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若他没有走火入魔, 或许阿染还会戒备,但一个走火入魔的家伙,不过是强弩之末。
大不了拖一段时间,他必死无疑。
阿染话音落地, 又再次与他交锋, 沐人九提着长鞭跟上, 姜十一握着红缨枪,与白玉一起加入。
四个人, 四个方向, 围着林知霄大战。
双成重伤匍匐在地, 余焕坐在地上,手摸着软剑, 见他们五人打得凶悍异常, 感叹:“真可怕,走火入魔后果然更可怕。”
萧和青睨了他一眼:“你不去帮忙?”
“累,不去。”余焕理直气壮瞪他,“你不是也没去帮忙吗?”
这就有点不讲道理了。
萧和青不会武功, 上去也帮不了忙。
萧和青收回视线,不再搭理他, 抬头看向战斗中的四人, 之前不敢靠近林知霄, 现在对方走火入魔, 攻击会变强, 但也有了一个致命弱点,那就是吸收内功越多, 越加快死亡。
所以他们才敢都扑上去,与他缠斗。
——拖, 眼下最好的方式。
不过,林知霄显然也知晓,攻击格外凶猛,欲要提前杀死他们。
萧和青突然扬声道:“林知霄,我们看到了你写下的真相,姜长安已死,你是当初唯一的幸存者,要是你杀了我们,真相就再也没人知晓。”
林知霄一顿。
但随即继续攻击,眼神依旧猩红,遮掩住全部情绪。
“姜长安当初帮你报仇,又放你一命,你是不想被天下人嗤笑,所以不敢让人知道,你修炼了夺魂吗?”萧和青声声质问。
他们揭穿他的身份,他才会走火入魔,萧和青知道,这必然是一个突破契机。
林知霄咬牙切齿:“大将军七罪,‘不道’不过是其中之一,就算真相公之于天下,他也是罪人!”
所以,不必揭开他的丑陋,还不道罪真相。
阿染眼神一冷,退后一步,擦掉嘴角溢出的鲜血,再次扑上去,攻击变得越发凶猛。
“嘭!”
刀刀凶悍,逼得林知霄一退再退。
“不要装傻,你口口声声大将军,说明还敬仰着他,自然了解他的为人,不道罪非真相,其他罪又有多少是真的?你会相信?”萧和青继续逼问。
匾额之后,那句“盼真相得见天日,还大将军清白”以及“怒之、愧之、悲之”,足以说明林知霄的态度。
他的动作一顿,阿染却依旧步步紧逼,打得他节节败退。
林知霄咬紧牙关,猩红着眼睛反抗,随即扭身扑向萧和青,全力攻击,“住口!你住口!”
白玉挡在萧和青面前,沐人九长鞭缠住林知霄,阿染再次攻上去。
他越是疯狂,萧和青就越是要说:“姜长安七罪,我们已经查到其四,皆是伪造,你莫要再自欺欺人,更不要给自己找理由。”
他冷笑:“我很好奇,你兄长死于夺魂,你痛恨这门邪功,为什么又选择修炼夺魂?”
“你懂什么!”林知霄爆喝,内力爆发,将沐人九挥出去,又死死抗住阿染的长刀,“段元立那老狗,派了无数人追杀我,那十年,我多少次生死一线,武功修炼起来太慢,终究只有夺魂才能让我武功大成,活下来!”
内力翻涌,夺魂拉扯着其他人的内力,削弱他们,强大自己,而走火入魔的状态让他处于爆炸边缘,越发癫狂。
阿染猛地后退,内力被拉扯,五脏六腑具痛。
“嘭——”
周围,沙石漫天,他面目狰狞,“他们逼我说出夺魂功法,我没了眼睛、没有手臂,身体千刀万剐,我要是有姜长安的武功,怎么可能被人欺负?!”
萧和青眉头一皱。
段元立想要夺魂功法?他拿到了吗?
林知霄抬起仅剩的手,将卧在海边的巨石吸起来,一只眼睛赤红,一只眼眶空荡荡,越发诡异——
“所以,我用在云中门习得的夺魂杀了追杀者,彻底逃离,我也想好好修炼,但太慢了,夺魂……夺魂才最适合我!”
没有体会过用夺魂掠夺他们内功的修炼速度,就不会觉得自行修炼有多缓慢,而一旦使用,时时刻刻诱惑着自己走捷径,再也不能停止。
谁人能阻挡?
他举起石头,看着他们,眼神森森:“我没错!”
眼眶的猩红已经爬到眉心,七窍在流血,他咬着牙,愤怒而悲凉:“夺魂是化他人内力为己用,但凡使用,中途停止必遭反噬,回不了头,我停不下来,我只是想活,我没错!”
夺魂修炼后,难以停止,只能吸他人内力,吸功过程被打断,又会遭反噬,只能一口气将人吸干,索人性命。
他为了自己,停不下来。
余焕面色大变,腾地站起来,“不好,他要同归于尽!”
阿染几人后退,满脸防备。
萧和青没动,反而盯着他仅剩的眼睛,声音冷静:“生死一线,你用夺魂,用一切方式逃离都没错,但是,摆脱危险之后,来到淮乡,彻底安全,你依旧修炼夺魂,害人无数,那便是错!”
他杀害他之人,没错,那无辜之人呢?
夺魂难停,他还要害多少人?如今已逐渐疯魔,未来彻底沉沦,又会如何?
萧和青一字一句:“你说你修炼太慢,林知霄,你忘了自己是为什么在极短时间成为二代弟子,探知到云中门真相吗?”
林知霄愣住,随即身体微微一晃。
他恍惚中突然想起——
当年,他凭借的是天赋极佳,方得云中门看重。
如果他都觉得修炼太慢,那这江湖大多数人,岂不是更觉得慢?
萧和青又道:“我之前没想明白,刚刚才猜到为什么你会知道云中门地牢,为什么姜长安能将云中门灭干净……因为你,你没有放过任何一个地方、任何一个人,包括地牢。”
那样痛恨云中门、厌恶夺魂的林知霄,不愿留下任何一个修炼夺魂之人的林知霄,十年后,修起了夺魂。
萧和青轻叹口气。
他相信当年的林知霄有一颗赤诚之心,侠肝义胆,嫉恶如仇。
但多年过去,历经悲苦,当年的屠魔少年,终成恶魔,成了自己当年最痛恨的人。
“不——”林知霄面目越发狰狞,在七窍流血中嘶吼,“我没错,这世道容不下侠义之人,大将军灭夺魂,却被判不道罪,姜家满门被灭!只能以恶制恶,才能好好活着!”
“我没错!”
石块开始出现裂隙,强大内功不断从体内传入巨石,巨石震荡,众人面色大变,纷纷后退。
白玉带着萧和青,沐人九提起双成,急速远离。
他想同归于尽!
阿染望着他。
这世间的恶除不干净,有人本就是恶,有人早前嫉恶如仇,可后来历尽千帆,也选择了恶。
她在此前曾动摇过,但这一刻,望着癫狂的林知霄,突然无比清醒。
十三年前的姜长安灭云中门,除夺魂,没错,留下当初是善的林知霄,也没错。
十三年后,林知霄携夺魂卷土重来,依旧不意味着当初是错。
姜长安死了,还有姜阿染。
假如姜阿染死了,还有其他人。
二叔,你会后悔吗?
沐人九退开后,发现
阿染还站在原地,面色一变,便要上前去带她离开,萧和青摇摇头,阻止他:“再等等。”
她的意志曾被动摇,如今又在重塑。
沐人九顿住,紧紧望着阿染。
阿染低低笑出声,姜长安已经死了,没人知道他是否会后悔,便是她姜阿染也不能替二叔说。
但她知道自己。
阿染轻声道:“我不后悔。”
——不后悔当日以杀名除佛度寺金不坏,也不后悔今日,灭十三年前最后一个会夺魂之人。
今岁震颤,庞大的内力在她体内翻转,飓风吹起衣袂与青丝,她抬头,手指擦过今岁,紧紧盯着即将爆发的林知霄。
随即,她脚往后挪动一步,用力蹬起,长刀由上而下,狠狠劈砍而去。
这是勘破迷障的一刀,这是清醒的一刀。
“林知霄,修炼邪功夺魂,三年作恶,害死无辜之人无数,邪功已成,你如今,该死。”阿染声音平静冷厉,却又坚毅异常。
长刀之下,碎裂开正要飞射而出的碎石被刀气震荡,窸窸窣窣往下落,庞大的冲击掀起飞沙,海水动荡。
阿染死死压着刀,面色苍白,嘴角不断溢出鲜血,眼神坚定。
“噗——”
林知霄喷出一口血,抬头盯着阿染。
她那双杏眼坚韧又熟悉,血雾之中,她彷佛穿上红衣,变成那个记忆中让人敬仰的身影。
他当年对他说:你虽是云中门人,却未曾修炼邪功,你走吧,以后好好活着。
她如今对他说:三年作恶,邪功已成,害死无辜之人无数,你如今,该死。
林知霄彻底呆住,眼中的红色倏地褪去,夺魂内力断裂,反噬五脏六腑碎裂,被举起的碎石全部落下,伴着刀光,将他彻底击败。
林知霄砸在地上,刀口鲜血淋漓,他已七窍流血,什么也看不清,但那只眼睛却死死盯着阿染方向。
他无声张嘴:你是谁……
你是谁?
为什么他会在她身上,看到了那个红衣少年将军?
阿染,刀客阿染。
林知霄一震,身体颤抖。
他想到十三年前,姜长安灭了云中门,放他离开时,挺拔的身影弯腰,捡起沙滩上的漂亮贝壳,拍了拍泥沙,带血的冷厉面上露出笑容,小心收起。
他问:大将军,这是?
【带回去给我家阿染,她还没见过海呢,她是这世界上最可爱的小姑娘,我想把一切好的都给她。】
少年将军握着刀,大步离开,红色披风翻飞。
林知霄浑身上下都在颤抖,他张了张嘴,说不出一个字,阿染也被林知霄强大的内力掀翻在地,撑着刀缓缓站起来,朝他一步步走来,脚步踉跄。
血沿着刀面,缓缓流下。
林知霄抖动的手从怀里取出用鱼皮好好包裹着的东西,递给她。
阿染疑惑,仔细看了看,见没有诈,才伸出手接过。
林知霄扯了扯嘴角,声音艰难沙哑:“我对不起大将军……”
姜长安放他离开之时,怎么会想到,十三年后,他在修炼夺魂呢?这样的邪功,终究因为他,没能断绝。
他伸出手,抓着阿染的手腕,从喉咙挤出一句:“夺魂……还有人、还有人会,当初我、我为保命,说出了夺魂功法,我有罪!”
此刻,他的脸上终于出现懊恼与后悔。
他错了,只是一直不愿意承认。
萧和青扶着阿染,皱眉:“是谁?”
这邪功,竟还没断绝!
“段元立,只有他、让人、让人追杀我。”林知霄的手缓缓松开,声音越来越小,“大将军、大将军的不义罪,与、与姜……”
他的手无力垂下,合上眼睛。
众人一愣。
死了?
他最后那话是说姜长安的不义罪与姜什么?他到底还知道什么?!
阿染推开了萧和青,抓住无力垂下的手,内力全部灌入林知霄体内,长刀扎进他的身体,又掐住百会穴。
林知霄倏地吊住一口气。
阿染眼神凶狠,咬牙切齿:“我生平最讨厌话不说完就死,你先说完再断气!”
林知霄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只能无声张合。
萧和青紧紧盯着他的动作,眉头一皱,“不义罪,与姜玉楼有关?”
他读唇语便是这个!
林知霄动了动手指,点头。
阿染又问:“你怎么知道?”
林知霄试图开口,然而终是没了清醒,吊着的这口气也已支撑不住。
阿染将百会穴掐得更用力。
萧和青握住她的手,摇头:“没事,他怎么知道的不重要,有线索就行。”
不义罪是姜长安战前斩杀凉州布政使司柳宽一家,之前他们毫无线索,如今林知霄提供了线索。
重要的不是林知霄怎么知道,而是此罪与姜玉楼有关,只要知道这点,其他的,他们就能着手开始调查。
阿染一想也是,松开手,拔出刀,“那好吧,你可以死了。”
林知霄彻底断了呼吸。
余焕表情复杂地看看林知霄,又看看阿染。
真是……
一言难尽。
人都几乎死了,还能给人续口气,让人把话说完再死……真不愧是她!
阿染呼出一口气,这才觉得眼前发黑,与林知霄大战重伤,又给他续命,此刻内力耗尽,跌倒在地。
萧和青扶着她,一道坐下。
阿染摇摇头,保持着清醒道:“还好问出来了,姜玉楼……”
她看向姜十一,眼神探究。
姜十一本能后退,拄着长缨枪摇头,语气茫然:“我不知道呀,不义罪怎么会和我们姜玉楼有关?”
她是真茫然,他们也在查姜家案,查着查着,怎么查到与他们姜玉楼有关?
“我觉得他在胡说八道。”姜十一咽咽口水。
萧和青想了想,淡淡道:“不义罪与姜玉楼有关,或许是指姜玉楼已经查出真相,也或许是指其他。”
横竖都要查这姜玉楼,如今又有林知霄的遗言,更要好好探一探。
萧和青收回视线,又看向阿染的手,疑惑:“他给了你什么?”
阿染摇摇头,打开鱼皮。
里面是几张纸,她拿出来,展开,随即微怔。
夺魂功法与供词。
林知霄亲笔写下的供词,姜长安灭云中、他于淮乡作恶,两件事的供词都写了出来,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都签了字,摁了手印。
“他竟然一直将供词带在身上……”阿染喃喃。
萧和青叹口气,轻声道:“林知霄虽是作恶,一直在淮乡,七日杀一人,还有一份克制,我们认出其身份,他才走火入魔,皆因内心有愧,也深知有罪。
“一面作恶,不认有错,不认对不起姜长安之恩,另一面,又时时刻刻带着为姜长安翻案的供词……”
阿染手紧了紧。
萧和青看向她:“阿染,姜长安的善,留了一个人,留了一个祸害,但也留了一个真相,这世间之事,从不是一成不变,活在当下,便见当下。”
人都矛盾,林知霄便是如此。
非一成不变,那便活当下,以当下处之。
阿染呼出一口气,望着林知霄尸体,手捏紧供词,轻声道:“是呀,活在当下,林知霄的善与恶,去地下再与姜长安细说吧。”
阿染缓缓露出笑容。
萧和青见她彻底想明白,也露出了笑容。
阿染活得不羁自在,她的世界实则格外纯粹,随心所欲,所以会以杀名除恶,不在乎旁人眼光,坦坦荡荡,洒脱逍遥。
这样的人,正如当年的姜长安,姜长安不幸,阿染因此动摇、质疑、彷徨,萧和青不忍,便希望她想明白。
无论她如何行事,底色是“正”,坚持己身,此一生,方才永远不羁、逍遥。
而他,会维护这份难得的纯粹。
萧和青眼神专注地看着她,看她点燃火折子,看她将夺魂功法点燃,眼中笑意越发浓郁。
余焕等人都没阻止。
夺魂与金不坏一样为邪功,邪功之所以是邪功,便是只要修炼,就会害
人无数,伤人伤己。
金不坏一用,再也不能停止换人鲜血,否则必死,夺魂一练,同样停不下来,若不想反噬,被吸功者就要五脏六腑碎裂而亡。
两种功法都是越修炼越入魔,修炼者看不清楚,他们旁观者却一目了然,长生山下的万人骨,海底地洞的骷髅……
阿染看着火折子烧干净邪功,眼神黑白分明,一如往初坚韧。
恶就是恶,不因除不尽而坐视不管。
侠一字,江湖二字,都当如此-
林知霄死了,一行人稍作修养,便准备离开淮乡,这个地方与乌镇类似,没什么好留下的。
至于将来会如何,都与他们无关。
一行人走出淮乡。
“且慢!”里正带人追了出来。
阿染回过头,疑惑。
里正已是强撑着,被人搀扶而来,双成皱眉:“凶手已经死了,你们还要做什么?”
里正摇摇头,轻声道:“我们是来感谢诸位,淮乡人这几年大错特错,幸而你们到来,救我们出迷障。”
说完,他推开文老爷,跪下。
顿时,淮乡人跪了一地。
不仅仅救他们,只是为他们亲人报仇一事,就值得一拜。
萧和青轻叹口气:“若是勘破迷障,你们就尽快离开淮乡吧,这里有鲎,将来必有争端。”
老妇人笑了笑,眉眼间慈和,“我们已经在收拾东西了。”
他们是真的放下了。
文老爷取出一块夜幽蓝,递出来。
阿染与萧和青同时皱眉。
里正见此,忙摇头:“我知道你们不喜欢以血肉喂养出来的夜幽蓝,这一块不是在石壁旁取得。
“这三年,我们也曾动摇过,是否应当维持供养海神换夜幽蓝,所以去其他地方寻找过,但三年时间,也只在另外一片海域取得这么小小一块,便打消了离开淮乡的想法。”
他苦笑:“如今看来,这一块其实是上天给的福泽,告诉我们,淮乡之外也有财富,可惜我们嫌只有一块,贪婪了。这是淮乡唯一干净的夜幽蓝,收下吧,愿你们福泽绵延。”
并非只有石壁旁有夜幽蓝,淮乡之外也有,虽然罕见,但老天让他们找到,分明是提醒他们离开。
可惜,他们没有珍惜这份福泽。
里正接过夜幽蓝,递到阿染面前,眼神真挚。
夜幽蓝是淮乡的孽,也是祸根,但这块是干净的,是他们唯一能拿出来的谢礼。
阿染迟疑。
萧和青见他们坚决,点点头:“你收下吧,是你杀了林知霄,帮他们报仇。”
阿染闻言,伸手接过,幽蓝色极为好看,她举起来,阳光透过夜幽蓝,使其熠熠生辉。
若不沾上邪念,这其实是好东西。
里正露出笑容,由人搀扶着起来,望着他们一行人离开的背影,目送他们。
之前留着唯一干净的夜幽蓝,可他们的心不干净,如今送出这份福泽,心反而一点点得到净化。
——始于夜幽蓝,终于夜幽蓝。
官道之上,姜十一告辞离开。
阿染也翻身上马,对萧和青道:“萧老板,沐大人,双成姑娘,告辞。”
萧和青站在马车旁,仰着头,“不一起吗?”
阿染摇摇头:“不了,我还有事。”
萧和青轻叹口气:“那便京都再会,我也还有事。”
两人都有事情要办,没办法同行,倒也正常,他们相视一笑,阿染与余焕快马离开,萧和青也上了马车,白玉驾车而去。
官道只有一条路,但到了前面,就会分道。
淮乡事毕,京都再见-
两个时辰后。
返回太一湖路上的姜十一被人绑了。
阿染刚刚将人绑上马,便看到等在前面、准备绑人的萧和青与沐人九一行人,四目相对。
阿染:“……”
萧和青:“……”
——有事?
第052章 泥人
第52章
萧和青指着被五花大绑的姜十一, 挑眉:“这就是你的有事?”
阿染摸了摸鼻子,“我以为只有我会这么做。”
随即,她看着白玉手上的绳子,挺了挺胸膛, 理直气壮:“萧老板, 你不是也来绑人吗?”
刚刚才与姜十一合作过, 分开后就绑人的行为确实不太道德,却没想到, 对方与自己正做着同一件事……
嗯, 确实是有事。
不过, 都是同一件事,谁也别笑谁。
阿染将姜十一丢给萧和青, 眨了眨眼睛:“你既然来了, 那我就不越俎代庖,交给你吧,不过,我要与你一起。”
沐人九接住人, 眼神复杂。
萧和青彷佛很无奈,却又难掩笑意:“请。”他伸出手, 做出“请”的姿势。
阿染对这件事好奇, 愿意帮他调查真相, 即便让她离开, 她也会以自己的方式参与进来, 那还不如带着她一起。
阿染牵着马,手背在背后, 悠哉悠哉走过去。
余焕默默跟上,萧和青一出现, 他立刻削弱自己的存在感,不引人注意。
被绑着的姜十一见他们又聚齐,咬牙切齿:“你们就没什么要同我说吗?”
两个时辰前还是盟友,一起在淮乡门口告辞,各走各的路,两个时辰后,她就成了他们的目标,又把人聚齐,一个不少。
既然要抓她,又干嘛让她离开!!
缺大德!
姜十一说完,沐人九将她绑在马上,白玉与双成去驾车,余焕拉了拉围巾,阿染问萧和青:“去哪儿?”
萧和青轻声回答:“江南太一湖,那里有姜玉楼的据点,上次姜十一与姜九从佛度寺离开,便是回太一湖。”
没人搭理她。
姜十一:“?”
她大声咆哮:“我都说了姜玉楼什么也不知道,你们还抓我做什么?”
阿染点点头,翻身上马,“她确实是往江南方向,不过,抓了她,姜玉楼会配合吗?”
萧和青:“试试吧。”
姜十一:“??”
她不可置信:“喂喂喂,你们搭理我一下啊?我们之前合作的情意,你们就全然不顾了?”
阿染皱眉,终于回头:“好吵。”
姜十一正要再说。
沐人九抬手,将人敲晕。
姜十一陷入黑暗前,脑子里面只有一个念头闪过——
果然,遇到他们,准没好事儿!
萧和青让白玉与双成带着属下护送云中门匾额回京,而他则上了马,与阿染一道前往太一湖。
白玉有些不放心。
但看看阿染,又看看沐人九,确定有他们在殿下会很安全,这才驾车离开。
一行人分两拨,走向南北两个方向-
三日后,太一湖。
江南是和京都、淮乡完全不一样的地方,水乡温润,映日荷花连连,湖畔微风吹过,杨柳摇曳。
太一湖是江南最热闹的地方,围绕着太一湖的繁华街道,江湖人与百姓穿梭其中,叫卖声此起披伏,茶楼酒肆,热闹非凡。
最与众不同的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太一湖上,大船、扁舟,应有尽有,商人们竟然将生意做到了水上去。
阿染看得目不暇接,连连惊叹。
有商人见她看过来,便举起折扇扬声道:“女侠,要扇子吗?我这里什么样式都有,快过来看一看!”
萧和青偏头看向她:“想要?”
阿染见他已经伸手摸向荷包,立刻摁住他的手腕,摇摇头:“不要,也没什么用,而且我自己有钱。”
虽然也是萧老板给她的。
萧和青闻言,笑了笑,倒是也没有勉强。
阿染继续好奇张望。
余焕无语,压低声音:“你没来过江南啊?”
“没有,我以前没下过山。”阿染摇头,一双眼睛已经粘在又一个摊位上,老人正在给泥人上色,活灵活现。
阿染有些惊讶,快步过去。
没下过山……
余焕一顿。
沐人九也看向阿染背影,眼神复杂。
这般好的武功,定要付出无数努力,她的一无所知,未尝不是一种辛酸。
“姑娘,要泥人吗?一两银子捏一个,保证做得和真人一模一样。”老人露出笑容。
阿染惊讶:“也能捏一个我?”
老人颔首:“当然可以。”
说着,他手上已经捏了起来,熟能生巧,只是一瞬就已经有了大概模样,阿染啧啧称奇,漆黑干净的眼睛一眨不眨。
“姑娘,要吗?”老人一边捏一边问。
阿染还没开口,三块碎银扔在桌上,身后三个声音异口同声:
“要。”
众人皆是一愣。
萧和青看向沐人九与余焕,眼眸深深。
余焕清了清嗓子,本能拉高面巾,沐人九依旧面无表情,彷佛刚刚扔出银子的不是他。
老人迟疑一瞬,轻声道:“姑娘,这钱多了……”
所以,让谁结账?
萧和青没说话,看向阿染。
阿染摆摆手,从三人身上移回视线,继续看着老人的手,随口道:“那就把我们几个都捏上。”
“好。”老人忙点头。
余焕一脸嫌弃,嘟囔道:“这东西京都多得是,别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泥人而已……”
嫌弃的是他,同样扔出银子付钱的也是他。
萧和青淡淡道:“京都是京都,江南是江南,各有不同,阿染喜欢就好。”
他站在旁边,极有耐心等着。
余焕撇撇嘴,虽然抱怨,却也只是揪着剑穗站在阿染另一边等着。
老人手法很快,一边打量着几人,一边快速捏着,他以此为业,捏了几十年的泥人,早已是炉火纯青。
阿染越看越惊讶,“真像。”
萧和青立在旁边,长身如玉,轻笑:“还有能做成糖人的师傅,江湖上有一个故事,据说,交州日月派高手张梓卓游历至江南,习得功法‘平素心经’,此功法能使人平心静气,有助于修炼,甚至能压制走火入魔,但早已失传。”
“平素心经重现江湖,消息传出,张梓卓便被人盯上,很快张梓卓失踪,功法消失。”
“后来,不知怎么传出消息,说是张梓卓已死,但其死前曾托人将功法送回交州日月派,顿时,江湖皆惊,无数人盯着江南至交州的官道,欲要截胡功法。
“还有人盯着日月派,潜伏在日月派周围,那段时间,所有走镖之人都被盘查,截杀人无数,只要是带字的东西,就进不了日月派。
“可即便如此,依旧没人找到功法。”
“包括日月派,他们派人出去接应,却没有任何消息,没人知道功法到底怎么送回,又藏在哪里。
“就在天下人皆不解时,日月派掌门之子出门游玩,买了一组糖人回去,据说糖人造型别致,格外不同,还没等掌门之子吃下,便被掌门发现这组糖人有异。”
阿染已经听呆了,惊讶:“然后呢?功法是不是藏在糖人里面?”
