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本应是素盈轮值守夜, 但明裳不知为何夜中难眠,就换了贴身伺候的辛柳候在外面。素盈是行宫内洒扫雪霁亭的宫人,明裳住到雪霁亭后, 素盈自然而然地留下伺候新主子。
素盈被带去了雪霁亭偏殿, 她也不过是留在行宫洒扫的小宫女,何曾见到这般大的阵仗, 自知犯下祸事,浑身都都成了筛子,惊惶地眼神乱瞟, 伏在地上的双手不断发抖。
她也不知,自己怎会无缘无故失手打翻了烛台,这也就罢了,那火势烧得竟如此迅疾,甚至不给她反应, 倘若她再慢上一步, 怕是自己都要葬身火海。
素盈简直又悔又恨, 吞了口唾沫,哆哆嗦嗦地说清了缘由。
她脸色惨白,眼神惶恐, 哭求道:“皇上饶命, 奴婢当真不是有心。奴婢就是有十个胆子,也不敢加害皇上,不敢加害贵嫔娘娘啊!”
“求皇上明鉴,饶了奴婢吧!”
素盈再蠢钝,也清楚今夜自己倒底犯下何等大错, 归根结底都是她打翻烛台才起的火势,追究下去, 她势必要担了这罪状。
她越想越害怕,走投无路之下,忍不住将目光投向前面的女子,“贵嫔娘娘救救奴婢,奴婢伺候娘娘尽心尽力,忠心耿耿,万万不敢加害贵嫔娘娘啊!”
她有几分聪明,将这场火势归咎成是后宫的主子们争宠用的手段,只要如此去说,不论如何,宓贵嫔都不会放过要害自己的人,也就自然而然地不在乎她失手打翻的烛台。
素盈心中盘算,也让众人愈发怀疑,雪霁亭走水事有蹊跷,倒好像是真的有人暗自动的手脚。
偏殿的火势扑灭,检查过一番后,请身入殿禀话。那太监手中捧着一截烧焦的木梁,不敢耽搁,抹了把额头的虚汗,立即道:“启禀皇上,奴才在偏殿的地上发现了有助火势的灯油。”
话音一落,殿内的人脸色皆是一变。
明裳倚靠在辛柳身上,夜风拂起她鬓边的发丝,她眸子惊惧,泪水涟涟,仿若受到极大的惊吓一般,十分委屈哭诉:“皇上,偏殿怎会无端洒这么多的灯油,居然真的有人要害嫔妾!”
女子抹去眼尾的泪珠,殿内嫔妃见宓贵嫔这番梨花带雨模样,嘴角都忍不住抽了抽,宓贵嫔进宫一年,不止生出这一回事了,从前被人多少回栽赃嫁祸,宓贵嫔冷静沉稳,三言两语便洗清了身上的嫌疑,何时怕过什么。这回走水,却叫宓贵嫔得了便宜,借此机会,委屈成这般,不知要博得皇上多少怜惜。
众人咬牙切齿,都看得出宓贵嫔是在做戏,可看得出又怎样,宓贵嫔说得也是实情。更何况,她们看得出,皇上就看不出吗?偏生,皇上丝毫没有斥责宓贵嫔的意思,反而任由宓贵嫔哭诉,过了这事,还不知宓贵嫔要借此谎称自己受了惊吓,霸占皇上多久!
明裳才不管那些人怎么样,前些日子刚拿孙采女开刀,不想不仅没杀鸡儆猴,反而适得其反,愈发变本加厉,还敢往她住的地方放火,当她有多好欺负!
她念此,心神忽的一动,眼眸不着痕迹地从一众嫔妃中扫过一瞬,孙采女尚在禁足,大抵不会生出这种事,但事也全无绝对。
明裳收回眼光,若有所思地捻了捻指尖的绢丝帕子。
她得宠后,看她不顺眼的嫔妃不在少数,今夜闹出的动静,背后之人,是与她龃龉的孙采女,还是刚进宫的徐美人,亦或是……还有旁人?
她敛下心思,又恢复到方才委屈得惹人怜惜的情状,转头对男人请示:“皇上,能烧毁偏厢,所用的灯油必然不少,不如请全公公去到管事处查,动作快些,即便做得再隐秘,也能查到些东西。”
李怀修点了头,吩咐全福海去查。
全福海离开雪霁亭,这时,徐美人忽然开了口:“贵嫔娘娘的话,引嫔妾也思索几分。贵嫔娘娘说火势用的灯油不少,料想做下手脚的人也不会一时半刻就办妥,偏厢又距贵嫔娘娘的寝殿这般相近,娘娘就没听到半分动静吗?”
经徐美人提醒,旁人落到明裳身上的目光就多了些别的意味。
有人眼珠一转,添油加醋,“贵嫔娘娘也是命大,听不到有人洒灯油的动静,还能赶在火势烧到寝殿时躲过一劫,倒底是运气好,还是深更半夜自己做出这场戏,有意而为?”
贤妃静静地站在宫灯落下的明黄光线中,若有所思地掠了眼最先开口的徐美人,嘴角看好戏般地轻挑了下。
倘若徐美人还是引出怪异之处,后面开口的嫔妃就是明晃晃的在说,宓贵嫔为争宠,不择手段,今日之事,也不过是为了博皇上怜惜的戏码罢了。
后宫嫔妃勾心斗角,什么法子用不出,嫔妃们也不禁怀疑起今日之事的可疑之处。
徐美人刚进到雪霁亭时,还关切地唤明裳宓姐姐,这会儿变得可是够快。明裳没将徐美人的指控放在眼里,清者自清,今夜动静闹得这么大,难不成她们以为往自己身上说上三言两语,就能轻易给自己定罪?
简直可笑。
明裳朝徐美人微微一笑,“徐美人说得也有几分道理。”
她话锋一转,目光审视地看向地上跪着的素盈,“我倒也奇怪,为何有人泼洒灯油,我却毫不知情。”
得知偏厢起火,火势颇大的时候,明裳就有此疑问,不止她毫不知情,就是近身伺候的辛柳几人,竟也毫无察觉。
偏厢住着的宫人不止素盈一人,素盈是夜中举灯起夜,才烧起的火,她甚至还未来得及将火星扑灭,猝不及防,火势突然窜高,素盈惊惶不已,一面回偏厢呼喊,一面唤人救火。那火却仿若火蛇,越烧越大……
素盈顶住主子审讯的目光,心头猛跳,她伺候主子月余,自然摸清主子从不是那等只会撒娇得皇上垂怜的嫔妃,主子这番问话,也是在给她机会,倘若她支支吾吾,答不出,给旁人落下主子的话柄,才真的是无用之人,不管今儿真相如何,她都不必在雪霁亭伺候。
她额头冒出汩汩冷汗,茫然无措之际,霎时间,回忆起什么,她眼神现出一抹亮光,蓦地抬头,急急忙忙地禀道:“奴婢忽然记起,今儿娘娘后午小睡时,有几个宫人过来送新培的凤仙花,奴婢怕惊扰了娘娘休息,叫那些人动静轻声些,摆到偏厢廊下,奴婢……”素盈越说越急,“奴婢当时拿的烛台就是不慎掉到了凤仙花盆里,奴婢当时还觉得奇怪,为何不见下雨,廊下台阶却这般湿滑,定是那些凤仙花有古怪!”
明裳轻轻抿唇,侧眸给候着的辛小五递了个眼色,辛小五垂眼,躬着身子,默不作声退出了偏殿。
皇后将明裳主仆二人的动作收入眼中,又淡淡地敛了眸色。皇上都未在意,她又何必多此一举地开口。宓贵嫔也非蠢笨之人,深知如何得那位的欢心,又怎会用这种愚不可及的法子,费心惹人注目。
她也想看看,今儿唱的这出戏,要怎么收场。
徐美人抿住了唇角,眼底颇有憾色,她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瞬气定神闲的宓贵嫔,又生出些许懊恼,方才是她沉不住气,本不该说出那些话。
她低下眸子,没再去说话。
……
这时,辛小五从殿外捧着一块乌黑的瓦片进来,他埋首跪下身,将手中的花盆举高,“启禀皇上,奴才查看过偏厢外的凤仙花盆,盆底确有沾了水的灯油。”
殿内嫔妃脸色有异,面面相觑一眼,这回,当真是坐实了,有人动的手脚。
不等众人回神,全福海领着宫人,从殿外进来,他持拂尘躬身,“皇上,奴才查了行宫的记事档,确有小太监多拿了灯油。”
随后,那小太监被带进来,他来路已经知晓生了何事,抖着身子扑通跪倒地上,哭丧着一张脸,大呼道:“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奴才是要了花房偏厢的灯油,但奴才……奴才只是想中间徇私,接济家里,就是给奴才十个胆子,奴才也不敢私自到雪霁亭纵火啊!”
那小太监说得有模有样,幸而全福海早问清了缘由,已命人去查那不翼而飞的灯油倒底藏在了哪儿。
这厢众人都在看那小太监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陈情,明裳扶着辛柳的手臂,却忽觉小腹一痛,一股热流缓慢而出,她脸色白了一瞬,意识到什么,发白着脸色,有些虚弱无力地往辛柳身上靠了靠,辛柳见主子面容,明白过来,正要开口,见主子冲她轻摇了摇头,她闭上嘴,扶住主子身子,忍不住心疼。
明裳兀自算了算日子,好似这月的月信提前了几日,她没在意这个细节,大抵是今夜受了惊吓,身子才会忽然生出不适,待事情了结,再去传太医看看也不迟。
因全福海早暗中让人去查灯油的下落,许是那人大意,以为捉走了一太监就万事无忧,不想竟是真的被搜了出来。
那小太监名唤小净子,被带进殿后,死咬着是被人栽赃诬陷,矢口否认,“奴才不知那些灯油是怎么回事,奴才冤枉,奴才冤枉!”
旁边跪着的小太监仔细打量小净子两眼,恍然大悟,忽地开口,“居然是你!”
小净子眼神闪躲,避着他的视线,那小太监回神,急急指着小净子道:“那日,奴才就是从小净子无意说出的话里得知,拿宫中的灯油高价变卖,可得不少的银钱,奴才……奴才才一时鬼迷心窍,徇私了灯油,不想,竟是被小净子从中利用,奴才确实不知情,奴才所言句句属实,请皇上明鉴!”
小净子身子抖得厉害,他死咬着不认,“奴才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张嫔这时才冷声开口,“证据确凿,你还不说出实情,是不想要自己这条命了?宓贵嫔与你素未相识,甚至连花房的管事都认不全,你为何要有此歹心,蓄意纵火,你可知,倘若火势闹大,别说是你一条性命,就是你的双亲兄姊,都得人头落地!”
“你现在道明原尾,倘若确实无辜,皇上也会从轻发落。”
小净子惊恐地咽了咽唾沫,脊背越发折低,他颤颤巍巍地抬头,袖中忽然有一枚温凉的软玉掉到了手心,他捏紧了那枚玉珏,心上一横,认命地苦笑道:“奴才该死。”
“奴才曾在宫中伺候,受过阮嫔主子的恩惠,奴才听闻,阮嫔主子受责,都是宓贵嫔之过,奴才才一时鬼迷心窍……”
他惊惶哀求道:“皇上饶命!奴才知道错了,求皇上饶过奴才全家上下的性命吧!”
谁也没料想到,今儿这出戏,居然唱到了阮嫔身上。如此看来,这小净子也是重情重义。
小净子既已认罪,却迟迟不见皇上有所发落,众人的目光不由得看向上位,明裳扶着辛柳的手,已然是疼得冷汗涔涔,有些撑不住。她此时哪还会管倒底是谁要害她,只想快散了,回寝殿吃药歇息。
皇后略一思忖,屈身请示道:“皇上,小净子既已认罪,不如明日再行责罚。夜色已深,皇上一早还有早朝,要保住龙体才是。”
这番话,也给众人提了个醒,这般深夜,皇上居然为了宓贵嫔,查到这个时辰。嫔妃们撇了撇嘴,对宓贵嫔的嫉恨又多上一层。
李怀修低着眼皮,不紧不慢地摩挲两下拇指的玉戒,良久淡淡吩咐道:“拖出去,押到慎刑司再行发落。”
事既已了,没了热闹看,众人才发觉站了许久,腰酸腿麻,因皇上还在,没人敢露出半分幽怨的惫态。
徐美人上前柔声:“皇上,宓贵嫔这处院子今夜怕是不能住下去了,怡香苑旁有处偏殿,日日有人清扫,也算干净整洁,不如委屈宓贵嫔住去几日,待修葺好了雪霁亭,再搬回寝殿去住。”
徐美人这番请词并无不妥,毕竟怡香苑距雪霁亭最近,倘若徐美人并无邀请之意,才是落了人话柄。
不过行宫本就狭小,不受宠位份又低的嫔妃更是清楚,几人合住一宫,抬头不见低头见,该有多膈应心烦。更何况,徐美人是新宠,宓贵嫔更得皇上欢心,这两人住在一起,倘若一人侍寝,晾着另一人,那该是有多委屈恼火。
明裳痛得要晕过去了,她浑身无力,疲于应付徐美人,众目睽睽之下,还要装出一副模样,她自是不愿意搬去怡香苑的偏殿,且不说两人的位份,她好歹也是贵嫔之位,住去美人的偏殿,叫旁人如何去看她。
再者,她怎不知徐美人是那位新宠,她虽不在意皇上宠着谁,但搁在眼皮子底下,换谁都要心里计较。她不愿到徐美人那儿受气,也不愿与徐美人有多亲近。她没明着说出来,只垂着泪珠,眼睫颤颤地虚弱道:“妹妹好意,我是心领了。”
她肩膀颤抖,无声地抿住唇角,求助般地朝男人看去。
泪光点点,满脸无辜。
这番我见犹怜的神情,叫人一瞧,就明白,宓贵嫔是不愿与徐美人同住,却不直言拒绝。众人心中鄙夷,忍不住看向皇上,也想知皇上要怎么处置宓贵嫔的住处。
李怀修哪瞧不出那女子是在装模作样博自己怜惜,当着众人的面,他总不好对她过多偏颇,也没看那女子,只拂袖起身,对徐美人道:“你二人同住毕竟多有不便。”
他捻了捻扳指,看向皇后,“行宫有几处空着的宫所,皇后挑一处清凉的安排宫人洒扫了,再让宓贵嫔搬去住一段日子。”
“今夜宓贵嫔便暂且住去朕的太和宫。”
太和宫岂不是皇上的寝宫,宓贵嫔不过是宫所失了火,便能得到伴驾的机会?天底下哪来这般的好事!
徐美人脸色微僵,她低垂着眼,终是没再开口说些什么。
看来,皇上待宓贵嫔的宠爱,比她所想的还要甚,就是住到别宫偏殿这份委屈,也舍不得让宓贵嫔受。
一众嫔妃中,站在后头原本事不关己的白答应皱起了眉,她轻轻搅动着手中帕子,打量去廊下妆容素净的女子,咬住了下唇,眼底不知在想些什么。
今夜这事儿算是过去,待圣驾离开,众人也相继离开了雪霁亭。只是嫔妃们走上青石小径,回忆起方才跟随皇上,上了圣驾的宓贵嫔,都不禁有些心不在焉。
纷纷唉声叹气地幽怨,怎的偏生宓贵嫔那般命好,容貌圣宠,都叫她一人占去了。
与嫔妃们此时所想,正婉转承欢的宓贵嫔不同,銮舆内,明裳面如白纸,唇无血色,纤柔的身形不时发抖,她泪眼巴巴地望去男人,磨蹭去李怀修怀中,怜怜泣泣的出声,“皇上,嫔妾难受……”
掌心触到女子衣衫的汗湿,李怀修才注意到这女子有所不对。方才在雪霁亭,他不是没察觉这人面容有异,身子仿似支撑不住,全靠身边的宫人扶着。他原以为这女子是受了惊吓,又有几分在他面前做戏的成分在,才没多加理会,因这女子实在做了太多伪装身子不适的戏码,此时,这人咬着嘴,似是疼得,都哭了出来,身子又十分冰冷,他才发觉,她是真的不适,不是为了博他心疼怜惜。
李怀修拧紧眉心,抚去怀中人颊边的碎发,“怎的难受成这样?朕这就吩咐人去传太医。”
他侧过脸,向外唤全福海速传太医到太和宫,外面伺候的全福海不解皇上为何突然要传太医,听皇上声音中气十足,不像生了病的模样,大抵猜到又是因宓贵嫔,他不敢耽搁,立即招来小太监,速速去行宫太医处将当值的太医传来。
圣驾回了太和宫,太医来得很快。殿内,陈太医诊着脉象,眉头紧皱 ,觉得这脉象有些奇怪,又说不出为何奇怪,依他多年看诊经验,不可能诊治不出。陈太医又问了几句明裳近日身子可还有别处不适,明裳思忖一番,轻摇了摇头,“并无不适。”
李怀修扶着怀中人的身子,沉下声,“宓贵嫔身子究竟有何不妥?”
陈太医被吓得心口一跳,冷汗又冒出来,他收回手,思量再三,答道:“回皇上,贵嫔娘娘只是先受了凉气,再受惊吓,气虚疲累才致使月事不稳,用药调理即可。”
他躬下身子又道:“这药与娘娘每日服用的汤药并不相冲,娘娘服用三日,若还腹痛,臣再斟酌调整。”
陈太医退身去开方子,李怀修垂眼见这女子脸色比方才红润了许多,稍放下心,“朕还有奏折要看,不舒服就让人到前殿给朕传话。”
明裳倚靠在男人胸怀,乖顺地点头,软声,“皇上也要注意身子,早些歇息。”
李怀修心口一暖,指腹碰了碰女子的脸蛋,唇角扬起一抹浅淡的弧度。
折腾到夜深,御案堆积的奏折还有大半尚未批阅,李怀修一向不喜将政务耽搁到明日,他也习惯了深夜理政,不觉疲惫,走到案后,坐下身,手持朱笔垂目批阅。
四更时分,全福海看一眼漏刻,犹豫要不要提醒皇上注意龙体,该是歇息了,转眼就见皇上起了身,他抬步忙过去伺候。净室备了热水,沐浴过,全福海正要吩咐人进寝殿掌灯,伺候皇上安置,李怀修摆了摆手,怕吵到那女子,没再让他跟着。全福海噤声,带着一等宫人,恭敬地候在了屏风外。
彼时明裳服下药,痛意消退,早已沉沉睡去,李怀修坐到床榻边,低目凝了这女子一会儿,才除衣上了榻。
第072章 第 72 章
仪元殿
昨夜折腾得晚, 行宫中前去雪霁亭的嫔妃们夜中都没睡得踏实,到仪元殿请安,也神色恹恹, 一副困倦的模样。
眼见到了时辰, 宓贵嫔的位子还在空着,众人面面相觑, 昨夜虽是雪霁亭走水,可宓贵嫔人好好的,即便受了惊吓, 也不至于都不来给皇后娘娘问安了。
直到皇后入殿,宓贵嫔还未来,终于有人提起,皇后轻描淡写地看了眼说话的嫔妃,温声道:“宓贵嫔身子不适, 早已告假本宫, 这几日都不必到仪元殿问安。”
闻言, 有人想到昨夜宓贵嫔可是乘了皇上的圣驾离开,不禁酸道:“宓贵嫔也太不知规矩,身子不适, 到娘娘这告假, 怎能还在太和宫侍寝,素没有这样的道理!”
旁人也随之附和,怎的宓贵嫔那般好命,身子不适还能侍寝!嫔妃们越想越气恼,宓贵嫔受宠后, 皇上本就少去别宫,一月能见一回皇上, 她们都够欢喜了,而今宓贵嫔病着,竟也霸着皇上不放,谁知倒底是真病还是假病!
皇后端坐着,扫过殿内嫔妃气恼各异的神情,漫不经心地抿了口茶水,“宓贵嫔告假也是皇上的意思,你们在本宫这议论,是对圣意有所不满?”
众人一惊,惊惶起身,连称不敢。
皇后淡声让她们坐下,“后宫嫔妃能入圣眼,全凭皇上心意,你们在本宫这不满于宓贵嫔,不如回去好好想想,如何侍奉皇上,如何为皇上解忧,为皇室开枝散叶,这才是嫔妃所为。”
仪元殿散了晨安,白答应一早困倦,迷迷糊糊地落在了最后,皇后目光若有似无地在最后离开的女子身上停留了一瞬,便转开了眼。
……
那日皇上叮嘱皇后洒扫别宫让宓贵嫔暂住,已过去多日,仍不见动向,宓贵嫔依旧留在太和宫伴驾,明眼人已看得出来,不论是清扫别宫,还是修缮雪霁亭,都要过上一段日子。
李怀修卯时起身,去上早朝,全福海伺候皇上戴了冠冕,正要随着离开,却见皇上将他拂开,又走回床榻。
帷幔垂着,宓贵嫔正睡在里面,六宫里,能侍寝后,翌日一早从不起身伺候皇上早朝的,也就宓贵嫔这一个主子。
全福海有眼色地退下身。
那女子乌黑的鬓发铺散在雪白的玉肤上,睫如蒲扇,睡得正香。李怀修捻了捻扳指,眸色一暗,屈指,轻掐了那女子脸蛋一下,耳边听那娇滴滴的一道呜咽,那女子惺忪地睁开眸子,湿漉漉地嗔恼,李怀修心绪莫名升上一抹悦色。
每每宓贵嫔侍寝,皇上的脸色就跟六月的天似的,变来变去,宓贵嫔身子好后,昨夜内殿里要了两回水,今儿一早,皇上就是待宋老都颇为和颜悦色,直让宋老惶恐不已,惊得下了朝还在原地愣神,暗道莫不是自己一片赤诚之心终于感动了皇上!一时不禁心潮澎湃,激动不已。
雪霁亭修缮了小半月,眼见圣驾即将回宫,明裳也没听见宫人请她回雪霁亭的意思。她心安理得地窝在太和宫寝殿,装模作样地养病,除却入夜的难熬,日子过得委实自在。
只是不知为何,她这回的月事来的快,去的也快,那位不放心她的身子,将行宫的太医都召来给她看诊,也没瞧出个所以然,近些日子明裳养得好,没有不适,便也不再去想那桩事。
李怀修下朝回来,那女子还懒在寝殿内未起身,他随口问了一句,御前伺候的宫人一一回话,道宓贵嫔这时还睡着,李怀修坐下身时,眼皮子掀了掀,摆手让那宫人退下,又不禁嗤了声,那女子如今在他面前是愈发没规矩了,他天还未亮起身准备上朝,先听朝臣因为一些琐事就喷唾沫星子,喷得你死我活,下了朝还要看上大半日的奏折,后午召见朝臣议事,整日没得空,她这个嫔妃当的,比自己这个皇帝还自在清闲。
皇上脸色难看,全福海在一旁伺候大气也不敢出,心中暗暗叹服宓贵嫔的本事,就是懒怠成这样,也不见皇上如何责罚。
他一面研磨,一面暗暗思量,啧啧之时,一转头见皇上冷淡地朝他瞥了眼,全福海立即收了心思,恭敬垂首。
李怀修身体往后靠了靠,指骨点了两下御案,声线平淡,“传朕话,让宓贵嫔过来磨墨。”
全福海觑着皇上脸色,眼底一言难尽,皇上不责罚宓贵嫔,也见不得宓贵嫔清闲,变着法的折腾。他应了声,转头过去找宫人伺候宓贵嫔盥洗。
寝殿里,明裳被人伺候着,不情不愿地坐到妆镜前梳发,她面容睡得红润粉嫩,却也遮掩不住眼皮的倦怠之色。这几日她原本能睡到晌午,一直好好的,不知今日那位哪里不顺气,又要折腾她才罢。
明裳瘪着小嘴,一脸不愿。
待梳好了妆容,她正欲出殿,又被进殿的宫女拦住,“勤政殿有朝臣求见,请娘娘先回寝殿歇息。”
明裳住在太和宫几日,才知前朝的政务有多忙,即便她住在寝殿,也是入夜才能见到皇上。她可不敢在处政的时候过去扰了那位,但她都被人叫起来了,此时虽有困倦,回去也睡不着,她便坐回窄榻里,随手取了一本古文去看。
勤政殿外,左都司面圣后出了行宫,全福海垂头恭送,正欲转身回去伺候,就远远的见一女子带着两个小宫女拾阶而上,全福海瞧着这位主子眼生,定睛看仔细了,才认出来,这位主子不正是前不久与徐美人、罗常在一同入宫,还未侍寝过的白答应!
白答应怎么突然来御前了,全福海还没琢磨明白,猛然想起宓贵嫔这时候也在勤政殿!
