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2. 遗梦
“薇?”
白薇收回落在窗外的目光, 转头看向门边。木门被人推开,露出了一个小小的脑袋。
是莉莉安。
白薇瞥了眼莉莉安身上如花瓣一样繁复叠缀的舞裙:“今天不要演出吗?”
“要的要的,不过晚上才登台。”莉莉安蹦到了白薇身后, 巧笑倩兮。
“那找我什么事?”白薇猜, “难道是我要找的小丑有下落了?”
莉莉安摇摇头:“没有呢,薇你是不是记错了, 我们马戏团里没有你说的那个小丑。我挨个问了, 真没有。”
白薇蹙了蹙眉头。她分明在马戏团的舞台上见到了那个小丑,怎么会没有呢?她很想当面问问那小丑,为何萍水相逢,他却好似能看透她的心思?
莉莉安见白薇走神, 索性挑明了来意:“马戏团里新到了一批裙子,老霍普让我转告你,你也去挑几条。”
白薇愣了愣:“我有裙子的, 不用……”
莉莉安双手叉腰:“你穿来穿去也就只有一条裙子, 劳驾你可怜可怜它, 让它喘息一会可以吗?”
白薇低头看向身上洗得磨了边的裙子,还是决定据理力争一下:“我又不要上台跳舞, 穿那么好看做什么?”
“因为你有一张好看的脸。”莉莉安拽住白薇的手腕, “好看的脸怎么可以配上快要破了洞的裙子呢?况且洛芙也在试裙子, 门外那群偷窥狂怎么赶都赶不走, 你想看洛芙哭吗?”
当然不想。白薇最不想见的就是女孩子掉眼泪。
她跟着莉莉安下了塔, 临出塔前还不忘敲了敲楼下的门:“科恩, 我去一下内院, 你帮我留意一下大门。”
门内的少年短促地应了一声, 白薇这才走出塔楼。
去往内院要穿过院子,白雪铺满了院子, 草坪、喷泉早已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喷泉中央的雕塑见有人来,立刻兴奋地扭过身子:“美丽的小姐们,行行好,让我靠一靠你们温暖的胸脯,我要冻死了。”
莉莉安生气地皱起眉头:“希德你快走开,你胳膊上的雪抖到我的新裙子上啦。”
希德摸了摸鼻子,下意识ῳ*Ɩ 就要往白薇身上凑,却在看清白薇的刹那迅速退了回去:“啊,是我老眼昏花,没看到是你,薇。”
莉莉安咯咯笑起来:“怎么不让薇给你暖暖呢?”
希德伸长双臂紧紧抱住自己:“我觉得其实我也不是很冷呢。”他只要一想起坎昆被撕裂的喉咙,顿时觉得这冰冷的雪花分外可爱。
“希德。”白薇笑着看向瑟瑟发抖的雕塑,“听说你昨晚又拿我做赌赢了一大笔钱,赌的什么?”
希德眨了眨眼,求生的本能告诉他绝对不能让白薇知道他们赌了什么。
“瞧我这记性。”他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金币,塞进白薇手里,“居然忘了给你。”
白薇挑着眉垫了垫手中的金币。分量不少,看来赌得不小。
她平静无波地看了看讪笑的希德,把金币收了起来,决定回头再跟他算账。
白薇跟着莉莉安穿过院子,走进了另一条回廊,从回廊尽头的楼梯往上走。
阶梯上铺着柔软的地毯,两边的墙壁上悬挂着各式各样的油画。每幅画里都有一个男人,这些男人身处不同年代,身份各不相同,有的是骑兵,有的是乡绅,有的是商人,还有些更古早的,白薇便分辨不出了。
他们都是黄金谷马戏团的历任主人。
莱昂的画像并不在这些壁画中。据老霍普说,莱昂不喜欢自己的画像和死人像挂在一起,于是本该挂着莱昂画像的那个位置就这么光秃秃了许多年。
楼梯尽头的第三个房间就是姑娘们试裙子的地方了。白薇还没来得及进门就看到门边巴着的几个男人。
“你们干什么?!”莉莉安怒起一脚踹上离她最近的那个男人。
这一踹让那群偷窥狂瞬间四散逃散开去,他们动作敏捷,配合默契,显然干这种事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被踹的男人也不跑,捂着屁股笑嘻嘻地看着莉莉安:“我说怎么没有看到你呢,原来搬救兵去了。”
男人看上去年纪很轻,拥有一副阳光的好皮相。他这么笑着看过来,很容易就叫姑娘们一阵小鹿乱撞。
但很遗憾,莉莉安显然不吃这一套。
莉莉安:“安格鲁,你信不信我把你的眼睛挖出来,看你还能不能缝得回去!”
白薇闻言不禁多看了那男人一眼,原来这位就是传说中的巧手安格鲁。在她的想象里,安格鲁应该是一个老实巴交的老裁缝,未料竟是个年纪轻轻的浪荡子。
安格鲁搓了搓手,可怜兮兮道:“哎呀可饶了我吧,我花了三天三夜才把坎昆那小子给缝好,你还想让我缝?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安格鲁卖了可怜,又忍不住往白薇身上瞟,却在撞上白薇回望的目光时嗖地转过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拉开了房间的门。
白薇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个瘦高的男人装模作样地欠了欠身,卖力地行了一个礼:“小姐们,请吧。”
开门的刹那,门内飘出了一阵迷人的馨香,姑娘们叽叽喳喳的声音传了出来。
“薇来了!”
“太好了,看看那群讨厌的家伙还敢不敢乱看。”
“薇,你快来瞧瞧我的这条裙子好不好看!”
房门在白薇身后合上,她仿佛从飘雪的冬天走进了繁花盛开的春日,那些娇艳的花朵们穿梭在五颜六色的裙子间,明媚了一室风景。
但这醉人的美景也有些瑕疵。
白薇走到房间的落地窗前,屈指敲了敲窗玻璃。躲在窗外偷窥的坏家伙们应声而落,叠罗汉一样摔在了积雪的庭院中。
“哈哈哈哈,快来看呀。”
姑娘们围在窗前,笑嘻嘻地指着雪地上狼狈的偷窥者。
白薇翘了翘嘴角,转头去看房间中央的高挑女郎。
女郎穿着鹅黄色的坎肩收腰宫廷裙,前胸和裙摆上缀满了珍珠。她提着裙踞,原地转了一圈,然后兴致勃勃地望向白薇:“好看吗?”
白薇:“好看。”
洛芙很开心地眯起眼笑了。她笑起来的时候,隐藏的精灵耳便会忍不住冒出小小的尖来。
“我给你挑了几条裙子,你看看喜不喜欢。”洛芙小跑过来,一连被绊了好几次。
白薇看着那些粉嫩的裙子,犹豫起来:“我穿这些,不太合适吧……”一个看门的,怎么好穿得像贵族小姐一样艳丽。
洛芙站在白薇身后,将一条宝蓝色的裙子放到白薇身前比划:“谁说不合适,多好看啊。”
“不过你为什么要把头发剪掉呢?”洛芙摸了摸白薇的齐耳短发,心疼极了,“那样漂亮的黑发,在多伦真的很少见呢。”
白薇望着镜子中的自己,乌黑的长发已经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利落的短发。发尾不太听话,微微翘起勾住了她的下颌,更显得她下巴尖细。
为什么要剪掉呢?
也许因为,被坎昆揪着头发踩在泥水里的痛苦太过深刻,以至于白薇在搬进塔楼的第二天就把一头长发绞断了。
那一架让她意识到了自己的弱小,她不知未来还会面对些什么,但在足够强大之前,她不得不舍去那些会削弱她的东西。
令她舍弃一头黑发的原因不止于此,还有来自前生的阴影。在她还是瓦多佛小姐的时候,那个病态的吸血鬼就喜欢把玩她的长发。
“小薇,你的头发真漂亮。”
白薇摇了摇头,试图晃掉脑海中不愉快的回忆。费舍尔已经死在了那场大火里,但他留下的烙印比白薇以为的要深得多。
“薇,你在想什么?”洛芙晃了晃白薇的肩膀,“快去试试裙子,就这条。”
白薇回神,下意识接住了那条宝蓝色的长裙。
“不试了,你挑的准没错,就它了。”白薇一边说着,一边扛着礼裙坐到了房间的小沙发上。
白薇一个人陷在柔软的沙发里,听着姑娘们在一旁叽叽喳喳。窗外的雪越来越小,天边隐隐透下了一角阳光。
这样就很好,她想,有光,有笑闹,还有自由。
姑娘们闹着闹着,不知怎么回事,话题便绕到了白薇身上。
“薇,你到底喜欢莱昂老大哪里呀?”一个姑娘捂着脸问。
白薇暗自叹了口气。似乎整个马戏团都默认,她是莱昂的女人,她怎么解释都没有人信。甚至有人传,就是因为她穷追不舍,莱昂才迟迟不回来。
“莱昂老大当然不敢回来了。”白薇曾不止一次听那喷泉里的雕塑对着一票众人说,“回来还不得被撕破喉咙?你们品品,你们细品。”
每到这时候,坎昆就会适时地呼噜一声,从嗓子眼里发出惨不忍睹的破风箱音。
于是众人便不约而同地发出意味深长的“喔”声。
这样的事情遇到得多了,白薇连解释都懒得开口了。但此刻,问她的是香软软的小姑娘,她怎么忍心摆臭脸呢?
“我不喜欢莱昂。”白薇第一百零一次说出了真相。
可惜这个真相遭到了第一百零一次的践踏。在场的姑娘们嘻嘻哈哈地笑起来,看呐,薇也会害羞呢。
白薇很无奈:“我不喜欢莱昂那个款。”虽然她并不知道莱昂长什么模样。
“那你喜欢什么样?”姑娘们又笑起来。
白薇忽而一愣,脑海中莫名浮现出了一张脸,那张她刻意遗忘,却总在午夜梦回时钻进她脑袋的脸。
“我吗?”白薇来了兴致,她伸了个懒腰,双手枕着头,依着记忆描绘,“我喜欢的男人有高高的个子,头发是浅金色的,看上去很柔软。眼睛呢,是浅绿色的,像溪水,看上去纯良又简单,其实最不好琢磨他在想些什么。他的鼻子很挺,嘴很薄,喔,最重要的是他的下巴上有一个若隐若现的小沟,吻上去就像……”
白薇顿了顿,发现姑娘们不再调笑,个个围坐在她身边,安静地听她描绘。
“像什么呢?”洛芙戳了戳白薇的手臂,眼里写满了好奇。
白薇眨了眨眼:“你们信吗?”
姑娘们愣了愣,继而把裙子统统丢到白薇身上:“嗨呀,所以根本就没有这个人呐!”
白薇一边笑一边讨饶,直到她快要被裙子淹没,姑娘们才忿忿地放过了她。
有这么个人吗?白薇抱着喷香柔软的裙子,不禁也陷入了怀疑,在鸟居的短短数日确实就像一场梦,诺兰恰是那个梦中人。
那个木头一样不解风情的梦中人。
窗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似乎有人大声叫着白薇的名字。
“薇,布莱恩好像在找你。”洛芙从窗户向下看去,见布莱恩大步流星地往楼上走来。
嗯?白薇不明白布莱恩找她做什么。
白薇还没来得及站起来,房间的门就被人从外头霍地拍开。布莱恩面色铁青地站在门口。
姑娘们也没料到布莱恩竟然门也不敲就这么进来了,于是捂着衣裙尖叫着四散奔开。
房间内的混乱让布莱恩本就不太好的脸色更阴沉了。他大步走到沙发前,垂头对着半埋在裙子里的白薇说:“快起来,你管辖的大门口,死人了。”
“死人了?”白薇眼皮一跳。
“那个每天上门找孩子的女人,死了。”
第032章 03
Chapter03. 13号
女人一动不动地趴倒在门前的街道上。
科恩和几个负责打杂的小伙子围在一边, 挠着脑袋不知该怎么办。街区上的其他住户听到动静,纷纷从窗子往外探,想看看马戏团到底出了什么事。
白薇赶到门口时, 恰听见科恩对老霍普说:“没有呼吸了。”
“能联系上她的家人吗?”老霍普问。
“她没有家人, 就一个儿子,还失踪了。”
老霍普的眉心拧起了个大疙瘩。他看到白薇后, 眉头一舒:“薇, 你来得正好,你……”
他话还没说完,地上的女人突然一阵痉挛。她像一条缺氧的鱼,挣扎着扑腾在雪地上, 不过片刻,她竟睁开了眼。
“活了!活了!她又活了!”科恩惊得蹦了起来。
白薇吓了一跳,只见那女人突然抬头, 双眼正与白薇相对。
那是一双灰败的眼, 冷冰冰的, 像刚从冰窟里挖出来的石头。
突然,白薇脚踝一凉, 女人的手毫无预兆地抓了过来。
“你看到了, 对不对?那天晚上, 你看到了……”女人恶狠狠地说, 握着白薇脚踝的手不住地颤抖。
布莱恩一把捏住女人的手:“松开。”
女人吃痛, 手却越抓越紧, 但人类细细的手腕怎么敌得过冰原狼的力气?眼见她的手就要被布莱恩捏碎, 白薇拍了拍布莱恩的肩膀, 示意他松手。
布莱恩不赞同地看了白薇一眼,却什么也没说, 配合地松了手。
白薇蹲下身,视线与女人齐平。她轻声细语地问:“你说我看到了,我看到什么了?”
女人的牙关抖得厉害:“你一定看到了我的孩子。”泪水从她的眼角滑落,淌下她被风雪冻裂的脸。
“我什么时候看到的?”白薇又问。
“半个月前的那个晚上。”女人说,“马戏散场了,但是你还在。整个松胡广场,就只有你没有走。”
这番话听得在场几人不禁面面相觑。白薇自打来到马戏团便没有出过塔楼,更不可能出现在那夜的松胡广场。
白薇却不着急:“你确定,你看到的人是我?”