萧和青笑着摇头:“不,不是藏在里面,那糖人就是功法。”
阿染瞪大眼睛。
萧和青指着立在桌上的泥人,笑道:“就如这般,将功法做成糖人,按照糖人的动作修炼,便是一整套平素心经,没人想到功法以这种方式送回,没有一个字,却不用担心功法出岔子,完完整整,一点不错地送回了日月派。”
阿染没想到还能这样,一脸惊叹。
萧和青讲完故事,旁边,老人也捏好泥人,正在上色。
阿染感叹:“萧老板,你知道的真多。”
好听的声音说着有趣的故事,真狠不得天天逼他讲故事。
“都是些寻常江湖事,你若是感兴趣,以后我挑着给你多说一些。”萧和青道。
阿染抬头看向他。
长得好看,有钱还聪明,与他一道时,总是轻松愉快,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阿染正看着萧和青。
余焕拍了拍她的肩膀,面无表情:“快上完色了,赶紧的,我们还办正事呢。”
阿染立刻收回视线,看向老人。
萧和青嘴角笑容落下,睨了余焕一眼,表情淡淡,眼中毫无情绪。
老人迅速上色,很快,成品便放在一个木质托盘上,递给阿染,他露出笑容:“姑娘,您看看?”
“真是一模一样。”阿染端起托盘,仔细打量。
老师傅先捏了一个底座,又把他们几人全都捏上去,底座连在一起。
泥人中间是背着刀的阿染,与她一模一样,尤其是挺直的脊背,微微抬起的下巴,神韵十足。
而旁边,萧和青与余焕同样神似,一个如明月皎皎,谪仙般出尘,一个藏头露尾、几乎认不出本来模样,但那股吊儿郎当的风流气却一眼便知是余焕。
沐人九也在,他安安静静站在身后,像是一道影子。
“你喜欢就好。”萧和青看了眼泥人。
余焕龇牙,颇为嫌弃:“凑合吧,捏这么多人,你也不嫌累赘。”
沐人九保持沉默。
姜十一:“???”
她被绑在身后,咬牙切齿:“要不要这么传神?为什么连我被绑着也捏得清清楚楚?!”
要死了。
不仅把她捏上去,还把她被绑着、一脸颓样全捏上去。
这老师傅也太实诚了吧!
泥人的颜色还没完全干好,阿染端在手上,回头看向姜十一,声音幽幽:“你倒是提醒我,你还在,该办正事了。”
姜十一:“……”
——早知道她就不吱声。
沐人九扯了扯绑着她的绳子,面无表情:“就近找个客栈吧。”
阿染点头,一行人转身往客栈走去。
萧和青落后几步,扔了十两银子给老师傅,眼中毫无情绪,声音淡淡:“重新捏一个,只要我与那位姑娘,待会儿送到客栈。”
说完,抬脚便走。
老师傅:“……好。”-
客栈。
姜十一无奈:“我说了无数遍,姜玉楼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全是林知霄胡说八道,你们怎么就不信呢?”
沐人九冷冷收回视线,看向萧和青:“审吗?”
审,自然是动刑。
萧和青还没说话,姜十一大喊:“别别别!我真的不知道,你们就算动刑,杀了我也是不知道啊!”
姜十一看向阿染,哀求:“看在我们之前的情意上,别动刑,我真的不知道,我发誓!”
阿染:“好吧,不用刑。”
她又问:“姜玉楼在哪儿?怎么找?”
姜十一闭嘴。
阿染站起来,面无表情:“那我们之间没有情意,沐大人,把大内那些审问的手段全都给她用上。”
姜十一:“……”
见沐人九上前,她立刻道:“好好好,我说,我说还不行嘛。”
沐人九停下,阿染与萧和青也都看向她。
姜十一深吸一口气:“我们的据点是变化的,并不固定,我只能给你们几个位置,现在具体在哪儿,你们得自己去找。”
“别耍花招!”沐人九呵斥。
姜十一无语,没好气道:“我说得都是真的,寻常人之所以找不到姜玉楼,就是因为我们的据点是变化的,你们爱信不信。”
阿染与萧和青对视一眼。
萧和青点点头:“说吧,我们去找。”
姜十一报了几个位置,一脸颓败:“一般都在这几个位置之一,不过,我必须提醒你们,一旦被楼主发现你们在找姜玉楼,楼主就会立刻带人撤走。”
萧和青看向沐人九,神情平静,“将她绑好,我们去找。”
沐人九将人再次绑紧,塞住嘴,丢在软榻上。
萧和青分配位置,姜玉楼会跑,而且消息灵通,恐怕他们出现在第一个位置,姜玉楼就会立刻收到消息,从其他位置撤离。
所以,这几个位置只能同时去找。
萧和青安排好,阿染点点头,率先离开客栈,余焕其次,随后是沐人九与萧和青二人。
他们走不同的方向离开。
在他们
离开之后。
许久,床上的姜十一耳朵动了动,确定没人后,从床上坐起来,身后的手动了动,很快绳子断开。
姜十一扯出嘴里的布,轻嗤一声:“大内特殊捆绑手段,但真以为我姜十一没点其他办法?”
她在姜玉楼能排十一,可不是毫无手段。
说完,她活动下手臂,从窗户上跳下去,几个起落,急速消失。
屋顶之上,阿染探出脑袋。
杨柳树上,余焕跳下来。
小巷里面,萧和青与沐人九走出来。
四人同时跟上姜十一,阿染目光与萧和青几人对上,嘴角微不可见地扬了扬。
——果然,一个真去据点的都没有。
四人汇合,悄无声息跟上。
姜十一上了太一湖,确实与上次从佛度寺回来不是一个方向,太一湖上船太多了,很容易便会跟丢。
但这一次跟踪她的是阿染与沐人九几人,萧和青有寻人蜂,阿染几人武功极高,自然不可能再跟丢。
姜十一先上一艘小船。
几人没着急上去,果然,又过了一会儿,她从水下冒出来,上了另一艘船,弯弯绕绕,最后进入一艘大船,再没有出来。
萧和青皱眉。
阿染疑惑:“那是做什么的?”
“花楼。”萧和青道。
余焕低声解释:“太一湖花楼很出名,有在岸边,也有在船上,花船晚上才会热闹,白日里倒是寻常。”
阿染恍然大悟。
余焕诧异:“你知道花楼?”
阿染点头,态度自然:“知道呀,我还去过。”
小时候姜长安带她去的,她倒是看人跳舞看的开心,但晚上姜长安就被祖母和娘亲联手揍了。
余焕嘴巴大张,萧和青面色一沉。
去过……
花楼可不单单只接待男客,接待女客的也有不少,尤其是江湖侠女,不少都爱花楼。
阿染问:“我们现在就去吗?”
萧和青抿了抿唇,半晌才道:“不要打草惊蛇,先去查这艘花船,寻个机会再上去,我怀疑这里也只是姜玉楼中转处。”
姜十一不知道“不义罪”,这点肯定是事实,他们想要知道真相,就要找姜玉楼楼主。
姜十一虽然上了船,但直接闯进去,也只能抓到如姜十一这样一无所知的人,如果不能直接摸到姜玉楼核心,就不宜打草惊蛇。
再者,寻人蜂接触过姜十一,不会跟丢。
阿染点点头。
四人记下这艘花船,转身折返回岸。
沐人九与余焕分头去调查,阿染则与萧和青同行。
一路上,萧和青都没说话,阿染看他一眼,再看一眼,再再看一眼。
萧和青无奈:“你看我做什么?”
阿染凑上前,眨了眨眼睛:“你好像心情不好?”
萧和青微顿,摇摇头,“并无,我只是在想姜玉楼的事情。”
阿染了然,“那你继续想吧。”这人脑袋聪明,她想不透的问题,交给他想当然更好。
萧和青闻言,抿了抿唇。
半晌,见阿染真不说话了,他又道:“你去过花楼……好玩吗?”
“好玩呀。”阿染本能点头。
不知道为什么,她感觉自己说完后,萧老板似乎心情更不好了?她偷偷看他。
萧和青深吸一口气,缓声道:“我没去过。”
他停下,盯着她的眼睛,那张如玉一般好看的脸,此刻正面向她,眼神专注,似乎等着她的回答。
阿染眨了眨眼睛,张张嘴:“……那你去看看?”
萧和青:“……”
他倏地眼神更冷。
阿染一脸茫然,这人怎么心情更差了?
她不是顺着他的话说吗?
另一边。
捏泥人的老头将萧和青与阿染的泥人送到了客栈,刚刚折返,沐人九便悄无声息出现在摊位面前。
老师傅一怔,“客人,您也要泥人?”
沐人九扔出一块碎银:“捏那个姑娘,只要她。”
老师傅点点头,熟练地捏出一个阿染,这是第三次捏了,手法比刚刚还要熟练,动作很快。
沐人九看着他捏,眼神逐渐放柔。
他给的银子足够多,老人问:“只要那位姑娘吗?我可以把公子捏在……”
沐人九摇头:“只要她。”
老人微顿,但还是按照要求捏出来。
沐人九小心翼翼收起来,随即转身离开。
老人摇摇头,坐回去,想了想,又捏了第四个阿染,这回将她与旁边那个遮住脸的桃花眼男人捏在一起。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万一那人也回来买呢?
半个时辰后。
余焕打探消息回来,路过,抬头一看,正好看到摊位上老人捏出的阿染与自己。
他脚下一拐,走过来,眼睛亮晶晶,“不错,挺有眼光。”
果然,连捏泥人的师傅都知道怎么捏最好看,还是现在这样最顺眼。
老人露出笑容,正要开口。
余焕拿起泥人,丢下一块银子,“赏你了。”
说完,抬脚就走。
他捧着泥人,边走边嘟囔:“可惜没露出我这张好看的脸,不过,也还凑合吧。”
脚步轻快,嘴角上扬。
嘿嘿嘿,为什么老师傅单独捏出他和阿染?
当然是其他人多余啊!
这老头,有眼光。
身后,老师傅收起银子,一脸不解地摇摇头——
“真是怪人多。”
想了想,他把阿染与姜十一捏在一起,绑着姜十一的绳子在阿染手上,依旧摆在显眼的地方。
可惜,这个泥人一直没人来买。
第053章 花楼
第53章
余焕进门之前, 将小泥人装好,整了整衣服遮住脸,这才大步踏入房中,进门后微微一愣。
沐人九安安静静靠在一旁, 眼眸微垂。
他一贯安静, 余焕倒是不觉得奇怪, 但阿染与萧和青对坐,两人也同样安静, 这就有些奇怪了。
余焕诧异:“怎么了?”
这是发生了什么?
他抬脚进来, 屋里依旧安静, 沉默到吓人,他搓搓手臂, 打破宁静:“在玩谁先说话谁是狗吗?”
阿染与萧和青看向他, 几乎同时点头。
萧和青:“嗯。”
阿染:“你是狗。”
余焕:“…………”
他一脸无语:“我就不该搭理你们。”原是想打破安静,结果被这两人给怼了,真是造孽。
沐人九直起身体,说起正事:“查得怎么样了?”
余焕立刻正色起来, 手指摇着剑穗,抬了抬下巴:“太一湖上花楼不少, 姜十一上的那艘是云梦院的花船, 据说, 乃是无数人向往之处, 出了名的销魂楼。
“太一湖年年花魁都出自云梦院, 如今那艘花船上的人正是今年花魁折荛娘子,云梦院好进, 花船不好上。”
沐人九点点头:“与我查到的差不多,云梦院人来人往, 但云梦院花船只住当年的花魁名妓,每日黄昏,花船会邀请云梦院的贵客、以及能打动花魁之人入楼赏太一湖夜景,至于当晚能不能留下,要看得不得花魁芳心。”
余焕继续甩动剑穗,视线从窗户看向太一湖方向,轻笑:“倒是风雅,恐怕太一湖会以上云梦院花船为傲。”
花楼这么多,当然越是风雅、越是难进门,方才显得珍贵,也显得客人非寻常人,便越是会被追捧。
云梦院会做生意。
萧和青垂眸,沉思片刻才道:“我与阿染查的是姜玉楼,江南这边没有姜玉楼的消息,彷佛并不存在。但姜十一进的是云梦院最难登的花船,足以说明,云梦院与姜玉楼有关,或者说,云梦院是姜玉楼摆在人前的组织。”
云梦院人来人往,最为热闹
,姜玉楼消息灵通,不恰好合得上?
花船极大,偏偏能上去的人极少,那么大一艘船、那么多住在上面的人,真都是云梦院的人?
恐怕不见得。
“没错,我也是这么想的。”余焕点点头,“姜玉楼以云梦院为遮掩,敛财、收消息,那艘常年飘在太一湖上的船,根本就是他们一个重要据点!”
沐人九颔首,“还有夜幽蓝,江南市面上出现过不少夜幽蓝,我看了品质,是淮乡送出来的,而最早出处,就是云梦院。”
一切线索,可以锁定云梦院乃姜玉楼的据点。
旁边,阿染看看萧和青,又看看余焕、沐人九,表情复杂,眼神探索。
萧和青与沐人九看向她。
余焕摸摸脸:“咋了?”
阿染:“你们一个个可真是消息灵通……”
在刚刚,萧和青带着她去了一家瓷器店,拿出一块牌子,里面的人毕恭毕敬将他们接进去,萧和青问什么答什么。
如今再看余焕与沐人九,分开的时候,两人同样收回不少消息。
这些人,没一个简单。
余焕偷睨萧和青一眼,见他没注意自己,这才清了清嗓子,敷衍道:“我就是随便打听的。”
他转移话题:“我们怎么进去?马上就到折荛娘子邀请贵客登船的时间了。”
阿染闻言,歪头:“直接进去?”
余焕无语:“你也不怕——”
话还没说完,萧和青突然道:“倒是也可以。”
余焕与沐人九一愣,看向他。
萧和青放下茶盏,摇摇头:“我没开玩笑,姜玉楼消息极其灵通,姜十一回了姜玉楼,林知霄与淮乡之事,他们应该都知道了。”
顿了顿,他道:“姜玉楼是由受姜家恩惠之人组成,我们在查姜家案,或许,他们也会想见我们一面。”
余焕眯起眼睛,桃花眼狭长,声音狐疑:“你之前放姜十一离开,是不是为了让她送消息?”
放人走,跟着人找到据点,没有任何问题,但萧和青这人心眼像筛子,这些结果不可能想不到。
“是。”萧和青承认,“无论如何,今夜都要上云梦院花船,见到姜玉楼的人,弄清楚林知霄那句遗言。”
姜长安七罪还剩下三个,通敌且先不谈,不义与奸污有联系,只要摸到不义罪线索,就又能揭开一层真相。
“若是不让我们进呢?”余焕问。
萧和青一脸淡然:“砸钱。”
再怎么也是花楼,如何成为贵客?如何被折荛娘子邀请?
当然是砸钱。
余焕:“……”
有钱了不起啊!
阿染已经站了起来,兴冲冲:“走吧,我们先过去,时间差不多了。”
说完,她抬脚便走。
屋内三人没动。
阿染诧异回头,萧和青无奈:“你就穿成这样去吗?恐怕男客会更方便些。”
阿染恍然,点头:“明白。”-
半个时辰后。
阿染一身男装,与萧和青几人往太一湖方向去,除阿染矮一些外,四人长相都格外出众,一路走来,无数人偏头看他们。
阿染背着用布包起来的刀,脊背挺直,走起路来潇潇洒洒,即便矮一些,在他们三人中也并不逊色。
余焕偷偷看阿染,嘟囔一句:“还挺有模有样。”
之前看过阿染穿异族红衣,毫不违和,如今一身侠士装扮,同样自然,她果然如她所说,只是不穿,不是不会。
阿染闻言,眉梢微挑,极为自信。
萧和青见此,眼中染上笑意,嘴角扬了扬。
天黑的太一湖又是另一场风光,街边依旧热闹,灯火通明,映照着整个太一湖明亮如昼,繁华至极。
“卖花灯嘞!”
“好看的花灯!”
“客人,要不要莲子与荷花?”
“最好的荷花酒!”
“快来瞧一瞧,看一看,这里有最好看的花灯。”
“客官,租船吗?”
……
人挤人当中,四人走到码头,不仅周围热闹非凡,连湖边杨柳树上都挂满了灯笼,照亮码头。
一艘艘船停靠在码头。
放眼望去,无数盏不一样的灯,就如同天上万千星宿落凡尘,造就此地繁华,月光、灯光,映照着湖面波光粼粼。
上面漂泊着无数的船,远看也像一盏盏灯,有人宴饮,有人赏景,乐声入耳悠扬。
阿染眼睛明亮,漆黑的瞳孔中映照着明亮的灯光。
萧和青看向她,不由放低声音,轻声道:“中秋、上元夜,还有已经过了的上巳节、端午……京都会更热闹。”
阿染扭头看向他。
萧和青扬起唇角:“以后我带你一一去看。”
他迎着光,如玉的脸上熠熠生辉,一双眼睛专注,从来深不见底的眼眸在灯火映照中,变得简单纯粹。
阿染回头反而背了光,看不清楚眼中情绪,半响,她轻声道:“好呀,以后的节日我们大家都一起过。”
身后,有人喊道——
“云梦院花船来了!”
“折荛娘子!”
阿染倏地转身。
萧和青无奈地摇摇头,抬头看去。
云梦院的花船极为显眼,琉璃灯盏照得大船灯火通明,几层楼,几层风光,船上缠绕着一圈又一圈繁花,光是凑齐这么多花,就要不少财力。
大船行动,昂贵的纱绢飘扬绰约,船头站着的侍女也都一身华贵,皆是美人,丝竹声缓缓飘来,在靠近时倏地停止。
原本议论纷纷的码头瞬间安静下来。
船头,一侍女提着琉璃灯盏,扬声道:“云梦院花船到此,接贵客上船,折荛娘子在船上等候诸位!”
话音落地,便有云梦泽护卫们从人群中走来,为“贵客”留出一条路。
阿染探头看了眼,人不算少。
这些人上了船,那侍女又道:“今日折荛娘子说,若是有人能摘得这花船之上最好看的一朵花,便可入内一见。”
闻言,周围人顿时议论纷纷。
“最好看的一朵?这些花都很好看啊?”
“都是些难得的花,有数千朵,还都挤在一起,这怎么选出最好的?”
“可不是,看来今日折荛娘子没有兴致,散了散了吧。”
……
有人议论,还有不少人已经跳入水中,攀着船寻找最好看的一朵,也有江湖人飞过去,摘得一朵。
然而,提灯侍女全都摇头。
阿染眼中好奇。
萧和青偏头,轻声在她耳边说了句。
阿染眉梢微挑,点点头,随即脚下一点,踩着码头的木架子飞向大船之上,不少人诧异地看向她。
这时,阿染深吸一口气,拔出幽蓝色长刀,声音平静:
“都让开点!”
话音落地,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长刀狠狠劈砍而出,刀气擦着花船,将身后一面花墙全部削掉!
“这——”
有人大惊。
然而,阿染其他人都已经退开,又在另外三面狠狠几刀,刀气翻涌中,大船摇晃。
“啊!”
“放肆!”
护卫们欲要上前阻挡她,沐人九脚下一点,长鞭挥出,挡住所有人靠近阿染,她一刀接一刀,眨眼间,船上的花墙便干干净净。
只剩下她的脚下,还留着一朵荷花,荷花清新,正是最美。
阿染取下来,举起,对着侍女勾唇一笑:“这艘船上最好看的一朵,我过关了吗?”
只有一朵,能不是最好看的吗?
侍女在船晃动时就已经跌倒在地,此刻瞪大眼睛,呆呆看着她,不可置信。
两岸看热闹的人也都惊呆,傻傻看着这一幕。
余焕扭头,“你教她的?”
萧和青平静颔首。
余焕龇了龇牙。
船上,阿染已经被花船里面出来的人围了起来,阿染并不在意,只继续道:“折荛娘子,若是最好看的花还包括花船内,那我恐怕就要入内寻找了。”
什么寻找。
分明是威胁!
侍女们瞪大眼睛,围着她的人同样握紧武器,蠢蠢欲动。
这时,船内响起一道娇媚的声音:“公子这是何意?若是我点头,你是要毁了云梦院花船?”
周围霎时安静。
阿染却低头嗅花,突然一笑,“当然不是,我舍不得毁掉折荛娘子的船,若是
包括花船内,那自然是娘子最好看,万千俗花,比不得折荛娘子风华。”
说完,荷花碎裂,花瓣纷纷扬扬。
萧和青:“……这不是我教的。”
余翻了个白眼,“看出来了,这丫确实逛过花楼。”这种哄姑娘的话张口就来,简直就是个风流浪荡子!
萧和青眼神微沉。
船上一静,许久没有声音。
片刻后,大门打开,折荛娘子声音带着幽幽笑意:“奴家喜欢少侠,请进。”
阿染从上方一跃而下,刀回鞘,“好,我还有三位友人,可否一道?”
“自然可以。”折荛娘子回答。
阿染回头,对着萧和青几人招招手,眼睛明亮,彷佛是在表功一般,瞧她多厉害,一切顺利,不用砸钱也能进去。
萧和青走过来,看了她一眼,没说话,背着手进去。
余焕啧啧两声,摇摇头,跟进去。
阿染:“?”
她不解:“这是怎么了?”
沐人九压了压嘴角,轻声道:“没事,进去吧。”
阿染一头雾水跟进去。
身后的梯子便要收起,这时,又一个人跑过来,此人是个富态的胖子,跑起来一颠一颠,声音急切:“等等我,我也要上船。”
侍女皱眉:“贵客已上船,不接待其他客人。”
那胖子在衣服里面摸了半天,摸出来一个帖子,递出来:“我也是贵客呀。”
侍女一怔,看了看帖子,皱着眉将人放进去。
花船启航,飘向太一湖。
船内。
阿染几人被侍女引着进去,花船内比外面更加奢华,夜明珠高悬,琉璃灯盏,使得船内与白日一样清晰,却又比白日更加朦胧。
船内客人很少,大多都是侍女与仆从,铺着红毯的木板上摆放着小案,小案上是酒水与点心,之前迎来的客人已席地坐下。
见阿染进来,全都偷偷看她,眼神防备。
凌乱的酒壶、翻了的小案,都是阿染刚刚干的,其他人自然防备。
阿染就当没看到,还问:“我们坐哪儿?”
侍女已经收拾好小案,引着他们坐下,由于来得晚,便只能坐在后面,最后跟进来的胖子屁颠屁颠跟在身后,朝着阿染眨了眨眼睛。
阿染睨他一眼,淡淡地收回视线。
旁边,萧和青问侍女:“看来你们知晓我们会来,那眼下是何意?”
侍女一脸茫然,摇摇头不解:“什么?”
萧和青冷冷一笑,不再说什么。
阿染好奇:“什么意思?”
萧和青指着旁边的小案,压低声音:“进来时小案凌乱,显然是提前摆放好,你数数人。”
除新进来的胖子添了张桌子外,他们四人的桌子本就在这里放着,所以才会因为阿染而变得东倒西歪。
四张,巧合?
不,当然不会是巧合。
——姜玉楼一早就知道他们会来。
萧和青之前的猜测都没错,姜玉楼会见他们。
阿染眯了眯眼睛,没说话。
坐下后,阿染打量周围,又对上那胖子的视线,他对她灿烂一笑,小眼睛眯起来,笑得像个傻子。
“你好。”他抬了抬手,小眼睛弯弯,“刚刚看你出手了,真厉害,我最崇拜高手。”
阿染依旧没说话,只是多看他一眼。
萧和青也看了过去。
这人……
真是奇怪。
这时,有人进来,客气笑道:“欢迎诸位贵客远道而来,我乃云梦院管家,姜五。”
阿染与萧和青对视一眼。
姜五,一定是姜玉楼的人,他直接报上了姓名,再看其他人,分明也都不意外,看来此刻在这里的人,都知道这是姜玉楼地盘。
“折荛娘子正在梳妆,诸位贵客先用些东西,都是我云梦院特色,还望诸位满意。”姜五笑语盈盈。
随后,有人端着菜鱼贯而入。
一道借一道,全都是云梦院特色,荷叶鸡、莲藕荷花羹、玉莲子、海凤归巢、八珍汇……
“夏日应用得清爽些,还剩下最后一道酒菜。”姜五抬手,拍了拍。
身后,又是一行人进来。
而这些人与刚刚送菜的侍女不同,这些人个个都可称美人,手上端着酒壶,款款而来。
最后还有一个男子,同样风姿绰约,眉目如画,虽然比不得萧和青三人气势,却也是罕见容颜。
酒菜?
阿染不解,这不是酒吗?
随即,她便看到有一客人将女郎拥入怀中,阿染恍然,啊,原来这个才是菜!
刚刚这样想着,那年轻男子便跪坐在阿染旁边,将手轻轻覆盖上来,胸膛半开,衣衫凌乱,眉目春情。
旁边,余焕与沐人九同时看过来,眼神如刀。
“啪!”萧和青重重放下筷子,面色十分难看,脸黑如墨,跪坐在他旁边的女子顿时不敢靠近。
阿染惊呆了,傻傻看着男子。
那男子一笑,衣衫又落下些,胸膛结实好看,握着她的手,放在了胸膛之上,喉结滚动,他的心脏在跳动,随后,握着她的手便要往下。
阿染:“?”
她下意识将人推开,腾地站起来,一脸震惊,“你你——”
旁边,余焕诧异,她这是被男倌吓到了?
他好奇:“你不是逛过花楼吗?”
怎么一副没见过的样子。
阿染点点头,又猛地摇摇头,“不是这样的。”
萧和青心中一动,看向她,“你……什么时候进的花楼?”
