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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环形的木廊桥在巨大的轰鸣声中猛然坠落。

    薨星宫外层设下是注重隐蔽的结界。除地表最外层有象征性的守卫外,真正的宫殿入口处反而不设立专人把守。

    在这个雪夜里,无论位处地下的本殿闹出再大的阵仗,一时半会外界也不会有人察觉。

    砖石铺就的地面与底层建筑在一波又一波的冲击中破碎崩裂,一时间尘烟四起。

    伏黑甚尔落在一片倒塌的石拱门后,借着烟尘暂时藏匿。

    他一双眼睛紧盯着远处的目标,留有疤痕的嘴角还挂着凶恶的笑。伤疤扭曲,好似要将他下半张脸生生撕裂,也让他此时的气质更加骇人。

    男人无声地从衣袋中取出一把子弹。他的小指刚刚挨了对方一下,指节古怪地向一边拧着。伏黑甚尔面不改色地将小指拧正,关节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他慢条斯理地将弹丸推入枪膛。

    随即看也不看地朝目标方向扣动扳机,同时立刻足尖点地,变换隐藏的位置。

    几乎就在他离开的下一刻,他原本的落脚点就被整个摧毁。

    子弹没能击中目标。在近身之前就已经被拦住了,庞大的咒力像怪物一样在周身外放,任何靠过去的东西都被碾成齑粉。

    对方手上还有件能随时放出咒灵的咒具……大概是那个咒灵操术小子整出来的把戏。有点麻烦,但也不过如此。

    伏黑甚尔并不着急。

    杀人,解决麻烦,对付术师。他是干这方面脏活的专家。

    前不久,和他有那么点交情的中介人带着两个小姑娘的照片找上门来,一个是黑发黑眼的少女咒术师,另一个则是天元的【星浆体】。

    这个年纪的丫头片子看起来都差不多,伏黑甚尔那天难得赌马竟然赢钱,把对方递过来的照片和马券一起夹在手指间,看上去就很有些心不在焉的。

    “我刚赚到钱了。”

    他心情很好地搓了一下手指,把照片又弹回去,只留下马券,“最近不想动,不接。”

    中介人孔时雨在他身边坐下来,闻言忍不住侧头朝他看来。从表情看,对方显然也对他能中赛马吃惊不小。

    这韩国人西装笔挺,略微蓄须,天生生了一张还算沉稳可靠的脸,仅有眼神偶尔会流露出本性——能踩着人命赚钱,夜里也不会因此惊醒,做黑市中介人的本性。现在对方就用这样一张脸摆出惊讶的神色,用那对死鱼眼珠一样无光的眼睛看着他。

    孔时雨有些意外他的拒绝,还是再一次把两张照片递过来。

    “考虑一下吧。”

    对方说,“星浆体暗杀这事挺热闹,诅咒师集团Q和盘星教都掺和进去,盘星教出了很大的价钱,这个星浆体小姑娘现在身价贵得惊人。”

    “哦,是吗。喂,你说我现在再去下两注怎么样,趁今天运气好,再中一次就赚大了。不错,先把钱兑出来,然后就这么办。”

    伏黑甚尔心不在焉,眼睛紧盯着下方跑动的马匹。

    他说完,像是真的对孔时雨的话不感兴趣,起身就要走。

    孔时雨见状叹了口气,开口喊住他:

    “禅院,等一下。”

    伏黑甚尔终于因为这一声而停下,正眼看了对方一眼。

    “现在不是禅院了。”

    他没坐下,就这么居高临下地俯视对方,语气随意地说起理应还挺重要的信息,“我入赘了,现在是伏黑。还有事?”

    “……好吧,伏黑。”

    中介人从善如流地改口。

    是禅院甚尔还是伏黑甚尔,也不知道这世上到底还有谁会对此感到在意。反正于孔时雨而言这根本不重要。

    他会来找伏黑甚尔,也不过是想做成这笔生意。

    “如果只有星浆体的活,我可能会等一阵子,等护卫的人选定下来,或者Q那边开始动手了再来找你。”

    他不着痕迹地小小恭维了对方一番,同时也给这份【星浆体】的买卖留下一个小口子,“反正如果你决定要干的话,谁也抢不了你的目标。”

    伏黑甚尔哼笑一声。

    “星浆体的护卫,不就是那位五条家的少爷吗。别卖关子,不说我就走了。”

    “别急。星浆体你不接就算了,另一个我倒是觉得你可以再看一下。”

    孔时雨把两张照片的其中一张抽出来,“委托人指名要找你,如果不是这样,我不会在这里和你多费口舌。”

    他张口报了个价格。

    “目标是咒术高专一年级的学生,听说是个近身战斗能力甚至不如普通人的极端术师。”

    中介人扯起嘴角,压低声音说,“非常特殊的‘天与咒缚’。伏黑,是你最擅长对付的类型。”

    ……

    拦在路上的杀手是真理最不擅长对付的类型。

    这家伙一定事前调查过有关她的事,清楚地知道她的能力和习惯。

    或许连【星浆体】那边遭受悬赏,让五条悟和夏油杰不得不离开,也是对方计划中的一环。

    最重要的是……她“看不到”他。

    在建筑的阴影与纷飞的尘土遮蔽下,即便真理将视野放得再远,也很难锁定这样一个和砖块,和碎石,和沉默的建筑物本身没什么两样的人。

    再一次将袭来的“暗器”在半空中截下。

    这一次甚至不是热兵器,只是一把匕首。在空中就被她拧做麻花,揉成铁屑。

    真理进而判断出攻击出自的方位,尽管知道对方多半已经更换地点,但还是未免错漏,当即一掌“拍向”对面。

    理所当然,这一击仍然落空。

    男人的速度很快。快到她来不及反应。

    因此真理只能不间断地保持对周围一定范围的无差别攻击,以此来进行防御。这种持续释出的感觉十分微妙,让她隐约好似摸到了一点领域的边,但现在显然不是深入钻研的好时候。

    对方的身体能力强得不似人类,浑身上下却没有半点咒力。

    这成了他的一种优势。男人只在最初使用过锁链状的咒具,之后又很快不知将咒具收在了哪里,只用匕首或枪支这样的普通武器不断地进行骚扰。

    只凭这样是对付不了她的,对方应该也很清楚这一点,这家伙说话时口气狂妄,行动起来却出乎意料地十分谨慎,并不是自负自大,会想也不想就冲上来的那种类型。

    她清楚地意识到:

    对方现在正在拖延时间,试图削弱她。

    这种持续不断,骚扰一般的袭击就像恼人的蝇头,其本人并不正面与她对抗,这种无处使力的感觉让她颇感恼怒,烦躁不已。

    已经拖得太久了,如果接下来仍然不能速战速决……

    真理伸手抚上手腕上的数珠,沉下心来在脑中计算:

    目前她与对方算是陷入僵局,互相都奈何不了对方。但她知道自己的极限在哪里,一旦她后继无力,无法维持周身的防御,局面便会对她相当不利。

    现在立刻给夏油杰那边传递消息是最好的选择。

    虽然【星浆体】那边的情况不明,但有五条悟和夏油杰两人在场,想必总有办法应付。

    “只会躲躲藏藏吗?你好像老鼠啊。”

    她故意扬声说到,试图激怒对方,“能有胆量到咒术师的大本营闹事,应该不会不敢和我正面较量吧?”