女人一愣,似乎有一瞬的迷茫。很快,她坚定地点了点头:“是你,我确定。”
布莱恩冷笑一声:“薇,别跟这疯女人浪费时间了。”
白薇看着女人,平静地说:“你看错了,那个人不是我。”
“就是你!黑眼女人,就是你!我不会认错!”
老霍普叹了口气,转头吩咐科恩:“叫一辆马车吧,把她送回家。以后别再让她来这里,听明白了么?”
科恩应了一声,麻利地从侧门赶出一辆马车。布莱恩臭着一张脸,单手钳住女人,把她塞进马车。
女人并不配合,尖叫着挠上布莱恩的脸。这叫声太过凄厉,引得街区上的邻居纷纷侧目。
白薇看着布莱恩越发难看的脸色,不免担忧这只暴躁的冰原狼会不会一不小心扭断女人的脖子。
老霍普显然也有同样的担忧,他转头对着白薇说:“薇,你也跟着去一趟吧。”
有什么办法呢,眼下能压制布莱恩的大概只有白薇了。
“好的,放心吧。”白薇没有推辞,矮身钻进了车厢。
马车缓缓驶出查令街,在雪地上留下了两条歪歪扭扭的辙痕。雪依旧下着,但似乎比清晨那会小了一些。
“你们知道她家在哪儿?”白薇心惊肉跳地看着布莱恩异常粗鲁地把女人捆成了个粽子,于是试图找个话题缓和一下气氛。
布莱恩冷哼:“还需要找么,谁不知道她住在霍克里奇街区?”
霍克里奇,多伦城有名的贫民窟。
那里是小偷、强盗、女支-女和通缉犯的聚集地,有着居高不下的犯罪率,它那自成一套的规则与体系,连卫兵与警署也不敢贸然碰触。无论平民还是贵族总会下意识绕开那片街区,害怕一个不小心便成了街头巷尾的一抹亡魂。
一个单身女人,带着她年幼的孩子居住在霍克里奇。
白薇不禁蹙了蹙眉。
女人自从被捆上后便不再挣扎,她目光空洞地透过车窗向外看,也不知在看些什么。
“她的孩子是怎么丢的?”白薇问。
布莱恩:“据说她带着孩子去看马戏表演,散场了以后他们没有走,就坐在马戏棚里,后来她把孩子留在棚里,自己出去买面包,再回来的时候孩子就不见了。”
“马戏团里的人没看见孩子跑去哪里了么?”
布莱恩摇头:“那时候已将近午夜,我们忙了一天,谁会在意观众席里还坐着一个孩子?” 大家早就收拾妥当,开开心心地打道回府了。
白薇顿了顿,犹豫着问:“孩子的父亲呢?”
这个问题让车厢静默了一瞬,但也只是一瞬,布莱恩和那个女人同时开了口。
“他抛弃了他们。”
“他死了。”
死一般的沉默。
布莱恩皱了皱眉头,继续说:“孩子的父亲是一位贵族老爷,那位老爷去皇家大剧院听歌剧时候看上了她,喔,听说那时候她是一位歌女。”
白薇看了看坐在身侧的女人,那女人又看向了窗外,仿佛没有听到布莱恩的话。
“贵族老爷很快厌倦了她,回归了自己的家庭,她则生下了孩子,搬去了霍克里奇。”
马车驶入了霍克里奇街区。
这是白薇第一次来霍克里奇。大雪掩盖了街道的本来面目,但雪融化的地方依稀能辨认出焦黑的痕迹和诡异的暗红色。街边的楼房皆门窗紧闭,灰色的墙面已看不出本来的颜色,攀附在上头的藤蔓早已枯死,像一块块龟裂的暗纹嵌在房子的肌理中。
天虽冷,但马路两边依旧游荡着无所事事的流浪汉。马车经过他们身边时,他们望过来的目光里带着不加掩饰的好奇与欲望。
“行行好,老爷,给一块面包吧。”
科恩手忙脚乱地把那些流浪汉赶开,转头问车厢里的白薇和布莱恩:“她住在哪一栋?”
于是白薇问那女人:“你家的门牌号是?”
女人硬邦邦地甩出一个数字:“13号。”
白薇一愣。13在多伦人看来是个很不吉利的数字,很多街区根本不设13号门牌。
马车越往霍克里奇深处驶去,却迟迟不见13号。科恩扭过头说:“12号和14号都过去了,就是没有13号。”
白薇见女人没有答话的意思,于是对科恩说:“问问路人吧。”
科恩停了马车,拉住了一位正要经过的中年人:“先生,请问13号怎么走?”
中年人戒备地看了科恩一眼,一语不发地指了指马车后的一条小巷。
那小巷挤在12号与14号之间,很难想象霍克里奇13号就在这条小巷之后。
小巷太窄,马车无法通过,他们只得下了马车。白薇和布莱恩送女人进小巷,科恩守在马车上等他们回来。
巷子里的雪化了一部分,脏兮兮的雪水泅满了石砖的缝隙和小坑。
所幸巷子不长,很快前方便豁然开朗。巷子尽头是一片有如废墟的空地,木棚子、帆布帐篷挤挤挨挨地凑在这块空地上,有些帐篷甚至破了洞,雪水就这么从洞口渗了进去。
这些窝棚里皆住着人。
形容枯槁的女人抱着哇哇大哭的婴儿坐在棚子的木檐下,冷漠地将奶-头塞进婴儿嘴里。肮脏的雪水从檐角滴落,混在奶水里一同被婴儿吮-吸了下去。
其他几个帐篷住着年龄不一的女人,她们不怕生,只懒洋洋地瞥了一眼巷子口的不速之客,仿佛白薇和布莱恩只是误入此地的迷途羔羊。
“是这里吗?”布莱恩迟疑起来。
女人用行动回答了他的问题,她朝着那些屋棚走去。她走得踉踉跄跄,好似冻伤了腿,又像很久没吃上一顿好饭,虚弱得迈不开步子。
白薇和布莱恩对视一眼,跟上了女人的步伐。
女人停在了一间临时搭造的小木屋前。这间屋子虽看着落魄,但比起那些漏雨的帐篷,显然要体面得多。女人还未来得及开门,那扇劣质的木门便从里头开了。
开门的是个矮胖的女人。胖女人先是一愣,继而尖叫起来:“萨拉,你回来了!天啊,你怎么变成了这副鬼样子?找到小麦克了吗?要我说就该马戏团负责,实在找不着孩子,就讹上他们一笔钱,总也不亏的。”
白薇清楚地看到布莱恩的额角腾地冒起了一块青筋。
萨拉似乎很疲惫,既不打算接茬,也不打算与白薇二人虚与委蛇,她拨开胖女人:“乔妮,有水吗?给我一杯水。”
乔妮愣了愣:“哦,哦,好的,你等等。”说罢冒冒失失地往回走,她肥胖的身子挤过狭窄的门道,碰倒了无数锅碗瓢盆,好些铁盆摇摇欲坠,险些掉落下来。
“你们要进来吗?”萨拉掀起眼皮看了白薇和布莱恩一眼。
布莱恩皱着眉头看着逼仄脏乱的木屋,浑身写满了抗拒。
白薇想,人送到这里就可以了,于是准备告别。她还未开口,身后一道熟悉的嗓音打断了她。
“薇小姐?”
卢克捏着帽子站在她身后,喜出望外地看着她:“许久不见,没想到在这里碰上了你。”
白薇看着卢克,蓦地生出恍然隔世的感慨。世界如此之小。
“卢克警官,好久不见。”白薇说。
布莱恩抱着胳膊,警惕地看了卢克一眼。
“你现在住在哪里?”卢克满眼好奇,“诺兰找了你很久。”
那个名字毫无预兆地冒了出来,白薇的心脏微微一缩。
“你们还有联系?”白薇若无其事地问。
卢克摇头:“没有,开膛手的案子结束后的第二天,他来到摄岚街警署,托我查一查你的下落,后来我们就再没碰面。如果他知道你还在多伦,他一定会很开心。”
卢克说得简单,但其实他还隐瞒了一些事情。譬如那件案子结束后,他曾造访过赛斯宾公爵位于多伦的宅邸,却被告知赛斯宾公爵一直以来都在别苑静养,已经三年没有回过多伦了。卢克惊愕难当,当即回了乡下老家问自己的父亲,知不知道诺兰这个人。
老卢克的反应很有些耐人寻味:“诺兰?你知道诺兰?这一次你见到的诺兰是什么样子的?”
卢克一脑门子的疑问,但老卢克笑呵呵地说:“小子,不要太依赖你的眼睛,有时候眼睛是会骗人的。”
老卢克始终没有吐露诺兰的身份,他只告诉他的儿子:“你不用找了,你们若是有缘,还会再见的。只不过再见面时,你可得擦亮你的眼睛。”
白薇静静地观察卢克的反应,很快便得出结论:诺兰并没有告诉卢克开膛手的真相,或者至少没有把她做的事情告诉卢克。
她离开鸟居的其中一个理由便在这里了。诺兰在寻找杀死瓦多佛小姐的凶手,而她恰恰就是那个凶手。
她答应过诺兰,会帮他找到真相。从承诺的那一刻起,她就没打算隐瞒,只是她总也忍不住思考:把自己的名字给了诺兰以后,他会怎么做呢?
诺兰一定不会伤害她,她想。但这只是她的猜测,她不能因为自己的一厢情愿而冒险。
白薇不敢面对答案,她害怕那个答案会让她伤心,于是她赶在答案揭晓前,跑了。
这段朦胧的悸动,就让它停留在最美好的地方吧。
离开诺兰或许会成为白薇一生的遗憾,但她情愿让这个男人成为她心头唯一的朱砂痣。
“卢克,你怎么会到这里呢?”白薇收拾好了情绪,看向这位年轻的探员。
卢克愣了愣,说:“啊,是这样的,我接了个案子,说住在霍克里奇13号的一位女士抢走了巴克勋爵的儿子,让我把孩子找回来。”
哐啷一声,有什么东西砸到了地板上。
布莱恩条件反射地将白薇推开,令她免于被溅出的热水烫伤。
白薇抬眸,便见萨拉面色煞白地站在原处,颤抖的手里抓的是装着水杯的托盘。
第033章 04
Chapter04. 指控
萨拉见众人都在看她, 这才意识到失态。她手忙脚乱地去拿扫帚,要清扫地上的碎渣。
卢克默默观察了片刻,问:“请问你是萨拉吗?”
萨拉动作一僵。
女人不必开口, 卢克便已知晓答案。他从胸前的口袋里取出一个信封:“这是巴克勋爵让我转交给你的。他让我告诉你, 只要把孩子交出来,这里面的钱都是你的。”
白薇和布莱恩对视了一眼。这位巴克勋爵大概就是那位抛弃了萨拉母子的贵族老爷, 只是为何巴克勋爵却说萨拉抢走了孩子?
萨拉脸色发白地接过信封。她掂了掂信封, 信封很轻,里头只有薄薄一张纸,但她很清楚,这张薄纸将给她带来怎样的财富。
她捏住信封的一角, 轻轻一撕,信封连带里头的薄纸很快就成了两瓣。
很快,两瓣又成了四瓣, 八瓣。
萨拉将信封的碎片丢到卢克脸上, 冷冷地说:“你回去转告他, 那是我的孩子,让他滚蛋。”
卢克似乎早料到了这个局面, 他顶着满身碎屑, 平静地掏出了第二个信封:“那么你就得面对绑架的指控了。”
“什么?”萨拉怀疑自己听错了, “你的意思是, 我绑架了我的孩子?”
“很遗憾, 巴克勋爵指控你绑架了他的儿子。”
女人气得浑身发抖:“用脚指头想也知道那个王八蛋为什么这么干, 他不就是想让我的儿子给他多争得一份遗产么?凭什么……凭什么……”
卢克将信封放到门边的桌子上:“我很抱歉, 但我只是个传话人。”
这里的动静有些大, 周边帐篷里的人皆探头探脑地看过来,好奇的目光不加掩饰。
卢克知道他还是走的好, 省得在这里给人添堵。他扣上了帽子,对女人说:“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他冲白薇点了点头,接着便步履匆匆地离开了霍克里奇13号。
卢克前脚刚走,萨拉便软了腿,瘫坐在地。地上的雪水又脏又凉,可她毫不在意,她颓丧地耷拉着肩,似乎疲惫到了极点,先前拽着白薇脚踝时的气焰早已不复存在。
“怎么办啊。”女人的眼泪一颗一颗地往下掉,“为什么糟糕的事情总是一起来……”
白薇能清晰地感知到女人的绝望和无奈。她单膝点地蹲了下来,递给萨拉一块干净的手帕。
女人也不客气,接过手帕用力地揩了揩鼻子。她抹了把脸:“我会找到我的孩子,我一定会找到他,一定会。”
白薇轻轻拍了拍女人的肩膀:“你知道的,孩子不在马戏团,以后别来了。”
“那我又能去哪里找?”女人看向白薇,满目悲伤。
白薇语塞。
她给不了答案,也不忍心撕碎女人唯一的希望。
白薇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雪沫,走回到布莱恩身边。
“我们走吧。”她说。
布莱恩点头,跟上了白薇的步伐。
两人穿过窄窄的小巷,回到了主干道。科恩坐在马车上,等着他们回来。卢克竟也没走,一个人站在马车边不知想些什么。
“薇小姐。”卢克看到白薇后扬起了笑容。
白薇看了他一眼:“你在等我?”