白答应是入宫嫔妃三人中容色最艳的一个,肌如白雪,腰若束素,乌眉英气,偏生那株如樱桃的般柔软朱唇,又极尽柔美,这般姿容,比之宓贵嫔与杨才人,都不遑多让。
自打皇上宠幸宓贵嫔,全福海大抵是摸出了皇上的喜好,九五之尊,坐在那个位子上,无非是喜爱小鸟依人般的娇柔美人,杨才人清高不凡,后宫里也就宓贵嫔颇合皇上的心意,而今这位白答应瞧着与宓贵嫔是一般的性子,全福海不敢马虎,焉知这位主子不是下一个宓贵嫔,他恭恭敬敬地上前福过身。
宫女撑着一柄桃花八骨的油纸伞,伞下白答应走来一路,气喘微微,面颊泛红,她浅笑请全福海起身,问皇上这时可得空,她有事要求见。
全福海不知这位主子要见皇上是因为什么要紧事,毕竟白答应入宫后本本分分,从未闹出过什么幺蛾子,要不是今儿到御前来,他都要忘记新主子中有这么一个人。
不过后宫的主子求见皇上能有何要事,他记得这位白答应的父亲在前朝亦是无功无过,虽不得皇上赏识,也没出过半分差错,料想不是因前朝之事,除却这位主子动了入皇上眼的心思,他还真的猜不出别的原因。
一时间,全福海心里转了八百个来回,他面上不露声色,没像应付其他的主子那样敷衍白答应,倒真的回殿到御前通传。
殿内,议事的朝臣出了宫,明裳便规规矩矩地到了御案旁侧研磨,她持着磨石,没一会儿手腕就没了力气。见男人没半点心疼她,明裳轻哼了声,指尖暗戳戳碰了碰李怀修的手臂,“嫔妾两手都酸痛死了,皇上就不能寻别人来伺候您!”
李怀修被她吵得不耐烦,撂了手中的湖笔,冷眼打掉扯着自己的衣袖的小手,冷嘲热讽道:“你住着朕的寝殿,又不必去给皇后问安,日日晨起不伺候朕更衣也就罢了,朕宵衣旰食,你倒好,就知道占着朕的床榻整日睡到日上三竿,你还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份!”
男人铁青着脸,冷言冷语地训她。
明裳简直委屈得不行,她咬着唇,满脸无辜,“旁人不知,皇上还不知嫔妾为何睡到日上三竿!”
她那张雪白的脸蛋,似是充了血,绯红如霞,闪躲着眸子,嘀嘀咕咕:“嫔妾哪有皇上的精力,嫔妾这双手这几日写字都抖个不停……”
还不是因她不能侍寝,她浑身上上下下,这几日哪处都被碰遍了。
闻言,李怀修怔了下,捏紧了拇指的白玉扳指,脸色精彩,忆起那番情形,他憋了憋,竟不知该训斥这女子什么。
然,她是他的嫔妃,他临幸她,有何不妥。
怎的到这女子口中,全然是自己的之过。
见男人面色有变,明裳十分自觉地依去男人胸怀,顺着毛捋这位十分小心眼又记仇的帝王。
她对上男人冷冰冰的眼神,将自己一双手举起来,尤其手心磨得发红的肌肤给男人看,美目盈波,羞得一张脸都要埋进他衣襟里,“皇上快看,嫔妾的手再过些日子,怕是都要请太医开养伤的方子了!”
看清这人手心磨破的皮//肉,李怀修心口生出的恼意才渐渐消散,取而代之是一阵莫名的心虚,他把那两只小手握进掌中,轻咳了声,一本正经道:“是你身子生得娇气。”
明裳仰着脸蛋,嗔了男人一眼,波光流转,黛眉斜飞,端的是万种风情。
……
宓贵嫔待全福海不算薄了,每每遇见皇上动怒,全福海首先想到的就是宓贵嫔,屡次三番地去请宓贵嫔解围。
皇上在气头上,可不是谁都能哄得了的,尤其遇到前朝的烦心事,宓贵嫔身为后宫嫔妃可不好干政。这事儿哄不好,宓贵嫔随时都能失宠,换谁都是左右为难,宓贵嫔却回回应下,全福海时刻都记在心里,但他是伺候在御前的人,不论如何都要先考虑皇上的心思,宓贵嫔貌美,白答应也不遑多让,更何况,白答应是新人。
他自是明白,皇上召幸徐美人和罗常在,一则是制衡前朝,二则也是因后宫许久没进新人,皇上看腻了六宫嫔妃,也愿意看点新面孔,这世上,坐拥江山的皇权贵胄,有几人不贪鲜。
世///祖爷当年创建大魏基业,即便与发妻敬慧皇后伉俪情深,还不是在敬慧皇后有孕之时,又接连往后宫纳了三个嫔妃。故而,全福海虽认准宓贵嫔大有福气,也不能完全笃定非宓贵嫔不可。皇上未及而立,正值壮年,如此春秋鼎盛,日后不可能没有人像宓贵嫔一般受皇上宠爱,他这才敢大着胆子,在宓贵嫔伺候御前的时候,应了白答应的请托。
全福海心里盘算得好,怎料,聪明反被聪明误,他都没登进殿门,刚通禀了一句,话音撂下,不见里面动静,正琢磨着,耳边就听皇上恼火的沉声,“滚!”
他吓得一个趔趄,险些趴到地上,扶住头顶的三山帽,连连应声,手忙脚乱地转身滚了。
边走边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大嘴巴子,他真是越活越回去了,怎的忘了每每宓贵嫔伴驾时,皇上都像先帝爷一样,宠着喜爱得嫔妃快没边儿了,时常荒唐。他是不想要脑袋了,敢在这时候传话。
他抹了把额头的冷汗,讪笑着回白答应,“皇上忙着朝政,答应主子若有要事,不如待皇上不忙,奴才代为通传。”
得知皇上不见自己,白答应面有失落,因不是什么要紧事,她自若道:“不妨事,既然皇上此时无暇见我,那我便改日再来。”
全福海低身,恭送白答应。
下了台阶,红鲤为白答应撑伞,似是不经意往后瞄了一眼,心有疑惑,她附耳贴近主子,轻声,“这些日子宓贵嫔称病告假,不去仪元殿给皇后娘娘问安,反而日日住在这太和宫中,皇上不见主子,莫不是因宓贵嫔在圣前说了主子什么闲话?”
白答应轻拧了下眉尖,面容思量,面上却是没说什么,只摇了摇头,叮嘱,“皇上不见我自是圣意,我只需遵从皇上的意思就是,其余不该妄加揣测,就不要说出来招惹是非。”
自家主子看似懵懂迟钝,实则自有自己的心思。
红鲤自知自己说了错话,连忙低头跟主子认错。
见白答应主仆几人离开,全福海才彻底松口气,日头要到晌午,德喜上前问干爹何时到膳房传午膳,全福海恨铁不成钢地踢了脚德喜的屁股,眯眼连连点他,“吃吃吃!就知道吃!”
他怎么收了这么一个干儿子。
德喜一脸不明所以,揉揉发疼的屁股,疼得龇牙咧嘴,干爹踹他干啥,到了传午膳的时辰,伺候的是皇上,又不是他要用午膳。
勤政殿内,明裳使劲儿咬紧唇瓣,憋住笑脸,用帕子去擦男人腰腹的水渍,那茶叶歪歪斜斜横陈着,颇为狼狈,明裳更想笑了。
李怀修一把揪住女子的脸蛋,不咸不淡地睨她,“好笑?”
“不……不好笑!”明裳急快地摇头,只是那双灿亮的眸子好似盛了满天的星光,娇媚如水,宜喜宜嗔。
李怀修“啧”了声,仍恼火着,颇为勉强地松开了手。
明裳拢住胸口的衣襟,低头看着男人挺劲精壮的腰腹,羞得满面通红。她时常侍奉圣驾,自然知晓这位有射御的习惯,腰腹极为有力。
方才那番情形,她腰下被御案硌得生疼,忽地被殿外全福海的通传吓了一跳,才失手打翻了案上的茶水,幸而茶水温凉,洒到身上也是无碍。
这茬打断,李怀修也没了那个兴致,穿了衣裳,吩咐殿外传膳。
又过上几日,雪霁亭修缮好,明裳住回了自己的寝宫。那日雪霁亭走水,有宫人伺候不力,里里外外又由御前的大公公全福海掌眼,亲自挑了新人送过来,不必想,她也知是那位的意思。
一进殿门,就见到许多生面孔,她将这些人交由绘如教导规矩,自己先进了内殿。
行宫中的嫔妃很快得知宓贵嫔终于搬回了雪霁亭,往日嫔妃们还能在花园偶遇圣驾,宓贵嫔住在太和宫这几日,皇上就是连园子都不逛了,她们早巴望着宓贵嫔赶紧从太和宫搬回来。
听闻消息,立即有嫔妃按捺不住,吩咐膳房做了汤水,端去勤政殿。
全福海习惯了后宫主子们要见皇上的手段,得心应手地应付两句,倒是没让行宫一个嫔妃能到御前见到皇上,嫔妃们接连刹羽而归,一来二去,愈发气恼,恨不得将手中的汤水泼到全福海那阉人的脸上。
全福海对此颇为无辜,但他是侍奉在御前的人,这点小事办不好,日后也甭想在皇上身边伺候。宁可得罪遍了六宫的主子,也不能得罪皇上。
不过那日之后,全福海再没见白答应到御前求见,也不知那日白答应说的要紧事是何事,还是仅是借着一个由头要入皇上的眼。
又过半月,圣驾回宫。
第073章 第 73 章
圣驾回宫, 随行的还有入宫的三位嫔妃,三人宫所由皇后与贤妃商议,徐美人住去了昭阳宫谨兰苑, 罗常在去了咸福宫缈云坞, 白答应则被分到了上林宫出云阁。六宫宫所,原本是永和宫空出的偏厢最多, 贤妃有意无意暗示皇后,为何不将三人分去永和宫一人,皇后抚着六宫的名册, 朝贤妃掀去一眼,轻轻笑道:“贤妃妹妹此言有理。”
却也只是说了这一句,贤妃视线与皇后对上,彼此心知肚明,为何不往永和宫中放人。贤妃心底轻蔑, 皇后母仪天下, 执掌六宫又能如何, 还不是要让于皇上宠着的嫔妃。宓贵嫔盛宠不衰,如今也是愈发惹人眼了。
……
圣驾回宫后,三位新入宫的嫔妃各安置好了宫所, 翌日御前下旨, 留在宫中的嫔妃听闻这道旨意都颇有惊讶,不知行宫发生了何事,皇上竟将阮嫔打入了冷宫。
阮嫔入冷宫后,如一颗石子激起千层浪,谁人不知, 皇上留着阮嫔的性命,全是因宝珠公主, 冷宫那等荒僻之所,自是不比在上林宫软禁日子过得舒坦,这件事六宫皆知,但上上下下都瞒着宝珠公主,没人走漏风声,敢跟宝珠公主提起阮嫔,除非是真的不要脑袋了。
到坤宁宫问安那日,皇后又赐了三人赏赐,徐美人是一对儿镶玉描金的红珊瑚手钏,罗常在是嵌了红宝石的金蝉头面,白答应则是一只成色尚好的琉璃翡翠簪子,三人谢了恩赏。请安过去,嫔妃们相继出了坤宁宫。未去行宫的嫔妃见到新进宫的三人,心里又酸又恨,尤其得知徐美人与罗常在已经伺候了圣驾,愈发不是滋味。
尤其是未能跟随圣驾到行宫避暑的徐答应,而今宫里又新进了徐美人,且一进宫位份就高于自己。另外两人,徐答应并未放在心上,偏生徐美人与自己同姓,如此让宫里的嫔妃如何去看自己。徐答应越想越难受,站在坤宁宫门前,使劲儿拧了拧帕子,瞄着徐美人离开的方向狠狠瞪了一眼,一跺脚才转身离去。
徐美人是第二日才知晓,宫里头还有一位徐答应。她二人虽同为徐姓,但祖上并无姻亲,不过是巧合罢了。徐答应不过是六品散官之女,家世自然不能与她相较。这位徐答应既然都未能随圣驾到行宫避暑,可见也并非得圣心,故而,徐美人没把徐答应放在眼中。
不过她在行宫这些日子,也多少看出了后宫中的勾心斗角,她不在意徐答应,不代表徐答应不会注意到这个与她同姓的嫔妃。
槅窗开着,廊下宫人轻声洒扫,徐美人不紧不慢地饮着茶水,眸中凝着浅淡的晦色。她掀起眼,日暮西斜,这是她进宫的第二日。
她指尖儿点着桌案,稍许起身,唤来翠菊,“为我更衣。”
……
圣驾回宫,又要到中秋,前朝要处理的政务只多不少,昨儿皇上回乾坤宫没歇上一会儿,就有大臣求见,入夜又要批阅御案堆积的奏折,忙到亥时才吩咐安置。
一大清早,全福海都没清醒,又去伺候皇上更衣上朝,见了一日的朝臣,这会儿才有喘息的空档。
徐美人来得凑巧,全福海跑进去传了话,不一会儿传她进殿。
这是徐美人初次到处政的乾坤宫,她回宫后,除却行宫伺候的宫人随行入宫,皇后又给她宫中拨了几个洒扫的宫人。徐美人吩咐丹桂教导后,挑了个瞧着伶俐稳重的近身问话,自然也得知了这宫中明面上的形势,皇上鲜少准允后宫嫔妃去御前伺候,在宓贵嫔之前,后宫最得宠的是杨才人,此后就一直是宓贵嫔了,皇上甚至准允宓贵嫔留宿乾坤宫寝殿侍寝。
徐美人这番过来,也是因为行宫她无意中做的事,已经惹了这位不喜,罗常在侍了寝,倘若白答应再寻到机会见到皇上,她在宫中的地位更加岌岌可危,她分析利弊,不想坐以待毙下去。
进了内殿,徐美人敛下心思,屈膝福身,“末伏尚燥,嫔妾特意吩咐御膳房炖了梨子汤水,给皇上送来。”
御案后,李怀修淡淡点了点头,“你有心了,起来吧。”
徐美人起了身,提着食盒,拾阶而上,站到御案旁侧。
御案上摆置的是两卷论史的集子,已翻去了大半,正是文英一页,空白处用湖笔标记着心得,徐美人颇有诧异,从食盒中端出梨子汤水,边随口道:“皇上治国,也要看臣子传吗?”
李怀修微顿,捻了捻扳指,侧目看她,徐美人后觉失言,紧张地退身半步,垂首道:“嫔妾失言,皇上恕罪。”
“无妨。”李怀修手臂倚靠到椅背,知她自幼通读史书,一时失言不过是脱口而出,并非有意为之,随意道:“你既知道文英,觉得此人如何?”
徐美人心口砰跳,侍奉皇上月余,她虽伴驾时日不多,然也摸出皇上待她的心思,后宫嫔妃众多,她不知宓贵嫔如何得的圣心,致使盛宠不衰,却有几许看清,要想入圣眼,定要与寻常的嫔妃不同。
皇上今日能召见她,大抵也正是因皇上此时正在看这本传记史书,自初次侍寝后,皇上接连召幸她,一是因她家世,二则,是因对她饱读诗书的欣赏。
当下,她要做的,就是在皇上眼中的徐美人,与后宫只会争风吃醋的嫔妃,都不相同。
徐美人缓下心神,只道:“嫔妾不敢妄言。”
李怀修拂手,“但说无妨。”
徐美人这才低垂下眉眼,柔柔启唇回话,“昔日金人围京城,勤王之兵四集,后世有人或道‘今日之祸,实文英有以启之。’或言‘国家一统之业,其合而遂裂者,文英之罪也。’”她顿了下,微微抬眸,“嫔妾却不以为然。”
李怀修黑眸看着她的眼,“为何?”
殿内煌煌,男人姿态闲散,注视着下首的女子。
徐美人不敢看那位的眼,攥紧了手心,依着当初祖父在书房时的教导,嘴唇翕动,“文英公曾言‘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可见公卿傲骨,嫔妾以为,文英公逆史流,致使一朝陨灭,确非能臣。文英公有二错,一错在逆流而行,二错在心怜苍生疾苦,而迫切求于变革,此行却不知世事有可为有可不为,并非成大业之时。祖父教导过嫔妾,太///祖建业之处,也是由一腔孤勇,却是顺应实事天命,揭竿而起,才有后世之大魏,而今之太平,故而,嫔妾以为,文英公非能臣,而是孤臣。嫔妾敬服,然也叹惋。”
言罢,徐美人停住声,又忙道:“嫔妾失言,不该妄议太///祖,皇上恕罪。”
李怀修淡笑一声,“你说的不错。”
他垂下眼睑,随手翻过一页,淡淡道:“留下伺候笔墨。”
徐美人微怔,这才彻底舒了口气,她眉眼抹上悦色,温顺地应声。
当夜,圣驾去了谨兰苑,徐美人侍寝。圣驾方从行宫回銮,徐美人就得了侍寝的机会,可见不是个简单的。
明裳得知这夜徐美人侍寝时,正缠着打好的金丝络子,听闻今儿是徐美人提着梨子汤水,亲自送去的御前,不止得皇上准允送了进去,夜中又得了皇上召幸。徐美人在行宫受的圣宠不输于明裳,虽有几回让皇上下了脸面,但徐美人还能复宠,想来也有不寻之处,不可小觑。
得了这信儿,月香最是不满,她瘪着嘴,觑着主子的脸色,没敢出声议论,却是狠扯了把手中的络子。
随主子入宫有一年,她早已看清,想要皇上专宠主子是异想天开,主子能得皇上三分偏爱,已是越过了后宫大半多的嫔妃。可她仍是不快,换是旁人也就罢了,偏生是徐美人,当初杨才人就与主子不对付,嫉妒主子得宠,几番刁难,而今她总觉得,这徐美人有继杨贵嫔的势头。主子眼下还不能有孕,倘若再让徐美人赶在主子前头有了身孕,那该如何是好!
这番作想,月香越发替主子委屈。
明裳没觉出什么委屈,她虽得宠,可那位能召谁侍寝,哪是她能左右,她亦是从没想过,让那位专情于自己,也从不在乎。她既选择入宫,最要紧的是得圣心,诞下皇嗣,光耀母家,以免去父亲因寒门所受的倾轧。
她至贵嫔位分后,母亲再来家书,言父亲在前朝已好走许多,家里府宅也从十里巷搬去了铜月街,四方亲友都待家中甚好,只盼她小心珍重。明裳得此书信,就知自己当初的选择无错,更何况,她即便不入宫,也难以嫁去柳家,还不如做下这般选择。
不过这徐美人确实有些本事,徐美人出身徐家,听闻徐美人的祖父是有名大儒,她在家中时,常听父亲提起徐老,徐美人受徐老教导,料想是能与那位说上几句话。
后宫嫔妃,姿容各异,争宠的手段也层出不穷。明裳自认为自己容色合那位的心意,那位宠她,大抵还有她自幼习舞,身段软于后宫嫔妃的缘故。当初徐答应在圣前唱曲儿,不也同样是得宠了一段日子。明裳担心也没用,当下最要紧的是调理好自己的身子,至于徐美人如何,后宫不缺替她操心的人。
徐美人侍寝后,六宫嫔妃这才真正注意到这个新进宫的嫔妃。众人不禁暗暗猜测,皇上临幸徐美人,可是宓贵嫔已经失了圣宠,这后宫的宠妃,又换上了新人。
一时间后宫风向倾倒,徐美人风头正盛,下面的宫人自然极力捧着,内务府挑拣着好东西一股脑往谨兰苑送。
徐美人这般风光,不免有人想要攀扯巴结,苦于没有路子,不由问到徐答应身上,同为徐姓,与徐美人可有姻亲?徐答应僵着笑脸,摇头说无,那人则面露可怜之色。同为徐姓,有人有家世倚仗,而有人什么都没有。徐答应面上若无其事,心底却恨得牙痒痒。
今儿徐美人又遣宫人到御前送了两本集子孤本,不必想,今夜大抵又是徐美人侍寝了。
全福海已经有了准备,不想今儿不知吹的什么风,宓贵嫔竟也来了御前。
他躬身上去迎,明裳有意描了妆容,眼尾涂抹了嫣红的脂粉,眉眼弯弯,好不艳丽。
她今儿本是没心思到御前,因忽然想起,皇上曾在行宫承诺过她,准允娘亲进宫。回宫也有小半月,仍不见御前的动静,她实在坐不住了,才刻意收拾了一番,到御前探探口风。
全福海恭敬地做礼,“奴才请宓贵嫔安。”
明裳弯唇道:“全公公不必多礼,不知这时公公可方便替我到御前通禀一声。”
宓贵嫔聪明,要见皇上一向都会挑时辰,这时候皇上正无事或习字或读史或作画,全福海哪有不方便的,更何况来的人还是宓贵嫔。
他转身进殿通禀,不出所料,皇上直接准了人进来。
殿内,李怀修正在习字,他偏爱碑文,笔走龙蛇,力透纸背,字字如风。
那女子进来,他眼皮未掀,让人伺候研磨。
明裳有求于人,故而听话,放下食盒,当真研起磨来。
题字写完,李怀修察觉今儿这女子似乎过于温顺安静了些,他侧过身,这才掀眼,去看一旁乖乖研磨的女子。
自回宫后还是第一回见到这人,这女子容色生得好,即便不施粉黛,也十分好看。当下涂抹了脂粉,整张脸蛋粉得像春日的艳艳桃花,肌肤嫩得能掐出水来。
李怀修眯了眯眸子,抬手将人带到怀中,女子猝不及防,伏到他胸口,偷偷瞄他,脸颊羞答答的,滚烫如血,还头一回见这女子这样,李怀修觉得新鲜,掐了把那嫩得很豆腐似的脸蛋,轻挑地提了下唇线,“故意勾朕?”
这女子什么样,他最是清楚,满肚子的花花肠子,狡猾得像只小狐狸,又胆大包天。妆面画成这样,不是故意讠秀他,还能是因为什么。
明裳抖着睫毛,纤细白皙的指尖揪着男人腰带,娇羞的模样,“回宫后,皇上一日也不来看嫔妾,嫔妾 都想皇上了!”
李怀修眉心跳了下,心绪竟因她这句话,生出一抹怪异的愉悦,他嘴边噙着笑,指腹捻着女子柔软的耳珠,“朕不去看你,你就不知道自己过来?”
“嫔妾哪敢。”明裳哼哼唧唧的,推了把男人胸怀,娇声软语,“皇上召幸徐美人,嫔妾哪敢坏了皇上的兴致。”
不知为何,这女子提起他临幸后宫别的嫔妃时,李怀修竟莫名发虚,好似自己理亏了般,他勾了勾鼻骨,轻咳一声,似是无意道:“徐美人的外祖劳苦功高,即便年逾耄耋,告老退隐后仍旧为国事奔走,朕是怜她外祖一片拳拳之忱。”
至于是何事,李怀修并未与这女子说,念此他又不禁淡下脸色,倘若宋文进有徐老半分忠君为民之心,他也不至于日日看那把老骨头不顺眼。
徐氏女精习史书,但毕竟是拘于闺中的女子,所言所谈,都是借书中大家,他看得出,并未点破。自行新政后,前朝不缺有才学的能臣,因而在后宫中,他并非是真的喜欢这样的女子。然他是皇帝,需要这样的手段,也需要后宫相互牵制的嫔妃。徐氏女,是最好的人选。
他正想着,猝不及防,下颌贴上一瞬柔软,那女子眼眸雪亮,正环着他的腰身,像个妖精似的跟他撒娇,“嫔妾不管,皇上好久都没搭理嫔妾了,皇上不知这些日子,下面宫人们待嫔妾都散漫得紧。”
李怀修脸色一沉,“当真如此?”
他搂住女子的腰,厉声,“混账东西,谁敢怠慢你就说与朕,朕自会重重惩治。”
明裳噗嗤一笑,眼波流转,姿容娇艳欲滴,明艳得不可方物,“皇上待嫔妾这么好,嫔妾都不知道该怎么报答嫔妾了。”
女子今儿描了唇珠,红润丰腴,似若丹霞。
简直让人,食髓知味。
李怀修幼时饱读圣贤书,在皇子们日日与晓事宫女通习人事之事,他则觉敦伦之乐最为索然,不如御射快哉,在去岁之时,他甚至仍旧这么认为。
……
他抚着女子娇喘微微的脸蛋,忍不住失笑,“怎的这般没用。”
明裳皱着鼻子气闷地哼了声,别过脸,不想说话。
李怀修忽觉这番情形过于熟识,曾几何时,皆是因此,荒唐过后,这女子缕缕触碰他的底线,而他也是一而再再而三的纵容。
李怀修头疼地压了压眉心,倒底是又遂了这女子的意,“朕让全福海把私库的对册给你,想要什么,自己挑拣着搬回你的永和宫。”
听到好处,明裳终于动了动耳尖儿,眸子一抬,那张让他又爱又恨的脸蛋,正像个小狐狸打着算盘,“皇上准许嫔妾拿多少?”
