王君廓道:“可若是长安那边日后追究起来”

    说来说去,无非是不想担责罢了。

    “我来之前,殿下已经授权我便宜行事。”魏徵道,“若真有事,我一力承担!”

    王君廓一咬牙:“那就依魏公所言!”

    魏徵走出王君廓的府邸之后,只觉得浑身轻松。

    他回过头去,看着原本属于李瑷的幽州都督府的重檐翘角渐渐的隐于黑暗之中,心中如明镜一般了然。李瑷他很了解,虽然暗中投靠了李建成,但实际性格胆小懦弱,也绝非将帅之才。所以,朝廷才派作战经验的军中将领王君廓来襄助他。李瑷与王君廓素来交好,若是王君廓诚心劝说,李瑷绝不会铤而走险。

    而如今,王君廓杀了李瑷,立下大功,恐怕接下来的幽州都督之位就是他的了。

    魏徵摇了摇头,心下叹息。

    大唐初立,可是从朝廷到地方,绝大多数人的心态却依然与前隋时的乱世没什么区别,冀望自己能够成为一地枭雄,争权夺利,眼光却从来不能放得更远一点。这天下,要做到真正的安稳,还有很长很长的一段路走。

    魏徵与王君廓的谈话在几日后就摆在了李世民的案上。

    他看了之后,发出爽朗的笑声,显然极为高兴。

    他拉着长孙氏的手,欣喜的道:“看来,魏徵的确是真心投靠于我!否则不会愿意背上这样的责任将双李放走,又与王君廓对上。”

    长孙氏对他盈盈拜下:“恭喜二哥又多了一位经世之才。”

    “什么?您想要去举报朱屯副?”周自衡诧异的看着赵卓。

    他这是又被什么人给挑唆了?

    赵卓踱来踱去,见他一幅不赞成的样子,宛如被人泼了一盆冷水:“十三郎觉得此事不妥?”

    朱十安和程琰在家躲了半个月之后终于如常的来屯里点卯了,他精气神全无,毫无之前的高傲,这让赵卓从心里感到舒坦。他瞅准时机逮着朱十安好好的嘲讽了一通,对方只是阴鸷的看着他,这让他又觉得有些无趣,还有点毛毛的。

    赵卓和酒友们聊起这事儿,几位酒友都劝他,何不趁着这个机会举报朱十安是齐王余党?让他下狱,从润州屯甚至整个江宁县消失,除掉心头大患。

    这让赵卓十分动心。

    对啊,既然能把朱十安从润州屯踢走,何乐而不为呢?

    “不,不是现在。”周自衡缓缓的摇了摇头,“把他踢走可以是任何时候,但不要现在做。”

    他坐在了赵卓的对面:“您想想,现在除了那一些核心人员之外,有传出来其他人被下狱和株连的吗?甚至,连原本的东宫洗马魏徵都被封为了太子詹事主簿,这说明了什么?”

    赵卓又不傻,他抚了抚胡须:“说明了太子不想把事情闹得太大?”

    “然也!”周自衡道,“之前因为争位,朝廷分成好几派,大家不得不站队。现在结果出来了,如果要清剿的话自然容易,可是清剿结束后呢?所有人都被牵扯进去,那朝廷还怎么继续运行?天策府人才再多,能把从上到下空出来的全部坑都给填上吗?”

    当然是不行的!

    所以,李世民不想要再起事端的话,绝对会就此打住,息事宁人。

    听他这么一分析,赵卓被丢弃的理智终于回来了,也知道这个时候去举报朱十安会有隐患,最终只能打消了这个念头。

    等到一旬过后,从长安传来了新的赦令,规定六月四日之前与隐太子以及齐王有牵连的,以及在十七日李瑷造反之前与他有来往的,一概不允许相互告发,若有违背这项命令的,不管真假一律以诬告罪处置!

    赵卓握着周自衡的手,后怕不已:“贤侄啊,还好有你在我身边为我出谋划策!”

    周自衡也没想到后续真的来得这么快,谦虚了几句。

    “屯监何必把目光放在这等人身上?”他笑道,“最近就是收稻子的时候了,咱们应该关注这事儿才对。今年的收成,绝对不差!”

    最近整个润州屯里忙的就是这件事情。

    除了赵卓之外,所有人都被派出去巡田,监督屯户们将水稻收上来,然后称重入库。在赵卓的“徇私”下,江宁县的两处屯田被分给了周自衡和杨思鲁,朱十安、程琰以及其他的掌固们只能去更远的其他屯巡视。

    不过,这一次掌固们都没有什么怨言。春巡周自衡已经替他们去了,这次他们再不去怕是说不过去了。况且,甲字屯一向由周自衡负责,那稻子长得让人看了都心喜,收割的时候他自然要在。

    两位奔赴丹阳的掌固正在驿道边的茶亭里休息,他们已经在七月的毒辣太阳下赶了一上午的路了,稳妥起见最好在茶亭里待到申时,等太阳不再那么炙热的时候再出发。

    休息一两个时辰,两人难免会谈论起最近大家都在关注的事情。

    “听说了吗?最近越州有人举报齐王余党,已经被定为了诬告。”

    “啧啧,可真是惨,本来想趁着这个升官发财的,没想到却把自己给搭进去了。”

    “惨什么呀!谁知道他举报的那人到底是不是齐王余党?”

    “也是。不然只要自己看不顺眼的就说是隐太子和齐王余党,这天下不就乱了套了?听说东宫的主簿魏徵最近正在到处巡视,防的就是这个。”

    听到这里,不远处背对着他们的青衫文士微不可见的轻咳了一声。

    两位掌固并未察觉。

    “你知不知道,其实咱们屯监前些时日也想要去举报朱屯副的?”左边那人压低了声音,“结果被周录事给劝住了。”

    “真有此事?”

    “当然是真。我在外面亲耳听到的。屯监可真的要好好感谢周录事一番。”

    “可不是?”

    两个人窃笑起来。

    然后有人感叹:“不过,周十三郎虽然年轻,但我也不得不佩服他的定力。朱十安之前如此针对他,他却没有趁着这个时候落井下石,殊为难得。”

    “然也。”另外一人也赞叹道:“而且他看着年轻,于农事上却是经验丰富,你有没有去看过甲字屯的屯田?”

    “看过了,的确长得比周围的都要好,也不知道这次的最终数量称出来到底能有多少。”

    “肯定是比往常要高不少的!”

    “可惜不能亲见。”

    他俩长吁短叹,为不能亲眼见证最后的结果而感到遗憾。

    待到太阳不再挂在正中了,两人看了看天色:“走吧!”

    这才出门上马,然后消失在了驿道上。

    那位青衫文士自然就是进了江南地界后就轻车简行、低调行事的魏徵。他已经离开长安城将近一个月,为李世民大肆宣扬他的赦令。功夫不负有心人,原本的东宫大将薛万彻在听到了一系列故事后终于从躲藏着的终南山中走了出来,向李世民归顺。

    随着他的归顺,天下那些蠢蠢欲动的心思也渐渐地平息了下来。

    而魏徵,也从幽州一路往东,最后来到了这里。

    他召来护卫,吩咐了几句,护卫匆匆到茶亭主人处问了什么,然后返回答复:

    “主簿,他们就是润州屯的掌固。此处前往江宁县,大概还需要一日路程,咱们今日到达燕子矶,明早换船出行,约摸上午就能到。”

    魏徵颔首:“咱们明日到了江宁县后,先去甲字屯看看。”

    护卫领命:“是!”

    第二日,一艘船从燕子矶出发,停靠在了东山渡口。

    第076章 第 76 章

    在东山渡口卖水的老王头看到有人下船, 热情的招呼:“客人要不要喝水?加了蜜的水,烧开了的, 很干净。”

    魏徵顶着炙热的太阳,被他这么一喊还真觉得有些渴了,便信步走到了那一片树荫下,顿时觉得凉爽许多。

    “行,来三碗。”

    他这次来江宁县,并不打算带上大队人马,只带了两个护卫,其余人都留在了燕子矶的驿站里。

    老王头动作利索的给三人各盛了一碗。盛夏天气,凉丝丝又带着甜味儿的水从喉咙里灌下去,浑身都觉得舒坦了很多。

    老王头见魏徵衣着朴素, 其貌不扬, 但是带的两个护卫却一看就是精干骁勇之辈, 知道肯定不是凡人。

    他好奇的问了一句:“客人是来江宁县寻亲访友?”

    魏徵微笑道:“老人家为何猜我是寻亲访友?”

    “嗐,咱们这儿来得最多的其实是南来北往做买卖的行商, 不过我观客人温文儒雅, 却不似是商人。那自然就是来寻亲访友的。”老王头乐呵呵的解释道。

    “这边来往的商人多?”魏徵看了看四周,除了老王头之外却没有多少人, 甚至看上去都有点冷清, “那怎么却不见脚夫和力士?”

    “也就这几天少了,大家伙儿都忙着给自家割稻子呢。”老王头道,“也就是我家人口多,用不上我这老头子, 所以索性便来这儿卖水。”

    而且卖水的收成可是家中一大经济来源。

    “原来如此, 老人家有福气。”

    “福气称不上,客人谬赞了。还有就是现在正好是正午, 热得很,我们这里没人会在这个时候出来的,一不小心中暍了也麻烦。我劝客人不妨也在这树荫下等一等,等太阳不那么晒了再走也不迟。”①

    魏徵的确是觉得热。他是北方人,第一次体会到南方的热,和北方完全不同,热的同时还闷,身上一直黏答答的,让人觉得极不舒服。于是,他从善如流,在老王头提供的小凳子上坐了下来。

    “没想到江南之地也用上了这种胡凳。”

    “我们也不知道是不是胡凳,反正忽然之间,城里面的人就开始用上了。”老王头道,他对这胡凳显然很满意,“用起来方便,前几个月大家都在做,木匠们可高兴了。”

    “方便倒的确是方便。”魏徵眯眼看过去,发现码头两侧的屋子很多都在拆,有些吃惊,“这些是?”

    老王头:“这是要拆或者是准备拆的屋子。”

    魏徵狐疑:“为何要拆?”

    他难免在心中脑补了一番当地豪强驱赶普通百姓的戏码,神色都变得有些凝重起来。

    “要换成砖瓦的!”谁想老王头语气轻松,并且开始兴奋起来,“咱们这位新来的小李县令,可是做了件大好事了!”

    小李县令?

    魏徵反应过来,是李孝恭的儿子李崇义。

    老王头岂能错过向外地人讲述本地八卦尤其还是正面八卦的绝好机会?他手指向码头不远处:“您看到那边的砖窑了吗?那就是小李县令建起来的,烧砖烧瓦的师傅也是他找来的。当时要建这个砖窑的时候,很多人还不愿意来做工呢,现在可都后悔了!”

    “您说,这有砖瓦房住,谁愿意住竹屋啊?现在县城里头,很多也都在改建呢。不过眼下夏收,大部分都停下来了,还是收稻子比较要紧。”

    他将李崇义建砖窑的事情细细说来,听得魏徵很入神。

    他没想到李崇义这个年轻的宗室子弟居然当起县令还像模像样,而且是真的切实的为当地做了好事。这可比现在长安城中那些只知道斗鸡走狗的纨绔子弟们要强多了!

    “李县令也经常过来这边监工,还有周录事。据说一开始还是周录事建议他建砖窑的呢。”

    魏徵:“周录事?发明江东犁的那位周录事?”

    怎么哪儿哪儿都有他?

    “是,润州屯的周录事。”老王头欣喜的一拍大腿,“原来客人也认识周录事啊!”

    魏徵不动声色的问:“他在本地很有名声?”

    “不瞒您说,别的地方我不知道,但我们东山渡这块,那可都是极敬重周录事与徐娘子的!”老王头拍了拍胸脯,表示自己的情绪发自内心,“要不是他俩在这边建了作坊,很多人赚了些银钱,就算是能以工换砖那也是翻新不起房子的。”

    就算砖不要钱,人工要的吧?其他材料要的吧?别人来帮忙不说给工钱,总得要包饭吧?这些可都是钱!

    东山渡这边现在翻新房子的人比县城里面还多,就是因为很多人前两个月给周家的庄子和作坊里做工,赚到了一些闲钱。

    于是,魏徵又从老王头嘴里听了一个故事。由此,他知道了这位周录事的夫人是神医,他与李崇义是好友,他很会做饭,据说现在城中流行的铁锅炒菜就是从他家传出来的

    他不得不打断老王头,不然再聊下去就没完了。:

    “说到江东犁,老人家可用过?”

    “还没呢,这东西出来得太晚了,那会儿大家都插好秧了。”老王头有些意犹未尽,但马上又高兴起来,“不过,我大儿已经找好了木匠,准备收割完稻子就去做,后续翻地要用的。”

    “果真有那么好使?”

    “好使!我大儿还特意去借了别人家的使,的确是好使。要是下次春耕换成江东犁,那我们家就有多余的人再去开点荒了。谁也不会嫌弃粮食多,您说是不是?”老王头喜滋滋的,好像明年自家就能多出几亩地来,“要不我说还是读书人的脑子活呢,就像周录事说的,这种田都是需要动脑子的”

    老王头絮絮叨叨,和他聊起甲字屯:“现在甲字屯那一块,好多人去看,那边的水稻的确是长得好,而且周录事也随他们去看,还开了几次课。”

    魏徵:“开课?”

    “哎,就是那个什么什么,讲学!”老王头努力半天终于记起了这个词,“周录事和徐娘子,都在东山渡这边做了两三次讲学了,每次这里都是人山人海,十里八乡的人都过来了。”

    他的眼神陷入到了回忆里,嘴角浮现起笑容,显然那几次讲学都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讲的东西我们都听得懂,周录事讲怎么种稻子,徐娘子讲要怎么更好的防止生病”老王头的脸上又浮现起惆怅之色,“谁知道,原来那蛊胀之症竟然是由小小的钉螺引起来的呢?当年,我一个弟弟就是因着这个走的”

    “好了,不讲这些伤心事了”

    在老王头的嘴里,那几天东山渡人来人往,堪比江宁县的草市。不仅仅是东山渡上的居民,还有大户田庄里的佃户,甚至连刚从渡船上走下来的行商们也都会停下脚步,站在人群的外围听一听。

    就连镇上的狗都停止了吠叫。

    魏徵听得悠然神往,还有一点点震撼。

    向平民讲学,有教无类,这样的盛景已经许多年许多年没有出现过了,再往上,甚至可以追溯到千年前,百家诸子们游走于各个诸侯国之间的盛况。

    这也让他对周十三郎,现在还要加上他的夫人徐四娘,更加感兴趣了。

    这两位是真正的大仁大善,还是只是沽名钓誉?