阿染咽了咽口水:“三、四岁吧。”
萧和青嘴角倏地上扬,彷佛之前积压的不悦全部散开,他挥挥手,冷声道:“我们不需要,都走。”
“可是——”
“嗯?”萧和青看向那男倌,眼神沉了下来,他气势非凡,这样一黑脸,吓得那人拢了拢衣服,只得离开。
三个侍候的女子也都退开,不敢再留。
萧和青伸出手,拉着阿染的手坐下,用手帕给她擦擦摸了那男子胸口的手,声音轻轻:“以后莫要接触这些人,你性子简单,容易被骗。”
阿染还在恍惚当中,僵硬地点点头。
几乎是本能,她看向男子离开的方向,震惊过后,又带着好奇,想再看几眼。
萧和青将筷子递给她,微微笑:“吃饭,菜不错,也没毒。”
阿染接过筷子。
那男子回头,对着阿染露出委屈的表情,可怜巴巴。
阿染一顿。
萧和青身体前倾,挡住她的视线,保持微笑:“他模样只是寻常,你若是想看,可以看我。”
他不比那男倌好看?
阿染摇头:“不一样。”
她就是看个新鲜,没见过这种人存在,四岁上山,此后都在山上,还不知道世上有这种花样。
真是……
人间繁华呀。
萧和青皱眉,怎么不一样?
像是想到什么,他微顿,片刻后抿唇,声音轻轻:“此处……不宜。”
阿染诧异地看向他,一脸茫然。
随即,她惊讶道:“咦?萧老板你心情好了?”
萧和青丢了手帕,端起酒杯,淡淡道:“我心情一直很好。”
他嘴角上扬,心情颇佳。
阿染:“……”
你猜我信不信,明明心情不好一天了,见她被男倌吓到才好起来的!
余焕见他们俩凑在一起说话,清了清嗓子,说起正事:“这姜玉楼到底在搞什么呀?”
明明知道他们来了,也知道他们的目的,却不着急接待他们,到底什么意思?
萧和青:“不着急,等着看吧。”
话音落地,娇笑声响起,一阵香气扑鼻,铃声叮当响,丝竹奏起,一身着红衣的女子从外面款款而来,身姿摇曳曼妙,阿染都看呆了。
萧和
青看她,无奈地摇摇头。
女子越来越近,青丝挽起,脸上带着面巾,遮住了半张脸,但露出的眉眼就已经足够好看,二八芳华,正是盛开之时。
她一侧跟着姜五,另一侧提灯之人是个熟人——姜十一。
姜十一朝着阿染眨了眨眼睛。
“各位贵客,请恕折荛招待不周。”她走到上首,转身朝他们行礼,眉眼弯弯,风情万种。
刚刚前来侍候的男男女女,在她面前,瞬间成了陪衬,明明还没露脸,就已经让人觉得——这脸不重要,她已经是绝色。
果然,那些客人立刻道——
“折荛娘子招待极好,哈哈哈。”
“是呀,我等已很是满意。”
只有那胖子睁着小眼睛,搓搓手,一脸期待:“折荛娘子,可以看一眼你的脸吗?”
房间内一静。
折荛娘子捂着嘴偷笑:“本是无妨,但今夜我已有看中之人,便只想给少侠一人看。”
说话间,她看向阿染,纤纤手指捏着一瓣荷花,阿染选出了“最好看的花”,今夜她的中意人,便是阿染。
余焕扶额。
这阿染……真是男男女女都挺能招惹。
立刻便有人道:“她分明是女子,折荛娘子,恐怕要辜负你的芳心了!”
“什么?”折荛惊讶,看向阿染。
阿染一脸淡定,没说话。
折荛身体微微一晃,神情悲伤:“既是如此,那折荛今日就只能再选一人,不知哪位贵客愿意?”
“我!”立刻有人站起来。
另一人便道:“凭什么是你?不过三脚猫功法,仗着有点臭钱,得意什么啊?”
“你以为你就了不起?”
顿时,现场吵闹起来,随即又打起来,房间之内,一片混乱。
“砰!”
“啪嚓!”
刀剑飞舞,酒壶酒杯砸了一地。
余焕皱眉,随即呼吸急促,喂了一颗药进嘴,声音沙哑:“这些人像是中药,让人想要发火的药。”
他现在就是一股无名火乱窜。
“可是酒菜无毒。”沐人九忙看向桌上的东西。
“是香味有毒。”萧和青抬头看向上方,姜五与姜十一加入战局,但折荛却从侧面离开。
他腾地站起来。
阿染已经起身,提着他追上去:“追!”
四人急急追去,这折荛娘子年纪轻轻竟然会武功,而且丝毫不差,再加上对方更熟悉这艘船,他们追到最上一层,便跟丢了。
阿染皱眉,香味太浓郁,到处都是味道,竟然没办法根据气味寻人,不过,人肯定就在附近。
沐人九面色难看:“直接毁了这船。”
“别着急。”萧和青看向前方,这一层只有空旷的甲板以及一个半合着门的屋子。
他抬脚走过去,伸出手推门。
阿染一把将他拉到身后,刀鞘推开门,萧和青微微一怔,随即扬起嘴角。
门打开,与这艘船的繁华不同,里面漆黑一片。
月光从外面透进来,听着下面的打斗声,阿染看向里面那人,那是一个老头,弓着背,似十分苍老,安安静静站在一幅画前面。
听到声音,他头也不回:“你们来了。”
“你是谁?”阿染问。
老头摇摇头,转过身来,“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我知道你们是谁,也知道你们为何而来。”
几人走进屋内,进来后才发现这里格外干净,一张木床,一把桌椅,以及桌上的水壶、蜡烛。
萧和青像是想到什么,试探着开口:“你是姜玉楼的主事人?”
不是楼主,也至少是主事人。
老人不答。
萧和青了然,他往前走两步,平视这古怪老人,“姜十一应该告诉了你们一切,我来就是想知道,姜长安不义罪到底怎么回事?”
老人摇摇头。
就在沐人九沉脸时,老人又道:“既是因为同一个原因聚在一起,那便是有缘人。有缘人,眼下还不到时候,无论是你们还是我们,都差一个时机,时机一到,才能公开真相。”
“什么意思?”余焕不解。
老人只道:“你们只需要知道,姜玉楼是友非敌,你们所想要知道的,等一个契机,就会知晓。”
说完,他什么也不再说,弓着背,一步步走出屋子。
屋内的几人却都沉默下来。
余焕揉了揉眉心,困惑不已:“姜玉楼不是敌人,他们也想为姜长安翻案,那他们口中的契机是什么意思?”
萧和青抬头看向墙上那副画,那画像是盘古开天辟地,气势磅礴,显然是一幅佳作,作画之人很有实力。
他喃喃:“契机……”
沐人九指着那张画旁边,“这里应该还有一幅画。”
那个位置像是还有一幅画,不过已经被取走了,还有,这里住的是谁?是那个老人吗?
繁华花船顶上,格外简陋的屋子、什么也没有的小房间……
几人思索着他话中的玄机。
余焕突然道:“咦?阿染呢?”
萧和青与沐人九一愣,同时回头,却发现阿染不见了。
还没等他们出去找,阿染又回来了。
她一手握着刀,一手拖着那老头进来,老头鼻青脸肿,显然是被她给打了一顿。
三人一愣。
阿染将人丢在地上,面无表情——
“你刚刚说的我听不懂,重新给我说清楚。”
她讨厌人话不说完就死,也讨厌人说一半藏一半,故弄玄虚。
都给她说清楚!!
第054章 毁掉
第54章
这番动作, 使得屋内三人一默。
余焕看看阿染,又看看地上的老头,表情一言难尽。
——可以,这很阿染。
萧和青愣了愣, 随即嘴角扬起来, 眼中有遮挡不住的笑意, 就连沐人九也挪开视线,拳头抵在唇边, 压制翘起来的嘴角。
阿染可顾不上他们的心情, 她此刻黑着脸, 阴嗖嗖盯着老人。
老头虽然看上去很老,弓腰驼背, 但有武功在身, 所以,哪怕被阿染打得鼻青脸肿又扔在地上,依旧生龙活虎。
他瞪着眼睛,张了张嘴, 声音艰难晦涩:“我都说完了——契机,等一个契机!”
阿染抽出刀, 架在他的脖子上。
她面无表情:“什么契机?不义罪到底怎么回事?姜玉楼又是什么意思, 都给我说清楚。”
老头:“……”
他呼吸变得粗重, 真有种秀才遇到兵, 有理说不清的无助感。
他下意识看向萧和青几人, 彷佛在说——
不管管?
萧和青摊手:“你还是回答她吧,我们是同伴, 我可管不了、也不敢管她。”
余焕搓搓下巴,一脸兴味:“我觉得阿染说得有道理, 你那神神叨叨的话,我们干嘛在这里分析,直接问你不就好了?”
老头呼吸一滞,随即深吸一口气,梗着脖子:“我不知道!”
阿染冷笑。
她直接提刀砍下,声音冰冷:“那就再见,我去换个人问。”
老头瞳孔一缩。
她真要杀他?!
“砰——”
一把飞刀挡住阿染挥下的刀,阻止她杀人,随即,一阵香气袭来,声音由远及近,“染女侠,手下留情。”
阿染并不意外有人阻拦,或者说她提刀砍人的目的就是等人阻拦。
几人抬头看去。
折荛娘子带着姜十一出现在外面,姜十一满脸无奈。
折荛娘子款款而来,香气潆绕,“他真的不知道,阿染姑娘莫要为难他。”
阿染抬头看向她:“那你说。”
折荛娘子无奈地叹口气:“好吧,那我说清楚一些,楼主知道你们会来,让我和俞叔等在这里,告知你们姜玉楼的态度。”
故意说得玄之又玄,也是看看这些人有没有本事,能不
能领会姜玉楼的意思。
萧和青几人显然明白,所以在揣摩中。
却没想到……
杀出阿染这么个家伙。
折荛娘子看着她,轻叹口气:“所谓契机,是指一个可以让我们拿出证据的时机,姜玉楼确实查到了不义罪,但凭什么相信你们会给姜长安翻案?又凭什么拿出证据?”
老头从地上站起来,微垂眼眸,淡淡道:“看到下面那些人吗?不少都是潜入姜玉楼的不轨之人,这些年查姜家案,麻烦重重,才终于掌握一些证据,岂会轻易相信你们。”
姜玉楼愿意配合,可他们总该拿出点诚意。
阿染皱眉,下意识看向萧和青。
后者微垂眼眸,声音淡淡:“我明白了,你们要我们重启姜家案。”
“没错。”折荛娘子神情平静,眼神哪还有风情,只有无尽淡漠,“朝廷重启姜家案,告知天下重审姜长安七罪,姜玉楼必将‘不义罪’翻案证据拱手相送。”
阿染抿了抿唇,将长刀收回刀鞘,微垂眼眸。
姜玉楼不知来历,也不知楼主身份,但他们的目的是给姜长安翻案,他们有不义罪的翻案证据,可他们不会就这么拿出来。
还有六罪,只翻不义罪,没办法彻底翻案,他们要朝廷重启姜家案,正式彻查,还姜长安真相,那一天,姜玉楼会亲自送上证据。
——朝廷重启姜家案,这就是契机。
余焕皱眉,摇头:“段元立不可能同意重启姜家案,他如今只手遮天,他若是不愿意,就没办法告知天下重审此案。”
正式重启姜家案并不容易。
“那是你们的事,姜玉楼不可能在不恰当的时机拿出关键证据。”折荛娘子道。
下方打斗还在继续,花船顶上却安静下来。
半响,萧和青只问了一个问题:“姜长安不义罪,是假?”
“是假。”折荛娘子语气坚定,“楼主说,那会是一个震惊天下的真相,姜玉楼会守着证据,静待时机拿出。”
“现在不说?”阿染盯着她。
折荛娘子看向她,眼神认真:“不说,因为我们也不知道,真相在楼主那里,而你们找不到楼主。染女侠现在就算杀了我们,依旧拿不到证据、得不到真相。”
阿染不再说话。
萧和青点点头,月光之下,他的脸清冷坚定,“好,我们会提供这个时机,希望姜玉楼保护好证据,等那一天拿出来。”
“姜玉楼所有人都希望给姜长安翻案、找出灭姜家的凶手。”折荛娘子淡淡道。
“砰!”
“砰砰!”
打斗声越来越清晰,有人上来了。
折荛娘子眨了眨眼睛,看向他们:“既然是同一个目的的有缘人,如今有人找我们姜玉楼的麻烦,诸位不帮帮忙吗?”
找姜玉楼的麻烦?
就算之前不懂,现在闻着对方身上的香味,还有什么不明白,阿染冷笑:“今日这一出,是你们姜玉楼自己安排的吧。”
折荛娘子捂着嘴娇笑,“你们既然找来了,当然要利用上,看看我们姜玉楼到底有多少心怀不轨之人……他们目的不仅仅是我们,还是你们。”
阿染与萧和青一行人从淮乡到太一湖,不单单姜玉楼收到消息,也会有其他消息灵通的势力知道。
就算其他人不知道,姜玉楼也会让他们知道。
两拨查姜家案的人接头,一直对姜玉楼心怀不轨的人,能不出手吗?
姜玉楼今日分明是借阿染一行人钓鱼,诱出潜藏之人,他们就是鱼饵,今日登船之人,有不少是“咬饵”上钩。
“呼——”
风声动,一群人站在甲板之上。
阿染抬头看了眼,微微惊讶。
之前那男倌与几个美人都在其中,此刻哪还有风情,皆是一身肃杀之气,手握刀剑,死死盯着他们。
折荛娘子冷笑:“藏得可真深。”
话音落地,她与姜十一、老头全都扑上去,香味越发浓郁,对面有人倒下,但也有人无视香味,攻击更加凶猛。
沐人九皱眉:“我们参与吗?”
萧和青没有迟疑,点头:“帮忙,姜玉楼是友非敌,不义罪的翻案证据还没拿到,我们得帮姜玉楼。”
“咻——”
一飞镖射向他们。
阿染提刀挡住,随即冷笑:“是要帮忙,这些杀手的目标也是我们。”
他们不动手也不行,这些人要杀他们。
话音落地,余焕与沐人九同时加入进去。
阿染握着刀,保护萧和青,与攻击而来的杀手们击打在一起,凭借阿染的武功,几乎没人能靠近他们。
而前面,沐人九与余焕也压着杀手们打。
几人占上风,却没有丝毫放松,这些人敢对他们下手,自然是有些本领。
那男倌眼神沉了沉,随即拿起长笛吹奏起来,乐声入耳,沐人九与余焕的动作微顿。
阿染的刀迟疑一瞬。
这声音似乎能穿透一切,让人大脑一片恐怕,与林知霄的迷音功相似,却又有不同。
他们迟疑的这一瞬,飞镖扎向他们。
“嘭!”
三人反应及时,很快清醒过来,抵挡飞镖与杀手,而同时,男倌面色越发苍白,吹奏的声音更大。
一女子退后一步,舌卷起来,奇怪的口哨声响起,像是鸟虫发出的声音。
“嗡嗡嗡——”
细密的声音响起,由远及近。
萧和青面色一变:“厢族,玉家人,阿染小心!”
话音落地,无数密密麻麻的杀人蜂不知道从哪儿冲出来,绕开杀手,扑向他们。
阿染长刀挥动,劈砍杀人蜂。
“啊!”有姜玉楼的人倒下,眨眼间便被杀人蜂吞噬,可见其威力。
折荛娘子面色一变,一把香粉扔出,已经咬上姜十一的杀人蜂立刻死去,蜂群不敢靠近他们。
姜十一白着脸压制毒素。
余焕与沐人九被杀人蜂包围,艰难应对。
阿染护着萧和青,皱紧眉头。
太多了!
笛声还在干扰他们的动作,杀人蜂无孔不入,他们被干扰一瞬,就可能被杀人蜂包围。
阿染深吸一口气,内力运转,刀在手上疯狂旋转,杀人蜂窸窸窣窣落了满地。
像是知道她要做什么,萧和青贴过来,任由阿染搂着。
她要越过杀人蜂,去杀了那女人!
“女侠,我来帮你!”一道声音突然响起。
一个胖子从下面钻出来,落在阿染旁边,他从衣服里面掏了半天,掏出一包药粉,扔出去。
顿时,一股刺鼻的味道传开。
那群杀人蜂倏地后退。
女人面色一变,口哨声再次响起,换个音调,乌鸦从天空方向飞来,大叫着扑向他们。
阿染皱眉,长刀举起,抵挡乌鸦。
这些东西都不难对付,只是数量太多,就显得格外难缠,她继续靠近女人。
旁边,胖子又喊道:“我有办法!”
话音落地,他又从衣服里面掏了掏,取出一个奇怪的铁盒子,举起来,铁盒子打开,四面都是特殊材质的镜子。
盒子中间是颗夜明珠,珠子极为明亮,在打开瞬间,四面切割过的镜子层层反射,盒子放出极其刺眼的光芒。
“呱——”
乌鸦们一瞬间被闪到眼睛,便是折荛与沐人九等人也都闭上眼睛,眼泪克制不住滚落。
阿染闭着眼睛,松开萧和青,长刀祭出,带起冷厉的风划过女人脖颈,而后落回原地。
萧和青再次睁开眼睛,女人倒下,杀人蜂与乌鸦全部散开。
男倌面色一变。
折荛已经出手,细细的链条缠住他的脖颈,拉到面前,眼神一厉,狠狠切割掉对方脖颈。
剩下的人便不足为惧。
阿染回头看向胖子,刚刚的光芒太刺激,此刻仍然有些模糊,而胖子同样如此,甚至因为距离最近,受到的“伤害”最大,满脸泪水,泪眼婆娑地抬头看向他们。
哭得哗啦啦。
“你这是什么东西?”阿染皱眉。
不仅伤人,还很伤己,真正的无差别攻击。
胖子边哭边露出灿烂的笑容:“我做的一个小玩意儿,很有意思吧?不过我准备改良一下,不然每次使用都要瞎好一会儿。”
说完,他伸出手摸了摸,眼神空洞:“打完了吗?”
他连战况都摸不清了。
阿染:“……”
这“小玩意儿”,伤敌八百,自损一万。
姜玉楼几人清掉杀手,下方的姜五上来,回禀:“潜入者已经全部清除,今日的贵客不少被牵连受伤,已经送去救治了。”
折荛点点头:“能处理掉隐藏的杀手就好,真没想到,姜玉楼还藏了不少卧底进来。”
她面色有些难看,随即回头:“多谢诸位。”
阿染摇摇头,收回刀。
胖子眼睛终于看见,凑过来,搓搓肉肉的下巴,对阿染很感兴趣:“你真厉害,刚刚即便我不帮忙,你也能很快杀了他们。”
“你是谁?”阿染问。
胖子随口回:“一个路人。”
他又蹲在杀手的尸体旁边,打量着他们,满是好奇:“这女人是厢族玉家,这男人却是厢族王室拓跋家,怎么厢族会盯上你们?”
他问姜玉楼。
然而折荛抿了抿唇,摇头不答,面色不大好看。
萧和青站在后方,拧眉看向他们,又看看地上的尸首,垂眸沉思,杀手、厢族……
折荛娘子拱手:“之后的事情姜玉楼会处理,诸位还是尽快离开太一湖吧,你们的位置已经暴露,恐怕有不少人会盯上你们,再者,我们也希望诸位不要被姜玉楼的麻烦牵扯。”
沐人九收起长鞭,点点头。
该知道的已经知道了,想要得到不义罪线索,就要重启姜家案,他们也该折返,进行下一步。
姜玉楼的事情,确实与他们无关。
然而,萧和青却突然道:“我们是想离开,但恐怕我们前脚刚走,你们姜玉楼在太一湖的据点就要被人端了。”
“什么意思?”姜十一茫然。
阿染也有些疑惑。
萧和青看向胖子,眼神深邃,缓缓开口:“因为,这位才是真正的杀手。”
他一字一句:“日月派,唐玄机,两月前刚从交州出山,加入侠客山庄,空降第四,仅次于百里不败。”
众人一惊,倏地看向胖子,眼神戒备。
胖子还是一脸憨相,从地上站起来,露出笑容,点点头:“竟然认出来了,好吧,我是唐玄机,侠客山庄第四,原来的第四被刀客阿染打败,所以我对女侠很好奇。”
他朝她露出笑容,十分友好。
随即摇摇头,他一脸感叹:“你们一个聪明至极,一个武功绝世,真是难以招架。”
折荛娘子几年面色一沉,姜五沉声道:“竟是侠客山庄的人……”
他握紧武器。
胖子抖了抖衣服,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小眼睛弯弯:“是的,是侠客山庄让我过来的。”
“那你来做什么?”阿染好奇。
侠客山庄是敌人,这人的行为却很古怪,还很坦率。
唐玄机理所当然:“杀你们呀。”
话音落地,他突然抬手,绑在手臂之下的东西射出无数暗器,无差别攻击周围所有人。
“唔!”姜十一挨了一下,闷哼一声。
阿染将萧和青扔给沐人九,长刀祭出,抵挡住暗器,随即砍向唐玄机。
他猛地后退,“真凶!”
话音落地,他猛地拉开斗篷,张开的斗篷之下,挂着琳琅满目的各种东西,有各色盒子、各式武器,还有一些看不出是什么东西。
他根本不胖!
之所以圆乎乎,是因为带着各种各样的东西!
唐玄机摸出一个小盒子,倏地拉开,像是一张布,然而抵上阿染的刀气,就是一面盾牌,刀气之下只是变了形,并未伤到后面的人。
“乖乖,姑娘你也太凶了,我得想想用什么对付你。”话音落地,唐玄机眼睛一亮,扔出一个小球。
萧和青厉声道:“阿染小心!不要碰到他的东西!”
阿染原本准备用刀挡住,此刻闻言,便直接闪开,那东西落在旁边甲板上,碎裂开,甲板立刻被腐蚀、滋滋冒烟。
“日月派很擅长做这些特殊的暗器,尤其是唐氏一族,唐玄机是日月派唐氏一族最出色的佼佼者,小心他的一切暗器。”
萧和青深吸一口气,紧紧盯着唐玄机,“日月派从不掺和江湖纷争,最近的消息还是张梓卓以糖人送回‘平素心经’,唐玄机,你为什么会加入侠客山庄?”
两个月前,萧和青就已经收到消息,日月派年轻一辈佼佼者暗里加入侠客山庄,他知道段元立最近焦头烂额,肯定需要寻找助力,却没想到是日月派。
也正是因为日月派加入侠客山庄,萧和青在捏泥人时才会想起日月派糖人的故事。
只是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碰面了。
唐玄机不答。
手上摸出一把斧头,抵上阿染的又一刀。
“咔嚓——”斧头碎裂。
唐玄机面色一变,随即扔了斧头,两只手一划,徒手去接阿染的刀,这行为简直是找死,然而,还真被他给接住了!
阿染有些诧异。
这人只是轻轻巧巧一挥,竟然能抵挡住她霸道的刀气?
“平素心经。”余焕深吸一口气,从另一个方向围过来,“平素心经能平心静气,是至柔的功法,看来你们又改创了招式,以柔克刚,可抵一切。”
唐玄机咧嘴一笑:“嘿嘿,我改的,怎么样?我还想了个好听的名字,可以叫作‘太极’,以柔克刚,化世间万物为——”
声音戛然而止。
因为阿染冷笑一声,全部内力引动,修罗刀之光照亮双眼,而后一刀接一刀,不断砍下。
以柔克刚?
那是不够“刚”!
“砰!”
“砰砰!”
唐玄机每一次都挡住了,然而面色越来越白,挡得越来越困难,阿染的刀反而一刀接一刀,丝毫没有弱下。
余焕、沐人九、折荛、姜十一,全都从侧面攻击,干扰他。
唐玄机:“你也太凶了吧!!”
他咬牙切齿,又摸出一个东西丢出去,随后猛地后退:“不行,我打不过,还得回家改良平素心经再来和你打,你太凶了,你们还以多欺少。”
说完,唐玄机便后撤。
阿染避开他扔出的暗器,再次挥下一刀。
“噗!”
唐玄机喷出一口鲜血,摇摇欲坠。
眼看就要折在这里,他赶紧将取下一堆奇奇怪怪的暗器,全部扔出去,有炸开喷出辣椒水的,也有放出迷烟的,还有一个里面是一条毒蛇……
这人的暗器奇奇怪怪。
“我走了,等我再改良改良,再来找你!”话音落地,唐玄机捂着胸口,踩着船头消失。
阿染往前两步,没有追。
萧和青摇摇头:“不用追,这人不好杀,而且,段元立不可能只派了他一个人过来,还有人接应。”
折荛转身,正色道:“今日多谢诸位,若非有你们,恐怕真要折在侠客山庄手上。”
萧和青看向前方,眼神深邃:“我现在更好奇,段元立是用什么诱惑日月派为他所用,日月派其他人倒是无妨,这位唐玄机……极其难缠。”
折荛娘子点点头:“我们会小心的,你们也是。”
这时,一艘船从旁边路过,刚刚消失的胖子突然冒头,手持巨弩,扛在肩膀上,大笑——
“哈哈哈,没想到我会杀个回马枪吧!”
“砰!”