李怀修好整以暇地盯她,“要看朕的爱妃想要多少。”
这位头一回唤她爱妃,明裳居然有些不自在,怪羞人的,尤其两人刚做完那档子事儿。明裳可不好糊弄,每每都要讨点甜头回去。
她伸出十根纤纤的手指。
李怀修姑且点头。
这女子倒还知晓分寸。
明裳自然知晓分寸,她真正想要的,是接下来这位的一道旨意。
女子抬眸,眼波潋滟,“不知皇上还记不记得,答应过嫔妾的事。”
李怀修丹凤眼微暗,抬手勾住明裳的下颌,指腹在那细白的皮//肉上磨了两下,反问她,“朕应过你何事?”
他手上没用多少力道,被女子一推,就落了下来,明裳故作恼意,“嫔妾就知道皇上给忘了。”
“在行宫时,皇上分明应过嫔妾,准允嫔妾的娘亲进宫探望,回宫这么久,也不见皇上一道旨意,皇上金口玉言,可不能反悔!”
那女子红艳艳的唇跟崩豆子似的,噼里啪啦,义正言辞,冷冷哼声,十分地不高兴。
李怀修盯着她那张脸,忽时面容寡淡地靠到銮座上,狭长的丹凤眸沉沉如水,“你今日过来见朕,百般婉转乖顺,就是为了要见你母亲?”
不然还能是因为什么?
明裳眸子茫然一瞬,触到男人深沉如墨的眼中,呼吸倏然一滞,她不解,自己是又说错什么话了吗?难不成,这位是不悦方才她得寸进尺的幽幽怨怨?
她一时竟摸不清这位的心思,轻咬了下唇瓣,指尖收紧,又扬起明媚的笑脸,娇声娇气地依入男人怀中,“嫔妾虽是要见娘亲,可也真的是想见皇上了,皇上多日不来永和宫,嫔妾思念皇上,整日食不下咽……”
这番变幻的表情落在男人眼中,就是坐实了她今日的来意。李怀修冷冷一笑,屈指掐住她又圆润了一圈的脸蛋,“食不下咽?”
明裳眼眸闪躲,支支吾吾,颇为心虚。实在是御前的厨子手艺太好,近日疏于习舞,又不知为何,总是想吃些东西,才圆润了这么多。
这人以前身形纤瘦,如今长了些肉,摸着手感甚好,尤其是那两处,李怀修自然地掠了一眼,又不动声色地移开。他松了手,早知她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儿是有求于他,才百般讨好,也在他意料之中,只是,无端的,他竟有一瞬失望。
李怀修敛了心思,嗤笑一声,“思念朕至此,朕合该甚是欣慰了。”
男人说出的话冷嘲热讽,明裳脸蛋被嗤得通红,含糊急声,“嫔妾怎么不想皇上了,那皇上答不答应嫔妾嘛!”
李怀修笑意凉了下去,脸上没多少表情,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去看御案手令压下的圣旨。
明裳眼神迷茫地侧过身子,抿唇觑了眼男人的脸色,小心翼翼地将圣旨展开,她耳边听男人道:“过几日就是中秋,你父亲是在中秋前几日才回京城,朕已拟好旨意,待前一日吩咐全福海持朕令,迎你母亲进宫。”
他早已安排好一切事宜,只是近些日子没得空见这女子,才耽搁下来。
明裳心潮翻涌,一时哑声,居然不知此时该如何应付面前这位君王。准允她母亲进宫这事儿,于这位而言不过一句话,但对她却是莫大的欢喜,她原以为只是男人情动时哄她的随意之语,倘若她不提醒,早已忘到九霄云外,不想这位竟记着,还安排得这般妥当。
明裳不可能不感动,然她也清楚,这点小事,对这位根本算不得什么。反倒是她,急不可耐了些,好似还惹了男人不快,明裳惊喜之余,又生出些许的胆怯。
“嫔妾……”
她张了张口,正要说话,被李怀修清清冷冷地睨了一眼,她那些话倏地就咽回了肚子。
李怀修确实没心思再听这女子说些讨他喜欢的甜言蜜语,他心头莫名恼火,烦闷地拍了拍怀中人的腰臀,让她起来。
明裳觉得有些莫名其妙,纵使她确实存着心思讨好,可为何这位好似比以往还要不耐烦,如此喜怒无常,她蹙着眉尖儿正要起身,不知怎的,喉中忽然生出一股呕意。
第074章 第 74 章
全福海正在外面候着, 宓贵嫔进去好一会儿了,也不见出来的动静,他琢磨什么时候传膳, 这时听见殿里皇上急声吩咐他, 去太医院传太医。全福海愣了下,没反应过来, 好好的,怎会又要传太医,却半点不敢耽搁, 立即领着小太监赶去太医院。
半个时辰后,内殿,明裳腹中仍旧犯恶心,她抿了两口水,稍微压一压, 倚靠在男人怀中, 等着太医诊脉。李怀修面容沉肃, 冷峻的眉眼压得看诊的陈太医抬不起头。
上回在行宫,就是他为宓贵嫔看诊,陈太医对这位主子的脉象有些了解, 他把脉过, 确定了脉象,神情一松,忙退后一步,躬身道:“恭喜皇上,贵嫔娘娘的脉象是喜脉, 娘娘已有近两月的身孕了。”
明裳眸子惊异,先朝男人看去, 她还没回过神,眼珠乌黑,仿佛傻了一般。李怀修眼底一闪而过的亮色,大掌抚到怀中女子尚且平坦的小腹上,“看着朕做甚,自己怀了身子也不知小心些。”
“嫔妾哪里知道。”明裳声音软软的,想到半个时辰前,还与这位在外殿胡来一通,耳根红了红,忍不住心惊,这孩子还是够结实的。
她转过脸,又问,“陈太医,本宫既有了两月身孕,在行宫为何尚未诊出?”
陈太医抹掉额头凉汗,解释道:“贵嫔娘娘服那药已久,稳住了身子,又因月份尚浅,那药虽有安胎之效,难免也将脉象遮掩去了。眼下娘娘有孕,不必再吃那药,待臣重新开一副汤药养身,便可保腹中皇嗣无恙。”
闻言,明裳这才安下心,待陈太医出去开方子,她弯着眸子伏到男人怀里,“如今嫔妾是两个人了,还有了皇上的孩子,皇上可不能再凶嫔妾了。”
李怀修捏了捏她的脸蛋,嗤笑,“朕什么时候凶你了,要当娘了也不知道守守规矩。”
怀里女子轻哼了声,“方才在外殿皇上就凶嫔妾,脸色变来变去的,嫔妾都好生害怕,不然嫔妾也不会突然那般难受。”
提起片刻前的事,李怀修眼色怔了下,凝了这人稍许,见她真的不明白,有些无奈,抚了抚她的小腹,“以后朕不会了。”
她脸蛋红扑扑的,又得寸进尺,软软幽怨,“孩子还在嫔妾肚子里呢,皇上还和嫔妾做那种事,毫无为父的表率。”
李怀修手掌一僵,脸色已是够难看,那时他哪知晓这女子腹中已经有了。倒底是念她难受,他不轻不重睨了这人一眼,毕竟怀着他的孩子,李怀修没打算再跟这小女子计较。
明裳终于知道了分寸,又温顺地哄了几句,见男人脸色有好转,松下心神,她侍奉圣驾已久,自然知晓这位的底线,也知晓,这位偏喜欢她这般与他撒娇卖乖。
李怀修看着这女子这副模样就有些头疼,明明后宫也不缺貌美的嫔妃,为何偏偏是这女子,偏偏是这副模样合他心意。
前朝还有奏折要看,李怀修让她先在寝殿歇着,自己去了外殿批阅奏折,全福海伺候在旁,方才宓贵嫔的话已经让他听得心惊肉跳,这才琢磨过来,有些看清后宫佳丽三千,为何独独宓贵嫔在皇上眼里那般特殊。
大抵皇上是坐在高位久了,伴君的人皆是战战兢兢,小心谨慎,鲜有宓贵嫔这般鲜明爱闹的性子,才得皇上格外偏宠。
宓贵嫔则更是聪慧,拿捏得住分寸,不骄不躁,反而愈发得皇上喜欢。皇上坐拥江山,习惯了被人捧着奉着,到了这后宫里,自然也喜欢如宓贵嫔这般柔弱貌美依附着君王,却有些小性子的女子,宓贵嫔受宠,简直就是情理之中,全福海想到方才皇上得知宓贵嫔有孕的悦色,愈发确信这个想法,后宫里还没有主子能做到宓贵嫔这样。
明裳乍然得知自己有孕,还有些难以接受,她吃了安胎药,躺在床榻里尚难以入眠,睡不着,索性起了身,唤宫人进殿伺候梳洗。
外殿,李怀修已经批阅了大半的奏折,听见传近的动静,朱笔在奏折尚落了几个字,眼也未掀,“怎么出来了?”
明裳卷起了衣袖,红袖添香,为男人研磨,“嫔妾心里欢喜,觉得现在也没那么难受了,有些睡不着想做些事情。”
听见“欢喜”二字,李怀修笔尖轻顿了下,想到她得知自己有孕愣愣的表情,眼底泄出一丝笑意,唤宫人给她备了矮墩,免得站久了累到身子。
明裳坐下身时,正巧瞥见了御案放着的一本史册,她福至心灵,忽然想起前不久,听月香打探到,徐美人侍寝,似乎就是因一本史册让这位龙心大悦,得以伴驾。
她眼眸觑了瞬旁边的男人,见这位没注意到她,将那本史册拿到手中,翻看了两页。
上面做了很多批注,明裳知晓,这位会的笔法颇多,旁边的批注是皇上惯用的一种行楷。她不喜读史,但好歹从小跟在父亲身边耳融目染,知晓一些学理,因而也察觉出旁边所做批注的风格,鞭辟入里,字字珠玑,若是出自寻常人之手,那人心性必是虚浮作伪,只会高谈阔论,华而不实之辈,然出自这位江山之主笔下,则就不然了。
明裳正要再去翻下一页,耳边听男人一声浅浅的戏谑,“朕以为你只有看那些话本子才能看得这般入神。”
御案的奏折剩寥寥几本,明裳被说得耳根一红,“嫔妾的诗书也是在家中受过父亲指点的。”
虞世行颇有才学,确实是可用之人,李怀修并不怀疑她父亲的学识,只是这女子倒不像她父亲一手所教,他扫了眼这女子翻看的一页,靠坐到椅背上,忽生出些考究这女子的心思,问道:“你可知文英此人?”
明裳想了想,遂点头。
李怀修漫不经心地拨了下拇指的扳指,又问,“你如何去看文英?”
明裳讶然,不知这位是考她学问,还是有别的缘由。史书于文英所载有褒有贬,后人言辞亦是褒贬不一,明裳也曾听父亲提起过此人,父亲对此人甚是赞服,甚至敬到指着那些斥责文英之人破口大骂庸人的地步,即便那些骂文英的人早已不在世上。明裳理解父亲为何这般敬佩,也理解为何有人将一朝之倾覆都怪罪在一臣子身上,她并不觉得任何一方有错,若无纷争,何以出后世,一国之气数将近,早在国之伊始,就已现出端倪,世人不过具是史下车辙罢了。
她稍有思量,启唇道:“嫔妾是李魏之人,嫔妾觉文英此人有福泽天下之大才,若嫔妾是赵宋之人,嫔妾怕是要恨文英之入骨。”
李怀修生出兴致,挑眉问她,“为何?”
明裳寻了一张宣纸,挽袖点入两点,“文英只知居其位,安其职,却不知在其时,谋其事。超越时度的改革即便是为国为民,个中也必有所大损。”
“今人借其之鉴故而感激,旧人蒙于其中故而厌恶,嫔妾敬他,但不觉他可惜。士子科举,农者下田,工者锻造,商人谋利,古往今来,世上总要有文英,也不缺文英。”
李怀修看着这女子的眼色,已经慢慢变了,他神色微怔,招手让这人过来,明裳合了史册放置到御案上,被男人揽入怀中,李怀修不得不重新思考这女子的性子,原以为这人只是惯会与他撒娇,依赖他的菟丝花,不想会有这番言论,且与他的想法不谋而合。
世人评价文英或褒或贬,或扼腕长叹,从未有人说过此话,世上总有文英,也不缺文英,总会有人碾入在历史青书的车轮之下,他担负大魏江山便是如此,世人都想坐这个位子,又有几人能知晓这位子上的艰辛,曾几何时为政事的惶惶难眠,一朝之帝王,又何尝不是生前的文英,但天命如此,他从不觉有何怨憎,只是谋该谋之事。
这女子的性子,倒是与他有几分相像。
李怀修垂目吻了吻女子的额头,手掌贴到这人的小腹之上,低声沉笑,“你有这番见解,朕也不必担心,他日孩儿的性子若随了你,朕该如何头疼。”
明裳得知男人对她的回答已是满意,手心微松,又如往日娇气,撅唇不悦,“嫔妾貌美聪慧,孩儿随了嫔妾的性子如何就让皇上头疼了。”
李怀修捏她脸蛋,“你一个够朕受的了,待来日再给朕添上一窝,朕怕是日日没个消停。”
两人言语笑闹,守门的小太监低头打了个盹,柔和的光泼洒入窗棂,映着御案后相拥的男女,光阴似乎都悄然静谧。
李怀修捻着怀中人耳珠,想到这女子在他这从不看那些书,问她,“方才为何翻看那本史册?”
明裳眼目移开,轻声软语,“嫔妾听说徐美人就是因为读史才得皇上召幸。”
这女子倒是不跟他绕弯子。
“徐美人能为得朕一句夸赞,日夜读史,你也想学她?”
“嫔妾才不要学徐美人。”明裳弯着眸子,伏入男人胸膛,“嫔妾知晓皇上身边不缺有才学的人,皇上日日面对那些文理,想必也厌倦了,嫔妾不想得皇上夸赞,只想让皇上高兴,皇上开心,嫔妾就开心。”
李怀修眼目稍暗,拂过怀中人颊边的青丝,神色都柔和下来。
六宫中,也只有这女子会如此。
他想到什么,又低下声,“你如今有孕,也该有些赏赐。你父亲已提过官职,过几日你母亲进宫,朕作为嘉奖,赐你母亲诰命夫人,如何?”
明裳微怔,愕然地抬起眼。
……
六宫翌日才知晓,宓贵嫔有了身孕,一时间都有些惊讶,不过想来也是在情理之中,宓贵嫔受宠已久,怀上皇嗣只在早晚。虽是这么想,得知宓贵嫔有孕,心里仍不是滋味。宓贵嫔有福气,久承圣宠,又怀身孕,贵嫔之上就是妃位,待诞下皇嗣,皇上怕是真的要把她册封到妃位上。
因之前调养得好,明裳这一胎还算安稳,只是有时会吃不下东西。
终于盼到母亲进宫那日,她怀着身子,头三个月还未稳,只能在寝殿里等着,听到外面小太监的通传,明裳眼睛一亮,扶着月香的手已有些迫不及待。
珠帘撞到一处发出清脆的响声,虞夫人先一步进了殿,见到珠翠华服的女儿,眼眶倏然生泪,近前福身去做宫礼,明裳心头一跳,忙上前扶住母亲,“又无外人,母亲不必与湘湘拘这些礼数。”
明裳小字湘湘,是因母亲生她那日,父亲忽做一梦,梦中湘水汹涌而来,往岸边送一女娃,梦醒之后,明裳便降生于世,故取乳名湘湘。
明裳是家中独女,从小伴在双亲身侧,入宫后,已有一年余,没与父母相见。她自幼娇惯爱哭,前几日已不断告诫自己,不要哭哭啼啼让母亲担心,然真正母女相见,鼻尖儿先是发酸,扑倒母亲怀中,发鬓间珠翠钗环相碰,呜呜咽咽地哭了出来。一时间,伺候在侧的辛柳月香二人也眼有潮湿,想到主子入宫一年的经历,都有些心疼。
虞夫人早知宫中艰辛,六宫嫔妃众多,久处深宫遇到的风波不比前朝少,当初她劝了又劝,那柳家既无心娶她的女儿,便是不嫁也罢,虞家虽是寒门,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入赘一个夫婿并不难,偏生女儿这性子不知像了谁,看着娇气,却是有主意的,打定了心入宫,走到今日,宫外的日日夜夜,她无时无刻不求着神佛庇佑湘湘,不求荣华富贵,只求平安无虞。
她拿着帕子抹去女儿脸上的泪水,“娘娘怀着皇嗣,身子金贵,仔细身子,万不能再哭下去了。”
月香在一旁哽咽相劝,“是啊,主子,夫人入宫的时间短,主子快紧着时间,与夫人说说话。”
明裳抽噎两声,这才稍稍止住,见母亲眼底的担忧,又暗道自己不争气,又让母亲担心。
大抵是有孕后情绪敏感,明裳咬住唇,如以往若无其事地在母亲怀里撒娇,“湘湘是想娘亲了。”
虞夫人摇了摇头,指尖儿虚点了点明裳的眉心,有些无奈,“娘娘如今入了宫,有了身孕,不能再像以前一样的性子。这宫里不比府上,规矩多,娘娘要切记。”
明裳闷闷地点头,“湘湘都知道的。”
到了午膳,明裳吩咐膳房做了母亲爱吃的饭食,因有母亲在,明裳倒不觉难受,用膳都比往日要多。两人说着话,好似又回到了少时府中无忧无虑的日子。
虞夫人是在两日前才得知女儿有孕,来不及准备,因外妇入宫又不能拿太多物什,虞夫人也怕自己拿的东西被有心人利用,反而害了女儿,只带了一只金锁,是她早早为湘湘出嫁备下的,来时请太医查验过,确实无事,才拿到永和宫。
用过午膳,殿外宫人通传,说是张嫔身边的大宫女水琳遵主子吩咐,送了夫人些绸缎首饰并一株雪山灵芝,给夫人炖汤补身子。张嫔如今养着小皇子,不缺衣裳首饰的用度,只是那株雪山灵芝极为罕见。
明裳让月香收了,又问了小皇子几句,水琳口齿伶俐,又说了几句讨喜的话,哄得虞夫人颇喜欢这丫头,得了封赏,水琳没再多留下,请身出了永和宫。
“张姐姐是信得过的,既是拿给母亲,母亲尽管收下就是。”明裳道。
虞夫人知这深宫中情谊难得,大多不过是利益相交,女儿入宫后,他们夫妻二人都有对宫中的消息格外注意,这张家在先帝时也是名门望族,可惜站错了队,才就此遭受打压,直至没落。
听说去岁张家长房调离上京做了县令,长房夫人高氏则是留在京中,三月前齐家丧礼,她前去吊丧,那高氏还与她说过几句话,态度亲热,大抵也是知晓宫中两家女儿交好,才做以如此。不论如何,女儿在宫中有所交好,相互依靠总要比孤零零的一人要好些。
到后午,御前册封诰命夫人的圣旨就到了永和宫,虞夫人知晓这道恩赐也是因为女儿,一时心绪复杂,女儿得圣宠是好事,可她也怕,君心难测。她敛下思绪,领了圣旨,叩谢圣恩。
全福海又吩咐宫人拿来御前的赏赐,笑眯眯道:“皇上知晓贵嫔娘娘与夫人情深,因娘娘有孕,皇上口谕,特准娘娘乘辇轿送夫人离宫。”
明裳面露惊讶,不论朝臣命妇,入了宫门都要趿步而行,皇上只说赐母亲诰命,还未与她说赐辇轿,宫中辇轿,是莫大优容,她眼底的情绪一闪而过,与母亲再次叩谢圣恩。
快要落锁时分,虞夫人下了辇轿,拜别贵嫔,母女分别,难掩不舍。
此次一别,不知何时再见相叙,落日余晖中,虞夫人望着女儿已经全然不同入宫前活泼明媚的模样,心里堵得生疼,她眼里渐渐闪出泪光,只是强忍着没掉出来,手臂慢慢将女儿揽入怀中,谆谆叮嘱,“臣妇在宫外一切都好,娘娘在宫里切记也要兀自珍重。”
“臣妇不求富贵荣华,只求娘娘一生安然如故。”
明裳吸了吸鼻尖,哽咽点头,忍住了心中涩意。
……
景平宫
贤妃哄着小公主睡下了,见珠帘轻动了下,她招来乳母看好景和公主,抬步去了外殿。
禀事的宫人垂首恭敬地站着,见娘娘出来,上前了一步,贤妃挥退下殿内伺候的宫人,坐到窄榻里,眉眼淡淡,“虞夫人出宫了?”
打探消息的宫女回道:“因宓贵嫔怀了皇嗣身子不便,皇上特赐的辇轿,准允宓贵嫔送其母亲离宫。”
贤妃把玩着手串的指尖儿轻顿,不徐不疾地抬起眸子,嘴中含着这几个字“特赐辇轿”,她唇角勾了勾,只道了一句,“宓贵嫔殊荣。”
“奴婢还打探到……”站在下首的宫女欲言又止,触到娘娘的眼色,低下声,“后午,杨才人去了趟御前,好似是因为景和公主,在汉白玉台阶跪了两个时辰,仍不得皇上召见,最后力竭晕了过去,被送回了承明宫。”
贤妃拂过指尖,眼神透出一丝冷凝,“杨才人性子够刚硬。”
“不过给了本宫的东西,想再从本宫手中拿走,可没那么容易。”
……
后日中秋,这日问安,皇后正教导六宫宴席事宜,“今年皇上的意思是要大办,从五品以上嫔妃皆可参宴。”
外场的嫔妃闻言面上生喜,起了身做礼,感念皇上娘娘恩德。
请安散去,明裳与张嫔说了几句话,各自离开。贤妃这时才走上前把人拦住,“宓贵嫔可有闲暇,陪本宫到御花园中赏赏秋景?”
明裳对贤妃一直有所警惕,贤妃能不倚靠皇嗣,做到妃位,得协理六宫大权,可见是个聪明人。她不愿与贤妃多有交集,正要推辞,贤妃嘴唇翕动,无声道了一个“杨”字。
御花园中,杨才人降位禁足,不能抚养景和公主后,徐答应就不再与杨才人走动,她一向是跟随后宫风向,如今宓贵嫔风头正盛,她在思量该如何与宓贵嫔攀扯上干系,只是想到她之前犯下的那些事,把人得罪彻底,就有些头疼。
如此想着,便有些心不在焉,无意冲撞了正迎面过来的杨才人。
待明裳与贤妃走进御花园,隔着流水的假山,就瞧见了杨才人倚仗高于徐答应的位分,扬手就朝徐答应的侧脸打了一掌。徐答应捂住侧脸哭哭啼啼,未遮掩眼底的恨色。
如此好戏,两人并未看上多久,走远后,贤妃嘴边浮着笑,意味深长,“杨才人的性子,还是没变,宓贵嫔以为呢?”
