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21. 先知
大厅的桌子上放着一个牛皮纸袋, 那是卢克留下的。
诺兰拆开封口,拿出了里面的东西。最为醒目的是两张照片,一张是两个并列对比的鞋印, 另一张则是一根古朴的金属簪子和拆成两截的雕花匕首, 想来簪子先前就藏在这柄匕首里。
簪子一头雕着一只伏地而跃的小猫,另一头雕成了多棱的箭尖, 卢克所说的“八个受害者的血”就在这箭尖上。
这簪子制作工艺精良, 放眼整个多伦,没有哪个工匠能做出这样别致的簪子。这些白薇再清楚不过了,因为这根簪子是莲夫人从东国带来的,曾经存放在白薇的房间里。
那天, 重生后的白薇回到瓦多佛庄园,她本要销毁这根簪子,但中途被瓦多佛子爵打断。瓦多佛子爵打开了她的抽屉, 取走了藏着簪子的那柄匕首。
白薇本以为这根簪子连同匕首已经封存在了瓦多佛小姐的衣冠冢里, 没想到此刻它竟出现在卢克的照片中。她没想明白, 为何卢克说簪子是费舍尔的?
白薇脑海里瞬间闪过了无数个念头,但她什么也没说。
她适时地恭喜了诺兰一句:“这么快就找到了答案, 你终于可以向托付你的人交差了。”她的语气与往常无异, 甚至带了一丝恰到好处的欢欣雀跃。
诺兰将照片收回牛皮纸袋中:“看样子是有结果了。”
白薇并没有从诺兰的语气中听到半点喜悦:“为什么有结果了, 你看上去反倒不太高兴?”
“还有一些问题没想明白。”诺兰平静地看了她一眼。
“会解开的, ”白薇说, “既然卢克给了答案, 顺着答案往前推, 总会找到真相。”
诺兰忽而问:“你相信费舍尔是开膛手吗?”
白薇答:“我选择相信证据。”
两人一时无话。
黑莓感慨起来:“就这么确定开膛手是谁了?比预想中快啊。倒是你这个小丫头, 从头到尾都不上心,你就不想揪出杀了你的人吗?”
“要听实话吗?”白薇笑了笑, “其实我并不在意开膛手是谁,会在意这个的是瓦多佛小姐,但她已经死了。”
黑莓不可置信地拧起了眉头:“这有什么区别吗?她就是你,你就是她。况且,如果不抓住开膛手,很有可能还会有第九个受害者,这些你一点都不关心吗?”
“你关心吗?”白薇反问。
黑莓语塞。它当然不关心,诺兰更不会关心,他们本就不是人类社会的一员,之所以现在身在此处,不过是因为诺兰要找一个答案。
“也许根本就不会有第九个受害者呢?”白薇淡道,“就算曾经可能有,但现在你们已经找到了开膛手,只要控制住他,自然就不会有第九个受害者。”
诺兰看向白薇:“你很肯定不会有第九个受害者么?”
“我只是希望不会有第九个倒霉蛋。”白薇目光坦荡地回望诺兰。
“诺兰,你不用担心,”她说,“你想要知道的,都会知道,只是还不到时候。”
诺兰看着白薇,仿佛看到了当初葬礼上那抹飘萍般的幽魂。她平静地看着自己的尸体,等着死神将她接走,可是死神没有来,反而给了她一副新的躯体,于是她顺从地接受,从一无所有重新开始。生与死对她而言,似乎是再平淡不过的事情。而她才不过十八岁。
十六岁的白薇分明不是这样的。
诺兰记得梦境中看到的瓦多佛小姐,容颜明媚,神态娇憨。他不禁好奇,初拥失败后,白薇经历了什么,是什么让她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但他知道,他不会从白薇口中得到答案。她不喜欢她的过去,也不谈那些往事,而他亦不愿再去揭那块伤疤。
***
黑莓摸进诺兰房间的时候,见诺兰杵在书桌前发呆。他面前的书桌上摆着一个盒子,方方正正,约莫书本大小。
“既然你已经知道答案了,为什么不写进去呢?”黑莓停在桌面上,仰头看看诺兰,又看看桌上的四方盒。
这个盒子是诺兰的宝贝,从诺兰变为千面神的那一刻起,盒子就陪伴在他身边。他们之所以追查开膛手的身份,都是因为造了这个盒子的人。
诺兰摇头:“不是费舍尔。”
黑莓甩了甩脑袋:“你还认为开膛手是穿着博罗绒的贵族小姐?”
诺兰不说话。
“嗐,”黑莓翻了个白眼,“你猜错了,根本就没有博罗绒小姐。费舍尔是隐藏在多伦的血族,嗜血,残暴,病态,他符合开膛手的一切条件,你得相信证据。”
诺兰依然摇了摇头:“不是他。”
黑莓无奈:“要不你试着把费舍尔的名字写进去,看看会有什么结果?”
诺兰的目光落在了四方盒上。他停顿片刻,掏出钥匙打开了盒子上的锁。盒子里不是中空的,里头嵌着一本书,书页有大半本是空白的。
诺兰拉开椅子坐了下来,翻开书的封皮。扉页上有羽毛笔写下的一行字:你想知道你为什么会成为千面吗?
这句话后头,另一个笔迹写着一个字:想。
那个“想”是很多年前,诺兰写下的。那个时候他刚刚成为千面神,丧失了此前所有的记忆,而他的手边正躺着这本书。
在诺兰写了那个“想”字后,书页上迅速浮现了下一句话:如果你想找到你的过去,那么请按着我的话来做。
仿佛有一个人藏在书里,与诺兰通过这本书对话。但诺兰清醒地知道,书里什么人也没有,这些话都是造了这本书的人预先设想好的。
诺兰没有办法解释为什么有人能预设他的人生,正如他无法解释自己为何会成为一名千面。他只能告诉自己,也许造了这本书的人是一位先知。
诺兰继续往后翻,一直翻到了最新的一页,那页写着两行字:
多伦,1772年,冬,开膛手。
是谁杀死了第八个受害者瓦多佛小姐?
这两行字早在1650年就显现在了书页上,那个时候这片大陆上还未有一座城名叫“多伦”。
但诺兰并不着急,他耐心地等待着,因为他知道这座多伦城会如书页上写的其他事物一样应验。他一直等到了十七世纪末,得胜归来的法力沙大帝将一座平原上的雨雾之城命名作了“多伦”。于是他启程,前往了这座“多伦”城。
可以说,从多伦城存在的那一天起,诺兰就生活在了这座城中。
他在多伦城中生活了七十年,终于在这个冬天等来了开膛手连环杀人案。
诺兰沉默地看着那两行字,黑莓已经帮他把羽毛笔蘸好了墨水,就等他把凶手的名字写上去,然后看这本书会给出什么样的指示。
诺兰接过羽毛笔,很小心地把费舍尔的名字写了上去。这本书的年纪很大了,每一页纸已变得黄脆,诺兰总担心他的笔划太重弄疼了它。
当羽毛笔的笔尖落在纸上时,诺兰听到了书本里轻微的咔咔声。那是齿轮转动的声音,与其说这是一本书,不如说是一件精心打造的机巧之物。
当费舍尔的名字完整地写在了那行字的下方,书本内里的齿轮声突然加快了频率,仿佛有一个看不见的沙漏吸住了新鲜的墨水,不过两秒钟,勾勒成费舍尔名字的墨水便被吸食殆尽。
书页上空空如也,仿佛费舍尔这个名字从未存在。
黑莓瞪大了眼:“怎么会……”
诺兰早已预料到了这个结果:“不是费舍尔。”
“那会是谁?”黑莓傻了眼,“难道真是那个博罗绒小姐?可是那位小姐又是谁呢?”
“诺兰,你心里有答案吗?”
诺兰沉默了。他心里有答案吗?有的。他很早以前就隐隐有了猜测,直到卢克送来了鞋印和簪子的照片,他才肯定了心里的猜测——他亲眼见贝拉夫人从瓦多佛小姐的墓中挖出了那柄雕花匕首。
他曾经也和黑莓一样苦思冥想,如果开膛手是女人,那么她该怎样撂倒比她更有力量的男性贵族呢?他想到了卢克说的细节,开膛手在开膛前总会给目标喂迷药。
怎么喂才能不被察觉又不落痕迹呢?
诺兰不禁想起起梦境中白薇的吻。最难消受美人吻,即使吻里有毒,也没有几个男人能抗拒得了,更遑论那群色令智昏的贵族老爷。
那位穿着博罗绒的贵族小姐会是谁?