    这个时候,太阳终于不再在头顶高高的挂着了,正午已过,在家里以及阴凉地方待着的人们也开始陆陆续续的出来干活。码头这一块一下子就变得热闹了起来。

    魏徵问过老王头甲字屯的方位之后,便悄然离开,不再打扰他做生意。

    他看到了人们三三两两的拿着镰刀开始在太阳底下割着稻子,时不时站起身来擦把汗,虽然辛苦但是脸上总是带着微笑。看到了码头一侧的砖窑,有人推着板车,和驻守的士兵嬉笑打着招呼,将烧好的砖搬到自己的板车上。

    还有码头上多起来的脚夫、力士,从酒肆中出来揽客的小二

    一切都显得那么的生机勃勃。

    因着这一路上见识了太多官场上的尔虞我诈、诬告与反诬告,魏徵这段时间的心情属实有些沉重,但眼前的这一切却让他又变得轻松愉悦起来。

    “走,我们去甲字屯!”

    甲字屯里正处于一片喜气洋洋。

    几乎整个江宁县甚至整个江南之地都在夏收,他们自然也不例外。不过,他们又稍微特殊一点,分了先后——参加了浸种小组的稻田,因为插秧时间就比其他人要慢了差不多一旬,所以前几天他们所有的人都在给其他人家干活,而现在,他们的稻子也到了快收割的时候了。

    投桃报李,之前一批已经收好了稻子的人也来帮忙。

    有屯户用手捻了捻他们的稻穗,羡慕极了:“果然,你们的稻子就是更好。”

    不仅颗粒大,而且更饱满。

    林十五抬起头来,看了看眼前的稻田,金黄色的稻穗沉甸甸的,压弯了水稻,风一吹甚至可以掀起一阵阵泛着金光的稻浪,一直绵延到了远处的山脚下。

    今年大丰收了!

    他的心里涌起一阵阵的喜悦,甚至让眼眶都变得热热的。再回想起自从答应加入浸种小组后,自己身上背负着的巨大压力,还有中间发生的种种事情,心中翻腾的情绪就更激动了,压都压不下去。

    旁人问他:“你怎么了?”

    林十五弯下腰,粗鲁的用露出来的胳膊擦了一下眼睛:“没什么,刚被叶子刺了一下眼睛。”

    “想哭就哭呗!”那人哈哈笑起来,毫不给情面的戳穿了他的谎言。

    林十五恼羞成怒,刚想要怼回去,就听到那人说:“别说你,看到这些稻子,我都想哭了。好些年没看到这样丰收的场面了。”

    林十五纠正:“以前也肯定没有今年收得多!”

    “是,是。”那人弯下腰,唰唰唰的用镰刀割过去,稻子就倒下了一排,嘟嘟囔囔,“早知道当时我也加入你们这个浸种小组了。明年我一定加入!”

    这样的言论林十五从春巡回来之后就经常听到。

    他道:“不,我觉得明年应该没有浸种小组了。”

    那人大惊,直起腰来:“十五,你是不是从周录事那里听到了什么?明年没有了?怎么会呢?大家都觉得这个法子好”

    林十五露出恶作剧的笑容:“因为明年大家肯定都会这么做,那自然就没有什么小组了!”

    那人才知道自己被戏耍了:“好你个林十五!”

    林十五报了刚刚的仇,哈哈大笑起来,旁边的人也都笑了起来,空气里洋溢着快活的气氛。林十五看向不远处的田埂,站着的人是周自衡和杨思鲁,忽然觉得刚才还酸楚疲倦的胳膊忽然又有力气了。

    “大家加紧速度,赶在明天把重量都给称了!”

    他虽然年纪小,但是因为一直跟在周自衡身边做了很多事情,在屯子里的威信已经逐渐不下于屯正丁老三。他振臂一呼,旁边听到了的人都纷纷响应。

    “好嘞!”

    “没问题,看我们的!”

    周自衡站在田埂上,含笑的看着眼前的一切,只觉得自己穿越后这四五个月的付出是有收获的,心中极有成就感。

    杨思鲁:“明天就有结果了。”

    周自衡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结果?”

    杨思鲁奇怪的瞥他一眼:“自然是到底收成几何,录事,您不会忘记之前和屯户们打过赌了吧?要是每亩收了三石,那以后他们在种地上就都听您的。”

    “这个啊!”周自衡真忘了,他一摊手,“主要是他们现在也挺听我的啊。”

    从春巡回来后,屯户们就基本上都听他的了。在农事上想要有权威很简单,要不就能解决实际的问题,要不就让人看到成果。正巧,他两项都占了。

    杨思鲁:“那倒是不过等着出结果的人还是很多的,掌固们都在猜呢。”

    周自衡捏了捏手边的稻子,然后又眺望了一下远处,笃定的道:“三石肯定是有的。”

    杨思鲁刚想回答,却听到从两人身后传来一位中年文士的声音:“三石?据在下所知,江南的亩产不过是两石,还是综合了上等田得出来的数字。”

    两人回望过去,看到一位身着青衫,虽然其貌不扬但是气度不凡的中年文士站在身后。

    周自衡拱手道:“您是?”

    这文士自然是刚到甲字屯不久的魏徵。

    “在下姓魏,幽州人士。”他含糊的道,“游历至此,听闻了江东犁与甲字屯一事,特地前来一观。”

    周自衡不疑有他,自从春巡回来后,附近大大小小的士人和农户们就经常过来取经,毕竟门第再高,官做得再大,在这个时代也必须要关心自家的田地收成。

    土地和粮食是根本。

    他见这姓魏的文士眼神清明,心中生出了几分好感,便道:“两石的确是这边普遍的水平。而且,如果是说普通老百姓的话,他们手中往往以中等和下等田居多,所以可能还达不到两石,差不多在一石五左右。”

    一个低得可怜的数字。

    魏徵问:“那周录事就这么确信,这片屯田可以有三石?是不是今年因风调雨顺,所以才凑巧的达到了三石?”

    周自衡惊讶:“您认得我?”

    魏徵含笑道:“我自从东山渡下船后,就听闻了许多关于周录事的故事。刚才又听到了两位的谈话所以才确定,所以才贸然打扰,还请不要见怪。”

    “无妨。”周自衡早知道自己的名字经常出现在酒坊食肆还有街头巷尾的八卦里,也只能失笑摇头。

    他指了指眼前的那一片农田,回答他的问题:“先生从北边来,可知道这边最原始的耕作方法?”

    魏徵知道一点:“火耕水耨之法。”

    用火将田里的杂物草木烧掉,然后在田里灌水,将稻种洒下就好。

    “然也。几百年前,或许还是刀耕火种,可见种田的技术和方法是在不断进步的。”周自衡感慨,“在刀耕火种时,亩产可能还达不到一石,后来,演变成为了火耕水耨,然后慢慢的又知道了育秧以及移栽可以让水稻长得更好。渐渐的,才有了现在的一石五。可见更先进的技术自然也带来了更好的收成。”

    魏徵:“周录事觉得自己的方法就是更先进的技术。”

    “我不敢妄言,只能让结果来验证。”周自衡笑道,“不过,种田的确也是一门学问!”

    魏徵颔首:“《氾胜之书》与《齐民要术》便是此中翘楚。”

    “正是!”周自衡对魏徵的好感又多了一点,能知道这两本农书的文士,在这个时代定然是博览群书的。

    魏徵:“周录事也看过这等农书?”

    周自衡点点头:“在下于润州屯任职,自然要熟读农书。”他想到眼下很多士族会觉得农书登不上大雅之堂,于是又忍不住补充了一句,“农书是农人们智慧的结晶,是对天下农事的总结,很多时候的确具有指导性意义。”

    指导性意义魏徵在心中咀嚼这个词。

    他又道:“周录事于水稻种植似乎颇有经验,魏某在江南刚购置了一个小庄子,打算日后种水稻,所以今日才特地寻来,不知可否向录事讨教一二?”

    他想看看周自衡是不是真的有真才实学。

    周自衡倒是很高兴,于传授农业知识一事上他从来都很大方,和徐清麦一样,巴不得多一点人主动来学。

    “不知先生有哪方面的问题?”

    魏徵指了指眼前的这一片水稻:“不如录事就讲一讲,如何培育出了这一片稻子?”

    周自衡:这讲起来就话长了。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今天正好还有时间,索性便做了一个“请”的姿势,陪着魏徵在这一片田里溜达了起来:

    “这一片田和其他地方都不相同,当时”

    徐清麦曾经说过,只要周自衡愿意,他可以和任何人成为好友,一方面是因为他自来熟,和谁都能搭得上话,一方面是因为他待人大方。就好比现在,他对着魏徵这个刚见面的人,就能将自己当时在浸种小组的事情从头道来,将种植水稻的一些小秘诀以及会遇到的技术问题也都倾囊相授。

    甚至,他还会贴心的道:“先生若是现在记不住,不如留下地址,到时候我写下来,让人送过去。”

    魏徵犹豫了一下,留了自己在幽州好友的地址。

    他深深的看了一眼周自衡,问道:“若是有如此经验技术,大部分人都是不愿轻易教人的,可周录事却似乎不一样”

    “我也有不愿意教人的东西。”周自衡笑了笑,坦然承认,“先生自东山渡来,可能知道我家有作坊在那边,那里的都是不传之秘。但农事却不相同。我今日告诉先生,来日先生在自家试过之后觉得好,自然会有其他人也来问先生。希望先生到时候能如我今日一般,将这些知识传授出去。

    “多产出几石粮食,在天灾的时候或许就能多救几个人。”

    在后世之时,农业于他,是生意,是家族产业。哪一个研究项目时时出不了成果要被砍掉,哪一个粮种卖得好,这些都是需要放到秤上面去考量的。因为那时候几乎所有人都已经能吃饱饭了,而且还能吃得不错,所以他虽然能够理解农业的重要性与意义,但是并不能共情。

    但是现在这个时代不一样,在春巡后,在接触过许许多多的底层农户之后,周自衡真切的感受到了每一亩田多收个三五斗对此时大部分老百姓的意义。

    他微妙的有了一种被需要感。

    魏徵看着他的眼睛,忍不住心中震动。

    他一路过来一直都在想,周自衡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听了那么多故事,魏徵大概在心中勾勒出一个形象,出身新贵的年轻俊才、风度翩翩、待人和善、生财有道、谦逊有才、老辣周全、长袖善舞这些特质有的很契合,可有的却自相矛盾。

    如此复杂,简直不似人间之人。

    再联系一下他的作为,魏徵忍不住会想,他是想要成为一个人人称颂的圣人吗?

    这样的人,若不是圣人,便是大奸大恶之辈。

    可如今,看到他眼睛里的纯粹,魏徵却觉得他就该是这样的人。那些想象的词汇忽然就飘然远去了,只剩下周自衡这句“多产出几石粮食,在天灾的时候或许就能多救几个人。”

    魏徵忍不住微笑起来,他问道:“周录事可曾想过将这些也写成农书?”

    “农书吗?”周自衡沉吟一下,“或许等有空的时候我会写下来再集成册子。”

    “那魏某愿成为拜读它的第一人。”

    魏徵对着他行了一礼。

    周自衡被吓了一跳,有点猝不及防,心里泛起嘀咕:怎么忽然行这么正式的礼,是感谢自己讲的这些技术?还是是幽州之地的礼节?

    惊讶之余,他赶紧回了一礼,这位魏先生看上去可比自己大很多,算长辈了,不能失礼。

    直起身后他忍不住又问了一句:“明日所有的屯田应该都收完了,是称重入库的日子,先生若得空的话不妨来看一看。”

    魏徵意味深长的道:“魏某一定来。”

    第二日,魏徵带着护卫如约而至,他惊奇的发现,除了自己之外,还有很多很多人都赶过来了,将甲字屯堵得水泄不通。

    第077章 第 77 章

    周自衡也没想到会来这么多人。

    自家的几位早就想来了, 徐清麦说一定要亲眼见证这一刻,她与孙思邈一起来的。润州屯除了在外的几位掌固与朱十安程琰, 其余人都来了。除此之外还有陆存中等熟人以及江宁县大大小小的士族和田庄管事们,甚至还有县丞。

    他们带来的马车牛车与护卫们将甲字屯的路堵了个水泄不通,杨思鲁紧急找了几个屯户来梳理道路,待会儿运粮的车得从这儿过。

    “他们这是都在等着看呢,要是真能收三石,恐怕以后都要用你的这套法子了。”县丞笑道,他主管民生,这样的事情自然要来,顺便说了一声:“李县令正在东山渡那边,让我和你说一声, 他待会儿就过来。”

    “没问题。”周自衡和他寒暄了几句后便去与其他人打招呼。

    徐清麦陪着孙思邈在一侧, 孙思邈看着那入目金黄的稻田, 沉甸甸的稻子,感慨万分:“我已经许久没有见到这般丰收场景了。”

    所有人都是热烈昂扬的, 而不仅仅是疲倦, 情绪汇成一股洪流,让这片天地为之一振。孙思邈置身其中都觉得整个人似乎年轻了几岁, 这感觉可不比在山中修仙求道来得差。

    徐清麦:“以后这样的场景会越来越多的。”

    她好奇的张望着周围, 之前她来的时候还正插完秧呢,青翠细嫩,没想到转眼就马上要收获了。她看到一个其貌不扬的青衫文士,那文士看过来, 徐清麦自然而然的对他点头笑了笑, 也没在意就转过头继续去看田里的人割稻子去了。

    魏徵一眼就认出来,那应该就是周自衡的妻子徐四娘, 没想到也如此的年轻,容貌不俗,两人站在一起倒是一对璧人。

    他还有些疑惑,徐四娘身边那位看上去鹤发童颜的老道士又是谁?怎么看上去竟然有一点点的眼熟?

    正在自己记忆库里使劲寻找的时候,周自衡过来了:“魏先生!”