    从某个角落里传来男人的嗤笑声。攻击在下一秒立刻落在笑声传出的地点,楼宇倾颓,“隆隆”声不绝于耳。

    “激将法用得好烂。”

    黑发男人站在高处,将子弹用尽的手枪随手朝下一扔,“没有人教过你怎么惹火别人吗,大小姐。我知道的那些大家族可不是这样。”

    “但你这不是终于出来了吗?”

    真理暗自蓄力,不理会对方口中那些没意义的废话。

    她刚刚……稍微“摸到”了这个男人。

    如果对方如寻常人那样,刚刚的碰触就已经足够让她直接碾碎他的灵魂。可惜眼前这个人太过特殊,她还来不及尝试折断他的骨头,挤碎他的内脏,只是稍微碰触到了一点肉//体的边缘,就不得不为其强悍暗自心惊。

    这应该也是某种‘天与咒缚’。真理冷静地判断。

    有像她这样信息集束在灵魂层面,肉//体极端受到限制的例子,自然也可以有和她完全相反的方向——所有信息都被直接编制在肉//体中。别说灵魂如何,就连情绪的分泌与流泻,在对方身上都丝毫不见发生。

    用更加常见的咒术师的说法,就是消去所有咒力,连普通人随时在产生并逸散的负面情绪都不留下,从而获得无与伦比的身体能力。

    对她来说真是无比麻烦的类型。

    “哦。这个啊。”

    黑发男人神色不见紧绷,他一边说,一边猛然从建筑上跳下,身影在半空中失去踪迹,瞬息之间又出现在另一个截然不同的方位。

    “对付你我其实还是挺认真的,做了不少准备,方案都设计了好几个。”

    他说着,忽然做了一个类似于呕吐的动作,从嘴里吐出了什么,“虽然调查的时间不多,但你很好懂,给我省了不少功夫。”

    “……我还没成年,确实不会有那些成年人那么复杂。”

    真理眯起眼睛,半真半假地随便答了两句,“怎么,你真的不打算躲藏了吗?”

    她没有像之前一样,立刻发起攻击。

    对方一反常态的表现让她拔高了警惕。真理感到自己的身体已经开始发出抗议,高强度的攻击和防御消耗了她的体力,同时也让身体的承载飞快濒临极限。

    事到如今,她反而不愿意再贸然出手,过度消耗自己已经所剩不多的体力。

    拉锯战本就不是她的强项。

    话又说回来,她什么时候有体验拉锯战的机会呢?往常遇到的那些咒灵或诅咒师,不论在旁人眼中实力强弱,在她手下往往都走不过几个回合。

    真理终于下定决心,手指勾上数珠串,一把掐碎了其中数粒。

    对方眼见她动作,却没有阻拦。

    但这并不能让真理感到安心,反而越发加重了她心中的违和感。

    只见黑发男人身上缠上了一只肉虫一样丑陋的咒灵,对方从咒灵口中拔出两把咒具,唇角扬起露出森白犬齿。

    “是啊,不藏了。已经有结论了。”

    他挥了一下咒具,毫不在意地点破她刚刚的小动作,“你现在在等人吧?咒灵操术还好说,要是‘六眼’来了,那就麻烦了。”

    脚下的落脚点再度被轰碎,伏黑甚尔劈开坠落的石块,闪避的速度快到真理难以看清。

    “对别人来说你是麻烦。不过——”

    他鬼魂一般出现在真理身侧,脖颈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哒”声响,微微歪向一边,浑身肌肉与骨骼都在巨大压力中扭曲变形。

    男人的脸上露出因扭曲而更加狰狞的笑意,手中咒具没有半分停顿地平直送出。

    “都是‘天与咒缚’,看来你完全拿我没办法嘛。”

    第62章

    伏黑甚尔手中的咒具毫无阻碍地命中了目标。

    没有经过咒力强化的躯体在他手下便如切割豆腐一样轻易,先是直入胸膛,随即纵向斜拉——从左肩到右侧腰腹,劈开腹腔,砍断脊椎,搅碎内脏,几乎将人裂为两截。

    ——死定了。

    最先出现在脑海中的是斩钉截铁的判断。这种程度的伤势,就算是再强悍的咒术师,也绝不可能存活。

    脑中浮现出这样的念头,但伏黑甚尔却并未因此而放松。

    男人转动视线,只见近在咫尺,那分明应该已经死期将至的少女脸上,诡异地增添了几分令人胆寒的笑意。

    女孩的唇角高高扬起,沉黑的双目圆睁,瞳孔内还残存着血色的疯狂余光。

    她用不知哪里残存的力气,抬手做了一个虚抓的动作。

    那只抬起的手软绵绵的,只稍稍碰触,便无力地落下。

    还滚烫的血抹在伏黑甚尔的脸上。

    术师杀手呼吸一滞,只听到女孩低声说:

    “终于抓到你了。”

    落在他身上的压力在一瞬之间陡然激增。

    这简直像是某种鬼故事,看不见的东西缠上他的身体,如恶灵一样锁住他的咽喉。

    但这是和咒术师的战斗,这些人就算真的化作恶灵,似乎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因此发生这样的转折也并不奇怪。

    伏黑甚尔全身的骨骼都发出只有他知晓的碎裂声。

    天与咒缚赋予的敏锐听力如今也成为一种负担,他清晰地听到身体崩溃的哀鸣,空气中的确有一些本不应该存在的东西,正死死地将他攥在手中。

    他看不见,但他的感知在告诉他答案。

    是那个被他“杀死”,鲜血淹过他的鞋面,身躯正倒在他面前的那个小姑娘。

    伏黑甚尔艰难地勾动手指,试图再次取出咒具。

    但缠绕在身上的咒灵在他动作的下一刻便被从身上剥离,肉虫状的咒灵被凶残地撕扯成数块,又被挤压成看不出原型的一团黑色,远远地扔开了。

    抵着他下颔的力道越发加重,男人却反而感觉不到疼痛似的咧开嘴。

    哈,结果这家伙是在用命钓他这条鱼啊。

    他忍不住笑起来——

    看吧。

    咒术师果然都是些疯子。

    这家伙分明是想将他的脑袋就这么拧下来。

    ……

    礼品袋的提绳忽然断了。

    家入硝子提起纸袋时一不留神,装在袋子里的礼品盒就“咕噜噜”滚落出来,砸在地上。包装精美的小盒子塌了一个角,上面的小雪人装饰被嗑破了。

    她弯腰把礼品盒捡起,就这么抱在怀里走至窗边。

    外面的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山林间银装素裹,一片寂静,高专境内的路灯在一片深黑中微弱却坚持地亮着,照亮足下的小片土地。

