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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61章 02

    Chapter02. 旧事

    “小猫???”

    马戏团里谁也没想到白薇的本体竟是一只小猫。

    一只撕碎了坎昆喉咙的……小猫?

    希德哆哆嗦嗦地去翻他的记账本, 他当时押了什么来着?萨契克岭的大力野山猪!

    他整个儿地僵住,仿佛看到了一把又一把金币骨碌碌地从他的口袋往外滚。

    “老大,你确定没有搞错?”希德满怀希望地看向莱昂, “薇不大可能是一只小猫吧?”

    莱昂摸了摸下巴:“不会弄错的, 她出生的时候我还抱过呐。”

    大伙儿又受了一惊。

    薇不是追着莱昂跑的女人么?据说因为她追得太紧,莱昂都不敢回来了。怎么现在成了莱昂抱过的小娃娃?

    白薇见怪不怪地耸了耸肩:“我跟你们说过很多次了, 可惜你们总也不信。”

    “希德, 你说是不是?” 她朝着那个表情逐渐崩裂的雕塑道。

    众人都扭头去瞧希德。

    那些关于薇的论断可不就从他这里来的?

    希德不住地抹汗:“不能这么冤枉我,明明你们也是这么想的!”

    “这很重要吗?”安格鲁翻了个白眼,“反正薇已经接受了四号先生,你们现在谈这些有什么意义?”

    “是啊, ”蓓姬双手叉腰,“那位四号先生长得比莱昂帅多了。”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埋汰起马戏团的主人来毫不留情。

    莱昂也不生气, 翘着二郎腿坐在雕像边, 安静地听, 听到兴起处跟着大伙儿一起乐。等大家说得差不多了,他才站起来, 拍了拍外套, 走到白薇跟前。

    白薇下意识站直了, 仰着头看他。

    从第一眼见白薇起, 莱昂就在不动声色地观察她。

    雪肤乌发的姑娘俏生生地站在人群里, 哪怕穿着最普通的衣裳, 也难掩其丽质。她与马戏团中的其他姑娘不ῳ*Ɩ 太一样, 她留着短发, 穿着男人才穿的裤装,额头上还有一道新鲜的划痕, 像是和谁打架留下来的痕迹。

    那双黑眸明亮而生动,像极了她的母亲,但莱昂觉得,眸子里的神采更像她的父亲。

    她像她的父亲一样有着谜一般的魔力,总能不由自主地吸引身边的人。莱昂回到马戏团后,不止一个人向他提到了她,他们不约而同地表达了同一个意思:希望莱昂留下这个小姑娘。连一向寡言的布莱恩也请求他不要计较白薇的“移情别恋”。

    他们喜欢她,接纳她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而这一切不过发生在短短几个月内。

    白薇等了许久也没等到莱昂的反应,她正纳闷,却听眼前的男人笑了起来。

    “你现在这个样子,要是让莲看到,大概她会气得昏厥过去。我以为莲养出来的孩子,该是穿着层层叠叠的宫廷裙,一整天坐在屋子里读书写字弹琴画画。”

    白薇在听到莲夫人的名字时微微一怔。

    莱昂的大掌覆上白薇的脑袋,用力地揉了揉:“不过我觉得挺好,那些累赘的蕾丝和烦人的礼教,就该让它们见鬼去。”

    “你长得很好,”他笑着说,“比我想象中的要好。”

    白薇眼里的光弱了下去:“莲夫人她……”

    “我知道。”莱昂并不觉得意外,“你在这里,那么就意味着她已经不在了。”

    白薇一愣。

    莱昂说:“她带着你踏上这片大陆的时候,我们见过一面。那个时候她就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不着急,慢慢来。”莱昂笑眯眯地说,“我们可以一边吃早餐,一边聊。”

    莱昂冲众人挥了挥手,转身便往中庭走去。

    白薇停顿片刻,小跑着跟了上去。

    待两人的身影消失在众人视线中,希德突然皱了皱鼻子,神神秘秘地说:“你们说,薇会不会是……莱昂的幼崽?”

    蓓姬嗤笑一声:“你又开始编什么故事?”

    坎昆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会:“我觉得希德说的有道理,莱昂老大是狮子,薇是小猫,他们算是同一种族的,对不对?”

    科恩也沉思起来:“至少是表亲?”

    “老霍普,你说呢?”众人殷切地望向马戏团中最年长的前辈。

    老霍普笑而不答:“你们能看出莱昂的本体吗?”

    大家面面相觑:“当然可以。”

    “那么你们看得出薇的吗?”

    大家纷纷摇头。

    “这还不能说明问题么?”老霍普捻着胡子,慢悠悠地说,“薇和我们来自不一样的地方。”

    “她不属于这片大陆。”

    ***

    白薇跟着莱昂来到了这幢大房子的最深处。

    以往她只在外门和中庭走动,没有再往里走了,马戏团的其他伙伴也不会往这里走,因为这里历来是马戏团主人的休憩地,而且深处的某个地方还关着几头凶猛的黄金狮。

    他们穿过门廊,走上旋转楼梯,最后停在了一扇上锁的大门前。阳光从镂空的雕花侧壁洒向地面,在大门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莱昂扯掉大锁,推开了那扇门。

    “欢迎。”他侧着身,笑看着她。

    白薇走进门内,不禁瞪圆了眼。

    她从未想到这幢房子里还藏了这样一个室内斗兽场。他们此刻位于斗兽场内,四面是高高的环形观众席,尽头横列着几个入口,每一个入口都遮着红绸布。

    莱昂带着白薇穿过观众席,走向斗兽场中唯一的一块四角亭看台。

    四角亭靠近墙壁,整面墙壁被巨大的幕布盖着。亭子四角垂下幔帐,用金丝尼龙绳束起来。地上铺着厚厚的博罗绒地毯,毯子中央架着一张矮几,四面环绕着几张矮脚软皮沙发。矮几旁边悬着一张宽大的吊床,看上去像是莱昂休息的地方。

    “坐。”莱昂盘腿坐在地毯上,上半身靠着矮脚沙发。

    白薇学着莱昂的样子坐下来。

    莱昂从矮几底下翻出一瓶酒来,起开软木塞就往杯子里倒。

    他将杯盏往白薇手边推了推:“我这里只有酒,没有红茶。”

    “能喝吗?”他曲着膝,单手搭着沙发的边,笑眯眯地看着白薇。

    白薇垂头盯着酒杯看了一会,拿起来一口喝尽。她勉力压下那股辛辣,但显然有些难度,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莱昂哈哈大笑。

    “你一定很好奇,我是怎么和你父母认识的。他们都是东国人,而我则常年流浪在各个大陆。”莱昂喝了两口酒,“其实我与你父亲是朋友,与你的母亲倒不很熟。”

    白薇默默地将莱昂的酒杯斟满。

    “你父亲是东国人,但他并不出生于东国,他生于琴岛的第七根琴弦。”莱昂转头看她,“你知道桑托琴岛吧?”

    “听说过。”

    “我和你父亲就是在琴岛认识的,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莱昂倚着沙发,眼神渐渐迷离,“你父亲成年后想去东国看看,于是拉着我前往东国。那可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东国封闭、排外,他们有自成一套的魔法运行机制,初到东国时我们吃了很大一番苦头,哪怕你的父亲是货真价实的东国人,也不能幸免。”

    “唯一的好事大概就是你的父亲遇上了你的母亲。”莱昂顿了顿,却道,“但其实我不觉得这是件好事。”

    白薇神色一动。

    莱昂瞥她一眼,笑了:“哈,我开玩笑的。他们的故事很简单,你母亲的家族不肯接受你父亲,于是你母亲就跟着我们离开东国,然后你出生。我参加了你的洗礼,接着便回到了我的马戏团。”

    “那么我的母亲是怎么死的呢?”白薇问,“莲夫人为什么总不愿对我谈这些事?”

    “你母亲的身体不太好。”莱昂说,“也许她不太适应东国之外的魔法元素,所以加速了衰亡。莲是你母亲的侍女,她接手抚养了你。但显然莲也不太适应这里的生活,早早去世。”

    白薇静静地听着,没有再问。

    莱昂看着白薇,忽而问:“你是不是好奇东国,想去那个国度看一看?”

    还没等白薇回答,莱昂便兀自说道:“别去了,没什么好看的。好好待在多伦,或者你想去哪个大陆,我也能带你去走走。总归在这片土地上,我莱昂活着一天,便能护你一天。”

    他晃着酒杯,垂下眼:“地藏虽有九条命,但也没什么可挥霍。你已经用掉了一条命,剩下的就不要再碰了。”

    “我的父亲……还活着吗?”犹豫片刻,白薇还是问出了口。

    莱昂一时没了声音。半晌后,他抬眸看她,依旧是那副平易近人的笑脸:“他还在。”

    白薇却沉默了。她想过这个问题,她的父亲这么多年从未找过她,很可能也不在人世了,但她没想到,父亲仍然活着,只是没有来找她罢了。

    她不再询问关于父亲的信息,对于不相干的人,她一向吝啬时间与心力。

    可莱昂不打算离开这个话题:“你想看看你的父亲么?”

    未等她回答,莱昂已站了起来,一把扯下了盖着墙壁的幕布。

    随着幕布落下,整面墙完整地展现在了白薇面前。同样展现的,还有墙上的壁画。

    那是一副极近逼真的油画。

    壁画中不同种族的生物怒吼、奔逃,似身处战乱,又似末日降临。

    画很精致,但白薇看不明白,她只单纯地震颤于壁画传递出的恢弘世界。

    “壁画记载的是这片大陆的第一次魔法大爆发。”莱昂解释道。

    他指着壁画的最顶部对白薇说:“你的父亲在那里。”

    白薇顺着莱昂的手势看去,便看到了一只展翅翱翔的火凤。深灰色的天幕上禽鸟飞窜,唯那一只火焰般的凤凰如烈日般夺目。

    白薇惊愕得说不出话来。她的父亲是一只凤凰?

    莱昂走到她面前,低下头看着她:“你完美地继承了你的母族,但是你的父亲也并非没有给你留下痕迹。”

    他摩挲着她眼角如火如血的红痣。

    “纯正的地藏一袭白毛,不会有一丁点瑕疵。”莱昂抚着那颗红痣,“但你不一样,你的身上流淌着两族的血。”

    莱昂没有告诉白薇,许多年前,那些东国的老古董是这么评价白薇父母的结合——异域的扁毛畜生玷污了白老族最珍贵的明珠。

    那些东国的深山古族不会知道,他们口中的扁毛畜生拥有怎样珍稀的血脉和强大的力量。

    “薇,你的母亲很爱你,”莱昂忽然叹了一口气,“你的父亲也一样。”

    ***

    诺兰回到鸟居的时候,夜幕已降临。

    他经过大厅的悬挂鸟巢,不声不响地将一袋草莓放进了鸟巢里。

    下一瞬,是黑莓惊天动地的欢叫声。

    “诺兰!喔我就知道诺兰是我的小天使!”

    诺兰没有理会黑莓的吹捧,他快速地走上楼梯,推开卧室的门。

    卧室内,白薇还没睡。她跪坐在窗边,单手拨动着窗外的气流。窗外是一片沙沙作响的竹林和潺潺的流水。

    鸟居又为白薇幻化出东国的景色来。

    诺兰脱掉大衣,单膝跪在白薇身侧:“很晚了,该睡了。”

    白薇依旧望着那片隐秘的山林,问:“你去过东国吗?”

    诺兰摇头:“没有。”

    他敏锐地体察到了白薇情绪变化的来源:“今天见到莱昂,不高兴么?”

    白薇沉默了一瞬,说:“高兴的,他说了很多我原先不知道的事。”

    “但是他没有对我说实话。”

    白薇趴在窗沿,想着今日的对话。莱昂说她的母亲跟随她的父亲离开东国,生下她后病逝,但她从莲夫人留下的蛛丝马迹中得出结论——她的母亲死在了东国。

    九命地藏如何能病逝?又是什么让强大如地藏也无法避免地走向了衰亡?

    莲夫人不告诉她,莱昂也瞒着她。

    诺兰将她揽进怀里,低头吻她的眼睛:“没有关系,我们可以自己找答案。”

    “如果有一天我要去到东国呢?”她问。

    他说:“我陪你。”

    白薇眉目间的阴郁散去了一些,她转身揽住他的脖颈,笑盈盈地看着他。

    “还有一件事。”她啄了啄他的唇角,“莱昂说,他想见见你。”

    第062章 03

    Chapter03. 逮捕

    莱昂没能如愿见到传说中那位样样打败了他的四号先生。次日, 摄岚街警署一纸拘捕令将他逮了去。

    摄岚街警署来人的时候,白薇和科恩正驾着马车外出采买布匹。等他们回到查令街58号,莱昂已经被带走了。

    “发生了什么?”白薇一脸茫然。

    其他人却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 该扫地的扫地, 该准备节目的准备节目,希德甚至现场开了个庄, 让大伙儿押一押莱昂这回关多久才会出来。

    “两天!”蓓姬丢下两枚银元和一块金币, “牢房里的条件多差啊,莱昂这样的臭脾气,两天是极限,不能再多了!”

    安格鲁摸着下巴:“那可不一定, 上一次不就捱了两天半,这次我押三天。”

    白薇试探地问:“莱昂以前被逮进去过?”