她对玩弄少女的贵族深恶痛绝,既可以穿得起昂贵的博罗绒,又能轻而易举地弄到费舍尔的鞋印,不仅如此,她还是那根簪子真正的主人。
诺兰翻到了书本的最后一页,那页的封皮内侧画着一个人的肖像,那人面容娇俏,神色清冷,黑色的眼眸里仿佛盛着最寥远的星辰。
那人像极了重生后的白薇。
四百年前,造书之人不知出于何种心思,在末页刻上了白薇的画像。曾因为这个画像,诺兰走遍了各个大陆,但他怎么也找不到与画像上相似的人。直到半月前在圣玛丽恩教堂,他看见了重生后的白薇。
那个重获生机的姑娘,有着与四百年前画像中人一模一样的容颜,连眼角下的红痣也分毫不差。
她俏生生地站在那里,像一朵温柔的白玫瑰,怎么也不会让人联想到那个连续手刃数位贵族的开膛手。
然而诺兰并没有急着把白薇的名字写上去。他还有一些细节没有想明白,就像一面拼图即将竣工却差了最后一块。
“我要去一趟瓦多佛庄园。”诺兰说。
他要找到最后一块拼图。
第023章 22
Chapter22. 鸟笼
诺兰选择在一个安静的午后再度来到了瓦多佛庄园。
这一次他没有扮作赛斯宾公爵, 也没有带黑莓。他化作了一个其貌不扬的园丁,悄无声息地潜入了瓦多佛庄园。
庄园内的缟素已全撤下,府内恢复了往日的秩序, 再也看不出瓦多佛小姐死亡带来的阴影。
诺兰经由后花园来到了瓦多佛小姐的卧室下, 他凝神听了听四周的动静,接着轻轻一跃, 踩上了卧室的小阳台。
他推开窗子, 跨了进去。
如果白薇是开膛手,那么她作为开膛手留下的蛛丝马迹最有可能留在她生活了十八年的地方。诺兰打量着这个房间,就像审视着白薇过去十八年的轨迹。
房间已经被清空了大半,幔帐、被褥、衣物都被撤得干干净净, 独留光秃秃的梳妆台、一个很小的书架,以及一张老旧的书桌。比起大部分贵族小姐的卧室,这间屋子显得过于素净。
诺兰能够想象, 每天清晨, 白薇穿着绯色的小衬裙, 坐在梳妆台前梳理她浓密的黑发,她不像同龄的贵族小姐那样拥有数不完的漂亮首饰, 但诺兰知道, 梳妆完毕的白薇比她们都要美。
他走到书架前, 看了看架子上的书。书架上东倒西歪地摆着几本书, 皆是些古老的童话, 书上落了厚厚一层灰。书桌上的东西也被清空了, 抽屉里空空如也, 什么也不剩。
诺兰转了一圈, 没有找到关于开膛手的丝毫线索。他也不着急,就这么坐在白薇曾经睡过的床上, 一边听着窗外细细的雨声,一边整理脑中的思路。
表面上,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了费舍尔,但隐藏的线索却让诺兰锁定了白薇。白薇应该是仇恨费舍尔的,否则便不会刻意留下那些足以指证费舍尔的线索。她自知杀不死身为血族的费舍尔,于是将七宗凶杀案嫁祸给他,企图借助外界的力量重创费舍尔。
在诺兰看来,白薇的这种想法虽有些小聪明,但未免稚气了些,更不提她还留下了那根簪子。她太不小心了,竟然将未经清理的凶器存放在自己身边。
诺兰没想明白,为什么白薇要杀死自己。如果只是想重创费舍尔,她没有必要赔上自己的性命,但她却用杀死前七个人的手法终结了自己的生命。
她是想借死亡摆脱费舍尔的控制,获得新生吗?
诺兰倾向于认为,答案是否定的。白薇并不笃定自己能活过来,因为圣玛利恩教堂的那个夜晚,她即将重生时的茫然和无措不似作假。
她是预备要赴死的。
他不认为白薇是一个轻生的人,那么到底是什么让她选择了死亡?
诺兰正在思考,忽而一阵压抑的哭泣声传入了他耳中。那哭声夹杂在雨声里,像雏鸟的哀鸣,微弱而尖细。
他站了起来,走到窗边凝神细听。不过片刻,他便锁定了哭声的来源。那哭声是从后花园传来的。
一阵微风过,诺兰已落在了后花园。
后花园边的走廊上,坐着个约莫八九岁的男孩,他怀里抱着个空鸟笼,哭得正伤心。
诺兰一眼便认出,这个男孩是瓦多佛子爵与贝拉夫人的私生子。诺兰只在葬礼中见过他一面,印象里那是个存在感很低的孩子,一直躲在贝拉夫人身后,怯怯地看着观礼的客人。
男孩看到凭空出现的诺兰,吓得止住了哭泣。
“为什么哭?”诺兰放缓了语气。这个男孩似乎一点也没有继承母亲的精明与厉害,他的脸上明明白白地写满了怯弱与害怕。
男孩抽噎了一会,接着小声地说:“我的鸟……鸟要死了。”
诺兰看了眼男孩的鸟笼,笼子里并没有鸟。
“你的鸟在哪里?”
男孩的声音更小了:“在……在路易那里。”
诺兰耐心地问:“那么路易现在在哪里?”
男孩抬手指了指后花园的深处。雨帘下,园子里的草木枯败的居多,也没有人收拾,于是挤在一处堵住了小道,令这个本就不小的园子更显得幽深。
诺兰往男孩所指之处走去。
越往前走,光线越暗。
终于,前方不再都是枯枝败叶,一个由木头和帆布架起来的帐篷出现在了诺兰的视野中。帐篷大约有半间卧室大,门和尖顶处插着几面歪歪扭扭的手绘骷髅旗和几根彩色的羽毛,看上去像小孩子的游戏据点。
诺兰凝神听了听帐篷里的动静,里面传来无数道不同的声音,有低鸣,有呜咽,有爪子挠地的声音,还有重物拱地的声音。
纵然诺兰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他在掀开帐篷帘幕的瞬间依然被震在了原地。
帐篷里仿佛一个小型动物园,大大小小的动物蜷在帐篷两侧,有山兔,獾,火狐,孔雀,山雀,鹦鹉以及许多不知名的深山野物。没有绳子拴着这些动物,也没有笼子锁着它们,但它们一个个听话地趴在帐篷里,不跑也不闹,见了诺兰也不怕生。
诺兰想起来,庄园里的下人们曾说,路易小少爷很喜欢小动物。看来这里就是路易豢养宠物的地方了。
帐篷里除了这些小动物,并不见路易的人影。
诺兰饶有兴味地参观起路易的秘密基地。走着走着,他毫无预兆地停下了脚步。
他蹲了下来,捻起地上的泥土。这些土是新鲜的,干燥的,没有其他泥土的潮气。他一把挥开这层干燥蓬松的泥土,果不其然在土层之下发现了一道暗门。
他握住门上的铁环,用力将门从下往上拉了起来。
门下是一个人工挖凿的小道。
诺兰本打算合上暗门离开,毕竟他无意打扰路易的秘密花园,但暗道里的一样东西留住了诺兰的步伐——那是一根断裂的鎏金碎片,斜斜插在土里,依稀能够辨认出上头的花纹。
那花纹正是栩栩如生的三叶藤。
费舍尔声称,瓦多佛小姐丧命的那天,府上丢了一个金色的三叶藤鎏金鸟笼,而此处却发现了疑似鸟笼的残骸。
诺兰的瞳孔深了几分,他不再犹豫,矮身往小道里走去。
咔嚓一声,暗门在他的头顶合拢。
不知在甬道里走了多久,诺兰的视野豁然开阔起来,前方是一个地下室,四面用隔水层架了起来。
地下室内摆着两排密闭的玻璃缸,缸内放置着立起来的树枝,每一个枝桠上停满了蝙蝠。诺兰的到来惊扰了玻璃缸中的蝙蝠,无数蝙蝠扑腾开来,一下下撞击着缸壁。
这样数量庞大的蝙蝠群,诺兰本该一早就觉察出它们的存在,但玻璃缸阻隔了所有的噪声,哪怕它们此刻狠狠撞击缸壁,诺兰也听不到半点声响。
诺兰震诧非常,他不仅惊讶于这里储存着数量如此之多的蝙蝠,更惊讶于这些蝙蝠的特质——它们都是经过改造的“眼睛”。
有人在地底搭建了一个简易的“眼睛”饲养基地。
将动物改造成“眼睛”是一件难度相当大的工程。首先得选出合适的动物载体,不是所有的动物都适合改造成“眼睛”,哪怕合适的载体也未必能成为合格的“眼睛”;其次得有制造“眼睛”的方法,而这种方法在中古时期就被认为是黑魔法,早已禁绝。
诺兰很难想象路易这样一个十三岁的少年如何制造出这么多“眼睛”,而且这些“眼睛”显然资质优良,足见制造者技术之高超。
诺兰穿过两排玻璃缸,停在了尽头的一张石头堆砌而成的台子前。石台中央躺着一只奄奄一息的夜莺。这夜莺品相上佳,眼睛上蒙着一层纱布,不知是不是贝拉夫人的儿子寻找的宠物。
台子左侧竖立着半人高的储物架,架子上摆着许多玻璃小罐子,每个罐子都贴着标签,罐子里装着各式各样的小珠子。诺兰一眼便认出,这些珠子皆是采集完毕的“眼睛”。
诺兰观察着罐子上的标签,发现大部分的罐子上都写着“薇”。不同罐子的“薇”后头,标注着不同的日期和一些诺兰看不懂的符号。
他思考片刻,取下了一个标注着“薇”的罐子。
第024章 23
Chapter23. 窥探
小小的珠子躺在诺兰的手掌中, 与先前黑莓捕捉到的“眼睛”十分相似。看样子,先前他们遇到的“眼睛”就出自这个地下室。
储物架旁恰好有一个铜盆,里头是满满的清水, 也许“眼睛”的制造者就是用它来读取“眼睛”里的信息。
诺兰从罐子里随机拿出了一个珠子, 投入水中。水面漾开微微的波纹,很快浮现了画面。
画面里首先出现了一个高高的窗台。从“眼睛”的视角来看, 这个窗子似乎属于城堡中的某个塔楼。
“眼睛”悄悄地栖在了窗台一角, 正好将房间内的人看得清清楚楚。
房内,白薇一个人坐在地毯上,膝盖上摊着一本书,但显然她的心思不在书本上, 久久也不见她翻页。
这时候的白薇还拥有着瓦多佛小姐的容貌,年轻而娇憨,眉目中却笼着淡淡的哀愁。
忽然, 房间的门开了, 少女一惊, 膝盖上的书滑落了下去。
费舍尔出现在了门边。他穿着睡袍,披散着头发, 看上去心情很不错。
“过来。”费舍尔躺在了房间里唯一的躺椅上。
白薇赤着脚走了过去, 乖顺地跪坐在椅根边。
“在看什么?”费舍尔问。
白薇一愣, 把掉在地上的书捡了起来。费舍尔看了看封面, 笑了:“念给我听。”
于是白薇开始念。她的声音平缓而低柔, 带着未褪干净的稚气, 但诺兰觉察到了声音里隐隐的颤栗。这个姑娘很聪明, 她没有被费舍尔英俊的外表和温和的态度所蒙蔽, 她虽未摸清他的企图,但已敏锐地感知到了危险。