明裳眼眸无意扫过贤妃所戴的护甲,抚养景和公主后,大抵是怕刮伤小公主,贤妃的护甲便没了那么多繁琐的花纹,可见,她也是不想失了这个孩子,不然也不会找上自己。
……
中秋宴那日,明裳一早起身梳妆,母亲进宫那回,已经私下说过,柳絮白外放同州府一年,中秋宴也不会回京。明裳稍有放心,她坐在妆镜前由着宫人挽好发髻,待收拾妥当,动身去了建章宫。
宫宴伊始,帝后入席,殿内众人起身参拜吾皇万岁,大魏千秋。
李怀修抬手让众人起身,随之殿内升起伶人歌舞。
帝位旁座是皇后席位,往下便是贤妃,再往下一位就是位份到了贵嫔的明裳,那女子有孕,李怀修让人给她添了解腻的梅子汁。
明裳正与张嫔说着话,手边就多了一盏清甜的汁水,她眸子眨了眨,德喜一脸讨好的笑,“皇上特意吩咐新做的梅子汁,给娘娘解腻。”
皇上这样关照她,也太特殊了些。明裳偷偷瞄了眼上位,正有朝臣起身说话,那位没注意到自己这番小动作,明裳收了眼。
梅子汁确实好喝,很快没了小半壶,宫女退身出去,片刻,端进一小壶,俯身斟给明裳。那宫女侍奉酒席,在席面的女子侧眸之际,指尖微不可查地轻点了下茶盏的沿儿,动作一瞬间被遮掩,她直起身子,将手藏到袖中,不动声色蹭去了指尖的水渍。
茶盏中的梅子汁,无声地晃动了一下。
明裳低眸要去寻自己的杯盏,将要放去唇边,鼻翼下,浮出一股浅淡若无的气味,与梅子汁并不相似,她擅香,不会察觉不到。
见宓贵嫔动作微顿,身后,服侍的宫女神色忽地一紧。
张嫔并未察觉到明裳的不对之处,将案上的栗子糕夹入碟中,余光瞥了眼下面的徐美人,侧声,“你瞧徐美人的脸色好似有些不对。”
明裳眼眸流转,极为自然地放下了手中的瓷盏,似是好奇一般,朝张嫔的眼光去看,“是有些不对。”
张嫔微眯了眯眸子,“徐美人侍驾也有一段日子了。”
明裳听出了张嫔话里的意思,倘若徐美人与她那时一般,月份尚浅,不知自己怀了身子,也不是不可能。
张嫔抚着孔雀蓝的护甲,不免侧目多看了眼旁边的女子,无意看见宓贵人一口未动的梅子汁,眉梢轻挑了下,若有所思地移开视线。
她挽袖夹了一筷席面的栗子糕,眼神却是在自己的酒水中停留了稍许。
宴过中旬,明裳迟迟没动,她仿若无事地与旁侧的张嫔谈笑风生,张嫔也好似并未察觉出异样,时而牵唇回话,不过问半句。
伺候侍酒的宫女等得有些心焦,眼睛紧紧瞄着案上的酒水,手心汗意涔涔。
她心中生疑,不敢轻举妄动,趁人不觉间,无声退身离开。
杯盏中的倒影离去,明裳嘴边的笑意也随之慢慢淡下,她侧过眸子,朝跟随在侧的月香递了一眼,月香在片刻前就注意到主子的异样,时刻不敢松神,此时接到主子的眼光,立即会意,不动声色地退出了宴席。
明裳拨弄着指尖的丹蔻,与张嫔柔婉道:“倒是有些热了,张姐姐可要一把蒲扇?”
张嫔嗔笑打趣,“你惯是怕热,我是不比你娇气的!”
九月的天本不算炎热,但殿内人多,参宴的宫装又较平日的衣裳厚实,便是下面坐着的罗常在额角都沁出了薄汗,也就用帕子擦了擦,并未打扇。
不消多时,月香捧着蒲扇回了席面,扇面绣着两朵芍药的绢花,明裳不经意转眼,月香的视线正落向下首的杨才人。
片刻前,月香跟随那侍酒的宫女,躲在假山后,见到那宫女神色紧张,与伺候杨才人的云秀碰面。她怕惊动二人,不敢靠近 ,零星只听到梅子汁三字。
不知杨才人让人在主子杯盏里动了什么手脚。月香俯身去倒温水,耳边听见主子说了二字,她眸子一亮,将案上未动梅子汁倒入茶盏,不动声色收入袖中。
这番动静,自然也收入了贤妃眼里,她不轻不重地抬了下腕间的手钏,声音清脆悦耳,两人目光相触,都看清了彼此眼中的意思。
席面将要散去,未等两人有所动作,下首嫔妃的席位忽地传来一声惊呼,“主子,主子怎么了!”
徐美人痛得直不起腰身,她脸血色褪尽,意识到了什么,死死抓住翠菊的衣袖,拼尽了力气喃声,“快去,传太医!”翠菊面色吓得惨白,这才有所反应,指了身后的宫女去传太医,又赶紧让人禀明皇上。
邻近的嫔妃侧目向下看去,眼神惊露骇色,陡然失手打翻了案上的酒水。
“徐美人的裙下,怎会有血迹!”
第075章 第 75 章
席上生乱, 中秋宴草草散场,外朝官员命妇讳莫如深,纷纷快步离宫, 没人敢打探宫中秘辛, 过问当今家事。
月香紧张地护在主子身前,明裳呼吸都停了停, 未想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倏然向上首去望,皇上已经站起了身子, 疾步走下台阶,面色沉沉如水。
明裳也是有过怀了身子的经历,徐美人这番情况,大抵是有身孕了,可惜自己尚不知情, 就出了意外, 不知可否还能保住腹中皇嗣。
高位上, 贤妃也是一副茫然之色,她拧眉朝宓贵嫔去看,后者看似也是心惊惶惶, 看来宓贵嫔也不知情。贤妃抚住腕间的碧玺手钏, 眼光扫过下座的杨才人,起身的嫔妃挡住了杨才人的身形,贤妃看得并不清楚。她无法判断,倒底是谁动的手。
事出突然,徐美人被送去了建章宫偏殿, 太医快步而来,进了内殿为徐美人看诊, 正殿内,美人席位上仍有染出的殷红血迹,明裳看去一眼,就下意识抚住了小腹,面容发白,想到那盏古怪的梅子汁,仍心有余悸,幸而她早有意识妥,否则今日她怕是也会与徐美人一般的情状。
那梅子汁是皇上所赐,谁又能想到有人会在御赐之物动下手脚。
只是,她拧起眉,徐美人生出的意外可也是杨才人所为?杨才人为何要对付徐美人,又怎知,徐美人有了身孕。明裳忽然想起,张嫔与她提起徐美人脸色难看时,那时徐美人大抵已经意识到自己身子不妥,饮不得酒水,才吩咐人要了梅子汁喝。
偏殿内
李怀修他捏着拇指的玉戒,脸色冷凝如冰,沉得骇人。
太医在为徐美人看诊,皇后拧着眉心,一直担忧地看着内殿,在场的嫔妃都噤若寒蝉,无人敢语。
徐美人大抵是真的有了身孕,后宫皇嗣本就不多,徐美人好不容易有孕,却生出这种事,还是在宫宴上,众目睽睽之下,也有人敢下手,也是胆子大的不要命了。
须臾过后,看诊的太医终于迈出了步子,身形每走一步,都在发抖,他冒着冷汗,战战兢兢,“皇上恕罪!美人主子是服用了麝香之物,臣已尽力,仍是没保住美人主子腹中皇嗣。”
殿内倏然一滞,众人都看去皇上的脸色,心头吓得砰跳不止。
李怀修冷冷睨他,“徐美人为何会服用麝香?”
语气低沉,压得人心神惊颤,不敢抬头。
徐美人躺在床榻上,疼痛让她仍动不得身子,宫宴上,她就已察觉到有什么慢慢从身体流出,她抓紧了衾被,眼眶发红,她听见了外面太医的话,她的孩子没了,她还不知道自己怀了皇嗣,就已经没了。
“翠菊!”
徐美人声音干哑,她甚至顾不上身下的疼痛,强撑着一把掀开了落下的帷幔,翠菊红着眼睛,过来扶住主子,“主子身子须得修养,切不可乱动,主子要做什么,奴婢替主子去做!”
“那盏梅子汁……”徐美人脸色苍白,她不顾翠菊的劝阻,一步一步下了床榻,走到殿外,扑通跪到李怀修面前。
众人见到徐美人这番情况,都惊了一惊。
徐美人身子在抖,泪水因疼痛再次流下来,“皇上,是那盏梅子汁……”
“嫔妾……嫔妾在宴席上,腹中泛出呕意,隐隐察觉到什么,没敢饮酒水,想等到散了席面,再传太医看诊,因而让侍酒宫人送了梅子汁,嫔妾就是用了那盏梅子汁,才忽然腹痛不止,以致流血,没了这个孩子!”
她额头重重叩到地上,“求皇上为嫔妾做主!”
徐美人出身名门,素来稳重端庄,从未这般狼狈过。意外痛失腹中皇嗣,换作是谁,都不肯轻易罢休。
今日这桩事也太过古怪,徐美人入宫后尚未得罪或旁人,更何况那人怎知徐美人怀了身子,往梅子汁中下入麝香。提到梅子汁,众人才好似想起来,宓贵嫔有孕,梅子汁本是皇上有意安排给宓贵嫔的解腻的引子。
皇后呼吸轻了些,上前请示,“皇上,不如将徐美人的吃食取来,太医一查便知。”
李怀修沉着目色点了点头,又想到什么,责令,“将宓贵嫔宴席的用度一并送来,郭太医再去给宓贵嫔看看身子,可否有恙。”
郭太医低头应是,李怀修抬手让宫人扶徐美人回床榻歇着,徐美人仍不甘心,极为复杂地抬起眼光,泪水滚落下颌,隐忍着哭腔最后重重叩下一首,“嫔妾意外丧子,皇上要为嫔妾做主!”
皇嗣为国本,即便她不必说,李怀修也会查出设计之人,严惩不贷。
郭太医为明裳诊过脉象,确认无事,才到圣前通禀,此时,殿内有人生出些遗憾。
明裳得知自己无事,松下些许心弦,让月香将收好的梅子汁拿过来。事情发生得突然,待明裳想到让月香将那一壶梅子汁取来时,早已不知被何人拿走,幸而,她早有留心,暗中吩咐辛小五去注意侍酒宫女的动向,又早早让月香将倒好的一盏收好。
“皇上,方才宴席上嫔妾也察觉出些古怪。”
在场的人目光又具朝明裳投去,明裳近了圣前,屈身道:“皇上也知,嫔妾擅香,皇上赐下这梅子汁,嫔妾先用过一壶,待侍酒宫女再倒给嫔妾时,嫔妾却觉出其中的味道不对,因是中秋宫宴,嫔妾不敢惊扰,才让月香偷偷收了,待宫宴散去,再交由太医查验,禀明皇上。”
李怀修颔首,郭太医得了吩咐,又去检查宓贵嫔呈上的杯盏,他先用银针试过,又放到鼻下闻了闻,面色陡然大变,“皇上,这梅子汁中被放入了大量的麝香,倘若是有孕女子饮下后,必然会轻易小产!”
郭太医额头冒出一层一层的冷汗,他是前年才入的太医院,早知宫里的差事不好当,一不留神就掉了脑袋,知道的秘辛越多,也就越容易没命。郭太医心里叫苦不迭,今日这桩事,徐美人小产,可万万不要迁怒到自己。
听闻梅子汁里居然有大量麝香,众人都下意识停住了呼吸,是谁如此胆大妄为,敢这般堂而皇之地谋害皇嗣。
李怀修脸色愈发寒了下去,他抬目望向那女子,那女子面容发白,扶着宫女的手才勉强稳住身子,亦是在后怕,她有孕本就不易,他不能想象,倘若这女子不曾留心,今日她腹中与他的孩子也会丧于此。
李怀修眼底冷如冰凌,“全福海,传朕令。”
“去查所有经手梅子汁之人,凡有牵涉者,押入慎刑司,不日赐死。”
全福海得了圣令,此时殿内静得比方才还有可怕,没人敢去看皇上的脸色,甚至都垂低了脑袋,生怕皇上怀疑到自己。
今日之事,是不能轻易了结。
一刻钟后,那侍酒的宫女就被押入了内殿。梅子汁由御膳房的宫人送进建章宫,明裳与徐美人宴席的梅子汁都是由这个名叫麦儿的宫女侍奉。
麦儿神色惊慌,她抖着身子,被押着跪到圣前,明裳侧目去看,确实是宫宴上给她侍酒的宫女,辛小五叩地禀道:“贵嫔娘娘在宴席察觉不对,命奴才暗中盯住了这宫女,方才奴才抓到麦儿时,麦儿正在耳房净手。”
麦儿咽了咽口水,立即解释,“皇上,奴婢冤枉啊,奴婢是出殿不慎摔了一跤,才要用水洗手,奴婢从未害过贵嫔娘娘与徐美人,请皇上明察!”
她两手举过头顶,手心显而易见,还留有擦伤的痕迹。
如此确也解释了她为何要去净手,不过梅子汁中的麝香做不得假,那便是这宫女在说假话了。
贤妃适时开口,“本宫劝你一句,险些害了两位皇嗣,你也知晓会有什么惩罚,倘若今日查不出凶手,你以为,你还能善了吗?即便不为你自己想,也要为你宫外记挂的人想想。”
贤妃没落下一句,麦儿的脸色就白上一分,她攥紧了手心,身子抖成筛糠。
眼见那麦儿愈发害怕,明裳才缓缓开了口,一字一语,“皇上,当时嫔妾有所察觉这梅子汁中有异,便擅自让月香借着出殿取扇的由头,暗中跟着麦儿,看她所见何人。”
明裳顿了顿,有意不再往下去说,见麦儿脊背往下一塌,吓得心慌手抖,脸上血色褪尽,才又继续道:“麦儿,你还不如实交代吗?”
殿内,有人见此,眼色暗了暗,低声道了句蠢货。
麦儿害怕地哭出声,“奴婢……奴婢并非要害贵嫔娘娘,是云秀姐姐逼迫奴婢这么做的!”
众人脸上都有变色,其中徐答应最是愕然,前不久刚被杨才人责罚一通,现在想起,脸上仍火辣辣得疼,她怎会想到,今日之事,与杨才人有关。
害徐美人小产之人,居然是杨才人,徐答应心口狂跳,甚至生出几分喜色,她与徐美人同为徐姓,偏生因徐美人出身高,刚入宫位分就比自己高出一大截,后宫中常有人拿她与徐美人做比。徐美人小产,她心中是有窃喜,得知是杨才人所为,皇上必然不会轻易放过,她也算报了昔日之仇。
到殿外为主子探信的翠菊此时终于忍不住,朝杨才人恨声质问,“美人主子与才人无冤无仇,才人为何要害美人主子!”
杨才人拧了拧眉,仍保持着以往的高傲之色,她转过身,端端正正地跪到地上,“皇上,嫔妾根本不知此事,是有心人污蔑嫔妾,企图嫁祸到嫔妾身上。”
她看见站在旁边的贤妃,手心微微攥紧,“嫔妾现在只想求皇上让景和回到嫔妾身边,嫔妾恨不得为之前做过的错事赎罪,怎会再犯错让皇上不喜!”
“嫔妾不知道她们在说什么,怎会栽赃到嫔妾身上!”
有人冷笑出声,“云秀是伺候杨才人的大宫女,杨才人怎会不知情?”
见此情形,云秀跪在一侧,眼眶通红,急切抢声,“皇上,此事是奴婢一人所为,与主子无关!是奴婢看不过宓贵嫔才有意让宓贵嫔小产,奴婢也是宫宴才察觉徐美人有孕,不想让主子因不能抚养景和公主伤心,便狠心在徐美人的梅子汁中添了麝香。左右都是要死,奴婢自知罪无可恕,主子对此事确实毫不知情,只求皇上处死奴婢,不要迁怒到主子身上!”
她俯身叩到地上,重重磕了三声,额头磕得青紫,发髻凌乱,叫人瞧着愈发惊心不已。
杨才人愕然地去看,忽然扬手,狠心朝云秀侧脸扇了一掌,她眼泪落下来,“糊涂!”
话落,杨才人又自责地过去抱住云秀,将她护到身后,跪求面前的男人,“皇上,云秀一时鬼迷了心窍,嫔妾清楚她的性子,她不是大恶之人,求求皇上饶她一条性命,嫔妾自甘入冷宫,只求皇上饶过云秀吧!”
杨才人双肩耸动,声音变得沙哑,原本挺直的脊背也一寸一寸折低,她哭着,求帝王一时的心软,纵使她知晓希望渺茫,微乎其微。
云秀动手之时,就预料到了今日,她从没后悔过,主子如此护她,更让她坚决了舍了这条命。她细心地擦去主子脸上的泪渍,嘴唇抖动,满眼心疼,“主子要好好的,奴婢再不能陪您了……”
话落,她袖中抖了下,不知取出了什么,猛然塞入嘴中,众人始料未及,贤妃眸色一变,急声,“她要自尽,快拦住云秀!”
宫人上前相拦之际,云秀面色骤然生紫,四肢僵直,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殿内一时静谧无声,杨才人闭了闭眸子,泪水从眼眶中汹涌而出,她僵硬地跪着,没有回头。
在场的嫔妃面面相觑,都有些唏嘘。
此时就此终了,杨才人降为采女,打入冷宫,永不召幸。
……
杨才人入冷宫那日,明裳刚从坤宁宫问安回殿,踏进宫门时,前头急匆匆跑过来一个面生的小太监,传话杨才人要见她。
日头正好,泼洒到永和宫殿门,满目金灿。
明裳生出惊讶,她以为杨才人最想见的人当是景和公主。不过杨才人有心要见公主一面,贤妃大抵是理都不会理。月香觉得杨才人来者不善,劝道:“主子怀着皇嗣,怕是杨才人不安好心。”
那小太监似乎早有预料,手中捧出一物,“主子有要事说与贵嫔娘娘。”
月香接了小太监捧着的香囊拿给明裳看,这香囊的绣样倒有些眼熟,辛柳一眼认出来,“主子,这是陈宝林绣的东西。”
……
杨才人搬出主殿后,被皇后安置去了承明宫最僻静的一处宫所,明裳提着衣裙,走过一条青石路,才到竹香苑。偏殿伺候的宫人不多,又在宫所深处,寂静荒凉。引路的小太监进殿通禀,明裳迈入殿门,鞋边就拂落了一片枯黄的杨叶,应时应景。
引路的小太监又急匆匆地跑回来,大抵是有讨好明裳的意思,蹲在地上用袖子扫去堆积的叶子,讪笑道:“竹香苑伺候的人少,累着娘娘了。”
他抬手去迎,“主子在外殿等着娘娘,请娘娘进去。”
明裳点了点头,殿门打开,杨才人坐在窄榻里,许是一夜未眠,眼眶发肿,眼底冒着通红的血丝,她闻声,才抬起眼,见到面前衣着华贵,风头正盛的女子,讥诮地勾了勾唇角,“贵嫔娘娘如今可是得意了。”
见到杨才人这番态度,月香就气不打一出来,“杨采女放肆,见到贵嫔娘娘,还不恭恭敬敬地起身问安!”
月香一向是泼辣的脾气,明裳闲散地坐着,瞧杨才人如今的下场,倒有些感慨。
杨才人咬了咬牙根,想到自己还有求于人,扶着小宫女的手起了身子,弯低了腰身,对着面前的女子恭恭敬敬做了一礼,“嫔妾请贵嫔娘娘安。”
如此有着规矩,折低脊骨的杨才人,明裳点了点头,勉强受下她这一礼。
“说吧,要与本宫说什么?”
陈宝林在宫中早已成为过去,她来这除却要听杨才人能说些什么,她也有些话要与杨才人说。只是她有着耐心,静静地等着。
杨才人未坐回去,仍旧保持着方才的姿势,“嫔妾知道陈宝林是谁的人,受谁指使。嫔妾想与贵嫔娘娘做个交易,嫔妾告诉贵嫔娘娘,求娘娘通融,让嫔妾再看景和一眼。”
提到景和,她攥紧了手心,才有酸涩。那是她拼命生下的女儿,她还未听景和叫她一声娘亲。
明裳拧了拧眉,当初杨才人小产,本就疑点重重,紧接着陈宝林就被降罪,大抵真的是陈宝林所为。但现在明裳对陈宝林是谁的人并不感兴趣。这后宫里,谁不是紧着自己的利益,她原以为杨才人要说些什么有用的。
她轻嗤了声,“景和公主又非是本宫抚养,杨才人要见也该去见贤妃才是。”
杨才人何尝没让人去通禀贤妃,贤妃要是见她,她何必多此一举,再费尽心思请到宓贵嫔。
见杨才人再说不出什么,明裳也没了耐心,正要起了身子,她想到一事,掀起眼,慢慢道:“中秋宴上,云秀离席,杨才人不曾过问,你当真不知道她要去做什么吗?”
杨才人一僵,倏然抬眼看向面前的女子,见她这般反应,明裳也断定了之前的猜测,她眯了眯眼,“御花园那日,也是你是故意掌掴徐答应,既让本宫和贤妃看到,也让云秀看到,云秀知晓本宫与贤妃联手对付于你,必然护主情切,才仓促下手。”
“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杨才人低低呢喃,眼神闪躲,“是你和贤妃害了云秀,是你们!”
想到云秀的死,像梦魇一直缠绕着她,她情绪几近崩溃,慌乱后退的身子不慎撞到香炉,踉跄跌坐到地上,泪水布了满脸,“云秀忠心于我,我怎会害她!”
“是你和贤妃!”
“是你们害死了云秀!”
明裳望着杨才人混乱的神色,并无怜悯,是她自己选择了这条路,一步步走到今日,落得这番境地。
中秋后雨水多,方才还是大好的晴天,明裳出了承明宫的宫门,宫城一方天地转了阴云,有稀稀落落的雨珠拂到脸上,辛柳二人生怕主子着了凉气,一左一右护着,要往永和宫走,还未走出多远,见前头过来一顶软轿,全福海小跑着上前躬了身子做礼,“皇上得知娘娘来了承明宫,因前朝有时抽不开身,见天色不好,吩咐奴才备了软轿迎娘娘回宫。”
“娘娘快些上轿,仔细身子!”
月香脸上美滋滋的,“皇上待主子可真好。”
明裳上了软轿,垂帘遮挡住了外面的凉气,她有些疑惑,那位怎知她来了承明宫。
……
自徐美人小产后,皇上已有许久未召幸嫔妃,唯独进后宫的几回,也都是去永和宫陪宓贵嫔。六宫不禁开始心急,请安时,不由多问了皇后几句,皇后瞧着一个个急不可耐,拈酸嫉妒的嘴脸只觉得可笑,后宫嫔妃容色出众,这副艳丽的皮囊下,掩盖的却是为了攀附那等权势的丑陋不堪,皇后抚了抚发鬓,妆镜中凤冠雍容华贵,她眼眸微凝,觉得讽刺,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
明裳月份大了后,孕中的反应愈发明显,吃什么吐什么,原本脸蛋长出的肉经一个月的折腾,慢慢消瘦下去,看得人好不心怜。
这日,李怀修没让人通禀,一入殿,就听宫人慌乱的脚步声,那女子埋头冲着盂盆,作呕不止,指尖儿掐着绢怕,紧得生生发白。
李怀修心底一沉,下颌紧绷,他捏着扳指挥退伺候的宫人,亲自上前去扶那女子。
手背覆上温热,男人略带薄茧的指腹轻轻摩挲着她,明裳心头跳了下,余光瞥见男人对襟的祥云龙纹,飞快地别过脸蛋,手心一挡,忙护住了自己狼狈的面容,急得要哭出来,“皇上过来,怎也不让人通传一声?嫔妾妆容不整,还是让宫人先进来伺候嫔妾,待嫔妾梳洗好了,再去殿外见皇上。”
李怀修被她挡得猝不及防,眉峰下意识皱起,又听她一番解释,微微怔住,心头蓦然涌出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方才明白,为何听说这女子孕中难受,却每每见到她,都是一如往日明媚俏丽的模样。
她心思是这样多。
李怀修叹息一声,抿唇不言,把那张小脸转过来,用她的帕子将挂着的泪珠一点点耐心地擦去了,明裳要去躲他,被李怀修按住身子,这时候明裳倒没那么犯恶心,宫人不动声色地端下盂盆,明裳埋在男人胸口,声音软闷闷的,“皇上一定不喜欢嫔妾方才的模样。”
李怀修抚了抚她的发鬓,手掌又贴到女子的小腹上,眼底很黑,他没有多想心下为何生出对她这样的疼意,只温声道:“朕喜欢。”
“朕喜欢朕的宓贵嫔,也喜欢宓贵嫔为朕生下的孩子。”
“你什么模样都好,不必这样避着朕。”
第076章 第 76 章
明裳眉眼抬起, 眸底不由生出愕然之色,“皇上待嫔妾这么好,嫔妾会恃宠而骄的。”
那女子伏在他怀中, 两只手贴着他的胸膛, 美目盈盈,很是温顺懂事。李怀修覆下眼睫, 凝着这女子的小脸,他虽不理后宫事务,却也是知晓, 这人也就在他面前放肆,六宫中,没人比她守规矩,比她明白,如何讨自己欢心。
他眼眸微暗, 故意逗她, “那就恃宠而骄, 朕的宓贵嫔怀着身子受了这么多委屈,娇气些又如何?”
明裳噗嗤笑出声,鼓着小嘴将脸扭开, 那样娇媚的姿容, 软到他心坎上。
“皇上惯会哄嫔妾。”
李怀修轻“啧”了声,他堂堂九五之尊,天底下有几人能得他哄着。
他手掌覆在女子的肚子上,“用过晚膳了吗?”