卢克挠了挠脸:“刚才那位女士还好吗?”
“不好。”白薇说,“有人要抢走她的孩子,只要是个母亲,都不会太好过。”
“你和她认识?”卢克更觉惭愧,于是换了个话题。
白薇摇头:“不认识。她说她的孩子在松胡广场走丢了,正好找到了我们那里。”
“孩子丢了?”卢克一愣,“怎么丢的?”
“萨拉带着孩子去看马戏,马戏散场后她去买面包,回来孩子就不见了。”
卢克眉心一凝:“第五个了啊。”
“什么?”白薇侧眸。
“这是最近走丢的第五个孩子了,同样是雪夜,表演散场,母亲离开了一小会儿,孩子就不见了。”
白薇和布莱恩皆一愣。
“什么表演?”白薇眼皮一跳,“马戏表演?”
卢克:“话剧、马戏、木偶戏,各类表演都有,不过这些表演都在松胡广场。”
白薇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巴克勋爵知道孩子丢了吗?”
卢克的神色登时古怪了起来:“这件事,有些复杂。”
顿了顿,他斟酌道:“其实巴克勋爵已经知道孩子丢了。”
“他派人跟着萨拉有一段时间了,他的人在那个雪夜找到了机会,哄着孩子上了安排好的马车。本来孩子应该顺利抵达巴克勋爵的宅邸,但奇怪的是马车驶到宅子后,车上的孩子不见了。”
卢克吐出一口气:“巴克勋爵的侍从亲眼见孩子上了马车,车厢也上了锁,他们一路未停地赶回宅邸,没道理孩子会在半道弄丢。”
布莱恩嗤笑一声:“哈,所以拐走萨拉儿子的是巴克勋爵,萨拉却找我们马戏团要人。”
“勋爵大人认为是萨拉从中搞了鬼。”卢克无奈地说。
白薇明白了:“孩子根本就是巴克勋爵弄丢的,但他迁怒到了萨拉头上。”
卢克看向白薇:“薇,如果可以,请帮帮那位女士吧。”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袋子,“帮我把这个转交给她,别说是我给的,否则她大概是不会收的。”
白薇接过袋子。袋子分量不轻,里头叮当作响,应是些钱币。
“钱不多。”卢克羞赧地挠了挠头,“我也没剩多少了。”
“我现在降级了,薪水少得可怜。因为开膛手那个案子,我开罪了顶头上司,如果不是皇家那边来了嘉奖,我可能已经不是探员了。”
当时他顶着无数压力,铆着一股劲追查费舍尔,已经有不少长官对他不满。走投无路之际,他收到了一封匿名信,信中提到了安妮公主失踪的真相,也正是皇家介入,才彻彻底底地扳倒了费舍尔。
摄岚街警署的几个长官碍于皇室嘉奖只能把他留下来,但自那以后他就被踢出了刑案组,只能接些诸如找孩子这样鸡毛蒜皮的小案子。
白薇静默了半晌。
她问:“怎么样才能回到你原来的位置呢?”
“慢慢熬吧。”卢克苦笑,“起码先把手头上这个案子办好。”
“卢克,”白薇看着年轻探员的眼睛,“你是个好人。”
“诶?”这话来得突然,卢克一时没了反应。
他嘿嘿笑了两声:“谢谢。你这么说,我怪不好意思的,好人算不上,只能说问心无愧吧。”
“那么我先回警署了。”卢克提起帽子,向白薇行了个告别礼,“下次见。”
卢克很快消失在了街区的转角处。
白薇收回目光,转头对布莱恩说:“你等我一下,我很快回来。”
她转身走回了巷子。
布莱恩抱着手臂靠在马车外壁,冷不丁一块小石子砸到了他的胸口。他面无表情地抬起头,看向那个罪魁祸首。
科恩盘腿坐在马车前,手里抛着小石子。他笑嘻嘻地看过来:“布莱恩,你说薇是不是老大的女人啊。”
布莱恩冷哼一声,没搭话。
“如果是,那她可是头一个没被你赶跑的‘老大的女人’。”科恩摸了摸下巴,“希德说,莱昂老大之所以迟迟不肯回来,就是因为打不过薇,你觉得呢?”
“你有完没完。”
布莱恩脚尖踢起打到他的那块石子,微一使力,石子正中科恩的脑门。
“哎哟!”少年应声倒地。
白薇回到了霍克里奇13号。帐篷和棚子里的人皆好奇地打量着她,似是疑惑为何她去而复返。
萨拉已不在木屋前,木屋的门紧闭着。
白薇走上前,敲了敲门。
门内叮铃哐啷一阵响,似乎好几个锅碗瓢盆摔在了地上,接着是女人的咒骂声,但没有人来应门。
白薇也不着急,就这么等在门ῳ*Ɩ 口。雪花落在她的脖子上,凉得她微微一缩,她一转头便见不远处的屋棚边巴着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小男孩。
孩子一张小脸脏兮兮的,膝盖上有好几个补丁。他从屋棚里探出了半个脑袋,一眨不眨地看着白薇,好奇的目光里又带了几分戒备。
这副模样让白薇不自禁地想起了路易。她的小弟弟也是这样,浑身是刺,却又忍不住向她靠近。
她当即柔软了眉目,冲那孩子笑了笑。
突然,屋棚里冲出一个女人,一把将孩子抱了起来。她作势狠狠拍了几下孩子的屁股,嘴上不停地数落:“不许跟着陌生人,再不听话,就让拉诺萝拉把你抓起来!”
小娃娃哼哼唧唧地抱着女人的脖子,很委屈地“喔”了一声。
女人警惕地看了白薇一眼,重重地关上了屋棚的门。
恰在这时,白薇面前的门哗地一声开了。
萨拉站在门后,恹恹地看着白薇:“你怎么又回来了?”
白薇回神,将那袋钱币放在靠近门的桌子上。
萨拉一愣,不知白薇这是要做什么。
“你说你那天晚上在松胡广场看到了我。”白薇抖了抖衣服上的雪沫,“跟我说说吧,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孩子是怎么丢的,那天晚上的具体情况是什么样的,你一一说给我听。”
***
布莱恩和科恩等了足足一刻钟,才见白薇从小巷子里走了出来。
科恩扔掉了手中的小石子:“这下我们可以回去了吧?”
“走吧。”白薇提着裙踞,踩上马车。
布莱恩紧随其后,一步跨进车厢。
马车动了起来,碾过深深浅浅的雪地,缓缓驶离霍克里奇街区。
“布莱恩,那天晚上马戏团里最后离开松胡广场的有哪些人呢?”白薇靠着车厢问。
布莱恩:“最后一个表演节目是空中飞人,你可以去问问杂技组。”
白薇唔了一声,看向窗外。
此时马车已离开了霍克里奇街区,正往马戏团所在的查令街驶去。马车经过一个岔路口时,前方忽然传来了快乐的欢呼声,隐隐还夹杂着手风琴的乐音,似乎有人在唱歌。
“那是在做什么?”白薇好奇。
正赶车的科恩扬声道:“是松胡广场的新剧要上演了。”
“新剧?”
“对呀,”科恩说,“据说为了迎接即将来到多伦城的冯特大公,皇家剧院特意筹备了好几个月。”
“那个新剧叫什么来着,喔对,叫《蝴蝶夫人》。”
第034章 05
Chapter05. 打听
三人回到查令街58号时, 已近黄昏。
白薇一下马车就去了杂技组所在的中庭。
今日遇上卢克是她始料未及的,她更没有想到卢克因为开膛手那个案子险些做不了探员。
其实她该想到的,从她有意无意地引导卢克将线索指向费舍尔的那一刻起, 就隐隐注定了卢克会面临这样的境地。
不得不承认, 她利用了那个年轻的小探员。
他是个好人,而她所利用的恰是他的善良和正直。
白薇知道自己不是个好人, 但她不愿见一个好人落得这样的下场。她想尽自己绵薄的力量帮一帮卢克。
这是她欠他的。
怎么帮呢?
她揉了揉太阳穴, 先帮卢克找一找那个孩子吧。她打算去问一问马戏团里的杂技组,也许能问出些有用的线索。
分给杂技组的房间在中庭的最底层,那里有整幢房子最大的厅堂,方便组里的成员随时练习杂技。
杂技组的房间常年敞着门, 大家来去自由,随意得很,于是白薇就这么径直走了进去。
她甫一踏入房间, 突然一大捧玫瑰花瓣从天而降, 撒了她一头一脸。
这花瓣太多了, 绵密的花粉直直呛进了白薇的气管。她剧烈地咳嗽起来,眼含泪花地望向那个手提花篮的小少年。
那少年约莫八九岁, 一对蓝盈盈的眼睛, 穿着紧身的白色杂技连体衣。他倒挂在天花板垂下的尼龙绳上, 笑嘻嘻地看着白薇, 一派天真浪漫。
房间一角, 有人笑了起来:“哈, 有人进来帮我们做测试了, 篮子里的花瓣得减掉一些, 免得呛到观众。”
白薇揩掉因咳嗽沁出的泪花,抬眸便见巧手安格鲁撸着袖子站在墙边, 对着她笑得见牙不见眼。
“又见面啦,薇。”安格鲁走过来,递给白薇一块手帕,“擦擦,别到时候传到希德耳朵里,变成了安格鲁把薇弄哭了。”
白薇接过手帕,诧异道:“你在杂技组工作?”
“怎么,你以为我该在道具组给那群跳舞的小姑娘缝衣服?”安格鲁从鼻子里哼出一个音节,“你可真是太小瞧我了。”
白薇压了压唇,奈何没压下嘴角翘起的弧度。
“啧,你这是什么表情?”安格鲁瞪眼,“你站着别动,给我看好了!”
他小跑到一侧墙边,对着墙上的开关按钮一阵操作,紧接着天花板降下了几个半人高的圆环。圆环一个叠着一个,像泡泡一样晃悠悠地荡来荡去。先前撒花瓣的蓝眼少年欢呼一声,游鱼一样滑上了圆环。
不止那个少年,大厅里还有好些与蓝眼少年同样着装的少男少女,他们灵活地攀上圆环,开心地荡了起来。顿时,大厅成了悬空的海洋,圆环是深海里的气泡,那些少男少女恍若海底的精灵,踩着泡泡跳出了欢快的舞步。
安格鲁觑到白薇忽而变亮的眸子,不禁有些得意:“还不止这些。”说罢他又熟练地按下了几个开关。
随着他的动作,大厅里灯光噗地灭了,取而代之的是深蓝色的荧光。这荧光仿佛深海里的藻类,一点一点游动开来,更衬得整个大厅如海洋般神秘。
“这都是你做的?”白薇不掩满目惊艳。
安格鲁强压下眉宇间的得色:“小菜一碟而已。”
“安格鲁,”白薇笑了起来,“厉害啊。”
“那当然,我的针不止能缝拢坎昆的喉咙,还能缝出整个海洋世界。”安格鲁按下一个按钮,让一个圆环降落到白薇面前,“你摸摸看。”
白薇摸上了圆环,惊异于圆环的柔软。她本以为这些圆环是金属做的,原来不是。
“是海藻。”安格鲁笑了,“莱昂说要这么一个节目,于是我让布莱恩去了一趟极地海,捞了许多浮生藻。”
“薇,你看,它们还在呼吸。”
白薇感到手心里的圆环微微起伏着,像极了胸腔里绵长的呼吸。
突然,白薇手背一凉,有什么东西覆上了她的手背
她一抬眸,正对上一双蓝莹莹的眼睛。那个撒了她满头玫瑰花的少年正歪着头打量着她。
“你好呀。”白薇眉眼弯弯。
少年没有反应。
安格鲁说:“他是不会给你回应的,因为他是雪孩子。”
“雪孩子?”
安格鲁点头:“他生前的最后一刻是在雪里度过的,雪留住了他的执念,给了他新的身躯。他的脑袋里已经没剩下多少东西了,只记得死前那个让他不得离魂的念想。”
白薇的心脏微微一缩。
“不止他,他们都是雪孩子。”安格鲁指了指在圆环上恣意舞蹈的少男少女,“雪孩子很脆弱,没有自保之力,时常沦为野兽的食物。所以每年落雪的时候,老霍普都会走遍大街小巷,把见得着的雪孩子带回来。”
白薇怔然。眼前的蓝眼少年看上去纯真又快乐,怎么也不会让人联想到死亡与痛苦。
也许当他们被野兽拆吞入腹时,也是这副天真浪漫的表情吧。
因为他们不谙世事,早已感知不到痛楚。
安格鲁揿下了几个按钮,不过片刻,大厅里的圆环缩了回去,蓝光消失,原本的灯光又回来了。雪孩子们也四散到大厅的各个角落。
“说吧,你来这里是为了什么事?”安格鲁双手叉腰,看着她。
白薇说:“我想问一问那个女人丢孩子那晚的事。”
安格鲁挑了挑眉毛,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那天晚上,你们真的什么都没有看到吗?”白薇问,“也许你们看到了,只是忽略了。”
安格鲁轻笑一声:“怎么,你打算帮那个女人把孩子找回来?”
白薇张了张嘴,不知该从何解释起,索性避重就轻:“她挺可怜的。”
安格鲁定定地看了她半晌,继而拍了拍手:“大家停一停,都过来一下。”
白薇意外地瞥了他一眼:“没想到你竟还是这里的老大。”
“老大算不上,”安格鲁笑着挤了挤眼睛,“老二勉强排的上。”
杂技组里的其他成员围了过来,听说白薇的来意,纷纷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开了。
“那天晚上表演结束我好像看到观众席上有个孩子,但也不确定。”
“有吗?我记得我们从后台出来,帐篷里就没人了。”
“谁是最后一个走的,蓓姬吗?”