猎者靠近猎物的时候, 总喜欢玩欲擒故纵的把戏,好让猎物心甘情愿地作了那盘中餐。
白薇显然知道自己是猎物,她看上去温顺而听话,但她绝不会轻易将自己交出去。
诺兰站在幻象外,听着幻象里的白薇念着那本书。
那是一个古老的童话,讲的是一只小公鸡和一只小母鸡的故事。小公鸡和小母鸡相依为命,住在森林里的一座小丘上。有一天小母鸡外出觅食,被狐狸捉回了洞窟。小公鸡等啊等,迟迟没有等到回家的小母鸡,于是他出了门,踏上了寻找小母鸡的旅程。他翻越了一座又一座山丘,终于找到了狐狸的洞窟以及被锁在笼子里的小母鸡。
白薇念到这里,顿住了。
“后来呢?”费舍尔问。
白薇“呀”了一声:“后面没有了。”她举起那本书,后头的几页被人撕掉了。
费舍尔也不在意,轻嗤了一声:“又能怎样呢?不过是狐狸的盘子里又多了一道菜。”
白薇垂着眼睫,没有说话。
水中的画面就到这里。诺兰静默了一会,接着取出另一颗珠子,珠子里记录的依然是白薇身为瓦多佛小姐时的日常片段。诺兰又放了几颗珠子,无一例外,都是白薇在费舍尔城堡里的点滴。
造“眼睛”的人通过这种方式观看了白薇的生活,但要想看完这数以千计的珠子,需要耗费大量的时间。诺兰想象着,路易一个人坐在石台前,津津有味地看着一颗又一颗珠子,一看就是一天。
忽然,一颗珠子的幻象吸引了诺兰的注意。先前的幻象里,白薇多是安静的,费舍尔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从不逾矩多言,但此刻的这个幻象里,白薇第一次显露了她的情绪。
画面里,费舍尔站在白薇的房间里,低头对白薇说:“不能去,我比路易更需要你。”
白薇脸色发白:“他病得很重……”
费舍尔打断了她将要出口的话:“小孩子生个病很正常,不会有事。这就是路易为了吸引你注意的小把戏。”
“拜托了……”
“你想去,也行。”费舍尔笑着指了指塔楼的窗,“但是你只能从那里出去。”
塔楼足足有八层高,没有绳索着力点,也没有任何可攀之物。
“我要出一趟门,希望我回来的时候不要在院子里看到你冰冷的尸体。”
说完这句话,费舍尔退了出去,并锁上了房间的门。
诺兰看着白薇在房间里一圈又一圈的踱步。隔着一层水幕,诺兰都能感受到她的无助和焦虑。
不知转了多少圈,白薇忽而停住脚步,望向了窗口。她走了过去,试探地往外探出了半个身子。突然,她不动了,她的头发卡在了窗顶的木刺里。
这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了。她急红了眼。
她别无他法,猛一个用力,硬生生扯下了一小块头皮,疼得她沁出了泪花。然而更糟糕的事情发生了,这一使力让她整个身子都落到了窗外。
她摔下了塔楼。
诺兰心里一紧,下意识想捞住白薇,但她在画里,而他在画外。
跌落下塔的白薇并没有死,她变成了一只白色的小猫。
小猫儿站了起来,似乎有些懵。她抬头看了看高高的塔楼,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爪子上的肉垫。
这显然是白薇第一次化形。她似乎不明白自己怎么就变成了一只小猫,但这疑惑和震惊只存续了片刻,她很快调整好状态,朝着瓦多佛庄园的方向狂奔而去。
她跑过了辽阔的坡地,穿过了树影重重的森林。她不知跑了多久,一刻也未停歇,终于在日落前赶到了瓦多佛庄园。她跃上了路易的窗台,进入了路易的房间。
路易正躺在床上,似乎睡着了。他瘦得几近脱相,嘴唇干裂,额头上搭着的湿毛巾已经变得滚烫。
白薇跳上路易的床,焦急地踱步。她好像还不知道该怎么从猫变回人。
她把路易额头上的毛巾拽下来,叼在口中用水降温,再用身上的毛发将毛巾中多余的水分拭干,这才将毛巾放回了路易的额头。
睡梦中的路易感受到了额上的清凉,舒服地嗯了一声。
小猫儿也不知还能做些什么,于是蜷在路易枕畔,轻轻地舔着路易的脸。舔着舔着,泪水就这么簌簌地落了下来。
画面再度戛然而止。
诺兰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他不受控制地又开启了一个罐子,拿出了里头的珠子。终于,他看到了白薇梦境中的那场初拥。
诺兰大概摸清了罐子标签的意思,这些日期就是“眼睛”记录下事件的时间。他在初拥日期后的罐子里取出了一个珠子,放入水盆中。他想,从这些珠子里应该就能看到初拥失败后,白薇的遭遇了。
诺兰看着水面漾开,画面出现。
看着看着,诺兰陷入了沉默。他没看完这颗珠子就换了下一颗,然而下一颗珠子并不能让他紧缩的眉头舒展开。他就这么一颗一颗看了下去,将瓦多佛小姐生前两年的经历统统过了一遍。
诺兰数不清自己看了多少帧画面,他想,他大概知道为何短短两年,白薇会蜕变得如此彻底了。
“好看吗?”
安静的地下室突然响起一道声音。
诺兰转头,便见路易不知何时站在了他的身后,显然已观察了他许久。
“你是谁呢?”路易歪着脑袋,“你穿着庄园园丁的衣服,但我可以肯定,你不是我们府上的人。”
诺兰正要开口,突然舌头一麻,他说不出话了。一股奇异的感觉从他的后颈蔓延到他的四肢百骸,他的腿渐渐无力起来,胳膊也软软地垂落了下来。
“喜欢这个吗?”路易说,“这是从鼬身上提取出来的,加了大剂量的马鞭草,经过十三次试验和调配,无色无味,对麻痹神经特别有用。”
诺兰看着纤瘦的少年慢慢走近。少年看着他,感叹道:“没想到你撑了这么久,那些贵族老爷不到一刻钟就完全动不了了呢。”
原来路易躲在暗处不仅仅是为了观察,他还在等药效发作。
第025章 24
Chapter24. 地火
白薇连着三日没有见到诺兰了, 不知他在忙些什么。她问黑莓,黑莓也不知道。
“不会出什么事吧?”白薇有些担心。
黑莓嘎嘎地笑了起来:“你大概是全天底下唯一一个会担心千面神的人了。”
白薇心想也是,黑莓都不担心, 她又什么好忧心的呢?只是她不免有些遗憾, 莱昂的马戏团恰在今日首演,她本想邀请诺兰一同前去观看, 现在看来是不行了。
她低头看了看手中的两封金花请柬, 默默地把其中一封放在了大ῳ*Ɩ 厅的桌子上。
白薇独自一人来到了大街上。这两日因为马戏团首演,街道上分外热闹,每走几步就能看到拉着手风琴的年轻人与三五孩童共舞,连一旁巡逻的士兵都情不自禁地踩出了欢快的鼓点。金花和彩屑落在白薇的肩头, 还有小孩子跑过来将玫瑰别在她的腰带上。
然而在这热闹之下,涌动着一股暗流。
时不时有人压低帽檐,行色匆匆地穿过热闹的人群, 还有三五成群的人在街角交头接耳, 不知在讨论什么秘事。但沉浸在喜悦的人们不会注意这些, 更不会有人留意到,常年守在摄岚街警署外的某个流浪汉失去了踪迹。
白薇经过那些低头密语的人时, 隐约捕捉到了几个字眼, 譬如“开膛手”、“费舍尔”、“凶手”。
她想, 卢克应该已经把费舍尔是开膛手的消息放了出去。不仅如此, 卢克还悄悄地放出了费舍尔残害数名少女的证据。
卢克这样的小探员, 将开膛手这个案子查到费舍尔头上, 警署里必然施加了不小的压力。这些由不同权贵势力组成的权力阶层不排斥公平与正义, 只是他们眼中的公平与正义是有限度的, 平民的眼泪在他们看来,实在微不足道。
但平民的力量, 往往也是这些贵族老爷最容易忽略和低估的。这些力量是一股地火,在多伦城里悄无声息地燃烧着。
白薇跟着涌动的人群,往马戏团的舞台走去。首演将在下午三点钟开始,此刻舞台前已水泄不通,口哨、鲜花、欢呼,充斥着整个松胡广场。
距离三点还差一刻钟,一匹快马从国会大院疾驰而来,穿过松胡广场,往皇宫的方向而去。
白薇默默地计算着,第二粒火种大约已经点燃了。
很快,一则小道消息在人群里炸开——弗雷德亲王最宠爱的小公主有了下落。此前,这位小公主在晚宴上失踪,亲卫们遍寻无果,却于今日上午在费舍尔城堡后的森林里找到了她的尸骸。
安妮公主,白薇记得她。
初拥失败后,白薇被费舍尔关进了鸟笼。那是一个巨大的鎏金鸟笼,每一根杆上缠绕着精致的三叶藤,笼子门口处有一把沉重的大锁,唯一的钥匙藏在费舍尔贴身的口袋里。
那段日子是白薇一辈子也不愿去回忆的黑暗。
费舍尔每天换着花样折磨她,就为了能将他的血成功地融进她的身体。吸食、注射都不管用,于是费舍尔的尝试更加肆无忌惮。白薇时常被他的奇思妙想弄得体无完肤,但他又会用最昂贵的药水为她疗伤,而这疗伤也不过是为了下一次的折磨。
“小薇,你为什么要这么倔强呢?”费舍尔吻着她的额头,循循善诱,“接受我的初拥有这么难么?”
笼子里的白薇奄奄一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安妮就是在这时候来到白薇身边的。身份尊贵的小公主在晚宴上遭人诱拐,转手就被献给了费舍尔。白薇暗暗心惊,费舍尔的胃口已经这么大了么,连皇室也要染指?
少女被送来的时候,身上已满是伤痕。她趴在地上,低低地啜泣:“我讨厌现在的自己,像一只野兽。”
白薇从鸟笼里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发:“那不是你的错。”血族之血总会让人发狂、嗜欲,而费舍尔在享乐的时候总喜欢加大用血的剂量。
“我想我的父亲母亲,想我的弟弟。”安妮哭得很伤心,“那天中午我刚刚和弟弟吵了一架,我把他的木弓弄坏了,我还没来得及跟他道歉……”
白薇倚着鸟笼的杆子:“我也有一个弟弟。”
“你也想他,对吗?”
白薇疲惫地笑了笑:“他是一个调皮又难缠的小混蛋。”
“但就算他再坏,我也很想他。”
安妮哭累了,喃喃地问:“你说,我会死吗?”