巨弩的箭矢连发三下,全都钉在船上,花船摇摇欲坠,咔嚓咔嚓的声音在四面响起,木板开始碎裂。
船要垮了。
胖子转身就跑。
众人:“……”这家伙太欠了。
显然,唐玄机折返的目的就是毁船,杀不了人,他也要杀个船,攻击性不大,侮辱性挺强。
“沐人九!”阿染大喝。
几乎是本能,沐人九长鞭挥出,阿染踩在鞭子上,被沐人九使劲甩出,阿染借力急速冲向唐玄机,长刀自上而下斩落。
“嗷!我错了!”唐玄机哀求,同时拉开能挡住刀的屏障,一边狂奔,一边反手遮挡。
连刚刚扛在肩膀上的巨弩也扔掉了,逃命要紧。
然而砰一声,“布”碎开,唐玄机也被刀气抽飞,砸入水中,溅起巨大的水花,伴随着闷哼。
随即,一道影子一闪而过,提起唐玄机就跑。
此人应是
擅长逃命,速度极快。
阿染隐约听到声音。
“你也是欠,还折返做什么?!”女声凌厉。
“……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唐玄机声音虚弱无力,“出山后第一次出手,总不能无功而返,没想到她这么凶……”
影子逃命一般,头也不回,声音也消失不见。
阿染没有追,身后花船轰然坍塌,所有人都落入水中,她直直落下,朝着萧和青方向游过去。
一刻钟后。
阿染将萧和青拖到岸边,压了压他的胸口,直接倾身过去,给他渡气。
谜团越来越多,这人可不能死。
刚睁开眼睛的萧和青一顿,又闭上。
阿染继续渡气。
然而萧和青始终闭着眼睛,阿染皱眉:“怎么回事?沐人九,你来看看!”
萧和青立刻睁开眼睛,咳了几声,声音轻轻:“我没事了。”
刚刚走近的沐人九停下脚步。
阿染松了口气,咬牙切齿:“别被我再遇上他,唐、玄、机。”
第一次交手,因为那家伙手段太多,没能把人留下,阿染已经迫不及待再次相遇,狠狠收拾一顿。
“会遇到的。”萧和青撑着坐起来。
姜玉楼的折荛娘子等人也上了岸,面色难看,虽然人都没事,但姜玉楼的一个据点彻底被毁。
姜五低声道:“怎么办?”
折荛娘子握着荷包,压着怒气,深吸一口气:“先换个安全的地方,染女侠,萧公子,今日多谢,我们便先行离开,待重启姜家案,姜玉楼必奉上证据。”
已经不知道道谢多少次,但今日确实阿染与萧和青救了他们。
阿染点头,又问:“怎么联系?”
“我们把姜十一留下吧,以后就听染女侠差遣。”折荛娘子想了想,回答。
阿染一顿,微微皱眉。
她不想带累赘,不过,不义罪的证据还在姜玉楼手上,是要扣留一个姜玉楼的人才好。
于是,她点了点头。
折荛娘子几人迅速消失。
刚刚缓过一口气的姜十一:“???”
——不是,就这么把她送人了?也不问问她的意见吗?!
她非常恼怒,然而想说什么,看到阿染与萧和青,又闭上嘴,不敢有意见。
她弱弱道:“我们接下来去哪儿?”
很好,非常识时务,阿染他们去哪儿,她就跟着去哪儿。
萧和青站起来:“休息一夜,明日回京吧。”
他们来太一湖是为了“不义罪”线索,如今与姜玉楼已经协商好,那下一步就是回京,想法子正式重启姜家案。
至于今日的厢族杀手,以及侠客山庄,他们还在进行姜家案,就早晚还会再遇到,摸清楚一切。
沐人九一贯听令,萧和青看向阿染,征求意见。
阿染点头同意,一行人准备离开。
随即,像是想到什么,阿染突然停下脚步,眨了眨眼睛,表情一瞬间变得奇怪。
好像忘了一个人……
余焕呢?
她缓缓扭过头,看向太一湖方向。
第055章 爱之
第55章
阿染的视线转过来, 便正好对上一双冒着绿光的眼睛,在黑夜之中,彷佛一匹趴在浮木上的狼,阴嗖嗖盯着他们。
阿染:“……”
是余焕。
余焕咬牙切齿:“终于想起我了?”
阿染清了清嗓子, 尴尬一笑:“怎么会忘了你呢?大家都是一起行动的同伴……”
余焕面无表情打断她:“我不是, 我不配。”
众人:“……”
阿染摸摸鼻子, 试图转移话题:“你怎么还不上来?”
这话彻底点了火,余焕立刻咆哮出声:“我根本不会水, 怎么上去?!”
转移话题失败, 反而戳了雷点,
他用极度谴责的眼神看向她,两人从破屋相遇, 他陪她喝酒、调查真相、潜入大内、闯侠客山庄……她竟然把他给忘了, 这个没良心的女人,见色忘义啊!
余焕的眼神看得阿染万分愧疚,忙道:“这就拉你上来。”
沐人九面无表情长鞭一甩,先阿染一步拉着浮木将余焕拖上来。
阿染朝他伸出手, “快上来。”
到底这人帮她不少,是她忽略了。
余焕看了看她的手, 哼一声后, 将手放上去, 被阿染拉上来。
他抬头看到好好站着的萧和青, 想到刚刚阿染先救萧和青, 又给他渡气,气死:“他会水, 你管他做什么?”
阿染见他依旧怨气滔天,十分无语:“他会不会水, 又会多少,我还会不知道?”
之前在淮乡,她与萧老板就一起下过水,这人会点水,但是寻常,而且没有武功在身,就相当于没有庇护。
余焕:“???”
他瞪大眼睛,满脸不可置信。
——你会比我更知道他会多少水??
萧和青走到阿染旁边,咳了两声,缓缓开口:“已经很晚了,我们回去休息吧。”
他的声音较往常有些不同。
“不舒服?”阿染立刻看向他,见他面色越发苍白,皱紧眉头,“你似乎身体很差,怎么不学学武功?”
萧和青像是想到什么,眼神有一瞬间飘远,随即收回思绪摇摇头,声音平静:“少时受了寒,此后再不能习武。”
他儿时天赋极好,只是后来受寒,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就再不能习武,体质也差了些。
这话他说得云淡风轻,阿染却是骤然心中一紧,漆黑的双瞳中倒映着他的平静,有些莫名难过。
阿染喜欢习武,自然也了解习武,能让一个人此生再也学不了武,他少时究竟遭遇过什么?
萧和青身体微微一晃。
阿染赶忙扶着他。
这时,一队人马快步朝他们过来,领头之人在萧和青与沐人九面前跪下,行礼:“大人,属下来迟!”
萧和青摆摆手,“走吧。”
阿染见他们带了披风,伸手取一件递给萧和青,关心道:“你身体不好,先披上。”
萧和青闻言,看向她,眼眸中染上笑意。
阿染的眼睛也回视他。
余焕:“……”
他们又把他给忘了!!
见阿染关心萧和青,后者一脸“柔弱”,余焕牙齿咬得咯咯响,简直恨不得当场戳穿他。
太子殿下确实因为受寒不能习武,但这么多年好好调理着,哪里就是一碰就倒的病美人!!
可恨阿染这个脑子一根筋的刀客,看不穿此人伪装!
余焕气死,转身就走。
他的手习惯摸向腰间软剑,然而只摸到剑柄,没有摸到常被他把玩的剑穗,低头看去,面色大变。
“我剑穗呢?!”余焕停下脚步,皱眉。
阿染几人看向他,余焕面色难看,在岸边找了找,并不在这里,他抿紧唇,转身要下水。
“等等。”阿染叫住他,“你干嘛?”
“我去找,这是外公送我的。”
“你又不会水,怎么找?”她皱眉,随即将披风递到萧和青手上,又示意属下搀扶他,将今岁抛开姜十一。
姜十一下意识接住,下一刻,只听“扑通”一声,阿染干脆利落跳进太一湖。
溅起水珠在脸上,余焕愣住。
没想到她会去帮忙找,刚刚还满腔不悦的心像是被戳了个洞,大脑一片空白。
而另一侧,萧和青面无表情推开属下,缓缓站直,脸上的笑容顷刻消失,手捏着披风,视线紧紧盯着水面,眼神让人不敢直视。
岸边,安静到极致,各有心思。
过了好一会儿。
一只手从水下伸出,握着只剩一半的剑穗。
阿染从水下冒出头,月色当中,为她的脸镀上一层流光,漆黑瞳孔如繁星闪烁,她在水波潋滟中,朝他们晃了晃举起的手—
“喂,碎了,只找到一半。”
花船炸开后,水面狼藉,湖边热闹已消散,灯火阑珊,她仰着头从水面出来,惊起水波潋滟,岸上人心潮动荡,宛如烟火炸开。
萧和青看着她,就好像看到他的此后余生。
这江湖是水墨画,阿染却是彩色,给黑与白染上鲜活。
阿染,阿染。
余焕许久才找回声音,沙哑晦涩:“有一半就够了,你快上来。”他的视线已不在剑穗之上。
阿染上岸,将剑穗抛给余焕,甩了甩脑袋,拧着身上的水。
沐人九取了件披风,正要过去,萧和青已将手上的披风盖在阿染身上,拢了拢,“回去吧,夜里容易着凉。”
沐人九停下脚步。
余焕握着手上一半的剑穗,看萧和青站在阿染身侧,一高一低,垂眸系着披风,两道影子在月夜中,极为和谐。
萧和青手还在披风上,抬头看向他。
两人目光相对。
萧和青寸步不让,眼眸深深。
片刻后,余焕低头将剑穗收起来,再抬起头时,灿烂一笑:“姜玉楼说,要朝廷正式启动姜家案才肯提供证据,那就是和段元立宣战了,召回百里不败、邀请唐玄机,咱们的段丞相似乎也有所准备……萧公子,你们准备好了吗?”
笑容灿烂,笑意却不达眼底。
他如何不知道掐准对方命脉?又凭什么不能卡着弱点争一争?
萧和青一愣。
随即,他给阿染拢衣服的手像是被烫到一般,瞬间收回,手指紧紧掐着掌心。
若是他与段元立宣战,便是不死不休之局。
他败了,那时候坐拥天下的段元立会放过他身边的人吗?
阿染……
刻意被忽视的东西,此刻被余焕提及,灼得他心口生疼,不断下沉。
真是掐准了命脉。
余焕歪歪头,桃花眼眯起来,上前扯着阿染披风,拖着人走,扬声笑道:“走了,回客栈换衣服去,一件披风有什么用?”
阿染:“……这是夏天,还有,剑穗只捞起来一半,你心情又好了?”
“我心情一直很好,捞起一半就够了。”余焕嘴角上扬。
阿染见他心情一会儿好一会儿坏,十分无语,这些男人怎么回事,心情就跟翻书似的,时好时坏。
她被余焕拽着走,没忘记回头喊道:“萧老板,走了!”
余焕手上用力:“赶紧的!”
萧和青站在原地,夜越来越深,灯笼陆陆续续熄灭,他彷佛隐在黑暗当中,清冷孤寂。
明明是夏夜,水滴答滴答顺着衣服流下,冷得人骨头都寒了。
沐人九走到旁边,淡淡道:“此次回京便该重启姜家案,殿下做好准备了吗?”
萧和青不答。
沐人九继续:“若是正式与段元立宣战,就不该牵扯上其他人,殿下以为呢?”
这个“其他人”,都知道是谁。
许久之后,萧和青抬脚往客栈方向去,一步又一步,月光将影子拉得越来越长,始终只有一个。
姜十一落在最后。
她抱着阿染的今岁,嘟囔:“明明我才是被忽略的那一个,可恶……”
抱怨完,抱着刀追上去-
次日。
阿染一觉醒来就去敲萧老板的门。
此次回京就该想办法重启姜家案了,对她至关重要,她得催着他们赶紧回去。
大门打开。
萧和青已穿好衣服,头发束起来,他面色比昨天更加苍白,但脸颊又泛着微红,越发好看,突然的美色冲击,阿染愣了愣。
随即回过神,她有些诧异:“没睡好?”
萧和青垂眸,淡淡道:“没有,阿染姑娘,收拾好就启程吧。”
说完,他抬脚往外走。
阿染微怔,不知道为什么,她彷佛感觉到被拒之千里之外的疏离?
萧和青迈出门,然而脚下微微一晃,差点没站稳。
阿染下意识伸手扶他。
萧和青撑着门,轻轻避开,缓了缓继续往外走,“不必,走吧。”
阿染诧异。
——没感觉错,萧老板确实疏离了。
他心情不好?
阿染挠挠头,茫然地跟上去。
沐人九与属下们已经备好马。
余焕牵着他和阿染在京都租来的马,招招手:“快来。”
阿染看了萧和青一眼,后者仿佛没注意到她,走向前面的一匹马,阿染走到余焕旁边去。
余焕念念叨叨:“我还买了不少干粮,你喜欢吃的枣泥山药糕我也买了,江南特色都有,不用谢。”
阿染接过缰绳。
她身后,萧和青捏着缰绳的手紧了又紧,见沐人九看过来,他才松开些,翻身上马。
然而刚刚上去,眼前一黑,身体笔直倒下。
阿染背着对萧和青,余焕正在说话:“没给你卖酒,回京都再喝,路上喝水就行,我给你说——”
声音戛然而止,眼前阿染已经消失,转身将萧和青接住,反应极快,没让人摔在地上。
她皱眉:“你怎么了?刚才气色就不大好……”
伸出手,摸了摸萧和青的额头,惊讶:“好烫!”
余焕桃花眼犀利,紧紧盯着他们。
萧和青闻到了熟悉的清香,眼前也逐渐清明,她的脸清晰,心里泛起酸涩,缓缓直起身,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用力,推开人。
“应当是受了寒,天下无不散的宴席,阿染姑娘先行回京吧。”萧和青冷淡道。
阿染皱眉。
萧和青眼神平静,神情冷清。
阿染松开手,转身就走。
萧和青本能伸出手,却又立刻收回,死死压着,脸颊潮红,身体摇摇欲坠。
半个时辰后。
沐人九皱眉:“你受了寒,不该着急回京。”
萧和青摇摇头,声音沙哑:“我的情况我知道,一时半会好不了,不能在江南耽误时间,走吧。”
说完,他走出医馆。
然而刚刚走出门,脚步顿住。
阿染架着马车过来,抖了抖缰绳勒马,扭头看向他:“上车。”
她的态度理所当然,关心的自然而然,知道他受了寒发热,没办法骑马,就去雇马车,一切都很坦然。
阿染就是这么一个人,自由无拘。
萧和青站在医馆门口,热闹繁华的街道,好似一瞬间模糊,眼前只有驾车的阿染,汹涌的情绪铺天盖地,从脚下缠绕到心脏,寸寸生长蔓延,灵魂挣扎,却怎么也挣脱不开,溃不成军。
阿染开口提醒:“快上车呀,你这个样子也没办法骑马,放心吧,我会驾车。”
萧和青抬脚,缓缓上了马车。
旁边,余焕止不住翻白眼,面色难看。
“出发!”
阿染说完,一抖缰绳,疾驰而出,坐在旁边的姜十一差点被甩出去,勉强坐稳,咬牙切齿:“你真的会吗?”
“会呀。”
“什么时候学的?”
“刚刚,车夫教的。”
“……我还是去骑马吧。”萧老板你自求多福。
官道之上,马车疾驰。
身边沐人九几人与护卫骑着马,一行人在黄昏时分才勒马停下。
沐人九:“吃点东西再走。”
阿染跳下来,活动着脖颈,“驾车是没有骑马爽快。”
她朝着马车里面喊道:“萧老板?”
马车里面,没有一点声音。
余焕敲了敲车壁,粗声粗气提醒:“该吃饭了。”
里面还是没有动静。
阿染皱眉,上前拉开车门,萧和青躺在里面,彷佛连呼吸都消失了,面色潮红,紧紧闭着眼睛。
阿染面色一变。
姜十一瞪大眼睛:“你不会把他晃晕了吧?”
阿染摸了摸萧和青脑袋,皱紧眉头,眼神担忧:“太烫了。”
他的额头竟然烫手,人也完全失了意识。
“我去熬药。”沐人九忙拿着药去生火。
余焕也皱紧眉头,眼神闪过担忧,他钻进马车号脉,眼神一沉:“他以前寒气入体,一直没清除干净,昨晚又受了寒,郁结于心,情况不大好。”
受寒、没睡好、心情不好,身体自然撑不住。
阿染心头
一紧,低声唤道:“萧老板?”
萧和青没有回应。
沐人九熬好药端过来,余焕喂给他,然而他已经没有张嘴的意识,喂不下去。
“怎么办?根本喂不下去。”余焕抿唇。
阿染一把接过药碗,掐着萧和青的脖颈往下灌。
“咳咳!”
昏迷当中,他呛咳出声,面色越发潮红,药顺着脖颈往下,只喂进去很少一部分。
脸色潮红,底色却更白,一贯清醒的双眼紧闭,整个人越发瘦弱,不堪一击,莫名的,阿染有些不舒服。
沐人九:“我再去倒一碗,多给他喂些,不行就只能再找个医馆。”他们行到半路,就算去找医馆也要不短时间。
萧和青眉头紧蹙,这张脸像是一幅画,可此刻这幅画变得黯淡。
阿染越发难受,随即,她将药碗递到自己嘴边,倾身过去,像是渡气一般,将药一口口喂给他。
沐人九移开视线。
余焕手握紧,指尖泛白。
姜十一张大嘴巴,捂着自己的眼睛,又张开两个缝,眨巴眨巴眼睛,话本情节哎!
——染女侠真是豪爽。
不过,看看萧和青那张因为发热而越发绝艳的脸,又突然觉得,似乎阿染也不吃亏……
姜十一啧啧两声。
从前在话本中看到这个情节,只觉奇怪,如今真实出现,却莫名和谐。
一碗药喂下去,阿染将人放在膝盖上,碗递给姜十一:“待会儿你们驾车,我看着他点。”
姜十一接过碗,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又收住声。
余焕面无表情下车,落地时,脚步很沉,渐渐远去,沐人九什么也没说,只是将干粮递进马车,“你也吃点。”
阿染点点头,接过。
收回视线,阿染再次皱眉,喃喃:“你这身体真是太糟糕了,等你醒来,非得问问你小时候到底怎么受寒的……”
岂止是寒气入体,这是五脏六腑都被裹挟着寒气,怪不得不能习武,若是长久下去,甚至对寿命有碍。
阿染正了正他的脑袋,握着他的手,额头烫成这样,他的掌心却依旧冰冷。
阿染闭上眼睛,内力从掌心进入萧和青体内,一点点去暖他的五脏六腑。
萧和青眉头逐渐舒展开。
许久之后,他似在梦中喃喃:“阿染……”
阿染一顿,继续运转内功-
萧和青已经习惯了刺骨的寒,这是他当年捡回一条命的代价,这些年但凡受寒,就要经历一次刺骨的冷,九死一生,彷佛连骨头都寒得生疼。
这一次同样如此。
然而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突然一股暖意从掌心进入身体,被冰霜裹着的五脏六腑像是被放入温泉当中,舒服到喟叹。
熟悉的味道包括他,温暖、安心,他甚至想就这样长睡不醒。
明明受了寒,却是多年来第一次好眠。
萧和青睁开眼睛时,马车摇摇晃晃,阳光从窗户照到车内,他眨了眨眼睛,眼前逐渐清明。
视线移动,察觉旁边坐着一个人,萧和青紧紧盯着她。
阿染彷佛有几天没睡好,此刻靠着马车睡得很沉,但她手上稳当当端着一碗药,内力运转,药保持着温度。
阿染呼吸绵长。
缠绕着灵魂的藤蔓再次收紧,心口又酸又涩,还泛着甜意,萧和青竟有一瞬的恍惚。
时间若是能停留在这一刻多好?
阿染,阿染。
念着这个名字,就像是将千疮百孔、满是褶皱的心熨烫开,灵魂震颤。
萧和青看着她,等到回过神,他已倾身俯首,在她眉心落下一吻,唇轻颤,虔诚而认真。
只是一瞬,萧和青直起身,眼神恢复清明。
阿染也睁开眼睛,睡眼惺忪,“你醒了?”
萧和青移开视线,轻声应了句:“嗯。”
他推开马车门,阳光照进车内,清了清嗓子,问道:“到哪儿了?”
“马上就到京都城外了。”马车旁的护卫回禀。
余焕慵懒地架着马车,睨他一眼,没什么情绪,“你这一觉可睡得够久,还活着真不容易。”
阿染将药碗递给萧和青,提醒:“你还没喝药。”
萧和青微顿,随即头也不回,“不必了,我已经好了,多谢阿染姑娘照料。”
阿染皱眉。
萧和青看着越来越近的京都城,声音平静冷漠:“不过,我与姑娘萍水相逢,之前有过一些合作,如今事毕,天下无不散的宴席,也当告辞。”
阿染一愣,端着碗茫然问:“不是说好一起调查吗?”
萧老板不带她一起了?
萧和青微垂眼眸,依旧冷漠:“之前我需要你的武力,自然可以一起,如今……不需要了。”
最后四个字,无情又冷漠。
马车到了城门口,停下。
早已等候的白玉几人匆匆迎上来。
萧和青不等阿染开口,又道:“况且,我已有婚约,到底不便,阿染姑娘日后莫再来找我。
“天大地大,阿染姑娘乃江湖侠客,当仗剑天涯,而非留在京都一地,言尽于此,姑娘珍重。”
说完,萧和青朝着白玉伸出手。
白玉搀扶他下车。
萧和青头也不回,冷漠地上了另一辆马车。
白玉一愣。
他看看萧和青,又看看阿染,眼神茫然,萧和青冷眼过来,厉声道:“入城!”
白玉不敢耽误,立刻驾车进城。
等到马车走远,白玉没忍住回头:“殿下,您刚刚怎么对阿染姑娘……”
萧和青打断他:“噤声。”
白玉憋住,与黑玉对视一眼,皆是不解。
萧和青端坐在马车内,五脏六腑翻腾,心口抽疼,嘴角溢出鲜血,他抬手轻轻擦掉,掌心也已掐出血。
天大地大,阿染当仗剑天涯,自由自在,而他,要为了何家与姜家,战一局生死棋。
他不过是她人生的过客。
爱之,便珍之,重之,护之。
若他活下来,此后,他亲自护她一生无忧。
若他没能活下来,那便在地下保佑她平平安安,此后一生,无灾无难,百岁无忧。
身后。
阿染端着药碗,愣愣站在马车旁。
余焕担忧地看向她。
“有婚约……原来他不是大内宦官啊。”
阿染伸出手,摸了摸眉心,唇瓣轻触的地方在发烫,她又摸向胸口,喃喃:“这里怪怪的。”
声音太小,姜十一没听到,疑惑:“你说什么?”
阿染摇摇头,她放下手,又问余焕与姜十一:“想要朝廷重启姜家案,你们说,应该怎么做?”
她说回正事。
余焕摇头,坦然:“不知道,不过,萧老板和沐人九他们总会想办法。”
姜十一轻叹口气,眼神担忧:“恐怕并不容易,若是姜家还有人,或许能名正言顺提出,可是姜家被灭了门,不知道皇帝会如何重提姜家案。”
沐人九代表皇帝的态度,想要重审姜家案的是皇帝,但段元立不会允许,这事很难。
第056章 萧焕
第56章
重提姜家案……
最好是有姜家人吗?
阿染望着京都城门方向, 若有所思。
余焕戳了戳她:“想什么呢?”
阿染扭头看向他,清澈干净的眼神深邃,“余焕,你说, 若是有冤欲申, 要怎么才能名正言顺, 天下皆知。”
余焕像是想到什么,瞳孔一缩, 倏地回视她。
阿染眼神坚定。
两人都没说话, 旁边, 姜十一端着药碗,另一手帮阿染抱着包起来的‘今岁’, 插话:“敲登闻鼓吧?皇城门口登闻鼓, 一鼓奏响达天听。
“不过,我朝有律,若是敲了登闻鼓,又并非州县各衙解决不了的大案, 那便当欺君大罪处之,如今大理寺与京都衙门都是段元立的人, 谁还去敲登闻鼓?怕是登闻鼓都敲不响了。”
阿染闻言, 垂眸深思, 不说话。
余焕突然道:“有时候藏在幕后更安全, 走到人前, 就会被所有人盯上,灾祸不断。”
这话意有所指, 也像是提醒。
阿染轻笑:“幕后有幕后的好处,人前有人前的便利, 被所有人盯上?那其实也挺好。”
就是要所有人看着。
看着她,就像是看到蒙冤的姜家!
阿染抬脚往京都城门走去,摆摆手:“姜十一跟上,余焕,虽如今仍旧不知你身份,但萧老板说得对,天下无不散的宴席,再会了。”
她乃将死之人,自然什么也不怕。
但余焕不是。
姜十一本能抬脚,看到手上满满的药碗,喊道:“喂,这药怎么办?这到底什么药啊!”
“补药。”阿染头也不回。
闻言,姜十一咬牙,一口灌下去,眉头皱得死紧,骂道:“靠,这也太苦了吧!”
她将空药碗扔到马车上,追上阿染:“等等我。”
身后,余焕看着她的背影,眼神深邃,无声喃喃——
你究竟要做什么?阿染,姜阿染。
片刻后,他跟上去。
阿染:“跟着我不安全。”
“我溜得快,再说,谁说我是跟着你,我也要进京啊!”