    “啊,这已经是家常便饭了。”希德数着袋子里的钱, 晃着脑袋说, “都是些红粉知己惹出来的麻烦。今天闹个失踪, 明天来个自杀,无一例外都要留下一点线索指向莱昂, 好像这样就能拴住他似的。不过不用担心, 莱昂进去坐一坐, 呆腻了他自己就会出来了。”

    在莱昂面前, 摄岚街的探员和士兵确实没有还手之力, 只要他想越狱, 谁能拦得住?

    白薇无奈:“既然如此, 他为什么要进去?”

    “因为尊重人类社会的规则。”安格鲁说, “莱昂平时就是这么嘱咐我们的,除非实在忍不下去了, 还是尽量遵守一下人类定出来的规则。”

    白薇不置可否,原来莱昂还是一个守规矩的好市民。

    然而谁也没料到的是,三天过去了,他们没有等来回归的莱昂,却在报纸上读到了莱昂的大名:“黄金谷马戏团的主人——游荡在国王十字街的杀手!”

    配图中的莱昂依旧穿着回来时的那身深灰色西装,他被两个探员夹在中间,低着头,帽檐投下的阴影遮住了大半张脸,无端显出一抹阴鹜。

    “开什么玩笑?”安格鲁险些把报纸撕碎,“莱昂才刚回多伦,怎么就扯上了人命案?”更要命的是,小报把莱昂描写成了一个专门猎杀年轻女性的变态杀手。

    布莱恩皱着眉头翻了翻报纸:“我听说过,这一年来多伦一直有女人失踪。”

    蓓姬不以为然:“这还用你说,在这片大陆上每时每刻都有女人失踪。”

    “你说的是半年前的开膛手?”安格鲁看向布莱恩。

    白薇眼皮一跳,若无其事地说:“开膛手已经被烧死了不是么?”

    “我说的不是开膛手。”布莱恩摇头,“开膛手杀的是男人,而这个家伙掳走的都是女人。”

    布莱恩接着说:“据说那些女人大多是外乡人,在国王十字火车站附近失联。失联的时间过长,警署认定她们中的大部分人几乎不可能生还。但因为没有发现尸体,所以警署没有对外公布她们的死讯,也没有定性这是专门狙击女性的杀手干的。”

    可是眼前的报纸明明白白地用了“杀手”这个词,还把它安在了莱昂头上。

    众人不禁面面相觑。

    “那么很有可能第一具尸体被发现了,”白薇放下报纸,“而且这具尸体和莱昂有很大的联系。”

    一阵沉默。

    过了许久,坎昆弱弱地开了口:“是莱昂老大干的吗?”

    蓓姬一掌拍在坎昆的后脑勺:“莱昂这一年都不在多伦,上哪儿掳这些女人?现在他一回来尸体就找着了,我可不信里头没猫腻。”

    坎昆烦躁地挠了挠头:“莱昂老大怎么还不回来。”

    “因为他不想。”白薇平静地说,“如果他逃了,那么黄金谷马戏团将再也无法立足于多伦。”

    没有监狱能拦得住莱昂,除非他自己不愿走。

    若是以往无伤大雅的小麻烦,他逃也便逃了,但这次的事情显然比过去那些乌龙严重得多。正因为不是他做的,他才不愿逃。

    “麻烦。”布莱恩冷哼一声,“离开多伦,我们一样能找到地方安身。”

    安格鲁叹了口气:“现在怎么办?”

    布莱恩霍地站了起来:“我去一趟警署,劝他出来,大不了我们都离开多伦。”

    “等一等。”白薇按住布莱恩的肩膀,“我们还没有弄清状况,这就逃了?”

    众人皆默。

    历任马戏团主人带领众人经过数个世纪的打拼,才有了今天的黄金谷马戏团,如果不是走投无路,谁愿意放弃多伦的落脚处呢?

    “我恰好有一个朋友在摄岚街警署,”白薇提议,“我去问一问到底是怎样的情况,再决定是去是留,你们看呢?”

    大家面面相觑,一时没人出声。

    “我支持薇。”希德率先开了口。

    白薇向他投去感激的一瞥。

    希德坏笑着抛了抛手中的金币:“这个我有经验。押薇,准赢。”

    布莱恩眉头皱得更深:“我和你一起去。”他不信任人类,这个狡猾的、满腹心计的种族从来没有得到过他的好感。

    ***

    白薇和布莱恩来到摄岚街警署时,恰见到安普出门取邮件。安普认得白薇,听罢他们的来意,很爽快地带着他们去了卢克的办公室。

    “薇?”卢克有些惊讶,“你怎么来了?”

    待弄明白事情的始末,卢克皱了皱眉头:“这件事不太乐观。”

    白薇和布莱恩对视了一眼,谁也没说话。

    卢克走到门边,四下看了看,接着关上了门。他从抽屉中翻出一份文件,递给白薇。

    白薇翻开牛皮纸封皮,头一页就是一份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双眼瞪圆的女人,穿着白色的呢绒裙,躺倒在一片泥泞中。脏污的雪水漫过她的小腿,一只脚的鞋子不见了,染了红色指甲的脚诡异地蜷缩着。

    最让人不忍看下去的,是女人的手臂。她的两条手臂从肘部起被齐齐砍断,奇怪的是伤口没有淌出一丝血,她就像一个被折断胳膊的木偶,毫无生气地躺在多伦的街角。

    “死者叫贝丝,上个礼拜抵达多伦后失联。她最后出现的地方是国王十字火车站,据火车站里的哨兵说,看见她在人群中追着莱昂跑,两人间似乎有些爱恨情仇。”

    布莱恩听到这里,眉心凝成了个大疙瘩,他可烦透了莱昂这沾花惹草的体质。

    白薇快速浏览了文件,问:“这是发现的第一具尸体么?”

    卢克点头:“目前已知的在国王十字火车站失踪的女性有23名,只找到了贝丝的尸体。”

    “尸体在哪儿被发现的?”

    “就在国王十字街的一个垃圾场。”

    在哪里失踪,就在哪里发现。

    凶手连抛尸也没有找个远一些的地方。

    “卢克,能让我见一见莱昂吗?”白薇请求道。

    卢克面露难色:“他被关在地牢,负责的长官应该正在审讯,我没有随意出入地牢的权限。”

    布莱恩还想说什么,却被白薇不露痕迹地扯住了袖子。

    “那我们就先走了。”白薇道了谢。

    卢克起身送他们二人。经过走廊的某个房间时,他状似无意道:“那个案子目前由霍尔长官负责,他是圣诞节后新调过来的。这是他的房间,所有材料都在这里。”

    “哦对了,他的屋子还在翻修,大部分时间不会上锁。”

    白薇闻言,嘴角微微一翘:“多谢。”

    两人出了摄岚街警署,布莱恩道:“用不着他带路,我可以潜入地牢。”

    “你潜入地牢做什么?”白薇淡道,“把莱昂打晕了扛出来?”

    布莱恩噎了噎。他确实就是这么想的。

    “别冲动。”白薇耐心地说,“这件事情确实太巧了些,给我一些时间,我们不必不明不白地离开多伦。”

    “着急总也解决不了事情,你说是不是?”

    ***

    白薇交待了布莱恩一些事情,又敲响了老霍普的房门。她在老霍普那里待了一会,这才离开中庭,往塔楼走去。

    不知不觉已夜深。

    天幕深蓝而寮远,一颗星星也没有。

    白薇经过庭院时被一颗松果砸中。她弯腰捡起松果,抬眸看向罪魁祸首。

    希德抱着胳膊立在庭院中,正笑看着她。

    “你相信莱昂么?”希德问。

    白薇没有犹豫:“为什么不?”

    “如果真是莱昂做的呢?”希德又问。

    “那么就让我和布莱恩踹开摄岚街警署的地牢,把莱昂扛出来,我们离开多伦。”

    希德被她的回答逗笑了。他笑了一会,看着她的眼睛问:“不觉得那些女人无辜?”

    白薇回望着他,没有回答。

    希德收起了笑意:“薇,黄金谷马戏团在多伦还未建城时就存在了,不过那时候还不叫黄金谷这个名字。我们一直混迹在人类当中,我们表演他们爱看的马戏、赚他们的金币、穿他们的衣服、住他们的房子,但我们很少和他们打交道。遇到矛盾,我们有自己的解决方式,虽然简单粗暴了些,可也行之有效。我们从来没有、也从未想过和人类讲道理。”

    “这是第一次。”他吐出一口气,“我们第一次尝试和人类讲道理。”

    “所以,薇,请好好干。”希德又扬起了笑容,“如果这一次成了,”他努努嘴,示意脚边的牛皮口袋,“那么这些金币都是你的。”

    白薇走过去,踢了踢那袋金币。

    “少了点。”她皱着眉头说。

    希德当即炸毛:“你从我这里拿走的金币还不够多吗?!”

    白薇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走上前,张开双臂,用力抱了抱正在生气的雕塑。

    “放心吧。”她说。

    第063章 04

    Chapter04. 夜探

    白薇带着一身凉气回到了塔楼。屋里没有点灯, 橘黄的暖光从房间的另一半照了过来。

    鸟居的卧室里,诺兰穿着睡袍,膝上盖着珊瑚绒毯子, 靠在温莎椅里读一本书。他听见动静, 抬头向塔楼看去,见白薇搓了搓手, 小跑着越过空间界线来到了他身边。

    “怎么又是这样晚?”诺兰握住她带着寒气的手。

    “出了点事。”白薇搂住他的脖子, 亲昵地在他的脸颊落下一个吻。

    诺兰的脸色缓和了一些:“热水已经给你放好了。”

    白薇却摇头:“我还有些事要办。”

    “现在?”诺兰蹙眉。

    “莱昂遇上了点麻烦。”白薇说,“我得帮他。”

    说罢她冲窗外道:“鸟居,劳驾往摄岚街警署停一停。”话音刚落,窗外的空气突然凝固, 接着景色一转,变成了摄岚街警署外的一条小巷。

    “你要做什么?”诺兰看了今天的报纸,知道黄金谷马戏团的主人发生了什么, “劫狱?”

    “当然不是。”白薇失笑。

    话音未落, 她已变成了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猫, 跃上窗台,往摄岚街警署三楼的某个窗口窜去。

    诺兰并不意外, 只交待了一句“早点回来”, 便又低头看起了书。

    化为本体的白薇在夜色的掩护下跃上了警署的窗台, 她凭着记忆来到了卢克指点的那个房间外。她的运气不错, 房间的窗子没有上锁, 她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溜了进去。

    房间里黑魆魆的, 白薇从兜里掏出一颗泛着蓝色荧光的海藻球, 借着荧光打量屋里的陈设。那位霍尔警官早已离开, 房间里乱糟糟的,档案、材料堆满了桌子, 还有些桌子放不下的,统统摞在了地上,东一块西一块,令人无处下脚。

    报刊架大概还没送到,所有的报纸都堆在了房间唯一的沙发上,愣是在沙发上垒起了一座蔚为壮观的小山包。

    白薇几个起落来到门边,确认走廊里空无一人,这才恢复了人形。

    海藻球照到了房间一侧的黑板,黑板上用图钉密密麻麻地钉着照片、简报以及其他材料,其中一张照片赫然就是白日里卢克给她看过的贝丝的照片。

    黑板中央贴着莱昂的近照,看样子是从报纸上剪下来的。

    白薇小心翼翼地越过地上的文件堆,走到那块黑板前。她凝神盯着黑板,试图在错综复杂的信息中还原这场杀人事件的全貌。

    这位死去的贝丝小姐来自大陆的北面一座叫奥尔滨的城市,为了追逐心上人来到多伦。从警署掌握的信息来看,贝丝最后出现的地方是国王十字火车站,不止一个人见她在站台上追逐一位英俊的年轻绅士。

    那位绅士就是莱昂。

    白薇摸着下巴,贝丝小姐在多伦的活动范围仅限于国王十字火车站以及出站口的街道,那么就意味着她是在位于国王十字街的出站口失踪的,然而要想在人来人往的国王十字街将一个大活人绑走无异于痴人说梦。

    除非,她是出于自己的意愿跟着凶手走的。

    贝丝在多伦举目无亲,什么人能打破她的防线让她心甘情愿跟着走呢?

    警署认为,这个人是莱昂。

    白薇却认为,如果真是莱昂,那么贝丝最后出现的地方将远不止于国王十字街。她在脑海中勾画着凶手的轮廓,那个凶手应该是个能让贝丝放下警惕的人,TA应该具有极具欺骗性的外表,或许是柔弱的女人,或许是英俊的男人,也可能是慈眉善目的老者,亦或令人怜惜的孩子。

    白薇的目光又落在了那张现场的照片上,从贝丝双臂的伤口来看,凶手很了解人体的骨骼构造,那两刀熟练、干脆且有力,使得创面整洁利落得仿佛一件艺术品。能呈现出这样手法的人,应该是个正值壮年的男人,于是她默默将脑海中老者、孩子和女人的轮廓划去。

    显然负责这个案子的霍尔警官和她想的一样,他也认为凶手极有可能是个面貌英俊的壮年绅士。而这个条件,好巧不巧又和莱昂重叠。

    白薇不由头疼扶额。

    她的目光瞟向黑板的右上角,那里钉着二十多张照片,皆是不同女子的半身照。这些大概就是先前在国王十字街失踪的女子了。她们来自大陆北面的不同城市,体貌特征各异,唯一相同的是她们都是女性,且正值妙龄。

    这二十三位女性失踪的时间远远早于贝丝,她们很大可能已凶多吉少。

    剪报和照片旁还有不同颜色的粉笔做的批注,这些批注字迹潦草且多为简写和代号,看得白薇云里雾里。她下意识凑近了几分,发现每一个字母的前面都有沾着粉末的掌印。

    这位霍尔警官似乎是位左撇子。

    白薇揉了揉眉心,她得找到警署认定莱昂是凶手的根据。单凭前面两点并不能将凶手这顶帽子扣在莱昂的头上,所以警署到底还发现了什么?