    魏徵朝他拱手,打趣道:“没想到竟有这么多人,看来,周录事的这一片屯田和那个赌约在江宁县是赫赫有名啊。”

    周自衡没想到他连那个赌约都知道,有些不好意思:“当时也是冲动了。”

    “年轻人,气盛一点是好事。”

    “那您先在这边看着,马上就要开始称重了。”

    从魏徵身边离开,周自衡走到徐清麦身旁。

    徐清麦好奇的问了一句:“这就是你说过的那位魏先生?看着确是不俗。”

    虽然容貌普通,整个人看上去还有些干瘦,穿着也很简朴,但不知为何,看着他站在那儿却让人想起了丛丛修竹,颇有君子之风。

    周自衡点了点头,轻笑了一声:“也不知为何,每次对着这位魏先生都觉得像是在对着以前的导师。”

    总有一种马上就要答辩的感觉。

    徐清麦噗嗤一笑:“可能是因为他一看就是饱学之士吧。”

    他们说话的时候,屯户们正在挥舞着镰刀向最后的几亩地进发,稻子一排又一排的倒了下去。然后立刻有人将倒下的水稻运到一边的空地上。空地上早就放了几张大的稻床,木架竹面,守在那里的人抱起一捆水稻将它使劲的砸向稻床,用力掼打,随着他的动作,稻谷纷纷脱落,落入到稻床下方的簸箕里。

    这是一个绝对的体力活儿,往往由身强力壮的男人们来干。

    而被掼打后的秸秆也不能马上就扔,它们还会被人晒在空地上,屯里面的几头耕牛早就准备好了,它们拉着沉重的石碾子在上面压来压去。几轮过后,相对没那么强壮的人,男人女人老人,手持着连枷再对这些秸秆不断的拍打,上面残存的稻谷自然就都落下来了,到时候只要收走空的秸秆就行。

    总之,主打一个绝对不错过任何一颗谷子。就连几岁的小朋友,只要走得稳当的,都挎上了小竹篮,跟在大人的后面在田里拾稻穗。

    魏徵不免想起了自己家乡收麦子的情形。他甚至曾经听闻收麦子的时候,有农户因为太过劳累直接倒地不起的,而且还不是鲜例。

    他忍不住轻叹一声:“无论是麦子还是水稻,向天讨饭吃,在土里刨食,永远都是最累的。”

    也是最穷的。

    这时候,稻田里传来欢呼声。

    林十五跑了上来,兴奋的对周自衡道:“录事,已经全部收完了!”

    周自衡高兴极了,看向赵卓。

    赵卓的嘴角微微向上,对周自衡更满意了,他轻咳了一声,提高了音量道:“那现在就开始称重入库。”

    屯户们中间又响起了一阵欢呼声。只有入库结束后,剩下的那一半粮食才真正的归属于他们,可以任由他们处置。所以大家都期待极了。

    几位润州屯的小吏已经将屯里的那口木缸从板车上搬下来。这是司农寺的制式缸,统一了标准,将粮食倒入其中,与缸面齐平的话正好就是五石,除此之外里面还有从一石到四石的刻度。

    不算是特别精准,但也够用。

    两位壮汉将木缸抬到了储粮的地方。

    之前收好并且已经脱好了粒的稻谷全部都放在了这个临时的仓里,按照每户堆放在一起。自从开始秋收之后,屯里面就开始进入到了全面戒严的阶段,丁老三安排了不少青壮日夜巡逻,防止有人来偷粮抢粮。

    只有当粮食入了润州屯的库之后,他们才能松一口气。

    所有人几乎都挤到了仓门口,等着看待会儿的结果。

    负责点卯的是一位老资格的掌固,他从最靠近门的一堆开始,问:“这堆谁的?”

    屯户中挤出一个人,急忙道:“是我,掌固,是我家的。”

    那掌固有些不耐烦:“报名字!”

    “哦哦,赵六!”

    掌固在簿子上勾了一笔:“行,开始称重。”

    早有两个小吏拿了竹制的斗,将稻谷一斗一斗的舀入到了木缸内,不一会儿就齐平了。

    赵六陪着笑脸:“几位,麻烦给扫一下呗?”

    那石缸里的谷子已经稍微的堆出了一点点,其实是相当于一石多一点。如果赵六不管的话,那他可能分到的就会少个半斗一斗。

    负责舀粮的小吏有些不耐烦,刚想骂以往不都是这样?今日任务繁重,每个都让他再扫一下,累不累啊!

    还没等他发作出来,同伴在暗处扯了扯他的袖子。他一惊,这才看到旁边站着的周录事与赵屯监正看向这边,记起今日不同以往,于是便吞下已到嘴边的话,忍气吞声,伸出手用一旁的长长竹竿一扫,那缸面立刻平了。

    赵六笑得咧开了嘴。

    那小吏在心中骂骂咧咧,知道有了他带头,之后的每一次自己恐怕都要来这么一下了。

    五石、十石、十五石一缸一缸的粮食被倒入到润州屯早已经准备的麻布袋内,被扎好口码放在牛车上。这样的牛车整整有十好几辆,都整齐的停放在外面的路边,还有从县里调来的衙役们看守。

    在一些大屯,尤其是边境以及匪贼横行的地方,屯粮入库是需要军队出马来看守押运的。

    这边,赵六家的粮食已经快到尾声了,还剩下底下薄薄一层一看就不足一石的粮,他正用手捧了放在小吏给的斗里,然后心情忐忑的等着老掌固的最终报数。

    他家一共有六十五亩地。乍一听六十五亩不多,毕竟大唐男子授田目前承袭旧例,十八岁以上男丁就可得露田80亩,桑田20亩。但是,这只是名义上的规定。事实上,只有少数一些土地广阔的“宽乡”才能勉强实现这个数字。而且这八十亩露田,可能还包括了各种还未被开垦出来的“生地”,连下等田都不算。

    而在屯里面,他的六十五亩地就是实实在在的可以马上就种庄稼的“熟地”,并且以中等田为主。

    屯户们往往都是在战乱中失去了大部分家人的田户甚至是孤寡户,就像是赵六家,只有他和他的妻子,头上一个老人,膝下还有两个孩子,在这个年代算得上是人丁单薄。没有劳动力,给他多了田地,他也种不了,反倒会为固定的地租地税发愁。因此,成为屯户反倒或许是他现在最优的选择。

    赵六盯着老掌固在打算盘。

    老掌固得出最后的结果,对他赞许的看了一眼:“还不错,一共一百三十二石七斗,亩产两石!”

    赵六高兴得嘴巴都咧到了耳根子底下。他记得去年是没有那么多的!

    周自衡看了一下大家的反应,轻咳了一声,然后问老掌固:“这里有他去年的收成吗?”

    赵卓反应过来:“对,对!得看一下他去年收了多少。”

    老掌固表示自己早有准备,他将那簿子翻了翻,找到了对应数据:“去年,赵六的亩数相同,六十五亩总共收一百二十三石。”

    这样一对比,屯户们才明白了过来。

    “竟然多收了十多石!”

    “今年的气候和去年的其实差不多吧?”

    “看来,主要还是后面的事情做对了。”

    后面的事情是什么?是跟着周录事一起在合适的时候给水稻施肥,灌溉。

    在场的人没有人嫌弃这十多石少,大家都精神为之一震,空气里洋溢着兴奋的气息。

    赵卓忙对老掌固道:“继续,继续!”

    接下来第二位,和齐六家的人口结构差不多,因此土地数量也差不多,只多了五亩,一共七十亩地。但是他的稻谷堆看上去就是要更大一些。

    老掌固噼里啪啦的用算盘算好,然后高声报数:“丁强,七十亩地,收水稻一百七十六石,亩产两石五!”

    丁强高兴得都不会说话了,一直兴奋的在那儿搓手。

    而原本也很高兴的赵六却哭丧着脸,哀叹起来:“早知道,我就不偷懒了!”

    赵卓听了后,饶有兴趣的问:“你偷什么懒了?”

    赵六缩了缩脖子,小声的说道:“之前周录事说要什么有计划的间歇灌溉,我觉得太麻烦了,就没搞得那么细”

    旁边一个小士族好奇的问:“什么是有间歇的灌溉?”

    赵六茫然:“具体我也忘了。”

    林十五看了一眼周自衡,见他默许便开口道:“就是在水稻齐穗后,往田里面灌一次水,让它自然的落干,然后保持湿润两到三天,再重复去灌新水。要一直持续要水稻黄熟才停止。”

    周自衡含笑颔首,补充一句:“水气协调,这样才能让根和叶保持活力,结的谷粒自然更多也更饱满。”

    丁强喜气洋洋:“我就是按照周录事教的做的,不过,累是累了点儿”

    一些离河流比较远的农田,需要每天顶着大太阳去挑水来灌溉,那段时间他和妻子两人真的快累趴了。但是看到现在的收成,却觉得一切都值了!

    赵六之前舒爽了,但是现在却后悔莫及。

    周自衡摇头道:“还是沟渠挖得少了,沟渠交错的话,其实不用自己挑水那么麻烦,直接放水就行了。”

    他打算在农闲时将组织屯户们挖沟渠放上日程,水充足了,还能改善土壤质量。

    魏徵在一旁默默的观察,那些屯户们对周自衡的敬服不似作伪,发自真心。他甚至比屯监赵卓还要更有威望。

    之后,又称了两个屯户家的粮,亩产量都在两石一到两石五之间。赵卓已经掩饰不住自己脸上的喜悦之情了,照这个趋势来看,今年润州屯的大丰产已经是显而易见。

    他忍不住对周自衡道:“要不,咱们先称你那个浸种小组的?”

    他已经等不及看到那个数字了。

    周自衡知道其实大家都是在期待那个,从善如流,便让记录的老掌固与小吏先从浸种小组的开始。

    这时,屯外传来了马蹄声,是李崇义赶了过来。

    他有些懊恼,出于看热闹以及对周十三的支持,自己本该早早的就到场的,结果砖窑那边临时出了点事情,他解决了后才一路狂奔而来。

    听到响动,一些人回过头来。

    “我来晚了!”李崇义道,然后第二眼他就看到了在周自衡旁边不远处站着的魏徵,忍不住眼睛瞪出来,脱口而出:“魏”

    魏徵忽然重重的咳嗽了几声。

    李崇义将自己的话给吞了回去,硬生生的转了个弯:“为何都在此地?”

    周自衡有些狐疑的在李崇义与魏徵之间转了转,但眼前的事情比较紧急,来不及细想。他笑道:“快来,就等你了。”

    李崇义挂上笑容,当做没看到魏徵,来到了最前面。

    他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魏主簿什么时候到了江宁县?而且居然还出现在了甲字屯?是为了诬告一事巡视而来吗?但看上去又不像,而且还微服私访

    李崇义脑子里飘过无数个问号,以至于在接下来都显得有点心不在焉。

    其他人都不觉有异,他们的心思都放在了面前的谷仓中。

    浸种小组也就七户人,小吏挑了一个谷堆看上去最小的,是齐婶子的谷堆,她是孤寡,只有二十亩地。

    二十亩地的粮食,很快就出结果了。

    不单单是齐婶子和浸种小组里其他的人,所有的人都在等着。

    老掌固算好数字,自己也禁不住讶异的挑了挑眉,高声喊道:“齐婶子,一共二十亩地,收粮六十二石,亩产三石一斗!”

    人群中开始哗然,不管是屯户还是前来看热闹的人都忍不住惊呼出声。

    “三石!真的上三石了!”

    “没想到真的可以上三石!”

    有其他田庄的管事忍不住高声问道:“掌固,不知这二十亩地里有多少上等田,多少下等田?”

    掌固看了一眼簿子:“上等田五亩,中等田十二亩,下等田三亩!”

    他还附赠了一条消息:“对了,上一年这二十亩地总共只收了三十三石!”

    多了整整二十九石,几乎是翻倍的增长!

    人群中的动静更大了。

    “只是多了一个浸种的步骤,真的这般神奇?”

    “什么叫只是?种子本来就是最重要的,良种和劣种的区别这可大了去了!”

    齐婶子激动得哭了出来,她含泪道:“老婆子得多谢大家帮我。要不是你们呐,这二十亩地根本种不下来”

    按照原来的方法种田,她自己一个人勉强可以负责这二十亩地,但用了周录事的方法之后,要做的事情可就多了,她根本顾不过来,林十五和齐武等青壮在做完自家的活计后就会来帮她。

    齐婶子人力不足都可以翻倍,那其余人呢?

    大家也想到了这一点,眼睛里闪着光。有人高声催老掌固:“快点称一下其他的!”

    “对对对,快点。”

    接下来,谷仓中不断的回响着老掌固的声音,甚至还越来越亢奋:

    “丁老三,七十亩地,收粮两百四十四石!亩产三石三斗!”

    “林十五,三十五亩,收粮一百一十五石!亩产三石两斗!”

    “齐武,六十五亩,收粮两百零九石!亩产三石两斗!”

    掌固一家一家的报数,如周自衡之前所定下的目标,浸种小组的亩产全部都超过了三石!在三石一斗和三石三之间徘徊,而最后的魁首被平时沉默寡言但做事细心,家中劳动力也充足的老姜头给夺得了——他一共六十八亩地,却收了整整两百三十六石的粮食,四舍五入一下平均亩产达到了三石五!

    老姜头激动得整个人差点昏厥,一口气没上来,几个子女惊呼起来,好在徐清麦和孙思邈在场,迅速的掐了一下他的人中和穴位,这才清醒。

    他坐在地上,不停的抹着眼睛,只会说一个字:“好,好啊!”

    没人笑话他在贵人面前失仪,赵卓甚至笑道:“老人家,厉害啊!”

    润州屯的掌固们和小吏们心中对周自衡佩服得五体投地,想起杨思鲁之前发飙时说的那一通话,心中颇为感慨。这就是做实事然后取得成功的感觉吗?屯监赵卓,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他就不信,这次这么大的功劳摆上去,自己还落不到一点好处!

    至于周自衡,早就旁边的一些士人与田庄管事们围住了,希望邀请他去自家的农庄看看,请教经验。

    周自衡越发察觉到了写农书的必要性。

    至于看热闹的农人们,早就按捺不住心中的欣喜,飞腿跑回了家,想必这里的好消息会迅速的传向四面八方。

    屯户们的脸上都挂着笑容,这或许是他们一年之中最喜悦的日子。接下来,家里在下一年的口粮里终于有了着落,不用担心再忍饥挨饿。他们将屯里要收缴的一半粮食搬到牛车上去,这些将作为朝廷的军粮以及储备粮,剩下的一半才是他们自己的。不过,因为产量实在是超出了预期,牛车来少了,不够用。掌固们只能快马回城,去征调更多的牛车来。

    待到一些都尘埃落定之后,已经临近傍晚了。

    赵卓早已经走了,周自衡等人也决定回城。

    这时候,那些屯户们才聚在一起,双手合抱,弯下腰去恭敬的对他行了一个正式的天揖礼:

    “多谢录事!”