明裳摇头,想到方才闻到的味道, 眉心又蹙起来,还有些想呕, “嫔妾难受,吃不下。”
即便李怀修没有照顾有孕女子的经验,也知晓怀着身孕,不用膳对身子不好。
他低声又哄了一句,“少用些。”
李怀修拍了拍女子的肩背,“朕在永和宫陪你。”
明裳知道这位有多期盼她腹中的孩子,徐美人小产后,皇上再未进过后宫,徐美人腹中也是这位的骨肉,又失一子,皇上心里大抵是不好受。她懂事地点了点头,不论如何,总要吃些养养身子。
宓贵嫔有孕后,永和宫的膳房日日都由着宓贵嫔的喜好,每一道菜都做得极为精细,即便如此,明裳一闻到那味道,生生要抱着盂盆,吐得天昏地暗。
宫人们在暖阁布好了晚膳,明裳闻不得荤腥,大多都是清粥小菜,他勉强用了小半碗,就有些吃不下。
李怀修看出她难受,自己也没吃下多少,让宫人撤了膳。见那女子原本圆润的小脸现在没剩下多少肉,李怀修招来全福海,又从御前往永和宫拨了两个厨子,问明裳还想吃什么,明裳忽然想起幼时在宿州吃的地方菜,上京倒是少见会做宿州菜的人,李怀修想了想,又吩咐全福海传令京兆尹,去京中找会做宿州菜的厨子。明裳见要如此大动干戈,不禁红了脸蛋,“会不会太张扬了,嫔妾也不是非要吃宿州菜。”
这女子扭扭捏捏的模样,居然让李怀修一时觉得可爱得紧,他轻笑了声,“寻两个厨子而已,不妨事。”
至夜还有密报要送入宫中,李怀修想再陪这女子和他们的孩子一会儿,但他是皇帝,不得不先顾全大魏江山。待这女子睡下,他叮嘱宫人照顾好宓贵嫔,回了乾坤宫。
御前的动作快,京兆尹得了圣令,翌日后午就寻到两个会做宿州菜的人,送进了宫。明裳尚是贵嫔位分,宫中有了膳房不说,还有那位赐下的六个御厨,旁人听了,都忍不住生出嫉妒,宓贵嫔怀了皇嗣,是愈发得那位宠爱了。
再去坤宁宫问安时,便有人问道明裳永和宫养着的厨子,明裳有点惊讶,居然还有人在乎这些事,她浅浅一笑,只道是受皇上所赏。说话那个嫔妃表情僵了僵,有些难看,她是没宓贵嫔的好命,又得圣宠又怀上皇嗣。
听着几人说话,下座的徐答应紧了紧手心,越是游移不定。
待众人离开坤宁宫,徐答应上前,叫住了明裳,规规矩矩,恭恭敬敬地做下一礼,“嫔妾请贵嫔娘娘安。”
杨才人降为采女,打入冷宫,而宓贵嫔又怀了身孕,正得圣宠,徐答应很快看清了风向,她一向是个墙头草的性子,宓贵嫔风头正盛,不论是求庇护,还是为日后谋一条生路,此时都该早早做好打算。
徐答应已想了数日,她最是怕宓贵嫔计较从前过往,以前她多次针对宓贵嫔,只盼着宓贵嫔大人不计小人过,即便不愿给她庇护,也不要得势之后,针对自己。
徐答应如是想,脸色有些不自然。
“请贵嫔娘娘移步,嫔妾有些话要与贵嫔娘娘说。”
明裳挑了挑眉,瞧着徐答应这般轻声细语,大约也是猜出她要说什么。当初她与杨贵嫔同住一宫,可没少借着这个便利,得以召幸。
她不觉徐答应此人可以相交,没心思要听她说什么,“徐答应有何话要说与本宫,不妨在这说了,本宫回了寝殿,还要吃安胎药,并无多少闲暇。”
徐答应脸上的笑意僵了僵,她看出了宓贵嫔的态度,是不愿与她结交。不过宓贵嫔确实不比当初的杨贵嫔跋扈,那时杨贵嫔虽默许了她走动,却是从未给过她好脸色。
徐答应暗悔是自己之前把人得罪太狠,有些不知所措,她屈着身子道:“嫔妾是想与贵嫔娘娘说说闲话罢了,并没甚要紧事。当是以贵嫔娘娘腹中皇嗣要紧,嫔妾不敢耽搁了娘娘用药的时辰。”
明裳多看了她一眼,抬步离开。
待人走远,徐答应抬起眸子朝那处看,长叹一声,颇为忧愁。她也是侍奉过圣驾,传了太医诊治,也不曾诊出她身子有何问题,但到这时还未怀上身孕。
眼看着再过一年又要选秀,有新人入宫,徐答应越加心急不耐。
她转过身,望向坤宁宫的匾额,稍许,重新走了进去。
坤宁宫问安散去,皇后正在外殿教宝珠习字,前些日子皇上来看过宝珠,表扬了番新写的大字,又亲自提笔写了宝珠二字,让她临摹,宝珠是格外敬重她的父皇,日日都要捧着那两个字,认认真真去写,这些时日,确实大有进步。
皇后摸了摸宝珠的发顶,这时听见宫人传话,徐答应求见。她敛下眸子,不紧不慢地抿了口茶水,“她有何事要见本宫?”
传话的宫人又道:“答应主子说是要陪娘娘说说话。”
皇后云淡风轻地勾了勾唇角,“与其讨好本宫,不如自己想想法子怎么入那位的眼。”
“后宫这么多人,一个中用的都没有!”
当初选秀,皇后选了虞氏女本意是要制衡后宫,也是为了不让丽妃好过。那位一向不重女色,她更从未想过,虞氏女会有今日这番造化。她有种感觉,倘若再任由下去,只会愈发不受她所控,日后虞氏女只会过丽妃而无不及。
那传话的宫人见娘娘冷脸,头压得极低,脊背都出了层冷汗。
宝珠迷茫地抬起头,不知道母后在说什么,她疑惑地问出口,“是谁要讨好母后,母后不高兴吗?”
小小的人哪知道讨好是什么意思,只是敏感地察觉,母后没有方才温和,让她有些害怕。她已经许久没见到娘亲了,母后也不准她去见,在母后身边虽好,可她还是想念自己的生母。
皇后抿唇,垂下了眼,换上慈爱的面容,“有人不懂事,不守规矩,母后才会生气。母后还有些事,宝珠一人在这里练字,好不好?”
宝珠听话地点头,皇后留了宝珠一人习字,起身去外殿见了徐答应。
彼时徐答应已经坐了有一会儿,茶水凉透,是上好的松山云露,她心底忐忑,没心思去品。待有宫人通禀,皇后娘娘到,她立即放下手中的茶水,前去做礼请身,皇后抬手让她起来,坐去了上位。
皇后含着笑,“有什么话要说与本宫?”
徐答应局促地捏了捏指尖,面上平淡如常,“嫔妾一人在殿里冷清,想来沐浴娘娘恩泽,望娘娘不要嫌弃嫔妾碍手碍脚。”
为何冷清,徐答应没有明说,皇后也猜到几分,她抚去食指镂金雕花的护甲,“本宫照料宝珠,分身乏术,这段时日,确实少让后宫的姐妹同聚。”
徐答应眼睛一亮,又顺着话道:“六宫都知娘娘辛劳,是嫔妾等愚笨,不能为皇上,娘娘分忧。”
皇后浅笑道:“你们若是有宓贵嫔一半聪慧,伴在皇上身侧,为皇上消解乏闷,本宫倒也省去不少心力。”
“嫔妾何尝不想。”徐答应唉声叹气,“可惜嫔妾不如宓贵嫔聪慧,难入圣眼。”
她很快沉不住气,“娘娘,宓贵嫔有孕不能侍寝,长此以往也不是法子,嫔妾愚钝,想求娘娘相助,为皇上分忧。”
皇后不徐不疾地抿了口茶水,眼底的神色渐渐淡了下来,大抵也清楚了,为何徐答应有唱曲的本事,却不得那位宠爱。倒底是不比宓贵嫔讨喜,也不是个聪明的。
殿内有一瞬的安静,徐答应原本的忐忑的心跳声愈发强烈,她意识到什么,蓦地起了身子,跪到地上,“嫔妾也是想为皇上娘娘分忧, 一时口不择言,请娘娘恕罪!”
皇后淡淡地睨着她,良久才开口,“本宫没怪你什么,起来吧。”
徐答应动了下身子,又听皇后道:“圣意难测,你这番话本宫就当从未听过,日后不许再说了。”
徐答应肩膀一抖,又心惊胆战地跪了回去,“嫔妾叩谢娘娘。”
待徐答应出了殿门,皇后脸色冷淡,不见情绪,文竹在旁倒上茶水,“奴婢方才问了小山子,徐答应进坤宁宫前,与宓贵嫔说了些话,好似并不愉快,宓贵嫔很快离开,徐答应脸色也有些难看。”
皇后只道了句,“宓贵嫔一向谨慎。”
直至现在,宓贵嫔也只与张嫔有所亲近。不似当初的杨贵嫔,谁都可用。
文竹没有说话,素清从殿外进来,屈了身,“娘娘,冷宫已处置妥当了。”
前些日子,降了位分的杨采女进了冷宫。皇后没有查出杨采女曾经与宓贵嫔说过什么,但此人是不能再留下去。
她神色如常地点了点头,这时候宝珠捧着刚练好的大字进来,献宝似的奉到皇后面前,“母后快看,宝珠这两个字与父皇写给宝珠的像不像!”
皇后面容变得温柔,赞许地去抚宝珠的脸蛋,只是那戴着的镂金护甲,终究有着无法捂热的凉意。
……
“主子,快看,那有只蝴蝶!”
中秋过去,下过几场雨,天仍未转凉,明裳这些日子好受许多,听了太医的话要时常走动,御花园换了秋日的花景,明裳瞧着那只花间起舞的彩蝶,悄悄上前,扇子翩然合起,叩到了手心中。
月香一直在后面小心翼翼地扶着主子,生怕主子出半分差错,见主子捉到了蝴蝶,才松了口气。
女子眉眼弯弯,妙目盈波,生动得喜人。
“主子,奴婢让辛小五放到罩子里,精心养着。”月香道。
明裳摇了摇头,掌心张开,由着那只彩蝶再次飞入花丛,她眼底划过一抹艳羡,“何必让它与本宫一样,困于这一方天地。”
月香哑然,见主子生出怅色,不知该说什么好。
出来有一会儿,明裳正要准备回永和宫,迎面就见走近的一行人。
全福海带着一众御前的宫人跟随在圣驾之后,李怀修着一袭玄色龙纹常服,一旁随侍的是前段日子入宫的白答应。
要回永和宫只有这一条路,待圣驾走近,明裳才福了身子,“嫔妾请皇上圣安。”
李怀修看清面前的女子,眉峰拧了拧,先一步上前扶起人,眼目扫了下明裳的小腹,“今日怎么到御花园了,身子好些了?”
明裳已开始显怀,只是衣裳宽大,还瞧不出什么。她起了身,瞄见后面跟着的白答应,脸蛋不快,嗔道:“嫔妾身子已经好多了,皇上说是无暇来看嫔妾,却在这与后宫姐妹逛园子,怕是嘴上说不嫌弃嫔妾,实则早另有佳人相伴了!”
她这番话说得可是大胆,他是皇帝,不消说是后宫,全天下的女人,便是他想要,也没人敢说什么。
李怀修眼皮子跳了两跳,脸色精彩无比,伺候的宫人提心吊胆,没人敢抬头,全福海就差点扑通跪到地上,宓贵嫔这个小祖宗,可是什么话都敢说。
这女子仗着有了身子,是愈发无法无天了。
李怀修被她气笑,使劲儿掐了把那张脸蛋,“没个体统!”
气归气,见这女子是真的在恼他,李怀修无端生出些莫名的情愫,有些意外,让他觉得陌生,他轻描淡写地向一旁递了个眼色。
全福海福至心灵,麻溜上前替皇上解释,“娘娘误会了,方才皇上本是与北郡王说些前朝之事,北郡王没离开多久,皇上正要回宫,才遇见的白答应,还没说上几句话,就见娘娘过来。皇上原本是要回乾坤宫更衣后,要去看娘娘的!正巧娘娘也在这儿。”
全福海说完,又麻溜地退下身。
李怀修冷冷睨着那张小脸,“都听到了?”
泼洒下的日光映着女子的眉眼,明裳被男人看得有些心虚,她咬咬唇,很是给面子的认错,“好嘛,嫔妾知错了,皇上別生嫔妾的气。”
认错也不会好好认。
李怀修“呵”了声,没再理会她,却也没甩开这女子暗中勾着他指腹的小手。
早听闻宓贵嫔得宠,直至亲眼所见,才知宫中传言并非夸大其词。
白答应半刻钟前,得知皇上与北郡王在御花园,她才有些急切,想在御花园偶然遇见皇上。她入宫也有一段日子,徐美人都已经有孕,可她还不曾侍寝,便有些心急,才这日到御花园想借机与皇上相遇。
她自信自己的容貌在六宫中已是极为出众,又刻意描了妆容,对着妆镜照了又照,换上一身流光织金的宫裙,聘聘婷婷来到了御花园,定能入那位的眼。
只是事实不如她所想的一般,皇上见到了她,态度并没有什么不同,不咸不淡,甚至好似还觉得她一直跟着有些厌烦。方才白答应已经挂不住脸,正要请身离开,就遇见了宓贵嫔。
宓贵嫔那番话,让她与伺候的宫人一样心惊肉跳,她正想皇上会如何震怒,却无意撞见皇上给全福海递的眼色,后宫怕是没人,能得皇上一句解释。
白答应这才惊觉,这位宓贵嫔是多有不同。
她紧了紧手心,在两人中沉默地站着,好似格格不入。
白答应敛下心思,含笑上前仿佛一无所觉,“贵嫔娘娘有着身孕,入了秋,天凉了,自然是皇嗣重要,贵嫔娘娘还是要少些出来,免得损了身子,伤着皇嗣就不好了。”
她眼底真真切切,像极了真的是为明裳身子着想。
李怀修捻着扳指,面色倏然一冷。唯有全福海觑见皇上的脸色,为白答应捏了把汗。
明裳只盯着白答应,红唇微抿,倒觉得这番说辞实在好笑,自己要去何处,与她有何干系,还不是要借着这番话,说给皇上听。
她轻笑一声,没搭理白答应的话,反而望向男人,眼底茫然,“皇上,这位妹妹是谁呀?见到嫔妾,还不曾给嫔妾福礼呢!”
白答应面容一僵,又见皇上没有为她说话的意思,愈发觉得委屈,不自然地福了身子,“嫔妾答应白氏,请贵嫔娘娘安。”
又道,“嫔妾言语冲撞,请贵嫔娘娘恕罪。”
如此可怜委屈的模样,好似明裳是那个恶人,欺负了她一般。
明裳神色漫不经心,“你既知错,换作以往本宫就不与你计较,不过你方才那番话说得实在不中听,本宫腹中的皇嗣自然金贵,倘若被你一句两句说得……”
明裳没说出那几个字,白答应脸上立即生出惊惶之色,她倏然看向一旁的帝王,“皇上,嫔妾当真是无心之言,嫔妾只是好意提醒贵嫔娘娘,嫔妾从未有过他意啊!”
她这才惊觉害怕,万分后悔方才言语之失,得罪了宓贵嫔不要紧,可若是因此得罪了皇上,从此再不得圣宠,才是追悔莫及。家中因她相貌最为美艳,才被送进后宫,父母都盼着她早上诞下皇嗣,光耀门楣,她怎能因这种小事失了圣心。
白答应心头跳了个不停。
李怀修眸色寒冷,他又非听不出白答应话中的意思,这女子千辛万苦才怀上身子,有孕后又受了那番苦楚,他不是没有忌讳,倘若因旁人几句话而一语成谶……他但凡去想,就已经不想再留着那说话的人。
他宠着的女子,还轮不到旁人置喙。
李怀修声音没有一丝情绪,“白答应不敬上位,出口无状,即日起降为采女,禁足三月,无朕令,任何人不得探视。”
白答应浑身一震,只觉五雷轰顶,无妄之灾。
明裳本意是想给白答应一个教训,她心中也骤然惊讶,皇上竟因这几句无心之言,如此震怒。
……
圣驾从御花园出来,直接去了永和宫,明裳坐在銮驾内,从上了銮仗,男人就一直没再搭理她。她大抵知晓这位为何不快,她倚靠在男人怀中,那位则一直在看手中的书册,一个眼神也没投到她身上。
想到方才白答应又哭又求,这位全无无半分心软,明裳不禁生出点怯意,回忆起当初自己入圣眼的一些手段,实在拙劣,这位那般铁石心肠,若非自己懂事些,怕是与今日的白答应并无不同。
圣驾行了一段路,明裳伏在男人胸口,指尖儿一会儿戳上一下,男人胸膛硬邦邦的,她想了想,好似全身上下都硬邦邦的,不知想到什么,明裳兀自先红了脸蛋,不知自己那指尖儿轻飘飘,一会儿撩拨一下,终于让李怀修生出不耐之色,完全没心思在手中的治册上,他一把抓住那只不老实的小手,“知不知规矩?”
明裳先是摇头,见男人眼色现出危险,缩缩脖子,乖得跟猫儿似的,点着脑袋,又引着男人的手掌,贴到自己的小腹,“皇上摸摸孩子,嫔妾觉得,这些日子,他长大许多。”
前些日李怀修摸这女子肚子时,还未明显显怀,现在却是能摸出一些,他掌心轻轻贴着,在这女子的肚子上摸了一会儿。
稍许,他停下动作,明裳狐疑地掀眸,撞入男人的眼中。
她听见男人沉声道:“日后不许说那些话。”
“这个孩子会平安地生下来。”
“不会有任何意外,朕也绝不会允许生出任何意外。”
明裳微微怔住,想到徐美人小产的触目惊心,眸子垂下,乖顺地依偎到李怀修怀里,与男人的手掌一同抚着腹中的孩儿,轻声软语,“皇上放心,嫔妾与孩子都会好好的。”
李怀修垂着眼睑,眼底稍许平和。
圣驾在永和宫停了半个时辰,前朝有朝臣求见,圣驾又回了南书房。
白答应被降位的消息很快传入六宫,六宫嫔妃无不诧异,只知白答应是得罪了宓贵嫔才被降位禁足,然没人敢说,白答应究竟说了什么话,才让皇上这样震怒。不过经此一事,后宫愈发没有人敢轻易靠近宓贵嫔,生怕不知哪里让宓贵嫔不喜,届时御前直接一道圣旨,落得与白答应一般的下场。
第077章 第 77 章
出云阁
白采女那日回宫后, 当夜就发了高热,出云阁的宫人前去太医院请太医,当值的太医是个势力的主儿, 得知白采女得罪了宓贵嫔, 被皇上降位,再难得圣心, 推三阻四,又说自己医术不精,又说白采女禁足, 无皇上的吩咐,他不敢擅自去出云阁看诊,连连打发她离开太医院。
小宫女急得直哭,实在是没了法子,连夜跑去乾坤宫求见皇上, 不巧北郡王有急事要禀, 她又被拦在宫外, 还是守门的小太监心善,见她实在可怜,让她去太医院找当值的小太监, 是他远房的表亲, 能借他的情分开个退热的方子。小宫女连连道谢感激,待捧着开好的药,回出云阁。
此时出云阁内,红鲤已经急得红了眼睛,见没有太医过来, 知晓是难为主子请到太医,先吩咐人赶紧去煎药, 主子身子越来越烫,一直烧下去不是个法子,万一病得严重了可如何是好。
出云阁折腾一夜,翌日一早,白采女高热才有消退的迹象,红鲤试了试主子额头的温度,确实与寻常无异,缓缓舒了口气,疲累地靠坐在床榻边,守着主子。
她抹了把眼角的泪水,想到主子变成现在这样,都是因为宓贵嫔,心里也因此生出不满的恨意。皇上宠着宓贵嫔,可想过主子一夕从答应降到采女,该是有多难过。这宫中一向势力分明,主子如今的境地,以后的路还要怎么走。
红鲤是伺候在白采女身侧的人,将错处一股脑都推到宓贵嫔身上,却是忘了,是自家主子先出口不善,否则也不会得此下场。
红鲤想着主子日后在宫里有多难过,窗外传进几声吵嚷,她见主子眉心微皱,拧紧眉心,出殿去看。
出云阁的主子降到采女的位分,宫里头一应的用度宫人都要裁减。伺候白采女的宫人都知主子惹了皇上不喜,怕是再难得宠,再继续留在出云阁,也就只有受人作贱的份儿,因而,外殿伺候的宫人,争着抢着要回内务府,重新安置伺候的宫所。
红鲤推开门,斜睨着争抢离开出云阁的宫人,不耐烦地扬声,“主子病着,都吵什么!”
红鲤是随白采女入宫的人,入宫后做了出云阁的大宫女,管束下面的宫人,红鲤有几分手段,外殿的太监宫女见到红鲤出来,都噤了声,只是面上不如从前恭敬。
原本他们被分到出云阁,得知要伺候白采女,万分窃喜。白采女是入宫三位主子中,容色最盛的一个,他们盘算着,依着主子的出众的容色,迟早要得圣心,再怀上皇嗣,坐到娘娘位分也未可知,跟着主子必然是前途无量。
谁想到,一夕之间,主子因得罪了宓贵嫔,被降到采女位分,还被皇上禁足,那道圣旨打得他们措手不及,个个不禁唉声叹气,愁眉苦脸,主子怕是日后都没机会翻身。
有人撇了撇嘴,言语不屑,轻慢地抬起头,“红鲤姐姐,主子是病了不假,但内务府也有公公过来传了话,说是今日就要依照采女的用度给主子置办,多出的宫人要回内务府重新分配。主子病着,咱们做奴才的,也得有个顶事的,给奴才们置办置办,不然奴才们回晚了内务府,是要看大公公脸色的,届时主子这也不好交代不是?”
说话的小太监名叫小远子,因嘴巴甜,做了出云阁的掌事太监,平日红鲤有得好处的事都会吩咐小远子去办,不想主子落魄,他竟第一个跳出来落井下石。
主子位分再低也是主子,何时轮得着向内务府那群狗奴才交代!
红鲤冷笑道:“小远子,你还记得上回你得罪了内务府的管事,哭着求着主子为你出面吗?主子给你的赏赐也不少了,这么快就忘得一干二净,你的良心被狗吃了!”
小远子被说得心虚,眼神左右闪躲,又觉得自己没错,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白采女失势,他再继续跟着伺候,才是蠢了。
他分辨道:“奴才自然记得白主子的恩情,待日后奴才发达了,定不会忘记主子!”
红鲤狠狠呸了一嘴,“你一个没根的太监,做什么发达的美梦!”
这番毫不掩饰地讽刺,说得小远子面红耳赤,直接涨红了脸,剩下的小太监听了也有些不快,红鲤却是不怕他们,“一个个拜高踩低的东西,谁愿意滚就赶紧滚,別脏了主子的住处!”
得了准允,伺候的太监宫女们早已收拾好包袱,半刻都不愿留下。最后只剩下两个瘦小的宫女,嘴巴笨,不会说话,即便回了内务府也讨不得好处,还不如继续留下伺候白采女。
待红鲤烦躁地回了内殿,却见主子已经醒了,正靠坐着引枕,面容憔悴,红鲤心里咯噔一声,“主子何时醒的?”