    莱昂的照片旁标注着几行简洁的粉笔字:

    红方A,

    斩骨刀,

    1673,

    杀手。

    白薇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她见黑板上再也找不出别的有用信息,于是又往身边的文件堆和档案堆里翻找,但这间屋子里的材料实在是太多了,光靠她一人漫无边际地找,哪怕找到天亮也未必能找到想要的东西。

    于是她在黑暗中沉默了片刻,接着化身为小猫,从房间的窗子跃了出去。

    白薇只听卢克描述过一次地牢的位置,但她很快地找到了入口。地牢大门紧闭,内里有灯火从门缝中映出,卢克说得不错,地牢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有人把守。

    她轻悄悄地跃上地牢的一扇通风窗,从窗子的铁杆间隔挤了进去,顺利潜入了地牢。她并不知道莱昂关押的具体位置,只能顺着走廊一间一间牢房地查看。

    地牢里光线昏暗,隔着十步才有一根火把别在墙壁的铁环里。白薇一路找到了地牢尽头也没有发现莱昂的踪迹。

    怎么回事?她不免狐疑,难道她粗心找漏了?

    她正要转身重新把牢房挨个找一遍,突然发现足下有些古怪。她俯低了身子,贴着地面匍匐前行。终于,她在某块木板下找到了答案。

    有光从木板的缝隙漏了出来。

    地牢之下还有地牢。

    那么入口在哪里?

    白薇转了一圈,在房间的角落里找到了一个生锈的铜环。她化为人形,一把拉开了那个铜环。果不其然,原本平整的地板霍地裂开了一个方形的口子。

    她又变成小猫儿,从洞口跳了下去。

    这个地牢有些深,白薇落地时滚了几滚,这才站了起来。

    眼前是石头铸成的空间,四面没有窗,空气沉闷且污浊,房间两旁的架子上放满了铁制的刑具,尖锐的头部上布满了斑驳的深色花纹。

    白薇一眼就认出来,那些深色的花纹是经年沉积的血。

    这是一间刑房。

    白薇不敢久留,转身就要往走廊奔去,可是还没迈开步子,便听身后一阵悉悉索索。她登时汗毛倒竖,抬头的刹那与一张脸对个正着。

    她竟没有发现刑房的角落里有一个绞架,而架子上绑着一个男人。

    那人骨瘦嶙峋,几乎与架子融为一体。脏得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头发结成了绺,垂挂在满是伤痕的脸上。

    “水……”

    白薇僵在原地。

    “水……水……”

    她现在是一只猫,但凡那人脑子清醒一些也不会对着一只小猫求助。

    恰在这时,架子上的男人抬起了头,准确地转向了白薇所在的方向。白薇一惊,发现那人的眼窝处竟然没有眼珠。

    “水……”

    他又一次对着白薇开口。他分明已失去了眼睛,可望向白薇时竟让她生出一股如芒在背的压迫感。

    白薇踌躇了片刻,迅速左右环视一圈,这才恢复了人形。她走到刑具架边,那里有一缸水,应该是用来清洗刑具的。缸里的水看上去不太干净,但好歹这是地牢里唯一的水源了。

    她用水缸里漂浮着的木瓢盛了一瓢水,走到绞架边,将木瓢送到了男人嘴边。

    男人也不讲究,就着木瓢啜了两口,接着大口大口地把瓢里的水咽了下去。由于喝得太急,水顺着他的唇角往下淌,沾湿了他身上布满泥泞和血痕的衬衣。

    他身上无一块好皮,脸上也烙着铁印,这让人无法辨别他的样貌,唯一能分辨的大概就是他眼角下方的一块胎记了,那青灰色的胎记看上去像极了一块时钟。

    很快水瓢就见了底。

    白薇连忙收回了打量的目光。她后退两步,将木瓢放回水缸,变成小猫奔出了刑房。绞架上的男人明明什么也看不见,却依旧面ῳ*Ɩ 朝着她离开的方向,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一次,白薇很顺利地找到了莱昂。

    三天牢狱生活让莱昂邋遢了不少,他还穿着那身灰色的西装,不过面料上沾满了尘土和泥灰,内里的粉色衬衫被扯掉了几颗扣子,歪歪地敞着领口。

    白薇松了一口气。她害怕莱昂也变成刑房里那无眼男的模样,好在莱昂虽然吃了一些苦头,但显然没太遭罪。

    莱昂正靠着墙壁坐在地上,仰头发着呆。他听见门边的动静,先是一愣,待看到白薇,他的脸色刷地沉了下来。

    “谁让你来这里?”莱昂一把将白薇从地上抓了起来。

    小白猫在大掌里挣扎了片刻便放弃了,任这个男人笨手笨脚地拍掉她身上沾到的泥灰。

    莱昂把西装外套脱下来铺在地上,把小猫儿放在了外套上。

    “你还好吗?”白薇趴坐在西装外套上。

    莱昂双手交叉,哼了一声,笑道:“这里免费吃免费住,好得很。”

    “你好好想想,他们为什么咬定你就是杀死贝丝的凶手。”时间宝贵,白薇单刀直入。

    莱昂愣了一愣,答非所问:“我以为来的会是布莱恩,打晕了也要把我扛出去。”

    白薇叹气:“那么他能得逞吗?”

    不能。两人心照不宣。

    “你知不知道,他们认定你就是凶手的依据是什么?”白薇又问。

    莱昂想了半天,摇头:“不知道。”

    问题有些棘手。白薇皱眉:“贝丝的死亡时间在上周三晚上八点到凌晨,那个时候你在哪里?有没有人可以给你作证?”

    “上周三我一个人去了郊外打猎,晚上就歇在山里。”言下之意是无人可作证。

    白薇一滞:“你就是这么回答警官的?”

    “是啊,有什么问题?”莱昂挑眉。

    白薇不禁沉默。这个季节,郊外的雪还未化尽,根本不是打猎的好时候,况且大冷的天夜宿山林,莫不是想被冻死?

    莱昂给出的答复实在敷衍,审讯的警官一听便会判断他在撒谎。

    “上周三你真的去了郊区打猎?”

    这一次,莱昂没有回答。

    白薇心里一咯噔。莱昂真的是在撒谎!他不愿透露那天的行踪,于是敷衍地塞了一个谎言给警署,平白增添了嫌疑。

    “现在不是耍脾气的时候。”白薇无奈,“如果有人能给你做不在场证明,请告诉我。”

    莱昂摇头:“没有。”

    白薇语塞。

    “我很抱歉。”莱昂垂着眼帘看向白薇。

    白薇需要的不是莱昂的道歉,而是他的配合。

    “莱昂。”白薇看着他,“如果最后我没能把你的罪名摘掉,你能跟着布莱恩离开么?和黄金谷马戏团一起离开多伦。”

    莱昂沉着脸没说话。

    小白猫凑了过来,蹭了蹭他的手心:“请你务必保重。”

    “这也是我的私心。”她说,“我在这片大陆已经没有亲人了。”

    这份沉甸甸的信赖让莱昂胸腔一烫。

    “我知道。”他用力揉了揉小猫的脑袋。

    ***

    深夜的摄岚街警署静悄悄的,忽然一阵急促的电话铃敲碎了此间寂静。

    三楼的某个房间内,一只左手从堆满报纸的沙发里伸了出来,摸索着找到电话,接了起来。

    “喂?”声音嘶哑粗粝。

    “霍尔警官么,这里是地牢。”

    “是我,你说。”那粗哑的声音道。

    “今夜守值汇报,没有发现可疑的人出入地牢。”

    没有可疑的人么?霍尔握着话筒,从报纸堆里坐了起来。

    但也许今夜出入地牢的根本就不是人呢?

    他一言不发地望着被夜风卷起的窗帘。白色的帘子被风荡起了层层波纹,就像一位穿着白色纱裙的少女,趁夜色跃窗而入,尔后消匿无踪。

    第064章 05

    Chapter05. 旅客

    红方A,

    斩骨刀,

    1673,

    杀手。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1673?”布莱恩皱着眉头看向白薇写在纸上的这几行字, “那是上个世纪, 那个时候我还没来到黄金谷马戏团。”

    安格鲁翻了个白眼:“那个时候,别说你没来马戏团了, 我还是根没有意识的缝衣针, 蓓姬还待在不知哪个人的眼窝子里,希德也是个杵在地里一动不动的雕塑。”

    白薇愣了一愣:“这样吗?”

    “那当然。”安格鲁说,“1673年大概是第三次魔法大爆发前后吧。”

    “魔法大爆发?”白薇好像听过这个说法,可是她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听到的了。

    “你不知道吗?”安格鲁目露惊讶, “这片大陆经历了三次魔法大爆发。第一次魔法大爆发在公元前134年,魔法元素流窜在大陆的每一个角落,促成了一些种族的觉醒。冰原狼、黄金狮、血族大概就是在这一时期出现的。”

    “后来过了相当漫长的时间, 大约十四世纪时出现了第二次魔法大爆发, 这一次许多蛰伏在土地上的植物觉醒了, 老霍普所在的鞭尾树一族就是在这时候有了自己的意识。”

    “第三次魔法大爆发则在十七世纪末,许多包括我、蓓姬、希德在内的静物获得了生命。”

    白薇认真地听, 她以人类的身份生活了十八年, 从未听过这些往事。

    安格鲁唏嘘道:“1673年……也不知多伦建城了没有。”

    白薇问:“1673年的时候, 莱昂在做什么?”

    其余几人面面相觑。

    布莱恩犹豫道:“那个时候, 大概他刚刚成为黄金谷马戏团的新一任主人?”

    白薇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负责这个案子的警官会在莱昂的照片旁写下1673这个数字?1673年, 那位霍尔警官根本还未出生, 况且那样久远的年份和眼下这个案子有什么关系?

    难道1673代表的不是年份?

    “莱昂用刀么?”白薇盯着纸片上的“斩骨刀”三个字。

    布莱恩想了想, 答:“我只见过他用鞭子, 驯兽鞭。”

    “红方A呢?”白薇又问,“跟莱昂有什么联系?”

    “莱昂不打牌。”安格鲁摊手。

    “他早年当过杀手吗?”

    “红粉杀手算不算?”

    白薇吐出一口气, 烦躁地捋了捋头发。

    令她头疼的不止是霍尔警官写下的这四个词,还有莱昂的隐瞒。他为什么要隐瞒贝丝死亡那天自己的行踪?

    “我要出一趟门。”白薇说。

    布莱恩皱眉:“我和你一起。”

    “不用。”白薇摇头,“这次我必须一个人。”

    ***

    又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一列火车正穿行在多伦城郊外的原野。这列火车来自北奥尔滨城,终点是多伦城内的国王十字火车站。

    包厢靠窗的座位上,一位年轻的女郎低头看着报纸。她穿着鹅黄色的呢绒套裙,乌黑的短发掖在耳后,用珍珠发卡别住,发梢微翘,衬得整张脸窄而小巧。

    火车在考文特站短暂停留了几分钟。

    又有一拨新的乘客拎着大包小包涌进了走道,一位穿着深灰色厚大衣的男人坐在了女郎对面空出的位置上。

    男人坐定,扫了一眼对面座位上的女子:“北方来的?”

    白薇将视线从报纸上移开,落在了对面的男人身上。他约莫三十五岁上下,方脸,下巴窄长,浅褐色的眼睛狭长而有神。他穿着深灰色的大衣,料子不错,只是大约穿得久了,边角磨损了些,他的右手腕上戴着一块有格调的孔雀蓝石英表,但搭在膝盖上的双手沟壑纵横、骨节粗大,看上去不像养尊处优的样子。

    白薇在终点站的前两站搭上了这趟火车。这一路并不长,但她已遭遇了各式各样的搭讪,眼前的这一个算不上出格。

    她看着对面的男人,笑了笑,不答反问:“左撇子?”

    男人一愣,也笑了:“北方的姑娘都这样敏锐么?”

    白薇笑容不变,这个人没有被她的反问带跑偏。

    男人伸出右手:“霍尔,幸会。”

    白薇望着对方悬停在虚空中的手,只得伸出右手与之短暂地握了握:“薇。”

    “一个人?”霍尔问。

    白薇点头。

    “多伦最近不太平,尤其在国王十字街的地界。”霍尔抱着胳膊,掀起眼皮看向白薇。

    “我听说国王十字街附近出现了一具女尸。”白薇淡道,“可是报纸说了,凶手已经被警署抓住了,那么我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男人接着却问:“我是不是在什么地方见过你?”

    这搭讪委实不太高明。

    白薇挑眉:“在哪儿?”

    霍尔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没再说话。

    火车减了速,哐当哐当地开进了终点站。

    国王十字火车站到了。

    车厢内的旅客纷纷往火车门涌去,大包小包的行李将窄窄的过道挤得满满当当。

    白薇提起放在身边的行李,挎上女式的小方包,准备随着人流下车。

    对面的霍尔紧跟着她站了起来,亦步亦趋地跟着人流往前挪动。

    白薇下了火车,来到站台,身后已没有了霍尔的踪迹。她并不在意,只当是旅途中碰见的再普通不过的一位过客。

    站台上人来人往,白薇孤身一人陷在人潮里,就像一支孤立无援的小雏菊。

    半个月前初到多伦的贝丝正是如此。

    白薇随人流到了出站口,在国王十字街前停住了脚步。她尝试着将自己放在贝丝的位置上,初到陌生城市的年轻女子,在出站后会做些什么?