    教室内墙壁上悬挂的钟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响。

    时针缓缓走过最后一格。

    零点了。

    今天是香川真理的生日。

    原本他们计划在今晚准备一场派对,连着平安夜一起庆祝,一边吃蛋糕,一边互赠圣诞礼物。圣诞树是夏油杰和五条悟不知道从哪里拖回来的,因为塞不进教室,就被暂时放在旁边的小树林里,落了雪之后完全和周围的树木融为一体,看不出有哪里特别。

    这原本应该是十分热闹的一个夜晚。

    家入硝子把小巧的礼品盒捧在手上,只有她一人的教室显得比往常还要空旷,还要冷。

    一阵沉默之中,手机忽然嗡嗡响起。

    和环境不符的欢快曲调自电子产品中流出,家入硝子回过神来,迅速取出手机看了一眼:

    是夏油杰打来的电话。

    ……

    电话铃声在一片轰鸣声中响起,没有引起在场的任何一人注意。

    真理沉浸在某种氛围之中,放任自己不再思考。

    她自己的身体就倒在不远处,血流了一地,现在已经微微有些凝固。那看起来可真是惨啊,从左至右被切开了,腰部折成了奇怪的形状,脸上沾着灰尘和血迹,神情也十分古怪。

    但是没关系,只是看起来惨了一点而已。

    她应该是可以修补的,肉//体对她来说本来就不算什么,要说的话……对了,这就像是3D打印一样,最近这技术不是很火热吗?

    只要灵魂仍然完整,她应该就可以完成对身体的修复。

    真理自己也是不久前才意识到这一点,也因此,她才会用自己做诱饵,抓住这个狡猾的袭击者。

    她能够有这样的突破,还要多亏了这家伙。

    握紧,拧断,压碎……

    她一时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手中”的男人什么时候开始没了挣扎的动作。

    不再动的目标毫无意义。

    真理脑中划过这样的念头,下一刻心随意动,手里破破烂烂的人被丢开,另一种熟悉的波动很快引起了她的注意。

    那是和现在的她一样,是属于脱离躯体的灵魂的波动。

    就藏在最最深处,那层碍事的结界里。

    对了。她本来就是来找这个总是躲在结界里的家伙的。

    杀手的出现只是个意外,既然已经解决,那么现在她就继续去完成原本定下的计划,去处理她真正的目标了。

    在她将想法付诸行动之前,有人闯进了一片残骸的薨星宫地下。

    真理远远地“回头”看了一眼。

    来人身穿黑色的咒术高专//制服,一头惹眼白发,平常总戴着的墨镜此时不知所踪,那双苍蓝色的眼睛失去遮挡暴露在外。

    那双眼睛的主人此刻像是受了什么巨大的冲击,呆然站在原地,真理能“看到”细小的尘土飘落,在那片苍青色上掀起近似水光的波澜。

    来人是五条悟。

    奇怪。真理心想。

    明明她才刚刚向那边求助没多久,对方本不应该来得这样快。

    ……可以的话,她也并不想让其他人看到眼下这样的场景。

    不过……没关系。

    杰可能不行,可是悟的话,就没关系。他会明白自己的想法。这里就交给对方善后就好,她可以之后再详细和他解释。

    模模糊糊的想法如云烟般散去,真理不再考虑其他事,瞬息间跨越面前的层层阻碍,遁入薨星宫深处。

    她直截了当地“伸出手”,撕裂了面前的那层结界。

    结界内侧是与外界截然不同的空间。

    没有华丽的宫殿,也没有尘土喧嚣。眼前是一栋古朴的日式民家,小院中流水潺潺,修剪得当的观赏松栽在矮墙边,有人安静坐在浅浅池塘边的石头上,手中捏着一小碗鱼食,轻轻朝池中抛洒。

    那是个长发的女人。

    真理看不清她的脸,那和服包裹的女人的身躯极不稳定地微微涣散,模糊不清的面孔之上交替叠着另两张年轻的脸孔。

    女人捻着鱼食向外抛洒,可池子里并没有鱼。

    名为【天元】的咒术师放下装鱼食的碗。

    她叹着气站起身,开口问:

    【你现在完全摆脱束缚了。可这种状态,你还剩下多少理智?】

    【总归比你要多。】

    真理毫不在意地回答。

    这一次抛下肉//体比之前都要更加彻底,也更加轻松。

    对人类而言,健全的肉//体与健全的灵魂缺一不可,她隐约意识到自己的状态正随着脱离的时间变长,而逐渐发生改变。

    理智作为一个概念从她的内部逐渐流失,情感被厚厚的隔膜层层包裹,看得见摸不着。

    但是这些都无所谓。

    她现在并不是来和对方讨论这些的。

    【好了,我们拖得太久了。】

    真理喃喃自语,她向前“走”,一直到天元的身前,靠得极近才停下,【你该退场了,天元。下一个时代如何,咒术师如何,一切是福是祸,好或不好,都是活在这个时代的人的事,早就与你无关了。】

    她的触须已缠绕上对方不断逸散的灵魂,开始单方面的倾轧与侵蚀,那面容模糊的女人却并未有任何阻拦或反抗。

    明明应该畏惧死亡,就在今夜,还为逃离死亡而意图与【星浆体】同化的咒术师,在这一刻却表现得异常平静。

    对方只是“注视”着她。

    【或许你也会像我一样。】

    女人轻声说。

    【你不会死去,但你身边的人总有一天都会离开。】

    【死亡的那个瞬间不知什么时候就从身边逃开,失去了那个契机,就会觉得没有办法再离开这个世界,只好一直活下去。】

    真理没有回话,只是更加紧密地“拥抱”上去。

    不死的术式终于爆发出本能的反抗,在其主人的压制下不甘地咆哮,已然异变的肉//体须臾间膨胀扭曲,密密麻麻的眼珠遍布白色异形的躯体,不断增生的肢体粗细不一,一节节如同失了养分的枝条,飞快地断裂掉落,又在断裂处迅速生出新的。