    几十人的声音汇聚在一起,在田野之间竟然有了一点回声的效果,连树上的鸣蝉似乎都被震住,停止了叫唤,周围在瞬间变得安静了下来。

    像林十五,眼睛里还闪着晶莹的光。

    难言的情绪回荡在周自衡心中,只觉得这一次给他的触动比任何时候都要大。

    正登上了马车准备要离开的魏徵转过头来远远看了一眼,眼神含笑,流露出赞赏之色。

    李崇义苦着脸:“周十三向来聪明机警,恐怕他很快就能猜到您是谁了?”

    魏徵笑道:“如果没认出来,那就一切如常,如果认出来了,我自然会去见他。”

    李崇义点点头,然后问:“您还要在江宁县待多久?”

    魏徵沉吟:“应该也就再待一两天,就要回去了。”

    李崇义目送魏徵远去,这才返回了屯里,周自衡还正在交代屯户们一些后续的事情,又等了片刻后他才走了过来。

    周自衡:“将魏主簿送走了?”

    李崇义:“嗯嗯?”

    他翻了翻眼睛,嘟囔道:“果然被你猜出来了啊。”

    周自衡耸了耸肩:“不,我现在才确定。”

    李崇义:“”

    周自衡哈哈大笑起来。

    李崇义认识、姓魏、魏徵正在四处出巡他刚才不过是滑过了一个模糊的想法,所以刚才才故意诈了他一下,没想到还真是。

    周自衡有点激动,忽然就明白了徐清麦之前遇到孙思邈时的那种心情。

    那是魏徵啊!

    他居然和魏徵说过话了,还聊了那么久。

    “别问我他来这里干什么,我也不知道。”李崇义拍了拍他的肩,“不过他说若是你猜出来了,那他会来找你的。”

    魏徵并没有让周自衡等太久,第二日,他就与周自衡约在东山渡见,就在周自衡还在施工的那片工坊附近。

    周自衡翻身下马时,正好看到他看向河边的酒坊,两个护卫在远远的跟着。

    “魏主簿!”

    “周录事无需多礼。”魏徵微笑道,“就和前日一样,陪我在这边走一走,如何?”

    周自衡自然应允。

    往河边走,可以看到远处其他的田地已经都收完稻子了,土里面只剩下短短的一茬一茬的根部,秸秆被堆成高高的垛,待这段时间晒干后就会被农人们拉到自家去,充作冬日取暖的柴火。

    “整个润州屯今年水稻收了三千七百八十石,比起去年多收了一千多石,周十三郎,你功不可没啊。”魏徵看着眼前的年轻人感叹道。

    周自衡刚想要谦虚两句,但心中一动,于是话锋一变:“可我觉得,这个产量还是不够。”

    “这已经是难能可贵的数字了。”魏徵颇感兴趣的看向他,“莫非周录事还不觉得满足?”

    周自衡笑起来:“对粮食的收成,恐怕任何一个专门研究农业的人永远都不会满足于当下。”

    他问魏徵:“魏公是不是觉得,三千七百八十石真的很多?”

    魏徵点头:“的确是很多,不说江南,即使是土地更肥沃的关中等地,恐怕也不过就是这个数字。”

    他说的自然是亩产。

    周自衡缓缓的摇摇头:“可对于一个正常的成年人来说,这样的亩产量甚至还不能让他完全的填饱肚子。魏主簿,我曾经做过一些调查和计算,您要不要听一听?”

    魏徵点了点头:“你说。”

    周自衡沉吟了一下:“就按照一个成年男子吃饱的饭量来算,一顿需要吃到五到七两米饭,就取个中间值,六两。现在大部分的人一般一天吃两顿,那一天需要消耗的米饭就是十二两。一年三百五十六天,需要消耗的米饭量就是四石有余,五石不到。”

    魏徵咦了一声:“你的这个算法倒是很有意思”

    他的数学心算能力当然没有周自衡好,在心里反应了一下才得出这个数字,点点头:“四石有余这是米的重量?”

    “是,这是米的需求量,而不是谷子。”周自衡很钦佩他的敏锐度,“那我们再按照现在稻谷的出米率来算,一斤稻谷,在舂完之后,只能剩下半斤米,或许还更少一点。”

    魏徵跟上了他的思维,若有所思:“也就是说,三石谷变成米,最后便只有一石五。”

    “是。而且您应该也知道,一顿饭吃六两,其实还是我往少了说。”

    现在可不像后世,一顿饭能有好几个配菜,肉啊鱼啊蔬菜啊都有,任君选择。现在的普通农户人家,荤腥只能在过年过节时吃上,平时也就一些野菜糊糊。好在这边水域多,时不时还能吃上点鱼,就是一顿好饭,但油脂类是奇缺的。这也就意味着,主食是他们唯一能摄取到能量的东西,需求自然会更大。而且干农活消耗大,本来就吃得多,他接触过的年轻力壮的汉子们,要放开了吃,可能一顿就能吃一斤甚至两斤。

    周自衡继续道:“以甲字屯的赵六家举例,他们总共收了一百三十二石,自己留下六十六石,这些谷子变成大米,也就是三十石左右。”

    如果算上米糠,那还能再多一些。

    “赵六一家五口,两个孩子算一个成人的量,以堪堪吃饱为界,单纯是口粮就需要十六石。”

    魏徵已经渐渐明白了过来:“再去除掉要交的户税,赵六家里只能剩下十石左右。”

    屯户不用交地租地税和“调”与“庸”,但是要交户税。

    两人缓缓的在河边走着。

    “这十石,要留下一些作为应付天灾和意外的囤粮。真正可以动用的估计也就五石。”周自衡替魏徵将横刺过来的芦苇挡开,“五石米,换成银钱,按照市价大约两三百文。”①

    这两三百文,就包括了一家人的吃穿住行甚至是生老病死。

    他有些感慨,如今亩产三石都只能有两三百文的结余,那可想而知之前亩产两石不到的时候他们必然是吃不饱也不敢让自己吃饱的。

    被他这么一算,魏徵的心情也变得更为沉重起来。

    他从来都知道民生多艰,否则也不会将匡扶天下作为自己的人生理想。只不过,以往的“多艰”是存在于画面中与讲述中的,是他曾经亲眼见过的具体的人,他是在用情绪来感受。而现在,周自衡用一串串的数字从另一个他从来没有想过的角度,清晰的体现了“多艰”到底是艰到了什么程度。

    对于魏徵这样一直与政务与公文打交道的人来说,这种方式反倒更加清晰更加锐利,让他从原本发自于情绪的感知中一下子就跳了出来,进入到了理性思考的范畴,并且很快就意识到了这个事情的严重性,悚然而惊。

    他听得非常认真,恨不得现在这儿就有笔,能让他立刻把这种逻辑与感受写下来,赶紧寄往长安去。

    而对周自衡来说,用数学来衡量事物,则是本能。他炫技式的用数字来分析这个问题,其实也是为了让现在的朝廷上层能够重视农业。他眼前这位,可是未来皇帝的肱股之臣!而想要振兴农业,靠他自己一个人显然是白日做梦。

    魏徵陷入到了自己的思考里,喃喃道:“那普通的农家呢?”

    周自衡耸耸肩,认为他们即使好也好得有限:“他们要交地租地税、调、庸,还要留一部分做种子。而且,他们的事务也更杂,要种麻种桑,还要纺麻纺纱”

    魏徵叹口气,肯定了他之前的话:“所以,三石是远远不够的。”

    昨日的喜悦似乎一下子就淡去了。

    他看向周自衡,眼里有着亮光:“你既然提出这个问题,想必已有对策。周十三郎,三石,是你的极限吗?”

    魏徵问的这个问题,周自衡曾经与徐清麦聊过。

    “四石!”他笃定的说道,“以甲字屯为例,风调雨顺的话,我能做到的最大的极限就是四石。”

    四石,也不过就是四百斤而已。在没有更好的种子之前,这已经是这边的亩产能达到的极限了。

    魏徵颔首,知道他没有夸大其词。

    他站住,转向周自衡,没有再纠结这个数字,而是温和的问道:“那你可知,我这次来江宁县,是为何?”

    周自衡眨了眨眼,装糊涂:“自是为了平抚天下。”

    魏徵摇摇头,坦诚的告诉他:“事已至此,告诉你也无妨。魏某正是为了江东犁而来。司农寺卿崔善为崔公已将江东犁一事呈报给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对此很感兴趣,特命我前来查看。”

    周自衡轻咳一声:“江东犁一事,是赵屯监一力促成”

    “好了好了,现在只有你我,场面话不用再说。”魏徵好笑的打断他,“周十三郎,你做好准备,或许再过不久,你要去回长安去面圣了。”

    这两天接触下来,魏徵觉得自己成功完成任务了,可以回去交差了。

    面圣啊周自衡有些恍惚。

    这是他之前一直想过的场景,不过此时真正听到的时候,却觉得给他的欢欣喜悦甚至还不如昨天,于是脸上就显得很淡定。这份平静也让魏徵在心中微微点头,很好,不骄不躁。

    两人已经沿着河边走了很远,魏徵示意他可以往回走了。

    “假使是每亩收成四石,那结余也不过就是一贯不到,要负担一家人一年的用度实在是艰辛。”魏徵拾起刚才的话题,“可普通农户也很难再有其他进项。”

    周自衡这就有话说了,他指向不远处的作坊群:手工皂作坊、酒坊、还有玻璃作坊,将东山渡上的百姓们在自家做工的事情向魏徵娓娓道来。

    魏徵拧起眉头:“靠‘工’吗?”

    周自衡反应了一下才明白他的意思,他纠正道:“靠‘工’与‘商’。”

    魏徵意味深长的看着他:“所以,这是你大办工坊,行商之一事的缘由?”

    “一开始只是为了贴补家用。”周自衡坦然道,“后来则是因为很多事情都需要用到银钱。比如内人的医学研究,每一样都要钱,还有我的试验田,也每一样都要钱。”

    周自衡其实知道他想说什么,士农工商,工商排在后面,地位不高。魏徵是儒士,自然也遵循这样的认知。他原本想要好好的和他探讨一番这其中的不合理之处,但转念一想,现在就聊这个,未免过于交浅言深了,而且容易陷入到争执中,便只是巧妙的将开工坊经商一事和医学农学挂上钩——虽然,本来也很大程度是因为这俩。

    果然,魏徵虽然不懂其中名词,但并没有继续追问。

    他只是语重心长的叮嘱了一句:“虽如此,学问也不要落下。如今虽不像魏晋那般只知清谈,但在长安城中,才学依然是受人看重的东西,会为你赢得尊重和敬意。”

    周自衡知道他是在提点自己,连忙谢过。

    就好像后世的研究员一样,光是埋头苦干不行,还得让掌握了资源的人能注意到他,能为自己的项目拉来关注拉来资金,除非他已经成为了权威泰斗级人物才能够跳脱出这样的游戏规则。

    也行吧,好歹模式都是差不多的,他苦中作乐的想。

    他和魏徵又聊了很多,聊了他接下来的计划,最近在读的书。他也趁着这个机会问了现今其他地方的一些形势。不知不觉,两人已经走到了东山渡口。

    周自衡这才发现,跟着魏徵的两个护卫已经准备好了行囊,而渡船已经停留在那儿等着。

    他有些错愕:“魏主簿今日就要走吗?”

    他还打算请魏徵去家中吃顿便饭呢,昨日徐清麦听到那位文士居然就是魏徵之后大呼遗憾,深悔自己居然没有上去聊两句。

    “魏某离开长安已久,到了该回去的时候了。”魏徵笑道,随即和周自衡告别,“周十三郎,相信你我会很快在长安城中相见的。”

    周自衡看着他登上船,目送那船渐渐地远去,禁不住有些惆怅。

    不愧是在历史上留下了自己浓墨重彩一页的人啊,的确是极有人格魅力。一开始觉得是很端方严肃的文人,但聊下后却发现魏徵待他有一种长辈的温和,面冷内热,而且和他聊天特别舒适,因为不管自己说什么,他都能立刻就理解,甚至举一反三,这让周自衡在心中大呼过瘾。

    魏徵其实也是这样想的,在船上,他让护卫从行囊中拿出纸笔,记录下刚才的一些谈话内容。周自衡这个年轻郎君,虽然限于年龄,一些想法并不成熟,但看待问题的角度却非常有趣,常常能让他耳目一新,甚至给他提供了不少的灵感。

    他要先把这些记下来,免得时间一长就变得模糊。

    魏徵心想,待自己快马加鞭回到长安,一定要让太子殿下尽快将周自衡召回长安。这样的人才放在司农寺里当一个九品的屯田录事实在是太屈才了。

    他没想到的是,不用等他回长安,就在今晨,已经有内侍骑马驶出长安,一路朝着江宁县而来,手里拿着的正是李世民召周自衡回京的旨意。

    这还得从几日前,宗正卿李孝恭邀李世民家中饮宴开始说起。

    第078章 第 78 章

    李孝恭被削去扬州大都督的职位后, 在玄武门事变之前,就已经接下了新的任命, 宗正卿!

    这职位,论品级比扬州大都督还要高,而且十分清贵,但是却没有什么实权,无非也就是要管着宗室里的那群人,管个族谱、调节一下纠纷什么的。能让李孝恭来出任宗正卿也能看出来他在宗室之中的威望,但是从此之后,兵权就和他没什么关系了。

    李孝恭能说什么?

    什么都不能说,还得毕恭毕敬的表示对皇帝的厚爱感激涕零。

    他明白自己那位皇叔的意思——他三十五岁,与太子李建成的年岁相仿, 大了李世民七岁。这个年龄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李渊不可能放心让他在外掌握兵权。李孝恭也明白这一点, 所以他坦然接受。

    但是, 他的儿子李崇义,不过才刚成丁, 不用怕他碍眼。因此, 当收到李崇义写的信之后,李孝恭也琢磨开了, 似乎真的可以培养培养他。

    于是, 他于家中举办宴席,邀请了太子李世民以及其他的一些重要宗室人员,比如李神通、李道宗、李道玄等人。

    李孝恭这位堂兄的邀请,李世民必然是要给面子的。

    宴席上载歌载舞, 教坊的舞伎们含情脉脉。

    案几上满满的摆放着美食与新鲜水果。奶酥雕花的玉露团、皮薄酥脆的见风消、枣泥为馅的水晶龙凤糕, 更别提各种精致肉食,牛、羊、猪、鹿甚至是熊都是必备的, 至于还能西域来的杏、江南来的桃儿、岭南来的荔枝等等别处难得一见的新鲜水果。

    在座的宗室子弟们都是在过去的那些年里南征北战的,比较有共同语言,回忆一下往昔,时而唏嘘不已,时而哄堂大笑。大家都有意识的避开了隐太子李建成与齐王李元吉的名字,似乎这两人从来就没有存在过。

    宴席正酣,李孝恭叫下人拿上来几坛子酒,对大家道:“我儿崇义从江南送回来的新酒,我尝过了,十分霸道,也给你们都尝尝。省得到时候一个个追着我说好东西都不给你们留下。”

    关陇男儿哪个不喝酒?一听这个,大家都来了兴趣。

    李道玄大大咧咧的道:“大堂兄,这江南的酒有什么好喝的?我之前喝过,什么竹叶酒、桂花酒都不够有味儿,像喝水一样!”