白薇坚定地说:“不会。”
然而就在第二天傍晚,白薇便看到一张蒙着白布的担架被抬出了城堡。白布下有一截蓝色镶金纹的丝带垂了下来,如果白薇没记错,那是安妮最喜欢的挽发带。
舞台上的喧哗将白薇从回忆中唤醒。
不知不觉中,三点整了。
多伦城中心的钟楼当当地响了三下,有礼花自舞台四周迸发,靓丽的女郎摇摆着裙踞出现在舞台上,首演的开场热舞来了。
与此同时,广场西侧的瞭望塔楼上有人大喊:“城外着火啦!城外着火啦!”
呼喊声很快便淹没在人群的欢呼声中,无人去管城外发生了什么。城外不外乎是那些贵族老爷的庄园、城堡和马场,跟他们平民又有什么关系呢?
白薇被人群带着来到了舞台前,此刻开场舞已结束,下一个表演者即将登台。
在欢快的小号声中,一个小丑骑着独轮车从幕布后滑了出来。他娴熟地抛着彩球,嘴里吹着滑稽的彩哨。
白薇看着那小丑,微微一愣。台上的小丑看上去很像她曾偶遇的街头涂鸦者。
她还未确定,就见小丑的独轮车驶到了她面前。小丑立在车上,变魔术般从怀里掏出了一枝玫瑰,递到白薇面前。
人群里爆发出一阵兴奋的笑声,一时口哨四起,金花漫天。
白薇下意识接下了那支玫瑰。谁知她接下玫瑰后,小丑的手并未缩回,似乎在等她的回应。
白薇有些蒙,不知该作何反应。她身旁的妇人笑着说:“你拿了他的玫瑰,就是答应了跟他一起上台。好孩子,去吧。”
当白薇站上舞台,她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这大概是她人生中第一次面对如此之多的观众。她完全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只得站在原处,求助地看向身边的小丑。
小丑笑眯眯地看着她:“又见面了,眼里有星辰的小姐。”
白薇一愣,恰看见小丑左脸颊上的时钟图腾,终于肯定这就是那日以涂鸦支持开膛手的小丑了。
“别这么紧张。”小丑说,“请赏脸与我跳一支舞吧。”说罢他跳下了独轮车,欠身行了一个优雅的邀请礼。
白薇又能怎么办呢?她笑着搭上了小丑的臂弯。
舞台上的音乐瞬间多情了起来,白薇跟着小丑的步伐,跳起了探戈。在舞曲即将终了的最后一个旋转,她听见小丑在她耳畔说:“如果你想做什么,请放心大胆地去做吧,我就是你的不在场证明。”
白薇惊疑不定地看着小丑。他怎么知道,她今日来松胡广场看首演,就是为了让全场的观众做她的不在场证明?
但小丑并没有给她发问的机会,他一个用力,松开了白薇的手。白薇借着他的力道,旋着舞步进入了幕布后。
在幕布即将合上的刹那,白薇看到小丑摘下了头上的彩色礼帽。
他笑着对她说:“上帝保佑开膛手。”
幕布刷地合上,世界安静了。
***
诺兰睁开眼时发现自己被捆在一把椅子上。地下室里安静极了,只能听见路易的呼吸声。
“醒了?”路易趴在石台上看着他,“你醒的时间也比预计的要快,按我给你下的剂量,你该昏睡三天三夜。”
诺兰活动了几下僵硬的脖子,说:“所以你才是真正的开膛手,对吗?”
路易笑了笑:“你觉得呢?”
“我有个疑问。”诺兰目露困惑,“你是如何给那七位贵族老爷下迷药的呢?我想应该不是对我做的这样,你一定喂他们吃下了什么。”
“我下了两次药。”路易歪着脑袋,“第一次下在空气里,第二次是我塞进他们嘴里的。你们检测出的是第二次的药,这药主要不是用来迷倒他们的,相反,是要刺激他们的肌肉和神经,放大他们感受到的痛苦。”
诺兰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那么马呢?”诺兰又问,“杀死目标后,你骑着马逃离了现场,对吗?你骑着马抵达各处交通要塞,随后混迹在人群中离开。这些枢纽地带人流量很大,不会有人在意一个小小的少年和一匹马,来往的人群还能帮你消除掉来时的痕迹,确实很明智。”
路易翘了翘嘴角,似乎有些得意。
诺兰话锋一转:“虽然你有小聪明,但你只是个不成熟的开膛手,白薇才是那个完善了整个计划的人吧。”
路易不笑了。
“我原以为,白薇是开膛手,但后来我发现我错了。”诺兰说,“第一起开膛案发生的时候,白薇正被费舍尔锁在鸟笼里,不可能有时间作案。”
“杀死前七位贵族老爷的,是你。在你的计划里,第八个死的该是费舍尔,我说的对吗?”
路易面无表情地看着诺兰:“还有呢?”
“但是白薇无意间发现了你在做的事情,她担心你杀不死费舍尔,反而引火烧身,于是做出了这个计划。计划里,费舍尔成了被嫁祸的‘开膛手’,你不必正面与费舍尔交锋,剩下的收尾都由她来完成。
“她很谨慎地做了两重安排。她先安排下了所有能够指证费舍尔的证据,随后又留下了一些不易被人发现但可以证明她自己是开膛手的证据。你姐姐的想法很明确,如果嫁祸费舍尔不成,她愿意成为开膛手,代替你背负罪孽。”
诺兰不由得佩服那个心思缜密的姑娘。卢克被她的第一重安排牵着鼻子走,认定费舍尔就是开膛手,而诺兰自以为窥见了真相,却不过是落入了她的第二重安排。
他从未怀疑过路易,正因为瓦多佛小姐遇害那日,路易有着完美的不在场证明。现在想来,那应该也是白薇事先安排的,她在即将赴死前叫来了她的小弟弟,嘱咐他在当日一定要出现在众人面前,并让众人记住他。
“你知道为什么你姐姐会选择以那样的方式杀死自己吗?”诺兰望着路易,“因为她了解费舍尔,如果一切都失败了,唯有她的死才能转移费舍尔的怒气,才会让他不迁怒于你。她做了最坏的打算,在这个打算里,你一定不会有事,而她愿意为你去死。”
诺兰平静地说:“她很爱你。”
路易浑身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我只是想让她摆脱那个魔鬼……她每天都不快乐,我的心好痛啊,好痛啊……费舍尔必须死,所有伤害薇的人都必须死!我……我……”
我从未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路易的声音颤得更厉害了,泪珠不受控制地掉了下来。
诺兰沉默地看着落泪的少年。看来白薇并没有将整个计划对路易全盘托出,至少她隐瞒了自己的牺牲,否则她的小弟弟绝不会允许她这么做。
真是一个孩子啊,诺兰想,天真地以为这样就能够杀死一只吸血鬼。
但这也不能怪路易,民间流传的绘本总将吸血鬼描绘成只要一缕阳光、一块木桩、一柄十字架或一束马鞭草就能杀死的脆弱生物。然而事实并非如此,血族不喜日光但不惧日光,木桩、十字架、马鞭草对他们没有半点作用。
路易低头擦了一下眼泪,未料抬头的刹那,诺兰已站在了他面前。
“你……你是怎么挣开绳子的?”路易惊恐得倒退了两步。
诺兰耸了耸肩,不无遗憾地说:“没办法,它们太脆弱了。”
“你想要做什么?”路易警惕地瞪着诺兰。
“不做什么,”诺兰说,“只是看在一位朋友的面子上,我想告诉你一些事。”
诺兰拿起石台上装着“眼睛”的玻璃罐子:“你知道黑魔法是如何存在的吗?”
路易一愣,他显然没想到诺兰会与他说这个。
诺兰并不期待路易能给出像样的回答,于是继续往下说:“中古时期,大陆上各族并存,人类是弱势的一方。为了获取更多的资源,一小部分人类决定与魔鬼做交易,他们就是最早的那批黑巫师。黑魔法虽然赋予了他们无穷的力量,但也给他们带来了隐患。”
“知道为什么黑巫师的数量越来越少么?”诺兰低头看着路易,“因为他们都遭到了黑魔法的反噬。所以路易,不要轻易和魔鬼做交易,它给你的,终有一天会加倍地取走。”
路易愣了一瞬:“可是,可是如果没有了它,我就不能保护我的姐姐。”
“路易,你的姐姐已经死了。”诺兰说。
“她没有死!”路易激动起来。
“就算她活着,她也不希望看到你走这一条路。”
两人一时僵持。
半晌后,诺兰率先开了口。
“还有一件事。”诺兰淡道,“不要轻易尝试用迷药对付异族,因为普通的迷药对他们没用。”
路易不甘心地咬了咬牙,他以为自己成功地迷昏了诺兰,但显然他错得离谱。
“我该走了。”诺兰正了正帽子,“我得去找我的那位朋友。”
此刻,他的那位朋友大概正在前往荒郊城堡的路上,她也许将要给费舍尔带去最后的致命一击。
第026章 25
Chapter25. 骨钉
多伦城外, 火光映红了半边天。
大火是从城堡的花园烧起来的,大批大批的平民涌入了花园,愤怒、咒骂、哭喊不绝于耳。
城堡内的侍从早已跑了个干净, 但费舍尔没有走。他异常平静地坐在塔楼的某个房间里, 看着火舌一步步向他逼近。
他不能走,因为他在等一个人。
不知过了多久, 火光中走出了一道纤细的身影。
“你终于来了。”费舍尔掀起眼皮看了来人一眼, “我就知道是你。”
白薇踩着火苗走向费舍尔:“别来无恙,费舍尔大人。”
费舍尔轻轻嗤笑了一声:“是我的失误,我不该把你从笼子里放出来。”
“你确实有许多失误。”白薇眸光如水,“你当初就不该把我抓进你的笼子。”
费舍尔讥笑:“你设了这么大一个局到底想做些什么?就算我是开膛手又如何, 你大可让警署的人来抓我。”
“我从未想过要把你关进监狱。”白薇摇了摇头,“我这么做只是让你失去你引以为傲的地位、财富和声望。”
费舍尔一愣。
“你就算活着又如何?你将用你的永生见证自己成为过街老鼠,你再也不能堂而皇之地走在街道上, 人人谈起你将面带憎恶, 那些曾经因你的皮相和财富而爱慕你的姑娘将对你避之不及, 只要你在多伦一天,你就只能缩在你那见不得人的棺材里苟延残喘。”
费舍尔胸口起伏:“你以为我会在乎这些吗?”