    首先,她该找一个下榻处。

    白薇左右看了看,一时拿不定主意,于是就这么杵在了国王十字街边。

    就在这时,迎面走来一人狠狠撞了白薇一下。她一愣,很快发现挎包被偷,下意识就要擒住那不知好歹的小偷。好在理智快了一步,压住了她的动作。

    如果贝丝遇到了这样的情况,一定不会像她一样追上小偷把包找回来,而是——

    “小偷!有小偷!”白薇焦急地四处张望,眼里沁出泪花来。

    但是四周的行人只放慢了脚步,转头同情地看她一眼,并没有人挺身而出为她追回被扒走的挎包。

    白薇面上无措又焦灼,心里却异常冷静。

    这里鱼龙混杂,独身女子初到异乡,一出火车站大概早已被有心人盯上了。

    贝丝的行李箱被丢弃在离尸体不远的垃圾场,但是现场没有发现她的女式挎包。有没有可能,那个女式挎包其实是被扒走的?

    白薇立在街边思考的样子,落在不知情的人眼里就显得越发柔弱无助。

    而白薇不知道的是,在她目之不及的地方,有个穿着驼色西装的英俊绅士正悄悄地注视着她。

    年轻的男人一遍一遍地摩挲着手腕上的袖扣,眼角的余光一刻也未离开那位黑发黑眼的年轻小姐。但他不敢轻举妄动,因为他发现还有一个男人在暗处盯着那位小姐。那男人身材高大,整个人裹在深灰色的大衣里,像一只蛰伏的警犬。

    真是太遗憾了,这样完美的一个猎物,却有人和他抢。

    可是如果就这样放弃,实在是不甘心呐。

    忽然,那个黑发姑娘动了。她提着行李箱,沿着街道往下走。

    眼看她停在了街尾的一家咖啡店前,绅士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是他的,总也跑不掉。

    白薇站在咖啡店前,四面望了望。国王十字街施工已久,另一侧的街道不通路,只有这一侧能通车马,而这一侧只有这一家咖啡店看上去能歇歇脚。此刻的白薇不仅有些累,还有些渴。当初一路颠簸的贝丝应该更疲倦,更想找个地方喝口水吧。

    这样想着,白薇就要推开咖啡店的玻璃门。

    谁知前方走来一人也停在了咖啡店门前,且惊喜地喊出了白薇的名字。

    “薇?!竟然在这里碰见你!自从上次圣诞节后,怎么都不见你来松胡广场啦?”

    白薇惊讶地转头,便见塞翁一身工装,背着大包小包笑呵呵地在她面前。

    “塞翁?”白薇扬起嘴角,她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松胡广场的木偶师。

    “你要进去喝咖啡吗?”塞翁翘起拇指点了点咖啡店,“这是我开的,我请你呀。”

    白薇意外:“你还开了一家咖啡店?”

    塞翁推开玻璃门,让白薇先进:“我在松胡广场表演木偶戏攒了一些钱,于是早两年把这个店盘下来,大部分时候是我弟弟在经营,我不忙的时候也来店里帮忙。”

    “你想喝些什么?”塞翁把大包小包放在柜台后,“尝尝我的手艺,除了做木偶,我做咖啡也是一把好手嘞!”

    白薇找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来。计划已经被塞翁的意外出现打断,她索性放松下来,打量着这间咖啡店。

    店里的布置很温馨,吧台上挂着贝壳形状的风铃,此刻正随风叮叮作响。吧台边还摆着一排书架,架子上放着各式各样有趣的小玩意儿。

    白薇一眼就认出了架子上的木偶。

    “这不就是你在松胡广场上表演的那两个小木偶吗?”她笑着指给塞翁看,“连名字都一样。”

    安琪和芬,正是《五个小木偶找妈妈》里的角色,遗憾的是在塞翁表演的木偶剧里,安琪和芬没能活着走出冰原。

    塞翁套上了围裙,正在吧台前忙活,闻言道:“架子上的这两个木偶不是我做的,是我弟弟雕的,手艺不赖吧?”

    “看不出来,你们兄弟俩都是木偶师。”

    塞翁停顿了片刻,说:“那倒也……”

    这时,有人推开了玻璃门。

    塞翁止住了话头。

    白薇转过头,望向咖啡店的门口的男人。塞翁的这位弟弟和塞翁长得一点儿也不像,他身材适中,比塞翁矮了一个头,五官看上去淡淡的,却温和、舒适,令人不禁心生好感。

    男人走进咖啡店,环视一周,目光落在了白薇身上。

    他弯了弯眉眼,笑着向白薇打了个招呼:“你好,我是芬。”

    第065章 06

    Chapter06. 珍珠

    热腾腾的咖啡端了上来, 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

    “请慢用。”塞翁笑眯眯地说。

    白薇啜了一口咖啡,露出赞许的神色:“手艺不错。”

    塞翁拉开白薇对面的椅子,单手搭着椅背, 坐了下来:“薇小姐这是刚刚旅游归来?”他看了看白薇放在椅子腿边的手提行李箱。

    “啊, 出了一趟门。”

    “真羡慕你,我可没机会到外面的世界看看。”

    咣当——

    玻璃摔碎的声音从吧台传来。

    白薇和塞翁皆一愣, 转头看向吧台。

    芬站在吧台后, 面容平静地看着窗边的两人。年轻的绅士换下了西装,套上了围裙,就像每一个咖啡馆里随处可见的应侍生。

    “不小心摔碎了一个杯子,抱歉。”他说。

    塞翁的神色凝滞了一秒, 说:“你小心一些。”

    “我会注意。”芬淡淡地回答。

    白薇的目光在兄弟俩间逡巡了片刻,接着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你们店里的生意应该不错吧?国王十字街上只这一家可以歇歇脚,喝一杯咖啡。”话是这样说, 但从白薇进店到现在, 店里始终只有她这一位客人, 意外地有些冷清。

    塞翁回神:“这你得问芬,这家店大部分时候都是芬在打理, 他没向我抱怨生意不好, 所以我想这里的生意应该还不赖?”

    白薇莞尔, 转头的刹那无意间撞上了芬的目光。他安静地站在吧台后, 一边擦着杯子, 一边盯着她不知看了多久。

    窥视被撞破, 年轻人腼腆地笑了笑, 垂下了目光。

    并不令人反感。

    “我前些日子在松胡广场扫雪的大部队里赚了些外快。”塞翁说, “听里头的人说今年开春,松胡广场的雪很干净, 他们没有像往年一样在雪堆里发现孩子的尸骨。”

    “也不知道那些被遗弃在松胡广场的孩子是不是都被拉诺萝拉带回了家。”塞翁笑着看向白薇,“我记得那时候你也捡了一个孩子,就在我的木偶戏帐篷前。”

    白薇将目光从吧台收了回来:“是有这么回事。”

    “后来那个孩子怎么样了?”

    “他啊,”白薇摩挲着温热的杯腹,“他的妈妈来接他回家了。”

    塞翁惊讶地挑了挑眉:“真幸运。”

    白薇笑了笑,没有说话。

    “不过我可就没有那么幸运了。”塞翁叹了一口气,“直到摩罗夫人离开多伦,我也没能听上一场《蝴蝶夫人》。”

    然而惆怅不过两秒,他又兴致勃勃地凑近白薇,压低嗓子道:“你听说了么,冯特大公和他的夫人都死了,死状相当可怖……”

    塞翁很健谈,不知不觉和白薇一直聊到了日渐西斜。

    “哎呀,这么晚了。”塞翁看了看窗外的夕阳,伸了个懒腰,“薇,能遇见你可真是太开心了。”

    白薇不得不承认,与塞翁聊天确实是件愉悦的事。交谈中,她状似无意地提起了发生在国王十字街的那桩惨案,但塞翁对这个案子的了解似乎仅止于报纸上的只言片语。她又转头问了问芬,他的回答也一样。

    “我该走了。”白薇站了起来,“谢谢你的款待。”

    塞翁也站起身,笑呵呵地说:“欢迎常来。”

    “请问盥洗室在哪里?”白薇问。

    塞翁指了指后院的方向:“出门左拐,走廊的尽头就是。”

    白薇道了谢,按着塞翁指的方向走去。

    咖啡店后头有一个小后院,院子里有一个小花圃,光秃秃的土地上冒了几棵小草的新苗。白薇沿着走廊往左侧走,很快找到了盥洗室。

    这里的盥洗室很小,和私人家用的盥洗室一般无二,白薇想起塞翁说过,他和弟弟就住在咖啡店楼上。白薇对着镜子整理了仪容,正准备推开门走出去,冷不丁有什么东西打到了她的太阳穴。

    那东西从白薇的头上弹开,骨碌碌地滚了一圈,最后滚到了她的脚边。

    白薇蹲下身,将那个东西捡了起来。

    那是一颗珍珠,约莫半个小拇指盖大小,在白薇指尖闪着润泽的光。

    这里为什么会有珍珠?

    白薇顺着珍珠飞来的方向看去,目光落在了盥洗室内唯一的窗子上。

    珍珠是从窗外打进来的。

    白薇走到窗子下,踮起脚向窗外望去。窗外还有一个院子。露天的院子里摆满了奇形怪状的雕塑。离白薇最近的是一个半人高的猫脸蛇身像,蛇身盘了起来,一张圆圆的猫脸顶替了原本蛇头的位置,缩颈垂头,耷眉闭眼。

    院子里一个人也没有,无从得知到底是谁恶作剧将珍珠打进了盥洗室。

    白薇想了想,将手中的珍珠往院子里抛去。

    小小一颗珠子,很快滚没了影。

    院子里静悄悄的,只能听见穿堂风正呜呜作响。

    就在白薇准备放弃时,有什么东西再次打了过来,正中她的眉心。

    她低头一看,又是那颗珍珠。

    傍晚的天色已有些暗了,暗沉沉的天光给满院子的雕塑打下了明灭不定的阴影,满院子的飞鸟走兽似乎在某一瞬间有了生命。

    白薇攥着珍珠,脊背下意识紧绷。

    这个地方有些不太对劲。

    一片乌云飘过,挡住了夕阳的最后一丝光。

    正在这时,满院子的雕塑突然齐齐睁开了眼睛,直勾勾地瞪向窗子后的白薇。

    白薇吓得倒退两步,这一退,冷不丁撞上了一个人的胸膛。

    她猛一回头,看到了塞翁。

    塞翁一脸无辜地站在她身后:“我看你进去了很久,有些担心,所以进来看看。”

    “你还好吗?”塞翁垂下头,看见了白薇煞白的脸色,“怎么了?”

    白薇迅速收拾好情绪:“噢,没事,我刚刚把发卡弄掉了,找了好半天才找到。”

    塞翁松了一口气:“找到了就好。”

    “抱歉,让你担心了。”白薇说。

    “没事没事。”塞翁挠挠头,“是我招待不周。”

    临出盥洗室前,白薇回头看了一眼窗外。院子里的雕塑全都阖上了眼,仿佛刚刚那一刹只不过是她产生了幻觉。

    然而掌心里的珍珠却告诉白薇,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两人回到了咖啡店的厅堂里。芬依然站在吧台后,慢条斯理地擦着杯具。他只抬眸看了两人一眼,便又低下头去擦着他那似乎永远也擦不干净的杯子。

    塞翁将白薇送到了店门口:“有人来接你吗?”

    白薇还未回答,就听塞翁又道:“我送你吧?”

    塞翁话一出口,便觉唐突:“啊,不是,我……”

    白薇笑着看了他一眼:“谢谢你的好意,不过这时候你不是该准备去松胡广场了么?”木偶戏该开场了。

    塞翁拍了拍脑袋:“你瞧我,把这事儿都忘了。”

    白薇提着行李箱,冲塞翁挥了挥手,便沿着街道往前走。

    她走了好一段距离,回头见塞翁还站在咖啡店门口。这架势,仿佛要目送她走出国王十字街。

    街边的路灯渐次亮了起来,白薇走出国王十字街,拐上了回查令街的必经之路。

    她脚步松快地往前走着。大约走了一段距离,她折进了一条小巷。

    甫一走入小巷的无人区,她就扔下行李箱,化身白猫嗖地蹿上了一侧的墙壁。

    猫儿在墙头的暗格处站定,整个身子隐在黑暗中。

    不一会儿,从她来时的方向走来了一个男人。

    那人身材高大,穿着深灰色的大衣,沉着步子走到了行李箱面前。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接着掏出一根烟,左手揿开打火机,不紧不慢地将烟点开。他吐出了两个烟圈后,提起白薇的行李箱,转身走出了小巷。

    白薇躲在黑暗中,将这一幕尽数收入眼底。

    这个男人自下火车起便跟着她,哪怕她刻意在咖啡店里逗留了那么长一段时间,他依然没有放弃。

    她原以为是那位隐在暗处的杀手,但慢慢地,她打消了这个念头。

    这个人于追踪一道训练有素,与其说是杀手,反倒更像是探员。

    惯用左手,自称霍尔,游荡在国王十字火车站和国王十字街——

    除了摄岚街的那位霍尔警官,还能是谁?