“……”
“你也是没良心,我帮你那么多,如今利用完了,便直接将我扔到脑后,一点好处不给,你对得起……”余焕跟在身侧,手晃着只剩下一半的剑穗,念念叨叨。
阿染闻言,若有所思-
段家。
书房挂满字画,段元立站在桌案前,认认真真临摹着毛笔字,眼神认真。
段墨天匆匆进来,拧眉:“爹,查清楚了,跟着刀客阿染行动的那位萧老板是萧太子,同行者还有沐人九,定是皇帝授意。”
段元立头也不抬,笔下的字刚劲有力,有了几分彷佛能跃出纸面的洒脱,他满意地点点头:“不错,有了五分风骨,再写上几年,定能有七、八分。”
说完,他沾了点墨,继续写。
段墨天皱眉,重复:“爹,萧太子掺和了,那刀客阿染果然是太子的人!”
段元立闻言,睨了他一眼。
段墨天瞬间收声。
段元立淡淡道:“太子想翻姜家案很正常,那死去的姜氏女是他未婚妻,姜长平是他老师,如父如兄。况且,想要一举推倒我段家,还有比姜家案更好的筏子吗?我们这位太子爷,聪明着呢。”
段墨天:“当初的事情想再翻出真相很难,可他们见到了管永志,又去了云中门,未必没线索。”
“不重要。”段元立挥笔泼墨,笔下的字越发洒脱,他扬了扬嘴角,“有无数的人不想旧事重提,包括……死人。”
段墨天不解。
不过,他了解他爹,还有心情练字,那应当不碍事。
像是想起什么,段墨天又道:“对了,那位刀客阿染与太子关系亲密,关于她的身份来历,实在是查不出来,只知道师从修罗刀陈留,武功天赋绝无仅有,而陈留到底在何时、何地收养她,没有消息。”
真是没见过那么好的天赋。
段元立手一顿,重重一笔划在纸上,彻底毁了写下的几个字。
他皱眉,将纸举起来,眼眸深深:“谷奇败了,百里不败没赢,砍了墨叶一刀,灭了金不坏,又让唐玄机吃亏,她总让我想起一位故人,真是……不大好的记忆。”
搅动风云,敢将这天,捅出个窟窿!
她甚至比故人还要更疯、更不羁一些,或许……还会更麻烦。
说完,他将纸张团了团,扔在地上,还没等开口,外面响起脚步声,有人禀告:“小姐来了。”
屋内两人一顿。
段元立眉眼柔和下来,段墨天也露出无奈的笑容。
一阵风动,一女子从外面款款而来,仪态风雅,每一步都有贵族女眷的气度,走近后,对着屋内二人行礼,声音轻柔:“泱泱见过父亲大人,兄长。”
段元立抬手:“都是自家人,说了不用行礼。”
段泱泱轻轻一笑,“此为礼数。”
段元立与段墨天皆是一脸无奈。
段墨天摇摇头,问她:“你不是一贯喜欢在后院绣花、弹琴,今日怎么来前院了?”
段泱泱一顿,随即轻声道:“我听闻太子殿下与一江湖女子亲近,那女子还曾扬言,是未来太子妃……”
段元立的笑容收起来。
段墨天也皱了皱眉,眼神不赞同:“萧太子与父亲立场不同,泱泱,这么多年,你还看不明白吗?”
“我知道。”段泱泱抬着头,缓声分析,“殿下对父亲大人有误解,如今权势各占一半,想要和解,就要有台阶,萧段联姻是最好的方式,一个拥有萧段血脉的继承人,才是和解的关键,不必兵戎相向,也不用搅得天下不安生。”
她喜欢萧和青,也想化解干戈,让段家不止一代两代繁华。
至少,父亲之后,段家还在。
段元立抬头看向她。
片刻后,他轻声问:“泱泱,你想做什么?”
“父亲,给我一些人,我想了解那位刀客阿染。”段泱泱脚动了动,上前一步。
段元立一口应下,笑容慈爱,“好,侠客山庄的人由你调遣。”
段泱泱灿烂一笑,眉眼间难掩笑意,随后行礼,高高兴兴离开。
等她走后,段墨天再也忍不住,皱眉:“父亲,泱泱想得太天真了,萧段联姻岂是容易?”
“有什么不容易。”段元立垂下眼眸,铺开纸,重新写字,“若是真有个萧段血脉的孩子,也是好事。”
顿了顿,他又道:“泱泱喜欢萧太子不是一年两年,这么多年,心心念念,萧太子习不了武,她小小年纪就手捧诗书,学琴棋书画……她这么喜欢,作为父兄,我们总要帮她达成所愿,人这一生,真正追寻到一生所求之人,太少。”
段墨天闻言,看向窗外。
许久之后,他才道:“是呀,泱泱是我段家唯一的女儿,作为家人,我们当护她、疼她。”
家人……
段元立手一顿,又写差一笔,他团了团纸扔在地上,垂下眼眸,与刚刚慈爱不同,此刻神情冷漠。
——那些没有家人护着的不幸之人,要怪就怪命运吧-
余焕独自一人走在京都街道,剑穗碎了,他便从剑上取下来,在手指尖晃动着,悠哉悠哉。
这时,前面突然出现一个人。
黑衣的黑玉面无表情:“公子,殿下有请。
余焕脚步一顿。
他抬头看向德艺轩茶楼,楼上窗户打开,一男子坐在窗边,此刻正看着他,隔着距离,依旧能感觉到男子的视线。
仪态风雅,明月朗朗。
——是萧和青。
余焕想了想,点头,朝着茶楼走去。
萧和青在窗边煮茶,余焕进来时,白玉正将他对面松软、精致的女款蒲团拿开,换成寻常棉麻,绘着故事的别致茶盏也换成另一套。
桌上摆着的是各色点心,余焕一看就知道——都是阿染喜欢。
除此之外,雅间内还放着阿染用过的披风、换过的长靴,这原本独属于萧和青的雅间,有不少阿染的东西。
余焕撇了撇嘴,在对面坐下,端起茶盏,伪装的声音嘶哑:“萧老板,找我做什么?”
萧和青掀开眼皮看他,淡淡道:“还装?”
语气自然熟稔。
余焕一顿。
片刻后,他自然而然地放下茶盏,声音一变:“什么时候认出来的?”
话音落地,他也不再遮掩,缓缓拉下围巾,又将一直贴着的假胡子丢掉,揉了揉面部骨骼,顿时完全变成另一个模样!
白玉一惊。
余焕,萧焕。
这位一直混迹在阿染身边的“余焕”,分明就是皇长子,萧焕!
萧和青:“佛度寺,第一面。”
余焕:“???”
不,应该说是萧焕咬牙切齿:“所以,看我装哑巴很好玩?”
当初他装哑巴,写字太慢,人都要急死的时候,合着萧和青已经认出他是谁,在旁边看热闹呢?!
早知道他认出来了,还装什么装啊!
第一面啊。
他知道骗不过这个心眼像筛子的萧太子,却没想到,第一面就已经认出来了,萧焕想吐血。
萧和青无奈:“是你自己要装的,我只是没有戳穿你。”
萧焕:“……”
他哼了一声:“你不是也在装?”
“我装什么?”萧和青诧异地挑眉。
“太子殿下化身萧老板在阿染身边,难道不是装?”萧焕冷笑。
“她知道。”萧和青微垂眼眸,嘴角扬起,但想到昨日,又很快收住,恢复平静。
萧焕惊讶:“她知道?”
白玉插了句:“当然知道,阿染姑娘说过想嫁给殿下,这么久以来,一直陪着殿下。”
顿了顿,他皮笑肉不笑:“大殿下,我们殿下是不想牵连阿染姑娘才与她分开,还望大殿下知晓。”
所以——
就不要天天在阿染姑娘面前晃荡了,别横刀夺爱。
这时白玉的潜台词。
他把阿染当夫人,就讨厌在阿染身边晃荡的“余焕”。
萧焕愣了许久,他突然笑了,笑的一脸灿烂:“哈哈哈,有意思,真是有意思。”
他们这是以为阿染那丫说想嫁给太子,是因为看上萧老板?知道萧老板就是太子?
萧焕哈哈大笑。
萧和青皱眉:“你什么意思?”
萧焕摊摊手,一脸无辜:“我没什么意思,你自己去想。”真期待太子殿下知道真相那一天。
萧和青皱眉,眼神困惑。
萧焕摆明了不说,他便先放一边,摇摇头给萧焕添茶,说起其他:“下山这么久,不回宫反而在外面晃荡,你不知道父皇一直在等你吗?”
萧焕收敛起脸上的全部笑容,垂下眼睑,轻嘲一声:“有你在父皇身边,他还会等我?”
“对,他在等你。”萧和青看着他,一字一句,“你也是他的儿子,第一个儿子。”
萧焕轻嘲一声:“父皇迎我母妃入宫,是为了余家的支持,但他心心念念只有先皇后,母妃怀孕时,父皇怕她先何皇后一步生下皇子,赐了母妃一碗药,若非母妃习武,体质特殊,你就是皇长子,世间无我。
“后来,母妃九死一生生下我,此后缠绵病榻,父皇终于等到你,欣喜若狂,打小他就只抱你,前朝提出立太子,他便说只有嫡子才配为太子。
“小时候我们一起读书,他让十几个太监盯着我们,我一靠近你,他们就满脸防备,生怕我对你出手……”
教萧和青如何治国,教他如何忠君。
萧和青刚受寒那几年,九死一生,皇帝日日夜夜守着,招天下名医入宫,后来萧和青痊愈,体质变差,且再不能习武。
恰逢何丞相病逝,前朝便提出更换太子,皇帝当场命人将大皇子萧焕送往剑山学艺。
一个在宫中学治国,一个去剑山学武,这是彻底斩断萧焕继承皇位之路。
自那以后,再没人提过换太子。
一个江湖人、一个剑山长大的皇子,还有什么资格继承皇位?
不仅如此,何皇后死后,宫中就再无皇子出生,萧遂没护住姜家、何家,就不允许任何人再伤害萧和青。
皇长子废了,皇帝没有其他子嗣,萧和青哪怕身体不好,他也是绝对、不可动摇的皇位继承人,唯一继承人。
萧焕轻嗤一声:“你说他在意我?”
萧和青知道萧焕心中的怨,轻叹口气:“那时候局势复杂,父皇想保谁都保不住,余家又态度不明,他也在害怕……”
时过境迁,萧遂就两个儿子,总是难免想起愧对的大儿子,这些年反反复复回忆,自然是反复愧疚又担心。
萧焕轻嘲一声,拈了块点心丢进嘴里,站起来,嘲讽道:“三日后父皇圣寿,我自然会回去,太子殿下诸事烦忧,就莫要操心我了。”
说完,他抬脚便走。
萧和青伸手,拉住他的手腕,回头,如玉的脸上露出笑容:
“哥,欢迎回家。”
萧焕一顿,两人视线相对。
随即,他一言不发,大步离开。
等到人走后,黑玉轻叹口气:“原来阿染姑娘身边的人是大殿下,回京这么久却一直没进宫,大皇子还怨恨着皇上与殿下。”
萧和青看向窗外,声音轻轻——
“他也该生气,我只是转达父皇的态度,并非劝他。那些年被冷漠、忽视的是他,无论生气还是埋怨,都是应该。
“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旁观者凭什么置喙亲生经历者的态度?
哪怕那是他兄长-
离开的萧焕走在大街上,依旧是吊儿郎当,手上晃动着剑穗,桃花眼弯弯,笑意却不达眼底。
耳边,似响起上午与余江见面时的话。
“大殿下,今时不同往日,萧太子欲要与段元立开战,这是我们余家最好的机会……”
“等了这么多年,之前被何家压着,如今又被段家压着,我们剑山余家,养精蓄锐够久了。”
“娘娘说,皇上心中仍旧只有太子,已经将皇城指挥使沐人九交给太子用,这也意味着,太子连大内都掌控了,我们恐怕永远也别想走通皇上的路。”
“不过,还有段丞相,太子逼得越紧,段元立就越需要助力,之前我推波助澜,让他麻烦缠身,不过这老狗手段颇多,并未伤筋动骨。”
“接下来太子正式宣战,就是机会!大殿下,段元立一直不肯与余家合作,就是因为还对太子寄予希望,想与太子联姻,但听闻太子近日与一江湖女子情投意合,这便是我们的机会。”
“太子若是娶了别人,或是对旁人有意,那段家女可做大皇子妃!”
“大殿下,必须得尽快笼络势力,这些年你一直在剑山,天下人都不愿支持一个江湖出身的皇子,只有足够的力量,才能让他们动摇……”
……
圆月高悬,清辉洒向大地。
萧焕躺在屋顶之上喝酒,学阿染以天为被,旁边已经喝空了三坛,桃花眼醉眼朦胧,看着清冷的月亮。
余江说,想办法求娶段家女是一个极好的机会,他长在剑山余家,朝廷天下,没人愿意支持这样的皇子。
除非段元立倾力相助。
可是,段元立、段泱泱,第一目标都是萧和青,只有彻底绝了萧和青与段泱泱的可能,他才有机会。
刀客阿染就是契机。
萧焕比余江知道的更多,萧和青喜欢阿染,且……她还有一个会让萧和青永不动摇的身份。
天时地利人和,只等他推一把。
他如果不去算计,不去筹谋,就没有可能得到一直渴望的东西。
萧焕还记得小时候。
那是宣和三年冬,萧和青不知怎么搞得一身寒气,奄奄一息回来,萧遂大惊,太医都说治不了,萧遂却不同意。
那段时间,天下神医纷纷入宫,姜家刚刚被灭门,萧遂焦头烂额,却还是每天都去守着萧和青。
萧焕想去看弟弟,也想关心父皇。
但东宫早有指令,不让他靠近。
他偷偷潜入想看弟弟一眼,却被父皇撞了个正着,萧遂将他推倒在地,满脸怒气,责骂他,用谴责的眼神看他。
【你就这么等不及吗?】
【我告诉你,你弟弟不会有事,他才是太子,名正言顺的太子!】
后来,他被从送往剑山。
萧焕先出生,他是大皇子、皇长子,但是,从小无论宫里宫外,还是父皇的眼中,都只有萧和青。
萧和青是太子,是名正言顺继承人。
天下皆知明月郎萧
和青,无人知晓剑山少主大皇子。
他是一个多余的人。
父亲心中只有另一个儿子,母亲心中只有怨恨,余家人支持他,却也希望通过他得到些东西……
天潢贵胄,可这世界上,从来没人在意他,关心他。
怎么会甘心呢?
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该为此拼一把,告诉皇帝、告诉天下所有人——他不是多余,他也不比太子萧和青差。
萧焕张开手,遮住眼睛,从缝隙中看着满天繁星,星星这么多,怎么就没有一颗为他照亮前路?
恍惚中,他好像看到阿染背着刀,轻轻一笑的样子。
他喃喃:“当余焕真开心。”在自由洒脱的人身边,好像自己都跟着一并自由。
可他是萧焕,不是余焕。
旁边,一道声音响起:“那你就当余焕啊。”声音淡淡,有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理所当然的洒脱。
萧焕手一顿,拿开遮住眼睛的手。
阿染背着刀,坐在旁边。
她显然是刚刚到来,拿开空酒坛在旁边坐下,还是挺直脊背、瞳孔清澈干净的模样。
她似一把锋利不折的刀,能破开一切虚伪。
萧焕张了张嘴,半晌才道:“你不懂。”
阿染皱眉:“那你解释给我听。”
解释了,她就懂了。
萧焕突然坐起来,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脑袋,桃花眼眯起来,露出笑容:“这次真的要说再会了。”
阿染偏头,眼中困惑更浓,“余焕,你今天到底怎么了?不开心吗?”
萧焕没有回答。
他彷佛恢复吊儿郎当的模样,扯了扯嘴角:“对了,你找我干嘛?有事儿求我?”
他眯起眼睛,彷佛看穿她,意味深长,还有股得意劲儿,等着她开口求助。
然而阿染摇摇头。
她将掌心的东西抛给他,“不是,我是来送东西的。你说得对,你帮了我很多,我却连点好处都没给你,但我没什么东西,想帮你打架,你好像也没有仇人……”
萧焕下意识接住,视线看过去,一愣。
剑穗,夜幽蓝雕刻出来的剑穗。
“我只有这块夜幽蓝,淮乡人送的,他们不是说这代表一份福泽吗?那我把它雕刻成剑穗,将这份福泽给你。”
阿染偏头看向他,漆黑瞳孔如墨,月辉撒在她身上,熠熠生辉,她认真问:“我给你送礼物了,你心情有没有好些?”
第057章 选谁
第57章
明月高悬, 她立于屋顶之上,一双眼睛璀璨,似月似星,又胜月胜星。
她望着你, 就像这世间只有你。
天上繁星不照人, 人间明月渡清辉。
萧焕手握夜幽蓝剑穗, 桃花眼就那么怔怔看着她,一言不发, 好像整个人都失了魂。
他从来吊儿郎当, 一副风流样, 这还是第一次又愣又呆,完全不似他寻常模样。
阿染茫然地挠挠头, 疑惑:“你怎么不说话?是剑穗不好看吗?我只有这个雕工, 你要是不喜欢,就再——”
萧焕握着夜幽蓝的手紧了又紧,倏地倾身,将她摁入怀中。
阿染一怔, 挣扎。
“别动。”萧焕声音晦涩沙哑,眼睛隐在阿染身后, 让人看不清神色, “不想知道我是谁吗?”
“余焕。”
“我说真实身份。”
“你的真实身份我不认识, 我只认识余焕, 你就是余焕。”阿染抬手, 拍了拍他的后背,“你要是心情不好, 我再陪你喝一会儿?”
萧焕身体微微颤抖,拥抱转瞬即逝, 他收回手站起来,抬脚离开,头也不回——
“走了,多谢你的礼物,我很喜欢。”
几个起落,萧焕背影消失不见,脚步有些乱,似落荒而逃。
姜十一从旁边屋顶上爬过来,拍了拍衣服上的灰,诧异道:“你们说什么呢?他怎么像是被吓到了,跑这么快?”
阿染摇摇头,眼神茫然:“不知道。”
这些人一个个的,怎么都怪怪的?
阿染挠挠头,心想,也不知道礼物余焕喜不喜欢……她没有来日方长,得人帮助,就得及时报恩,儿时少年的恩情还未报答,时日无多,不能再欠下许多人情了。
远处。
萧焕驻足,垂眸看向手中剑穗,指尖依旧颤抖。
她就是人间明月,可如今于他而言却还是水中月,只有拥有一切,才能揽明月入怀。
萧焕的手缓缓收拢,捏紧剑穗,夜幽蓝在月光之下,幽蓝深邃-
茶馆门口。
姜十一揉了揉眉心,头疼:“你接下来什么打算?他们将我丢给你与萧老板,却没想到你俩闹掰了……”
姜玉楼将人留给阿染与萧老板,是方便他们联系姜玉楼,也是希望知道他们的进度,一旦朝廷重启姜家案,姜玉楼就能插一脚。
但问题是——
阿染与萧老板分开行动了,她这个“卧底”与“质子”,连接下来应该做什么都不知道。
姜十一无语。
阿染闻言,疑惑:“我们没闹掰啊。”
姜十一:“?”
她不可置信:“他都让你别去找他了,还不是闹掰?”
阿染下意识抬手摸了摸眉心,彷佛还有些烫,她笃定道:“不是闹掰,他又不是第一次让我别找他。”
再找过去就是了。
像是想到什么,阿染站起来:“我去找他。”
她有一些打算,不过,若是能知道大内的计划就更好了,或许能事半功倍。
姜十一赶紧拉住她:“喂喂,你就这样去找他?”
阿染停下脚步,回头:“不行?”
“带礼呀!”姜十一无语,“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和你闹掰,但是吧,男人而已,哄哄就好。”
阿染强调:“没有闹掰。”
顿了顿,她又问:“怎么哄?”
姜十一搓搓手,一脸兴奋:“这就问对人了,我给你说,我在云梦院花楼见过不少,经验丰富,首先……”
德艺轩。
萧和青坐在独属于他的雅间内,整理着手上的证据,这些都是复刻版,原版的证据还好好收着。
姜玉楼不肯说出姜长安“不义罪”,以至于七罪如今还剩下三罪没有翻案的证据,不过,只是提出重启姜家案,倒是够用。
萧和青眉头微皱。
“殿下,怎么了?”白玉疑惑。
萧和青放下证据,轻声喃喃:“总觉得不大对,段元立那狐狸不该不知道我在做什么……可是,他到现在都没有任何阻止的行为。”
杀手唐玄机比起杀他们,其实更像是冲着姜玉楼去的,只不过唐玄机本人对阿染更感兴趣。
段元立……
到底在想什么?
白玉闻言,顿时面色一变:“是不太对,殿下还要按照计划,在皇上寿宴当日提出重启姜家案吗?”
萧和青微垂眼眸,许久之后,缓缓道:“要,这是我必须做的事情,且只有提出来,才知道会有什么反应……”
静观其变在当下已经无用,不管有什么等着他,都得出手才能知晓。
白玉闻言,轻叹口气:“殿下不该与阿染姑娘分——”
萧和青冷眼看他,白玉立刻闭嘴,不敢再提。
房间里面陷入安静。
这时。
外面响起“扑棱扑棱”的声音,随即,一道熟悉的女声传来:“哎哟,你们竟然又换机关了?”
白玉眼睛一亮,但见萧和青皱紧眉头,忙收敛情绪走到窗边去。
阿染被缠绕着,这个机关很巧妙,她如果想要挣脱,就必须跳到地面去,不伤人,却让人没办法“翻窗”。
阿染扬声道:“萧老板,是我!”
白玉推开窗户,眼神复杂;“阿染姑娘,你走吧,公子不见你。”
阿染眨了眨眼睛,仰起头,将手上绑在一起的一把野花递出去,笑容灿烂:“萧老板,还生气呀?我来给你送礼物,是我错了!”
白玉一愣。
他茫然问道:“你错什么了?”
这事儿明明是他们家殿下不想牵扯阿染姑娘,她错什么了?
阿染拿着野花,眨巴眨巴眼睛,学着姜十一的口吻喊道:“虽然我不知道你
为什么生气,但只要你生气,就一定是我的错,让你不开心,也是我的错,因为、因为……唔……”
完了,后面的忘了。
下方墙后,姜十一捂着脑袋。
白玉:“……”
黑玉:“…………”
黑玉看向他们家殿下,表情一言难尽。
这都是谁给阿染姑娘出的馊主意?简直像是青楼客人哄姑娘……
再看萧和青,原本清冷如冰霜的眉眼霎时化开,眼角眉梢堆叠起笑意,柔光荡开,彷佛整个屋子都亮了起来。
黑玉一愣。
然而,亮起的眉眼很快一点点收起来,萧和青摇了摇头。
白玉只得咬牙喊道:“阿染姑娘,你走吧,公子不见。”
说完,他“嘭”一声关了窗。
阿染微顿,野花纷纷扬扬落下,她心里有股莫名的不舒服,但很快,摇摇头,将不舒服甩开。
算了,他不见就算了,反正她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也不需要萧老板他们帮忙。
阿染想清楚后,从半空跳下去。
姜十一赶紧跟上,嘀嘀咕咕:“词儿你都不背完,萧老板怎么可能原谅你,你可真是的,这么简单的词……”
阿染打断她:“我没惹他,谈不上原谅。”
说完,她脚步加快,隐隐有两分被压下去的不高兴。
雅间内。
白玉气鼓鼓:“殿下,你为什么非要——”
然而,萧和青没理会他,抬脚起来,匆匆出去,黑玉赶忙跟上,却见萧和青没有追阿染,反而蹲在窗下,将野花一支支全部捡起来。
那模样,看得白玉有些难受。
明明是殿下撵走阿染姑娘,怎么殿下比阿染姑娘更难过呢?-
阿染离开后,让姜十一别跟,去了白家棺材铺。
白老二见到她,立刻迎上来:“阿染姑娘。”昨日阿染就来过,今日又来,买棺材怎么还这么着急?
“还要多久?”阿染问。
白老二忙道:“我家工匠一起,再有几天就能好。”
阿染却摇摇头,看向他:“皇帝要过寿了,圣寿之前,可以完成吗?”
还有两天。
白老二纠结一瞬,咬牙点头:“可以。”
只差一点收尾,原本百两黄金不会给做得这么精细,但这三个多月……“刀客阿染”的名声一天比一天可怕。
第一次来时,他们还只当是个普通客人,后来见她掏出悬赏,还当这人狂妄自大,自找死路。
也就是这么三个月,她成了打败谷奇、逼侠客山庄、屠金不坏……的天下第一刀!
白家怕她到时候看到货不高兴,把他们家店给砸了,毕竟,这么多年,年纪轻轻给自己定棺材的怪人,只有这一个。
白老大连夜修改图纸,继续加工,让棺材更加完美,突破“历史水平”。
阿染满意地点点头,露出笑容:“多谢。”
白老二没忍住问:“阿染姑娘,届时将棺材送到哪里?”
阿染抬脚往外走,随口道:“做好了通知我,我来取。”
白老二还想说什么,在旁边吓得两股战战的学徒紧紧拉着他,一脸急色:“我的掌柜,别问太多,这可是刀客阿染啊!”
“我就是问问,她脾气其实挺好。”白老二揉了揉发软的腿,说道。
学徒咬牙:“她脾气再好也是天下第一刀,三个月就扬名、赫赫有名的刀客阿染!”
白老二感叹:“也不知道此人到底什么来历……”-
黄昏时分,夕阳西下。
萧和青在密室给众多牌位上了三炷香,恭恭敬敬弯腰行礼,神情凝重:“后日,我将重提姜家案,为姜何两家,讨一个公道。”
他将香插入香炉。
抬头时,又看到“阿染”二字,他眉眼放柔,声音轻轻:“诸位长辈在天有灵,保佑另一个叫阿染的姑娘,平平安安,百岁无忧。”
说完,他整了整衣服,走出密室,走回书房。
然而只是抬头,萧和青立刻面色一变:“孤的花呢?!”