白薇耐心地听他们说,等他们说够了,她问:“你们有没有看到帐篷附近有个黑眼睛的女人。”
众人皆一愣。
白薇继续说:“身高大概与我相当,长发,穿着蓝色的长裙和貂皮短袄。”
“没有吧……”他们面面相觑,“如果真有这样打扮的人,应该很惹眼才对。”
安格鲁插嘴道:“薇,整个多伦城除了你,我还真没见过谁有一对黑眼睛。”
“你们再好好想想?”白薇不打算就此放弃。
根据萨拉的描述,那天马戏散场后,小麦克嚷嚷着要吃面包,萨拉无法,只得将孩子留在暖和的帐篷里,自己跑去买。
她跑了好几个街区,总算有一家面包店还亮着灯。买好面包后,她急匆匆地往回走,走着走着觉察出不对,有个打扮贵气的黑眼女人似乎尾随了她一路。
萨拉警觉起来,加快了步子。她自以为甩掉了那女人,谁知她在马戏团的帐篷外又看到了那个女人。这让萨拉产生了一种错觉,似乎那女人就站在那里等着她。
再后来,孩子不见了,一阵兵荒马乱,她再也顾不得其他。
“你们说……”有个姑娘开了口,“这会不会是拉诺萝拉干的?”
白薇一愣,这名字有些耳熟。
“拉诺萝拉抢走了孩子。”姑娘笃定地以拳击掌,“入冬以来,多伦城丢了好几个孩子,大家都说是拉诺萝拉来了。”
白薇茫然:“拉诺萝拉是谁?”
“你不知道吗?”旁边几个姑娘七嘴八舌地说开了,“据说是一个人类怨妇。她被丈夫抛弃,悲痛得失去了理智,在某一天夜里失手溺死了她的孩子。等她反应过来,孩子已经死了。她彻底发了疯,见着别人的孩子就以为是自己的孩子。哪家孩子走丢了,一定是被她拐走的。”
“对,我听说人类幼崽最害怕听母亲说的话,就是‘快睡觉,拉诺萝拉来了’。”
拉诺萝拉?多伦城里真有这么个人?白薇一时没了反应。
安格鲁咳嗽了一声,摆手道:“你们别瞎说,百八十年前就有人在传拉诺萝拉,如果那真是个人类,现在早该躺进棺材了。这分明就是人类母亲为了让孩子听话,编出来的故事。”
姑娘们不乐意了:“安格鲁那你说是怎么回事呀,怎么好好一个孩子凭空就消失了?”
安格鲁被吵得没奈何了,扭头向白薇告饶:“你呀,也别指望能从他们嘴里问出什么,他们自己的脑子就缺根弦,哎哟!谁!是谁刚刚拿鞋拔子丢我?给我站出来……”
白薇扶了扶额:“要不我改天再……”
“诶,你等等。”安格鲁捂着脑袋拉住白薇,“那天晚上表演空中飞人的是蓓姬,她最后一个走的,也许看到些什么也说不定。不过她今晚恰好不在,等她回来了,我让她去找你。”
“谢谢。”白薇由衷道,“那么拜托了。”
白薇走出中庭,天已完全黑了。
雪下得更大了,呼呼的夜风吹得她脸颊生疼。
白薇缩着脖子穿过庭院,正好听见希德在喷泉里哼哼唧唧。
不知是谁给这尊雕塑盖了一床被子,厚厚的被子被尼龙绳固定在雕塑身上,让整个雕塑看上去像一只滑稽的蚕蛹。
“薇,快帮我松松,我要被勒死了。”希德仿佛看到了救星,“胸口那里,帮我松松。”
白薇停下脚步,仰头对上希德殷切的眸子:“你告诉我,你又拿我赌了什么?”
希德一噎:“薇,我们回头再聊这个吧,好吗?”
白薇歪着脑袋看了他片刻,继而走上前,唰地一下勒紧了希德胸口的尼龙绳。
“嗷!”希德险些被勒得昏过去。
白薇温柔地笑看着他:“希德,晚安。”
“薇!别走啊!嗷嗷!”
一回到塔楼,白薇便往壁炉里加了两段柴火,又把老霍普送来的火盆烧热,这才觉得回了暖。她脱下外套,给自己泡了一杯热茶。
茶叶还未晕开,房门便被敲响。
“进来。”白薇把茶杯放到桌上。
吱呀一声,门开了。布莱恩从门后慢腾腾地走了进来。
“你怎么来了?”白薇诧异。
布莱恩站在门边,挠了挠头,好半天才从身后掏出一个大袋子:“给你的。”
白薇狐疑地接过袋子。袋子沉甸甸的,不知装了些什么。她把袋子提到桌边,哗啦啦往桌子上一倒。
她一愣,竟是一袋子的童话书和神话绘本。
“这些都给我吗?”白薇看向布莱恩,眼里是掩饰不住的惊喜。
布莱恩难得腼腆起来,目光四处乱窜,就是不看白薇:“这些都是坎昆和我一起搜罗的。听莉莉安说,你最喜欢看这些小孩子看的玩意儿。”
白薇抚着童话书封皮上的纹路,笑了:“谢谢。”
布莱恩忽而道:“对不起。”
“嗯?”白薇抬眸。
“你来的那天晚上,我那么做不妥。对不起。”
高大的灰发男人站在那里,懊恼地垂下了头,原本桀骜的发梢难得地软了下来,听话地垂落在他的额角。
有那么一瞬间,白薇觉得这头冰原狼像极了一只别扭却温顺的大狗。
“布莱恩,谢谢你的书,我很喜欢。”白薇抿嘴笑道,“也替我谢谢坎昆,哦,还有请转告他,见了我不用躲,我不会再对他的喉咙做什么。”
布莱恩眼睛一亮:“好的。”
“那么,晚安。”布莱恩说。
他正要退出门去,突然不知想起了什么,又收回了脚。
“薇,还有一个事……”布莱恩犹豫着开口,“你能不能……”
“什么?”
布莱恩似乎难以启齿,挣扎了许久终于说:“你能告诉我,你是什么族类吗?”
白薇眨了眨眼:“你问这个做什么?”
布莱恩吐出一口气:“希德在全马戏团下了个赌,让大家猜你的本体是什么。我之前输了很多金币,所以我想……”
白薇明白了。
布莱恩当初下注,赌她不出五分钟就会哭着跑出去,结果他输得精光。这次他大概想直接来她这里讨个答案,做个弊,好把输了的金币赢回来。
“你赌我是什么呢?”白薇饶有兴味地问。
“啊?”布莱恩搔了搔头,“我还没下注……”
哦。白薇点了点头,还算谨慎。
“那么希德呢,”白薇又问,“希德觉得我是什么。”
布莱恩不做他想,很爽快地说了出来:“希德说,你要么是一头巨鳄,要么就是来自萨契克岭的大力野山猪。”
第035章 06
Chapter06. 红裙
房间内死一般的沉默。
布莱恩突然觉察到一股凌冽的杀气, 兽类的的本能令他条件反射地绷紧了肌肉。不过很快,那股杀气便消弭殆尽。
这杀气来得突然,走得飞快。
布莱恩下意识看向桌子前翻着童话书的白薇。她看上去与往常并无不同, 依然是那副安静温柔的模样。
刚刚的杀气, 一定是错觉。他想。
这时,白薇转头问:“你们都没能看得出我的族类吗?”
布莱恩一愣。说来也怪, 无论是什么样的族类, 隐藏得再好,都会留下蛛丝马迹,就算能骗过大部分人的眼睛,也一定瞒不住有经验的长者。然而全马戏团上下, 无人知晓白薇的原身,就连活过了好几个世纪的老霍普也看不明白。
这一度成了马戏团里最为神秘的话题。
老霍普曾摸着胡子说,薇要么是个普普通通的人类, 要么就是个极为珍稀的族类, 至少在这片大陆上相当罕见。
没有人相信薇是人类, 因为那夜她徒手撕裂坎昆的力气怎么也不可能出自一个柔弱的人类。
那么,她是什么呢?
这个内敛, 漂亮, 温柔而强大的黑眼少女, 她到底出自哪一个族类呢?
布莱恩忽然有些紧张, 也许今晚他就会得到答案。
然而他没有等来想要的答案, 只听白薇轻声细语地说:“我就这么告诉你了, 是不是对参与赌注的其他人不公平?”
“这样吧, ”她说, “我给你个提示,能不能猜得出来, 就看你了。”
布莱恩来了精神:“你说。”
“白色的。”白薇翘了翘嘴角,“我的本体是白色的,纯白色,没有一丝杂质。”
布莱恩愣了好半天,什么样的族类是纯白色的呢?
拥有白色皮肤或毛发的族类不少,他们大多生活在白雪皑皑的极地,白色的毛发是它们与雪融为一体的保护伞,但据他所知,哪怕极地的族类也少有白得不见一丝杂质的,他们往往夹杂着些旁的颜色,好让自己与灌木、石头也能契合。
老实说,拥有纯白色皮囊的族类很难存活在弱肉强食的荒野,他们太显眼,遇上猎者往往无法走脱。
也许这就应验了老霍普所说的,极为珍稀的族类吧。
因为娇贵,所以稀少。
而他们中能存活下来的,也因此磨砺出了强大的力量。
正如白薇。
布莱恩似乎想出了些头绪,但还没等他再进一步思考,白薇打断了他。
“很晚了,布莱恩。”她打了个呵欠,“你可以回去慢慢想。”
布莱恩如梦初醒:“抱歉,打扰你休息了。”
“晚安。”他退了出去,小心翼翼地带上了房间的门。
房间里安静了下来,只有壁炉里的柴火发出毕毕剥剥的轻响。
桌上的红茶凉了,白薇没了再泡的兴致,于是整个人躺倒在摇椅里,拉过毯子盖住了膝盖。
她随手挑了一册绘本,放在膝上。布莱恩和坎昆送的这些书又厚又重,封面是树皮做的,看上去很有些年岁。
也许这些古老的的童话与传说里,恰有她想要的信息呢?
她这么想着,翻开了扉页。
翻着翻着,她没有找到千面的故事,却意外地看到了拉诺萝拉。
书里刻画的拉诺萝拉与杂技组的姑娘们说的一样,是个被丈夫抛弃的可怜人。她本是一位美丽的乡村姑娘,与偶然经过村子的贵族青年相爱,组建了家庭。谁知贵族青年很快另觅新欢,并要离开他们共同生活的村子。
拉诺萝拉带着她的两个孩子,一路追赶,可是狠心的男人驱着马车,带着他的情人,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拉诺萝拉愤怒得失去了理智,她把满心的怨恨撒在了她的孩子身上。
她的身边恰有一条河,于是她一时失控,把两个孩子淹死在了河里。
孩子咽气的那一瞬间,拉诺萝拉突然后悔了。
可是太晚了,河流冲走了孩子的尸体,独留女人孤零零地站在浅滩里,茫然又无措。
白薇一页页地往下翻,在故事的末尾看到了拉诺萝拉的画像。
炭笔勾勒出了一个瘦削的女人,长发凌乱,浑身湿透,她似乎经历了漫长跋涉,一路寻找着自己的孩子。
画像下,有人用羽毛笔写了一行批注:
“如果有一天,你听到了拉诺萝拉的哭声,请别回头,跑。”
恰在这时,窗外的风呜咽起来,嘤嘤地拍打着塔楼的窗子,像极了女人凄婉的哭声。
白薇肩膀一抖,厚厚的书掉在了地上,一同掉在地上的还有一块长条形的纸片。
那纸片原本夹在书页里,被书本下坠的冲力给抖了出来。
白薇俯下身,把那纸片捡了起来。
那是一张印花的方形小卡纸,上面画着一个女人的背影,背影之上写着几个花体字:
《蝴蝶夫人》。
白薇一愣,这是皇家剧院的票,上映的是近几月来备受关注的歌剧《蝴蝶夫人》。票上写的日期是明晚八点。
这也是布莱恩和坎昆送给她的致歉礼物吗?
可是看他们二人不像对歌剧有兴趣的样子,况且《蝴蝶夫人》的首映一票难求,他们竟然弄到手了?
白薇挠了挠脸颊。
罢了,明日去问一问布莱恩吧。
***
次日,白薇没有见到布莱恩。听科恩说,布莱恩跟着马戏团的车子出发去了松胡广场,要到午夜才能回来。
然而《蝴蝶夫人》八点就开场了。
白薇想了想,决定不能浪费了这张千金难求的好票。但很快,她发现了个令人头疼的问题——她没有合适的裙子。
松胡广场的皇家剧院是整个多伦最有名的剧院,装潢考究,名流云集,宾客若在着装上出了差错,那将是件极其失礼的事情。
眼下白薇能拿得出的裙子只有莲夫人留下了那件旗袍,但穿着旗袍去歌剧院,显然不太合适。
白薇对着空荡荡的衣橱,不禁失笑。她竟也有为裙子发愁的一天。
忽然,她想到了洛芙给她挑的那条宝蓝色的裙子。放在哪儿了呢?她回忆了片刻,应该是落在姑娘们试衣服的大厅了。
她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立刻往中庭跑去。
当她微喘着来到试衣厅,却发现厅门落了锁。
“薇,你在这里干什么?”
白薇转头,一眼便瞧见了正往楼上走的安格鲁。
“我的裙子……在里面。”白薇焦躁又无奈,难得地红了脸。
安格鲁哈哈笑了起来:“喔,这样啊。那可糟糕了,钥匙在老霍普手里,但是他人不在。”
白薇扶额。怎么办,破门?破窗?
安格鲁很仔细地观察着白薇的面部表情,试探道:“你该不会想踹门吧?”