    白薇心念急转,有一个想法呼之欲出。

    ***

    国王十字街唯一的咖啡店早早地打了烊,但依然有灯光从店堂的窗帘缝里透了出来。

    “她是你的朋友?”芬看着正在准备道具的塞翁,“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朋友?”

    塞翁拉上帆布包的拉链,头也不抬地回道:“我为什么不能有朋友?”

    芬走到塞翁身侧,双手攀上他的肩膀:“可以啊,我没说你不能有朋友。”

    “但是什么样的朋友会让你这么紧张呢?你好像很害怕一个错眼没看住,她就要被我吃掉了。”

    塞翁身体一僵:“你不要胡说。”

    “哪句是胡说呢?”芬轻轻地笑了,“是她让你紧张,还是我会把她吃掉?”

    “芬,别闹了。”

    芬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你觉得我在胡闹么?”

    “我要走了。”塞翁冷硬道,说着就要背起帆布包。

    “你要去哪里?”芬的脸色沉了下来,“你不要我了么?”

    塞翁无奈:“我要去……”

    松胡广场这几个字还未说出口,便有温热的唇堵住了塞翁的嘴。

    “芬,你……”

    晕黄的灯光将芬的轮廓映照得分外柔和,他光裸的脖子上,喉结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凝脂般的脸颊透出淡淡的红晕,攀着塞翁的手薄如青葱。

    “我说过很多次了,不要叫我芬,我是安琪。”

    第066章 07

    Chapter07. 项链

    白薇确定身后再没有尾巴, 这才往查令街的方向走去。

    以往这个时候,该是查令街58号最忙碌的时候,夜幕降临, 马戏开场, 松胡广场里最叫座的就是黄金股马戏团的表演。可如今,查令街58号大门紧闭, 行人皆绕道而走, 仿佛这一处宅子里关着穷凶极恶的魔鬼。

    曾经的金花漫天、鼓乐齐鸣仿佛只是一个传说,而这一切只不过发生在短短几天内。

    查令街58号的外墙上,不知被哪个混蛋刷上了红漆,上头写着:滚去地狱吧。

    就在上个礼拜, 这面墙上还写满了对马戏团的赞美以及对黄金狮表演的期待。

    白薇在那行红字下站了一会,有些明白希德说过的那番话了。

    觉醒的各个族裔从未尝试过与人类讲道理,不是因为他们不屑, 而是因为道理是讲不通的。

    人类的愤怒来得很容易。一张报纸、两句流言, 足以挑起人类的情绪。他们总愿意相信浮于表面的东西, 而不愿去探求背后的真相,或者说, 真相对他们而言并不重要。

    人类尚且无法和人类讲通道理, 又怎么能指望这些耿直讷言的族裔来说服人类呢?

    白薇推开大门。前院静悄悄的, 不见往日的嬉戏打闹。

    科恩从门廊里探出脑袋:“薇, 回来啦。”

    白薇揉了揉少年的脑袋, 问了今日马戏团的情状。布莱恩还没有回来, 这头冰原狼觅着莱昂的气息去寻找案发当日莱昂的真正行踪。莱昂不愿意说, 但他们却不能放弃这一条线。

    偌大的院子里, 只有希德孤零零地立在干涸的喷泉中央,摆弄着他的宝贝骰子。

    “薇, 过来下一注?”希德笑嘻嘻地冲白薇喊道。

    白薇走过去,坐在雕塑的脚跟边:“我想现在我能回答你之前问我的那个问题了。”

    “什么问题?”希德早就不记得自己问过什么了。

    “不是莱昂做的。”白薇说。

    希德挑了挑眉:“哦?”

    白薇继续说:“给莱昂定罪的那位警官也是这么想的。”

    既然凶手已落网,那位霍尔警官为什么还要游荡在国王十字街?

    除非地牢里关着的根本就不是杀死贝丝的凶手,而接下来很可能会有新的年轻女性遇害。

    希德一时愣住:“他明知道不是莱昂做的,却把莱昂送进了地牢?”

    白薇蹙眉。这也是她想不明白的地方,为什么要把罪名安在莱昂头上?

    为什么是莱昂?

    白薇曾经问过老霍普,莱昂过去在人类社会中是否有过前科。

    老霍普确定地给出答案:莱昂的履历很清白。

    莱昂在十五世纪中叶从深山来到人类聚落,为法力沙一世效命,十六世纪参加五军东征,经历宗教革命,十七世纪末成为了黄金谷马戏团的主人,一直带领马戏团走到了现在。无论在哪一个时期,莱昂都没有做过伤害人类的事。

    可是他们却选择了莱昂做那个替罪羊。

    “希德,我有一个问题要问你。”白薇想起一事,“关于你们雕塑一族。”

    白薇把傍晚在咖啡馆盥洗室里的见闻简要地说了一遍。

    希德摸着下巴:“其实雕塑没有‘族’这一说,我就没见过几个产生自我意识的雕塑。你说的那些雕塑,我不认为它们觉醒了。魔法的覆盖是有限的,没办法让同一片区域的那么多雕塑同时觉醒。”

    白薇沉默,那么是谁向她投来了珍珠,雕塑群又怎么会突然睁开了眼?

    希德显然也没能给出更好的解释:“也许你看到的是幻象呢?”

    就像蝴蝶夫人用歌声和蝶粉编织的幻境。

    “薇,你这几天辛苦了。”希德拍了拍白薇的肩膀,关切道,“好好睡一觉吧。”

    白薇回到塔楼,鸟居那一侧的卧室黑漆漆的,看样子诺兰还没有回来。

    不止诺兰没有回来,鸟居的大厅里,黑莓的巢也空落落的,连平时总待在房子里的车夫也不见了踪影。

    他们都去哪儿了?

    白薇独自泡了个澡,换上干净的睡袍,倚着诺兰平时坐着的那把温莎椅。她把那颗珍珠拿了出来,前前后后看了好几遍。

    这就是一颗普普通通的珍珠。

    白薇凝神看了半晌,忽然想到了什么。

    她从书架上取下了贝丝照片的副本。抵达多伦那天,贝丝穿着一件呢绒套裙,裙子的胸口缝了一朵五瓣花,每一个花瓣都是一颗小珍珠。而照片里,呢绒裙沾满血污,胸口的珍珠五瓣花只剩了四瓣,第五瓣珍珠的位置只留下一个光秃秃的花托。

    白薇将手中的珍珠与照片上的珍珠花摆在一起,那颗珍珠无论在形状、大小还是色泽上,都与照片上的四颗珍珠一般无二。

    这个发现令白薇脑袋一轰。贝丝生前去过国王十字街的那家咖啡店,不仅如此,她还在那家咖啡店弄丢了这颗珍珠。

    当时发生了什么,才使得牢牢粘在花托上的珍珠滚落在后院的泥地上?

    然而根据塞翁和芬的回答,他们没有见过贝丝。

    珍珠不会说谎,那么只可能是这对兄弟撒了谎。

    白薇不禁指尖发凉。

    她伸手拿过书桌上的本子,凭着记忆将国王十字街的地图画了出来,接着标注了咖啡店和垃圾场的位置。ῳ*Ɩ

    蘸了墨水的鹅毛笔在本子上游走,很快便将位置图直观地展现了出来。

    贝丝的尸体是在国王十字街的垃圾场被发现的,而这个垃圾场正贴着咖啡店那个放满雕塑的后院。

    鹅毛笔停顿在本子的页面上,笔尖的墨水慢慢地泅成了一个墨点。凝神思考中的白薇没有注意到,那个墨点正悄然被纸页吸收殆尽。

    突然,天花板上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

    白薇的思路被打断。她抬头向天花板望去,楼上有人?是诺兰吗?

    “诺兰?”白薇走出卧室,倚着栏杆往楼上喊了一声。

    没有人回答。

    是车夫吗?白薇想,车夫不会说话所以没办法回答。

    她这样想着,于是顺着楼梯走上了三楼。

    三楼长长的走道里只有一扇门。白薇蓦地想起,初来鸟居时,黑莓曾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可去到三楼四楼。后来她与诺兰在一起,诺兰倒没有提过这个限制,于是她也没有放在心上。

    白薇犹豫了片刻,还是走到了那扇门前。

    她还没来得及拧开门把,面前的门自动开了。

    门内的世界令白薇瞪大了双眼。

    鸟居的三楼和四楼竟然是打通了的,无数大大小小的齿轮在房间内旋转,它们由最精密的起承轴连接着,组成了一个巨大的机械网。白薇从未想过鸟居里竟然藏着这样一个钢铁巨兽。

    齿轮之间穿插着无数曲曲折折的玻璃管,每一个管道里流淌着不同颜色的液体,这些不同的液体在齿轮的推动下往不同的方向而去,接着汇集在房间尽头那一排排玻璃试管中,冷凝、提炼,再输送到不同的容器。

    白薇全然忘了上楼的初衷,她惊叹地走进了房间,仰头望着这些一丝不苟地运作着的机器。

    房间的一角有一张长长的案桌,上面堆满了白薇看不懂的图纸。

    白薇在这个大得不像话的房间里穿行,就像漫步在机械迷宫中。诺兰的机械迷宫一如他本人,精密简洁,无一丝赘余,每一处细节都透着冷静的美感。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白薇快要迷失方向时,机械迷宫的主人找来了。

    “薇,”诺兰从另一侧的齿轮下走了过来,看着白薇的目光有些无奈,“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让我好找。”

    他显然刚从外头回来,风尘仆仆,外套还来不及脱就找来了这里。

    白薇呆呆地转头看他:“这些都是你做的?”

    诺兰点了点头:“是。”

    “你要拿这些做什么呢?”白薇惊讶极了。

    诺兰却笑了:“薇,人总要有些爱好。”

    “这些是我爱好。”

    这个回答是白薇怎么也没想到的。

    诺兰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很奇怪吗?有人喜欢画画,有人喜欢弹琴,有人喜欢赛马,有人喜欢对弈,我恰巧喜欢用不同的物质创造出新的东西。”

    他拉着白薇走到一跟曲折的玻璃管前:“本来不想这么早告诉你的。”

    “你看这跟管子,流淌在里头的是紫金石的溶液,这是制作炼器最好的材料之一,由它制作出来的炼器美观、柔韧、坚固,加之混合一定比例的圩草汁和坞金,成品的延展性会达到一个新的高度。”

    白薇听得不是很明白,但接下来诺兰给她看的东西令她咽下了即将出口的询问。

    那是一条躺在玻璃罩子里的项链。

    金色的链子顶端挂着一个水滴形的坠子。坠子是浅碧色的,清透的宝石质地下有墨绿色的花纹缓缓流动,美得像幽林中的浅溪。

    “失败了许多次才得了这一个像样的,本来想挑个好日子再把成品给你。”诺兰从玻璃罩中取出项链,“但显然,它迫不及待想与你见面了。”

    白薇惊喜极了:“它真漂亮。”

    “不仅漂亮,它还拥有强大的能量。”诺兰站到白薇身后,替她将项链戴了上去,“你可以感受一下。”

    白薇抚着颈间的项链,觉察出了坠子里蓬勃的力量。

    这股力量她很熟悉,她在诺兰身上感受过同样的力量。

    “这里有四分之一的我。”诺兰吻了吻白薇的鬓角,“没有人可以强行从你的脖子上把它取下来。”

    “只是不知道四分之一的我和地藏的骨钉相比,哪个更强大一些。”

    白薇一时动容。原来诺兰一直没有放下对骨钉的恐慌。他担心那个东西会夺走她的生命,所以他才造出了这条容纳了他四分之一能量的项链。

    白薇转过身,伸手环住了诺兰的腰。她垂着头,将脑袋抵在诺兰的胸膛。

    诺兰笑了笑,将女孩拥入怀抱。

    她一句话也没有说,但他听见了她藏在心跳里的情愫。

    “喜欢的话应该笑呀,你这是做什么?”诺兰吻上白薇发红的眼眶,轻声地哄道,“你这样,我该难过了。”

    白薇噗嗤笑出了声。

    忽然,她神色一凝,目光落在了诺兰的胸膛上。

    衬衫的胸口处渐渐透出血色,在一片白色中分外扎眼。

    “你受伤了?!”

    第067章 08

    Chapter08. 伪装

    “小伤。”诺兰不甚在意。

    白薇并不买账:“你在流血, 怎么可能是小伤?”说着就要去掀诺兰的衬衫。

    诺兰按住白薇的手,语气有些弱:“……不要在这里。”

    不要在这里,那么他想在哪里?白薇只当诺兰不想在这里疗伤。

    “我们回房间。”白薇不由分说地拉着诺兰的手往外走。

    两人甫一出门便撞上了走道里的黑莓。

    黑莓扑扇着翅膀来了个急刹车:“薇, 你怎么在这里?!我不是老早就交待过, 不要进三楼的房间吗?里面可都是诺兰的宝贝,碰坏了可就糟糕了!”

    白薇噢了一声, 转头去看诺兰。

    诺兰轻咳一声, 对白薇道:“没有的事,你要是想来,随时可以来。”

    黑莓惊呆了:“诺兰,你原来可不是这么说的!”

    顿了顿, 小鸟儿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个房间我都不让进,为什么薇可以!”

    “没有那么多为什么。”诺兰提起黑莓的后颈,“黑莓, 你该睡觉了。”说罢将黑莓往栏杆外一丢, 直接将它丢进了大厅中悬空的鸟巢。

    虎皮鹦鹉忿忿地从鸟巢里探出脑袋, 一边跺脚一边叫:“诺兰,你没有心!”