白玉抱着琉璃花瓶进来,顿时也变了脸:“我明明放在桌上的!来人啊!”
门外的侍女匆匆进来,腿一软就跪在地上,结结巴巴:“奴、奴看是不起眼的野花,就丢了……”
“去找!”萧和青死死盯着她,“找不到你也别回来了。”
那侍女脸一白,跌跌撞撞跑出去,着急去找。
萧和青面色难看。
白玉抱着花瓶,不敢往前,也不敢出去,花瓶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只能求助地看向黑玉。
黑玉难得认真想了想,突然开口:“殿下,您不太高兴是因为纠结吧?”
萧和青垂眸。
白玉拉了拉他,黑玉却还在继续:“因为放不下阿染姑娘,却又不想她跟着冒险,所以狠心推开她,推开后自己又难受。”
“别说了!”白玉呵斥。
“我要说。”黑玉站在原地,眼神满是不解,却还是执着开口,“可是,殿下你也没有问过阿染姑娘呀,她如果愿意与你一道冒险,生与死都一起,你推开她,不是让她难过吗?”
萧和青一震。
白玉轻叹口气,也不再阻止。
黑玉眼神认真:“殿下一次次推开,阿染姑娘都掺和了进来,她喜欢您,您也喜欢她,我不懂爱情,但我觉得这就是。
“您应当问问阿染姑娘的意思,她不是寻常闺阁女子,她有能力也有勇气与您一起,您这般推开她,就是伤害她,也是……伤害自己。”
萧和青垂着头,许久许久之后,声音沙哑:“白玉,是这样吗?”
白玉想了想,实话实说:“我觉得是,殿下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很危险,甚至九死一生,但阿染姑娘……好像从来没怕过,她那么爱你,若是您真撇开她出了事,她该多难过?”
萧和青倏地抬头,眉眼间已全是明悟。
他转身,华服拖在地上,失了一贯气度与仪态,匆匆越过书房门,又穿过小花园,直奔别院大门。
小丫鬟捧着捡回来的野花,茫然:“殿下……这花……”
白玉抱着花瓶又出来,摆摆手:“给我吧,殿下去找这花的主人了,不需要用这花来想念。”
不过,毕竟是阿染送的,还是给殿下好好装起来。
京都某巷的小院。
自从萧老板给了不少钱后,阿染就在京都租了个小院住着,她活不长,钱存着没用,有钱就花,所以院子还挺大。
天已经黑了,却有人扣响院门。
“谁呀?”姜十一喊道。
门口敲门声不断。
阿染喝着酒,抬了抬脑袋。
姜十一:“去开门。”
阿染:“你怎么不去?”
姜十一拿着锅铲转身,咬牙切齿:“我怎么去?我在给你做饭,腾不出手!!”
真是的,她堂堂姜玉楼第十一名的高手,如今成了个老妈子,只怪这刀客阿染过得太潦草,以天为被,吃一段算一顿……
阿染摸了摸鼻子,过去开门,随即一愣。
门口,萧和青额头冒着汗珠,模样有些狼狈,彷佛是刚刚激烈跑动过,哪怕头发有些凌乱,微微泛红的脸颊依旧好看。
“萧老板?”阿染茫然。
萧和青朝她露出笑容,那张谪仙人一般的脸笑得阿染脑袋晕乎乎,她张了张嘴:“你不是让我别找你吗?”
一开口,就有两分抱怨。
萧和青笑容越发灿烂,却又很快收起,严肃问她:“我欲在圣寿提出重启姜家案,算是与段元立正式开战,不死不休。其他一切段元立都能容忍,姜家案却是要他的命,他必不惜一切代价对付我,危险重重。”
阿染皱眉。
他们也选圣寿?
她又问:“然后呢?”
萧和青看着她,手指紧紧捏着华服,竟有些紧张:“阿染,届时处境会比现在更危险,我希望你远离京都,远离我。”
他在忐忑与不安,既想她答应,都不想她答应。
阿染坚定地摇摇头:“我不走,我不怕危险。”
她的身份一出,她才是危险本身,对段元立而言,比起有人要查姜家案,真正的姜家人才更可怕……
天已黑了,天际的红霞染上墨色。
然而萧和青却笑了,像是瞬间翠竹摇曳,六月的竹子比起小冰竹,又是另一番色彩,更加浓烈,更加繁茂。
“所以,你还是要与我一起?”萧和青往前一步。
阿染毫不迟疑点头。
当然,就算重启姜家案,也还有三罪没查出来,她当然要和他一起。
这样聪明的人,世间难见。
萧和青笑容越发灿烂,枝头已经结了果的石榴,彷佛又重新开出花,乌云朵朵,是要下雨的节奏,但他的眼中,天上人间,彷佛只有阿染,春光明媚,百花盛开。
那黑压压的乌云,也是风光。
他突然伸出手,一把将阿染揽入怀中。
阿染一愣,熟悉的青竹香让她莫名心头一跳,脸颊有些红,手僵在身侧,愣愣道:“萧老板,你……”
“我真开心。”萧和青下巴在她头顶蹭了蹭,紧紧抱着人,“以后,我不会再推开你,谢谢你一直在我身边。”
他不会再推开她,哪怕前路危险重重,他也将不惜一切代价,护她安全,刀山火海,他都在前。
阿染结结巴巴:“不、不谢。”
不知道为什么,她感觉自己脑袋有些空,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僵硬地由他抱着。
萧和青闭上眼睛,嘴角荡起,揉着她的脑袋,郑重开口:“姜家案后,我们若是还活着,就成亲吧。”
在他话音落地的瞬间,天空雷声乍响,可对于门口的二人,却像是烟花炸开,世界五彩斑斓。
阿染愣了好久,她有一瞬间停滞思考,随即心中莫名发酸。
她不懂。
但她坚定地摇了摇头:“我不会和你成亲。”
萧和青一怔,茫然地松开,“什么?”
阿染仰着头看他,眼神一如往初,清澈干净,声音认真重复:“我不会和你成亲的。”
萧和青呆住。
他看着她的眼睛,疑惑,不解,随即像是想到什么,又变成不可置信。
他张了张嘴,声音沙哑晦涩:“你知道我是谁,叫什么名字吗?”
阿染摇摇头。
萧和青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所有的一切都在此刻串起来了,酒后戏言,她说她想嫁给太子,可她未必知道他是太子!
怪不得萧焕听到那话,笑出了声,因为他知道,阿染那句想嫁太子,就是太子,而不是萧老板。
不管太子是谁,太子就行。
她不知道他是太子,就不存在喜欢他想嫁给他,所以,她拒绝了。
萧和青下意识后退一步,喃喃:“你不知道,为什么从来不问?”
“你不说,我就不问。”阿染认真回答,人在江湖,都有秘密,她不透露姓,萧老板不透露名,都很正常。
他不说,她就不问,一直叫他萧老板。
然而,听完解释的萧和青呆愣许久,又低低笑出声,越笑越大声,大雨终于落下,疯狂暴雨,彷佛将天劈开一个窟窿。
从漫天烟火,到地狱雷劫,不过是弹指一瞬的变化,心境变了,眼中所能看到的一切,就都变了。
萧和青转身离开,来时狼狈雀跃,离时只剩下狼狈,从未有过的、不属于他的狼狈。
阿染追上去,拉住他:“萧老板,下雨了……”
萧和青挥开她的手,抬脚一步步离开。
阿染张了张嘴,到底什么也没说。
姜十一握着铲子出来,惊呆了,“这都是什么事儿呀?你干嘛不留下他?”
“他不愿意留下。”阿染摇摇头,“而且,他好像很生气,很很生气,从未有过的生气。”
她很确定。
而且,这次是她让他不高兴了。
姜十一:“……”
她摇了摇头,一脸复杂:“你们外面的人真奇怪,一会儿高兴一会儿不高兴的,学学人家云梦院,有什么事情床上说……”
阿染看向她,姜十一闭嘴-
白玉与黑玉在路上接到萧和青,他的模样吓到他们,大雨滂沱中,电闪雷鸣,他走得跌跌撞撞,狼狈至极。
两人大惊失色。
“殿下!”黑玉扑上去。
白玉急道:“发生了什么?阿染姑娘呢?!”
萧和青低低笑着,喃喃:“她曾说过的想当太子妃,只是想当太子妃,而不是想嫁给我……她不知道我是谁。”
大雨倾盆而下,萧和青是笑着的,但眼眶通红,那股悲伤让人难过。
两人一怔。
白玉不可置信:“可她对您那么好,她……”
说不下去了,阿染是一直跟着萧和青,可从来没说过是男女之情呀,一切猜测都基于她知道萧老板是太子,可她不知道!
白玉傻眼了。
黑玉同样面色难看,他搀扶着萧和青,送他回去。
白玉还想说什么,黑玉摇头。
恐怕不单单如此,阿染姑娘一定还拒绝了殿下,现在看来,她跟着他们,或许只是……好奇。
也是,她那个人,随心所欲,谁知道她到底怎么想的?明明直白又简单,可总是让人误解。
两人将萧和青送回别院,大夫在里面治疗。
白玉急得团团转,口中骂骂咧咧:“太可恶了,真是太可恶,原以为她是一身侠气的江湖女子,没想到,竟然也不过是爱慕虚荣的人,我们家殿下这么好,比得上一个不知道黑白胖瘦的太子吗?!”
黑玉:“……殿下就是太子。”
“这不一样!”白玉瞪眼,“想嫁给太子和想嫁给萧老板,完全不一样,殿下就是因此而伤心,因为身份而喜欢,那样的喜欢,配不上殿下!”
他跟着殿下自小而来,知道殿下多么聪明理智,这次……真是用了心,也栽了大跟头。
黑玉皱着眉,满脸不解:“我总觉得哪里不对,阿染姑娘并不是爱慕虚荣的人呀。”
“她怎么就不是了?”白玉咬牙切齿,“那么爱钱,为了钱接悬赏,为了钱出手,可恨我现在才知道她爱慕虚荣,伤了殿下的心。”
“是我们误会她的意思,她没说过她的心思,其实也不算……”
“你哪头的?”白玉喝道。
黑玉闭嘴。
白玉继续咬牙切齿:“我以为她和殿下真心相爱,都只爱对方,所以诚心接纳她为夫人,现在看来,她配不上!呵,想当太子妃?太子妃是姜家女,姜家女才名正言顺,还有段家小姐、许多家小姐也对我们殿下痴心不改,她,她一个江湖……”
“咳咳!”房间里面,呛咳声清晰。
白玉知道殿下不想听,立刻收声,但到底气不过,抬头看到珍贵琉璃花瓶装着的野花,气呼呼拔出来,丢出去-
次日。
沐人九约萧和青商量明日圣寿重提姜家案的事,两人约在德艺轩,这里是萧和青的地盘,格外安全。
商量好细节后。
沐人九没忍住问道:“你脸色不好,发生了什么?”
萧和青微顿,抿了抿唇,淡淡道:“无事,你走吧,记得刚刚商量的,小心段元立的一切行动,也防备狗急跳墙。”
沐人九点点头,深深看了他一眼,不再多说什么,从正门出去。
萧和青愣愣坐在原地,今日他照常处理一切事宜,但反应总是慢半拍,有些迟钝。
他看着桌子上的点心,自打阿染常来以后,雅间里面就一直备着这些东西,可除
了阿染,也没有其他人会动。
白玉见他看着点心,立刻上前,愤愤道:“我把东西撤了,以后都不上了!”
“咔嚓——”
窗外响起声音,随即,一只手爬了上来,阿染冒出一个脑袋,偷偷看他们。
第二次爬这个机关,阿染做了些准备,顺利上来,不过她没有直接进来,先是偷偷看。
她的出现,让整个屋子一静。
白玉更是瞪大眼睛,想不通她怎么还敢来?!
阿染翻进来,熟练地坐在对面,弱弱道:“萧老板,昨天你邀请我一起行动,还作数吗?”
萧和青心口一紧,抽疼难忍。
白玉忍不住了,炸毛:“什么作数不作数,你赶紧走!还好意思过来,你让我们公子难过,以后都别出现了,真不知道你怎么好意思!”
阿染见萧和青胸口起伏,知道他还没消气,不敢再留,转身就要翻出去,溜了溜了。
“等等!”萧和青突然出声。
阿染停下脚步,回头。
萧和青抿唇,抬头看向她,整了整衣冠与头发,让自己看起来仪态依旧,他冷声道:“你以前说想当太子妃,为什么?”
——因为我就是。
阿染并未回答,萧和青继续:“也是,太子身份,权势滔天,未来的皇帝,岂是我这样一个武器一条街老板可比。”
“也不是……”阿染开口。
然而,萧和青还是打断她,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她,容貌夺人心魄,缓缓开口:
“我只是一个寻常商人,虽富可敌国,可到底当不成皇帝,也比不得太子家大业大,我只有良田万顷、屋宅百所,库房金银珠宝数不胜数,名下武器一条街日进斗金,德艺轩、长欢楼等都是私产,还有京都之外,生意难以计数,光是别院就养了账房百人,以便盘账……
“财产一般,长相也只算尚可,你会选一个不知道黑白胖瘦、脾气秉性,或许矮小易怒,还有心上人的太子,也算正常。”
阿染:……太子这么差劲吗?
萧和青端起茶盏,彷佛并不将阿染放在心上,淡淡道:“再问你一次,你选谁?”
第058章 不会
第58章
选谁?
高矮胖瘦、脾气秉性都一无所知的太子, 还是面前这个富可敌国、模样举世无双的萧老板?
阿染心想,我也没得选呀。
她活不到来年春日,姜家事毕,死期将至, 她也本该就是“太子妃”, 她不做, 但她必须是,皇家、天下都要认的太子妃, 这是她下山的第三愿。
房间里面陷入安静, 阿染久久没说话, 萧和青的心就不住往下沉。
终于,阿染开口:“抱歉……”
“嘭——”
萧和青掀了面前的小案, 茶盏、瓷器、点心落了满地, 这个从来仪态风雅的男人彻底失了态,怒道:“够了!”
他越过一地狼藉,站在阿染面前,倾身紧紧盯着她, 咬牙切齿:“你根本没见过太子,多日相处, 我自问还算识人断物, 你本不是贪慕虚荣之人……”
萧和青深吸一口气, 手指拽紧, 保持仅剩的一分理智, 问她:“最后问你一次,你会选我吗?”
反反复复求证, 将属于他的自尊放在地上,他此刻气势逼人, 可却像是拼凑起来的瓷器,不过是强撑着,一碰就碎。
阿染望着他,那双眼睛里面是她从未见过的复杂与浓烈情绪。
她的手下意识握着今岁,刀柄上雕刻的纹路,扎得人有些刺痛,却格外清醒,阿染此生只有今岁,死前唯余三件事。
比起萧和青,她不高,但握着今岁身姿笔挺,如屹立不倒的山,如破开一切的刀,她的声音清晰而坚定:
“不会。”
萧和青倏地后退一步,脚踩在碎瓷器上,嗤笑一声:“不会,好一个不会。”
什么太子不太子,她不会选他,仅仅只是因为……
不爱他罢了。
萧和青转了身,背对着她,身形修长孤寂,闭上眼睛:“你走吧。”
平平静静三个字,没有昨天的情绪崩溃,也没有刚刚的撕心裂肺,好像棋盘厮杀结束,落下的最后一颗棋子,已经输了,就已经结束。
他也有尊严,哪怕是失败者的尊严。
萧和青背对着阿染,彷佛在渐渐远去。
阿染下意识抬手捂着胸口,里面的那股酸涩更加浓郁,让她越来越难受。
阿染不解。
姜家女本就是太子妃,没错,她只有今岁,不会选择萧老板,也没错,那为什么会这般难受?
阿染想不通,但她知道,萧老板真的生气了,生她的气,和之前都不一样的生气。
她紧紧抱着今岁离开,她只有今岁,往后也只有今岁。
在迈出窗户前一刻,她又扭头回来,将一瓶药递过去,结结巴巴:“你、你脚受伤了,这里、这里有药……”
萧和青倏地拽紧拳头,一字一句:“不需要,此药乃我府上所出,府上神医无数,即便受了伤,也用不着这么小小一瓶金疮药。”
阿染抿唇。
萧和青不再看她,冷淡而疏离。
她将那瓶药放在旁边,干巴巴:“哦。”说完,慢吞吞抬脚离开,不住回头看。
见萧和青始终背对她,只得从窗户上翻出去。
白玉几步上前,“嘭”的关上窗,咬牙切齿:“回头我就把机关改了,不让她再进来!”
萧和青垂下眼睑,声音平静:“把这个房间封了,里面的东西都丢掉,以后……不要再提起她。”
白玉一凛,这是连这个房间都不要了,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萧和青转身离开,视线移到那瓶金疮药上,身体一顿。
黑玉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低声道:“可殿下就是太子,阿染姑娘愿意嫁给太子,不也是……”
“我说了不许提她,回去领罚。”萧和青面无表情。
黑玉一震,忙跪下:“是!属下认罚!”
萧和青神情冰冷,拿起金疮药,她不爱他,却又无数次护着他、关心他,她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他自诩已经了解,却发现根本不了解。
她那样自由自在的刀客,为什么会说出想嫁给从未见过的太子呢?
权势?
不,她不在意。
萧和青:“白玉,查——”
声音戛然而止,他嗤笑一声:“罢了。”还纠结这些做什么,横竖她不爱他,也不会选他。
萧和青无视脚下的伤口,抬脚往外走,“封了吧。”
他走后。
白玉与黑玉对视一眼,皆是担忧。
黑玉站起来,轻叹口气:“阿染姑娘对殿下那么好,怎么就……不选殿下呢?”
他不懂爱情,也想不明白。
在他看来,阿染对殿下很好,殿下也很爱阿染,怎么就闹成这样?
“因为萧老板无权无势呗。”白玉轻嗤一声,满脸愤慨,“不要再提她了,以前是殿下放不下,才会给她一次次出现在身边的机会,往后殿下不愿意,她就再不可能出现在殿下面前。”
黑玉再次叹气,上前帮白玉将屋内的东西都处理掉。
处理了她的痕迹,封掉这个房间,从此以后,只要刻意避开,一个江湖刀客,绝没可能再出现在殿下面前。
这样……
也好-
德艺轩被封了个雅间,别人察觉不到,阿染却再清楚不过,窗户打开,机关也都取掉了,她从窗户往里面看,空荡荡的,连屏风都没了。
阿染叹口气,回到楼下大堂。
姜十一念念叨叨:“怎么办,人家不带你一起了,以后你连最新进展都不会知道……我可真是倒霉,怎么就跟着你了?”
阿染掀开眼皮看她一眼,面无表情:“那你去找萧老板,或者去大内找沐人九。”
姜十一:“……”
想到萧老板那个一眼就能看穿一切的聪明人,再想想沐人九那个阴毒的皇城指挥使,她揉了揉鸡皮疙瘩,“算了,我还是先跟着你吧,重启姜家案是大事,消息一定会传出来。”
话音落地,便有议论声响起。
“听说了吗?淮乡夜幽蓝的事情!”
“什么?哪里有夜幽蓝?”
“淮乡!夜幽蓝不是关键,你知道淮乡夜幽蓝扯出了一桩什么事吗?”
“什么?你快说。”
“十三年前,镇北大将军姜长安不道罪,屠杀云中门的真相!”
“啊?快说说!”
“我这可是一手消息,绝对真实,前些日子,刀客阿染与大内的人路过淮乡,淮乡有一个海神……”
……
阿染与姜十一对视一眼,神情凝重。
淮乡之事,关于海神庙与云中门邪功夺魂,竟然已经传开,而且每一个细节都是真实!
姜十一压低声音:“应该是大内放出的消息,为重提姜家案造势。”
阿染点点头,杏眼微微眯起:“他们确实要重启姜家案。”
原以为皇帝也与姜家案有些关系,但他敢让大内重提旧案……
议论声还在继续。
“真相竟然如此?!天啦,我就觉得当初的事情或有隐情,姜长安怎么可能因为一个宗门不敬,就灭了整个云中门,原来是他们在修炼邪功!”
“真的吗?有证据?”
“当然有呀,你没听明白吗?林知霄亲口承认,不仅有他十三年前就写下的真相,刻在云中门匾额后,还有死前交出的认罪书,尸体还在,千真万确。”
“嘶,现在看来,不道罪是冤枉姜长安了?”
“岂止是不道罪冤枉,贪污、不孝、不臣都是假的,据说,通敌、奸污与不义也都是假的!”
“那这也太欺负人了吧?姜家世代镇守边凉,落了个满门被灭的下场……这要是没个说法,怕是要惹得天下人震怒。”
“可不是,姜家被灭查不出真相,本就被人诟病,以前觉得姜长安活该,要是连姜长安的罪都是假的,那就太恶心了。”
……
姜十一松了口气,看向阿染:“有这样的造势,引得天下人愤怒,或许重提姜家案会变得顺利?”
她感叹:“萧老板和沐人九他们也算是有本事,等寻个机会正式提出翻案,一切都水到渠成。”
阿染却摇摇头:“也未必,段元立是个老狐狸,而且当初的事情牵扯太多,那些官员们未必同意,只要朝廷不重启姜家案,就有办法堵住天下悠众口。”
沐人九他们提出重启姜家案,若是被段元立打回来,他就有办法堵住天下众口,阿染可不会小瞧他。
那日刺杀她就已明白,丞相段元立,老奸巨猾,绝不简单。
姜十一看向她,表情古怪:“你一贯直来直去,竟然还能想到这些?”
阿染本能想说:跟萧老板学的。
然而刚刚张嘴,她便收住了声音,低下头。
姜十一听着议论,却有些担忧:“要是沐人九他们没能成功,那又该想什么办法……”
姜玉楼不愿拿出证据也是这个原因,重提姜家案并不容易,甚至可以说困难重重。
而正式为姜家翻案,重提姜家案才是第一步。
阿染盯着桌面茶水,眼眸深深:“会重启姜家案的。”
因为,还有她在。
大堂的议论声又有变化——
“说起来,怎么每件事都有刀客阿染的影子?”
“是呀,佛度寺管永志、淮乡云中门、江南太一湖,都有刀客阿染。”
“她的目的是什么?总觉得这人不简单。”
“修罗刀陈留的徒弟,能简单吗?”
“我是说她还有没有其他身份!从她扬名到现在,能查到的就是一个陈留徒弟,刀客阿染,连姓氏都没有……”
“倒是不妨碍她扬名,如今天下最赫赫有名的就是这位刀客阿染,天下第一刀阿染。”
“说起来,此人行事不羁,武功高强,无拘无束,倒是……有当年京都玉郎姜长安的风采。”
……
姜十一听到这里,忍不住看向阿染,搓搓下巴,意味深长:“别说,你确实像姜长安,他灭云中门,你屠佛度寺,你们都是年少成名,武功强到谁也不怕,随心所欲……”
阿染轻笑一声:“是好事还是坏事?”
她怎么会不像姜长安呢?
年少时伴她长到四岁,给与她性格培养的,就是二叔姜长安。
姜十一想了想,认真道:“是好事,也是坏事,姜长安此人,哪怕七罪在身,也是人人铭记的天纵之才,你像他,是夸你。但是吧,他只活到十八就被斩杀,你可不能像他。”
阿染偏头看向她,杏眼含笑:“我要是也像他只活十八呢?”
“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姜十一皱眉。
阿染摇摇头,便不再提,只是又问她:“姜十一,你为什么加入姜玉楼?”
姜十一想了想,回答:“因为姜家呀,我爹说,姜家是我们家大恩人,我娘怀着我时遭遇大灾,我们全家都被迫成为流民,往京都方向逃亡,但听说那年流民太多,沿路官员封了路,不许我们靠近京都。
“我娘差点饿死,是姜家老夫人与姜长平夫人带着几车粮食赶来,救了她的命,也有了我的出生,后来朝廷腾出手赈灾,我们家才活下来。”
阿染诧异:“只是因此,你便加入姜玉楼,想替姜家翻案?”
姜十一点点头又摇摇头:“一半吧,当年流民滞留在官道上,无论是京都还是周边官员,全都知晓他们的存在,我爹说,高官无数,富户众多,但只有姜家人真正向百姓看,送来粮食的,也只有姜家人,这样的姜家人,积德行善,不该不明不白死去。”
顿了顿,她露出笑容:“还有一半原因,当然是因为加入姜玉楼,就能修炼姜玉楼的功法,得楼主庇佑呀。”
阿染看着她,沉默许久。
加入姜玉楼得功法、得庇佑,加入其他门派,难道就没有吗?前者恐怕才是决定姜十一加入姜玉楼的原因……
几碗粥,就有人因此为姜家卖命、求公道。
可是被姜家人用血肉保护的大雁朝堂,又做了什么?
阿染轻嗤一声,她缓缓站起来:“我现在倒是越来越好奇姜玉楼的楼主是谁。”
帮姜家翻案、笼络受了姜家恩惠的人,姜玉楼楼主,是谁呢?
姜十一也跟着站起来,两人离开德艺轩。
然而刚刚出门,就有一辆高头大马拉着精致的马车,从路的一边驶来,姜十一停下脚步让路,阿染也跟着让开。
马车却在她们面前停下。
一侍女从马车下来,只是一个侍女,穿着不亚于大家小姐,模样极美,简单的首饰却也足够珍贵,周身气度更是不凡,引得不少人频频看过来。
侍女下车,朝着阿染款款而来,声音淡淡:“阿染姑娘,我们家小姐有请。”
姜十一一怔。
阿染疑惑:“谁?”