    他这句话得到了大家的认同:

    李道宗:“就是,这江南之地,其他东西你说好,没问题。但酒,我还真不信。那边连风都是软的,酒能有多霸道?不信,不信。”

    更长一辈的李神通颇有酒瘾,抚着长须道:“要说喝酒,还是蜀地的剑南烧春厉害。西域的酒也不错,葡萄酒、三勒浆都可以。”

    李孝恭坐得定定的,笑而不语。

    李世民看他神色,笑道:“尔等别急着下定论,既然大堂兄说了这是好东西,那必然是值得称道的。”

    李孝恭这才开口,让侍女们为在座的人斟上酒,然后道:“可别怪我没提醒你们,第一口别喝得太多。”

    不过他知道有人总是会不听劝,就比如他的小堂弟李道玄,就是不信邪的闷了一大口,然后下一秒就直接喷了出来,再就是被呛到,整个人开始狂咳。

    殿上的人都哈哈哈大笑起来。

    李世民也尝了一口。他向来听劝,因此只是一小口。酒液入口的瞬间顿时在口腔中引爆出一股辛辣,如同火焰燃烧,但很快的,这股辛辣味道就消失了,他能感受到不同的滋味交杂在一起,先是带一点点微酸,然后又是一点点的甜,以及充盈于其间的粮食的香气。

    这些复杂的味道,最后统一于一种绵绵的醇和感,从口腔一直到肺腑,都觉得温热舒适起来。

    他忍不住喊了一句:“好酒!的确是好酒!”

    其他人这会儿也已经尝过了,醒过神来了,纷纷拍腿赞叹。

    李道宗眼睛发亮,看向李孝恭,感动莫名:“大堂兄,你对弟弟们实在是太好了!”

    这么好的酒也舍得拿出来给他们尝尝,不知道这酒大堂兄还有几坛?他能不能待会儿顺手拿一坛走啊?

    李神通露出陶醉的表情:“的确是霸道,好酒。真没想到江南之地竟然还能酿出这样的好酒!”

    所有人都看向李道玄:“暴殄天物!”

    李道玄刚咳完:“”

    李世民饶有兴趣的问李孝恭:“不知这酒叫什么名字?”

    “太子,实不相瞒。”李孝恭道,“这是小儿崇义一位好友自酿的酒,他尝着好就给我送来了几坛,至今还没取名呢。”

    李世民心里痒痒,摇了摇杯中澄澈的酒液,又闻了闻它的香气,沉吟片刻后道:“此酒澄明,毫无杂质,如同山中清泉,不如就叫寒玉浆,如何?”

    李道宗摇头晃脑:“后园凿井银作床,金瓶素绠汲寒浆。好名字!”①

    “能得太子殿下亲自为其取名,是它三生修来的荣幸。”李孝恭拱手道,“我待会儿就给崇义写信,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辈分最高的李神通忽然问道:“崇义就这样待在江宁县,你不把他召回来?”

    李世民也看向李孝恭。

    李孝恭心中一笑,这不就来了吗?

    他忙道:“崇义在之前被我任命为江宁县的代县令,因突厥一事,朝廷繁忙便也忘记指派县令过去。他倒是一直在那儿干着了。而且”他脸上露出苦笑,“这孩子好像在那儿还做了些事情,弄了个砖窑给百姓们翻新房子,貌似做得不错。他写信给我,说他在这件事没做完之前,暂时就不想回长安了。”

    “哦?砖窑?”李世民一听是民生之事,立刻来了兴趣,“大堂兄可否将信给我看看。”

    “有何不可?”

    李孝恭派人去书房取信来,李世民接过来一看。信中,李崇义写了他建砖窑,从北方找来师傅过去,然后让老百姓们以工换砖的事情,又阐述了一番在那儿做这件事的必要性以及现在的进度云云。

    李世民看了后,道了一声好,语气中颇为赞赏:“崇义之举是实实在在的为百姓谋福祉,这才是我们李家的好儿郎!”

    他当即就下决定:“何必让他再顶这个‘代’字,直接让他当了这江宁县的县令,我看也很好。只不过,大堂兄,他可能就不能立刻回你膝下尽孝了。”

    李孝恭笑眯眯的,显然很高兴:“能为朝廷尽力是看得起他,太子可不用担心我,回来也只会惹我生气。”

    李世民哈哈大笑起来。

    然后,他指着信上的一个名字:“周十三郎,这名字听着似乎有点熟悉”

    “礼部侍郎周家的那位十三郎,在润州屯当录事。”李孝恭道,“这寒玉浆就是他酿的,也是位少年英才。”

    李世民心中一动,从脑海里翻出了这个名字,他拍了一下桌子:“我想起来了!之前司农寺还为他的江东犁请功,原来是他!”

    没想到这个周十三,不仅本职工作搞得不错,还会酿酒!而且从李崇义信上看,让他开砖窑也是周十三的主意,这小子,可以啊。

    “大堂兄可知江东犁一事?”

    “我不知情,不过崇义在信中曾经提到过,的确是很不错的东西。”江东犁出来的时候李孝恭已经启程回长安了,他并不是很清楚。但是提到周十三他倒是想起了一件趣事可以分享,对殿中众人道,“这位周十三郎其实还不如他的夫人徐四娘在那边来得名气大。”

    徐四娘开腹取胆的事情,连他都是听过的。

    他将此事一说出来,殿上众人都错愕万分。

    “这世间竟然真有华佗神术?还是一个女子?”李道宗很怀疑这件事的真假,“莫不是又是民间装神弄鬼这一套?”

    其他人也都觉得不可能,纷纷摇头表示不信,比刚才还要激烈。

    李世民也兴致勃勃:“大堂兄可是亲眼所见?”

    “剖腹取胆一事我并未亲眼所见,但崇义却是真实被她救过的。”李孝恭笑道,“况且,就连孙思邈孙道长如今都在周家待着,与她切磋医术!崇义在信中说,后来徐四娘也去了江南一些世家施展医术,并且极受欢迎,想必的确是神医了。”

    “孙思邈!”

    “孙仙长?”

    大家又是一阵震动,顿时觉得徐清麦的医术有了可信度,然后立刻开始起了小心思。

    李道宗道:“殿下,如此医术,得召唤来太医院啊!”

    李道玄也忙不迭的点头:“或许孙仙长也愿意跟过来了呢?”

    李世民心动了。

    世间良医难寻呐!谁也不会嫌弃太医院里医术高明的大夫多!况且,女医本来就少,他想到了自己府上的女眷,还有至今依然卧床的姐姐

    他开口道:“等魏徵回来,确认过江南那边的事情,再召”

    他的话被李神通打断:“我的殿下!还等什么?先把人召来,再来确认不也可以吗?”

    李世民眼前一亮:对啊!还可以这样做。

    他爽朗的笑道:“那就依叔父所言,先将那周十三和徐四娘召回来再说。”

    他现在对这夫妻俩的兴趣是越来越大了。

    李神通加上一句:“让他们多带一点酒来!”

    李世民觉得好笑,敢情是为了这个啊!他故意板起脸来:“叔父,你现在年纪大了,这么烈的酒,少喝一点”

    然后一边在心中暗想,嗯,是得让周十三多带点酒回长安,大堂兄这里几坛酒,实在不好意思伸手要

    周自衡从东山渡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周天涯早就进入到了甜甜的梦乡。

    徐清麦躺在榻上,头枕在边缘,将长长的头发垂下来。

    她刚洗完头发。

    若是让徐清麦现在选在古代最不适应的事情,第一是如厕,她无比想念后世的抽水马桶,第二就是洗头了。这边女人的头发本身就很长,又没有吹风机,于是洗头就成了一件奢侈的事情。

    她在春巡的时候发现很多妇人可能好多天才洗一次头,尤其是冬天,她们可以就洗一两次头,甚至是完全不洗头。因为烧水是需要耗费柴火的,而柴火是一项很重要的资源,根本舍不得专门把它用于烧热水,往往只是在取暖或者是做饭的时候顺带着烧一壶。还有就是,头发不容易干,冬天一遇寒风就可能感冒甚至是演变成肺炎。

    于是,索性不洗。

    稍微讲究一点的会往自己的头发上抹头油,掩盖住异味,也固定发髻。

    但是,徐清麦受不了!

    进入到夏季之后,她几乎每隔两天就要洗一次头。好在,现在家里的人手足够,银钱也足够,她就算是想要天天洗头也不过分——在东山渡口那晚后,他们又给家中增加了两位护卫,一位厨娘,一位杂役,薛大和薛嫂子终于可以从那些繁琐的事情脱身出来了。薛大管理护卫和花园,照顾家中车马,薛嫂子管理厨房和卫生,帮助阿软照顾周天涯,阿软还管着家中的库房,至于随喜,一如既往的跟着周自衡跑腿。

    人员都到位之后,徐清麦立刻就觉得生活真的不一样了。

    就好比她说要洗头洗澡,立刻就有热水,不用像以前那样可能还需要等上一段时间。她与周自衡回来得晚了,厨房里也随时有温着的饭菜和点心。有的时候要外出,也不用担心将周天涯留在家中,只有老幼妇孺了。

    徐清麦充分的理解了以往政治书上“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这一句话。

    她懒懒的趴在榻上,任由一头青丝如瀑布一般倾泻在榻外,脑子里在复盘着今天在知春阁诊断的病例。这段时间她恢复了之前的日常:

    早上练五禽戏,然后再在院子里跑上几圈,还增加了一个举哑铃的力量训练。那哑铃是在铁匠铺定制的,真正意义上的举铁。周自衡也加入了进来,他练完五禽戏之后跟着薛大学习一些基础的拳脚和刀剑动作,想来都是被东山渡那一夜给刺激到了。

    上午,她去知春阁坐诊,照例是每天十个病号,门外等待着看诊的病人队伍越来越长,现在都需要提前一个礼拜去等号,成功的将后世的预约制度在这个时空里推广了。下午,便是她给刘若贤还有新收的学生莫惊春上课的时间。

    只有晚上,才是完全属于自己的闲暇时光。

    徐清麦自己对此的评价是,生活已经达到了封建特权阶级的最低标准,但日程节奏依然停留在后世996的社畜阶段,非常割裂,但是也非常的充实。

    在她旁边,周天涯趴在榻上,脸贴着自己的专属小枕头,小屁股翘起来,睡得正香。

    周自衡进来之后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幅场景。

    他笑了起来:“从古至今的小宝宝睡觉好像都是这个姿势,看来人类的进化之路还很漫长。”

    他戳了一下周天涯的脸,对方毫无动静,他有捏了一下她的小鼻子,对方依然毫无动静。

    徐清麦翻了个白眼:“好玩吗?吵醒了后更好玩。”

    周自衡立马乖觉的收手,然后用特制的小栏杆将她围住,免得滚落到榻下。如今,这张榻已经变成了周天涯的睡床,周自衡成功的攻占那张雕刻有鸳鸯荷花的大床,获得了一席之地。

    他又拿起旁边的干毛巾,小心的给徐清麦擦拭还稍微有点湿气的头发,一边和她讲今天和魏徵在东山渡那边见面的细节。

    徐清麦有些遗憾:“就离开了呀?我都没和他说上话。”

    “以后会有机会的,”周自衡微笑道,“指不定咱们什么时候就要回长安了。”

    徐清麦算了算:“他回去如果脚程快的话,满打满算也需要半个多月。再等朝廷走流程,就算它半个月吧,然后等公文慢悠悠的到咱们这儿那应该是九月十月的事情了。”

    周自衡赞同:“不急,早着。”

    他们没想到的是,从长安来的内侍此刻已经在路上了。

    “咱们不会一直要在长安待着吧?”徐清麦问道,有些不舍。

    这里好不容易建设得那么好,有了家的感觉,而且几个工坊都在这里。

    周自衡也舍不得,他对这里的感情或许要比徐清麦还要深。这家里的一桌一椅,还有东山渡那边的全部规划,都是他亲手做出来的。

    “应该也不会那么快就让我们回去吧,”他乐观的想,“说不定只是来旨封赏一下呢。啧啧,赵屯监估计要乐上天了。而且,就算是回,肯定也不久待。我还一堆事儿要等着去做呢。”

    挖沟渠、明年尝试种双季稻、酿新酒、造玻璃

    虽然他很想去看看现在的长安,这座如今全世界最宏伟的都城是什么样子,再看看千古一帝李世民是什么样子,但不代表他想要在长安一直住下去。

    想想长安城中周家那一大家子人都够烦的了。

    提到家人,徐清麦手撑着从榻上坐了起来,身上轻盈的夏衫向一边滑落,露出圆润的肩头,如玉的肌肤在烛火的光晕下闪着光。

    徐清麦从旁边拿来一封书信给他道:“徐家人给我来信了,我看这信里的意思是徐五郎似乎撞上什么事了。”

    徐五郎是她的弟弟,而她还有一个姐姐徐二娘。

    周自衡接过这封信一看,是徐二娘写的。信中主要是关心徐四娘这个妹妹在江南过得好不好,然后说了一下自己与徐四娘母亲的近况。最后说母亲想为徐五郎定一门亲事,但徐五郎似乎并不热衷,而且三天两头往外跑,行踪神秘,她有些担心云云。

    “我记得你这个姐姐好像挺靠谱的。”周自衡回想起来,是一位性格泼辣做事很爽利的女子,可以说之前徐家就全靠她撑着。

    徐清麦点点头,想起徐四娘的那位姐姐,颇有几分怜惜。

    “那你先写信去问问她徐五郎现在的情况如何吧。更详细的事情也只有等到时候我们回了长安后再说。”

    “我已经写完了。”徐清麦收回信,又趿着薛嫂子给她做的手工拖鞋,一边将那封信放回了自己的妆奁匣子里,一边问:“你那边怎么样,周家给你写信了吗?”