    那些丑陋的东西张牙舞爪,却无法映入在此的双方眼中。

    真理的眼里,女人脸上重叠的影子在此刻终于短暂地稍稍褪去,露出那张脸上原本应有的五官,年轻而美丽,苍老又疲惫。

    【……这算什么,是你最后的诅咒吗?】

    她忍不住轻笑,同时猛然用力,将藏在咒力核心中的术式一把“掐碎”。

    【才不会变成这样。】

    【我只是喜欢这世界上的一些人,又没有真的很喜欢这个世界。】

    【……】

    对方的灵魂在最后轻声吟语。

    没有劝说,没有剖白,没有诅咒。

    其他一切都不再重要。

    女人的灵魂只是反复告诉真理,她原本到底是谁。

    真理轻轻叹气,最终如她所愿。

    【好啦,都结束啦,——。不用再留在这里,去看雪吧。】

    异样的身躯化为尘土,灰黑的腐朽灵魂向下沉没。

    只有点点微光从一片狼藉中四散,那光点在薨星宫上方盘旋两圈,随即灵动又雀跃地向地表飞去。

    第63章

    不论建起时如何艰难又辉煌的事物,到崩毁之时,好似都只需要短短一个瞬间。

    存在于此上千年的薨星宫正是如此。

    在短暂的沉寂后,身前身后的楼宇忽然如山倒般倾颓,立于中央的巨木枝叶眨眼间枯萎,枯黄的叶片如雨般簌簌飘零,淋湿整片地底空间。

    在这样一场“冬雨”中,薨星宫轰然倒塌,发出了类似哀鸣一般的声音。

    唯一在此见证一个时代结束的五条悟一动不动。

    他对眼前这一场盛大葬礼毫不关心,外界的杂乱声音好似离他极为遥远,色彩一块块从“六眼”的视野中蹦跳着逃离。

    世界似乎在变暗,又好像在某一处陡然爆发出刺目的光,让人目眩神迷。

    他捏住咒力的核心,他掌握术式的反转。

    他身上没有任何需要被修复的外伤,但反转术式仍然没有停下。

    杂乱跳动的雪花点。

    无序刺耳的沙沙声。

    五条悟呆站在原地,面前是已凝固的大片血洼,没有生气的人,熟悉却破碎的面孔,他的眼睛也捕捉不到半点那个人“还存在”的痕迹。

    反转术式一刻不停地运转,除去让自己能够呼吸外,没有任何作用。

    他开始连自己的呼吸都觉得恼人。

    ……

    将自己重新塞回躯壳的感觉十分奇妙。

    肉//体是个闷不透风的小盒子,而她要自己把自己装好,自己给自己打上缎带。

    现在这个盒子不太完美,有些破漏,她必须要努力回忆起之前的形状,仔细地将其修补完整。

    最初没有任何感觉。

    盒子的盖子倏忽闭合,目不能视,耳不可闻,五感在这一时刻齐齐失去功效,只有意识仍不间断地描绘身体的轮廓,努力维持灵魂的形状,令其与肉//体相统一。

    随后而来的感触是疼痛。

    开始时只像虫蚁轻轻啃咬,细细密密地针刺,随即火燎似的微微发烫,灼热的温度迅速蔓延,“疼痛”的概念终于被大脑所理解,骨骼延展,血肉滋生,皮肤相连……难言的痛楚自肉//体反馈到灵魂深处。

    神经反射性地跳动,恢复生命活性的身体本能地开始挣扎。

    ——真理猛然睁开眼睛。

    一片枯叶从上方飘下,在落到她脸颊上之前,被不可视的‘无限’轻轻隔绝在外。

    流失的血液尚未全部补回,真理脑袋发晕,迟缓地眨了眨眼。

    她正被人抱在怀里。

    真理有些迟钝地判断。是一个令她感到十分熟悉的气息。

    对方的手臂托在她的腰背和腿弯处,她身上的血同样染了对方满身。发冷的身体挨靠着热源,让她忍不住往传来温度的方向缩了缩,把自己更深地埋进对方怀中。

    “好冷。”

    女孩缩了缩脖子,小声抱怨。

    理应已经补好的肺叶却拒绝合作,于是声音只是小小地在空气中湮没,像是池塘中的鱼吐出一个泡泡,无声无息地碎裂。

    这一点点细小的声音却立刻与她的动作一起被捕捉。

    托抱着她的人停下原本正向外迈的步子,一言不发地垂下头来看她。

    五条悟看着她不说话。

    少年面上难得没有任何表情,纯白的发丝随着他的动作微微起伏,一直以来被跳脱的少年气息压下的异质感,在此时才终于被凸显。

    真理抬起头回视对方。

    不算明亮的环境中,那双注视着她的眼睛亮得骇人。

    原本澄澈的苍色之中泛出点点莹亮的闪光,忽明忽灭,在她的视野中不断绽开。

    好像烟火一样。

    真理忍不住伸手想要碰触。

    但那不是烟火,而是——

    “是反转术式。”

    五条悟任由她触摸自己的面颊,回答道。

    真理恍然回神。她收回手。

    “……我问出声了?”

    “你说‘烟火’。”

    “啊,确实和硝子用术式的时候感觉很相似……”

    她点了一下头,忽然反应过来,“等等,悟你学会反转术式了?”

    “刚刚掌握。”

    五条悟不知在想什么,回答的声音仍然很平静,“没法像硝子一样对外输出,只能作用在我自己身上。”

    他说完,偏头想了一下,才又开口:

    “你刚刚的状态,我治不了。”

    “我刚刚……”

    终于重新开始运作的大脑串联起前因后果,真理又眨了一下眼睛,看着眼前反常的男生,淡淡的心虚逐渐滋生。

    她刚刚好像……好像看起来完全是“死掉”了哦。

    当时事出紧急,完全没有来得及知会其他人,也没有想到五条悟会来得这么快。那个时候她的状态异常,实在很难停下来和对方解释原委。

    “我没事的。”

    真理努力攀着少年的手臂和肩膀直起身子,摆出健康姿态试图安抚,“我刚刚只是——”

    五条悟抢先一步打断她。

    “你是去解决天元了,对吧。”

    他看了一眼下方已成废墟的薨星宫主殿,很快又将视线转回来,“猜到了。你没有那么容易死掉。就算有意外,也不可能半点痕迹都不留。”

    “……”

    真理动了动唇,没发出声音。

    对方说得一点也没错。

    五条悟果然如她之前所想的那样,很快理解了她的行动和用意,她甚至不需要特地多解释什么,他自己就能给自己解释。

    只是……

    真理犹豫了片刻,还是伸手又贴了一下少年的面颊。

    她的手因还未完全修补的损伤而有些失温,手掌下的脸颊却好似并未比她要暖上多少。真理像之前一样两手捧住对方的脸,担忧地凑近。

    五条悟看上去太过“正常”了。

    这反而令真理止不住地生出忧虑和惶恐。

    “悟,你还好吗?”

    五条悟不太理解地眨眨眼。

    他张了张口,想说自己“挺好的”“完全没问题”,但话到了口边,却又难以吐出。

    想说的话就该直接说,想做的事就该立刻做。

    可要是连自己也不明白自己到底在想什么,那又该怎么办呢?