侍女神情依旧淡淡:“阿染姑娘自称要嫁给太子殿下,会不知道我们家姑娘是谁吗?”
平静的语气,却带着嘲讽。
姜十一瞪大眼睛,推了推阿染。
阿染看向马车,眯起眼睛,还是没有动。
“阿染姑娘,请。”侍女又道。
然而,阿染却说:“她要见我,那就让她下来。”
侍女面色一变,“你——”
这时,马车的窗帘被拉开,里面端坐的女子看向她,只是一个窗户,就足够看清里面那人的仪态。
她是闺阁教育出的女子,手上握着一卷书,从头到脚都是气度,高高在上的贵族气度,端坐在里面,连头发丝都没乱一根。
一双漂亮的眼睛看向阿染,并没有居高临下,也没有其他情绪,只是淡淡看着她,却又好像没看她。
“是我找你。”段泱泱静静看着,声音平静,“我想看看,刀客阿染是什么样子。”
她在打量阿染。
阿染是个与段泱泱完全不同的人,甚至与段泱泱见过的所有人都不同,她没有穿华服,只是最简单的江湖人打扮,头发随意绑起来,只有缎带,其他首饰一件也没有。
她背着一把刀,不想人认出来,用布包着刀,横刀很长,清瘦单薄的身影背着长刀,却浑然一体,并不起眼,没有杀气时,看起来十分寻常。
她随意站着,慵懒又散漫,毫无仪态可言。
段泱泱收起视线,淡淡道:“看完了,告辞。”
她不再看阿染,反而垂眸翻动棋谱,没有刻意的高高在上,但那股不
屑一顾以及不放在心上的蔑视感,十分清晰。
姜十一瞪圆眼睛,气恼地龇牙。
阿染不生气,反而眉梢一挑,只问:“那你看出了什么?”
段泱泱微顿,重新扭头看向她,“一个江湖女子。”
她透过窗与阿染对视,眼神平静淡然:“皇上圣寿,会为太子赐婚,而太子妃要镇守东宫,习的是掌中馈、读的是四书五经。”
说完,她收回视线,依旧淡淡:“走吧。”
侍女看了阿染一眼,忍不住轻嗤一声:“皇上会为小姐与太子赐婚,不知身份的阿猫阿狗,就不要肖想得不到的东西。”
姜十一再也忍不住,冷笑:“会赐婚?合着还不是太子妃啊,那有什么资格跑来警告别人不要打太子的主意?”
“你——”
“你什么!莫名其妙跑来警告别人,怎么?我们家阿染让你家小姐害怕了?担心自己当不成太子妃?”姜十一讥讽道。
侍女气得手脚颤抖。
段泱泱皱眉,随即松开,关上车帘,淡漠的声音从里面传出:“走了,不过是个江湖女子,以后也见不到了。”
“也是,区区江湖人,还不配小姐多看两眼。”侍女哼了一声,跺脚上车。
马车来得突然,走得也突然。
姜十一却咬牙切齿:“什么人呀!看似态度从容,实则是警告你不要打太子的主意,来炫耀即将赐婚,而且……”
她倏地倾身,压低声音:“周围声音不对,有很多杀手,她其实是想你失态动手,很好,你非常理智,没有轻易出手,落入算计!”
她又忍不住感叹:“没想到你这人看似狂妄,无法无天,其实还挺沉稳的,连看到她都没有失态。”
只是,这人的高傲也确实有资本,她是即将被赐婚的未来太子妃,阿染只是一个江湖人,身份千差万别,哪怕江湖名气很大,也比不得京都第一贵女。
阿染看向姜十一。
姜十一挠挠头:“你这是什么眼神?”
阿染眼中露出疑惑,终于问出一直想问的:“我就一个问题——她谁啊?”
姜十一:“??”
姜十一:“???”
合着你丫根本不知道她是谁?!
姜十一震惊,随即莫名想笑,她也就真笑了:“哈哈哈,很好,不愧是你!”
阿染看她笑成傻子,表情古怪。
所以……
刚刚那人到底是谁?
姜十一正要开口,这时,一人匆匆而来,对阿染道:“客人,棺材已经打好了,可以取货。”
阿染闻言,瞬间站直,整个人气势陡然一变。
刚刚还是不起眼的江湖人,此刻就如同一匹孤狼,周围的气压陡然一紧,姜十一竟被压得说不出话,浑身寒毛倒竖,手已本能摸上武器。
第059章 撞鼓
第59章
宣和十六年, 六月初十,启祥宫。
萧焕还是一身江湖装扮,桃花眼深深,吊儿郎当走进启祥宫, 一路上宫人全都跪伏在地, 口称“大殿下”。
萧焕随意地点点头。
门内, 余淑妃匆匆迎上来:“焕儿!”
然而看到他身上的衣服,面色一变, 怒目呵斥:“你就穿成这样去见了你父皇?!”
萧焕行礼, 淡淡道:“对。”
余淑妃顿时气急:“今日你父皇寿宴, 你才回宫,本就失了礼数, 引你父皇不快, 你又穿成这样——”
萧焕在旁边坐下,轻嗤一声:“他本来见到我就不高兴,再者,我常年在剑山, 长成这样,他该有心理准备。”
“既然你知道不得你父皇喜欢, 为什么还不上心些?”余淑妃气得不行, 抬手, 长长的指甲几乎戳着他的脸, “你看看太子什么样, 再看看你!”
萧焕眼神一冷,抬头看向余淑妃。
从小到大, 她就是这么一副歇斯底里的样子,想让他去争、去讨好皇帝, 可是,讨好有用吗?
萧焕站起来,淡淡道:“母妃若是不想见儿臣,儿臣这就离开。”
“哎——”
余淑妃胸口剧烈起伏,深吸一口气,压制住脾气,又问:“你刚刚去见你父皇,说了什么?”
萧焕摇头:“没说什么,有太子在面前,他也没空多与我说。”
闻言,余淑妃又是眉头一皱,恨铁不成钢:“那你就更该用心些,待会儿寿宴,记得穿上朝服,要是再这个样子……”
萧焕打断她:“母妃,我来是有一事想问。”
余淑妃一愣,疑惑道:“什么事?”她示意萧焕坐下,亲手倒上茶水点心,到底是自己的儿子。
萧焕摩挲着夜幽蓝剑穗,直言:“我想知道,十三年前,姜家案与余家有没有干系?”
余淑妃面色一变,冷声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随便问问。”萧焕拈起一块点心,就着茶水吃,口中随意道,“太子要重提姜家案,我很好奇,当初作为三大主审之一,余家有没有掺和姜家案?”
余淑妃闻言,突然笑了:“想重提姜家案?不可能。”
“为什么?”萧焕手一顿,紧紧盯着余淑妃。
余淑妃却不答,只是回了句:“都是十三年前的事情,过去就过去了,不重要,你也莫要管。”
萧焕微垂眼眸。
不重要吗?
他现在却觉得很重要。
萧焕眼神认真:“母妃,告诉我,姜家的事情与我们余家有没有关系?”
他说“我们余家”,余淑妃一顿。
她很多年没见到儿子了,心里虽将他还当成孩子,可到底……长大了。
余淑妃轻叹口气:“我也不知道,你舅舅什么都肯不说,当初的事情牵扯很广,知道越少越好。我在后宫当中,不知前朝之事,但是,凭我对你舅舅的了解,他不会亲自插手这些事,他这个人最喜欢做壁上观,趁机捞好处。”
萧焕闻言,松了口气。
姜家案与余家没关系就好,否则,按照阿染那性子,怕是……
他像是想到什么,又问:“母妃为什么说不可能重提姜家案?”这话有什么依据?
“因为姜家没人了。”余淑妃理所当然。
萧焕手一顿,没人?
那可未必。
他没有解释,半晌才道:“太子要重提,大内也在插手,这必然有父皇的支持。”
“太子不行。”
余淑妃摇摇头:“段元立不会让他重提,当初的事情与何家有关,太子身上有何家人的血,他不能重提。”
萧焕眉头皱得更紧,不解:“真与何家有关?小道消息是说与何家有关,可是何皇后自杀、何相病逝,他们若真害姜家,何皇后何必自杀?父皇……父皇还那么爱她。”
顿了顿,他倾身过去,压低声音:“当初的事情,与父皇有关吗?”
萧和青与萧遂父子情深,自然相信父亲。
可他萧焕不是。
功高震主,怒杀忠臣,戏文中自来便有之,怎么可能不怀疑?
“噤声!”余淑妃呵斥他,“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你竟然也敢说?他是你父皇!”
萧焕撇撇嘴:“他也是皇帝,他那么爱何皇后,即便何皇后犯事,他会不保何皇后?对方又何必自杀。”
一个不想其他妃子先何皇后有孕的皇帝,一个害怕其他人动摇何皇后之子地位、以至于不再宠幸后妃的皇帝,会舍得看何皇后自杀?
余淑妃闻言,面色难看。
萧焕才察觉刚刚戳到余淑妃伤心事,不自在地安慰:“母妃,我不该提……”
余淑妃呼出一口气,自嘲一笑:“他就是爱何皇后,愿意保她,你也没说错,可是有些时候,他也保不了。”
“什么意思?”萧焕不解。
余淑妃看着他,声音幽幽:“你可知道姜长平此人?”
萧焕摇头。
他只知道姜长平是姜长安哥哥,姜氏女阿染的父亲,前一任镇北大将军,但对于此人性情,没什么了解。
余淑妃似笑非笑:“人人都知姜长安,而忽略了姜长平,这是教养太子的老师,太子如今聪慧
过人,便是姜长平自幼培养,姜长安能在京都放肆长大,也是因为姜长平,这样的人,你以为他将妻女留在京都,就没有一个保障?”
萧焕一惊,紧紧盯着余淑妃,等待接下来的话。
余淑妃幽幽道:“还有,你以为何皇后真是自杀?”
萧焕瞳孔一缩,不可置信-
圣寿大典,百官道贺。
皇帝萧遂坐上首,下方一左一右,乃是丞相段元立与太子萧和青,萧焕也身着朝服,坐在萧和青身侧一位。
今日皇帝圣寿,即便是权倾朝野的段元立也必须给面子,恭恭敬敬前来跪拜。
午宴百官,晚宴亲眷,歌舞升平,宴饮嬉戏。
萧遂一脸和善,高居上首,举起酒杯:“今日朕与诸位爱卿同乐。”
“多谢陛下厚爱。”段元立端起杯子。
百官应和。
萧遂笑容不变,段元立饮下酒水,拿起筷子边吃边看歌舞,笑得温和良善。
果然是丞相段元立,敢在皇宫随意吃喝,笃定没人能害得了他,身边带着的侍卫是顶级高手,还有百里不败不知藏在何处。
萧和青淡淡看他一眼,收回视线,清了清嗓子,站起来敬酒:“儿臣贺父皇寿,愿父皇龙体安康,万寿无疆!”
萧遂笑容灿烂,抬手:“哈哈哈,朕有太子与诸位爱卿,自能安康,这一杯朕饮了。”
他笑着一口饮下,给足太子面子。
祝贺与送礼本就是流程,从太子开始,也是理所当然,有小黄门捧着太子的礼物上来。
余江笑容真切,好奇道:“陛下快看看殿下送了什么,也让我们开开眼。”
“快,让朕看看。”
小黄门端着上前,揭开,下面是一块巨大的夜幽蓝,雕刻成一个万寿,实在是一份好礼!
“好!”萧遂大喜。
“太子真是孝顺,这么大一块夜幽蓝,极为难寻,还雕刻成万寿,非一日之功啊。”段元立笑着附和。
萧遂点头:“太子是好的。”
萧和青笑容不变,温文尔雅,“夜幽蓝是上好药材,可安神宁气,便是放在寝宫,也能助父皇好眠。”
“确实。”就有人问,“这么大的夜幽蓝,太子是哪里寻来的?”
萧和青含笑回复:“淮乡,淮乡出产的夜幽蓝品质非凡,绝无仅有。”
“什么,淮乡?!”吏部侍郎大惊。
萧和青立刻皱眉,看向他:“许大人这是何意?”
吏部侍郎呛咳一声,面色古怪。
在场不少人表情都变得奇怪,近日京都流言,人人皆知。
皇帝皱眉:“说。”
礼部尚书出列,跪拜道:“淮乡夜幽蓝,臣倒是也听说了,不过……不大吉利,听闻淮乡夜幽蓝乃是人血喂养而出。”
众人面色皆是一变。
萧和青更是厉声道:“莫要胡言乱语,此为父皇圣寿贺礼,不容有错,你此话可有依据?!”
礼部尚书便跪在地上,将淮乡“海神”夜幽蓝一事,细细说出。
萧和青出列,跪在地上:“父皇,是儿臣失察!”
“不怨太子。”萧遂沉着脸,“朕倒是没想到,天下还有此等恶事,实在是骇人听闻,那林知霄便是被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回陛下,林知霄已死,淮乡之恶已解,听闻还是皇城指挥使沐人九沐大人亲自参与。”礼部尚书又说。
“死了就好。”萧遂这才满意地点头,“太子不知者无罪,此事便罢。”
这时,有人皱眉喃喃:“林知霄这个名字,倒有些熟悉?”
“臣也觉得熟悉,好像在哪里听过……”
“啊,我想起来了,是当初姜长安不道罪,第一个诛杀的云中门二代弟子!他不是早死了吗?”
“他还活着?!”
下面低声交流起来。
萧和青看了段元立一眼,后者安静吃着东西,彷佛与他无关。
“肃静!”萧遂立刻皱眉,“怎么又扯到姜长安?让沐人九进来,朕亲自问问。”
众人面面相觑,姜长安是朝廷禁忌,如今一块夜幽蓝,竟然扯上了十三年前的禁忌姜长安……
很快沐人九进来,行礼问安。
萧遂直接问:“沐人九,你之前是去了淮乡,还遇到林知霄?可是林知霄本人?”
沐人九面无表情,他一贯冷着脸,众人倒是不意外。
此刻闻言,他跪在地上直言:“是,那人确实是林知霄本人,他身上还带着这些东西。”
递出林知霄的证词,顿了顿,沐人九又道:“林知霄打着海神的名义,而那淮乡供奉的海神竟是姜长安,姜长安乃罪臣,臣便让人平了海神庙,却意外发现,海神庙之下镇着云中门匾额,背后还有字……是十三年前林知霄所写,不过,上面的字涉及姜家旧案,臣不敢妄言,还在调查之中。”
萧遂接过证词,看完后眉头紧锁,递出去:“诸位爱卿都看看。”
林知霄证词传遍朝臣之手,上面内容清晰,且“段元立”三个字格外显眼,石碑被扛了上来,朝臣看着上面的内容,窃窃私语。
“这都是真的?”萧遂皱眉,“涉及丞相,莫要胡言。”
沐人九点点头:“臣让人验过,石碑上的字确实乃十三年前刻下,与证词上的字一模一样,出自同一人之手,还有淮乡里正为证。”
说完,他又递出新的证词。
户部主事这时起身出来,跪下:“陛下,此事臣也有耳闻,已经在整个江湖传得沸沸扬扬,流言称,不仅‘不道罪’乃段丞相构陷,姜长安其他六罪,皆是伪造,言之凿凿。
“另外,臣今早还收到了户部尚书管大人临死前的供词,不知道是谁放在臣桌上!不过,确实是管大人签字画押,也确实……直指丞相构陷姜长安贪污罪。”
说完,他递出贪污罪供词。
萧遂面色难看,厉声问:“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
户部主事点头,俯首:“确实。”
萧遂接过管永志证词,皱着眉看完,随后递出去,让其他官员都看。
新任大理寺卿邹茂皱眉,看完后恭敬道:“陛下,这些所谓证据,未必不是伪造,臣倒以为,应当尽快找出流言出处,制止谣传。”
吏部侍郎惊讶:“证据确凿,若是直接制止,恐怕让人不服啊。”
“哪里就证据确凿了?不过是些虚假伪证,十几年的事情,还翻出来作甚?”
“可不是,陛下寿宴,岂能被这些杂事扰了清净?”
“正是因为陛下寿宴、太子贺礼,才不能轻易处置,陛下龙恩浩荡,天下百姓信服,若是因为尔等几句话就随意处之,岂不是污了陛下声名?尔等是何居心!”
“臣附议,此事若是其他也就罢了,十几年来,姜家案本来为人诟病,姜家世代尽忠国朝,最后连灭门真凶都没找到,天下江湖,诟病良久,如今既然旧事重提,那就不能轻易处之。”
“那你们说当如何?当年的姜家案以先丞相、段丞相、余大人共审,这是说他们一起判了冤假错案吗?”
“况且,姜长安七罪,皆是死罪,有什么翻案的必要?这么多年过去,何必旧事重提!”
“丞相为人,诸位还不知吗?”
……
朝臣瞬间全部加入其中,你一言我一语,互相怼着,陷入争吵当中。
萧和青安静跪着,没再开口。
余江端着酒杯,看看这个,看看那个。
段元立低头认真吃饭,彷佛这件事与他无关,彷佛不是在指控他构陷姜家。
萧焕低头喝酒,挡住脸上的嘲讽笑容。
瞧瞧这满朝文武,上面那位、下面这些人精,个个都心知肚明,却装得跟什么似的。
——真是唱着好一出大戏。
“够了!”萧遂倏地将传回来的
证据扔在桌上,皱眉,“吵吵什么?一个两个,都不让朕消停!”
他问:“太子,你说呢?”
萧和青送了礼后,一直安安静静等他们吵,此刻闻言,皱着眉头,“儿臣以为,若只是一个林知霄倒不打紧,但涉及到姜家,又已经传得沸沸扬扬,恐怕需要给天下人一个交代,查一查姜家案与段丞相的关系。”
萧遂喝道:“丞相乃国之栋梁,岂能轻易置喙?”
萧和青摇摇头,声音认真:“正是因为丞相大人乃国之栋梁,此事才不能放任,这姜家是什么人?开国功勋,世代忠良,世袭镇北大将军,世代镇守边凉,无数人心所向,能堵住流言,堵不住天下百姓,悠悠众口。
“如今市井流传的真相,皆有证词,证据确凿,儿臣以为,决不能轻易放任,正是因为要还丞相大人清白,才要慎重调查。”
声音清晰,响彻大殿,使得殿内安静至极,歌舞早已离去。
萧遂一脸沉思,片刻后道:“这倒也是,这些年总是重提姜家案,如今又翻出所谓证据,你们不累,朕都累了,那就查一查吧。”
萧和青恭敬磕头,一字一句——
“此事由儿臣贺礼所起,那便交给儿臣重启姜家案,查清真相,止住流言,还丞相清白!”
萧遂点点头,“起来吧。”
随即,他又看向段元立,“丞相以为呢?”
已经将人架了起来,且摆出证据与流言,打着也是为段元立洗脱污名的名号,他要如何拒绝?
萧和青站起来,看向段元立:“丞相大人,孤一定还大人公道。”
他眼眸深深,深不见底。
段元立还吃着桌上的御膳,闻言,他放下筷子,从容地擦了擦嘴角,站起来,这位儒雅的臣子像是个文人,一点也不像权倾朝野的丞相。
他行礼道:“多谢太子殿下。”
顿了顿,段元立又道:“不过,臣以为,此事太子不当插手,更不该重提姜家案。”
萧和青神情不变,问他:“丞相为何如此说?”
他一点不意外段元立会回击。
只是,他到底会以什么来回击,萧和青很好奇。
段元立站着看他,笑容温和良善:“臣这里有个人,殿下还是先见一见为好。”
说完,他抬手,便有人出去领着一个人进来。
萧和青面色微变。
此人是何家仅剩之人,何丞相的儿子、萧和青的舅舅——何之言。
何之言性格纯善,也胆小怕事,连官都不肯当,当初的事情萧和青问过何之言许多次,对方都不知情。
此刻上来做什么?
萧和青已有不好的预感。
段元立笑道:“国舅应当有话要对太子说。”
何之言磕头行礼,随后看向萧和青,神情复杂:“太子殿下,臣这里有一份先皇后懿旨,您看看。”
说完,他递出一张明黄绢布。
萧和青立刻接过,打开看了眼,眉头紧锁。
上面只有一行字:
【太子萧和青,永不得重提姜家案。】
盖了何皇后凤印,字迹也是何皇后所写,萧和青捏紧懿旨,倏地看向段元立,后者老神在在,含笑回视。
——姜家案,不止活人不想重提,还有死人。
萧和青深吸一口气,平静道:“虽是盖了凤印,但孤与父皇都不知晓,未必是真,再者,懿旨终究比不得圣旨。”
即便真是何皇后的又如何?
他还是要查!
段元立还是笑,视线扫过皇帝,扫过在场所有官员,最后定格在萧和青身上,声音淡淡:“确实,不过,臣还有另一人,太子要见见吗?”
是询问,却已经让人带了人上来。
那是个老太监。
萧和青看到他,再次皱眉,这是当初皇后宫里的太监?
太监跪下磕头行礼,见过陛下,抬起头时看向萧和青,满脸泪水:“殿下可还记得老奴?老奴乃是先皇后宫中太监,殿下,老奴有冤要申啊!”
萧和青紧紧盯着他:“什么冤?”
太监咬牙切齿:“当初何皇后并非自戕,乃是被刺客围攻重伤,久治不愈而亡!”
萧和青不可置信,下意识看向萧遂。
萧遂面色早已大变,喝道:“够了,此人胡言乱语,污蔑皇后,拖下去!”
“且慢!”段元立长身而立,微微笑道,“陛下,还是让他说完吧。”
太监不断磕头,急急道:“何皇后真是被刺客所伤,奴这里有证据!”
他说着,递出一块小牌子,“这是当初的刺客留下。”
萧和青接过,上面写着“十八骑·六”的字样。
萧焕看到令牌,立刻垂下头,眼神复杂。
“这令牌倒是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兵部尚书眯了眯眼睛,突然道。
段元立似笑非笑:“确实眼熟,这是姜长平训练的边凉十八骑,镇守京都大将军府,秘密保护他的妻小,此事鲜有人知,我也是姜家灭门后才知晓。
“不过,姜家被灭时,十八骑一个都不在,好像是被谁调离了,后来姜家灭门,他们竟然去刺杀皇后了吗?”
他捂着嘴,意味深长。
邹茂挑眉,插了一句:“何皇后知道十八骑?他们为什么刺杀皇后?莫不是当初的事情,与皇后有关?”
“唔,谁知道呢?好像姜长平确实将姜家女眷与十八骑托付给了何皇后。”段元立笑了笑,又喃喃,“若是十八骑还有人活着,或许……能说出真相。”
余江像是想到什么,突然开口:“对了,我想起一件旧事,姜长安死前,是何丞相带人去了现场,姜长安才伏诛。”
段元立笑了,手背在背后,转身看向萧和青,摇摇头:“姜家案似乎要牵扯到何丞相与先皇后,所以臣认为,此事太子不当插手。”
萧和青与他目光相对。
好得很!
原来这就是他的后手,此事扯到何家,扯到已故先皇后,萧和青还敢查吗?
“都是些无稽之谈,过去的事情就过去吧,何必旧事重提?今日皇上寿宴,不说这些不高兴的事!”余江笑道。
萧和青冷冷一笑,再次跪下:“父皇,儿臣愿意——”
扯上何家又如何?他还是要查,如今,他反而更想知道真相。
“够了!”萧遂打断他的话,冷声道,“姜家已经作古,此事都是些流言蜚语,做不得真,到此为止吧。”
“父皇!”萧和青抬起头。
“不要再说了!”萧遂不肯再提。
段元立扭头,轻声笑道:“太子殿下,快起来吧,姜家已经作古,便是旧事重提,又有什么意义呢?”
萧和青看着他,眼神冰冷:“丞相大人真是好算计。”
提到何皇后,就是触碰萧遂逆鳞,萧遂都没告诉萧和青何皇后真正的死因,怎么可能允许重提?
段元立……
真是好应对。
可越是这样,他越是极想知晓真相。
段元立笑容灿烂,突然跪下道:“今日是陛下寿宴,臣倒认为可以喜上加喜,臣请陛下为小女泱泱赐婚。”
萧遂紧紧盯着他,一字一句:“你想朕给她和谁赐婚?”
段元立旁边是萧和青,身后还跪着何之言与那个老太监,他恭恭敬敬:“自然是小女与太子殿下。”
萧和青倏地看向他,面色难看。
原来如此!
他现在已经确信,当初的姜家案与何家也有关系,段元立还掌握着证据,怪不得不阻拦他提出姜家案,他就是等他提!
提起姜家案,再扯到何家,最后以此为条件,若是不想再提何家与姜家、何皇后之死,交换条件——便是为萧和青与段泱泱赐婚。
好算计,好谋划。
萧和青深吸一口气,声音冰冷:“孤已有未婚妻,乃姜家女。”
段元立笑道:“姜家已无人,姜家案不必重提,与太子的婚约自然也不必再提,陛下以为呢?”
段墨天站在后面,露出笑容。
重提姜家案?
做梦,除非姜家的人从地下爬出来!-
皇宫门口。
两个小太监正在认认
真真扫地,今日百官都在宫中道贺,宫门口除了守卫,再没有旁人进出。
两人一边扫地,一边低声议论——
“今日陛下寿宴,也不知里面是何情形?真想进去看看,是何等的热闹!”
“再热闹也和咱们没关系,好好扫地吧,待会儿大太监看到我们没扫干净,又要挨骂。”
“唉,倒也是,这登闻鼓擦不擦?”