外面动静那么大,白采女已经清醒有一会儿,她入宫后就看清了这宫里的人心,此时并没多少恼怒,只道:“我有些口渴。”
红鲤没敢多话,立即倒了盏温水伺候主子,白采女慢慢饮着,在想日后的路要怎么走。得罪了宓贵嫔,有宓贵嫔受宠的一日,她就再难得宠。除非宓贵嫔失了圣心,可眼下似乎是不可能。
有谁能与如今的宓贵嫔抗衡……
她握着瓷盏思量着,眼底的神色慢慢冷了下来。
……
徐美人小产后,心绪郁结,身子断断续续一直没养好,太医时常进出谨兰苑。
廊下,翠菊捧着煎好的汤药,小心翼翼推开门,进了内殿。
寝殿内燃着安神的熏香,徐美人是昨日才得知白答应在御花园得罪了宓贵嫔,被皇上降位禁足,她心里无端生出一股恐慌,不能再这样坐以待毙下去。
她立即又传了太医,要尽快调养好自己的身子,再侍奉圣驾。这个孩子没了不要紧,她刚进宫,还有侍寝的机会。
徐美人这般安慰自己,接过翠菊端来的汤药,没有犹豫,忍着苦涩喝入了喉中。
她紧拧着眉,捏着帕子擦了擦嘴边的药渍,吩咐道:“将我之前绣的腰封取来,后午去一趟御前。”
翠菊望着主子面容的憔悴之色,有些不忍,“主子不如再歇歇身子,明日再去。”
再等下去,宓贵嫔生下皇嗣,依着她如今的圣宠,怕是要升到妃位。
徐美人摇头,“等不得了。”
她并非要与宓贵嫔争抢什么,只是如今皇嗣尚且不多,皇上还有心分给别的皇子公主几分疼爱,到来日宓贵嫔生下皇嗣,要是皇子,她只怕帝王偏宠,让宓贵嫔的孩子轻而易举坐到那个位子上。
譬如如今的张嫔,诞下皇长子又如何,因母亲不得圣宠,皇长子甚至不如宓贵嫔腹中还未生下的孩子,徐美人不敢赌,她必须要尽快再怀皇嗣。
后午,徐美人描了妆容,去了乾坤宫。她尚是美人位分,没有仪仗,小产后身子还未好利索,走过一段宫道,身子就有些乏累,翠菊忙去扶住主子,忍不住劝道:“不急于这一时,主子还是再养养身子吧。”
徐美人坚持,再有一段路就到了乾坤宫,她好些日子没见到皇上,只怕皇上快要记不起她了。
她休息须臾,就起了身,没再继续耽搁,绕过一条宫道,徐美人抬步时,手臂被不轻不重地碰了一下,徐美人挑了挑眉,翠菊立即附耳低声,“主子,是白采女宫里的人。”
徐美人朝翠菊的视线去看,眼眸微微眯起,瞧着前面过去的宫女,确实是白采女宫里的红鲤。
徐美人虽与白采女一同进宫,但两人并不熟络,最初她还将白采女视为晋升的阻碍,直到如今白采女被降位禁足,于她而言,也就没什么威胁。
她没有过多去想,眼见时候不早,还要求见皇上,得快些过去。
落日的一缕余光拂过女子乌黑的发鬓,徐美人上了汉白玉台阶,行到殿门前,全福海刚从正殿出来,瞧见是许久未见的徐美人,立马福了身子,“奴才请美人主子安。”
徐美人知道全福海是御前的大监,能在皇上身边伺候这么久,可见是有几分本事。她素来不敢看轻了眼前的这个内宦,“全公公免礼,我前段日子无事,为皇上绣了腰封,今日身子养好,想着送到御前,不知皇上此时可是得空?”
“美人主子来得巧了,奴才这就回去通禀。”
全福海回殿没多久,出来时脸上堆出的笑更加真切,躬着身子迎徐美人进殿。
中秋后乾坤宫就撤了冰盆,鎏金兽首香炉内燃着龙涎香,徐美人福了身子,李怀修让她免礼,问她身子可都好些了。
虽是随口的一句,仍让徐美人生出一分羞涩。
她柔声回道:“谢皇上关心,嫔妾身子已经好了许多了。”
她捧着绣好的腰封,呈到御案上,“嫔妾养病这段日子不能侍奉皇上身侧,心中有愧,想为皇上做些什么。嫔妾女红不精,还望皇上不要嫌弃。”
徐美人说自己不精女红,不过是自谦之词,腰封的双龙戏珠,不比内务府绣坊绣娘绣出的差。
李怀修掀眼去看,不由得记起那女子,他拧眉回忆,那女子得召幸后,好似从未给他做过什么。李怀修脸色不由得有几分难看,又想到那人在家宠出一副娇气的性子,写字都不愿意拿笔,倒分毫不像为了入宫养出的脾气。
殿内有些静,徐美人见这位变来变去的脸色,不由生出些忐忑,小心翼翼地问,“皇上不喜欢吗?”
李怀修敛下心思,只道了一句,“你有心了。”
徐美人呼吸顿了顿,想再说些什么,李怀修已经拿起御案上一封奏疏,“朕让人收起来,你无事就退下罢。”
原本徐美人今日过来,是想借着腰封,委婉地请皇上今夜去谨兰苑,可是这位好像并没有要召幸她的意思,徐美人脸色有些僵,她没敢多说惹这位生厌,规规矩矩地请身出了殿。
翌日,徐美人去了坤宁宫问安,皇后有些惊讶,问她身子可是好全了,徐美人一一答过,皇后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听说昨日后午徐美人去了御前,今日在坤宁宫见到徐美人,明裳也不觉得奇怪,徐美人的意思自是想向那位表明,自己身子已好,可以侍寝,可昨夜圣驾并未去谨兰苑,明裳倒有些奇怪,难不成徐美人在御前说了什么,让那位不高兴了?
明裳还未来得及多想,眼前跑近一个矮矮的小团子。宝珠没让宫人跟着,像是不想让人知道她在这,探头探脑向后张望两眼,见四下无人,才跑到明裳跟前,从怀里偷偷摸摸捧出两张宣纸,她匆匆忙忙福了身子,
“贵嫔娘娘!”
明裳被这小团子鬼祟的模样逗得好笑,不由得抚了抚小腹,面容多了几分慈爱,扶着辛柳微低了身子,“宝珠公主在这里做什么?”
“宝珠有事请求贵嫔娘娘。”宝珠纠结地扣着手指,她不敢去找母后,又怕自己到乾坤宫扰了父皇政事,父皇那样喜欢宓贵嫔,她便想请宓贵嫔帮自己把习的大字送到父皇面前。
她说明了缘由,恳切地望向明裳。宝珠的眉眼偏向李怀修,又天性早慧,让人很难忽视宫中这个大公主。
明裳眼眸微深,“好,本宫答应公主。”
宝珠圆溜溜的眼珠亮了起来,像是怕她反悔似的,将练字的宣纸塞入了一旁的宫女手中,“贵嫔娘娘若是日后有事要宝珠帮你,宝珠绝不会有任何推辞。”
她怕出来的久,小杜子找不到她被母后察觉,又转身迈着小腿跑开。
辛柳打开宣纸拿给明裳看,上面的习字虽尚有孩童的青涩,却也看出进步颇多,是下足了功夫。明裳让她收起来,待明日寻个时辰送去御前。
回了永和宫,辛柳想着方才的事,仍觉得有些不妥,她屏退了宫人,给主子奉上温水。
“主子,奴婢不解,宝珠公主的事自有皇后娘娘裁决,主子从中插手,皇后娘娘得知,会不会生出芥蒂。”
明裳已经想过辛柳所想,但即便她不应宝珠公主所求,皇后娘娘就会真的喜欢她吗?
她拭去唇边的水渍,“你可还记得当初杨才人要见我时说过的话,我思来想去,陈宝林能是谁的人。”
明裳轻垂下眼皮,“皇后娘娘母仪天下,又是太后娘娘的侄女,然膝下没有皇子抚养,皇后娘娘几番试探张姐姐,大抵早已动了心思,倘若我诞下皇子,皇后娘娘可还能继续容我。”
“宝珠公主能想到让我送她的习字,可见与皇后娘娘并不亲厚。小孩子总要让人低几分疑心,或许不知何时,宝珠公主也能于我有所助力。”
辛柳怔然,她不知主子已经想过这么多,油然感叹,“主子已经为腹中的皇嗣打算了。”
明裳抚着微隆的小腹,没有再说什么。
她有所预感,日后的路怕是要更加艰难。
……
得知白答应被降位禁足后,罗常在安静了许多,她入宫后学了规矩,没再像府中那样张扬,尤其得知白答应因得罪了宓贵嫔受皇上责罚,她也不敢往宓贵嫔跟前凑。
罗常在请安回来,就在宫中煮茶习字,她费尽心思才打听到那日皇上留徐美人在乾坤宫伺候笔墨,是因为徐美人与皇上对答的史册颇合皇上心意。罗常在未得召幸时,十分艳羡那些侍奉过圣驾的嫔妃,但真正侍寝后,她才知晓,伺候那位实在算不上什么轻松的事,要费颇多心思,她总觉得稍有不慎,不知哪句话就能得罪了皇上,整整一夜,心身俱疲。
罗常在煮了会儿茶水,便没了耐性,要松叶过来陪她下棋。她身边伺候的宫人,也唯有松叶伶俐,能勉勉强强地与她对弈。
殿外宫人闻主子吩咐,跑去找松叶,过会儿小满从殿外进来,“主子要找松叶,方才她跟奴婢说是去内务府领月钱了,这时候还没回来。”
罗常在有些不耐烦,“前日找她,她去了内务府领衣裳,今儿又去领月钱,下面的宫人都做什么了,由着她一个二等宫女去跑这趟。”
听主子发问,小满一时哑声,松叶是主子回宫后,内务府拨下来的宫女,为人伶俐懂事,伺候主子又勤快,没多久就被主子吩咐进内殿伺候,圣驾回宫后,少进后宫,更没召幸过主子,下面伺候的宫人都是新拨来的,以为主子不得圣宠,懒惰懈怠,但凡又脏又累的活儿都推给不言不语伺候的奴才,松叶便只能又伺候主子,又跑内务府。
小满不知该怎么与主子说,只能轻声劝道:“奴婢出去瞧瞧,许是这会子松叶就回来了。”
罗常在摆手让她去,小满方出了殿门,瞧见松叶脚步匆匆回来,鬓边的碎发散了两缕,大抵是一路着急,热得气喘吁吁,双颊通红。
小满上前正要与她说主子寻她,一眼看见松叶手腕间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支玉镯,很是别致,见她多看,松叶拉了拉衣袖,随口道:“让内务府带的东西,小满姐姐喜欢,改日我再托那个妹妹给姐姐带一个。”
小满不疑有他,随口答了一句,又让她赶快进殿,主子正找她,松叶把领到的月钱交给小满,上台阶时,余光见小满已经离开,将那只玉镯取下来塞入怀中,无声松了口气。
……
到了第二日,临近晌午,明裳提着膳房做好的羹汤去了御前。全福海见竟是贵嫔娘娘亲自提着羹汤,忙小跑几步接到手中,将人迎进了殿。
待人进到殿里,李怀修撂了笔,问她累不累,坐下歇歇身子。明裳顺着男人的动作坐下身,“嫔妾好多了,没有皇上说得那么娇贵。”
李怀修垂眼捏了捏她的脸蛋,仍没觉得长了多少肉,她如今可不是正娇贵着。
宫人布好羹汤,退出内殿,明裳用过午膳,只盛给男人吃,“嫔妾吩咐膳房做了粟米百合燕窝羹,知皇上不喜吃甜,让膳房做了清淡的口味,皇上尝尝看。”
李怀修由着女子给他盛过来,吃了两口,没觉出味道如何,见那人满心期待地看他,违心地夸赞了句,“不错。”
明裳弯了眸子,取出宝珠习字的宣纸,“昨儿嫔妾见到宝珠公主,公主怕扰了皇上政务,委托嫔妾将她近日习的大字拿给皇上。”
闻言,李怀修挑起眉峰,将宣纸接到手中,这字比他前些日子去看,确实大有进步。他没问宝珠为何交给她拿来,他倒也愿意见到宝珠能亲近这女子。
“明日十五,朕得空去看看宝珠。”
李怀修收了宣纸,又去摸明裳的小腹,“孩子还闹你么?”
明裳依偎在男人怀里,面庞柔和地摇了摇头,“近日在嫔妾肚子里倒是乖了。”
两人说着话,明裳想到前日到御前的徐美人,脸蛋又不由得生出些闷意,“嫔妾听说徐美人身子一养好,就来皇上这儿了。”
李怀修俯下眼,低低的“嗯”了一声,让人听不出其中有什么别的情绪。
他眼色很淡,这女子有孕后,李怀修就一心在这女子身上,没心思再去召幸旁人,他不是不知后宫有多少人盯着这女子,下令太医须每日到永和宫诊脉,务必要保证宓贵嫔顺利生产。
李怀修在想着旁事,这女子忽然将小脸仰起来看他,不知在想什么,“嫔妾有事要问皇上。”
李怀修回过神让她问,这女子开口便让他意想不到,“皇上觉得,嫔妾好看,还是新来的那三个妹妹好看?”
那声音一如既往的柔软好听,只是水盈盈的眸子一眨不眨,仿佛他只要不说是她,她就立马要跟他置气。
李怀修无声抿唇,眉心微拧,他前朝忙得脚不沾地,哪有空整日绕着后宫的女人转,在他眼中,六宫嫔妃都长得相差无几,他没觉出有什么不同。
也就这女子,让他觉得颇为入眼。
见男人不答,明裳嗔着眸子,“皇上说不说嘛!不说,下回就别想去嫔妾那儿了。”
闻言,李怀修凤眸眯起,钳住面前这张漂亮的脸蛋轻晃了两下,压声,“朕不说,就不让朕去?”
明裳躲开男人的手,忍着笑,殷切地点了点头,美眸似波流转,盈盈盛了漫天星霞,唯独映出他的倒影。
李怀修心神一怔,低垂下眼睑,眸色深沉地凝在这张脸上 ,耳边极为清晰地,听见胸腔内声声的震颤跳动。
稍许,他移开眸子,没再受这只妖精的蛊惑。
他抿了抿唇,漫不经心地淡下声,“你觉得朕是一个贪图女色的昏君?”
明裳眼神表示怀疑,“皇上最初宠着嫔妾,不是因为嫔妾生的好看吗?”
第078章 第 78 章
这人侍寝也有一年多, 李怀修回忆这女子起初用手段引他的情形,他不知想到什么,眼底闪过一丝笑意, 揽着明裳, 手臂的力气加重,凝着这张脸蛋, 语气意味不明,“朕起初召你,也不只是因为朕的宓贵嫔美若天仙。”
明裳被夸的有点羞, 继续问还因为什么,李怀修抚了抚那把细腰,眼眸沉暗,不由想起初见这女子那日,她于亭中起舞, 那把细腰, 柔性极佳。
这女子是他的妃嫔, 临幸她不过自然而然,顺理成章。后来倒让他开始食髓知味,直至现在。尤其那把腰身, 任由他反复催折, 爱不释手。
男人指骨时而叩一下那段腰身,明裳觉得有点痒,她动动身子,被人按到胸口时,忽然想到了什么, 她初次侍寝那夜,这位扣着她的腰, 让她做那种姿势,后来这位也似乎格外喜欢她那样,甚至与她说,让她再抬得高些,明裳眼睫扑了又扑,羞红了脸,这才明白过来。
还是一国之君呢,明明外人看来不近女色,一本正经,谁能想到这身沉肃的龙袍下是什么样,与外表不符的风流。
……
徐美人自那日之后再没去过御前,六宫中如今的形势不知何时转了风向,杨才人入冷宫,宓贵嫔有孕,又有三位新人入宫,让余下的嫔妃不得不思考日后在宫里的路要如何去走。
有人认为宓贵嫔怀着皇嗣,又得圣宠,是可依附之人。可惜宓贵嫔除去张嫔,见谁都不搭理,让那些有心依附的嫔妃,反而无法亲近,暗悔当初宓贵嫔位低之时,没早早像张嫔一样来往结交。
请安散去,明裳出了坤宁宫,下位的嫔妃要最后离开,贤妃与宓贵嫔相继而去,徐美人等低品阶嫔妃才踏出殿门。
徐美人住在昭阳宫,因她的家世,昭阳宫中住着的嫔妃时常与她走动,有攀附之意。徐美人脾性柔和,也不曾倚仗母家颐气指使,因而与其来往的嫔妃就多了些。
高采女提着裙摆,匆匆跟去了徐美人身后,“徐姐姐是要回昭阳宫?嫔妾与徐姐姐同路,正想与徐姐姐说说话。”
按理说,高采女入宫还早徐美人一年,只是位分不及徐美人,这句徐姐姐倒也当得。
两人同行不远,高采女瞧见走在前头的宓贵嫔,想到宓贵嫔与徐美人并不和睦,有意讨好,低声便与徐美人说道:“徐姐姐别看宓贵嫔现在得宠,不过是小门小户出身,比不得姐姐徐氏大族。”
她又压低了声,好似耳语,“这样的母亲生出的孩子,即便是皇嗣,也比不得徐姐姐日后腹中的孩子金贵。”
徐美人笑意淡了淡,没应她这句话,偏生这时候月香蹲下身为主子整理衣裙,她身子一顿,就隐约听见了高采女那句,主子小门小户出身。
说谁是小门小户出身,主子脾气好不与她们计较,她们倒是蹬鼻子上脸,前头孙宝林那桩事还没让这些人长长记性。
明裳见她蹲在那儿咬牙切齿,问她怎么了?月香没忍住,便说了耳边听到的事。方才明裳也是听见后头说的几句话,只是没月香听得这般真切,她眉眼冷下来,扶着月香的手不徐不疾转了身子。
走在后面的高采女也止了脚步,瞄见宓贵嫔看她的眼神,忽然浑身一震,心道,难不成宓贵嫔听见了她说出的话?是她与徐美人说多了,口不择言,才一股脑地说出了口。她惴惴不安,不禁猜测宓贵嫔听去了多少。
徐美人也面容有异,怕是宓贵嫔听见了高采女在她耳边那番话。徐美人暗道了句蠢货,人还未走远,就这么急不可耐。从前宓贵嫔的性子不是轻易发难的人,但宓贵嫔有孕后,大抵是有那位做靠山,是素来不顾忌这些。
她先低了头,上前福了身子,赶紧把自己撇开,“方才高采女说错了话,不知贵嫔娘娘可是听到了,嫔妾正想训诫她。”
明裳低着眉眼,轻抚着小腹,看也没看过来请罪的徐美人。
倘若今日换作是徐美人在她的位子上,能轻易放过吗?明裳想到行宫雪霁亭走水,徐美人明里暗里说她有意纵火的说辞,冷冷勾了勾唇角,徐美人也是个能隐忍的聪明人。
有孙宝林和白采女前车之鉴,高采女哪敢当着宓贵嫔的面放肆,她嘴唇抖了下,“嫔妾……嫔妾无心之言,贵嫔娘娘勿怪!”
明裳轻描淡写地掀起眼,“高采女说了什么让本宫不要怪罪?本宫听到你二人提到本宫,还以为是要让本宫停住身,说什么要紧事。”
云淡风轻的语气,却让高采女愈发汗流浃背,她弯折了腰,最后惊惶地直接跪下身子,“不是什么要紧事,娘娘不听也罢。”
高采女面色煞白,肩膀跟着一下一下发抖。
“本宫性子好,再给你一次机会,方才在说本宫什么?”明裳拂去颊边的碎发,定定地看着高采女的眼,“不想说,不如就去冷宫与杨才人做伴。”
高采女直接吓得软了身子,她没怀疑宓贵嫔这句话,如今宓贵嫔如日中天,让她去哪,还不是宓贵嫔在皇上面前一句话的事儿。当初杨才人有多风光,而今还不是败给了宓贵嫔。高采女悔得肠子都青了,她何必为讨好徐美人,而得罪宓贵嫔,拣了芝麻丢了西瓜。可她怎敢再说那几句讥讽,说出来,宓贵嫔也不会让她好过。
她吓得哆哆嗦嗦,明裳收回眼光,漫不经心地扫了徐美人一眼。徐美人捻着帕子,也因宓贵嫔骤然的发难,而有些不快,即便她在宫中的位分低于宓贵嫔,可她的母家在朝中举足轻重,宓贵嫔竟不给她半分颜面。
明裳不觉有何不妥,徐美人的母家再厉害又如何,天下之主,坐在那个位子上的是当今皇帝,她虽不懂前朝,但从杨家堕落,她有所意识,那位喜制衡之术,最忌惮一家独大,徐家越是风光,那位越是不满。卧榻之处,岂容他人酣睡。
她能入那位眼,还有一点最为要紧,便是她虞家寒门出身,门丁零落,非那等世家大族,人丁零落,不足为虑。
高采女不知这两位间的暗流,颤声哀求道:“嫔妾知错,求贵嫔娘娘饶了嫔妾吧!”
“嫔妾真的知道错了,再也不敢了!”
明裳轻描淡写地斜了她一眼,这时,徐美人眼光看远,面容一闪而过的异色,她同情地看了瞬吓得哭出来的高采女,轻声劝道:“高采女也是无心之言,贵嫔娘娘何必与她斤斤计较。”
明裳侧眸,给辛柳递了个眼色,她抚了抚小腹,倒不必与徐美人废这番口舌。
辛柳得主子授意,冷笑一声,气势不减,“徐美人也是听到了高采女嘲讽贵嫔娘娘的话,徐美人闷声自问,高采女当真是无心之言?”
“若高采女是在说徐美人不如贵嫔娘娘得皇上宠爱,徐美人也能全无芥蒂?”
明裳唇角勾了下,捏着帕子抵住嘴边,掩去溢出的笑意,原以为辛柳要比月香稳重,大抵是被月香带坏了。
徐美人气得脸都白了,跪在地上的高采女暗道倒霉,大神打架,小鬼遭殃,她还不如安于现状,保全自身,何必掺和到这两位主子之间。
她抬头正要说些什么,一眼瞧见远处过来的圣驾,面容大惊,才明白徐美人为何忽然低头。她再不动声色地去看宓贵嫔,宓贵嫔尚且一无所知。事已至此,宓贵嫔是不能轻易放过她,不如陪徐美人唱完这出戏,说不准皇上还会以为宓贵嫔恃宠而骄,心生厌恶。
高采女心中盘算,哭得越发真情实感,“嫔妾即便位分低微,也是圣旨册封的采女,宓贵嫔尚是贵嫔之位,又无协理六宫大权,怎能说把嫔妾打入冷宫,就打入冷宫!”
“宓贵嫔不要倚仗怀了皇嗣,就如此肆无忌惮,不把宫规放在眼里!”
在后头的全福海,听了这番话,神色大变,倏然去看皇上的脸色,他不知发生了何事,但皇上最不喜后宫嫔妃倚仗圣宠,肆意妄为,高采女这顶帽子扣下来,换作旁人,倒真的足以让皇上心生厌恶。
他脊背生出一层凉汗,正要请声,李怀修抬手,打断了他,全福海闭紧了嘴巴,没再生出动静。
明裳蹙起细眉,指尖捏了捏帕子,眼光瞧去高采女一瞬,见她每说一句,都朝远处看上一眼,忽然意识到什么,她眼眸轻动,猜到些许,然她并没回头,抬步走到高采女面前,没有犹豫,扬手就给了她一掌。
“啪”的一声,清脆响亮,两侧的宫道都有回声,全福海瞧着,直接目瞪口呆,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都觉得火辣辣的疼。
高采女直接被打得侧了身子,抚着左脸,还没反应过来,侧脸又辣又疼,她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宓贵嫔,你竟如此没有规矩!”
明裳忍着手心的麻意,面上还在云淡风轻,“本宫就是在教你规矩!”
徐美人也没想到宓贵嫔这么狠,不过宓贵嫔动了手,反倒正合她心意,徐美人见时候差不多,蓦地抬了眼,面上一闪而过的惊讶,“皇上!”
她似才有察觉,慌慌张张地屈膝福身,“嫔妾请皇上安。”
全福海跟着皇上近前,不禁啧啧感叹,徐美人确实有心机,不过她当皇上当真看不出么?
明裳停顿须臾,这才转了身,屈膝给男人请安,只是在李怀修说起身后,她没有起来,脸蛋别别扭扭,还在生气。
她还怀着身子,这么不知轻重。
李怀修怎会跟一个有孕的女子计较,更何况没人比他清楚,这女子怀着他的孩子,受了多少罪。
他倒底是上前,亲自扶起了人。将那只打过人的手握入掌中,明裳要躲,他没让,看清那原本细白的掌心,又红又热,脸色直接沉了下来,“掌掴这种事,也要你这个主子亲自去做,留着伺候的奴才有什么用!”
伺候的宫人们神色倏然大变,扑通跪下了身子。
而听了这番话的徐美人与高采女,面色比伺候的宫人们还要难看,高采女更是又气又无辜,分明是宓贵嫔不由分说打了她,皇上怎么反而更心疼打人的那个!她在这跪了这么久,皇上别说要问,看也不看她一眼。
还有没有天理了!
徐美人震惊之后,则生出一分慌色,皇上竟这样喜爱宓贵嫔。她攥紧了手心的帕子,呼吸都变得有些艰难。
明裳也有些惊讶这位的态度,她腹中应对的一番说辞,倒是用不上了。
她咬唇,“皇上别怪他们,是嫔妾气糊涂了。”
“高采女出言无状,几次顶撞嫔妾,嫔妾一时气急,才打了她。”
明裳黏到男人怀里,仰起小脸,很是可怜,“嫔妾打了高采女,皇上不会责怪嫔妾吧,嫔妾只是想教教她规矩,不是有意的。”
那么重的的一巴掌,还不是有意的?后宫有谁教规矩,会上来直接掌掴!