    真理等待了片刻,与对方相贴的冰冷手掌逐渐染上温度,不知到底是谁将热量传给了谁。

    少年忽然泄气似的长长松了一口气。

    他不管不顾地把脑袋埋进女孩的肩窝,将脸整个藏起,只留下毛茸茸的白色脑袋。真理困惑了一瞬,略有些僵硬,却并未将人推开。

    她一手落在少年肩背上,另一手试探地轻轻顺了顺对方落在她脸边的白发。

    半晌,五条悟才再次开口。

    “吓死了。”

    他声音闷闷的。

    “不是真的死掉也不行。禁止。不许再这样。”

    真理“欸”了一声。

    “这个不行。答应不了。”

    她理智又冷酷地拒绝了这个无理要求,“这能力很好用,之后可能也还会有必须要用的时候。”

    “……怎么这样!”

    白毛终于把头抬起来,恢复了一点往常的活力,愤愤不平地抗议,“我都被你吓这么惨了,难道一点补偿都没有吗?”

    “你不是说你猜到了吗?”

    “猜到也还是会害怕啊!”

    “那也不可能之后都不用……”

    真理移开视线,底气不足地反驳,“顶多之后提前告诉你们,尽量不弄得像这次一样……好啦,对不起啦。我没想到嘛。”

    说到这里,她忽然想起另一个疑问。

    “说起来,悟,你怎么会来得这么快?杰呢?”

    “杰还在天内……哦,就是星浆体那边。”

    五条悟重新迈开步子,边走边简短地说,“那边来的都是些杂鱼,他一个人就能对付,我就先回来了。”

    他抱着真理三两下跳到薨星宫入口的拱形通道前,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再多解释。眼看人就要往外走,真理顾不上多问,赶忙直起身,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悟,等一下!”

    她越过五条悟的肩膀朝后看,薨星宫正中的巨木枯死,枝叶零落。外围的建筑大多已经损毁,连之前漫天飞扬的尘土也已落定,一切都重归寂静。

    那个被她反制的男人似乎就躺在下方的某一块地板上,她已经看不清了。

    真理看向五条悟,忍不住问:

    “那个人……他死了吗?”

    “嗯,死了。”

    五条悟点了一下头,声音十分漠然。

    实际上那男人在他靠近的时候,竟然还有一口气。只是他伤得实在太重,那口气没能支撑多久,很快就散尽了。

    就算那家伙能撑住。“六眼”冷静地心想,反正他也会动手杀了他。

    真理微微松了一口气。

    对方确实比任何人都要更加清楚她的弱点,处在敌对阵营,这样的敌人还是死掉比较让人安心。

    而与此同时,一些更加复杂的情绪也不禁涌上心头:

    像这样和自己截然相反的“天与咒缚”,也不知道今后还能不能再遇见了。

    她一时不语,五条悟却像是又想起了什么。

    “对了。那家伙还有遗言。”

    他撇了一下嘴,说得有点不情不愿,“他说他有个儿子,你想要就去把人带走……还给了一张马券,在我口袋里。”

    马券的兑奖期早就过了,上面沾满分不清是哪一边的血。男人临死前还要费劲地掏出来,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五条悟自己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把这东西收下。

    “要把儿子塞给自己要杀……也是杀掉自己的人,亏他想得出来。”

    他低头去看真理,“要查的话,应该能查到这家伙的身份。怎么办,要查吗?”

    “……先不急。”

    真理闭了闭眼,分不清此时微微的目眩是因为什么,“今天之后咒术界不再有天元,本土的结界会消失,辅助监督们日常使用的结界术需要进一步更换或改良,总监部一定会因此而闹出事端……之后会有很多事要处理。”

    “听起来好麻烦。”

    白发少年说。声音中不见畏惧,反而带着几分轻快的跃跃欲试。

    “很麻烦。”

    真理点点头,“所以能推出去的活就还是尽量推出去比较好。不过,也有些事还是自己亲自动手比较爽快。”

    她看向中央的巨木,枯死的树木在一片废墟残骸之中,像旧时代最后顽固的残留,无言地伫立。

    “悟。你掌握术式反转了的话,应该就已经能用‘那个’了吧?”

    真理朝着巨木比划了一下。

    “在我们出去之前——先把它彻底轰掉吧!”

    第64章

    轰掉一株生长千年的巨树需要多久?

    这个问题现在的五条悟最有发言权:

    要让其彻底倒下,只需要两发“茈”。

    “我这是才刚掌握,还不够熟练。”

    有权发言的本人对此有点不满,嘀嘀咕咕地抱怨,“刚刚那个不算!‘茈’的威力才不止那么点,如果把出力拉到最大,应该一发就足够了!”

    真理“嗯嗯嗯”胡乱点头,对这话左耳进右耳出,不怎么放在心上——倒不是说觉得五条悟说大话或如何,只是这家伙如今就已经是个人形炮台了,炮台火力的大小,对大部分他们的敌人来说,实在是没什么区别。

    等到他真的熟练掌握“无下限”的这几种出招方式……恐怕整座筵山都会有点嫌小,不够他放开手脚随意霍霍。

    真的要说这一点的话,她自己也一样就是了。

    术式顺转是“苍”,反转是“赫”,两者合在一起就是“茈”。

    真理忍不住问五条悟:

    “五条家的先祖是只会用颜色取名吗?”

    “大概?不过不是挺形象的嘛。”

    正牌五条家人对先祖是如何为技能起名一事满不在乎。

    明明是冬日,五条悟却好像完全感觉不到寒冷,身上现在却只剩一件单薄的白色衬衣。衬衣上染满血迹,乍一看上去,比切实与人鏖战一番的真理还要更像是重伤一些。

    他自己的外套此时正披在真理身上。

    真理正面挨了几乎整个人被劈开的一刀,肉//体虽然得到修补,衣服布料却没有那么方便。她制服从胸口正中间裂开两半,要不是冬季穿得厚实,布料也多,早就遮不住新生的皮肉。她前头安慰完状态不对劲的五条悟,转头才意识到这一点。

    冷是另一回事,走光又是另一回事。

    好在五条悟不光有实用的“无下限”可以帮忙保暖,还能贡献出自己的制服外套,防止让人尴尬的意外状况发生。

    真理把男生的外套裹在身上,只觉得这上衣大得能当作裙子穿。

    “你也是,杰也是,都是吃什么长这么高的……”

    紧了紧外套领口,她忍不住小声嘀咕。

    男孩子们在进中学之后好像见风就长。

    真理平时不大注意得到,有时恍然间意识到面前的是那么大的一只,忽然之间就觉得很有压迫感。

    通向薨星宫本殿的电梯在两人身后闭合,发出“哐当”声响。真理拍了一下少年的手臂,动了动身子,示意自己已经可以下地,五条悟却丝毫没有要松手的意思。

    他一路将人抱着上到地表,脚步轻快,神情轻松,好像她根本没有重量似的。

    “现在要做什么?”