“擦这做什么?多少年了,从来也没人敲过……”
话音落地,突然风动。
两人下意识抬头,只见一东西朝着他们飞过来,庞然大物,速度极快,两人面色大变,风将两人刮倒在地,只听身后嗡一声巨响,几乎震碎耳膜,脑袋里面嗡嗡响,耳朵鲜血溢出。
两人坐在地上,呆呆看着砸在登闻鼓上的东西。
是棺材!
棺材砸了登闻鼓,落在地上,又在地面震了震,溅起烟尘,这才稳稳落地。
棺材撞鼓,地面震颤,鼓声响彻京都!
“来者何人!”
“镇北大将军府,姜阿染。”
第060章 重启
第60章
棺材撞鼓, 一声登闻鼓震响京都,惊天巨响宛如闷雷炸开,京都四坊皆能听到动静。
“发生了什么?”
“好像是有人敲了登闻鼓?”
“走,赶紧去看看怎么回事!”
……
一处屋舍内, 一啃着鸡腿的老头一跃而起, 皱眉:“高手?!登闻鼓?看看去!”
客栈内, 几个正商量事的侠客迅速站起来,走到窗边。
“有高手敲登闻鼓?”
“走, 看看去。”
正准备离京的镖局下意识回头, 老大耳朵动了动, 猛地刹住脚,“登闻鼓……这么大的声音, 这是邀请京都人都去看呀, 先别出京,去瞅瞅。”
一个飞在天上的胖子被鼓声震得差点摔下来,自制的滑翔伞震了震,摇摇晃晃稳住身影。
“哇哦, 有热闹看了!”
皇城内,保和殿。
百官皆听到这一声敲鼓声, 桌面酒杯摆动, 倒满的酒水晃了出来, 碗碟相击, 发出清脆的声音。
原本殿内的气氛全被打断, 纷纷看向殿外。
段元立与萧和青同时扭头看向殿外,前者皱紧眉头, 后者满脸诧异。
皇帝萧遂同样一惊。
有人敲登闻鼓?这般大的声音,此人是顶尖高手!
是谁?
疑惑刚起, 皇帝便淡淡道:“有人敲登闻鼓,先是先看看什么事吧。”他想打断段元立的赐婚请求。
段元立却露出笑容:“应当不是什么大事,让大理寺的人去就好,陛下不必亲——”
邹茂已经站了起来。
然而段元立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有一道声音被内力催动,清脆但冷厉,直直穿透一切,送往京都各处——
“镇北大将军府,姜阿染。”
殿内众人,倏地面色一变,邹茂停下脚步,惊恐回头,皇帝萧遂腾地站起来,不可置信。
段元立也骤然变脸。
镇北大将军?姜家?!
“出去看看!”萧遂看向沐人九。
沐人九立刻转身飞出。
皇城门口。
守城侍卫蜂拥而至,围住棺材与登闻鼓,却面面相觑,不敢上前。
无论是“天下第一刀”还是“姜家人”身份,都让他们不敢轻易动手,迟疑不前,只敢围住。
阿染踩着棺材,落在登闻鼓上。
她身披麻衣,手持长刀,脚踩登闻鼓,视线扫过从各处赶来的高手、百姓,以及皇城内涌出的守卫、暗处冒出的来历不明护卫……
阿染面无表情,脚下将鼓槌踢给姜十一,淡淡道:“击鼓。”
姜十一已经惊呆了。
她咽了咽口水,下意识举起鼓槌,“咚咚咚”敲了起来,鼓声越来越密集,一声声传向四方。
阿染站在高台鼓上,彷佛能与太和殿内的众人隔空相对。
“我乃镇北大将军府,姜氏女阿染,姜长平郑刀婉之女、姜长安侄女。”姜阿染的声音始终通过内力传开,靠近了,彷佛耳膜都被震碎。
越来越多的人赶来。
听到自报身份,每一个赶来的人都是一愣。
“十三年前,姜长安冤死、姜家满门被灭,只有我侥幸活下来,今日,姜家遗孤姜阿染,携证据敲响登闻鼓,替姜家满门冤魂向天子、朝廷、这天下众人,要一个公道!”
话音落地,姜阿染手上一抖,拿着的卷轴散开,直直垂下,上面拓印着所收集的证据。
一手握刀,一手证据,在登闻鼓声中,字字犀利。
周围,一片哗然——
“姜家?刀客阿染竟然是姜家人!”
“姜家竟然还有人活着,还是赫赫有名的刀客阿染,天啦。”
“传言是真的,姜家当真是被陷害,证据确凿。”
“怪不得她要敲登闻鼓,世代忠良,满门被灭,何其冤屈。”
“快看证据,当真令人心惊……”
……
皇城内。
“姜家人?”
“竟然竟然还真有人活着?!”
“天下第一刀阿染,竟然是姜氏女……”
之前说,太子没资格提姜家案,现在,姜家人真的从地下爬出来了!
百官惊骇。
从大殿往宫外看,高台之上,似乎能看到一个小小的影子,身披麻衣,声声质问。
萧焕垂下头,摇摇头,长叹口气,满眼无奈,果然是她会做的事情,堂堂正正敲响鼓,要这天下给她一个交代!
萧和青站起来,下意识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个字。
阿染……是姜阿染?
怎么可能?
他可是亲眼见姜阿染遇害!
十三年前,姜长安被斩得突然,姜家只剩下女眷,七岁的萧和青担心她们,连夜乘马车出宫去姜家拜见。
然而,他正好撞上姜阿染,见到一桩灭门惨案。
那些人都是顶尖高手,斩草除根,绝不留任何后患,萧和青接到从狗洞爬出来的小女孩,藏入马车内,一路疾驰逃离。
杀手紧追不放。
那是老师姜长平唯一的女儿,是姜家仅剩的血脉,萧和青咬牙将她藏在路边,驾车引开追兵。
他是太子,他赌那些人不敢杀他。
他赌赢了,也赌输了。
赢了是因为他们确实没杀死他。
输了是因为重伤受寒,九死一生才活下来,等杀手彻底离开后,他跌跌撞撞折返去接姜阿染,却亲见杀手砍下她脑袋,喂了野狼。
若非亲眼所见,他怎会不怀疑阿染是姜阿染?他怎会怒极倒下,被大雪淹没?
也是因为亲眼所见,九死一生活下来后,他不遗憾再不能习武,反而发誓,要还姜家一个公道!
亲眼所见,所以才未曾动摇。
在阿染多次关注姜家案时,他又曾生过猜疑,询问太医与神医,一个人的天赋是否会有巨大改变?
姜长平的女儿天赋寻常,而阿染天赋罕见。
亲眼所见与不可更改的天赋,阿染怎么会是姜阿染?
她不是姜氏女,那她为什么这么说?
是为了帮他们查案?
不对!
萧和青脑海中想起这几月种种,阿染初下山便抢名册、闯侠客山庄,他为刘正许,那她的目的呢?
她劫走蒋毅是为什么?她去佛度寺是为什么?跟着他们调查姜家案,又是为了什么?
蒋毅吐口,管永志最后留下阿染,林知霄将证据交给阿染,去淮乡前劫杀段元立……
【我是未来太子妃。】
【也就是说,线索还在?我可太喜欢你了,你这脑袋怎么这么聪明?!】
【你查,我护你安全。】
【你愿意带我一起了?】
【交给你吧,不过,我要与你一起。】
……
曾经种种闪过脑海,他以为是她喜欢他才会如此,后来才知晓,她并不知他是太子,也并不爱他。
阿染不慕虚荣,却说自己要当太子妃,一切都得到解释。
——她本来就该是!
萧和青身体晃了晃,一瞬间彷佛被撕裂,一半是十三年前的雪夜,一半是过去几月种种。
他凭借着本能站稳,而后深吸一口气,闭眼又倏地睁开,看向段元立——
“丞相大人,孤没资格重提姜家案,那孤的未婚妻姜阿染呢?”
不管她是谁,在做什么。
他都要配合她一起。
段元立缓缓站起来,面无表情冷笑,声音沙
哑:“她未必是姜阿染,有什么证据吗?”
还算冷静,可脸上的从容早已消失不见。
他一字一句:“那刀客未必是当初的姜家女,许是假冒,搅动人心,先让人带进来问问。”
身后有人悄悄离开。
隐藏在暗处的百里不败消失不见。
皇城门口。
阿染站在鼓上,安静等待着。
她在等人。
等很多很多的人。
只是不知道,她是否能等到?
北坊。
事尽知正喝着茶,有人闯进来,满脸着急:“登闻鼓,快去登闻鼓!”
“听到了,不就是有人伸冤吗?转述就行。”事尽知神情淡淡。
那人猛地摇头,急得语无伦次:“是,是刀客阿染,不不不,是姜家人!对,刀客阿染是姜家女、姜家遗孤!”
“什么?!”事尽知大惊,站起来拔腿就跑。
外面,不少江湖人拿着武器,正成群结队赶往皇城门外、登闻鼓方向。
“你们怎么也要去?”
“若是其他我不感兴趣,但涉及姜家,那我就要去看看了,我自小便听姜家大将军故事长大,姜家世代忠良,岂能冷眼旁观?”
“是呀,姜家女出现,总要去看着,免得她悄无声息步了姜家后尘。”
“我就不一样,我单纯是惊讶刀客阿染竟然是姜家女,所以得去看看。”
……
京郊驻军。
“秦将军!是小姐还活着,我们必须进去保护她!”
“对,姜家小姐不仅活着,还敲响登闻鼓,替姜家伸冤,我们当然得一起去。”
“是呀,过去没人提,我们就算想伸冤也没办法,如今大将军的女儿还活着,堂堂正正敲登闻鼓,我们怎么能不去?!”
……
秦将军喝道:“你们这么多人进去,是要造反吗?”
“那我们就不管了?!”
“没说不管!过去是没办法,没有证据又没有由头,只能暗中调查,现在姜家女带证据伸冤,当然要管。”秦将军深吸一口气,“副将,带一支精锐跟我去,其他人留守!”
“是!”
唐玄机趴在滑翔伞上,从高处看着四面八方的人朝着皇城门口汇集,从上往下看,触目惊心。
他忍不住摇摇头,感叹:“果然是姜家,声望极高,一呼百应。”
他转动扇面,试图快速赶过去,然而伞面摇晃,直直坠落,“——嗷!这该死的滑翔伞,还得改改!!”
皇城门外。
人越来越多,议论声也越来越大。
当阿染看到北坊江湖人成群结队赶来、一个个穿着铠甲的武将骑马而来,一个个门派、一群群百姓朝着这里汇集……她终于露出浅浅笑容。
这就是她等的人。
下山以后,时隔十三年,还能听到人热议姜家事,还有姜玉楼存在,她便知道,姜家的声望还在。
大雁这片土地,还算对得起她姜家。
百里不败落在屋顶之上,却不敢动手,那些准备拿人的侍卫,看着面前越来越多的人,终究不敢靠近,面面相觑。
不败问:“动手吗?”
百里摇头:“先等等。”
姜十一依旧敲着登闻鼓,阿染提刀站在上面,她垂下眼眸,缓缓再开口:
“我的名字是二叔取的,二叔说,【世间若有琉璃心,是非尘墨皆不染,姜家有琉璃心,应当尘墨不染,不过,不染这两个字不好,过于干净,刚则易断,过犹不及,干脆叫阿染吧,阿染阿染,世间万色皆可染上一染,自在逍遥,又朗朗上口】,于是,我就叫姜阿染。”
她倏地抬起头,勾起唇角:“姜家世代尽忠,祖祖辈辈镇守边凉,凭的就是一颗尘墨不染的琉璃心,这样的姜家,哪怕埋入土里、哪怕尘埃淹没,终有一日,会重见光明。”
鼓声雷震,她的声音依旧清晰,厉声问道:“所以,今日,我姜阿染要求重启姜家案、还姜家公道,难道不该吗?!”
便立刻有人响应——
“该!”
“当然该!”
“此证据若为真,朝廷就该给姜家一个公道。”
……
百姓说:“好人不该被冤,姜家是忠臣,该还他们清白。”
江湖人说:“满门被灭,人神共愤,幕后凶手人人得而诛之!”
将士们说:“姜家的大将军尽忠职守,舍身报国,我们就等这一天,还大将军公道!”
阿染是天下第一刀客,早已扬名。
姜家女代表着一个忠臣之家,更被无数人铭记,一手刀一手冤,必有天下无数人响应。
若是姜家都不能得一个公道,这天下、这世道,还有公道可言吗?
他们声势浩大,堵了皇城大门。
守卫们不敢反抗,看看他们,又互相对视一眼,下意识收起武器后退。
谁不知道陪高祖打下江山,又世代镇守边凉的姜家呢?
皇城内,保和殿。
“来了好多人,百姓、将士、各大门派,全都听闻姜家遗孤携证据敲登闻鼓鸣冤,赶来支持!”
“这还只是京都,恐怕很快其他地方的人就会收到消息,包括边凉的大军。”
“已经堵了皇城门,怎么办?”
……
殿内议论声响起。
萧和青指着登闻鼓方向,目光与段元立对视,逼问:“要证明她是姜家女不难。丞相大人,姜家仅剩的血脉与翻案证据就立在皇城门口,不日便能传遍天下,如此还不肯重启姜家案,是要大雁皇朝被钉在耻辱柱上吗?!”
段元立冷笑,眼神阴冷:“何家、何皇后也牵扯其中,若没记错,这位刀客阿染与殿下情意不少,若她真是那位姜氏女,你身上流着何家血,你二人这婚约,还能作数吗?”
鼓声远远传来,二人针锋相对。
萧和青身体一滞,心中一痛,片刻后他深吸一口气,嘴角微动:“即便是何家有罪,也当告知天下,我与阿染无论未来如何,都不该蒙蔽在真相之下,那是侮辱她,也是侮辱我。
“父皇,丞相大人,姜氏女敲登闻鼓,天下尽知,京都众人汇集,重启姜家案,谁都挡不住了。”
他紧紧盯着段元立,段元立冷冷回视他,二人立于大殿对峙。
皇城门外。
阿染始终望着皇城方向,她知道,只差最后一把火。
二叔说,尘墨不染并不好,“阿染”最好,愿她自在逍遥,是黑是白,皆随心。
于是,姜阿染抬起头,长刀指向皇城门,一字一句:“我知你们想要推诿、拖延,所以,从此刻起,每半个时辰,我劈皇城大门一刀,要不,接我状纸,重审姜家案,为姜家昭雪——”
她的长刀又指向棺材,脸上的笑容冰冷疯狂,“——要不,你们杀了我,装进棺材,烧成一把灰烬,与我姜家冤魂同去!”
今日,她不退,也不让皇宫里面的人退。
她已将棺材备好,不死不休,就看这天下,谁来杀姜家阿染!
姜阿染长刀抽出,朝着皇城门口重重一刀,长刀所去,“砰”一声巨响,在坚硬无比的皇城门上,留下深深刀痕,彷佛皇城俱震。
这一声,惊得众人大骇,那口放在登闻鼓旁的棺材,此刻他们才明白是何含义。
不接状纸,重启姜家案,难道是要杀姜家最后的血脉?
大火焚烧成灰,这是连尸体都不准备留下。
可那镇北大将军府姜家,不正是尸体都没留下吗?
世代尽忠,这种下场?
顿时,周围一道道喊声响起——
“姜家世代效忠大雁,我祖辈便被姜家护佑,姜长安有罪便罢,分明另有隐情,必须还他们公道!”
“我父亲是边凉将士,战死沙场,我与母亲还得过姜家救助,今日若是冷眼旁观,死后怎么见我父亲?还姜家公道!”
“重审姜家案,还姜家公道!”
“重审姜家案,还姜家公道!”
……
围观百姓、江湖众人义愤填膺。
百里眉头一皱,搭弓。
沐人九手持长鞭,落在百里不败二人对面,声音阴冷:“有我在,谁都别想伤她!”
楼公子动了动,事尽知悄无声息出现在他的面前,含笑挡住。
皇城内。
“放肆!”邹茂大惊失色,不可置信,“她她她竟然敢砍皇城大门,皇城门,国朝颜面!”
“还有那些跟着起哄的人,这是什么意思?要造反吗?!”
吏部侍郎冷笑:“那你们让人拿下她呀,天下第一刀,身后还站着无数支持她的人,你去拦?”
顿时,鸦雀无声。
那是天下第一刀,武功高强,偏偏她还是有无数人支持的姜家女,谁敢拦呢?
喊声震天,令人不安。
要是再不解决,难道真等砍掉皇宫大门,闯进来吗?
“父皇,若是不重审姜家案,才是真正令国朝颜面尽失,由历史取笑!天下人都看着,姜家名望极高,若是不想江湖大乱、边凉将士造反……”
时候已到,萧和青跪下,挺直脊背,扬声道:“儿臣请重审姜家案,以告天下!”
“请重审姜家案,以告天下!”
“请重审姜家案,以告天下!”
一个个官员跪了下去,萧焕无视余江的眼色,跪了下去,余江只得咬牙跪下,又带动了一批人跪下。
“请重审姜家案,以告天下!”
段元立轻叹口气。
皇城外,喊声震天,何曾见过这种动静?
当年镇北大将军府只抄出四十九两,就似乎已经预示了这一天,这一次……已经彻底拦不住了,那是姜氏女阿染,若是再拦,天下怒之。
拦一人可行,拦不住天下悠悠众口。
段元立屈膝,缓缓跪了下去,剩下官员,尽数跪倒。
萧遂闭上眼睛:“拟旨。”
皇城门口。
在鼓声与喊声当中,一队人匆匆出来,沐人九下意识往前一步,却又顿住,回头看向百里。
百里不败当中,百里才是做主那个,不败只听百里一人所言。
百里见此冷笑,声音嘶哑:“你走吧,她姓姜,当着天下人,我现在可不敢真射她。”
侠客山庄第三,百里不败,还不想一朝被天下人辱骂,名声尽毁。
况且,他们武功再高,能打过这人山人海吗?
沐人九脚下一点,飞向那队人。
领头的小黄门将圣旨交给沐人九。
沐人九伸手接过,打开看了眼,手指颤抖,随即立刻转身,落在登闻鼓前,看向阿染。
“姜阿染,下来!”沐人九喊道。
阿染依旧站在登闻鼓上,姜十一手都敲断了,下意识停下,看向沐人九。
阿染脚下点了点:“继续。”
随后,鼓声继续,她看向沐人九,面无表情:“皇帝说什么?”
身后小黄门皱眉,这也太不恭敬了?
沐人九就像是没察觉到,抬眸看向她,“接状纸,重启姜家案。”
说完,他将圣旨扔给阿染。
小黄门扬声道:“陛下已下旨,重审姜家案,太子殿下、皇城指挥使沐人九大人、大理寺卿邹茂大人、姜氏女姜阿染共同调查,百官协作!”
闻言,周围喊声总算停下,满意地点点头。
阿染将手上长长的卷轴松开,接住圣旨打开看,内容一致,确实是皇帝正式下旨重启姜家案。
阿染扬了扬嘴角。
沐人九迎着光,眼前迷蒙,声音却清晰有力:“姜阿染,下来。”
阿染从上面一跃而下,在周围此起彼伏的叫好声中,将状纸递了出去,而圣旨却留下。
——姜家案,正式重启。
沐人九轻声道:“把棺材丢了,以后莫要胡闹,明日去大理寺正式调查姜家案。”
阿染却摇头:“棺材不丢,我要留着住呢。”
沐人九瞬间脸一黑。
哪有人住棺材?!
身后,小黄门几步上前,恭声道:“阿染姑娘,寿宴尚未结束,陛下邀您进宫同乐,诸位大人也都想见见你。”
阿染看都不看他一眼,直接摇头:“不去,不见。”
他们要见她,关她什么事?
若是查出姜家案凶手都是谁,她自然会去“见”他们!
皇帝寿宴?不去。
阿染只要重启姜家案,有这道圣旨,今日目的便已达成,皇帝、太子、朝廷,都和她没关系,她四岁以后入江湖,便是江湖人了。
阿染转身离开。
白家棺材铺的人上前,难掩激动,低声问:“姜女侠,棺材要帮您抬到哪里去?”
他家打造的棺材竟用在了这里,此后,传出去也是江湖一大奇闻。
重启姜家案,他们家棺材也是出了力的!
“姜家。”阿染回。
沐人九忍不住再次皱眉,眼神不赞同,“姜家已是废墟一片,你怎么住?我在京都也有宅子,就在——”一贯不苟言笑,此刻难得有些唠叨。
阿染却打断:“随便搭个棚子,我就住棺材。”反正都要死了,提前适应吧。
沐人九脸黑如墨。
阿染朝着周围人道谢,拱了拱手:“多谢诸位今日听我诉冤,为我陈情。”
她真心实意弯下腰。
“应该的。”
“姜姑娘放心,若是还有人阴害你,我们必为你讨一个公道!”
“对!忠良之士不该被冤!”
“姜家案早就该好好查一查了,是之前没个由头,姜长安之事抛开不提,姜家其他人何其无辜?”
……
阿染笑了笑点点头,抬脚往前走,“回姜家!”
她还披着麻衣,握着刀,脚步却已从容,恢复潇洒,哪里看得出,刚刚棺材撞鼓,逼朝廷重审姜家案的气势?
白家人抬着棺材,无数人簇拥着阿染,送她回一片废墟的姜家。
身后,姜十一拿着鼓槌,喊道——
“喂,那我还敲吗?!”
百里面无表情搭弓,朝她射出一箭,擦着肩膀过去。
姜十一立刻扔了鼓槌,认怂:“不敲了,我不敲了。”说完,抬脚追着姜阿染去。
“姜阿染,等等我呀!”-
六月初十,这一天注定被江湖人热议。
消失十三年的姜家再次出现,姜家遗孤正是那位赫赫有名的刀客阿染,姜阿染以棺材敲响登闻鼓,京都众人声援,皇帝下旨重审姜家案。
从京都热议至天下,消息不胫而走,一日传遍,人尽皆知。
“刀客阿染竟然是姜氏遗孤,怪不得像极了当年的京都玉郎,姜长安就是她二叔呀!棺材撞鼓,此人比她二叔还要肆意。”
“真是没想到呀。”
“幸好朝廷重启姜家案,可以还姜家一个真相。”
“你们说,姜长安是不是真被冤枉?”
“七罪当中,已经四罪为假,肯定是被冤枉的呀!”
“是呀,况且姜家何其无辜,不管真假,如今重查,总能找出真相,我们且等着看吧。”
“那日你不在京都,没曾参加此盛况,实在是遗憾。”
“气死我了,我一直崇拜历代镇北大将军,那天竟然不在京都,没去支持,遗憾,遗憾!”
“你们是真想重启姜家案,还是凑热闹啊?”
……
宫内寿宴还在继续,却都没了兴致。
在场百官,各有心思。
十三年前,姜长安的红色身影还在许多人脑海中,十三年后的今天,一个披着麻衣的身影再次闯入……
姜长安,姜阿染,这姜家人呀。
原本想招姜阿染进来看看,结果人不给面子,直接不进皇宫,可要是说她没留下痕迹,那恐怕也不是。
皇城门上的那条刀痕,让人永世难忘。
余江手上端着酒杯,朝着段元立抬了抬,压低声音:“丞相大人,姜家人死而复生,重提姜家案,再看太子殿下的态度,定是要查个水落石出的……”
段元立端起酒杯,遮挡住眼中情绪,声音淡淡——
“那就查吧。”
余江挑眉,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这位什么态度?
萧和青“不胜酒力”,起身请罪,萧遂本就心不在焉,随便摆摆手,放他离开宴会。
段家。
“什么?!”段泱泱站了起来,彻底失态,“刀客阿染竟然是姜阿染?姜氏女阿染?”
侍女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段泱泱不可置信:“她怎么会是姜阿染?!”
一个江湖人并不要紧,但要是姜家女呢?她自诩京都第一贵女,可那是没有姜阿染的时候。
姜阿染什么样子不重要,她姓姜,姜长平女儿,姜长安侄女,她就是“太子可以换,太子妃永不变”的姜氏女!
段泱泱面色越发难看,手上握着的绣花针不小心扎到指尖,溢出血珠,她眉头一皱。
此刻姜家。
那些人不仅送她回姜家,还自发帮忙搭建了一个屋子,就在梨花树旁,棺材放在屋子里面,这才离开。
阿染用手帕擦着棺材,这可是她要睡的地方。
姜十一在旁边念念叨叨:“你竟然是姜家小姐?藏得可真深啊,但凡你早点报上身份,门主早就见你了!”
阿染不理会。
姜十一挤过来,一边揉着发酸的胳膊,一边继续问:“你会不会是瞎说的?为了骗朝廷重启姜家案?”
阿染手一顿,无语地抬起头:“我为什么要瞎说?”
有意义吗?
“也对,你要不是姜阿染,没必要搞这么一出。”姜十一摇摇头,“今日很多人支持姜家人,但暗地里还有很多人要杀姜家人,尤其是当初做了亏心事的人,还有……厢族人。”
阿染继续擦棺材,“你要是真闲,就催一下姜玉楼,朝廷已经重启姜家案,不义罪的真相呢?”
姜十一:“……”
她嘟囔道:“我已经送信了,不过,我不知道姜玉楼在京都的据点,到底什么时候送来证据,我也不知道。”
阿染懒得搭理她,继续擦棺材。
姜十一蹲在旁边,兴冲冲:“你说,今天第一个来的人,是来帮你的,还是来杀你的?我们要不要赌一把?”
“帮我的。”阿染的声音笃定。
姜十一愣住,茫然:“你怎么知道?”
阿染指着她身后——
“因为,人已经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