白薇轻轻地笑了起来:“费舍尔, 我太了解你了。你热爱名望、财富和美色, 失去了它们, 你将生不如死。”
“你这么了解我?”费舍尔仿佛被踩到了痛脚, 怒极反笑, “你以为利用平民的怒火和皇室的力量就能摧毁我么?”
白薇歪着头, 不说话。如何利用那些迂回的关系网, 如何从错综复杂的利益间取得博弈的胜利, 这些都是她在费舍尔身边时,从他身上学到的。没有人比费舍尔更清楚, 这到底有没有用。
“小薇,我太惯着你了。”
毫无预兆地,费舍尔突然从椅子上暴起,单手钳住白薇的脖子,一把将她掼到书架上。
但白薇的反应与他预想的完全不同。
她不再如往日那般露出泫然欲泣,楚楚可怜的神色。这一次,她直直地望进了他的眼底,仿佛要看到他的灵魂深处。
她艰难地从嗓子里挤出声音:“我原本只筹谋着剥夺你的所爱,但现在我后悔了。”
“什么意思?”费舍尔眯起了眼。
“如果可以,我希望我能取走你的性命。”
费舍尔放肆地笑了起来:“你以为这场大火能烧死我?”
“当然不能。”白薇说,“所以我亲自来了。”
话音未落,白薇握住了费舍尔掐住她脖子的那只手腕。费舍尔本不在意,但手腕上突如其来的剧痛令他倒抽了一口冷气。
白薇竟生生捏碎了他的腕骨。
“啊——”费舍尔怒吼着撤回了手。
空气重新涌入白薇的胸腔,她一边咳嗽一边冷笑:“费舍尔,眼睛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的。”
你所见的乖顺的我,那是已经死去的瓦多佛小姐,而如今的我是白薇。
瓦多佛小姐只拥有地藏血,而经由死亡洗礼的白薇则成为了完完全全的地藏,此后的每一次死亡都会给她带来更完美的身体与更强大的力量。
“那又怎样?”费舍尔嘴角一挑,“我单手就能捏死你。”他猛地一个鹊起,曲肘撞向白薇的腹部。
白薇敏捷地侧身,躲过了费舍尔的攻击,反手一个手刀砍上费舍尔的膝盖。她还在适应这具充满力量的身体,所有的动作未经训练,皆凭借着身体的本能。
费舍尔一击落空,双眼爆红,咆哮着向白薇扑去。
白薇知道自己并不占上风,于是靠身体的柔韧与敏捷一次次有惊无险地躲过了费舍尔的攻击。
这一打就跑的路数彻底激怒了费舍尔,他不再有所顾忌,蕴起所有的力气向白薇的头骨击去。
白薇就等这一刻。
她一个翻身,双腿盘住了费舍尔的脖子,又从挽起的头发上抽出了一根状若簪子的东西,毫不留情地插进了费舍尔的颈动脉。
费舍尔撕裂的尖叫贯穿了整座城堡。
插入费舍尔脖子的不是簪子,而是一枚骨钉。
莲夫人留给白薇的楠木小妆奁中装的就是三枚骨钉。
据汉文手札所载,地藏九命,不死不灭,世间唯有地藏骨可取其性命。此刻,费舍尔脖子里的这枚骨钉就是地藏死亡后留下的一块尸骨。
日光、十字架、马鞭草,甚至地藏血都无法杀死这只吸血鬼。
那么地藏骨呢?
诺兰赶来的时候,见到的恰是这一幕。熊熊火光中,纤瘦的少女盘住了男人的脖子,一把刺穿了男人的脖颈。没了那根骨钉的束缚,她满头青丝一倾而泄,像热浪中唯一的一抹清泉,就这么淌入了诺兰的心脏。
很快,费舍尔的身体一寸寸崩裂开。
“小薇,你以为这样就能摆脱我吗?”烈火中,费舍尔竟笑了,他扭曲的面容里带着一股莫名的兴奋,“我会回来的,小薇,我会回来的。”
“不要紧。”白薇凑近费舍尔的左耳,低声说,“你回来一次,我杀你一次。”
话音未落,费舍尔在极度痛苦中化作了灰烬。
白薇失了支撑,跌落下来。她没有跌落在烧红了的地板上,她跌在了一个清凉的怀抱。
这个场景似曾相识。
果然,她抬眸便见到了诺兰的脸。
“对不起,我来晚了。”诺兰说。
白薇蜷在诺兰怀中,一眼就看到了他身上被绳索捆过的痕迹。她低声笑了起来:“你这是去打架了?”
诺兰想了想:“算是吧。”
“打赢了?”她问。
“赢了。”
诺兰看了看怀中还有心思坏笑的姑娘:“也恭喜你,你也打赢了。”
白薇将脸埋进诺兰的胸口,笑得肩膀震颤。
诺兰抬头看了看即将崩落的房梁,揽紧白薇,一个纵跳离开了这摇摇欲坠的房间。就在他们离开房间的下一秒,整个房梁架子塌了下来。
白薇缩在诺兰怀里,只听风声在耳边呼呼作响。她不知诺兰要将她带去哪里,但她一点儿也不担心。
诺兰停在了一座山坡。
从这片山坡可以清晰地看到燃烧着的荒郊古堡。天色已晚,古堡四周浮动着密密麻麻的火苗,像无数星火将城堡团团围住。
那些燎原不尽的星火正是举着火把的平民。
白薇平静地看着火舌如一条巨龙,将城堡里所有的罪恶吞噬得干干净净。然而就算城堡里的恶魔被烧成了灰烬,那些逝去的生命也不会再归来。
“诺兰,”白薇轻声说,“我杀了费舍尔。”
“干得好。”诺兰说。
白薇闻言,诧异地抬眸。这可不像是诺兰会说的话。
诺兰捕捉到了她的目光:“看我做什么?”
白薇忍不住翘了翘嘴角:“诺兰,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应该多笑笑?”
“没有。”
“好,那我现在告诉你,你应该多笑笑。”
“为什么?”诺兰不解。
白薇眨了眨眼:“你笑起来才更讨姑娘们喜欢。”
“我为什么要讨姑娘们喜欢?”诺兰越发困惑。
白薇无奈地捂住脸:“木头啊。”
诺兰看着白薇,认真地问:“如果我只对你笑,能讨你欢心吗?”
白薇一愣,下意识开口道:“要讨我欢心,这可远远不够呢。”
“还需要什么?”诺兰好脾气地问。
白薇定定地望向那对浅碧色的眸子,那里似浅似深,叫她探不出究竟,但不得不承认,他的眼,他的鼻,他的唇,他下巴上的小沟,他的一切,皆是她最喜欢的模样。
这个令她怦然心动的男人啊。
“这得你自己慢慢琢磨。”白薇笑眼弯弯,“只有你琢磨出来了,才有意义。”
诺兰皱起了眉头,仿佛碰上了异常棘手的难题。
诺兰一筹莫展的模样让白薇觉得有趣。她与他的距离近极了,她的鼻翼间皆是他的气息,这让她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他们已亲密无间地走过了无数个日夜。
“诺兰。”她忽然唤了他一声。
“唔?”他显然还在思考刚才的问题。
白薇踮起脚尖,亲了亲诺兰的唇瓣。这个吻如蜻蜓点水,是她在梦里才敢做的事情,但倘若现在不做,她便再也没有机会了。
偷罢一记香吻,白薇迅速往后退了好几步,好似怕他发怒要打她。
诺兰站在原地,眉目间微有些愕然。这副模样同白薇梦里一样,像极了不开窍的木头。
白薇遥遥地看着他,心里百转千回,她有无数话想说,但最后什么也没说。
“诺兰,再见。”
诺兰瞳孔一缩,下意识就要握住白薇,但他依然慢了一步。
他眼睁睁地看着笑意盈盈的少女忽然变成了一只白猫儿,转瞬间消失在了夜色下的丛林中。
第027章 26
Chapter26. 尾声
沸沸扬扬的开膛手连环杀人案终是在一场大火里落下了帷幕。
恰在大火熄灭的那天, 连着下了整整一个月的雨停了,雨雾缭绕的多伦城破天荒地放了晴。
见证了那场烈火审判的人回忆起当时的情景,皆不寒而栗。据说, 当他们冲进城堡的废墟, 第一眼便看到了堆积如山的少女尸骨。甚至有人绘声绘色地描述,装饰着城堡墙壁的是一个个白森森的骷髅。
流言传到了最后, 已辨不清哪些是真, 哪些又是假,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臭名昭著的费舍尔与城堡一起烧成了灰烬。那天,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到了来自城堡深处有如野兽般的嘶吼,那大概是那位血伯爵最后的声音。
此外, 还有一个小道消息传遍了多伦城:瓦多佛子爵的儿子失踪了。
第一个发现路易小少爷失踪的是府上的园丁。一日早起,他见后花园里本属于路易的小帐篷塌了。他过去一看,里面什么也不剩。
接到消息的贝拉夫人起初不信, 她雄赳赳气昂昂地闯进路易的房间, 然而房间里空无一人, 只有一条美丽的博罗绒长裙静静地躺在路易的床上。
就在贝拉夫人靠近的瞬间,那条长裙突然着了火。火烧得很快, 不到片刻, 床上只剩下了长裙的灰烬。那些余烬仿佛有生命般自发组成了一句话:
姐姐, 等我。
贝拉夫人吓得面如土色:“把这鬼东西给我丢出去!丢出去!把那个东国妖精和她的孩子留下来的所有东西统统给我烧了!”
一阵兵荒马乱后, 瓦多佛庄园便有人传:路易小少爷追随着瓦多佛小姐一同去往了天堂。
这些消息都是黑莓叽叽喳喳说给诺兰听的, 但显然诺兰对此并不关心。自那夜归来, 他便时常神思不属。他本就不多话, 如今更是寡言。
黑莓认真地打量着诺兰, 并用一个刚从人类那里学来的新词形容此刻的诺兰。
“忧郁。”它说,“诺兰, 你现在浑身浸满了忧郁。”
它用爪子将自己的碟子拨拉到诺兰面前,不无同情地说:“这时候,你需要的是一颗草莓。”
诺兰面无表情地看了看碟子里的草莓。他不太确定自己需要的是什么,但显然不是草莓。
那晚他以最快的速度回到鸟居,只来得及看见白薇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卧室。卧室恢复了本来的模样,没有留下半点属于白薇的痕迹。看来她早已预谋了这场辞别。
他还看到了白薇留在大厅里的金花请柬。他翻开请柬,见里头有白薇的字迹。
“你要的答案:白薇。”
电光石火间,诺兰似乎窥见了那位先知的深意。先知书问:是谁杀死了第八个受害者瓦多佛小姐?