    周自衡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自从上次我写信去骂他们鼠目寸光、目光如豆之后,就再也没有信了。”

    他知道周纯那位当礼部侍郎的大伯将自己的女儿嫁入了齐王长史家之后,就忍不住气写信回去了,在信中言辞犀利的将他们的眼光讥讽了一顿。

    他这样做一是真的很生气,一是也防备若是周家到时候出了事别牵连到自己。如今想想,的确是唏嘘,这才过了多久,齐王就轰然倒台了,长史应该也没逃过清剿。只是可怜了他的那位堂妹,不知道近况如何?

    “不说这些扫兴的事情了。”周自衡一把将徐清麦拉入到自己的怀里,轻盈飘逸的襦裙好似蹁跹得蝴蝶。

    徐清麦被他吓了一跳,锤了他一下:“你干嘛?”

    他从背后环抱住她,下巴抵住她的肩颈处,说话时气息扑在她裸露的肌肤上,让原本就热的温度似乎又上升了一点。

    “当然是春宵苦短,打算早点睡觉啦。”

    他双手稳稳的抱住她,向床铺走去,从窗外吹进来的微风拂过垂下来的轻软衣衫。被放下来的绞绡纱帐将床铺笼为一方小天地。

    只听得有轻轻的暧昧声音传来:

    “你现在可以啊,抱得很稳嘛,不枉早上起来练了那么久。”

    “我还有更可以的,要不要试一下?”

    “啊呸!”

    床帐外的蜡烛无声的燃烧着,偶尔爆出一两颗灯花来,直到有细白手臂掀开纱帐,徐清麦探出头来直接“噗”一声将它吹灭。变黑的那一瞬间,映出满室的春情

    半个月后。

    在城北的一个小院子里,有匠人正在处理自己刚收上来的蚕茧。

    他将蚕茧泡在温水里之后,又转过身来开始处理之前已经泡好的茧丝,灵巧的手将茧丝抽成细细的絮,然后再将它们捻合成一条细细的均匀的线。

    这时候,就听到了有人在外面敲门,起身打开门一看,却是自己的老主顾徐大夫和她的两个学生。

    徐清麦笑意盈盈:“东西做好了吗?”

    那匠人叹口气:“您的那些个要求也忒麻烦了些,不过,做倒是做好了。”

    他让几人坐在院子内,自己返回去拿了一个木盒子出来:“给,三种不同的线,你看看可不可以?”

    徐清麦打开那木盒子一看,里面满满当当的盛放着一大把丝线,除了颜色不一样,看上去都细而均匀。她的脸上闪过一丝喜色。

    第079章 第 79 章

    这是她一直合作制造手术线的匠人。当然了, 这位工匠师傅本来是专门做琴弦的。

    他细心的向徐清麦解释:“最白的那些是蚕丝做的,稍微黄一点的是羊肠线, 那些花色比较斑驳的是马尾巴毛做的。不过我得先说,马尾巴毛做的可能比较断。”

    徐清麦爽快的道:“没事,我只是想要都做来先比对一下。”

    上次她在这里做了马尾巴毛的手术线,但并不是很满意,然后就提出要不要用蚕丝和羊肠线来做。工匠做琴弦本来就是用这种材料,做起来毫无难度,欣然答应下来。

    徐清麦捻起一根蚕丝的手术线,将它拽了拽,试试弹力,又试了试羊肠线和马尾线。弹力最差的的确是马尾线。

    蚕丝和羊肠本来就是后世常用的手术线材料, 拉伸强度和韧性都够, 尤其是后者还是可吸收线, 只是不知道以现在的工艺还能不能被吸收。不过,在徐清麦看来, 吸收只是其次, 其实这批手术线最大的缺点是不抗菌。

    不管怎么样,比上两批已经好多了, 徐清麦还挺满意。

    跟在旁边的刘若贤和莫惊春也好奇的凑过来看了看。

    “若贤回去之后可以尝试着缝合猪肘了。”徐清麦顿了一下, 想起了自己刚实习那会儿在宿舍用猪肘子练习缝合的过往,“惊春的话还不用急,你先打好基础再说。”

    莫惊春就是之前和他们一起去县衙观摩解剖的小伙儿。后来刘守仁特地来解释了一下,他并不是自己的徒弟而只是在知春堂当药童, 而且为人也很沉稳本分, 徐清麦自然就收了他当第二个学生。

    这段时间暗中观察下来,的确是个做事很沉稳的年轻人, 反倒是刘若贤要更跳脱一些。而且有两个学生的好处是,他们之间会互相形成竞争关系,现在刘若贤听课都要听得更认真了,据说回去之后练习得也要更勤了,生怕自己被后来的师弟赶超。这也让徐清麦很满意自己的决定。

    制琴匠人忽然问了一句徐清麦:“周录事在我这儿定的东西,要不您一并带走吧?”

    徐清麦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声。

    “老师,您没事吧?”

    “没事,没事,呛到了而已。”徐清麦转过头去,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不带了不带了,等我让他自己来取。”

    然后,她带着两个学生落荒而逃。

    制琴师傅摸了摸后脑勺,嘀咕道:“不过是几个小小的浮囊罢了,很好带的啊”

    出了匠人的院子之后,徐清麦感觉自己脸上的热度还没褪去。自从两人开始重归于好之后,周自衡便来师傅这里定制了这种传统的避孕套,因为他坚决不打算再要小孩。

    “古代生小孩太难了,万一遇到什么问题,到时候你又不可能给自己做手术!咱们有周天涯就够了。”周自衡态度坚决的道。

    他并不是丁克,只是承担不起任何有可能失去徐清麦的风险。她对他而言,可比孩子要重要多了。

    徐清麦故意问:“那到时候恐怕会有人说你绝后了。”

    周自衡嗤笑一声:“我是会怕人说的人?”

    徐清麦本来也不想生孩子,同样觉得有周天涯就够了。既然连他都这么说,那自然是从善如流。要是有人到时候说三道四,那也是他们一起去面对。

    哎,也不知道系统商城什么时候可以上架后世的避孕套

    好在两个学生都没有发现她的异样。

    刘若贤好奇的问:“老师,您和师公真的马上就要去长安了吗?”

    “现在还不知道,只是先准备着。”徐清麦问她,有些担忧,“如果要去,你的父母会同意吗?”

    刘若贤嘿嘿笑了两声:“其实我已经问过他们了。我娘虽然有些舍不得,但我阿耶说自然是老师去哪儿,我就跟着去哪儿。”

    徐清麦这才想起,现在的师生关系和后世的完全不一样,几乎就等于半个父母与子女的关系了,像刘神威也是跟着孙思邈到处跑的。这也让她更加感到了一份沉甸甸的责任。

    莫惊春也默默的点头:“我也跟着老师一起走。”

    他是孤儿,自幼被一个落魄的文士抚养长大,那文士已经在数年前过世了,所以他才去了知春堂当药童。如今莫惊春孑然一身,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徐清麦笑起来:“那就行。”

    这几天她与周自衡开始整理和收拾一些东西,以防忽然被召回来不及准备,毕竟这次如果要去的话那会是时间很长的一次外出。

    她最愁的就是两个学生的教学计划。如果他们能跟着自己,那倒方便许多。

    刘若贤问她:“老师,孙道长一起去吗?”

    徐清麦叹口气,摇摇头:“他估计就不会去了。”

    她与孙思邈聊过,孙思邈表示自己就不去长安凑热闹了,不过他也不会回去太白山,而是选择留在江南继续研究玻璃和麻沸散。

    刘神威自然是跟着他。

    “对了,咱们得去铁匠铺看看。”

    在铁匠铺,徐清麦拿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她打开一看,满意的点点头,然后夸赞铁匠师傅道:“你的技艺比之前要更好了,你看,打磨得多好。”

    铁匠师傅扯了扯嘴角:“这得多亏您和周录事两位!”

    这俩客人简直是吹毛求疵,一丁儿细节都要挑来挑去,好在出手大方,不然他宁可不接。

    看着铁匠控诉的眼神,徐清麦讪讪笑了几声,然后将手中的盒子递给刘若贤:“看看,喜不喜欢?”

    刘若贤吃惊的问:“是给我的吗?”

    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套手术器械,比起老师的那一套少了一些东西,但是看着也都很精致。尤其是那柄小小的手术刀,在阳光下泛着银光。刘若贤一下子就被迷住了。

    徐清麦笑道:“对,送给你。你现在也可以自己练习做一些缝合类的工作了。期待你以后可以用上里面的全部工具。”

    到那时,刘若贤必然已经成为了一位优秀的主刀。

    “谢谢老师!”刘若贤抱着那套器械,笑得灿烂,爱不释手。

    莫惊春在一旁有点羡慕。

    “你以后也有。”徐清麦没忘了他,又夸了几句,“若贤胜在胆子大,有想象力。而你的优点是手稳,不浮躁,也是很适合做外科大夫的。回去继续练习绣花吧,用筷子夹黄豆也行。”

    莫惊春重重的点头:“学生知道了。”

    徐清麦满意的看着他俩,拍了拍手:“走吧,我们正好去东山渡,看看孙道长那边怎么样了。”

    孙思邈正在东山渡带着刘神威一起试验自己配出来的新一剂麻沸散。他现在除了教导徐清麦看诊和医书之外,最大的事项就是带着自己的徒弟试验麻沸散的配方。毕竟,玻璃工坊才刚刚建起来,都还没有投入使用。

    为此,他每一个礼拜都有几天的时间住在东山渡这边。

    原本周自衡打算用来避暑的水榭已经成为了他的实验场所——那一晚死了这么多人,大家都觉得有些膈应,完全不可能心无芥蒂的去那儿悠闲度假。

    于是,周自衡又在另一边规划了新的院子。

    农忙之后,镇上的百姓们又闲了下来,开始蜂拥来这儿做工,于是进度一下子就变快了。酒坊、玻璃工坊都已经完工了,在火灾中受损的手工皂作坊也都修复了还扩展了场地,只剩下水磨坊和榨油坊,还有新院子正在建造当中。

    他汲取教训,在外围建了围墙种了荆棘,将这一片团团的围住。还通过李崇义的牵线,找了一些从战场上退下来,人品又靠得住的士伍来做护卫。人越来越多,自然要一个管事的,原本在这儿做监工做得还不错的牙人王一方就顺理成章的上位了。

    王一方乐得如此,监工只是一时的,但管事却是长期的,而且还是贵人的产业。他立刻就把自己的牙人事业给停了,全情投入到自己的新事业里。

    如今,这一片看上去才逐渐开始像个大户人家的庄子,走上了正轨。

    当然,徐清麦觉得,这似乎更像是大唐版的工业园区

    她拍了拍周自衡的肩,戏谑道:“争取做大做强,把东山渡这边建设为具有先进生产力和竞争力的产业带。”

    周自衡环顾一下四周,竟无言以对。

    此时,徐清麦她们乘着牛车慢悠悠的过来,上午的天气还不是特别的热,偶尔白云遮过太阳,便有一丝丝的阴凉。路边的池塘中荷花盛开,有只穿着兜兜的小童在赶着牛儿喝水,顺便采下了荷叶顶在自己的头上玩。

    到了工坊所在,先通过一处有门房看守的大门,然后才进入到了围墙内。

    墙内,几处工坊院落错落有致,相隔不远,范围极大。不过,因为时间仓促,除了原本的小湖之外,并没有什么景致,除了挨着玻璃作坊的一片试验田之外,其他地方都空空荡荡的。

    王一方正琢磨着到时候搞出一点造景,比如种一点竹子,修几个凉亭什么的。按照他的说法,环境弄得舒适一些,这样大家即使干起活来都更有劲儿。

    周自衡觉得他简直是个人才,欣然放权给他去折腾。

    徐清麦先去了手工皂作坊,刚进门就看到两个小男孩儿正在一起玩耍,不过他们并没有打扰到别人,而是在角落里玩着狗尾巴草,折着各种形状,然后互相比谁的更大更好,童言童语,惹人发笑。

    赵阿眉迎了过来,脸上露出笑容:“徐娘子。”

    “这两个小孩儿是?”徐清麦好奇的问。

    赵阿眉笑道:“左边那个是我儿子,右边那个是田翁的孙子。”

    之前徐清麦就说让她可以把孩子接过来一起住,免得母子分离,让人于心不忍。正巧,田翁的妻子在犹豫了一段时间后做了决定,带着孙子过来投靠了手工皂作坊,赵阿眉还给她安排了厨娘的工作。

    两个小男孩都是四五岁的年纪,很快就玩到了一起。

    那两个小男孩察觉到有人看他们,怯生生的躲在了柱子后面。然后,赵阿眉的儿子应该是通过了母亲的眼神认出了徐清麦的身份,便拉着田翁的孙子走了出来,远远的对着徐清麦行了一礼。

    徐清麦笑起来:“真乖。”

    谁不喜欢懂事又有礼貌的小朋友呢?她伸手将两个小孩儿召来,又从随身携带的荷包里拿出两个精致的小坠子,当做见面礼送给了两人。

    “他们俩皮也是很皮的,”赵阿眉拍了拍自家儿子的头:“平时往外面一放就开始撒野,好在现在有围墙,不用担心。不过在工坊里,他们知道不老实就会挨揍,这可不就乖乖的了。”

    小男孩朝着赵阿眉做了一个鬼脸。

    徐清麦看得忍俊不禁,又叮嘱一定不能让他们去湖边玩。

    赵阿眉赶紧道:“您放心吧,都拘着呢。”

    徐清麦和她往里走,看着善堂在这边帮忙的几个孩子,里面就有当时跑去镇上求救的小女孩儿阿莞。

    她又突发奇想:“这么小的孩子老是拘着也不行。或许应该开个小学堂,让人教教他们识字,做人的道理。懂事了自然就知道哪些能做,哪些不能做了。”

    他们这年纪,搁后世还在上幼儿园和小学的年纪呢。

    赵阿眉有些惊喜。

    她是知道徐娘子与周录事爱给人讲学的,但是开小学堂吗?她可从来没有想过自家儿子还有能正儿八经上学学认字的一天。

    徐清麦却是说做就做:“你去附近寻访一下有没有什么读书人,愿意来这儿当老师的。不单单是小孩儿,其实你们也是需要学会认字的。认字的好处可多了去了。”

    她打算在工坊里搞一个学校,白天是子弟小学,晚上就是扫盲夜校……

    赵阿眉张大嘴:“我们吗?”