    白发少年偏头问她,“硝子应该还在等,先回去吗?”

    真理沉思片刻,然后摇了摇头:

    “不行,去找硝子之前要先处理忌库的问题。”

    薨星宫与忌库都依赖天元的隐蔽结界,如今薨星宫已毁,天元不再,忌库的结界也将消失,那里面装着的危险品数不胜数,咒具、咒胎,乃至于其他更加危险的诅咒物品,不论是哪一件都不该在这种眼见将要乱起来的时候问世。

    “我会暂时重新把它隐藏起来。”

    真理环视了一圈,在感知范围内寻找忌库的位置。

    这不算很难,失去隐蔽结界的庇护,满载危险品的忌库在她的感知中异常醒目。

    她很快成功定位,指向一个方向,并在各处重新布下属于自己的结界。

    “暂时就先这样吧。”

    处理好当务之急,真理犹对现状有些不满,“之后也要重新清理一下忌库才行,里面好像有很多奇怪的东西,我‘看到’不少灵魂,还有咒灵……”

    “有些咒术师家系会驯养咒灵,这里也差不多吧,不知道养来干嘛的。至于灵魂……应该是咒物。”

    五条悟想了想说,“我记得高专的忌库里好像有不少特级咒物,两面宿傩的手指,还有九相图之类的。”

    “这些垃圾干嘛这样当宝贝一样一直保存着?”

    真理露出嫌弃的神情。

    “咒物这玩意不怎么好销毁,有些好像还有咒缚限制嘛。”

    明明是该对咒术界知根知底的五条家“六眼”,却因为对这些东西毫无兴趣,知道的很有限,“又不能给诅咒师拿到,就只能一直收在忌库里。”

    真理挑了一下眉。

    要说之前接触过的咒物,给她留下印象最深刻的,还要数两面宿傩的那根手指。

    那东西确实棘手,万一流落出去,被恶用会惹出什么样的麻烦暂且不提,就说其在未干涉外界,对外界造成伤害之前,没法用任何方法将其摧毁的特性,就已经足够麻烦了。

    或许一般的咒术师确实会拿这东西没有办法,只能选择将其妥善地藏起。

    不过对她来说,情况似乎也不至于就这样被动。

    “再看看。回头有时间了,我重新清点一下那里面收着的东西,麻烦的玩意就都清理掉好了。”

    “欸,要怎么做?”

    “你知道我可以和咒物里的灵魂碎片接触吧?”

    真理抿唇,露出看起来十分乖巧的笑,说出的话却没有那么无害,“我们可以‘钓鱼执法’。对面没有选择权,之前的那个两面宿傩就是这样。”

    五条悟看了她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但那根手指,你之前不是说没能破坏吗?”

    “那次大概是因为我是先动的手。而且对方也没能伤到我。”

    真理说出自己的想法,随便地一摊手,“总之……试试呗,反正也不亏。”

    “也是。”

    白发少年被她说服,跟着点点头。

    时值深夜。

    一场大雪刚歇,咒术高专境内被白雪覆盖。无人踩踏,地上积的新雪便蓬松无暇,两人来时的脚印早已不见。

    出了忌库的范围,五条悟二话不说,长腿一迈,先在无暇雪地上踩了一脚。

    真理见状,再次发出抗议:“悟,太狡猾了,放我下来……我也想踩!”

    这种干净漂亮,还无人破坏过的雪地,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就是让人很想有冲进去留下痕迹的冲动。

    谁能抗拒这样的诱惑?反正她不能。

    但这抱着她的家伙对此充耳不闻,几个跨步在雪地上踩了个来回,还低头得意非常地冲着她笑。

    现在他倒是已经看不出半点之前在地下时的状态了。

    真理正要就此与这人理论,远远的半空中传来一阵嘈杂的扇翅声。

    晦涩不明的天际出现一块模糊的影子,空中飞翔的咒灵在两人的正上方盘旋,随即一人从咒灵上跳了下来,落在他们身边。

    来人是夏油杰。

    甫一落地,夏油杰最先关注的就是两人浑身的血迹。

    他的目光先是落在真理身上,女孩的面色发白,脸颊和头发上沾着的血迹都已经凝固,裹着外套的身上看不出伤口,但夏油杰的直觉却告诉自己这或许只是假象。

    视线继而从五条悟身上大片大片的血色上扫过,黑发少年眉头紧皱,试图理清现状。

    “真理,悟,你们受伤了?”

    夏油杰一连串地发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高专的结界不见了,真理,天元大人那边是不是已经……”

    他上前一步,状似自然地伸手意图将人接过。五条悟却往后退了一步,避开了他伸出的手臂。

    “……悟?”

    夏油杰动作一顿,抬眼看向对方。

    “我好得很,完全没事。”

    五条悟像是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行动所传达出的讯号,依旧神色如常,“是真理这家伙太乱来……对了,你怎么把天内带进来了?”

    按照之前两人的计划,夏油杰应该带着【星浆体】远离咒术高专,至少要等到他们取得联络,确认天元已经不再需要同化之后,才能进一步采取行动。

    不过既然现在他人已经出现在这里,【星浆体】天内理子和其随行的监护人黑井美里自然只能和他同行,也被带进了咒术高专。

    “……”

    夏油杰口中干涩,停顿了片刻,才回答,“暗网挂着的悬赏还没撤销,但我担心……这边留下的咒灵传来消息说结界消失,我才带她和黑井一起过来。”

    真理抬头向上看,从上方的咒灵边缘探出两个脑袋,都只露出半张脸,一个稚嫩些,一个更成熟。其中那个眼睛圆圆的中学女生不知为何满脸兴奋,双眼闪闪发光地盯着他们猛瞧。

    五条悟朝天内理子挥了一下手。

    “喂——天内,现在不用同化了,你该改掉你那个奇怪的自称了!”

    “哪里奇怪了?!妾身、妾身——不对,你说什么?!”