它不问谁是开膛手,它只问谁杀死了第八个人。
开膛手是路易,杀死第八个人的是白薇。
先知书想要的答案是白薇。
诺兰奔回房间,从抽屉里取出了先知书,并将白薇的名字写在了那个问题的空白处。他屏息凝视,等着先知书的回复。
书本中的齿轮咔咔作响,大约过了一个世纪那样漫长,书页上显现了一行字。
“你将深爱她,以你的身,以你的心,直到时间的尽头。”
这句话像一道咒语,直直击中了诺兰的心脏。他足足等了一百年,终于等来了答案。而这个答案似乎解释了这些天来他的一切悸动与反常。
很快,书页上又浮现了下一道指示——
“去吧,找到她。”
诺兰按了按眉心,他该去哪里找那只不听话的小猫呢?
仿佛听到了他心里的疑问,先知书上的墨水如有生命般自动排列组合,最终凝成了几个字:
蝴蝶夫人。
与此同时,多伦城的另一个角落,在那满是涂鸦的街区里,一道纤细的身影停在了一幢大理石房子前。
她停顿片刻,扣响了大门的锁环。
“你好,请问是黄金谷马戏团吗?我找莱昂。”
第028章 番外
番外. 小公鸡和小母鸡
路易很小的时候就发现, 他在瓦多佛庄园的地位有些微妙。
他是瓦多佛子爵的长子,但他并不像其他家族里的长子那样享有无尽的荣宠。瓦多佛子爵几乎没有尽到一个父亲该有的职责,这位没落贵族的后裔将自己大部分的精力放在了如何振兴家族上, 但很可惜, 他在仕途和人际关系上不太有天赋,于是他时常郁郁寡欢, 根本没有多余的精力分给他的长子。
而母亲对于路易而言更是一件奢侈品。他曾一度以为所有的孩子都和他一样, 一年到头见不到母亲。直到有一次,他偷偷跑去了母亲居住的塔楼,这才发现原来不是这样的,母亲只是不愿意陪他而已, 她所有的爱和温柔都给了另一个孩子。
他们叫她,薇。
路易曾记恨过白薇。但这种情绪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他慢慢发现, 给予了他人生所有温暖和美好的恰是这个夺走了他母爱的姐姐。
不知从何时开始, 他每天最期待的事情就是白薇的到来。白薇完成了莲夫人布置的功课后, 总会偷偷跑来看他。她会在裙子里兜很多稀奇有趣的小玩意儿,献宝似的拿给他。
“路易今天乖吗?”她还很喜欢摸他的脑袋, 把他当做小娃娃。
路易最讨厌别人摸他的脑袋, 但白薇是例外。路易可以勉为其难地让白薇碰触他的脑袋, 甚至默许她像撸小狗一样揉乱他的头发。通常这时候, 他会躺倒在她的腿上, 听她糯糯的嗓音念着老掉牙的童话。
其实他早就把那本厚厚的童话书看完了, 白薇每说出一个故事的名字, 他就能在脑海里准确无误地翻找出对应的内容, 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喜欢听白薇念, 光是听着她的声音,他便觉得快乐。
路易想,日子若能这样平淡地过下去,倒也不赖。他冷眼看着贝拉夫人与瓦多佛子爵藕断丝连,甚至那个私生子的秘密出生也没有给他带来太大波澜。他没有将贝拉夫人和她的儿子放在眼里,他有的是手段继承这个家族的爵位。
这些手段都是从瓦多佛子爵身上学到的。这位父亲在仕途上吃了许多闷亏,时常被各路贵族老爷耍得团团转,瓦多佛子爵大概怎么也不会想到,他自己没能从这些阴谋诡计里ῳ*Ɩ 学到半点教训,反倒是他的儿子从中窥见了些门道。
在路易原本的计划里,只要等他长大,他便能和姐姐过上自由快乐的生活。可惜很多事情并不在路易的掌控之内。
第一样脱离他掌控的是莲夫人的逝世。
路易对莲夫人的去世并没有太大的感触,毕竟他们间的母子亲情极为淡薄。在他的印象里,莲夫人的身体一直不太好,只是他没想到她竟油尽灯枯得这样快。
他本不打算去见莲夫人最后一面,但鬼使神差地,他还是走到了莲夫人的房间外。就在那扇门外,他听到了一件令他心惊的事情。
姐姐原来不是他的姐姐。
那一瞬间,路易有些发慌,他本以为血脉将他和白薇绑在一起,天底下再也没有什么能将他们分开,没想到这个血脉是假的。更让他害怕的是,莲夫人弥留之际暗示白薇离开瓦多佛庄园。
路易的脑袋嗡嗡作响,他完全不能想象没有了白薇的生活该是什么样子的。他的世界很小,除了白薇,他不能再容纳更多的人了。他开始恨这个行将就木的女人,她除了将他带到这个世界上来,就没对他做过什么好事,如今竟连他唯一的姐姐也要夺走。
莲夫人的葬礼过后,白薇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哪怕路易怎么逗趣,都不能引她露出笑颜。
有一天,白薇试探地提及了离开。
“路易,你说如果我离开瓦多佛庄园会怎么样?”她问。
那一次,路易与白薇破天荒地爆发了争吵,动静之大惊动了整个庄园。也就在那一天,路易做出了这辈子最后悔的一个举动——他失手将白薇推下了阳台。
窥探姐弟二人吵架的仆从皆惊呼出声。从这么高的地方摔下来,不死也得摔去半条命。
但白薇似乎出奇地好运,阳台下正好有人经过,将她接了下来。
当时路易长长舒了一口气,很久以后他才意识到,这是脱离他掌控的第二件事。
接住白薇的是费舍尔。
那日,费舍尔不知因何缘故来到了瓦多佛庄园。他看到了白薇的脸,自此念念不忘。两年后,心怀鬼胎的贝拉夫人自作主张地将白薇献给了费舍尔。
贝拉夫人故意挑在瓦多佛子爵不在府上时送走了白薇。瓦多佛子爵得知此事后异常震怒,但他没有胆量向费舍尔要人。
最为失控的则是路易。他冲入贝拉夫人房间,一匕首刺入红发女人的左肋。那一刀若再偏上一分,刺的就是心脏了。
贝拉夫人怎么也没想到一个孩子竟然想要她的命。后来她每每向人描述起当时的路易,便不寒而栗:“他的眼睛是红色的,就像一头魔鬼!他和他的母亲,都不是好东西!”
路易为他的冲动付出了代价,他被瓦多佛子爵关进了禁闭室。但他一点也不难过,他甚至觉得不够解气,他的准头应该再好一点的。
哪怕被关在禁闭室里,路易也没有停止思念白薇。他的小姐姐过得好不好呢?肯定是不好的,那个臭名昭著的费舍尔怎么可能对她好?
他忍不住捶胸顿足,深恨自己的弱小。
就是在这个时候,路易见到了那个改变他一生的人。
“被费舍尔带走的小姑娘,是你的姐姐?”
路易一愣,觅着声音看去,禁闭室的天窗外露出了一张脸。那是一张滑稽的脸,大红的鼻子,涂满油彩的脸,左颊画着个怪里怪气的时钟,头上还有一顶花里胡哨的礼帽。
天窗上趴着一个小丑。
路易不知这小丑到底怎么混进瓦多佛庄园的,他还没来得及发问,就听小丑说:“我有一个办法可以让你看到你的姐姐。”
“什么?”路易脱口而出。
大概少年眼中的渴望太过明显,小丑笑了起来:“我送你一对‘眼睛’,你可以通过它们看到你的姐姐。”
那个时候路易并不知道这是黑魔法,他也从未将黑魔法师与眼前的小丑联系在一起。
“眼睛”治好了路易的忧郁,他通过无数双“眼睛”再次看到了日思夜想的姐姐。令他稍稍安心的是虽然费舍尔声名狼藉,但他并没有伤害白薇。
随着路易的技艺越来越精湛,他尝试用蝙蝠做“眼睛”的载体,这样就能混在费舍尔的吸血蝠中,不引人注意。
路易从“眼睛”中窥见了许多秘密,譬如费舍尔是血族,又譬如那些消失在古堡里的少女们都去往了哪里。他开始隐隐担心,这只吸血鬼到底对白薇抱着什么样的企图呢?
那天,他趴在冷冰冰的石台上,隔着水幕看白薇给费舍尔念童话。
那是路易听过很多遍的《小公鸡和小母鸡》,狐狸夺走了小母鸡,独留伤心的小公鸡四处寻找小母鸡的下落。白薇没有告诉费舍尔故事的结局是什么,但路易知道,故事的末尾,小公鸡和魔鬼做了交易,拥有了对抗狐狸的力量,然而等小公鸡再次赶到狐狸的洞窟时,笼子里只剩下了小母鸡的一根羽毛。
听着这个熟悉的故事,路易突然害怕起来。不行,他得想办法把白薇带回来。
这个想法在他看到白薇被迫接受初拥时达到了顶峰。就在那一瞬间,路易冒出了杀死费舍尔的念头。
很快,路易开始了筹划。他利用“眼睛”里获取的信息铺开一张网,最后一点一点将费舍尔纳入网里。
小丑目睹了路易筹划的全过程,他似乎对此很感兴趣,甚至在某些细节方面提出了建议。
“你不用担心怎么潜入贵族老爷的马车,”小丑说,“这些小事儿交给我。”
临出发那天,小丑慷慨地给了路易一条博罗绒长裙:“穿它吧,足够匹配贵族小姐的身份。”
路易不疑有他。
路易挑选了七个对白薇有企图的贵族老爷。杀死第一个人的时候,他不敢面对男人的眼睛,于是选择从背后下手,到后来他越发得心应手,甚至开始迷恋生命从他手中流逝的美妙感觉。
这些肮脏的渣滓,他们大概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最终会死在他们所轻视的玩物手里。
七个死得不明不白的贵族令多伦城人心惶惶,不少老爷们相互猜忌,他们中的部分人隐隐猜测这也许和费舍尔有些瓜葛。路易不无得意地想,当这群满脑肥肠的贵族老爷看到费舍尔将以同样的方式丧命,那该是怎样戏剧性的巅峰啊。
谁知巅峰未至,白薇先发现了路易的计划。
路易第一次见白薇发那么大的火。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知道费舍尔是什么人吗?你知不知道这多危险?”