高采女也没想到宓贵嫔变脸变得这么快,而皇上居然也未责怪她半句,甚至还似要哄着宓贵嫔,轻轻拍了拍宓贵嫔的身子。
她都要气的呕血了。
“皇上!”高采女侧脸的巴掌印还尤为清晰,鬓发都有些散乱,她咬牙道,“嫔妾是皇上圣旨册封的嫔妃,要教规矩,也理应由皇后娘娘教导嫔妾。”
“嫔妾言语有失,宓贵嫔就倚仗腹中的皇嗣,口口声声要把嫔妾打去冷宫,宓贵嫔如此逾越规矩,再这样纵容下去,宫规还如何服众!”
徐美人上前一步,她似并不偏颇,只是道出事实,“皇上,嫔妾以为高采女此言有理。贵嫔娘娘虽位分尊贵,又怀皇嗣,但这后宫事,也该由皇上,皇后娘娘处置,贵嫔娘娘擅自掌掴高采女,又要威胁将高采女打入冷宫,确实有越俎代庖,侍宠妄为之嫌。”
听徐美人与高采女如此颠倒黑白,欺负主子,月香气得红了眼睛,辛柳按住月香的手,给她递了个眼色,没让她说话,自己重重地叩下身,“皇上,容奴婢分辨一句。”
李怀修眼中淡淡,点头准允。
辛柳便立即开口,“美人主子与采女主子口口声声说贵嫔娘娘侍宠妄为,不如请采女主子再说一遍,方才与徐美人是如何讥讽贵嫔娘娘的母家,又是如何冲撞贵嫔娘娘腹中的皇嗣?”
“仅是高采女那句话,肆意侮辱皇嗣,何止入冷宫,便是赐酒自缢,都是理所当然!”
高采女脸色白了又白,她没想到宓贵嫔奴才的耳力这么好,听去了这么多!
她慌乱地请罪,“皇上饶命!嫔妾……嫔妾当真是无心之言啊!”
“皇上饶了嫔妾吧!”
明裳并不知晓高采女还说了这些,不过看高采女这副模样,确实是说过。她不动声色地敛去心绪,辛柳沉稳,大抵是怕她孕中伤心,才没跟她说高采女还说过的嘲讽。
李怀修面色骤然冷了下来,他平静地看向跪在地上的高采女,“无心之言?”
高采女忙磕下两首,苦求道:“是啊皇上,嫔妾当真是无心之过,求皇上饶了嫔妾吧!”
李怀修眼底冷如冰霜,“你既然觉得宓贵嫔无权责罚于你,倘若朕给她这分权力呢?”
“传朕令,即日起,宓贵嫔要责罚六宫任何人都可以不必过问朕与皇后。”
全福海眼珠子都快瞪得下出来,徐美人攥紧的双手快爆出了青筋。
宫道上静得没人敢出半分动静。
李怀修再也没看地上跪着的高采女,寒声下令:“拖下去!”
高采女惊声呼嚎,在场的人垂低脑袋,都忍不住心惊,没人敢去看高采女的狼狈。
……
李怀修还有政事,安抚过怀中的女子,让伺候的宫人照顾好她,没再继续停留。
圣驾离开,徐美人压住心跳,缓缓站起了身,两人目光相触,明裳淡淡移开视线,抬步离开。徐美人再次福低了身子,“嫔妾恭送贵嫔娘娘。”
待李怀修忙完政事,想到今日遇见那女子,仍有些头疼,已经不止一回,因那女子的出身,即便她位居高位,怀着皇嗣,下面的嫔妃也不曾对她有一分真切的恭敬。
诚然,李怀修纵容那人,便是知晓这女子的母家在前朝品阶不高,素来循规蹈矩,宠着她不必顾忌前朝,然今日,却让他不得不重新思考此事。
他知晓这女子圣恩愈厚,后宫的眼睛愈是都盯在她身上,于她而言并非好事,但即便他曾优容于她,那些盯着她的人也不会轻易放过,只会变本加厉。
李怀修只在操劳政事时会这般烦心,从没因一个女子举棋不定。
他靠到椅背上,烦躁地捏了捏眉心,良久,开口吩咐:“将虞世行治水的奏疏取来。”
全福海在旁候着,见皇上沉眉思虑,也不知在心烦什么,大气也不敢喘,闻言这才赶忙应声,去南书房取皇上要的书文。
……
明裳回了永和宫,大抵是累了,身子有些不舒坦,下面的宫人立即去太医院传了太医,月香问可是要去请皇上,明裳摇头没让她去,今日那位没陪自己回来,料想前朝是有要事,她此时再让人去御前,只会添乱,让那位心烦。
陈太医背着药箱,几乎是被辛小五托着,一路小跑到了永和宫。他也半分不敢耽搁,如今这后宫里,怕是皇后娘娘都不如这位贵嫔娘娘金贵。
他躬身请了脉象,确认确实无大碍,才落下心,道:“娘娘只是身子疲累,休息稍许便可无虞。”
内殿伺候的奴才听主子无事,才像这太医一样松口气,依着今日皇上的态度,主子倘若出了事,他们怕是也要小命不保。
送走陈太医,明裳只留了辛柳与月香伺候,月香想到今日高采女的下场只觉得痛快,她为主子轻轻揉捏着双腿,“经此一事,看她们还敢不敢说主子的污糟话!”
明裳脸色淡淡,没有开口。
高采女要攀附徐美人,就当真全心恭敬吗?这宫里没人不想得圣心,怀上皇嗣。
入宫这么久,明裳也愈发看得开了,进宫这条路,从没有什么输家赢家,只要她在后宫一日,就要一日地争下去。即便她不想争,也会有人逼着她去争。
主子近日能吃下东西,脸上就长了些肉,如今来看,主子与初进宫时早已大不相同。
月香不由得又想到柳大公子,柳大公子对主子的疼爱绝不比皇上少,而且柳大公子府上也无姬妾,甚至主子入宫后,到现在还未成婚。即便这些都不去提,至少主子与柳大公子成婚后,不会像现在伺候圣驾这般战战兢兢。
可惜事与愿违,偏生那柳夫人嫌弃主子的家世,亲自登门侮辱主子私下与柳大公子相见是不知廉耻,毫无闺中女子的自持。主子看似娇气,实则最是果决,才为此入宫,既做了决定,就不会回头。
提及旧事,月香不禁为主子心疼,生出惆怅之色。
……
这日之事是出在坤宁宫问安后,皇后得知了高采女的下场,她讽笑着摇了摇头,“一个个怎么还拎不清。”
文竹觉得皇上实在太过偏宠宓贵嫔,还下了那道圣令,试问这后宫中有哪个嫔妃能让皇上如此破例。她以为实在不妥,宓贵嫔得如此权力,岂不是要逾越了娘娘!
她轻捶着皇后的双肩,“娘娘,奴婢还是担心,宓贵嫔他日若是诞下皇子,再去求皇上,想要那个位子,该如何是好。”
皇后眉眼低凉,神色漫不经心,“宓贵嫔最知分寸。”
“那位在后宫宠着她,可是你看前朝,虞家还不是受世家宗亲倾轧。”
她起了身子,文竹退后一步,跟着娘娘慢慢走出内殿,皇后轻笑道:“本宫听父亲说,宓贵嫔的生父有几分为官才能,可惜了,入京得晚,不懂这盘根错节,背后毫无倚仗。”
“前朝后宫息息相关,但凡有耳目的嫔妃,也都看得出,宓贵嫔只在后宫得宠,论起这出身,凡是高门入宫,谁又曾真正瞧得上。宗亲皇室,世家大族,虞家想入京府,哪是那么容易。”
“如此想来,宓贵嫔能这样得宠,也无可厚非。”
文竹低下头,“奴婢愚钝。”
皇后无声地抿起唇角,望向殿外的红墙砖瓦,她还有些话未曾说出。
时也势也,想想当初的风光至极的杨家,如今不也做了丧家之犬,那位上位以来,一步一步地将权势握于手中,要是想打压,已是轻而易举。这后宫的形势,随着宓贵嫔受宠,也可见了那位对前朝的态度。宫里的天,是要慢慢变了,她如今还无皇子,只倚仗姑母,又能走上多久,确实不得不为自己多些谋算。
第079章 第 79 章
这日夜, 明裳拆了发髻正准备睡下,绘如神色并不平静地进了内殿禀事,明裳才得知一个消息, 罗常在有孕了。
罗常在有身孕两月余, 两月未来月事,今日才有所意识, 立即传了太医,诊出是喜脉,是在行宫就怀上了身子。
罗常在诊出有孕实在闹得突然, 她近来一段日子就觉身子乏得紧,有时食不下咽,有时又极想吃酸的,她也没往那处想,今夜晚膳忽然胃口大开, 想吃酱肘子, 结果入夜腹中作呕, 就开始吐个不停,实在受不住传了太医,以为自己是吃坏了东西, 不料想竟是有身孕了。
罗常在又惊又喜, 没顾忌夜色,立即吩咐宫人到御前通传皇上,她侍寝已久,迟迟没怀上皇嗣,原以为是身子不妥, 正寻思要不要好好调养,结果就得知自己有身孕了。
夜色尚早, 有嫔妃前去缈云坞看望罗常在,片刻后,圣驾也到了缈云坞。
罗常在抚着肚子,面庞生出喜意,她想到皇上对宓贵嫔腹中皇嗣的喜爱,望向坐在床榻边的男人,不禁也生出几分期许。
“是嫔妾之错,两月都未察觉到身子有何不妥。”
李怀修问过太医,确认罗常在腹中皇嗣无事,淡声道:“无妨,日后朕让郭太医隔三日过来给你请一次脉。”
他又吩咐伺候的宫人,“照顾好罗常在。”
李怀修没在停留多久,就回了乾坤宫,罗常在有些失望,分明宓贵嫔有孕后,皇上十分宠爱,为何得知她怀了身子,她并没看出皇上有多么惊喜,难不成这宫里皇嗣多了,便不那么令人惊喜了?罗常在此时万分后悔,为何没早注意到自己身子的不同。
待圣驾离开缈云坞,皇后留下安抚,见罗常在情绪低落,皇后道:“你如今有了身子,若是想念家里人,本宫去请皇上准允你母亲进宫探望。”
罗常在面上一喜,感激道:“嫔妾多谢皇后娘娘。”
……
乾坤宫
皇上这一日心情都不大好,即便罗常在有了身孕,全福海也没从皇上脸上看出多少喜色。起因是皇上拨了宓贵嫔的父亲前去淮南查盐税一案,这事儿要办好了,回京升官嘉爵,唾手可得。却也因此,前朝旧臣不满,甚至借后宫宓贵嫔责罚高采女予以弹劾,说宓贵嫔是妖妃,不可留在后宫位居高位。
早朝上,皇上当即沉了脸色。
领头弹劾的官员,正是宋文进宋大人,他也隐约听说,宓贵嫔未入宫前,虞大人因支持新政,就遭宋氏一党几番打压,甚至还入过两回牢狱,彼时,皇上还未注意到虞大人,只是力压那些上书的奏折,命大理寺严审朱全安一案,宋氏一党不得不就此妥协,虞大人才得以出狱归府。
下了早朝,那宋大人还不知好歹,到乾坤宫跪着要求见皇上,传话的小太监进殿通禀后,皇上当即将那本奏疏砸下御案,“朕是太让他们放肆了!上奏前朝也就罢了,朕的后宫也想插手!”
“他愿意跪就跪,不准任何人过去照看!”
全福海吓得心脏险些跳出嗓子眼儿,他赶紧给那个小太监使个眼色,让他出去看着点儿宋大人。皇上嘴上这么说,可宋大人三朝元老,在乾坤宫出了事,传出去只怕有损皇上贤德的名声。
到半个时辰后,有大臣觐见,才好说歹说把宋大人劝出了宫,全福海也能松了口气。
此时,已是深夜,全福海瞄了眼漏刻,在想如何劝皇上注意身子,早些安置。
低眼就见皇上正抚着拇指的玉戒,戒指,戒止,既是帝王之权,也寓约束己身。全福海不敢揣测皇上此时在想些什么。
他低下头,耳边忽听皇上问他,“朕现在想想,是不是太过纵容那女子了。”
那女子是谁,全福海不必多想,也知晓是宓贵嫔。除了宓贵嫔,后宫有哪位主子能皇上又喜又气,整日记挂着。
若说纵容,全福海都觉得轻了,依着现在皇上对宓贵嫔的宠爱,已是宠得没边。便说前几日宓贵嫔直接责打了高采女,皇上问也不问缘由,先是关心宓贵嫔的身子,不知宓贵嫔要是诞下皇子,皇上会有多喜爱,怕是就连这个位子,都唾手可得。
全福海呼吸轻了轻,他装作糊涂,“奴才愚钝,不知皇上说的人是谁?”
李怀修不耐烦地掀了他一眼,全福海麻溜垂低了脑袋,他打好腹稿,忙回道:“奴才斗胆,皇上说的人若是六宫的主子娘娘们,奴才以为,如今后宫两位主子有孕,有两位公主不说,张嫔娘娘又诞下皇子,正是兴盛之象,宽容些也是不妨事,太后娘娘得知,必然也喜悦万分。”
殿内静了一瞬,即便全福海伺候皇上这么久,也摸不透自己这番回话,皇上可是满意。他没有刻意去提宓贵嫔,若他提了,连他都看得出,皇上待宓贵嫔格外宠眷,怕是皇上不仅不会高兴,还因他妄测圣意,而让皇上不喜。
他只提醒了皇上,宓贵嫔怀着身子,纵容些理所应当。宓贵嫔帮他多回,他不是不知恩的人,记得宓贵嫔这分恩情,也愿意帮宓贵嫔说些好话。
李怀修起了身,指骨点着御案,多看他两眼,“你倒是会说话。”
全福海心底一惊,扑通跪倒地上,“奴才不敢。”
李怀修没再说什么,“传人伺候安置。”
全福海额头冷汗止住,松了口气,知皇上是对他的答话满意了。
宫人轻声服侍,李怀修进了内殿,一眼见到床案旁放置的一对儿耳铛,那日那女子说丢在他这儿,后来宫人清扫寻到,她也没带回去,还说放在他寝殿里,让他日日念着。
李怀修拿起,指腹摩挲了两下,不禁想到那人赖在自己怀里闹腾的模样,又有些头疼,也就她敢这样跟他胡闹。
她怀着他的孩子,那样辛苦,多纵容些,确实也无妨。如今他权柄已渐渐收归手中,那些老顽固愿意蹦哒,也蹦哒不了多久。
……
前段日子景和公主着了凉,夜中有时哭闹,李怀修不得空去看,这夜有了闲暇,便点了贤妃的名册。
至夜,圣驾到了景平宫。
贤妃坐在妆镜前思量稍许,让宫人将自己鬓间的珠花拆了,换上颇为端庄的金累丝双喜步摇。
梳理好了妆容,贤妃吩咐乳母将景和公主抱进内殿,照顾好了,带着景平宫的宫人前去接迎圣驾。
銮仗穿行过红墙甬道,全福海低垂着头,恭恭敬敬地在外头跟着。
眼见到了景平宫,贤妃携宫人迎驾,李怀修脸色如常,道了句免礼,又问景和身子可好些了。
贤妃一一答话,“景和身子弱,入秋后尚不适应,臣妾让乳母抱到内殿,臣妾日日照顾着,已是好了许多。”
入了内殿,贤妃摆上茶水,乳母抱着景和公主走到圣前。夜色已深,小公主不知大人间的事,早甜甜地睡了过去。李怀修看了看女儿,动作放轻,没将她吵醒,抬手让乳母抱下去,好生照看。
李怀修抿了口茶水,“景和年幼,辛苦你了。”
贤妃笑道:“景和乖巧可人,给臣妾带了不少乐子,臣妾不觉辛苦。”
言罢,她又取出六宫的账册拿给男人去看,“后宫因又进了三位妹妹,皇后娘娘与臣妾思量再三,将三位妹妹住的宫所修缮了些许,徐美人住的谨兰苑添了两方嵌瓷插屏,又将内殿做了蜀锦松绣的帐褥,故而流水多了五百两,罗常在与白答应的宫所因不缺用度,两人用了五百二十两。”
贤妃提此,眼眸顿了下,又温声道:“本该是皇后娘娘禀与皇上这些,但罗常在有孕,皇后娘娘照料缈云坞分身乏术,这些琐事便交给臣妾了。”
账册翻过两页,除却新进宫的三人,其余六宫嫔妃的用度都还尚可,李怀修虽不常临幸后宫这些人,但也不曾亏待了她们。他点点头,“皇后有你帮衬着,朕也放心。”
得皇上这一句夸赞,贤妃面庞柔和下来,“臣妾能为皇后娘娘分忧,是臣妾的福分。”
她将煮好的茶水捧到圣前,又提起一件事,“徐美人婉顺成性,蕙质兰心,皇后娘娘与臣妾都觉徐美人性子稳重妥善,只是后宫里有为答应妹妹也是徐姓,两人日日对面,总有不妥。皇后娘娘与臣妾都想,皇上可否为徐美人拟一个封号,日后在宫里也好与答应妹妹有所分辨。”
嫔妃同姓这事儿,在宫里算不得大事,六宫中也会有人出身同一世家,是否能请封,全看皇上的意思。贤妃将这茬扯到皇后身上,也是免得皇上以为她多管闲事,她也不是没事儿闲的为徐美人请封号,谁叫近些日子后宫情势不明,她也想借此机会,看看皇上的意思。
李怀修掀起眼皮,淡淡扫了她一瞬,贤妃心神一紧,攥着指尖,飞快垂下眼睫。
殿内寂静无声,案上的茶水氤氲着热气,已过了七分的烫热。
给徐美人请封,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徐美人初进宫中便是美人位份,倘若未有皇嗣,再册下封号,资历不够,未免不合规矩。贤妃却没想那么多,论起不合规矩,后宫里谁又能比得过宓贵嫔,后宫从未有人能得皇上那道旨意,不必过问皇后,就可处置六宫嫔妃。
不论贤妃如何做想,此时都不敢出声,皇上一手提 她上来,可不是为了让她与皇上的宠妃作对,贤妃清楚自己的用处,她是皇上用来警醒皇后的一枚棋子。皇后再有错处,也是皇上的发妻,中宫皇后,轻易废弃不得。
贤妃屏住了呼吸,等着皇上开口。
李怀修把玩着拇指的玉戒,沉吟稍许,“徐美人温良恭顺,赐下封号也是无妨。”
“你以为,用何封号为好?”
皇上竟将册封给徐美人的封号交给自己择选?贤妃一时摸不清,皇上待徐美人,究竟有几分宠幸。倘若是钟意徐美人,为何不亲自择选封号,当年的瑜贵嫔,如今的宓贵嫔,都是皇上亲自赐下,倘若皇上不喜徐美人,可又答应给徐美人赐封。
贤妃实在不解,她眼底划过一抹疑色,斟酌开口,“六宫嫔妃册封,内务府都会挑出几个吉利的字,臣妾闲时也翻过内务府册封嫔妃的封号,觉得静、柔、舒、宜,四字,都与徐美人极为相适。”
她确也并非称谎,这四个字,是那日在皇后宫中看到的,皇后本就有意为徐美人请封,她也不过顺水推舟,卖的是徐美人的人情。
李怀修考量着这四个字,最终定了舒字。这夜,六宫只知圣驾去了景平宫,却不知晓,徐美人竟因此,轻易便得了封号。
贤妃眉眼含笑,恭敬地屈身,“臣妾先替徐妹妹谢恩,谢皇上册封。”
她想了想,又开口道:“如今罗常在有了身孕,皇上可要一同为罗常在升上品阶?”
李怀修唇线微抿,面容寡淡,黑眸如墨,叫人猜不出此时所想。贤妃噤下声,她侍奉君侧,早已习惯这位的冷淡凉薄,即便是夜中侍寝之时,她也有所察觉出,这位并不钟情于这事。若非为皇室子嗣,她甚至怀疑皇上根本不会召幸六宫的嫔妃。
她以前只以为皇上是对自己如何,后来偶然从自己安排在别宫的眼线得知,皇上当真是从不偏颇,待六宫嫔妃皆是这般。
稍许,她听皇上淡淡道:“此事待她生产,再行商议。”
贤妃恭敬地应下。
净室备了热水,宫人伺候主子沐浴,贤妃从净室内出来,坐到妆镜前篦发,她从妆镜中看去,那位着明黄的金丝盘龙衾衣,此时正倚着引枕,半坐在床榻边,翻看她案头放着的对册。她深知这位有多勤勉于朝政,无事便要看些公文折子,若召嫔妃侍寝,也会习惯看一些六宫对簿。
贤妃自然是有意将自己在后宫处理的一些事放在床榻边,便是有意让那位去看,那位也知她是故意为之。贤妃倒没什么好心虚的,她是为皇上做事,她做的这些事,也本是为皇上所做。皇上知道,也会念着她几分情分。
贤妃拭干了头发,敛衣走到床榻边,无意想起一件事,遂说道:“昨儿臣妾在御花园偶遇了张嫔与宓贵嫔,臣妾竟不知宓贵嫔心思玲珑,打出的络子比之内务府的绣娘都不遑多让,送给小皇子的祈福络子,臣妾见了都喜爱,没忍住跟宓贵嫔又讨要一个呢!”
李怀修眼光低垂,随意问向贤妃,“你与宓贵嫔讨要,她可应下了?”
贤妃本是想起这件趣事,随口说给皇上听,她心知宓贵嫔颇得这位宠爱,在这位面前表现自己与他的宠妃和睦,总归不是什么错事,她只是没料想到,皇上会多问这一句。
贤妃倒不知这位想听什么,如实道:“皇上也知宓贵嫔性子极好,臣妾只是与宓贵嫔逗趣,宓贵嫔倒记在心里当了真,说明儿个就能编织完,给臣妾送来。又说既给了臣妾,也不能没了皇后娘娘的份儿,又记挂着宝珠公主,算来算去,不知多做了多少。”
“臣妾念着宓贵嫔有孕,不想让她多操劳,宓贵嫔却说闲着也是无事,倒想找些事做。宓贵嫔这般有趣,臣妾也觉得讨人喜欢。”
贤妃掩唇轻笑,眼眸却一直在看男人的脸色,见皇上始终清冷,不见半分笑意,她心口一惊,忙收了话音,不敢在多言,这时才有所察觉,皇上的情绪,似有不对。
李怀修捻着扳指,轻笑两声,那笑意让贤妃辨不出什么意思,贤妃试探一回,不敢再继续多言,她微拧起眉梢,仍旧不解,皇上为何有这番态度。难不成是不喜,她与宓贵嫔走得太近?
……
翌日圣旨下来,赐徐美人封号为舒,圣旨一下,不止是六宫诧异,徐美人也颇为不解,皇上怎会忽然给她赐了封号。
她唇中咬着这个“舒”字,却不知皇上赐她这个封号,是有何意。
贤妃请安后回了景平宫,打探消息的宫人正在廊下等着主子,贤妃掠她一眼,让旁人退下去,独指了她进殿伺候。
六宫嫔妃斗得再厉害,也只是在后宫中勾心斗角,没人敢将手伸到御前。皇上忙于朝政,后宫事务交由皇后主持,若非事关皇嗣,皇上从不会留意去管。自然,倘若有人敢探听御前的消息,也不必留在后宫了。这也是为何,没人敢去御前打探,因为敢探乾坤宫口风的嫔妃,早已不知何时,消失在了后宫里。
贤妃揣测不出皇上的心思,待三日后,她接到家书,得知前朝竟有朝臣弹劾宓贵嫔,心中诧异一番,她燃了蜡烛,将信烧了。贤妃如何都没想到,这种弹劾之事在先帝时平平无常,居然也会发生在当今的朝廷。
……
头三个月过去,明裳胎象逐渐安稳,李怀修在永和宫安排好了生产的一众嬷嬷,那嬷嬷伺候过张嫔生产,人也可靠,她见明裳身子愈发丰腴,反复叮嘱要多走动,切记胎儿养得太大,不好生产。
张嫔生产过,得空就来陪陪明裳,与她说些孕中之事。
天有些冷了,两人在御花园走了一会儿,正要回去,张嫔抬眸,忽然发现什么,拧紧眉,盯住多看了两眼,明裳见她脸色有异,正要去问,张嫔似是无意挡住了她的视线,面色如常,“原是一只野猫,我还以为是什么有趣的。”
明裳有些怀疑,见她不愿多说,就没去问。她回了永和宫,觉得不对劲儿,遣了月香出去打听。
那厢明裳离开后,张嫔脸色倏然就变了,她扶着水琳的手,点一个小太监过去看。那小太监得了吩咐,过去看上一眼,人吓得差点掉到水里。揽月湖漂过来的,分明是一个死人。
张嫔没去处置,有条不紊地吩咐,不准任何人接近,留两人在此地看着,自己则亲自去坤宁宫禀告皇后。
她近来长与宓贵嫔在此地,宓贵嫔怀着身孕受不得惊吓,她不得不多心。
……
后午,明裳才得知御花园发生了什么,月香怕吓得明裳,说得很是委婉,死的是一个小太监,仵作说是溺死的,具体原因皇后娘娘还在让人去查。
明裳抚着心口,幸而那时张姐姐在,她现在得知,仍觉得毛骨悚然,日后还是少出去走动为好。她眼底闪过一抹冷色,不知那桩事可是冲着她来的,怎会那般巧合。
至夜,圣驾到了永和宫。明裳带着宫人出去迎驾,李怀修见到那女子好好地站着,才放下心弦,过去扶起明裳,“吓着了么?”