    诺兰仿佛没听见, 兀自低头对白薇道:“你别听黑莓胡说八道。”

    白薇目光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没有说话。

    直到回了卧室, 诺兰也没弄清白薇到底是不是不高兴了。她掀开他的衬衫, 一言不发地查看他的伤口。伤口从左胸一直横亘到了右侧肋骨, 边缘的皮肉卷了起来, 血肉模糊。

    白薇心跳不变, 眉目不动, 诺兰听不出端倪,不免惴惴起来。

    他想是不是伤口太可怕, 吓到了白薇。他觉得有必要开口解释一下:伤口虽然看着深,但其实是可以自愈的,只是他回到鸟居着急找她,这才忘了料理伤口。

    然而,当白薇从塔楼取来医药箱,轻柔地帮他上药时,诺兰将满肚子要说的话统统咽了下去。

    从来没有人这样照顾过他。

    很少有人能伤到千面,也无人有胆子照料千面。这样的体验委实新奇。

    诺兰垂着头,看白薇细心地为他一圈一圈裹上绷带。她穿着宽松的浴袍,跪坐在他身侧,她的头发还湿着,凝结在发尾的水珠滴落下来,顺着她敞开的衣领,滑进胸口的阴影中。

    蓦地,诺兰觉得落在身上的那双柔荑有些烫人。

    白薇敏锐地感觉到了诺兰的不适,于是紧张起来:“怎么了,疼吗?”她在瓦多佛庄园时,常常照顾调皮捣蛋的路易。小少年磕破一小块皮都疼得哇哇直叫,诺兰受了这样重的伤,肯定更不好受。

    诺兰微一愣,鬼使神差地皱起了眉头,状似痛苦地轻哼出声:“疼。”

    白薇心疼得要命:“止疼药过一会就起效了,你忍一忍。”她俯下身,轻轻吹了吹诺兰的伤口,好似这样就能把疼痛吹走。

    温热的气息令诺兰的伤口泛起难耐的痒。

    “薇……”他摩挲她的后颈。

    “嗯?”她抬眸看他,眼里是不加掩饰的关切,“你还有哪里不舒服?”

    诺兰顺势躺倒在白薇的颈窝,将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了她的肩膀上。他嗅到了她发间的芬芳,本能驱使他吻了上去,从耳后的肌肤慢慢往下,漫游过她细腻的颈,再如那滴水珠般去往了掩藏在浴袍中的阴影。

    白薇一颤,红着脸低声道:“你受伤了,这样不行。”

    “怎么不行?”他看上去有些委屈。

    “那……你别动。”她的声音小得像落入瓷器中的羽毛。

    下一瞬,诺兰感到怀中人调整了姿势,双臂环着他的脖颈,缓缓地坐了下来。

    诺兰一震,似有一阵电流击中了他的神经末梢。

    浴袍早已散开,微颤的雪色峰峦间坠着他送的项链。幽碧色的光晕从坠子里折射出来,衬得雪峰越发白得耀眼。

    那枚坠子里嵌着他四分之一的神魂。

    她的眼里有他,她的颈项间有他,她的身体无一处未被他占领,而她却这样脉脉地瞅着他,生怕他的伤口崩裂开。

    诺兰觉得自己坏透了。

    “薇……薇……”

    先知书说得没错,他无法不沉沦。

    当夜风将新叶上的露水尽数抖落,白薇脱力般躺倒在诺兰怀中。卧室里的灯不知何时灭了,窗外是如水的月色。

    “为什么受伤?”白薇小心地避开诺兰的伤口。

    “追踪几个黑魔法师的时候,大意了。”诺兰环着白薇的肩膀,摩挲着她的发尾。

    白薇皱起眉头。她只在布莱恩送来的绘本中读到过黑魔法师,据说那是相当难缠的角色。

    “你和黑莓最近都在追踪黑魔法师?”

    诺兰点头:“是的,有些事情得了结一下。”

    “非了结不可吗?”

    “非了结不可。”

    白薇沉默。

    半晌后,她闷闷地开了口:“以后不要再受伤了。”

    诺兰低头吻她的额头:“我会小心。”

    这一夜睡得尤为香甜,当诺兰再次睁眼时,身边已经没有了白薇的身影。

    最近她很忙,时常早出晚归,诺兰知道她是在为莱昂的事情奔波。

    鸟居的晨光透过窗子洒进卧室,诺兰坐起身来。他身上的伤早就自我愈合了,可是他一点也不想把绷带拆下来。他甚至认真地思考了片刻,要不要把愈合的伤口重新扯开。

    诺兰走到书桌前,看到了白薇在先知书上留下的墨迹。她已经习惯把先知书当成了记事本,隔三差五地在上面写字。

    诺兰捧起先知书,看着白薇昨夜画下的国王十字街地图。接着,他的目光落在了另一页的笔记上。

    红方A,

    斩骨刀,

    1673,

    杀手。

    诺兰不由惊讶,白薇竟然知道红方A?

    红方A出没的时代,她还没出生呢。

    诺兰摇了摇头,将先知书放回了桌面。

    ***

    国王十字街的一条小巷里,堆积的纸皮箱和废弃的金属挡住了日光,令巷子里昏暗如夜。

    矮个子青年掀开盖在脸上的报纸,从某个纸箱里坐了起来,伸了个长长的懒腰。

    他还未睁眼,便习惯性地摸了摸身后的战利品。

    突然,他动作一顿。

    昨天扒的钱包怎么不见了?

    青年连忙睁大眼,里里外外地找了一遍。所有的东西都在,就是那个钱包不见了。

    “找什么呢?”有人在他身后问。

    青年霍地倒退爬了几步,警惕地瞪向来人。

    安格鲁抛着手中的小包:“你是不是在找这个?”

    青年龇牙,手往身后摸索,很快摸到了一把匕首。但他还来不及亮出匕首,后颈便传来轻微的刺痛,好像有谁正用钢针抵着他的脖子。

    他惊出一身冷汗,身后竟然还有人?

    “啧。”安格鲁撇了撇嘴,这小崽子还准备亮爪子呐。

    安格鲁懒得再费神,从口袋里掏出了个苹果大小的蓝色水泡,兜头砸向那个青年。

    青年还来不及反应,就被瞬间膨胀数倍的水泡一口吞下。

    安格鲁拍了拍手,召回原本悬空在青年身后的五根钢针,将裹着青年的水泡放入口袋,拎着两个女士包,若无其事地走出了小巷。

    查令街58号。

    众人神色各异地瞪着地板上的女式包。其中一个无疑是白薇昨天背的挎包,马戏团的人一眼就认出这包出自安格鲁之手。另一个是女士用的珍珠小方包,此刻包包上沾满了泥污,惨不忍睹。

    这个珍珠小方包就是贝丝来多伦时身上背的那一个。

    安格鲁瞥了眼桌上的海藻水泡:“这家伙都招了,说是有人花钱雇他去国王十字火车站抢女士的包。他跟踪了这雇主几次,说雇主是咖啡店的主人。”

    海藻水泡晃悠悠地在桌面上弹跳。水泡中的矮个青年站立不稳,像仓鼠一样攀着泡泡的内壁连滚带爬,好不狼狈。他好不容易站稳了一秒,又被安格鲁用手指一戳,再次摔了个嘴啃泥。

    “所以,那间咖啡店真的有问题。”

    安格鲁和希德对视了一眼,后者沉吟道:“如果凶手真的蛰伏在国王十字街的咖啡店,那么把他揪出来倒也不是件难事。”

    白薇明白,不仅要把凶手揪出来,还要把证据送到摄岚街警署,这样才能洗刷莱昂的罪名。

    “那么我们该怎么做?”蓓姬皱着眉头问,“布莱恩还没有回来,那么只能让格斗组的几个兄弟去咯?我看坎昆就行。”

    安格鲁无奈:“你让坎昆去干什么,把那家咖啡店砸了?别忘了我们是要给莱昂老大脱罪,找到证据才是最要紧的,你要是一个不小心把真凶打死了,莱昂可就真成了那什么劳什子杀手了。”

    蓓姬讪讪地闭了嘴。

    众人不约而同看向白薇。

    白薇抱着胳膊,斟酌道:“我想再去一次咖啡店。”

    安格鲁一愣:“他们已经认得你了,你再去岂不是打草惊蛇?”

    白薇:“此前我已经和咖啡店的主人之一打过交道了。”

    安格鲁吓了一跳:“薇,你还和这种人有交集?”

    这种人是哪种人?白薇初遇塞翁时,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将那个和气的木偶师与杀人凶手挂钩,谁又能料到今日种种?

    她心下叹了一口气,眼睛果然是会骗人的。

    白薇知道,自己势必要再次造访那间古怪的咖啡馆。她的心里还盘亘着许多疑团。首先她得弄明白那片雕塑群到底是怎么回事,以及到底是谁,出于什么目的,将贝丝的珍珠送到了她手中。

    她隐隐有种预感,或许失踪的那二十三位外乡女子并没有全部丧命。

    眼下,只有国王十字街的那家咖啡店能给她答案。

    第068章 09

    Chapter09. 越狱

    深夜, 乌云挡住了月亮,树林里一片漆黑。

    林间的泥土小道上静悄悄的,偶尔树丛晃动, 似乎是风, 又好像是什么动物撩动了枝叶。

    布莱恩在夜色下穿行。

    冰原狼与树丛融为一体,飞速地向前疾驰。他一路觅着莱昂的气息, 来到了多伦城的郊外。这一片城郊皆是贵族老爷的领地, 每隔一段距离就能看到城堡与庄园。

    莱昂果然撒了谎,这里与他所说的郊外猎场在两个完全不同的方向。

    过了一会儿,眼前的视野开阔了一些,布莱恩计算着, 再往前一些就要到瓦多佛庄园的地界了。他停下脚步,仔细地分辨残留在泥土、树丛和草间的气息,接着往林荫道分出的另一条小道跃去。

    小道的尽头是一座废弃的教堂。教堂的外壁焦黑一片, 主楼黑魆魆的, 南面的塔楼坍塌了一半, 半截塔楼里长出荒芜的杂草。

    布莱恩知道这个教堂。这座圣玛丽恩教堂曾经是多伦城远近闻名的教堂,可惜在半年前遭遇了一场大火。大火不仅将教堂付之一炬, 还烧死了教堂内的一位老牧师。

    那场意外之后, 这座教堂就空置了下来。

    布莱恩踏进圣玛丽恩教堂的院子后, 莱昂的气息越来越浓。

    看样子, 莱昂在这里逗留了很久。

    教堂内空荡荡的, 布莱恩跟着莱昂留下的气息来到了东面的耳室, 嚯, 这耳室下面还藏着一个地下室。

    布莱恩沿着焦黑的旋转石阶往地下室走去, 这里被火灼烧的痕迹尤为明显,看来当初那场大火就是从地下室烧起来的。

    就在快要行至石阶尽头时, 布莱恩突然顿住了脚步。

    地下室里有人。

    有光从地下室的门内映出,在石阶上投下摇曳的影子。

    在这无人的荒郊,被大火烧毁的教堂地下室内,布莱恩嗅到了新鲜的、充满活力的人类的味道。

    布莱恩行动得越发小心,掌心的肉垫一收,整个狼身跃向了地下室旁的石壁。

    那里堆满了断裂的房梁和木头,墙面被杂物压得裂开了缝。

    布莱恩凑近墙面的裂痕,往地下室内看去。

    橘黄的烛光下,一个穿着黑袍的人盘腿坐在地上。那人正用帕子沾了木盆的水,一丝不苟地擦拭着一柄细长的软剑。

    “路易,这次干得不错。”

    布莱恩眼睛一眯,他竟然没发现这地下室里还有一个人。

    说话的人同样披着黑色的斗篷,只不过他掀了兜帽,露出了画着浓重小丑妆的脑袋。小丑的脸颊上烙着一个时钟图腾,不知道是宗教的符号,还是别的什么标志。

    那个叫“路易”的黑袍人放下了手中的细剑,恭敬地对小丑一低头。

    小丑笑眯眯地看着路易:“如果这次没有你,守钟人有大半要折在千面手里。你是怎么砍伤千面的,说来听听?”

    布莱恩愣了愣。千面?是传说中的那个千面神么?从这片大陆开始孕育生命起,千面神就已经存在,不死不灭,强大而神秘。

    路易垂着头,说:“大概是他轻敌了。”

    布莱恩有些惊讶,路易的声音听起来很年轻,似乎是个少年人。

    “他看到你的脸了么?”

    “没有。”

    沉默片刻,小丑又笑了起来:“千面夺走了你的姐姐,你恨他么?”

    路易答:“现在的我,没有资格谈恨。”

    小丑笑意不减,似乎对他的答案很满意:“你虽然不是天资最好的,但是你的心里有欲望,这会让你比其他人走得更远。”

    “你好好休息吧。”小丑说,“火种燃烧的时候,我会带你去本钟。”

    路易整个人一震:“是。”

    直到小丑离开后好一段时间,路易依旧保持着盘腿垂首的姿势。

    地下室内的烛火晃晃悠悠,将少年的影子拉得细长。

    这里看上去像是路易的栖身处。布莱恩不禁想,莱昂那日来到这里是为了见这个少年么?