路易乖巧地垂着头,任姐姐数落。他怎么不知道呢?他知道的远比她想象的要多,他知道费舍尔是吸血鬼,他知道白薇可以变幻成一只可爱的小白猫,他还知道,在他高烧的那天傍晚,是谁拼死脱离了桎梏来到他身边,小心翼翼地给他换了一块湿毛巾。
他都知道的。
亲爱的姐姐,这次换我来保护你。
白薇单方面与路易冷战了半个月。半个月后的某一天,白薇找到路易,说:“我知道没法劝你放弃,那么我们改一改方案好不好?”
路易正因冷战而垂头丧气,眼下见白薇有了松动,于是没有多想就答应了她的新计划。
每当路易回想起当时的草率,便悔恨难当,他不该答应的。
现在想来,当时有很多细节他该留意到的。譬如那天清晨,白薇摇醒睡了梦中的他,反复叮咛:“记得去前院修剪一下我留下来的花草,如果我回来看到它们哪里不好,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于是路易听话地在院子里修剪了一天的花草。
他把花草侍弄得漂漂亮亮的,满心欢喜地等着白薇回来。那时候的他并不知道,他心爱的姐姐再也不会回来了。
莲夫人临终时一语成谶,白薇永远地离开了瓦多佛庄园。
费舍尔被烧死在古堡的那天晚上,路易在白薇曾经的卧室里坐了一夜。
他想了很多,过去的,未来的,逝去的,新生的。
天边将吐晨曦时,路易下定了决心——如果魔鬼能使他强大,那么付出一些代价也没有什么。
这世上从来没有无本的买卖。
离开瓦多佛庄园前,路易烧毁了那本童话书。
小公鸡和小母鸡的结局不该是童话里那个样子的。
他们的故事远没有结束。
——卷一·《开膛手》完——
第029章 楔子
楔子
隆冬, 多伦城大雪飘扬。
城周的小道上铺满了厚厚一层雪,无数道深浅不一的马车辙痕嵌在雪地上,像这座城市额角的皱纹。
天虽冷, 人们却不甘于躲在壁炉边取暖。他们聚集到了松胡广场, 那里搭着一个巨大无比的帐篷,每到华灯初上, 帐篷里便会燃起篝火, 随后精彩奇妙的马戏表演将一一登台,热情似火的鼓乐将驱散冬夜的寒冷。
唯一叫人遗憾的是,莱昂并没有跟随他的马戏团回到多伦,于是接连几日人们都无法欣赏到最为经典的黄金狮表演。据说, 整个马戏团只有莱昂能驱使得动笼子里的那群狮虎。
但这个小小的遗憾并不能削减人们的热情,每当夜幕降临,帐篷外依然人山人海。
这一夜, 马戏表演散场得比以往早一些, 广场上残留着金花和彩屑, 雪花飘下来,很快将人们狂欢的痕迹掩去。
狂欢过后的松胡广场冷冷清清。在这冷寂的广场角落, 忽而传来了奶声奶气的声音。
“你要带我去哪里?”孩子抬头望着牵着他的老嬷嬷, “我的妈妈还在等我。”
老嬷嬷“嘘”了一声:“我要带你去个好地方, 那里有暖和的壁炉和吃不完的蛋糕, 在那里你会见到你的爸爸和你的新妈妈。”
小娃娃愣了愣, 似乎在壁炉蛋糕与母亲间做选择。他想了一会儿, 继而皱着眉头摇了摇头:“我不要壁炉, 也不要蛋糕。我要我妈妈。”
“真是个傻孩子。”老嬷嬷笑起来, “你的妈妈连喂养你的面包钱也没有,你要她做什么呢?”
孩子依然摇头:“我要我妈妈。”
老嬷嬷并没有理会孩子的话, 她兀自将孩子带到了一辆装饰考究的马车前。马车里空无一人,松软的坐垫上放了一只毛绒小兔子和一块裹着奶油的蛋糕。
“去吧。”老嬷嬷拍了拍孩子的背。
孩子忽然觉得害怕:“我不要,我要回去找妈妈……”
老嬷嬷一把抱起孩子,就要将他塞入马车。孩子更加恐慌,他奋力挣扎:“放开我!放开我!我要我妈妈!妈妈!”
赶车的侍从见状,下了马车过来帮忙。他们合力将张牙舞爪的孩子塞进车厢,并仔细地锁上了门。
老嬷嬷擦了一把脸上的汗:“剩下的就拜托你了。”
侍从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他跳上马车,驱动了车子前的骏马。他想,坐在车厢里的奶娃娃可真幸运,前方将有数不尽的金银珠宝等着他,可这小崽子什么都不懂,竟还要哭闹。
车轮骨碌碌地向前转着,车里的孩子哭得声嘶力竭。他拍打着车窗,喊着要妈妈。
大雪肆虐的街道寂静无人,没有人听得见小娃娃的哭喊。
哭着哭着,那声音渐渐弱了下来。
侍从想,大概是哭累了。
恰在这时,携裹着雪沫的夜风中隐约传来了一道柔和的歌声。
“我亲爱的宝贝啊,你在哪里?
你蓝色的眼瞳是冬日最晴朗的天,
你蓬松的卷发是最柔软的棉花,
我爱你,我吻你,
可你却不要我了。
亲爱的宝贝啊,你还爱我吗?
……”
唱歌的是个女人。
女人的歌喉美得像冬夜里最轻盈的一朵雪花,侍从听着这似有若无的歌声,不禁浑身一热。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了女人多情的眼、柔软的胸-脯和笔直的腿。
“我的宝贝啊,等着我……”侍从忍不住跟着哼唱了起来。他想赶紧办完这件差事,然后去到一个燃着壁炉的酒吧,点一瓶辛辣的麦芽酒,再一头扎进那溺死人的温柔乡。
马车嘚嘚地向前驶去,穿过寂静无人的街道,驶进了一幢别墅的大院。
最后,车子停在了一扇门前。
门前早已等着个管家模样的人。
“小少爷送来了?”管家问。
侍从努努嘴,示意车厢。
管家取出两块银币放在侍从手上:“辛苦了。”
“小事,多谢大人的慷慨。”
管家打开车厢的门,忽而一愣:“孩子呢?”
侍从往后探过脑袋,也是一愣。车厢里只有一只孤零零的毛绒小兔子,兔子的脑袋上糊满了奶油。
那个孩子不见了。
侍从惊出一身冷汗。他爬进车厢,突然从车厢里飞出一只蝴蝶,迎面砸到了他的鼻子上。他一把挥开那只碍事的小东西,俯身将坐垫、座位底下里里外外找了一遍,可依然没有找到孩子的踪影。
这怎么可能?一路上马车未停,车门紧锁,这么个巴掌大的奶娃娃能跑去哪里?
忽然,侍从似乎又听到了那熟悉的歌声。这一次,甜美的歌声并未让他浮想联翩,反倒激起了他一身的冷汗。
“亲爱的宝贝啊,你在哪里呢?负心的人儿啊,要心肝何用?”
“若你不要心肝,那便挖来给我吧。”
第030章 01
Chapter01. 斗牛
大雪纷纷扬扬, 清晨的光线阴柔柔的,打在塔楼的窗玻璃上。
白薇裹着毯子,靠坐在窗边的摇椅中, 一边啜着热腾腾的红茶, 一边翻着膝盖上厚厚的神话传说。她脚边的地毯上摞了好几本童话书,像一座小塔, 歪歪扭扭地立着。
这些童话与神话讲着光怪陆离的故事, 会飞的鱼,食人的树,怕光的血族,魅惑人心的蝶。
唯独没有能随意变幻容貌的人。
或许, 那不是人,只是长得与人相似罢了。
若是早几年,白薇是不会把这些故事当真的, 但谁又能想到她自己便是一只九命猫呢?
如果没有那场死亡, 她将毫无所知地带着一身地藏血直到百年, 那么终其一生她都将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类,而莲夫人说与她听的那些狸族传说, 便永远只会是传说。
但或许冥冥中自有定数, 她还是成为了九命地藏。
一只流落在异国他乡的九命地藏。
她不知为何莲夫人要带着她漂洋过海来到多伦, 也不知为何莲夫人临终前对她的身世讳莫如深, 但她相信莲夫人已经安排好了一切, 也许这些秘密会随着莲夫人留在汉文手札里的指示一点点揭开。
白薇正要给书本翻页, 冷不丁打了个喷嚏。她搓了搓手, 往壁炉里又加了一段木柴。
这里本是莱昂马戏团放杂物的阁楼, 被管家老霍普收拾成了勉强能住人的小卧室,但即使壁炉生了火, 这个背阴的房间依旧冷得叫人发疯。
老霍普也没辙:“唉,没办法了,整座宅子就这里清净些。我再给你加个火盆吧?”
白薇无奈:“谢谢。”
她在一个下着雨的夜晚敲响了查令街58号的大门。那座大理石房子像一只沉睡的巨兽,静静地蛰伏在黑夜之中。过了许久,门后才传来悉悉索索的动静。门开了一条小缝,露出了半张稚气的脸。
应门的是个少年,身量未及白薇的肩膀。他懒洋洋地看着门外的不速之客:“有什么事吗?”
白薇:“我找莱昂。”
“莱昂不在。”少年说罢就要关门。
白薇迅速卡住门:“我可以等他回来。”
少年上下打量了白薇几眼,开了门:“跟我来吧。”
门后是一个窄窄的回廊,再往后是一个小院子。院子四面悬着几盏马蹄灯,摇摇晃晃在夜雨中。昏暗的灯光隐隐勾勒出了院内草坪的轮廓,以及院子中央那个白色的喷泉雕塑。
“科恩,这是谁?”