白薇一眼瞪了过去。
“哈哈哈哈哈哈……”安格鲁笑弯了腰,“薇你真是……哈哈哈哈哈……”
就在白薇要冒火的时候,安格鲁及时止了笑。
他眨了眨眼:“不然这样吧,我帮你做一条裙子。”
当白薇坐在杂技组大厅的石阶上,看安格鲁翻箱倒柜地找工具时,心里不禁怀疑自己的决定。眼前这位看起来相当不靠谱,到底能不能做出合适的裙子?
此时大厅里没有旁人,杂技组的成员们都去了松胡广场表演,没人管安格鲁怎么折腾,于是他把东西一样一样摆得到处都是。
终于,他靠着石阶坐了下来,从衬衣口袋里掏出一副圆框眼镜,挂在了鼻梁上。接着,他打开身旁的大木箱,取出了一团闪着细碎星光的酒红色布匹。那布匹似有生命,正缓缓起伏,布匹的颜色随着起伏而发生着细微的变化。
“这是珊瑚藻。”安格鲁说,“与杂技圆环的冰蓝藻一样,都是布莱恩从极地海带回来的。”
白薇惊叹地摸了摸珊瑚藻:“真漂亮。”
“留着你的夸赞,我还没开始缝呢。”安格鲁扬了扬眉。
白薇看了看他:“你的针呢?”
“在这儿呢。”安格鲁笑着伸出了他的右手,须臾间,原本骨节分明的手变成了闪着金属幽光的针。
白薇瞪圆了眼,看着安格鲁的五指化作了粗细不同的的五根针。那五根针牵引着细线,灵活地穿梭在珊瑚藻中,快得让人眼花缭乱。
“安格鲁……”白薇喃喃,“你的本体……是针吗?”
原来静物也能获得生命。不知怎的,白薇想到了鸟居里的车夫,那个其貌不扬的纸片人。
“那当然,”安格鲁说,“不过我们不像布莱恩那些族类,能够自己慢慢演变。我要想这样同你说话,必须借助一些别的东西。”
“什么?”
“魔法。”安格鲁说,“静物发生质变,靠的是魔法。机缘巧合之下,魔法驱动了我的生命,让我从一根针变成了会说话的人。同样地,希德也是如此,魔法让他从雕塑里苏醒了过来。不过如果有一天,魔法消失了,那么我们就只能变回原样啦。”
说话间,安格鲁已将裙子缝好了。
“试试。”他说。
白薇接过裙子抖了抖,酒红色的珊瑚裙一动便有细细的荧光流窜,美得不似凡间物。
白薇很快换好了裙子。裙子的尺寸刚刚好,线条美丽且柔和,每一个细节都被安格鲁收拾得妥妥帖帖。
“怎么样?”白薇提着裙踞,在安格鲁面前转了个圈。
安格鲁坐在石阶上,撑着膝盖,咬着眼镜腿笑道:“行啊,薇,你这么穿不输给那些跳舞的小姑娘。”
“谢谢。”白薇笑眼弯弯。
安格鲁:“这都要晚上了,你打算穿得这么漂亮去做什么?”
“几点了?”白薇忽然紧张起来。
安格鲁愣了愣:“七点半,怎么?”
“歌剧要开始了!”
“昂?”
白薇捂脸,从这里到松胡广场有一段距离,可她没有马车。
“安格鲁?”她忽然有了个大胆的想法。
“嗯?”
“你能缝一辆马车吗?”
“……”
当晚,一辆湛蓝如深海的马车在《蝴蝶夫人》开场前一刻钟抵达了皇家歌剧院。
宾客们发现,这辆马车的外观似乎闪着别样的光晕,像月光渗到了海底,一点一点漾开细细碎碎的波纹。
马车上走下了一位黑发黑眸的东方美人,眉目如画,红裙似火。
她孤身而来,没有男伴,像异域的妖精,提着裙踞,婷婷袅袅地走进了剧院的灯火流光中。
第036章 07
Chapter07. 蝴蝶
皇家歌剧院内灯光璀璨, 大部分宾客已落座。
歌剧还未开始,舞台上的乐队演奏着轻柔舒缓的乐曲。乐音混合着席间宾客的低语和轻笑,这里就像一场氛围融洽的午夜小聚, 连空气里都浮动着慵懒和惬意。
白薇提着裙踞, 按着票上的数字寻找自己的座位。她找了一会,没能在大厅里找到她的位子。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女士。”侍者走了过来, 欠了欠身。
白薇赧然:“我好像找不到我的位子了。”
“请给我看看您的邀请函。”
白薇将那张票递了过去。
侍者笑了:“您的座位不在这里,请跟我来。”
白薇跟着侍者,从大厅一侧的旋转楼梯往上走。越往上走,白薇越心惊, 这一侧的包厢看台皆是给高位者准备的,哪怕瓦多佛子爵也没能享受过这里的包厢。
布莱恩怎么可能弄得到这样的票?这张票根本就不是布莱恩的,更不是给她的!
侍者停在了一间包厢前, 微欠身:“到了, 女士。”
白薇僵硬地站在原地。这样的包厢通常不止容纳一人, 要么是贵族家庭成员结伴而来,要么是贵族老爷携女伴同来。包厢里的人大概还不知道, 这张票意外地落到了她的手中, 倘若他们生气, 说她是小偷, 那该怎么办才好?
白薇正绞尽脑汁地想着托词, 未料侍者毫无预兆地拉开了包厢的幕帘。
她心脏一悬, 阻止的话根本来不及说出口。
然而她在看清包厢内的情状后, 悬着的一颗心落回了原处——包厢里一个人也没有。
“请吧。”侍者说。
白薇轻声问了一句:“请问包厢里还有人吗?”
侍者摇头:“没有, 女士。这间包厢只有您一个人。”
白薇暗自舒了一口气。
“谢谢。”她笑着对侍者说。
侍者退了出去。白薇踩上包厢的地毯,往里走去。包厢不大, 一张鎏金三脚桌,两把绒垫靠背椅,桌上的杯盏好好地倒扣着,没有使用过的痕迹。
包厢正对着舞台,视野极好,足见这包厢的等级,也不难想象能订到这个包厢的人地位该是何等尊贵。
到底谁才是这间包厢原本的主人呢?为何这张上等票会夹在那本老旧的童话绘本里?
白薇无法得知答案,也不准备去探知其中的缘由,既然来了,那么就好好坐下来欣赏这场歌剧吧。
她坐了下来,给自己倒了一杯水。高脚水壶里泡着玫瑰花茶,透着淡淡的馨香,甜而不腻,恰到好处。
忽然,舞台上的乐队停了演奏,大厅里的宾客瞬间噤了声。
不过片刻,低沉的大提琴悠悠奏响,琴音如流水,悲伤而沉重。琴音中,舞台的幕布缓缓向两边拉开。
白薇不禁挺直了脊背,凝神望向舞ῳ*Ɩ 台。
她听说过这出剧。《蝴蝶夫人》说的是个悲伤的故事,歌女与贵族相爱,却惨遭抛弃。功成名就的贵族老爷在迎娶娇妻后仍不忘这位风尘中的初恋,于是又找到了歌女。只是这一回他不是为了再续前缘,而是要带走歌女与他的孩子。歌女为了能让孩子过上更好的生活,不得已同意了贵族的要求。
白薇不由得想起了关于拉诺萝拉的传说。蝴蝶夫人与拉诺萝拉遭遇了相同的背叛与抛弃,而她们的结局亦同样让人唏嘘:拉诺萝拉失控之下杀死了自己的孩子,进而用整个余生寻找已经死去的孩子,而那位蝴蝶夫人送走孩子后郁郁寡欢,不久便上吊自尽。
她们都被爱人狠心抛弃,她们都失去了自己的孩子,并且她们都在失去孩子后失去了她们自己的人生。
舞台中央,一身宝蓝色长裙的女人咏唱着高昂的歌调,低低的大提琴如泣如诉,竟似比女人的歌声还要悲伤。
剧里的词句是经过改编了的,透着一股纯真的哀伤,更加令人心碎。
“我亲爱的宝贝啊,你在哪里?
你蓝色的眼瞳是冬日最晴朗的天,
你蓬松的卷发是最柔软的棉花,
我爱你,我吻你,
可你却不要我了……”
观众席里,心软的人已经拿着手绢按了按眼角,这狠心的负心郎。
第三幕戏即将收场时,白薇忽然闻到了一阵浓郁的花香。这花香与玫瑰花茶的淡香不同,似乎带着蠢蠢欲动的挑逗,一下一下撩着她的心弦。
她还没弄明白花香从何而来,便看到了突然涌入包厢的蝴蝶。
蓝色的蝴蝶悄无声息地从幕帘的缝隙处涌入,扇着翅膀悬浮在包厢的一侧。它们一只挨着一只,并不靠近白薇,隔着合适的距离与白薇两两相望。
舞台上歌声依旧凄婉,隔壁包厢隐隐传来叹息和唏嘘声,没有人注意到白薇的包厢里多了一群蓝荧荧的蝴蝶。
白薇脊背一僵,却见它们似乎没有敌意。她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也弄不明白这些蝴蝶到底想要做什么。
突然,那群蝴蝶变换了队形,竟幻化出了一只手的形状,撩起了包厢的帘幕。
那只手似乎在说:“请。”
白薇惊疑不定地看着那无声的邀请,不知该不该去赴这个约。
半晌,白薇站了起来,提起裙踞往幕帘外走去。她一出包厢,蝴蝶便从幕帘边飞散开,又汇聚到了她面前,引着她往更高的包厢而去。
走道里灯光略昏暗,厚厚的地毯掩住了白薇的脚步声,但她仍下意识放轻了脚步。
不知走了多久,蝴蝶停在一扇幕帘前不动了。
白薇不知它们接下来要做什么,于是也停在了原地。
就在这时,所有的蝴蝶突然凝聚了起来,像一阵风,猛地荡开了这扇幕帘。
幕帘被掀开的瞬间,白薇看到了包厢里的人。
那人一头半长的浅金色卷发,身形挺拔,双腿修长。他正撑着头,聚精会神地看着舞台上的表演,并没有留意身后的动静。
只一个背影,白薇就知道包厢内坐的是谁。
她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往脑袋上涌,耳朵嗡嗡的,已经听不见舞台上的演员唱的是什么。
她从未想到会在这样的情况下再次见到诺兰。
他在幕帘内惬意地听着歌剧,而她呆站在幕帘外,像一个莽撞的傻瓜。
引路的蝴蝶不知飞去了哪里,独留她在原地努力平复着心跳。
神智回笼的瞬间,白薇迅速侧过身子,背贴着包厢的外墙躲了起来。
包厢的幕帘已落下,她的动作够快,诺兰应该不会看到门外的她。
包厢内静悄悄的,没有椅子挪动声,也没有脚步声。
白薇暗自松了一口气,蹑手蹑脚地往回退,屏着呼吸沿来路往回走。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样漫长,她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包厢。
她正要拉开包厢的幕帘,未料身后伸出一只手,替她掀开了幕帘。那只手的动作自然且得体,显然它的主人是骨子里的绅士。
白薇却僵在了原地。
她缓缓转过身来,果不其然看到了诺兰平静无波的脸。
“好巧。”她勉力扯出一个笑,“你怎么也来了?”
恰这时,舞台上的歌者正唱道:“……负心的人儿啊,你要跑到哪里去?”
诺兰看着臂弯下静若寒蝉的少女,云淡风轻道:“是我该问你,你要跑到哪里去?”
第037章 08
Chapter08. 重逢
白薇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所有的淡定和机敏都弃她而去, 她连一句缓和气氛的俏皮话都说不出来。
这种凝滞的尴尬,来源于她隐秘的心思。她喜欢眼前这个男人,且在临走前大胆地轻薄了他, 她原以为两人这辈子都不会再相见, 谁知他此刻正站在她面前。
他就这么静静地望着她,浅绿色的眸子里透着似有若无的控诉。
白薇后悔不迭, 果然所有的孟浪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诺兰没有等来白薇的回答, 却也不着急,他偏了偏头,示意道:“我可以进去吗?”
白薇下意识往旁边让了让,看着诺兰气定神闲地走进了她的包厢。
诺兰环视了包厢一圈, 目光在三脚桌上停顿了片刻。桌子上只有一个杯子装着热腾腾的茶水,其余几个皆倒扣着。
“不介意我坐在这里吧?”诺兰转头看着白薇,好脾气地询问。
白薇连忙摆手:“不不不, 你坐。”
诺兰并不打算客气, 径直坐上了白薇坐过的那张椅子。
“你不坐吗?”他温和地看着她。
白薇愣了愣, 继而走过去坐在了诺兰旁边的椅子上。两张椅子挨得极近,她甚至能感受到诺兰温热的呼吸。他今夜喷了男士香水, 淡淡的伯爵茶的味道轻而易举地钻入了她的鼻翼, 继而盘桓在她的心口, 萦绕不去。
舞台上唱的什么, 她统统听不见了, 心跳乱得厉害, 根本不受她的控制。
不能这样。白薇暗暗警醒, 不能叫诺兰看出端倪。于是她悄悄用足踝勾住椅子腿, 试图不露痕迹地把椅子拖向远离诺兰的那一边。
她勾了两下,椅子纹丝不动, 她又暗暗加大了力气,可椅子依然一动不动。她腹诽,她的力气不至于这样小呀。
“薇。”诺兰忽然侧过身来。
“什么?”白薇转头,恰与他望过来的眸子对个正着。
“你为什么要勾住我的椅子呢?”他看上去很疑惑。
白薇脑袋一轰,条件反射地低头看向椅子腿,却发现她没有勾错椅子腿,倒是诺兰不知何时伸出一条腿勾住了她的椅子,这才让她动弹不得。
她再抬头,便撞进诺兰带笑的眸子。
“薇,我很吓人吗?”