    然而布莱恩并不知道答案,他只能把这处地方以及刚刚发生的一切记下来,回头告诉薇,也许她能得出什么有用的线索。

    布莱恩一直等到路易吹灭蜡烛,和衣躺下,这才悄无声息地从杂物中退了出来。他像一抹鬼影,瞬间消失在了石阶上。

    布莱恩没有看到的是,在他离开后的下一秒,路易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

    一只不足巴掌大的蝙蝠飞进地下室,停在了他的手腕上。

    路易坐起身,取下蝙蝠的一只眼睛,丢进了身畔的木盆中。木盆中的水漾起涟漪,很快将门外的景象展现了出来。

    原来刚才在外窥视的是一头冰原狼。

    路易收回水中的眼睛。他的神色并没有放松,他想起了小丑问的那句话。

    他看到你的脸了么?

    路易也不确定,诺兰到底有没有看清他的脸。

    但他很清楚,如果诺兰没有认出他,那么他不可能活着回到这里。

    ***

    白薇在一个飘着小雨的午后再次来到了国王十字街的那家咖啡店。

    咖啡店内依旧没有一个客人。

    塞翁不在,只有芬套着围裙坐在吧台后。白薇推开玻璃门的刹那,从他的眼里读出了几分意外。

    “是你。”芬扬起嘴角,“欢迎。”

    白薇笑着说:“就只有你一个人?塞翁呢?”

    芬站了起来,和气地说:“你想找塞翁吗?”

    白薇摇摇头:“我是来喝咖啡的,这次我会付钱。”

    “塞翁的朋友,不用付账。”芬俏皮地眨了眨眼。

    “这样吗,那我下次还来。”

    “欢迎之至。”

    白薇坐在上次那个靠窗的位子,看着窗外人来人往的街道。不多时,咖啡便送到了她面前,这一次,还多了一叠黑森林蛋糕。

    “赠品。”芬笑眯眯地说。

    白薇露出惊喜的神色:“谢谢。”

    芬送完咖啡后便回了吧台,并没有像塞翁那样与白薇攀谈。这样英俊且腼腆的男人,任哪个女人都不会对他心生防备,谁能想到他就是小偷口中的雇主呢?

    白薇拿起咖啡啜了一口,突然耳朵里响起细微的声音。

    “别喝!这家伙下药了怎么办?”

    是蓓姬的声音。

    白薇安抚似的摸了摸耳垂上的珍珠耳钉,低声道:“放心。”

    在得知白薇要再度造访这家古怪的咖啡店后,安格鲁等人一致拒绝,直言如果她非要去,得再带上一个帮手。

    白薇爽快地答应了这个要求,但她没有带上格斗组的任何一个兄弟,而是带上了蓓姬。蓓姬的本体是眼珠,她让蓓姬化出本体,伪装成她的耳钉。

    蓓姬从未想到自己还能派上这样的用场,二话不说就同意了。

    白薇喝了半杯咖啡,从书架上取了一本小说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

    芬安静地待在吧台后,也不催促,似乎乐见白薇在这里待下去。

    时间不知不觉过去,傍晚很快降临。

    白薇伸了个懒腰,对芬指了指后院:“我去一趟盥洗室。”

    芬点点头,继续忙着他自己的事情。

    白薇熟门熟路地穿过走廊,来到了盥洗室。她走进门,凝神听了片刻,接着拧开了水龙头。

    在哗哗的流水声中,她来到了盥洗室的窗边。

    窗外的小雨淅淅沥沥,奇形怪状的雕塑群沉默地立在土地上。

    蓓姬惊道:“天啊,真有这么邪门的东西。可是薇,它们看上去不像是觉醒的样子。”

    蓓姬和希德得出了同样的结论,那么这些雕塑看来就只是雕塑了。

    此刻,雕塑群们一动不动,与白薇上次看到的一般无二,距离窗子最近的那个猫脸蛇身雕塑也依旧是那副耷眉闭眼的模样。

    “你说它们会睁眼,什么时候才睁啊?”蓓姬有些着急,“这么干等着也不是办法。”

    忽然蓓姬道:“薇,你送我过去。”

    白薇一愣。

    “解下你一侧的耳钉,丢过去。”蓓姬接着说。

    白薇心念急转,这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她迅速解下左边的耳钉,往窗外抛去。

    珍珠耳钉骨碌碌地滚进了雕塑群中,很快便没了影。

    “蓓姬?”白薇试探地唤了一声。

    白薇右侧的耳钉有了声音:“薇,我在。”

    “你还好吗?”白薇急急地问。

    “啊,我现在在一个兔子的雕塑下面,也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兔子的脑袋,女人的上半身,鱼的下半身……”

    “你看到了什么?”白薇又问。

    “没看到什么特别的,不过这里的泥土味道太难闻了,一股……”

    白薇还没来得及听清蓓姬的后半句话,耳边突然响起刺耳的警笛和口哨声。

    院墙外不知为何起了骚乱,嘈杂的声音直传到了后院。

    “怎么回事?”白薇蹙眉,“蓓姬,你先回来。”

    “蓓姬?”

    白薇连叫了几声,右边的耳钉没有半点反应。

    她心里一凉,正要翻窗而出,突然盥洗室门口传来了重重的擂门声。

    “里面的人,请出来!”

    白薇无法,只得关掉水龙头,打开盥洗室的门。

    门外站着两个警探模样的人。

    白薇一愣:“你们是……”

    警探严肃地说:“小姐,请配合我们的工作,跟我们来。”

    白薇走出盥洗室,跟着两位警探回到了咖啡店的前厅。大厅内,有个长官模样的人在向芬问话。长官身边有个警探,竟是一张熟面孔。

    白薇看向卢克的刹那,卢克也认出了她。

    “薇?”卢克惊讶地走了过来,“你怎么会在这里?”

    白薇一头雾水:“这是怎么回事?”

    卢克沉默片刻,说:“国王十字街又发现了新的女性尸体。”

    白薇一惊:“什么时候的事?”

    “尸体是傍晚发现的,”卢克沉痛地说,“霍尔警官发现尸体的时候,她们刚刚咽气。”

    “她们?”白薇揪住了卢克话里的一点。

    “是的,这次连着发现了两具年轻女性的尸体,身份还在排查中。”

    白薇的脑袋嗡嗡作响,她的脑海中有一个模糊的念头若隐若现,但此刻她没能想明白其中的关窍。

    恰在这时,她听见了芬和警官的对话。

    “……啊,傍晚吗?我一整个下午都在店里,那位女士可以给我作证。”

    白薇抬眸,正撞见芬望过来的目光。

    那目光澄澈而无辜,似乎因为听到这个噩耗而微微颤抖。

    白薇脑袋一轰,她竟成了这个男人的不在场证明。

    再没有比这更讽刺的事情了。

    白薇企图让自己的情绪平复下来。没关系,她想,查找真凶是警探该做的事,她要做的只是证明莱昂的清白。眼下新的尸体出现,而莱昂还在地牢,再没有比这更有力的脱罪证据了。

    “薇,”卢克欲言又止,“还有一件事情,我想我得告诉你。”

    “什么?”

    “莱昂越狱了。”

    第069章 10

    Chapter10. 哑谜

    当夜, 死者的身份就得到了核实。

    两名死者皆来自多伦以北的城市,都在抵达多伦当天于国王十字街失去了踪迹。她们的尸体被发现时,一个被砍去了双脚, 一个被割掉了嘴巴和下颌。

    那两位不幸的姑娘正在那份失踪名单上。

    名单上的二十三位姑娘, 目前确认丧命的已有三个。隐藏在黑暗中的杀手终于挥动了屠刀,将他收集的猎物们一个个开膛破肚。

    查令街58号笼罩在一片阴云中。

    “莱昂越狱了?!”安格鲁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 “这个消息可不可靠?”

    白薇沉默不言。消息来自卢克, 理应是靠谱的。

    希德皱起眉头:“可是莱昂没有回来。”

    白薇双手扯着头发,百思不得其解。莱昂没有理由越狱,况且如果他真的越狱,为什么不回黄金谷马戏团?他平日里虽然看着不羁, 但一向有分寸,不会做出这么不理智的事情来。到底是什么让莱昂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眼下除了莱昂越狱这个晴天霹雳,还有一件事堵在白薇胸口。

    蓓姬失去了联系。

    掷向雕塑群的那颗眼珠再没有回音, 而留在白薇手中的这颗也没了反应。

    这比莱昂越狱给白薇的冲击还要大——蓓姬是跟着她才失联的。

    “我去把蓓姬找回来。”白薇沉着脸说。

    安格鲁连忙拦住白薇:“你刚从那里回来, 这么上赶着又去, 不是自投罗网么?”

    “安格鲁说的对,况且蓓姬现在应当无碍。”希德说, “两颗珠子是有联系的。如果一颗眼珠受损, 另一颗一定会受到波及, 现在我们手里的这颗安然无恙, 那么蓓姬一定没事。”

    “既然如此, 为什么这颗眼珠没反应?”白薇问。

    安格鲁和希德对视了一眼, 一时语塞。

    “也许……”一旁的坎昆试探道, “蓓姬在那边睡着了?”

    这话实在没有什么说服力, 白薇的脸色依旧沉得可怕。

    “薇,你别这样。”安格鲁安抚道, “蓓姬没有你想的那么弱,没准你一觉睡醒,她自个儿就回来了。”

    “莱昂老大越狱了,这也没什么。大不了我们一起离开多伦,我听说南部海岸的城市不错,阳光沙滩,礁石大海,比多伦这满是雨雾的鬼地方好多了。”说着说着,安格鲁向往起来,“我早就想去那里了嘞!”

    希德拍了拍白薇的肩膀:“等布莱恩回来,我们就知道莱昂到底在搞什么名堂了。现在你该回塔楼,泡个热水澡,喝杯热茶,然后睡个好觉。”

    “我不累。”白薇摇头,“你们休息吧,我一个人再待一会。”

    庭院里安静了下来。

    白薇屈膝坐在喷泉边,手里攥着那颗眼珠子。希德立在她身后,难得地没有聒噪。

    夜风呼呼的,吹得檐廊上的马蹄灯吱吱作响。院子一隅,年迈的鞭尾树不动声色地调整了枝叶的位置,挡住了吹向白薇的夜风。草地上的蝎子兰蜷起新叶,裹住了白薇裸露的脚踝。一群拇指大小的精灵在黑暗中悄悄跑过ῳ*Ɩ ,经过白薇时恰将树籽凝成的毯子盖上了她的膝盖。

    院子里只她一人,却又不止她一人。

    白薇胸中堵着一口气,她看着膝盖上暖和的树籽毯,越发觉得自己无能。

    那两位姑娘是在傍晚咽气的,无论从时间还是地点来看,芬都不可能有机会作案。自贝丝的尸体被发现后,霍尔警官便如猎犬般游荡在国王十字街,芬根本无法在那么短的时间内避开霍尔的耳目,将两个成年女性转移到案发地。

    不是芬,那么又会是谁?塞翁?亦或另有同谋?总不可能是尸体自己跑到了案发地点吧?

    这中间一定有什么是她忽略了的。

    她的目光落在了掌心的眼珠上,任她如何呼唤,眼珠依然没有动静。

    蓓姬到底经历了什么,莱昂又为何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越狱?

    白薇还没想明白,便听庭院门口有响动。有人扣响了查令街58号的大门。

    此时已过凌晨,谁会来造访黄金谷马戏团呢?

    科恩从黑暗中窜了出来,将门打开了一条缝。门外的客人不知和科恩说了什么,少年径直打开了大门。

    这在黄金谷马戏团是十分罕见的,当初白薇第一次造访查令街58号时,便险些吃了闭门羹。这位客人到底什么来头,不费吹灰之力就让科恩开了门?

    白薇的心脏忽然咚咚地跳了起来,莫非回来的是蓓姬,或者莱昂?

    然而当这位深夜不速之客走入庭院,白薇的期待落空了。

    庭院里枝桠摇晃,影影幢幢间响起细微的沙沙声。

    “是四号先生。”

    “咦,四号先生怎么来了?”

    “这么晚了,来找薇么?”

    ……

    白薇怔怔地看着诺兰向她走来。他本可以直接从塔楼下来,但他没有,他绕到了查令街58号的正门,像客人一样彬彬有礼地敲响了大门。

    他做事一向这么妥帖。

    诺兰在她面前站定,她膝盖上的树籽毯仿佛受了惊,哗啦啦地化成细小的树籽,像萤火虫,四散逃开。

    他轻声问:“不打算回家?”

    白薇愣了愣。回家?这两个字在她舌尖滚了滚,似有别样的味道。

    诺兰垂着头看向面前的女孩。她毫不顾形象地坐在地上,衣摆和裙边沾上了泥印,短发已经乱了,碎发胡乱地贴在她的额头。大概是累极了,她的眼睛有些泛红,但又固执地保持清明,眼里的不甘与郁色摊开在夜色里,就像做坏了功课的孩子,懊恼又难过。

    诺兰蹲下身与她视线齐平:“遇到麻烦了?”

    白薇垂下眼睫,不说话。

    “麻烦总能一桩一桩地解决的。”诺兰握住白薇的一只手,“现在先去休息,好不好?”