    眼睛圆圆的女中学生的眼睛一下子瞪得更圆了,天内理子“噌”地在咒灵背上站起身,本来就因为莫名的兴奋而泛红的脸蛋这下直接涨得通红。

    她看起来像个快要被烤熟的小螃蟹,张牙舞爪,又要哭又要笑的样子。下面的白毛犹嫌不足,单手朝她做了个鬼脸。

    真理晃动小腿,踹了五条悟一脚。

    “好了,别欺负人。”

    她懒得再看这几人慢吞吞地沟通,不容拒绝地拍板决定,“走,我们先去找硝子,再联络夜蛾老师。等人齐了,我再一起和你们说明现在的情况。”

    第65章

    家入硝子与他们会合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在五条悟后背重重甩下一巴掌,然后伸手直接把真理抠下来,陪着她跑回宿舍换了套衣服。

    等到她们两小跑回来,本就没走远的夜蛾也已经被两个男生的连环CALL叫回,一级咒术师双臂抱胸,面色沉沉,一副要兴师问罪的模样。

    【星浆体】天内理子和她的照顾者黑井美里安静坐在一边,五条悟和夏油杰一个挂着墨镜看上去神游天外,一个压着眉眼忧心忡忡,真理和硝子最后走进教室,夜蛾锐利的视线直直地朝着她们投射过来。

    真理老老实实乖乖巧巧地喊了声老师,夜蛾没说话,严厉的视线坚持不了多久,多少还是在女孩子这样的态度下软化了几分。

    夜蛾暗自在心中唾弃自己的心软,但他很快就再也顾不上这些了。

    眼前这娇小秀丽的女学生看着是十足乖巧了,说话慢条斯理,淡然平静,说出的每一句话却都无异于一颗炸弹,炸得夜蛾正道头晕眼花,眼冒金星。

    什么叫天元大人已死,什么叫薨星宫覆灭?

    她怎么敢……她怎么敢做这种事,还这样直白地说出来?!

    夜蛾越听越震惊,最后情绪逐渐转向麻木。

    他深吸了一口气,到底还是忍不住低声呵斥:

    “简直是胆大妄为!”

    这个用词还算是保守了。做了这样的事,可不是一般程度的大胆。

    若是落到总监部那群人的口中,说眼前的年轻人是肆无忌惮无法无天的异端之徒,是咒术界的千古罪人都不为过!

    这可是会直接改变整个咒术界格局,打乱所有安排,所有未来规划的大事!

    “……你们两个也参与了吗?”

    夜蛾把视线转向一边的两个男生,还有看天看地的家入硝子,“硝子,你也知情?”

    这三个小兔崽子笑的笑,吹口哨的吹口哨,只有一个夏油杰,还算正经地说了一句:“我们没有耽误任务。”

    他指的是那个“护送星浆体”的任务。

    夜蛾又扭头看向角落里的两个陌生人,天内理子肩膀一跳,大声喊了一句“晚上好”。

    “……”

    确实是没耽误任务,星浆体本人此刻就在这呢。

    但这任务执行得还有什么意义吗?!

    夜蛾正道头痛欲裂,忍不住伸手按住额头,揉着太阳穴防止自己血管爆裂,他消化了片刻,决定暂时放过明显是从犯的其他几人,直接盘问这事的主谋。

    一级咒术师严厉地质问真理:

    “你还联系了两位数的辅助监督,要他们重新构筑结界?……这都是什么时候的事?!”

    “用手机的话,什么时候都可以联系。”

    真理对具体时间避而不谈,以免自己暗中计划的时间过长,再度刺激到一直被蒙在鼓里的夜蛾,“目前只能说是铺了一层台阶,要促使辅助监督们全面使用新型的结界,需要在官方层面发布声明,这中间还有很多工作要做……”

    不管再怎么说,“窗”和辅助监督都是总监部的下属机构。真理可以单独和个人联系,但在涉及到整体的工作安排方面,这却并非是她单独决定就可以的。

    她一边说,一边眼巴巴地看向夜蛾。

    “当然会有很多工作……但现在重点不是这个!”

    夜蛾再次深呼吸,带在身边的咒骸抽搐一般扭动起来,“总监部很快就会发现问题,到时候那边的问责……不,闹到这个地步,不可能只是简单的问责!真理,你考虑过要怎么处理吗?!”

    真理眨了一下眼睛:

    “没关系。他们应该打不过我,而且还有悟和杰。”

    夜蛾哽了一下。但他的焦虑并未就此消散。

    “……就算是这样,你也会因此被咒术界除名!你会被通缉,你的名字会被打上特级诅咒师的烙印,GOD DAMN!这不是在开玩笑!”

    “夜蛾老师,别急啊。”

    对方忍不住爆了粗口,真理听完,却半点没有紧张,反而觉得有点好笑起来,“我当然没有开玩笑,你说的这些是很有可能,但要应对或许也没有那么困难。”

    她微微笑起来。

    “我就在这里,和平常一样读书、祓除咒灵,就算总监部要说我是诅咒师,我也不会走。他们又能拿我怎么样呢?”

    真理不遮不掩,说出的话堪称无赖,“让人来讨伐我吗?要谁来呢,夜蛾老师?悟,还是杰?或者那位不知名的特级咒术师?”

    她说着,转向其他几人,明知故问:

    “大家会来对付我吗?”

    “最强也不是什么活都干的,我又不傻——”

    五条悟在夜蛾的瞪视下满不在乎地嚷嚷,“我们现在都还不是特级咒术师欸!普通咒术师听起来还没有特级诅咒师帅气呢!”

    先前有消息说要在冬假前将他们升为特级,谁知道现在还没到冬假呢,就先出了这种事。

    “诅咒师要加班吗?不加班的话确实可以考虑大家一起跳槽。”

    家入硝子半开玩笑地说。

    “特级诅咒师平时上什么班?”

    夏油杰看似沉稳,实则张口就是煽风点火,“如果只是祓除咒灵,那确实和咒术师没什么区别,换个没有总监部瞎指挥的体系或许也是好事。”

    不过表态归表态,夏油杰多少还是因为现状而感到一丝头痛。

    倒不是因为同伴们满嘴跑火车,叛逆之词不绝,只是他发觉夜蛾和真理所描述的未来十分有可能成真。

    就算真理已经表示她不会离开高专,也不会改变日常模式,一旦真的面临那样的情况,具体要如何操作,还是需要好好考虑一番。

    他当然不可能去“讨伐”真理。

    而五条悟……

    夏油杰侧目看向五条悟,白发少年背靠着桌子,一手撑着脑袋,墨镜后的双眼一瞬不瞬,不遮不掩地注视着某个方向。

    他顺着对方的视线看过去,香川真理正因为他们的回答而轻笑。

    女孩的唇瓣微微泛白,比平常要缺少血色,让其整个人看起来显得有些脆弱。可她弯起的眉眼分明带着些笑意,也透出更多平常隐藏在安静乖巧之后的骄傲与不驯。

    真理带着笑意,将问题继续抛向沉默不语的夜蛾。

    “你听到了,夜蛾老师。”

    她摊了摊手,“如果你还是不放心的话,那就直接以最坏的可能来推测,就号召现在所有的现役咒术师都聚集起来讨伐我好了。这样好笑的召集能聚齐多少人?能超过五十人吗?”