白薇一愣,院子里空空荡荡,不见人影,可问话的声音却近在咫尺。她见那少年仰头对着空气说;“找莱昂老大的。”
突然一阵风过,有人如鬼影般从不知哪个角落里窜了出来。
“你要找莱昂?”那鬼影垂着头看向白薇。
白薇这才看清面前的男人。他身材极其高大,白薇需要大幅度地仰着头才能看到他的脸。他一头短短的灰发桀骜地炸开,像怎么也抚不顺的杂草。他面色不善地看着白薇,仿佛浑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叫嚣着不耐烦。
“是。”白薇说,“听说他不在,我可以在这里等他吗?”
灰发男人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等多久?一天,两天,还是一个月,两个月?”
白薇眉心一蹙,她以为莱昂不过短暂地出了一趟门,她在这里稍等片刻就能见到他的面,未料莱昂似乎短期内回不来。
“我有很要紧的事情找他。”白薇说,“多久我都等,只是我现在没有下榻的地方,请问能不能暂时收留我。我可以给你们干活,来贴补开销。”
灰发男人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好似他早已料到她会有这番回答。
令人心惊的是,笑声不止这一道。无数的笑声,高的低的,粗重的尖细的,从院子的各个角落传来,这空荡荡的院子竟似不止一人。
“啊哈哈哈,女人,又一个追着莱昂追到了这里的女人。”
“咱们来下个赌注,赌多久她会哭着从这里跑出去,我赌十分钟,两个银元。”
“行吧,那我赌五分钟,一个金币!”
四面的嘈杂之声悉数落在了白薇耳中,她见昏暗的院子里浮动着影影绰绰的人影,但又看不真切,想找到声源,却无处下手——就像这个空无一人的院子里盛满了目不可见的幽灵。
“可以啊。”灰发男人不怀好意地笑着,“不过我们这里只缺个看门的打手,你看你行不行?”
白薇不用想就知道,这家伙在刁难人,但她只能点头,否则出了这个院子,再想进来是不可能的了。
她必须尽快找到莱昂。她对自己这副身体不甚了解,甚至对自己的身世一无所知,单凭她一个人摸索费时又费力,她亟需一个领路人,这个人就是莱昂。
莲夫人给了她莱昂的名字,说明莲夫人信任莱昂,而白薇信任莲夫人,所以她来到了这里,哪怕此刻院子里的情况不太对,她也没想着要逃跑。
“可以。”白薇一口应下,“我需要做什么?”
四面的笑声更大了。
灰发男人指了指院子里黑暗的某一点:“你得和我们的看门狗打一架。赢了说明你能胜任,你留下;输了,大门在那,请滚蛋。”
男人话音刚落,就见黑暗里走出一个铁桶似的男人。白薇有些蒙,那里分明先前什么也没有,怎么就突然多了一个人?
院子里的怪笑放肆极了。有人啧啧轻叹:“可惜了这么个漂亮的女人。”
立刻有人回应:“不怕,如果她被撕坏了,我可以帮你把她缝起来,保准看起来和新的一样。”
白薇仰头看向那只“看门狗”时,心内仍惊疑不定,直到对方一记铁锤砸来,才将她魂飞天外的神智给震了回来。
她原本站着的地方多了个肉眼可见的坑,白薇登时明白这不是闹着玩的。
在满院起起伏伏的呼声中,白薇有惊无险地躲过了几次攻击。突然,那铁墩似的男人瞅准空隙,一把揪住了她的长发,像玩提线木偶一样,狠狠将她抡在了地上。
白薇只觉得浑身的骨架都要散了,头皮针刺一样疼。她还来不及去看她的肋骨,就见那铁块头的大掌伸了过来。
这一次,他对准的是白薇的脖子。
白薇顾不得其他,当即一矮身,从铁块头的胯-下窜了过去,接着迅速反身跳上他的背,曲肘击向他的颈椎。然而,她的肘就像敲到了个厚厚的铁皮,对方不见反应,她却疼得抽了一口冷气。
铁块头怒了,企图将脖子上的白薇甩下去,但白薇仿佛一尾蛇,死死地缠住了他的脖颈。
白薇触手可及的地方,是铁块头的眼睛,这是人身上最脆弱的地方之一。她本可以戳瞎他的眼睛,但她没有。她觉察出来了,这家伙虽有一身蛮力,但行动间并不灵活,脑袋似乎也不太灵光,也许她能用别的法子制住这个大块头。
她突然像游鱼一样向下一滑,倒挂在男人胸前,用尽全身的力气曲肘击向他的腹部。这力气大得出乎她的意料,只见男人被这力道击得双膝着地,整个人在满是雨水的泥地上生生向后滑出了十六英尺远。
隐在黑暗处的旁观者们笑不出来了。
“我的乖乖……”
“坎昆这是……被一个女人打得跪了地?”
铁块头仿佛遭遇了奇耻大辱,他大嚎一声,翻身跃起。等他再度双脚着地,泥地上的壮如铁墩的男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头高约七英尺的斑头斗牛犬。
白薇惊诧得瞪大了眼。她的脑袋有一瞬的放空,这“看门狗”竟真是一条狗!
她还来不及想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就见斗牛犬张开血盆大口向她扑来。这斗牛犬比那铁块头灵活了不少,竟咬住了她的长发和裙角,将她踩在了脚下。
白薇躺倒在泥地上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斗牛犬尖利的牙齿向她刺来。
原本看热闹的那些鬼影人竟不再发笑,雨夜的院子里一瞬间静得出奇。
斗牛犬的牙齿没有来得及碰到白薇的脖颈,它在即将咬碎猎物的极度兴奋中被白薇掰住了下巴与上牙。
那个身量不及它腿高的姑娘,以它的上下颌为着力点,硬生生撕碎了它的喉咙。
白薇像扔破布一样将斗牛犬扔在了泥地里。她蓦地意识到,自己先前不忍戳瞎这畜生的眼睛,实在有些愚蠢。
“我可以见莱昂了么?”
白薇的声音冷到冰点。她能感到身上的每一寸神经和肌肉在微微颤栗,她分不清是因为体力消耗太多而颤抖,还是因为这一场嗜血战斗而兴奋。
灰发男人愣怔在原地,似乎还未回过神来。眼前的女孩依旧瘦弱,苍白。她的长发和衣裙上沾满了泥泞与血水,紧巴巴地贴在身上,令她看上去更加瘦小。谁能想到她刚刚撕碎了一头体格是她好几倍的猛兽?
“莱昂……莱昂大概一个月后会回来……”灰发男人也不知自己怎么就对着这姑娘说了实话。
白薇缓了缓语气:“那么我可以暂住在这里吗?我会好好看门的,至少比它强。”说罢她指了指委顿在地的斗牛犬。
男人眼皮一跳,他见白薇的指尖上正坠着一滴血。随着她的动作,那滴血被随意地甩到了地上,就像甩掉的是无关紧要的垃圾。
“我该住哪儿呢?”白薇又问。
灰发男人愣了愣,似乎住房这事儿不归他管。
两人大眼瞪小眼的当口,有人在院子尽头说:“勇敢的小姐,请跟我来吧。”
老管家霍普站在一盏马蹄灯下,笑眯眯地望着白薇。
圆滚滚的老头示意白薇跟上他的步伐,于是白薇向他走去。就在白薇经过院子中央的喷泉时,有两块金币咕噜噜滚到了她的脚边。
她脚步一顿,听到有人在她头顶上说:“拿着吧,我押了你赢。”
白薇抬头,便见那喷泉中央的雕塑正笑着对她挤眉弄眼:“这是我赢来的一小部分,别客气。”
她笑了笑,俯下身捡起沾了泥水的金币,放入了自己的口袋。
后来白薇搬进了守门人的塔楼,听舞姬莉莉安说起她和坎昆的那一架。据说那晚他们的动静太大了,惊动了马戏团里的所有人。
“那场决斗真是太精彩了!”莉莉安说,“布莱恩为此输掉了他的底裤。薇,你真该看看开庄时他的表情。”
布莱恩就是那个挑事的灰发男人。
“薇,你不要怪布莱恩。”莉莉安叹了一口气,“他被那些追着莱昂跑的女人弄得烦不胜烦。”
“那也没有必要取人性命吧?”白薇蹙眉。
莉莉安咯咯笑了起来:“不会出人命的,巧手安格鲁会把受伤的女人缝起来,伤口愈合了连一丝疤痕也看不见,就是过程比较受罪,得疼上一段时间。这样疼一疼,自然就长记性了。不过也没有哪个女人像你一样,真敢和坎昆打架。”
白薇听说过这位巧手安格鲁,坎昆的喉咙就是他给缝好的。不过直到现在坎昆的声带都没好全,说起话来像个破风箱。
不知不觉中,白薇已在塔楼里住了三十个日夜。她每天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从窗口俯瞰马戏团的成员进进出出。遇上载着彩车的大队伍回来,她则拉响铃铛,让科恩打开正门。守门人的日子单调得很,根本没有什么需要她挥刀子动拳头。
这些日子,她多少也了解到了一些先前不知道的事情。
比如这个马戏团里几乎没有人类,布莱恩是一头冰原狼,坎昆是一只斗牛犬,老霍普是树人族的一株鞭尾树,就连清纯可爱的莉莉安也是一条刚刚成年的花斑蛇。
这座马戏团就像一个庇护所,收容了许许多多不同族裔的落单者。这些落单者隐藏在人群中,低调而不张扬,他们中的大部分不懂人类的是非观,但他们不惹事,前提是无人冒犯他们的领地。
一个月过去了,依然没有莱昂的消息。这位马戏团的主人似乎在外玩得野了,不太想回来。
白薇叹了一口气,呼出的热气在窗户上结成了一片小小的水雾。从她的塔楼,既可以看到院子也可以看到大门和门前的街道。
大约过了一刻钟,白薇又看见了那个面容憔悴的女人。女人每天这个时候都要来查令街58号,守在大门口挨个地问陆续开工的马戏团成员。
“你见过我的孩子吗?那天晚上我带他去松胡广场看你们表演,后来他走丢了。”
“他大概这么高,深棕色的头发,眼睛是褐色的,他穿着深蓝色的条纹外套,他……”
“请问你们看见过他吗?”
回答她的是一声声冷冰冰的“没有”,无一例外。
就算如此,女人依旧每日出现在大理石房子前,风雪无阻。二十天过去了,她依然没有找到她的孩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