    白薇蹙了蹙眉,正要回答,突然一股困意汹汹来袭。她还没来得及拒绝诺兰的提议,便已脑袋一歪,失去了意识。

    诺兰似乎就等这一刻,他一手穿过白薇的膝弯,一手环过她的背,小心地将她打横抱了起来。做完了这一切,他抬头看了看喷泉中央的雕塑,微微颔首。

    希德一愣,这位四号先生也不是人类。

    庭院里的枝叶沙沙作响,四面的影子晃了又晃,却无人上前阻止。

    他们就这么看着四号先生抱着白薇上了塔楼。

    接着他们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四号先生第一次来这里,却似乎对查令街58号的布局了如指掌。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大家以为四号先生不会从白薇的房间里出来了,便见那位绅士从塔楼的石阶上走了下来。他走到庭院中央,停住了脚步。

    院子里的声音消失了。树叶不晃了,墙面上的影子也躲了起来。

    诺兰对着空无一人的庭院道:“马戏团的事情我听闻了一些,我很抱歉。”顿了顿,他又道:“如果可以,我希望能帮上一些忙。”

    庭院里的空气凝滞了一瞬。若是旁的人这么说,一定会迎来满院嘲笑,但这是薇的情人,总不好拂了薇的面子。

    希德斟酌着不知怎么开口,便听诺兰道:“我可以把莱昂带回来。”

    希德一震,犹疑不定地盯着诺兰。

    “薇的事就是我的事。”诺兰说。

    诺兰离开后,庭院里突然炸开了锅。

    “什么?他说要把莱昂带回来?”

    “他知道莱昂在哪儿?”

    “他不会是在说大话吧?”

    ……

    凌晨三点的天空依旧漆黑,摄岚街警署地牢的守卫正换班。交接班的警卫接过同僚递过来的钥匙,走进地牢,从里头拴上了门。

    地牢内阴森森的,火把的光将铁栅栏的影子拉得细长。

    新换班的警卫压了压帽檐,往地牢深处走去。走到尽头时,他略一犹豫,接着拉开了地上的暗门,迅速步入了地牢之下的暗牢。

    暗牢的入口通向的是一个废弃的刑房,房内堆放着各种杂物。

    警卫正要穿过刑房,突然有人道:“不要去。”

    他脚步一顿,转过身来,只见刑房尽头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绞刑架,架子上绑着个被剜去双眼的男人。

    “不要去。”绞刑架上的男人继续说,“你要找的人不在。”

    男人嗬嗬地笑了起来,他抬起眼望向警卫,黑洞洞的眼眶里仿佛盛着深不见底的旋涡。

    “你的身上有那只小猫的味道。她帮我一次,我帮你一次,两清。”

    顶着警卫皮囊的正是诺兰。他诧异地折回身,走到男人跟前。这男人看上去并无特别,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类,只是他的眼睛……

    诺兰目光一凝,落在了男人脸颊的胎记上。

    男人抬着脸,任诺兰打量,半晌后冷不丁道:“你的味道有些特别。”

    诺兰蹙着眉退开几步。他不再理会绞刑架上的疯子,转身往长廊走去。

    “又是一个不听劝的……”末了跟着一声叹息,低而悠长,在昏暗的刑房中显出几分萧索。

    暗牢的长廊又窄又长,诺兰停在了其中一间牢房前。这间牢房理当因莱昂越狱而空置,但奇怪的是,此刻牢房里正坐着一个人。

    那是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背靠着石壁,百无聊赖地摆弄着打火机。金属质地的打火机开开合合,火苗亮起又熄灭,熄灭了复又点亮。

    男人在看到诺兰的刹那停住了手上的动作。那一小簇火苗终于不用被迫熄灭,晃晃悠悠地摇曳在昏暗的地牢里,照亮了男人的脸,也照亮了他右手腕上的孔雀蓝石英表。

    “我以为……来的会是一位小姐。”男人看上去有些惊讶。

    诺兰:“您一定是记错了。”

    男人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我以为霍尔警官这时候该盯着案子的新进展。”诺兰说。

    “事总有轻重缓急。”霍尔笑了起来,“区区国王十字街的杀手哪里比得上红方A呢?”

    霍尔拍了拍身旁的地板:“既然来了,聊聊?”

    第070章 11

    Chapter11. 通感

    白薇这一觉睡得很不踏实。

    乱糟糟的梦一个接一个地来, 梦里不知是谁,不厌其烦地喊她的名字。

    不仅如此,似乎有个火炉正炙烤着她, 烧得她燥热难耐。

    那火炉越来越热, 隐隐有灼伤她的趋势。

    终于,白薇一个挣扎, 从泥沼般的梦境中惊醒。

    此刻她躺在塔楼的小床上, 窗外依旧黑乎乎的,天还没亮。那古怪的灼热感来自她的手心,她摊开手掌,手里攥着的眼珠正泛着一阵阵的红光。

    白薇登时睡意全无。

    这时, 眼珠里传来了断断续续的微弱嗓音。

    “薇……薇……”

    与梦里的声音重叠。

    白薇连忙凑近手心的眼珠,小声唤道:“蓓姬?”

    “薇!”那个声音激动起来,“谢天谢地, 你可算有反应了。”

    “你还好吗?”白薇霍地坐了起来, 急切道, “怎么突然没了联系?”

    “我好得很,就是不知怎的睡着了。”蓓姬回忆起昨日傍晚的情形, “我怀疑这院子的泥土有问题, 那味道闻着就让人头昏脑涨……”

    白薇松了一口气, 接着问:“你现在在哪儿?”

    “我还在院子里。”蓓姬说, “你说得没错, 这院子里的雕塑确实不太对劲。”

    “它们似乎……是活的。”

    白薇静默了半晌。希德和蓓姬都认为, 那些雕塑没有觉醒的可能, 可眼下蓓姬却说雕塑的活的?

    既然未觉醒, 又怎么会是活的?

    “薇,你自己来看。”蓓姬道, “像上次那样,通过你手里的那颗眼睛。”

    白薇迅速会意。她握着那颗眼珠,闭目凝神。很快,眼珠如有生命般钻入了她的掌心,一股熟悉的力量涌入她体内,像一张绵软的大网,将她的知觉包裹住。

    当白薇再次睁开眼睛,眼前已是冷风瑟瑟的咖啡馆后院。

    一股刺鼻的腐酸夹杂着泥土的潮气扑面而来。

    “屏息!”蓓姬的声音在她脑海中炸响。

    白薇连忙调整呼吸。

    她适应了一会,这才环视四周。头顶上是稀疏的小草新苗,再往上是一个硕大的雕塑脑袋,隐约能辨认出兔子的形状。院子里黑魆魆的,唯有尽头那栋小楼透出微弱的橘光。

    这是蓓姬的视角。

    白薇适应了一会儿,很快发现了问题:“这些雕塑……”

    蓓姬就等白薇这一问:“昨日傍晚,它们分明是立着的,现在它们一个个都躺下了。我醒来的时候它们就是这个样子了。”

    “古怪的地方不止这一处。”蓓姬神神秘秘道,“你看。”

    白薇按蓓姬的指示往前方看去。稀疏的草尖下,本该平整的泥土被划出了几条道。在浓重的夜色下,任谁都不会注意到这些不起眼的划痕,但蓓姬显然是个例外。

    借着蓓姬非人的目力,白薇看清了地上的痕迹。

    这划痕看起来很新鲜。

    一笔一划,像字母,正好组成了一个名字。

    弗丽佳。

    弗丽佳?白薇蹙眉,她好像在哪儿听过这个名字。

    还没等她想明白,便听蓓姬继续说:“我保证,天黑之前地上绝对没有这些东西。我睡醒之后,它就在我眼皮子底下了。”

    院子这一隅只有雕塑,四面没有其他足迹,是谁神不知鬼不觉地留下了这个名字?

    又是为谁而留?

    “肯定是这个雕塑。”蓓姬示意白薇去看身旁的兔首人身鱼尾雕塑,“它是活的,它写下这个来,就是给我们看的!”

    白薇沉默。且不说这些雕塑是不是活的,它为何要给她们线索?眼下她们只是一颗再普通不过的珍珠,谁会指望一颗珍珠干出什么大事来?

    但她终究没能把反驳的话说出口,因为在无人靠近的前提下,够得着这块土地的就只有她们伪装成的珍珠,以及这座兔首雕塑。

    更巧的是,兔首雕塑的左手指尖上沾着未干的泥土。

    雕塑的手悬空而举,如何能粘上泥土?

    有那么一瞬间,白薇犹豫了。

    兔首人身鱼尾的雕塑匍匐在地,双眼紧闭,脸朝着她们的方向,一动也不动。

    仿佛正静静地,听她们说话。

    突然,院子尽头的门开了。光从屋子里洒出来,照亮了院子一角。

    光晕中,芬举着一盏马蹄灯,向院子里走来。

    蓓姬惊出了一身冷汗:“他这是……往我们这里走?我们被发现了?不能吧?!”一颗不足指甲盖大小的珍珠滚落在泥地里,还有杂草掩护,这得多惊人的目力才能发现她们?

    “我们说话太大声了?”白薇也心惊起来。

    “怎么可能?!你在我的本体里,我们用的是意念交流,旁人听不到!”

    “那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啊!”

    芬停在了她们面前。

    但他并没有如蓓姬担心的那样拨开草丛将珍珠捡起来。他放下了马蹄灯,伸手握住兔首雕塑的胳膊,一把将整个雕塑扛了起来。

    那雕塑若是横展开,长度直逼芬的身高,可是这个看上去弱不禁风的男人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它举了起来。

    雕塑被移动的刹那,拖动了地上的泥土,地上的名字很快被松动的泥土覆盖,再也看不见了。珍珠被这么一搅动,骨碌碌地滚动了几步,蓓姬略一施力,正好滚进了马蹄灯的灯托。

    “跟上去看看。”蓓姬觉得这是个好时机,“这家伙到底搞什么名堂。”

    芬稳了稳肩膀上的雕塑,俯身捞起地上的马蹄灯。

    马蹄灯晃晃悠悠,照亮了雕塑的脸。白薇正对上雕塑的头部,不知是灯光的作用还是别的什么,她竟从那张兔子脸上看出了几分凄哀。

    明明还是那张脸,五官不曾变化,神态依旧木然,却无端端地令人心生恻隐。

    穿堂风呜呜地吹起来,像女人在哭泣。

    芬已走到门前,踏上了台阶。

    白薇下意识扭头往院子看去。这一看,她不由一愣。满院雕塑无一例外地面向这扇门,垂头闭眼,宛若朝圣。

    那些雕塑,原本并不是这个朝向的。

    门缓缓阖上,隔绝了院子外的雕塑群。

    咔哒一声,芬落了锁。

    ***

    地牢内,两个男人席地而坐。

    “聊什么?”诺兰飞快地消化霍尔的那句话。这个人类看上去不会超过四十岁,分明这样年轻,却不知为何竟对上个世纪的红方A尤为感兴趣。

    霍尔笑了笑:“你知道红方A么?”

    不等诺兰回答,霍尔兀自继续往下说:“这是个老案子了。当年,一位杀手横跨八座城池,半个月内连杀十六人。他使一柄半人高的斩骨刀,一刀斩下,创口永远是整齐干净的红色方块。被他杀死的那十六个人,浑身骨头尽数震碎,无一例外。”

    “那段日子,人心惶惶,红方A这个称号就是那时候兴起的。”

    诺兰自然知道这段往事,但他并不准备打断霍尔的讲述。只要对方愿意开口,那么找到破绽便是迟早的事。

    “这个案子当年是破了的。”霍尔说,“红方A过于狂妄,不屑于掩藏自己的踪迹,于是在他杀完最后一个人的某个午后,警方在北奥尔滨郊区的一座酒吧里逮到了烂醉如泥的红方A。”

    霍尔说到这里,停顿了片刻:“故事到这里本该结束了。”破获大案,功勋一件,参与追捕的所有探员理当得到嘉奖。

    “但是?”诺兰配合地发问。

    霍尔扯开嘴角,接过他的话头:“但是,红方A跑了。”

    诺兰点点头。红方A本事不小,越狱对他而言也不是难事。

    却听霍尔道:“负责那次抓捕的长官把他放了。”

    “那是一段不甚光彩的过往。”

    “长官爱上了红方A,出于私欲将人放跑。”

    诺兰微愕,他知道当年红方A越狱,但并不知道其中还有这样的隐情。

    “那位长官是我的曾祖母。”霍尔又道。

    一霎沉默。

    半晌后,霍尔继续道:“虽然当年的案子暂时封存了,但我始终没有放弃追查红方A的下落,我的父辈和祖辈也一直在做这件事情。”

    诺兰问:“这么多年过去,你们就没想过红方A早就死了么?”

    “不会的。”霍尔摇头,“我确信他还活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

    “因为他不是人类。”

    诺兰一顿,抬眼看向霍尔。男人背靠石壁,一手搭在膝头,一手把玩着打火机,对着他笑得别有深意。

    “我知道,你也不是人类。”他说。

    “只要细心一些,不难发现,这个世界上许多看似悖论的东西,其实都有迹可循。”

    “包括红方A,包括莱昂,包括那只小猫,也包括你。”

    诺兰看着他,好脾气地问:“那么你现在想要我做什么?”

    “帮我找到红方A。”霍尔答。

    “这么肯定我会答应?”

    “当然,因为今夜你来了。”

    诺兰接着问:“你之所以主动接管国王十字街这个案子,是为了红方A?”

    “对。”

    “你知道莱昂不是凶手。”

    “对。”

    “你故意把他困在地牢。”

    “对。”

    “他越狱也是你一手策划的。”

    霍尔听到这里,满意地笑了起来:“对。莱昂知道红方A的线索,但他不太配合,所以我只好出此下策。我想,他的朋友应该比他讲道理。”

    “莱昂这次回到多伦,应该也是为了红方A。不如这样,我帮你找到莱昂,给他洗脱罪名,你帮我套得红方A的下落。”

    “这个交易,你看成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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