明裳委屈巴巴地点了点头,“幸好有张姐姐,没让嫔妾看到,不然嫔妾和孩子怕是都要吓坏了。”
那张小脸挂着泪珠,很是让人生怜。
李怀修将她揽入怀里安抚,“这几日朕陪你,不用怕。”
皇上与宓贵嫔入了殿,宫人跟随伺候,大抵是真的有些怕,明裳原本半真半假,现在化作七分真,三分假,进了殿还在哭。
李怀修怕她哭坏了身子,引了别的事哄她。但因他想不出什么有趣的事,便说了那些前朝那些朝臣争斗荒唐的弹劾折子,什么顺天府府尹长子不是亲生的,东阁大学士长孙与庶母干系不清不楚,国子监有学生放狗咬国子监祭酒,两人因此还打到朝堂上……
明裳听着听着,噗嗤笑了出来,在他怀中,眉眼弯弯,“皇上还喜欢听这些艳闻?”
“什么叫朕喜欢!”李怀修捏了把她的小脸,脸色不好,“朕不想听,他们非要拿这些鸡毛蒜皮的事烦朕,冠冕堂皇家风不正,请朕处置。”
要不是为哄这女子,他怎会说这些。
还不止如此,怀州结了果子,那总督都要写信问他喜不喜欢吃,要不要入宫进贡,还说又种了多少菜,甚是新鲜,家里夫人生了几个孩子此类云云。十页密信,废话连篇,正因此人聒噪才被他调去怀州,经年过去,性子还是如此,念及尚可得用,李怀修生生忍下,只是每次收到淮南的一摞子密信,又要看他孩子长高了多少,夫人胖了多少,一想想就忍不住头疼。
两人说了会儿话,明裳情绪平复许多,李怀修忽然想起一件事,摸着怀里女子隆起的肚子,眼眸眯了眯,“朕前些日子去贤妃那儿,听说你打了祈福的络子送给了温儿,又要去送皇后与贤妃。”
男人语气不好,明裳以为这位是担心累着她身子,忙道:“嫔妾闲来无事,解解闷子,皇上放心,嫔妾有分寸,不会累到孩子的。”
她又软声解释,“那些络子都交给了太医检查,嫔妾送给后宫的皇子公主,也是为了腹中的孩子祈福。”
李怀修相信这女子有分寸,知道轻重,只是旁人都知到御前亲自给他做些什么,这女子倒半分不将他放在心上。
念此,李怀修仍是黑了脸。
第080章 第 80 章
“大表哥, 你给我做先生留的课业吧。”
“通识文史,是以明礼,我能替你做一回两回, 总不能照看你一辈子。”
“为什么不能?大表哥不是说要娶我吗?。”
星月流光下, 女子面庞张扬明媚,单手托腮, 眉眼弯弯地望着面前她唤了十余年的大表哥。
男子耳根生出隐约不可见的红意,他抬手揉了揉女子的发顶,似有无奈, “你惯会这样。”
他认真问道:“湘湘当真愿意嫁我?”
女子眼眸如月,笑得那样好看,“这世上我只愿意嫁给大表哥。”
那男子克制住了将少女搂入怀中的念头,只是红了耳根温声,“过几日我去与母亲说, 待你及笄, 等我来虞府提亲。”
……
“贵府姑娘年岁也不小了, 敢问是请的那位先生教的闺阁教养,尚且待字闺中,就与外男私相授受, 毫无廉耻之心!”
妇人面容刻薄, “我早已为我儿定好婚约,请贵府姑娘死了这份儿心,贵府的家世也配不上我柳家门楣!没有我点头,贵府姑娘就是为妾,我也断然不会同意这桩婚事!”
……
天边泛出一丝白意, 到了时辰,李怀修睁开眼, 准备起身更衣上朝,那女子还依在他怀中,他要抽出手臂时,见那女子额头沁汗,红唇嗫嚅,似在呢喃什么。他拧起眉,碰了下这女子的脸蛋,再要去听,却见她倏然睁开了眸子,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又好似不在看他。
床幔映着男女坐起的影子,明裳呼吸不平,紧紧攥着丝帛的衾被,眼眸望着眼前丰俊端肃的男人,微微失神,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现实。
李怀修终于意识到了不对,他伸手去抚女子的后背,男子触碰的瞬间,明裳的身子有一瞬的僵硬,男人有所察觉,眉峰拧得越紧,“梦魇了?”
说话之间,明裳终于松开了不断攥着衾被的指尖儿,没有立即答话,而是红着眼扑到男人怀里,她哽咽着,泪水越流越多,沾湿了男人的前襟。
女子颤着身子,柔弱可怜,“嫔妾好怕……”
她没说怕什么,大抵是昨日御花园见到的情形,在这女子心里留下了影子。
李怀修耐心地抚了抚女子的后背,“别怕,这几日朕陪着你。”
眼见快到上朝的时辰,寝殿还没传人伺候的动静,全福海等得不禁心焦。几番想进去请示,又被他生生忍住了。等他终于坐不住时,内殿终于传了宫人侍奉。
李怀修登上銮舆,他靠着椅背,不徐不疾地摩挲了两下拇指的白玉扳指,寝殿里,他只隐约听到那女子口中含糊的几个字,并不分明,然帝王敏锐的直觉让他觉得那女子是有事欺瞒于他。
或许是她家中事。
李怀修揉了揉太阳穴,他如今已有心重用虞世行,那女子过些日子就会知晓,他敛了心思,没再深想下去。
……
永和宫
圣驾离开,明裳让人到坤宁宫告假,因早上那场梦,今日她实在没那个心力再去坤宁宫问安,应付后宫盯在她身上的眼睛。
月香见主子眼眶红肿,面容憔悴,吓了一跳,忙过去扶主子坐去窄榻,“皇上出殿时吩咐奴婢们到太医院请陈太医看诊,照看好主子,主子这又是怎么了?”
幸而昨夜御花园中遇到的事,让明裳有了遮掩的由头,她只道是梦魇。月香不疑有他,因着昨日,她想想就不适,也做了一夜的噩梦,主子又怀着身子,定然更是不舒坦。
陈太医到永和宫看诊,诊了明裳的脉象,只说是受到惊吓,又思虑过重,才致使梦魇不断。心病还须心药医,还要请娘娘解开心结。
送走陈太医,宫人煎好汤药,明裳吃了药后,身子乏累,回了床榻歇息。
月香带着宫人轻手轻脚地合了殿门。
床榻里,明裳合着眼,侧身躺着,望向窗外透进的白光,神色有些恍惚。
她从没梦过那人。
虞家与柳家是有沾亲带故,她幼时跟随父母入京,初入京城,母亲带她见了柳家三房的姑奶奶,她唤一声姨母。实在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也是在那时,她遇见了柳絮白。
柳家是上京名门,柳絮白是柳家嫡系一脉的长孙,合府上下期望甚高。但柳絮白不愿受祖上荫蔽,弃了爵位,一意孤行苦读科举。
少男少女,相处久了,总会生出不同的情愫。
明裳并不否认,那时她很喜欢大表哥。可事与愿违,父母疼宠着她,不愿让她看见外面的艰辛,有一回父亲数日不在家中,她问母亲父亲为什么这么久不在府里,母亲说父亲是出京当差,为皇上办事。
后来她才知晓,父亲是得罪了当朝太傅宋文进,进了牢狱。爹娘不让她知道,她便装作不知道,她有时会怀念在宿州的日子,不明白爹爹为什么非要入京不可,直至现在,她或许懂了,爹爹以当今为尊,认为那位是可侍奉的明君,才要为君为国,不惜舍了自己。她才有了心思,为了爹爹,她不想再让爹爹受苦,她要入宫。
后来,她再也没见过柳絮白。
她不知道柳絮白是否知晓他母亲曾来过虞府,也不知道柳夫人说的婚事为何这么久还没有结果。后来柳絮白几番登门入府,都被母亲拦在了外面,她入宫的前一夜,东院的墙外响起她熟悉的箫声。
她知晓是谁,
那晚,箫声响了一夜。
她没有出去。
她知道自己既选择了这条路,就无法回头,也不能回头。
……
明裳不知不觉睡了一觉,清醒时精神已经好了许多。
晌午吩咐小厨房做了蹄花汤,这时她得知昨夜御花园的事查出了些许眉目。
这事居然与罗常在有关。
查明真相的证据是一只玉镯。
死的那个小太监名叫春草,是内务府新进的宫人,原本那日是要去冷宫送午膳,无意经过御花园,遇见了同在内务府的小桂子。
他初到内务府,就是小桂子多次刁难他,甚至给他吃馊了的饭菜,春草本是想看小桂子偷偷摸摸做些什么,结果却瞧见小桂子竟然是在与宫里的宫女光\天\化\日之下做对食,春草目瞪口呆,以为拿捏住了小桂子的把柄,要借此威胁小桂子索要银钱,小桂子一方面答应,却在春草要离开时,将人按到湖里,活活溺死了。而与小桂子对食的宫女,正是伺候罗常在的宫人松叶。
明裳颇为意外。
缈云坞
罗常在得知真相与自己有关,赶忙撇开干系,“皇后娘娘相信嫔妾,嫔妾只是时常让松叶与嫔妾下棋,当真不知松叶私下做这种有违宫规之事啊!”
她神色不禁慌张,此事可大可小,可牵涉到宓贵嫔,经前些日子皇上对高采女的处置,让她忍不住要撇清自己,皇上可要不能误以为是她要针对宓贵嫔。
皇后蹲身扶起她,坐回床榻里,“本宫已经禀明皇上,此事确实与你无关,你可放心。”
得皇后娘娘保证,罗常在终于松了口气,经此一事,她愈发觉出皇后娘娘的宽和,从前她竟不曾察觉,她眼神真切,“嫔妾感谢皇后娘娘相信嫔妾。”
皇后拿着帕子温和擦了擦她额头吓出的冷汗,又见缈云坞伺候的人实在是少,便道:“你如今怀了身子,身边总要多几个伺候的人,虽是常在位分,因有身孕,多拨几个人伺候,也是情理之中,旁人不会多说什么。”
“宓贵嫔宫里有几个接生的嬷嬷,你这宫里也不能少,待本宫禀明了皇上,选几个可靠的送到缈云坞。”
罗常在也觉得自己身边伺候的宫人实在少,如今又没了一个松叶,她更是没有人用,见皇后娘娘这般为她着想,罗常在感激得不知如何是好。想着皇后娘娘膝下没有皇子,倘若她腹中诞下的是个皇子,日后孩子生下来,她定要让孩子亲近皇后娘娘几分。
折腾大半日,皇后离开缈云坞,上了仪仗,面容立刻就淡了下来。她漫不经心地抚着镂金的护甲,鬓间凤羽珠钗的大红宝石映着女子的眉眼,泛出一丝冰冷。
……
乾坤宫
李怀修下了早朝,没先过问呈上的奏折,宣了去永和宫诊脉的陈太医,问那女子的身子。陈太医一一作答,李怀修微顿了下,掀起眼,“心病?”
那女子能有什么心病。
听到皇上发问,陈太医想了想,回道:“依照臣多年经验,孕中的妇人思虑敏感,都会有此症状。臣已开了方子,加之让贵嫔娘娘心绪开怀,不再去想那些烦心事便可无恙。”
李怀修颔首,让他好生照看,务必要保证宓贵嫔平安生产。这话皇上已叮嘱多回,陈太医就是没了自己这条老命,也要保住贵嫔娘娘和腹中皇嗣。
待陈太医离开,全福海才禀了昨日御花园那桩事,李怀修没说什么,交由了皇后处理。
全福海领了吩咐,见皇上已经去看折子,正要躬身退出殿,却听见皇上唤住他,“近日六宫可又生了什么事?”
全福海不知皇上要问什么,要说什么大事,确实没有。
见皇上沉眉思虑,全福海才想起方才陈太医的一番话,皇上大抵是以为又有人与宓贵嫔不对付,让宓贵嫔受委屈了。不过经过前几桩事,他可是听说,现在后宫主子见到宓贵嫔都绕着路走。
全福海眼珠子一转,“奴才听闻京城来了一个有名的戏曲班子,那听曲楼日日漫客,不如让他们进宫献唱,快到了年关,也好热闹热闹。”
他记得那女子确实喜欢看这些,还几次在他耳边提,李怀修准允了,让全福海下去。
……
明裳没敢再去御花园,只是日日待在永和宫里,实在让她觉得无趣。
这日她才听说,京城的戏班子要进宫,正设在了建章宫观曲。明裳有些心动,只是自己身子不便,她仍是不放心。
全福海立马堆上笑,“娘娘放心,娘娘去看的那日皇上也在,且宫里只有皇上与娘娘,翌日才是各宫主子!”
明裳听了,眼神惊讶,“这样会不会太张扬了。”
确实张扬了些,不过谁让皇上正宠着贵嫔娘娘。
全福海笑眯眯的,“皇上亲自下的旨意,各宫主子娘娘不会多说什么。”
面上谁又敢多说,明裳没再在乎,让月香给了赏,送全福海出永和宫。
上回在京城看戏,已是许久之前。
正如明裳所想,后宫人面上不提,私下则是十分不满,甚至去了坤宁宫,说与皇后,明里暗里都是那宓贵嫔实在不知分寸,要与皇上一同观戏也该是皇后娘娘,哪轮的上一个贵嫔。
皇后漫不经心地饮着茶水,待她们说完,也只道了一句,这是皇上的意思。
那位的旨意,这些人争宠争不过宓贵嫔,到她这里搬弄是非,又有什么用。
观戏之事,罗常在也有不满,她也怀了皇嗣,怎么感觉皇上好似根本不记得她这个人。宓贵嫔在御花园受了惊吓,皇上夜夜都去永和宫陪着,可自从她有了身孕,皇上没来看过一回,也就只有御前的那个太监给她送过赏赐,她要赏赐有什么用!
罗常在一气之下,抬手挥散了宫人奉上来的安胎药。那宫女猝不及防,向后退了两步,跌坐到地,宫裙沾了褐色的药汁,颇为狼狈。她见主子动了怒气,顾不得一身狼藉,战战兢兢地跪下身。
珠帘响了一声,伺候的高嬷嬷进到内殿,立即过去询问罗常在,“主子可是身子不适?”
罗常在颇不耐烦,“是这宫女笨手笨脚。”
高嬷嬷向下递了个眼色,“手脚如此粗苯,伤了主子可如何是好,还不到外面跪着!”
那小宫女连连叩头,退了出去。
殿内,高嬷嬷扶着罗常在躺下身子,“主子如今有身子,万万动不得气。”
高嬷嬷是皇后调到罗常在身边,伺候罗常在生产的宫人,来了几日就将罗常在照顾得格外妥帖,逐渐得了罗常在信任。她翻过身子,迟疑问道:“明儿个建章宫设戏台子,嬷嬷可听说皇上有要我一同陪着的意思?”
这罗常在藏不住事,高嬷嬷来了两日就摸清了这个主子的脾气,她道:“皇上只让永和宫的贵嫔娘娘一人作陪,贵嫔娘娘身子比主子重,多照顾些也是情理之中。”
她又道:“主子近日爱吃酸的,奴婢见皇上赏赐了好些酸果子,想必也是记挂主子,只是不得空来缈云坞。”
罗常在这才好受些,但她仍不满,她烦躁地让高嬷嬷出去,不想见任何人。
高嬷嬷出了寝殿,见小满正要往殿里走,她上前一步拦住,“主子心情不好,小满姑娘晚些时候进去伺候为好。”
自缈云坞多了伺候的人,小满就不再像以前日日绕着主子转,她虽是清闲下来,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些不安。小满也知主子因什么烦闷,她想了想,跟高嬷嬷道了谢,捧着手中的糕点离开内殿。
……
翌日,李怀修有政事要忙,明裳先去了建章宫。她翻了翻簿子,瞧着下面的曲子有趣,便点了这曲《紫樱剑》。待一曲唱罢,圣驾才到建章宫。
伶人纷纷做停,前去见礼,明裳也由宫人扶着,出殿迎驾。
她如今的肚子是越发大了,李怀修见她身子重,先扶起这女子,“日后你身子不便,见朕不必再拘着礼。”
又问她,“这戏班子唱得可好?”
请身的伶人们不由得提起心弦,紧张得屏住了呼吸。
明裳眉眼弯弯,又几分女儿家的娇俏,“皇上从哪儿请的这个戏班子,嫔妾很是喜欢。”
见这女子脸上终于有几分真切的笑,李怀修也生出一丝愉悦,极为自然地揽了全福海的功绩,面不改色,“朕议政时听那些朝臣随口一说,留了心,让他们进宫给你唱唱曲子。”
一旁全福海本是乐呵呵的,闻言心底“啊?”了一声,偷摸摸觑向两位主子,见宓贵嫔扑到皇上怀中,说皇上真好,再看皇上龙心大悦的脸色,心中啧啧,没敢多嘴。
李怀修倒不爱看这些才子佳人的戏码,只是陪着这女子听了两曲。
一个时辰后,殿外忽然跑进一个传话的小太监,伶人自觉地停了唱词,退身到两侧。
那小太监才开口通禀,“舒美人身子不适,请皇上过去看看。”
明裳怔了下,才记起,这舒美人就是被赐了封号的徐美人。舒美人的身子病得可真是凑巧,偏生在皇上陪她听戏的时候生了病。
她默不作声地哼了下,才不信舒美人是真的病了。
她在想皇上会不会去谨兰苑。
舒美人终究是没请走皇上,前朝也忽然有人跑来传话,有政事要议。
明裳十分乖觉,“政事要紧,皇上快些去吧。”
李怀修哪看不出这女子的小心思,她是不让自己去看舒美人,才这般大方,口是心非。
他没说她什么,起身,摆驾回了乾坤宫。
谨兰苑最后是由皇后过去关照,舒美人确实不是很严重的病,只是受了风,吹得头疼,得知皇上最终去了乾坤宫。舒美人心里有些失望,面上与皇后言谈感激,不漏分毫。
入夜,谨兰苑又往御前送了羹汤。
舒美人也是不愿死心,毕竟自打回了宫,皇上确实没去过舒美人宫里,全福海犹豫稍许,还是将那羹汤送进了殿。
殿内,李怀修脸上不见情绪,全福海等着吩咐,没敢抬头。
良久,他才见皇上起身,耳边听到,“去谨兰苑。”
……
得知皇上点了舒美人侍寝,消息传到永和宫,舒美人明摆着跟她过不去了,明裳放下手中的糕点,拿着帕子不紧不慢地擦了擦指尖儿,“叫辛小五去谨兰苑,约莫时候,说我身子不舒坦,请皇上过来。”
彼时圣驾已经到了谨兰苑,舒美人领着宫人出去迎驾,她上回见到皇上,还是身子未好利索,去御前送羹汤,如今她身子养得好了些,又得赐下封号,这位却迟迟没再召幸她。
舒美人偏生在皇上陪着宓贵嫔时,让人去传话,也是在无意提醒皇上,宓贵嫔如今在后宫,过于受宠。她知晓,这位忌讳这个。也因而,她有九成的把握,皇上今夜会来谨兰苑。
舒美人福了身子,随皇上一同入殿,还未说上两句话,殿外忽传一阵吵闹声,紧跟着御前伺候的宫人就进来通禀,说是宓贵嫔身子不适,请皇上过去。
闻言,舒美人倏然捏紧了手帕,笑意已有些不自然,“皇上,贵嫔娘娘身子不适,有太医照看,想来也是无事。”
李怀修指腹压了压眉心,已起了身,“朕过去看看。”
“皇上……”舒美人急着要去拦住,男人未再看她,直接出了殿门。
舒美人呼吸稍沉,捏着帕子的指尖越来越紧。
她站在殿门外,不得不懂事地屈身,恭送皇上。
……
圣驾到永和宫时,看诊的太医已经离开了,李怀修掀开珠帘入殿,见那女子半倚靠在床榻里,眉眼温柔地抚着肚子,见他过来,好似还有些惊讶。
“皇上今日不是召舒美人侍寝,怎到嫔妾这儿来了?”
李怀修走进殿,撩袍坐下,“你宫里的人到谨兰苑传话给朕,说你身子不适。”
明裳诧异,绘如适时跪下身,“皇上恕罪,是奴婢见主子不舒坦,才私自去请皇上。”
那女子一脸无辜,这主仆二人一唱一和,李怀修哪还看不出什么,他斜了一眼,“既然你身子无事,朕让人摆驾回谨兰苑。”
“皇上別走!”明裳立即勾住李怀修的手掌,见被男人看穿,乖巧地认错道,“是嫔妾请皇上过来的,嫔妾不想皇上找别人陪驾。”
她倒是愈发胆大包天了。
李怀修被这女子闹得小性子头疼,掐了把那张日渐圆润的小脸,“你知不知道,朕是皇帝,不能只宠幸你一个。”
自古以来,哪有皇帝只召幸后宫一个嫔妃。
明裳脸往男人怀里蹭了蹭,红唇软软嗫嚅,“可是嫔妾喜欢皇上,嫔妾怀着孩子,还要看皇上召幸旁人,嫔妾难受。”
“嫔妾不想皇上临幸旁人。”
美人在怀,如珠似玉。
那句娇娇软软的喜欢,也随之入了男人耳中。
李怀修神色倏然一怔,他覆下眼睑,凝着这张与他不管不顾,撒着娇的面容。
忽然想起前朝弹劾这女子的一句妖妃,他揉了揉太阳穴,第一次对一个女子无可奈何。
“行了,朕答应你今夜留下,不去旁人那儿。”
那女子得寸进尺,“皇上明日也不许去。”
李怀修拧眉,睨她,那女子就要委屈得哭给他看,李怀修磨磨牙根,似笑非笑,“行,朕不去。”
“朕后日也不去,大后日也不去,朕进后宫就来你这永和宫。”
明裳掩唇娇笑。
她也没有别的想法,只是不想,有人借着她有孕 的机会,做了这位新宠。
她既入了宫,就要好好走这条路。
翌日一早,全福海迟迟没得到皇上传召伺候,前朝的小太监倒是跑来两回,递了前朝的消息,他琢磨琢磨,正要到屏风外通禀,耳边骤然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他眼珠瞪大,忙带着人避了出去。
李怀修陪了这女子多日,起初是念及她害怕,他留了几夜,后来倒不见这人梦魇。
只是她这寝殿里炭火生的足,这人又惯喜欢让他抱着睡,一大早,李怀修入目,便是这女子颈下的滑腻雪白。他喉咙滚了下,硬生生移开视线,要坐起身,偏生那人也醒了,柔软的手指一动,不偏不倚,就碰到了那处。
气氛一时凝滞,李怀修脸色霎时铁青,明裳怎会不知自己碰到了哪儿,忙收回手,缩到床榻里,催促道:“时候不早了,皇上快些上朝去吧。”
她还知道自己今日要上早朝!
李怀修脸色难看,没打算轻易放过这个惯会装作无辜的女子。
……
斜进的曦光映出两人的影子,李怀修挵进去后,倒底是低声哄了她,“朕问过太医,你胎象已稳,朕轻些,不会有事。”
明裳侧着身子,鬓发如水波浮动,简直欲哭无泪。
两刻钟后,李怀修才传人进殿伺候,宫人跪身为帝王扣了腰封,李怀修振了振衣袖,踏出永和宫,全福海立即过来禀事。
“宋太傅一早入了宫门,说是要告老请辞,此时正候在乾坤宫外。”
“北郡王半刻钟前送了军机密信入宫,在南书房等皇上查阅。”
“柳大人也送了消息,说是后午快马回京述职,有急事要启奏皇上。”
李怀修坐在銮舆内,听着前朝政事,指骨敲了敲椅沿儿,他倒是不认为宋文进会甘心布衣告老。
他拨了下扳指,面容沉肃,吩咐道:“先去南书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