白薇当即摇头:“当然不……”
“那你为什么总想着躲开我呢?”诺兰虚心求教。
白薇语塞。她也不想的,可是……可是诺兰知道的太多了。他纵览了她短暂且乏善可陈的十八年人生,亲眼见证了她游魂重生的瞬间,他亦知晓她所布局的开膛手连环案,他甚至见过了她的本体。
诺兰几乎知道与她有关的一切。
“诺兰,我是杀死第八个人的凶手。”白薇认真地说,“你受人之托要揪出来的凶手,可能恰好就是我。”
“我知道。”诺兰说。
“我是凶手。”白薇怀疑他没听明白,于是又强调了一遍。
“那又怎么样呢?”诺兰双手交叠,微微往后仰靠进椅子,“受人之托的事情我完成了,但这和我自己想找你有什么冲突吗?”
白薇忽然想起卢克曾说,诺兰找了她许久,但她从未认真想过诺兰为何要找她。
“听卢克说,你在找我?”白薇犹豫着开了口。
“是。”诺兰点头,“我找了你很久。”
“为什么找我呢?”她终于问出了口。
“因为我想见你。”
白薇一愣。
诺兰静静地望着她,眸光里有她看不懂的情绪。
半晌,他低低地笑了:“头发剪短了。”
白薇呆了呆,继而也笑了。她甩了甩脸颊边的两绺小碎发:“好看吗?”
诺兰一抬手便触到了她的发梢,短短的发梢俏皮地勾了起来,衬得她的脸巴掌样的小。
“好看。”他摩挲着她的发梢,从善如流道。
白薇有些不好意思,于是转移了话题:“今天怎么不见你带黑莓?”
诺兰淡道:“黑莓太吵了。”
白薇忍俊不禁:“这句话你若是当着它的面说,它会生气的。”
不知何时,他们的距离更近了。他往前坐了一些,倚着扶手与她说话,她为了能听清他的话,遂偏过身子,往他那里又靠近了几分。
舞台上的幕布拉开了又合上,合上了又拉开,白薇却恍然未觉。
直到大厅里爆发出阵阵掌声,她才惊觉错过了许多幕精彩。
“演到哪儿了?”她问诺兰。
诺兰轻咳一声:“我也不知道。”
白薇失笑:“你花这么昂贵的价钱买了票,结果听也不听。” 她心猿意马也就罢了,没想到他也没听。
诺兰唔了一声,缓缓道:“我在听。”
“那你听到什么了?”白薇觑他一眼,分明连唱到哪一幕了都不知道。
诺兰摸了摸下巴,没说话。
他当然在听,只是他听的与她不同,从进入这间包厢开始,他便专注地听着她的心跳。
她冷静自制地同他周旋,可她的心跳却如小鹿般欢欣雀跃。
表情会骗人,但心跳不会。
她的心跳因他发生了些微变化。
这变化于他而言比舞台上的歌剧要迷人动听得多。
再昂贵的价钱也买不到这样悦耳的韵律。
最后一幕剧落下了幕布,如雷的掌声在剧院内响起。
白薇忽而生出些怅惘来,这歌剧为何这样短,如果再久一些就好了。
剧院内的宾客鱼贯退场,诺兰站在白薇身侧,虚虚扶住她的腰,令她不被人群冲散。
剧院外,细小的雪花从天而落,在剧院外的霓虹灯下闪着绒绒的光晕。
白薇左右张望了两下,没有看到安格鲁和他的海藻马车。这家伙答应送她来剧院,却没有说会不会来接她。就眼下的情形来看,安格鲁显然把她抛到了脑后。
诺兰适时地说:“我有这个荣幸送你回家吗?”
白薇犹豫了片刻:“方便吗?”
“当然。”
白薇已经看到了诺兰的马车。这一次,马车的驾驶座上不再空无一人,车夫坐在前头,驱着马车向他们驶来。
车夫依然穿着再普通不过的黑色外套,头戴一顶老旧的礼帽。他在看到剧院门口的诺兰和白薇时,眼睛猛地一亮。
他不会说话,但白薇从他的眼睛里感受到了明明白白的喜悦。
这个与她只有几面之缘的小车夫,似乎欣喜于与她的重逢。
马车停在了他们跟前,诺兰却不急着上车。他转头对白薇说:“时间还早,要不要去松胡广场走走?”
皇家剧院就在松胡广场的边上。晚上的松胡广场很热闹,马戏、木偶戏、民间杂技都在广场的一角支棱起自己的帐篷,无论平民还是贵族,都喜欢去那里逛上一逛。
白薇瞬间被勾起了兴趣。
“走啊。”她仰着头,眉眼弯弯。
他们并肩走到了松胡广场。今夜的松胡广场比往日还要热闹一些,人未走近,欢快的笛音已窜入耳膜。
木偶戏的帐篷前围了一圈孩子,大的有十三四岁,小的才堪堪七八岁的模样。他们举着小风车和小彩棒,哇啦啦地不知喊些什么。
白薇停了脚步,往舞台上看去。半人高的舞台上站着五个小木偶,他们皆是孩子的打扮,被身上的引线牵着,又蹦又跳。
其中一个小木偶歪着脑袋,细细的嗓音断断续续地说:“妈妈呀妈妈,你在哪里呀?”
白薇驻足看了一会,看明白了。这出木偶戏讲的是五个孩子找妈妈的故事。五个小木偶和妈妈走丢了,他们结伴而行,试图穿过冰冷的雪原,寻找妈妈的踪迹。
五个孩子,什么也没有,他们又冷又饿,只能靠跳舞来取暖。
白薇觉得有趣,偏过头问诺兰:“你觉得结局是什么呢?”
诺兰挠了挠脸颊,他从不看这些小孩子的玩意儿,于是瞎猜:“结局自然是孩子找到了妈妈,皆大欢喜。”
白薇却摇了摇头:“那可未必呢。”
她指了指舞台上的孩子:“他们穿得这样薄,只有一个孩子戴了围巾和帽子,他们还没找到妈妈,就要被冻死了。”
诺兰低头看了白薇一眼。她为了要和他说剧情,下意识往他怀里靠近了几分,从他的角度看去,仿佛她正倚靠在他胸前,只要他稍稍抬手,就能将她拢进怀里。
但他没有这么做,他微垂着头,安静地听她小声地说着舞台上的细节。
“你看呀,他们来到了冰湖。”白薇扯了扯诺兰的袖子,“鱼都在冰层下面,如果他们要想捕到鱼,必须凿开冰面,可是这样一来他们可能会掉到湖里去……”
白薇说着说着,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忘形。黑莓曾说,诺兰最讨厌话多的人,现在她拉着他说了这么多乱七八糟的,实在有些失礼。
于是她噤了声,紧张地偷觑了诺兰一眼。
“抱歉啊,”她赧然,“我是不是太吵了?”
诺兰似乎没有听到她的问话,顺着她的剧情分析往下说:“你说他们会掉到湖里,可是如果只凿开一个小口子,他们还是会安然无恙的。”
白薇愣了愣,当即反驳:“只凿一个小口子怎么能抓得到鱼呢……”她全然忘了刚刚要问诺兰的话。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就着故事剧情讨论了起来。他们讨论得兴致勃勃,不知不觉中,舞台上的木偶戏接近了尾声。
故事的结尾,只有一个孩子找到了妈妈,其余四个孩子永远地留在了那片冰雪平原。
孩子们并不满意这个结局,好几个大孩子嚷嚷着,安琪和芬怎么会死掉呢?明明他俩的生存技能最好。
这结局令人唏嘘,白薇猜中了结局,却并不显得高兴。
她低低叹了一口气:“可怜啊。”
诺兰安抚道:“这只是一个故事。”
白薇仰头看他,忽而促狭地眨了眨眼:“故事是经由人传唱下去的。如果很多年后,也有人传唱我们的故事呢?”
诺兰摸了摸下巴,认真地说:“那一定会是个好结局。”
木偶戏落了幕,看戏的孩子们却嚷嚷着不肯走。藏在幕布后的老板终于受不了了,从幕布上方探出个脑袋,凶巴巴地对那群孩子说:“快回家!不然就让拉诺萝拉把你们抓起来送到冰原去!”
拉诺萝拉这个名字一出来,孩子们立刻作鸟兽散,你推我搡地跑开了。
转瞬间,帐篷前就剩下了白薇和诺兰。
白薇目光一转,发现舞台下还站着一个人。那是一道纤细的背影,披着斗篷,斗篷下露出了半截宝蓝色的裙踞。
忽然,那人转过身来,与白薇打了个照面。
白薇不禁一愣,那女人正是刚刚皇家剧院里《蝴蝶夫人》的主唱,她脸上还带着演出时的浓妆,身上的演出礼服也还没换下。
女人大方地冲白薇绽开了一个笑脸,她的五官明媚生动,只是眼角的细纹昭示着她已不再年轻。
接着,那女人微微屈膝,向白薇行了一个老式的宫廷礼。
白薇一愣,还未等她反应过来,松胡广场上的礼乐小队吹着喇叭,踢踏着舞步从这里穿过。
待礼乐小队走过,蓝裙女人早已不知所踪。
“诺兰,你看到她了吗?”白薇下意识问身边的人,“唱《蝴蝶夫人》的那位女士。”
诺兰点头:“看到了。”
不知怎的,白薇忽然想到了今夜包厢中突然出现的蝴蝶。她又问:“你是怎么知道我在剧院的?”
诺兰说:“我听到包厢外有你的声音。”
白薇呆了呆,她在包厢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唯一不受控制的就是呼吸和脚步,诺兰难道分辨得出她的呼吸和脚步声?
诺兰看穿了她的疑惑,于是耐心地解释:“一个人可能发出的声音很多,譬如手臂摩挲过衣料,前后脚掌落地的轻重,习惯性甩头时带起的头发的摩挲,这些都可以被捕捉到。每一个人的举手投足和生活习惯是不一样的,这也就注定了每一个人自带的声音也是不一样的。”
白薇只觉得不可思议:“你能分辨得出每个人?”
“不能。”诺兰实话实说,“我没有那么多闲工夫去揣测其他人的细节,也不会记住那些无关的细节。”
可是他记住了她的所有细节。
白薇的心跳又不受控制地加快了频率。
心跳虽快,但面上不露分毫,她故作镇定地看着诺兰,却不知为何,诺兰忽然轻轻地笑了起来,眼角眉梢写满了愉悦。
白薇不明白刚刚她的哪一句话取悦了诺兰,但她清晰地感受到,这次碰面以来,诺兰似乎比以往更爱笑了一些。
至少今夜在她面前,他笑了不止一次。
这与她印象里面无表情的诺兰不太一样。
但不得不承认,这样的诺兰更令白薇心动。
她稳了稳心跳,终于想起了自己想要问的是什么:“你看到蝴蝶了吗?一群蓝色的蝴蝶,它们撞开了你包厢的幕帘。”
“没有,”诺兰有些意外,“我没有看到你所说的蝴蝶。”
诺兰忽然想到了什么,他问:“你呢,你为何会走到了我的包厢外?”
先知书指引着他来到了皇家剧院,那么她呢,是什么带着她来到了他的身边?
第038章 09
Chapter09. 尾随
“蝴蝶?”
诺兰听了白薇的描述, 若有所思。
白薇看着诺兰,不知他在思考些什么。半晌,她终是按捺不住好奇:“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诺兰低头向她看来, 说:“我大概想到了。”
“什么?”
诺兰煞有介事地说:“说明我们很有缘分。”
白薇呆了呆, 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诺兰说话的时候,总是严肃认真的模样, 这让她分不清他到底是认真的, 还是在开玩笑。
不过哪怕这只是个玩笑话,她的心情也止不住地雀跃起来。
诺兰似乎感受到了她的好心情,他的眉目柔软起来,语气温和而克制:“不管你看到的蝴蝶是什么, 我都很感谢它。”
感谢什么?白薇望进诺兰浅溪般的绿眸里。
感谢蝴蝶让他们重逢吗?
心脏似乎漏跳了一拍,她下意识别开了目光。再看下去,她就要溺毙在那湾浅溪里了。
“雪大了。”白薇紧了紧外套。
木偶戏的老板已经收摊, 松胡广场上的其他表演也陆续接近尾声, 只有广场正中央的黄金谷马戏团还亮着灯火, 时不时有欢呼和笑闹从帐篷里传出。
诺兰顺从地点头:“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不知何时, 车夫已驾着马车停在了他们面前。车门打开的瞬间, 车厢内的热气扑面而来, 令白薇舒服地喟叹了一声。
白薇登上马车, 隔着车厢小窗把地址报给车夫。车夫笑眼弯弯地点了点头, 驱着马车往查令街的方向驶去。
“查令街58号?”诺兰在脑海中搜索了一遍, 终于想起了那个地方, “你住在黄金谷马戏团?”
他瞬间想到了白薇离去那天, 留在鸟居的那封金花请柬,接着他又想到了更久以前, 他曾陪她去松胡广场看黄金谷马戏团的回归欢迎仪式。
所以早在那个金花漫天、鼓乐齐鸣的清晨,白薇就已经筹谋着要离开他了。
“是的。”白薇不打算隐瞒。她已做好了接受盘问的准备,譬如她为何去到了马戏团,再譬如她是否在筹谋着什么,她甚至已经为那夜她的强吻想好了托词。
她摩拳擦掌,就等诺兰发问。
谁知,诺兰开口问的却是白薇意想不到的问题。
他曲肘靠着车厢的窗子,很认真地问:“你不喜欢鸟居吗?”