    她自己认识一点字,在十里八乡都算是很难得的了。

    “对!”徐清麦认真的道,也没有多做解释,“赶紧去找。”

    赵阿眉虽然不懂为什么徐娘子这么看重这个,但本能的知道这东西是对她们有利的,连忙应下,打算晚一点就找王一方去问问。他是牙人出身,人脉广,找他准没错。

    徐清麦安静的巡视了一圈手工皂作坊,大家各司其职,齐玉在教导几个新人,看上去像模像样。在那件事之后,徐清麦给她发了一笔丰厚的奖金,感谢她拦住了冯婶子——如果不是她及时发现并且弄出动静来惊醒了大家,那可能邵东的人就悄无声息的摸过来了,到时候会是什么场面就难说了。

    齐玉拿到那笔钱,高兴极了。

    有了钱,有了夸奖,仿佛就有了底气,齐玉原本的胆怯和讨好型人格虽不说已经完全消失,但比之前好了很多,整个人似乎都舒展开了,看上去精神奕奕。

    赵阿眉还向徐清麦汇报了一下最近的生意情况:“一直不停的有人找上门来,想从咱们这儿直接买手工皂,但是我都让他们去找车马行和陆郎中了。娘子,咱们真的不直接卖给他们吗?”

    徐清麦明白她的意思,立刻正色道:“不,不卖。既然我们和康家陆家签了契,那就一定要遵守契约。你要记住,做生意最重要的就是诚信。毁约或许能获得一时的利益,但绝对会后患无穷。”

    这两个合作伙伴她还是很满意的,从不拖欠货款,而且在南北方都各有人脉。陆存中自不必说,康有德至今还在给周自衡找会造玻璃的工匠呢。

    赵阿眉只是被那些商人开出的高价给迷花了眼,但此刻很快就清醒了过来,她郑重的点点头:“好的,我知道了。”

    没有再打扰她们,从手工皂作坊里出来,徐清麦带着学生去找孙思邈,没想到却看到周自衡正在玻璃作坊旁的试验田里做些什么。

    看到她之后,周自衡欣喜的道:“你快来看!结辣椒了!”

    几个人兴奋的围过去。

    徐清麦看到辣椒叶子下长出来的绿色小果子,高兴的道:“真的哎!”

    这一畦试验田里种的都是辣椒,周自衡种了这东西几个月,已经从一开始的几株发展到了现在的几百株,在微风中轻轻舞动叶片,看上去颇为喜人。

    周自衡雇了农户专门来照看自己这片试验田,隔三差五的就来看一看,对它比对待水稻都上心。

    徐清麦已经在畅想无数佳肴,之前她没敢大肆在系统里兑换辣椒,只能偶尔过个嘴瘾,而且系统里只有干辣椒,没有新鲜辣椒。

    她感叹:“如果真要去长安的话,希望是辣椒收获后。”

    “这可不是我们说了算。”周自衡站起来,青色的襕袍上沾上了少许的泥土,他浑不在意的拍了拍。

    “你刚从甲字屯来?”徐清麦好奇的问。

    “对,也刚到不久。”

    “那边的沟渠开始挖了吗?”

    “八月就开始。”周自衡和她缓缓走在前面,而刘若贤与莫惊春很识相的跟在了后面,“现在就是规划好了位置,然后安排了工期。”

    甲字屯的难处是成年的男丁没有别处多,而且大家收完水稻之后也并不是完全就窝在家里不干活的。有人种了桑树,有人要打理菜地,还要翻地,待到了九月后,屯里还要安排种一波冬小麦。所以必须要一开始就规划好时间和人力。

    周自衡这几天就是在安排这件事,如今已经有了计划。

    正说话间,就来到了原本的水榭。

    孙思邈和刘神威正蹲在屋前的空地上,不知道在看些什么。一行人好奇的凑过去,这才发现他们是在观察空地里用绳子栓着的兔子。

    那兔子看上去迷迷瞪瞪,但是很快又变得生龙活虎,一直往刘神威手上凑,吃他手里拿着的菜叶子。

    刘神威摸了摸兔子的头,看上去有点沮丧:“还是没什么进展,根本就没昏迷。”

    孙思邈倒是很平静,云淡风轻的站了起来:“要真有这么容易的话,麻沸散怎么可能会成为一个传说?还不早就被人给研究出来了?”

    徐清麦好奇的看了看那小兔子:“我怎么觉得比起之前的有进步了?刚开始那眼神看上去就有些愣愣的。”

    孙思邈笑起来:“那应该是被灌药给灌迷糊了。”

    徐清麦:“好吧。”

    孙思邈又蹲下来,拍了拍那小兔子的头,眼神慈和:“今晚给你多加一根萝卜。”

    他向来不赞同用动物入药,自己在医书里就曾经感慨过“虽曰贵人贱畜,至于爱命,人畜一也”,但是现在做麻沸散的实验,还是听从徐清麦的建议捉来了几只小兔子。但是在药材的选择和药量上也极为谨慎,一些药剂配方直接就选择自己喝了,让徐清麦看了心惊胆战,但劝了几次也未果。

    孙思邈有着典型的道家生死观,十分洒脱:“生死气化,顺应自然。如果真因为这个死了,那说不定就可以与道同体了。”

    徐清麦:

    无奈,但是没有办法。

    几人正在讨论最近一批从天竺来的曼陀罗要什么时候才能到,就见到薛大急匆匆的赶来,看上去浑身都湿透了,手里甚至还握着马鞭,显然是一路快马到此然后来不及歇息就找过来了。

    “郎君,娘子,请速速回城!”

    徐清麦看到他这模样,脸色一下变得煞白:“怎么了?是不是小娘子在家中出了事?”

    “小娘子无事。”薛大喘了喘气,这才接着说:“是家中家中来了内侍!说是从长安城中来,带来了太子殿下的旨意!”

    周自衡和徐清麦对望一眼,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震惊:!!!

    怎么来得这么快?!

    江宁城中,周宅。

    内侍笑眯眯的将李世民的手书交予周自衡:“周郎君,太子殿下希望你与徐娘子能尽快启程,回到长安。”

    周自衡谢过之后,接了手书。上面的字龙飞凤舞,最底下的确是盖着东宫的大印。而且护卫着内侍而来的还有几名威风凛凛的玄甲军,这肯定不是假的!

    他和徐清麦都有些恍惚。

    周自衡是纳闷怎么来得那么快,而徐清麦则纳闷李世民什么时候知道了她?为何要单独提到她?

    不过现在也不是追问这个的时候,周自衡恭谨的应下,表示自己很快就会启程。

    内侍又补上一句:“太子殿下还说了,你那寒玉浆不错,多带上几坛。”

    这下,周自衡是彻底的懵了:“寒玉浆?”

    “就是你送予宗正卿的酒,太子殿下已经亲自为其命名为寒玉浆。”内侍笑道,“这可是无上的荣耀。”

    周自衡这才恍然大悟,根源难道是出在这里吗?

    他朝着长安的方向拜谢,心里则嘀咕,本来还想要给它取名为五粮液的,这下没机会了。

    不管两人心中有多少疑问,在安顿好内侍与几位玄甲军之后,便开始收拾行囊准备前往长安。

    几天后,周自衡与徐清麦在亲友们的目送下登上了前往江都的船,他们将在江都换船,一路北上。

    李崇义叹了口气:“没想到反倒是你先回长安了。”

    周自衡微笑:“说不定很快就回来了。”

    李崇义振奋起精神,重重的拍了一下他的肩头:“等到时候,必让你看到一个新的全是砖瓦房的江宁县!”

    另一边,刘若贤和徐清麦也在与大家告别。

    “要听你师父的话,知道吗?”

    “知道了,知道了,娘,你就放心吧。”

    徐清麦也在不放心的嘱咐孙思邈:“您平时试药的时候可千万别再自己喝了,还有,慢慢来,别搞得太累。”

    她像是叮嘱自己的长辈一般,然后惆怅的叹了口气:“您要是和我一起去长安就好了。”

    孙思邈无奈的挥了挥手:“知道了,知道了。四娘不必惆怅,时光如白驹过隙,说不定用不了多久就又能重逢了。你到了长安后,记得去找钱浏阳,我在长安还有几位老友”

    他也叮嘱得很细,徐清麦鼻子一酸,差点要落下泪来。

    孙思邈的嘱咐,她一一应下,又看向刘神威:“刘师兄,就要劳烦您照顾好道长了。”

    刘神威敏锐的察觉到她说的不是刘道长,而是刘师兄,不免露出笑容:“你就放心吧,有我在。”

    周自衡朝着大家拱手:“诸位,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诸位回去罢!说不定年前,我们就会回来了。”

    大家纷纷折柳相赠,然后看着他们登上船。

    船头劈开波浪,将岸边多情如丝的垂柳甩到身后,奋力朝着自己的目的地前进,不多时就变成了天边的一处小黑点。

    岸上的人伫立许久,直到此时才逐渐的散去。

    不远处,传来悠扬婉转的琵琶声,有歌女正在低声吟唱:

    “看这一江春水,看这清溪桃花,看这如黛青山,这江南美景,怎比得上金碧辉煌的长安”①

    第080章 第 80 章

    长安城。

    礼部侍郎, 哦不,原礼部侍郎周礼的宅第, 大门紧闭。一到酉时,附近的府邸中都燃起了灯烛,灯火通明,还时常有丝竹之声传来,十分热闹,但周家却是一片死气沉沉,寂静无声。

    不过,还在两个月前,周家并不是这样的。那会儿,他们府中也是人来人往, 车水马龙, 经常饮宴到后半夜甚至是凌晨, 和现在相比可说是天壤之别。

    直到玄武门之变后,太子与齐王党噤若寒蝉, 从此夹着尾巴做人, 再也不敢做这样高调的事情,生怕被兴义宫注意到。但没用, 周家在安静了一个月之后, 家中的顶梁柱周礼就被削去了礼部侍郎的职位。然后调去了光禄寺,担任光禄少卿。

    礼部侍郎是正四品下,而光禄少卿是从四品上。而且光禄寺听着清贵,却无实权。

    这等于狠狠地往周家脸上甩了一个巴掌, 告诉所有人他们恩宠不再。

    不过, 据说周礼在接到旨意时,整个人几乎五体投地, 感激涕零。毕竟,他还以为他要步自己那位亲家的后尘,死在玄甲军的剑下。

    自此,他更加闭紧大门,不再出门应酬交际,晚上连灯烛都没让点太多,所有的子弟们都约束在家,不许再去外面胡闹,力求让周家在依然还有着稍许动荡的长安城中隐匿下去。

    不过,他的姬妾却开始不爽了。

    “不能出门就算了,怎么连在家听听戏都不行了?”一位颇为受宠的年轻姬妾扯着他的袖子撒娇道,“最近平康坊那家戏班又排了新的《采桑子》,郎君,您就邀他们来家中演一趟嘛!”

    她用年轻的身体贴上周礼的胳膊,扭了几次,以往这一招可以说是无往不利,但没想到这一次迎接自己的却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她倒在地上,捂着自己的脸不可思议的看向周礼。

    “你要是在这府里待不住,不如把你送回戏班,自己去唱吧?”周礼阴森的捏起她的下巴,眼中迸出怒火,“不知轻重的东西!看来之前是把你给宠坏了,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年轻的姬妾浑身发抖,低垂下眼不敢看他,呜咽道:“奴不敢了,不看了,不看了,郎君莫生气”

    周礼用力的将她的脸推开,拂袖而去。

    他走至书房外,来到花园里,心烦意乱,最后脚步一拐,去了正房。

    正房里,他的夫人孔氏正在灯烛下抹泪,看到他进来后有些惊喜:“郎君。”

    她想要上前,却又硬生生的止住了脚步,话中带着几分气:“郎君今日怎么想到到我这儿来了?”

    周礼寻了一张凳子随意坐下,脸在烛火映照下半明半暗,他没头没脑的讲了一句:“今日我遇到了王世兄,他们已经打算搬离长安,迁往庐陵。”

    听了后,孔氏也顾不得置气了,惊惶的来到他面前:“为何要迁往庐陵?太子赦令,不是不再追究了吗?就连薛万彻,也都归顺了兴义宫。”

    “不追究是一回事,但能不能再得到重用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周礼的嗓音带着阴郁,“王世兄直接被削去所有官职,成为了平民,不离开长安等着在这儿被人嘲笑报复吗?”

    孔氏抚了抚自己的胸口,长出一口气:“还好郎君只是被调到了光禄寺。”

    比起来,调职和降一级似乎就不值得一提了。

    “还好好吗?!真是目光短浅!”周礼喃喃道,忽然低声咆哮起来:“谁知道过段时间后,我又会被调到哪儿去?难不成就一直待在光禄寺混吃等死?!”

    周礼是个有追求有野心的人,否则他就不会费尽心机想要与当时的齐王府搭上关系。此时想想自己的遭遇,又想想当时和自己一样压注并支持李渊反隋的武士彟如今已经成为了豫州都督,是手握一地实权的正三品大臣,他就嫉恨得牙痒痒。

    凭什么他能,自己不能?!

    孔氏倒没有他这样复杂的心境,她被周礼提到了伤心事,又开始抹泪:“都怪你,非得让惠娘嫁过去,结果可倒好,成亲还没几个月,就成为了阶下囚。我的惠娘啊,命怎么那么苦啊!”

    周礼被她哭得心烦难耐的闭上了眼睛,最后一拍桌子道:“不是让你将她带回来了吗?”

    惠娘就是他们的大女儿,嫁去了齐王府长史家当儿媳。虽则李世民并未株连太多人,但在前期,他与天策府众人手中有着一张写了几十个人的“锄奸名单”。魏徵曾经在这名单上,但后来被特赦了。但周礼的那位亲家显然不在赦免的范围内——齐王李元吉性情暴虐,做下很多恶行,李世民认为其身为齐王长史,他最亲近的人,不仅不加以劝诫,反倒助纣为虐,不得轻易饶过。

    长史本人在当日就死在了事变之中,他的家眷被下狱,男丁流放到边陲,女眷被没入教坊司,惠娘就在其中。不过,若是娘家人愿意来赎,也可以将其赎买出去。

    周家自然是要把惠娘赎买出去的,如今她已经回到了周家,在一个偏僻的小院子里住着。

    “别哭了!”周礼烦躁的道,“成天都只知道哭哭哭等过几天,先把她送到道观去,当一段时间的女道士。”

    孔氏不可思议的道:“你想要让她出家?”