白薇愣了愣:“喜欢的,我很喜欢鸟居。”
“那么你不喜欢黑莓?”他又问。
白薇不知他要做什么,于是实话实说:“黑莓很可爱,我怎么会讨厌它呢?”
“车夫呢?”
“我也喜欢车夫。”
话音刚落,驾驶座上的车夫欢快地甩了甩缰绳,毫不掩饰他因白薇那番回答而愉悦的心情。
诺兰却在听到她的回答后沉默了下来。他看向白薇,神色莫辨,欲言又止。
白薇离开鸟居,那么必然是有什么不合她的心意。
她喜欢鸟居、车夫,也不讨厌吵吵嚷嚷的黑莓,那么令她不满意的还能是谁呢?
鸟居里统共只有寥寥几人,诺兰很难不进行自我检讨。
然而还未等他检讨出什么,马车已停在了查令街58号门口。
白薇正襟危坐,不明白诺兰为何是这副郁结的神色。
“到了。”她望了望车窗外,又悄悄瞥了眼诺兰,“谢谢你送我回来。”
夜里的雪越下越大,风呼呼地吹着,冷冽且刺骨。
“我送你到门口。”诺兰说。他下了马车,撑开一把大伞,将他们二人笼在伞下。马车与大门还有一段距离,他还能再与她待上一会儿。
可惜这段路短得可怜,很快就到了尽头。
诺兰站在石阶下,撑着伞看白薇提着裙子往大门走去。
白薇走到了大门的石檐下,忽然停了脚步,转过身来望向诺兰。他站在原地,仰着头看她。
“诺兰。”白薇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今夜很愉快,谢谢。”
说完了,她却依然站着不动。她在等他说话,她知道,他应是有话想对她说的。
诺兰望着石阶上亭亭玉立的姑娘,不禁又走了神。她似乎成长了一些,原本眉宇间残存的稚气如今已褪得干干净净,乌黑的短发衬得她更加利落灵动。她潋滟的黑眸脉脉地望着他,像东国最温柔的风,又似多伦最缠绵的雨。
诺兰突然觉得耳膜有些鼓噪,杂乱无章的心跳传入他的耳中,闹得他无法思考。
这一次,失控的心跳不是白薇的,而是他自己的。
“诺兰?”白薇又唤了他一声。
诺兰回魂,下意识便说:“以后我还能来找你吗?”
白薇忍俊不禁:“没有人拦你。”
诺兰又说:“还有最后一个请求。”
“什么?”
“不要再不辞而别了,好吗?”顿了顿,诺兰软了语气,“如果实在想走,请告诉我一声吧。”
这一次有先知书指引,又有蝴蝶带路,那么下一次呢?他又能去哪里找她?
雪落下来,堆满了诺兰的伞,可他毫无所觉,雕塑般站在原地,耐心又忐忑地等着她的答案。
“好。”白薇望着他的眼,“我答应你。”
“诺兰,晚安。”
“晚安。”
诺兰目送着白薇走进大门,直到大门合上,他才收回了目光。
车夫安静地坐在驾驶座上,冲着诺兰展开了一个大大的笑容。纸片人的情绪从来不加掩饰,快乐与忧伤一向简单而分明。
他望着诺兰,亮晶晶的眼里流露着由衷的喜悦和祝福。
诺兰长长吐出一口气。他万分庆幸今夜他带着的是车夫而不是黑莓,如果是黑莓,这时候一定会叽叽喳喳叫得他头疼。
诺兰垂着头站了一会,忽然兀自笑了起来。胸腔里忐忑而又甜蜜的悸动令他感到新奇,但他喜欢这种感觉,仿佛枯木般的躯体重新焕发了生机。
他拥有无尽的生命,每一个日夜于他而言并无不同,但现在,他开始期盼明天。
刚刚他已得了白薇的首肯,明天一早,他就可以来找她。
只这么一想,诺兰的心情便好了起来。他想着明日的安排,缓步向马车走去。就在他即将踏上车厢时,他的动作微一顿,松快的神色瞬间褪去。
风雪交加的夜里,有一道声音夹杂其中,细微却极为突兀。
“我来赶车。”诺兰对车夫说。
车夫茫然地看了看他,接着听话地跳下驾驶座,钻进了车厢。
诺兰坐上驾驶座,压低帽子,抖了抖缰绳。他漫不经心地赶着车,却凝神听着周遭的动静。
如果他没有听错,那道声音从松胡广场开始便尾随着白薇和他,直到刚刚白薇进入房子,声音的主人露出了些微破绽,这才让他逮了个正着。
马车经过查令街的某个街角时,突然停住。只一瞬息的功夫,驾驶座上已不见诺兰。
与此同时,街角的某个小巷中,有个高个儿的人影重重地摔落在雪地里。厚厚的积雪被砸出了个大坑,足见这一跤跌得有多重。
那人挣扎着从雪地里爬起来,呸呸吐掉嘴里的雪块和污泥。他踉跄地站起来,抬头看向巷子口的诺兰。
诺兰也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眼前这人穿着花里胡哨的小丑服饰,红色的圆形大鼻头被撞歪了,滑稽地挂在脸上。
在对方那一身仿佛打翻了染缸的形貌中,诺兰很快锁定了某一处——小丑的左脸颊上刻着一个状如时钟的图腾。
那仿佛嵌进肌理的图腾是烧出来的——用烧得通红的铁钳往脸上作画,再擦去多余的血和腐化的皮脂,最后凝固而成。
诺兰对这种烙印手法并不陌生,中古时期的某一支黑魔法就喜欢用这样的方式收纳信徒。
小丑站直了身体,眯着眼望向诺兰:“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说完他又摇头:“不对,这张脸我确实第一次见,但是你的气息我应该在哪里碰见过……在哪里呢?应该不会太久远,就在最近……”
突然,小丑噤了声。
“是你。”小丑缓缓地咧开了嘴,“你是薇身边的那个男人,可是为什么你和当时的样子不一样呢?”
小丑皱着眉头想了半天,突然展眉:“莫非……”
“你是千面?”
小丑竖起一根食指,贴上嘴唇,笑得越发灿烂:“何其有幸,我竟见到了活的千面,我原以为千面早就消亡了。”
诺兰冷眼看着小丑,淡道:“我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活的黑魔法师,我原以为你们在中古时期就一个不剩了。”
“千面阁下,你找我有什么事呢?”小丑揉了揉肩膀,“刚刚那一摔,真疼。”
诺兰面无表情道:“你为什么跟着白薇。”
小丑笑眯眯地说:“看样子千面阁下很喜欢那只小猫呢。”
“为什么跟着她?”
小丑退后了几步,龇了龇牙:“你猜。”话音未落,他整个人腾空而起,拧身跃上旁边的烟囱。
但他没能成功迈出第二步。一股无形却强大的力量将他猛地一推,他失了着力点,直直坠下屋顶,轰地一声又摔回了雪地。
小丑趴倒在地,看着诺兰的脚步越来越近。
“为什么跟着她?”诺兰不失风度地问。他有无限的耐心,等着撬出小丑嘴里的秘密。
小丑干笑两声:“因为我爱上了她……嗷!”那股无形的力量瞬间折断了他的手腕。
“好好好,我不开玩笑,我怎么可能和千面阁下抢人呢?”
眼见他的另一只手腕也要遭殃,小丑连忙道:“我跟着她,因为她来自那个神秘的东国!”
“东国?”
“对,她是这数百年来第四个从东国来到这片大陆的永生者。但据我观察,她的永生似乎与我们这里的永生不太一样,她在不断的死亡中达到永生。”
诺兰眉心一蹙:“你想做什么?”
小丑忽而安静了下来。
半晌,他笑着仰头看向诺兰:“我们想让魔法永存。”
“世界变化得太快了,自然里孕育的魔法在上万年的消磨中已不剩下多少,我要做的就是留住它。”
“这和白薇有什么关系?”诺兰眉头皱得更深。
小丑自暴自弃地躺倒在雪地里,并不打算回答。
诺兰平静地说:“如果你胆敢伤害她,我会赶在那之前杀死你。我的双手已经沾了不少黑魔法师的血,不差你这一个。”
“说,你想做什么?”
突然,小丑无声地笑了。
“不告诉你。”
话的尾音尚在,小ῳ*Ɩ 丑却如炸开的烟雾,陡然四散开。顷刻间雪地上只剩下了一件光秃秃的小丑演出服。
诺兰吐出一口气,时隔多年,他又见到了黑魔法师脱身的惯用伎俩。
此刻那个小丑大概已逃到了千里之外,再追是不可能了。
但好在,到底从他嘴里挖出了一些东西。
巷子外,车夫又坐回了驾驶座,安静地等着诺兰。他见诺兰一脸阴沉地从黑魆魆的小巷里走出来,于是识趣地垂下眼睑。
“回鸟居。”诺兰踏入车厢,唰地一声合上了马车门。
***
白薇与诺兰分别后,回到了塔楼。她踩着塔楼的一级级台阶,步履轻快得仿佛随时可以起舞。
走着走着,她忍不住翘了翘嘴角。噢,诺兰那个木头。
她踏上最后一级台阶,忽然迎面一阵甜腻的烟草味袭来。她还来不及收住嘴角的弧度,就见房门口站着个陌生女人。
那女人一头大-波浪银发,挑染着几绺扎眼的孔雀绿,高挑丰满的身体挤在一条镶满亮片的露肩套裙中,冷艳又性感。她抱着胳膊,百无聊赖地吸着雪茄,尖尖的细跟一下一下踩着塔楼的地板。
女人转过头,看到了白薇。
“你可终于回来了。”女人弹掉雪茄上的碎屑,“我差点以为安格鲁耍我。”
白薇愣了愣,不知怎么回事。
女人突然促狭地眨了眨眼,压低嗓音道:“我现在相信你不是莱昂老大的女人了,刚刚送你回来的那个,比莱昂性感一百倍!”
白薇又是一愣。
“你好,我是杂技组的蓓姬,听安格鲁说,你想找我问问那个孩子走丢的事。”
第039章 10
Chapter10. 马车
塔楼小屋里的壁炉刚刚燃起, 一小团一小团的橘色火苗毕毕剥剥地跳动在柴火上。桌上的水壶嘤嘤地叫嚣着,壶肚里滚着刚刚烧开的热水。
“红茶可以吗?”白薇打开了一个茶包。
蓓姬翘着二郎腿坐在木椅上:“有酒吗?”
白薇无奈地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蓓姬咯咯地笑了起来:“那就一杯水吧。”
白薇将水壶内烧开的水倒入杯子, 递给蓓姬, 自己又倒了一杯热水,将玫瑰茶包放进杯中。
蓓姬托腮看着白薇:“你来这里之前, 应该是一位养尊处优的贵族小姐吧?”
“嗯?”白薇正用茶勺搅拌着杯中的茶水。
“我能嗅得出来, ”蓓姬皱了皱鼻子,喟叹道,“那种藏在骨子里的优雅和矜持。”
眼前的黑发少女脊背挺直,颈项婉转, 举手投足皆是涵养。她并不自知,但蓓姬知道,这样的气质和仪态只有经过长年累月的教导与练习, 才能严丝合缝地融入生活, 成为习惯的一部分。
这是简陋的小屋和磨了边的裙子所无法掩盖的。
更遑论此刻, 少女穿着酒红色的礼裙,肩颈秀丽, 仪态万方。
裙衬人, 人映裙。
“那位送你回来的绅士是你的爱人, 对吗?”蓓姬问。
白薇握着茶勺的手一顿, 杯子里的水溅出来了两滴。
“他是我的朋友。”白薇语气淡淡。
“朋友?”蓓姬挑了挑眉, “为什么我的朋友不会用那样含情脉脉的眼神看我呢?”
白薇眼睫低垂, 并不说话。
“只是单纯朋友?”蓓姬舔了舔嘴唇, “如果你不要, 那我可下手了啊?”
白薇下意识一绷,瞬间抬眸。
蓓姬促狭地笑了起来:“看吧, 舍不得了。”
“你喜欢他。”蓓姬笃定地说。
“别乱说。”
“啧,年轻人。”蓓姬摇了摇头,“如果我是你,和这样英俊的绅士两情相悦,才不会像你这样磨磨唧唧。”
“如果是我,今夜我就不会回来了。”蓓姬笑嘻嘻道,“不管怎么样,先睡了他。”
白薇心尖一跳,不受控制地想到了她在鸟居做过的那个春梦。梦里她胆大妄为、矜持全无,梦里的诺兰温柔克制,好脾气地任她胡闹。
那个梦太过真实,以致于她现在还能记得那个男人滚烫的温度以及他利落的肌理线条。
打住。不能再想了。
白薇别开目光:“你说你是来告诉我孩子走丢那晚的事。那天晚上,你看到什么了?”
“噢……”原本兴致勃勃的蓓姬扫兴地放下了翘着的二郎腿。
“那天晚上我确实是最后走的。”蓓姬说,“但是我离开帐篷的时候没留意周边的情况,也许我看到了什么,但是没放在心上。”
白薇不免失望,却听蓓姬又道:“虽然我没注意到,但是你比我细心,你可以自己来看。”
说罢,蓓姬伸手覆上自己的右眼,毫不费力地抠下了眼珠子。
白薇一抖,杯子里的茶水洒出了大半:“你……”
然而并未出现白薇所预想的血肉模糊的场面。蓓姬的右眼窝里是一块光滑的乳白色肌肉,没有血管、没有肌理,那一小块肌肉缓缓地脉动着,仿佛一张小小的温床,蕴养着这颗眼珠子。
“喏。”蓓姬把眼珠递给白薇。
“怎么?”蓓姬瞥了白薇一眼,“安格鲁没有跟你说吗,我的本体是一颗眼珠。”
白薇愣愣地看着躺在蓓姬掌心的眼珠子。与其说那是一颗眼珠,不如说它更像一颗小小的星星。那颗珠子里,似乎流动着星辰的光彩。
珠子虽然脱离了眼窝,但白薇能感受到它的生命。
它是活的。
白薇强压住心内的震惊,问:“我该怎么看?”
“拿着它。”蓓姬说。
白薇照办。瞬间,那颗星星如有生命般钻入了她的掌心。就在肌肤与眼珠接触的刹那,她感到一股浩瀚而温柔的力量顺着她的掌心,涌入了她的心脏。
仿佛陷入了一张绵软的大网,白薇的视线渐渐模糊,光和影飞速交织。当她的视野再度清晰,眼前已不是狭小的塔楼,而是一片落雪的广场。
白薇一个人站在马戏团的帐篷边,杂技组的其他成员已经率先去往了马车棚,周遭静悄悄的,只有一片又一片的雪花不甘寂寞地陪伴着她。
这是蓓姬的视角。
白薇试着动了动脚,发现她并不能随意走动,她只能遵循蓓姬那晚的活动轨迹。于是她不再尝试控制这具躯体,只用眼睛留意四周的动静。
深夜的松胡广场空荡荡的,除了马戏团的帐子,其他表演的帐篷都已拆空。此刻,就连马戏团的帐篷里也空无一人,想来萨拉的孩子已经被带走了。
从蓓姬的视角能看到整个松胡广场,以及马戏团帐篷的大部分,可是白薇并没有看到萨拉描述的那个行踪诡秘的黑眼女人。
难道来晚了?
这时候,蓓姬动了。她打着呵欠,慢悠悠地往马车棚的方向走去,应是打算和其他马戏团成员一同回查令街58号。
白薇凝神打量着四周。通往马车棚的路上依然没有人,厚厚的雪地上连多余的脚印也没有。就在白薇即将抵达马车棚时,她终于在这一片荒无人烟的雪地上发现了一处不同。
在距离她不远的街边,停着一辆装饰考究的马车。
在这样飘雪的夜里,马车孤零零地停在路边,尤为突兀。驾驶座上,马车夫握着缰绳的手停滞在半空,拉车的马也直挺挺地立在原地,仿佛他们周边的时间凝固了。
因为隔着一段距离,白薇无法看清那车夫的样貌和神态,但她从车厢外的烫金花纹里认出了这辆马车背后的主人——那花纹构成了巴克家族的族徽。
巴克勋爵,正是那位抛弃了萨拉母子的贵族老爷。
卢克说,那位勋爵大人派人尾随萨拉母子,并在当夜诱拐小麦克,把他骗上了马车。
那么眼前这辆马车,极有可能就是载着小麦克的那一辆。
白薇恨不得脱离蓓姬的身体,飞奔向那辆马车,可惜这是蓓姬的记忆,她只能跟着蓓姬的步伐,眼睁睁地看着马车离她越来越远。
雪越下越大,风卷着雪沫刮向那辆载着小麦克的马车。呜呜的风声听起来像女人的哭泣,惊悚又凄凉。
就在马车即将消失在白薇视野内的最后一秒,白薇忽而产生了一个疑惑。
太安静了。车厢里没有孩子的声音。
哪怕一声低低的啜泣也没有。
突然白薇眼前一阵晃动,光和影旋转着抽离而去,她再睁眼,松胡广场和马车不见了,入目的是她熟悉的塔楼卧室。
“有线索了吗?”蓓姬百无聊赖地托着腮,问道。
白薇静默了一瞬,将眼珠子递还给蓓姬:“有些收获。”
“你知道孩子去哪了?”蓓姬熟练地把眼珠子按回去。
“不知道。”白薇摇头,“但我想,我知道接下来我该找谁了。”
蓓姬狐疑地眨了眨眼睛,正要开口说些什么,突然塔楼下的大门口传来熟悉的骂骂咧咧声。
“薇!你自己回来了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我在松胡广场等你等到了现在!”
白薇和蓓姬皆一愣,面面相觑。
是安格鲁。
“别躲了!我看到你房间的灯亮了!阿嚏——冻死老子了——阿嚏——”
蓓姬惊叹地鼓了鼓掌:“薇,好样的,你为了那个英俊的绅士,放了安格鲁鸽子?”
白薇来不及换裙子,提着裙踞就往塔楼下跑。怎么回事,她明明没有在皇家剧院外看到安格鲁和他的珊瑚马车,怎么就成了安格鲁空等了她一晚上?
她奔出塔楼,冷不丁迎面有一团小东西撞在了她的腿上。她脚步一顿,意外地看到了那夜撒了她一头玫瑰花瓣的蓝眼孩子。
“没事吧?”白薇蹲下身把孩子从雪地里扶起来。
那孩子呆愣愣地看着她,不说话。
白薇这才想起来,他是雪孩子,不会有反应的。
“薇!”安格鲁气鼓鼓地从马车上跳下来,叉着腰瞪向白薇。
这声怒吼中气十足,引得内院和楼上的窗口瞬间挤满了人头。
院子里,毫不意外地响起了希德贱嗖嗖的声音:“哎呀呀,我是不是错过了什么?女士们先生们,我们来赌一赌薇会跟谁,是我们风流倜傥的莱昂老大,还是我们玉树临风的巧手安格鲁?下注下注,买定离手!嗷——”
五根细长的钢针像箭矢一样精准无误地扎入了希德的屁股。
白薇不顾院子里的喧闹,皱着眉头看向安格鲁:“你说你在皇家剧院外等我了?”
“你说呢?”安格鲁没好气地说。
“可是我从剧院里出来,根本没看到你。”
“你瞎吗?我就停在剧院的左侧门。”
白薇回忆了一下,当即坚定地摇头:“没有,你没有在那里,我不会记错。”
安格鲁正要开口,突然又打了个喷嚏。
白薇忽而眉心一蹙:“你别动。”说罢她伸手抓住了安格鲁的领口。
“你干嘛?”安格鲁瞬间警惕起来。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忘形了,薇是什么人?那可是徒手撕碎了坎昆喉咙的人呐。
瑟瑟发抖的安格鲁没有等来白薇的怒气。
黑发少女捻了捻指腹的粉末:“安格鲁,你今天是不是看到什么了?”
“什么?”安格鲁茫然。
“比如,蝴蝶。”白薇说,“蓝色的蝴蝶。”
她拍了拍手,把手中的粉末拍散,同样拍散的还有一只小小的蓝色的蝴蝶尸体。
第040章 11
Chapter11. 捕捉
安格鲁依然警惕地瞪着白薇, 并悄悄做好了随时逃跑的准备。
“什么蝴蝶?”他紧张地捂住领口,“我不知道。”
白薇绕过安格鲁,来到了他身后的海藻马车前。她仰着头打量了马车半晌, 又绕着马车走了一圈, 最后停在了驾驶座的位置。她拉起裙踞,跃上了驾驶座。
安格鲁颤颤巍巍地说:“薇, 冷静, 你打我可以,但是不可以拆马车,我就剩这些极地藻了……”
白薇并不理会安格鲁,她坐在驾驶座上, 想象着安格鲁等在马车上的情形。夜里气温低,雪也大,为了尽可能避风雪, 通常驾驶座上的人都会下意识往马车檐下靠。于是白薇像安格鲁惯常做的那样, 抄着手, 弓着背,缩向了马车檐。
这一缩, 视野瞬间低了一些, 耳边的风声小了, 海藻马车的海洋气息扑面而来。
在这片淡淡的腥咸气息中, 夹杂着一缕似有若无的花香。
白薇觅着这缕淡得仿佛随时就要消失的花香, 终于在马车檐和车厢交接的缝隙里找到了一只小小的蓝蝴蝶。
蓝蝴蝶小心翼翼地栖在缝隙里, 微微扇动着翅膀。
“薇?”安格鲁狐疑地凑过来。
“嘘。”白薇头也不回, 竖起食指冲安格鲁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你别把它吓跑了。”
“什么东西?”
白薇没说话,抬了抬下巴, 示意安格鲁自己看。
“蝴蝶?”安格鲁张大了嘴,“还真有蝴蝶。”
“能帮我抓到它吗?”白薇小声问。
安格鲁摩拳擦掌。
“别伤害它。”白薇又嘱咐。
安格鲁笑了笑:“放心。”
也不见安格鲁有什么动作,只见马车突然发生了变化。原本静止不动的马车缓缓地脉动了起来,马车檐与车厢相接的缝隙肉眼可见地缩小,直到闭合不见。那只落单的蝴蝶就这么被包吞到了马车体内。
直到这一刻,白薇才深切地意识到,这辆海藻马车是有生命的。
过了一会儿,吞噬掉蝴蝶的地方鼓出了一个小包。那小包像海水凝成的气泡,咕地一下从马车脱离,飘飘摇摇地落在了白薇手中。
白薇小心地托着那颗气泡,端详着气泡里那只小巧的蓝蝴蝶。
这小东西似乎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成了猎物。
“薇,你找这蝴蝶做什么?”安格鲁好奇地探过脑袋,他显然已经忘了被放鸽子的不快。
白薇不答反问:“你说你在皇家剧院左侧门等了我一个晚上,你确定中途没有离开,也没有打瞌睡?”
安格鲁莫名其妙地看了白薇一眼:“我驾着那么大个的马车能去哪里?打瞌睡?笑话,那么冷的天我还能睡得着?”
“这么说来你一直看着皇家剧院的大门?”
“当然。”
“那为什么歌剧散场,我从剧院出来的时候你不叫住我?”
安格鲁忽地一愣。
白薇平静地看着安格鲁:“你一直盯着剧院的门,却没能看到从剧院里出来的我,是没认出我么?”
当然不可能。安格鲁当即在心里反驳,就算他没认出白薇,也不可能认不出他精心缝制的珊瑚裙。况且皇家剧院的观众并不算多,白薇又那样显眼,按理说他该一眼就看到她。
可是他没有。一整个晚上,他都没有看到走出剧院的白薇。
问题出在了哪儿?
白薇翘了翘嘴角:“想知道答案吗?”
安格鲁眼巴巴地望了过来。
“也许得等这只蝴蝶告诉你答案了。”白薇托起掌心的泡泡。
扒在窗口等着看热闹的人们见白薇和安格鲁莫名又和好了,于是一个个作鸟兽散。院子里再度恢复了冷清,只有希德哪儿也去不得,哼哼唧唧地拔着屁股上的钢针。
除此之外,院子里却还剩一个人。
白薇看向站在雪地上的蓝眼男孩。从她与安格鲁起争执,孩子就一直呆愣愣地站在那里,不说话也不走开,要不是白薇知道他是雪孩子,她一定会好奇这个孩子是不是在思考什么。
安格鲁见白薇看着那孩子,于是说:“他就是这样,一到下雪就会跑出来,不知要干什么。”
“雪孩子都这样吗?”白薇问。
安格鲁摇头:“当然不是,那么多雪孩子就他特别钟情下雪天。按理说这些孩子是在雪地里咽气的,应该很讨厌雪才是,就这一个是例外。”
雪花飘下来,落在孩子的头发上、肩膀上和裸露的足踝上。他顶着雪,呆愣又固执地站在原地,任凭大雪把他盖成了一个雪团团。
“不用管他。”安格鲁说,“站够了他自己就会回杂技组。”
白薇收回了目光,却未收尽眼底的恻隐。
安格鲁见状,又说:“你别用这样的眼光看他。他已经死了,也许雪地恰是他死前的执念。他有一个愿望落在了雪地里,没准哪一天就能实现,你该为他高兴。”
“是吗?”白薇笑了笑。
“谢谢你,安格鲁。”
安格鲁低头看向巧笑倩兮的黑发姑娘,忽然为先前自己的暴躁感到抱歉。他轻咳一声,若无其事地说:“小事儿。”顿了顿,又咬牙切齿道,“等你弄明白了那只蝴蝶到底怎么回事,请一定要告诉我。”
“好的。”白薇莞尔。
白薇最后看了那雪孩子一眼,转身回了塔楼。
大雪纷纷扬扬,孩子依旧固执地站在雪地里,仿佛在等一个永远不会来的人。
***
白薇回到塔楼的卧室,蓓姬已经走了。白薇换下了珊瑚裙,把裹着蓝蝴蝶的泡泡放在了桌子上。她正要收拾桌上的杯子,蓦地发现其中一个杯子底下压着一张纸巾。
四四方方的纸巾上,有一行用口红仓促写下的花体字。
“拿下他,不要怂。”
白薇捏着纸巾,想象着蓓姬写下这句话时恣意张扬又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想着想着,她忍不住笑出了声。
拿下诺兰么?
她认真地思考了其中的可行性,最后叹了一口气,不太容易呢。
这时候,被泡泡包裹着的蓝蝴蝶突然动了起来。它似乎才意识到被限制了自由,扑棱着翅膀在气泡里四面乱撞。泡泡被它撞得摇摇晃晃,仿佛下一秒就要破裂开。
白薇不免有些担心,她试探着用指尖隔着泡泡戳了戳蝴蝶。这一戳,蝴蝶忽而不动了。它静静地栖在她的指尖处,黑色的复眼似乎正与她对视。
有那么一瞬间,白薇觉得这只蝴蝶是会思考的。
“你是谁呢?”白薇喃喃,“为什么会来到我身边?”
那些走丢的孩子,是否与你有关系?
而唯一能给她答案的蝴蝶却无法开口,只无声地栖在原地,轻轻地扇着它那蓝如荧光的翅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