    “不过是先去道观待几年避避风头,等过几年后风平浪静了自然可以回来。”

    孔氏一想,觉得这也未尝不是办法。只是,她的惠娘为什么就这么命苦啊。

    她刚张开口又想要嚎两句,却被周礼冷冷的瞥了一眼后打断了她:“还有一件事情,二房的十三郎再过不久就要回来了。”

    孔氏原本张开的嘴就变成了惊讶:“啊?十三郎,他不是被送到江南去了吗?”

    周礼冷哼了一声:“马上就要回来了,而且还是太子殿下召他回来的,据说是在那边立下了不小的功劳。”

    周礼虽然被降职了,但人脉还是在的,这事儿还是他的旧同僚告诉他的。他原本就不喜欢自己这个侄子,居然要娶一位市井女子,丢尽了周家的脸。让他去司农寺然后贬到江南就是周礼出的主意。

    反正看了烦,那就打发得远远的好了。

    可谁想到,这侄子却是个刺头,居然敢写信来嘲讽他目光如鼠,真是岂有此理!周礼看到那封信后简直暴跳如雷,恨不得当晚就进祠堂把他的名字从家谱中给踢出去!

    谁知道,一语成谶。

    齐王还真就倒了。

    周礼这段时间待在乌漆嘛黑的书房里悔不当初之时,也会不由自主的想到这封信,这也就让他更加的恼羞成怒。

    自己的政治眼光居然还不如一个年轻人?

    不不不,他绝对不承认这一点。不过是那逆子误打误撞的碰上了而已。

    所以,对于周十三郎受到太子殿下的重视,周礼并没有什么太多的欣喜之情,反倒是厌烦加忌惮。

    “那咱们周家的恩宠还在的呀,”孔氏倒是没有想那么多,她一开始很高兴,但随即又抽了一口凉气,“那岂不是二房以后就要爬在我们头上了”

    周礼恶狠狠的瞪了她一眼:“胡说八道!算了算了,反正你知道有这么个事情就好了。二房到时候要怎么做那是他们自己的事,你不要去插手。”

    什么叫要爬在他们头上了?听了都生气!

    他又交代了几句,原本今晚还想要歇在这儿的,但现在却全无兴致,索性抬脚去了书房。气得孔氏在后面面目扭曲,知道他肯定又是去找他的那些年轻姬妾们了。

    然后,又嘤嘤嘤嘤的哭了起来:她的命怎么就那么苦啊!

    往大房的正院向南走,就是二房住的院落。

    二房的柳氏,也就是周纯他娘,也正在和自己的奶妈妈说话。

    “真的,十三郎就要回来了?”她欣喜的从榻上坐起来,“你没有听错吧?”

    “自然没错,是我听郎君身边的人亲口说的,而且还说十三郎是被太子殿下召回来的。”奶妈妈的脸笑得和菊花一样,“恭喜娘子,以后可就要出头了。”

    “还是我儿有本事。”柳氏兴奋得下来在房间内走了几圈,然后神色又淡下来,“的确是有本事了,翅膀也硬了,非得找那么个女人来恶心我。他若是听我的,娶一个世家女多好,何至于在江南蹉跎那么几年?”

    柳氏恨铁不成钢。

    “十三郎的确是做得不对。”奶妈妈哄着她,“不过娘子,都这么久了,孩子也生了,你就消消气吧。再僵持下去,也不过是和自己过不去。”

    “这是我不消气吗?”柳氏生气的道,“我都忍气吞声没说什么了,还让王婆子去照顾她,结果她怎么回报我的?就撺掇十三郎把王婆子给赶了出来。果然是小家小户出身,知道什么叫做长辈赐,不敢辞吗?”

    奶妈妈可不敢说你派那王婆子去一开始就不是真心想要她去照顾的,一说就会炸。她知道柳氏一向以自己的这个儿子为傲,但没想到却在重要的亲事上面被他叛逆了一回,自此之后心里就别扭上了。

    那位徐四娘简直就成了她心里的一根刺。

    她只能再好言好语的劝着:“何必和她一般见识,反正你是长辈,若真是不喜欢到时候少让她来你面前晃就行了。不必为了她和十三郎搞僵。”

    柳氏重重的哼了一声,又坐了下来:“那能怎么办?只能这样了。哎,不过我儿这次说不定真要出息了,到时候可以再给他寻访几个好女子,当妾也行。”

    她陷入到了自己的幻想中,甚至都开始想要找什么样的。首先,当然是不能忤逆她的。

    奶妈妈想一想也觉得可以,便笑道:“对喽,这样想不是挺好。”

    柳氏看了看外头,园子里就那么零星的几盏灯,看了她心里都觉得不痛快,嘲讽道:“真以为灯烛点少一点别人就不记得你了?掩耳盗铃!”

    转而又得意起来:“等到我儿回来,成了陛下面前的红人,以后看大房还怎么在我面前得意。”

    奶妈妈:“娘子,十三郎是太子殿下召回来的。”

    “有什么区别?”柳氏不在意的挥挥手,“皇上都打算退位了,那太子登基不是迟早的事情吗?”

    自从隐太子的心腹大将薛万彻归顺李世民之后,天下立刻变得安定了起来。李渊见状,知道自己大势已去,便在裴寂、萧瑀等臣子的劝说下准备退位给太子李世民,自己则当个清闲的太上皇,如今礼部都已经在准备登基大典了。

    柳氏又想了想,只觉得神清气爽,好似周十三郎一回来就能立刻加官进爵似的。

    她对自己的奶妈妈道:“你明日将那王婆子找来,我得问她一些事儿,十三郎在江南待了那么久,恐怕喜好也有所改变,我得先准备起来才是。”

    奶妈妈欲言又止,她老觉得王婆子被送回来一事有点蹊跷,但是又看不出什么,加上柳氏的想法也是好的,便也笑着应了下来。

    而此时,被周家人所惦记着的周自衡与徐清麦正在扬州逛花了眼。

    扬州在隋朝的时候称江都,杨广极喜欢这里,出于避讳便改名为江都,但隋都已经成为了前隋,这种避讳自然也就没必要,于是扬州又成为了扬州。

    他们从燕子矶一路坐船到了京口的西津渡,然后又换船横穿长江来到了扬州的瓜洲渡,体验到了“京口瓜州一水间”的感觉。①

    在扬州,他们要换大船,沿着大运河一直北上到洛阳,然后从那里进入黄河,最终到达长安城边的渭水。

    这是最舒适安全也最快速的一条线路,可以避免陆地上的颠簸以及荒无人烟之地。从这个角度来看,隋炀帝开凿大运河的确是造福后世。

    他们在扬州要待两天的时间才能等到去往洛阳的船只,这两天自然要好好的去逛一下这座被隋炀帝钟爱又压榨无度的城市。

    “哇~~~”徐清麦抱着周天涯,靠着酒坊三楼的窗户,发出了惊叹,“我觉得我就像是进了大观园的刘姥姥,和没见过世面似的。”

    周天涯待在妈妈怀里,睁着扑闪扑闪的大眼睛,好奇的看着这陌生的景色,然后学妈妈说话:“姥”

    她现在已经有了说话的意识,开始会偶尔蹦出一些单字了,而且也能蹒跚着在地上走两步。这时候就看到她指着街上一个有个卷卷头发的胡人道:“咩,咩”

    徐清麦当机立断的捂住她的嘴:“周天涯,别乱说话。”

    周自衡在旁边笑得一抽一抽的,连阿软随喜和薛嫂子等人都忍俊不禁。

    之前周天涯在东山渡见到了羊,然后就学会了羊叫声。昨天她下船后在渡口看到了几位胡人,忽然就指着人家“咩,咩”的叫唤起来。大家都一头雾水,周天涯都快急哭了,最后还是阿软心中一动,问:“小娘子是说那人头发卷卷,像是咩咩?”

    周天涯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郑重的道:“咩咩。”

    她是不会看错的!

    周自衡逗她:“别人是咩咩,那你是什么?”

    周天涯这时候已经能够懂得一些问话了,拍了拍自己的小胸脯,口齿还有些不清:“兔!兔!”

    “小兔子吗?”周自衡啧一声,皱起眉,嫌弃这个不好,然后开始向她灌输,“小兔子不好,只会蹦蹦跳跳,一下子就被人抓住了。听阿耶的,你以后要当老虎,就没人敢欺负你了。”

    徐清麦看父女俩在那儿和打哑谜似的交流得很起劲,索性把孩子交给了他,自个儿继续看着扬州的市井容貌。

    他们现在所在的是扬州城中最大的酒坊,不单单是酒坊还是食肆,足足有三层楼高,整个江宁县都找不到这么高的建筑。他们现在就在三楼,从窗口可以眺望到近处的长江,以及远远的瓜洲渡,许多航船停泊在那儿。

    徐清麦这个地理盲直到这时才知道,原来不仅仅是江南这边的货物需要通过大运河运到西北和北方,就连蜀地的货物也是顺着长江直流而下,先到扬州,再行北上。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外国的商船在此靠岸,大食、波斯、朝鲜、东瀛、狮子国、天竺、林邑、安南,等等等等,所以,这座城市里经常能看到成群结队的外国人。

    头发卷卷、眼睛碧绿的是波斯人、有着典型雅利安人特征高鼻深目的天竺人、体黑瘦小的狮子国人看得徐清麦眼花缭乱。

    显然,这座城市经过几年的休养生息之后,已经逐渐恢复了过往的歌舞升平,钱货流畅,并且更加的欣欣向荣。

    她再换一个方向,看向扬州城内,细看便能看到在茂密树荫下水道纵横、帆樯林立,许多座石桥连接两岸,无数小舟在河道中穿行。这是一个舟船比车马还要更多的地方。和更有士族优雅气息的姑苏相比,这里似乎更市民,也更商业一些。

    “简直就是古代版威尼斯”徐清麦喃喃自语。

    周自衡挑眉:“比威尼斯可美多了,威尼斯后来水都臭了。”

    让他大失所望。

    他兴致勃勃的道:“待会儿我们去逛一下这边的坊市,肯定很有意思。”

    聊着的时候,小二过来了。

    “客人要点些什么?”

    “可有特色菜推荐?”

    “那可多了。”小二眉飞色舞的介绍,“最受欢迎的莫过于缕子脍,用新鲜的鲫鱼和鲤鱼切成细丝,再加以碧笋和菊苗做成,鲜美极了。”

    周自衡听着很感兴趣,刚想说要不就来一份,却听徐清麦问道:“可是生鱼?”

    小二点了点头:“既是脍,自然是生鱼。”

    “那就不要了。”徐清麦果断的拒绝。

    淡水鱼生吃,得寄生虫的风险太大了,即使是后世也有治不好最终身亡的。周自衡这才想起来,时人管生鱼片一类的就叫“脍”。

    小二一愣,琢磨这位客人可能是不喜欢生食,他摸了摸脑袋,有些为难:“客人若是不喜生食,那本店还有一道受欢迎的菜,糖蟹恐怕也是吃不了的。”

    周自衡知道这个,康有德和他聊起各地美食时就极推崇糖蟹,说是隋炀帝爱吃得很,而且到现在都依然是送往长安的贡品。用糖腌制,咸、甜、鲜,非常美味。

    不过,没必要因为一道美食而冒风险,他遗憾道:“我等的确是不喜生食。不如将那肥蟹直接清蒸,端上来,再配一点酱汁即可。”

    “好嘞!”小二立刻应下,然后推荐道:“客人可想尝试一下新的吃法?”

    周自衡来了兴趣:“什么新的吃法?”

    “叫炒菜!”小二兴高采烈的道,“据说是从石头城那边传来的,是之前李大都督最喜欢的吃法!用铁锅炒出来的菜香极了。”

    周自衡:

    你别乱说啊,什么石头城?而且李孝恭什么时候吃过他的铁锅炒菜!流行开来的时候他都已经回长安了!他儿子倒是很喜欢吃。

    徐清麦噗嗤一笑,在小二就要陷入到懵逼时立刻道:“行,那就炒菜,你上几个特色菜吧。”

    又点了些别处难见到的,什么酒酿饼、菰米饭,给了打赏,才让小二开心的退下去。

    周自衡失笑摇头:“看来,无论什么时候,哪个地方都喜欢给自己脸上贴金。”

    就像是后世那些小店里面经常贴个美食故事,非得要把自己卖的东西和乾隆扯上一点关系才行。

    虽然没有吃上缕上脍和糖蟹,但这顿饭也称得上是美味。厨师的功力的确不错,炒得像是有多年功底,几道菜火候合适,可圈可点。

    周自衡很满意:“你看,我就说群众的智慧是伟大的,说不定没过几年,清炖狮子头、软兜长鱼、文思豆腐这些菜就出来了。”

    随喜闻言,惊讶的张开嘴:“狮子头还能清炖?”

    周自衡和徐清麦对望一眼,哈哈大笑起来。

    吃完饭,又去了扬州的坊市。这里的坊市和江宁县的市集和草市完全不一样。徐清麦觉得更像是一个巨大的以行业来归类聚集在一起的购物市场。接近上千家商铺与货栈,分门别类,一条街就是一个行当,比如有专门卖香料的香料街,有专门卖布的布帛街她眼花缭乱。

    她在前面看,周自衡觉得人多怕有拍花子的,便自己抱着了周天涯,薛大等人簇拥在他身边。

    随喜逛了一会儿后撇了撇嘴:“还是不如长安的东市与西市。”

    阿软没去过长安,低低的问他:“长安的坊市比这个还大?”

    “那当然。”随喜骄傲的道,眼中闪着光,“长安的东市西市云集了全天下的商人,你想要买什么都能买到,这里还达不到长安一半的规模。”

    这时候已经有店家听到了他们俩的对,阿软紧张的扯了扯随喜的袖子。

    没想到,那店家只是呵呵一笑:“客人没说错,扬州的繁华和长安比还是有些差距的。那可是长安啊!老朽去过一次,至今难忘。”

    徐清麦挑眉,她脑海里当然有着关于长安城的很多记忆,但因为没有身临其境,所以感触不深。如今看到店家怀念的模样,才深觉长安在大唐百姓们心中的地位,绝对是不一样的。

    他们买了许多香料和种子,还有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这才尽兴而归。

    又待了一天后,终于有船了。

    站在瓜洲渡的码头上,徐清麦看着眼前的大船,也忍不住发出了“哇哦”的声音。
图片
新书推荐: 天幕直播我谋逆篡位 要怎么分清三胞胎 大学生牛马在兽世养崽爆红[直播] 刀剑太爱我了怎么办 成神,从龙巢开始[西幻] 匹配的omega老婆是猫猫(星际) 投资返现,千亿神豪[快穿] 热血运动番!但阴角 开在高中门口的小饭馆[美食] 真少爷回山里种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