    咒术界的人力稀缺,咒术师一年培养不出多少新鲜血液,死伤却一直不少。

    “就算上御三家,算上能雇佣来的自由术师,再算上那些老爷子们自己的私兵。这样可能会显得声势浩大一点吧?但老师,那些杂兵聚集得再多,又能有什么用处呢?如果那位现存的特级咒术师愿意来,我倒是还应该更认真一点对待。”

    真理抚了一下自己的胸口。

    那里不久前还破破烂烂的,破了好大一个口子,现在换过衣服,已经半分也看不出之前的惨烈了。

    今天之后,这世上大部分的手段都再难对她造成威胁。

    “没有执行力的判决不具备任何效力。”

    她直视夜蛾,平静地说,“咒术界说白了只是现代社会阴影里的少数派结团,总监部所拥有的权威来自于政府的默许和人们的惯性,没有大家以为的那么稳固,只是从来没有人去戳碎它。总监部的人也不是傻子,如果他们真的很傻,我也可以好好‘指点’一下老爷爷们。”

    当然,这个“指点”可能就不是那么和平,那么安稳了。

    真理觉得事情应该还是不会走到这一步。之前和硝子交流的时候她就说了,位高权重又贪生怕死的老人家们应当懂得趋利避害。

    “夜蛾老师,我知道可能会有的后果,但是不这么做的话,之后十年二十年,一切不会有任何改变。”

    她不去提慢慢改革,或是其他,总归在这里的几个人里,也没有人有那样的耐心或能力,“我们很强,所以我们不会轻易出事,‘遭遇意外’。但其他咒术师不是这样,其他来高专就读的学生也和我们不一样。”

    只期盼,只哀叹,不行动的话,事情是不会变好的。

    真理不再说话,只是沉默地等待夜蛾的最终选择。

    作为一级咒术师,尽管夜蛾是他们的指导者,是他们的老师,实际上她无法保证对方的立场就一定与他们相同。

    一级咒术师夜蛾正道是个成年人。已经在这个叫做咒术界的小社会里浸染多年的成年人。

    成年人的烦恼在于:

    在之前的多年岁月中,他们已在生命中构筑了太多的网线,丝丝连连,编织出他们脚下立足的土地。

    要一朝推翻谈何容易,要一夕放弃何等困难。

    所以夜蛾的选择未必会与她,与他们几个相同。

    真理十分清楚这一点。

    她只是想率先把选择权递到对方手里,不愿意在这种时候,把教导者排除在外。

    她到底还是记得夜蛾在说出学生死讯时灵魂的灰暗,记在心上的事,她总是这样放不下。

    如果夜蛾不愿意站在他们这一边……

    真理暗自心想,那就只能先“制服”对方,这段时间先委屈老师“安静”一下。高专空置的那些单人宿舍就很不错,生活方面的事情不用担心,她可以改良一下结界,让房间里的人无法随意外出。

    等到局面已定,想必夜蛾老师也已经能够想得清楚,到时也不会再无意义的反抗或挣扎了。

    至于感情的事……感情牌总可以慢慢打。

    夜蛾正道有多心软,他们都知道。

    时钟默默走过一格,发出细小的“咔哒”声。

    在一片沉默之中,夜蛾无言地叹了口气。

    他身边的咒骸伸出手臂,用棉花手掌在眼睛的部位反复擦拭,纽扣做的眼睛流不出泪水,夜蛾正道本人也一样。

    “我拦不住你们。”

    咒术师低声说,“事已至此,拦也没用。如果你已经想好怎么应付总监部,现在就行动起来吧。必须尽量将这件事的影响降到最小,特别是‘帐’的问题,要优先解决。还有天元大人设置的几个净界……我现在就联系人去检查。”

    他掏出手机,从联系人中找出合适的人选,在按下通话键之前,忍不住再度叹气。

    夜蛾正道抬起头。

    “……真理,你确实考虑了很多,也比我们这些成年人更有勇气,在战斗上,我也没有什么再能教你的。”

    作为一个教育者,男人艰难地将话语从发紧的喉管中吐出,“但我希望你记住……你所想的那些,之前并非没有人想过。曾经有,现在也依然有很多人对现状抱有怀疑与不满,只是实力限制了大多数人的行动。”

    他深深看了自己的学生一眼。

    “你的计划不是完美无缺。你应该也清楚,一旦现状改变,会有许多人因此受到影响,就算再妥当周全,新旧交替之间也一定会有伤亡,普通人和咒术师都逃不掉。”

    “你会毫不犹豫地这么做,只是因为你实际上不在乎,是不是?”

    那些作为数字出现在报告上的人,那些没有印在你眼里的灵魂,你是不是从来没有在乎过?

    “……”

    真理一时哑口无言。

    这阵沉默并未持续太久。

    “是的。”

    她很快点点头,微垂下眼睑,轻声说,“是的,老师。你说的我都清楚。”

    “我一直在学习要怎么更在乎一点,但是这真的好难啊。”

    第66章

    要安排的事太多,夜蛾很快便匆匆离开。

    天内理子和黑井美里等到凶神恶煞的咒术师走后,才异常明显地送了一口气。初中女生拍了拍胸口,整个人松懈下来,她看看剩下在教室中的四人,视线在较为熟悉的两个男生之间转了个圈,然后又投向另一边的两个女孩。

    比起见面就把她当麻花拧的臭男生,自然还是女孩子们更可靠。

    刚刚正面和那个凶悍的男人说话的女孩在天内理子眼里帅气得要命,小姑娘几步凑过去自报家门,叽叽喳喳没一会就把自己不算很丰富的过往经历倒豆似的倒了个精光。

    她太过热情,反而让真理有点无措。

    小姑娘扎着麻花辫,年纪虽然比他们要小两岁,身高却不比真理要矮,她冲上来就握住真理的手,活力十足,让真理不禁后仰。

    一旁的五条悟伸手一捞,“无下限”隔空就把天内理子从真理身前撕下来,提着后领给丢到一边。

    天内理子对他怒目而视,白毛吐舌头做了个鬼脸,“无下限”把人卡得死死的。

    夏油杰则装模做样地征询黑井美里的意见:

    “这段时间为了安全起见,恐怕你们不能离开。介意暂时住在高专吗?空置的单人宿舍还有很多,可以随便使用。”

    他不着痕迹挡在真理身前,拉过天内理子转移其注意,和她们讨论起住宿安排的问题。

    真理借机往硝子身边靠了靠, 家入硝子有点好笑地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她得以顺利揽住自己的手臂。

    家入硝子看了眼轻易被忽悠走的天内理子,和真理咬耳朵:

    “这就是星浆体吗,看起来完全还是个小孩啊。”

    “我们年纪也不大。”

    真理先是提醒她,然后总结,“咒术界就喜欢欺负小孩。”

    可惜她不好欺负,撞上铁板的滋味,也该叫大人物们尝尝了。

    家入硝子不置可否,只是问她:“所以现在该做什么?你好像在等什么发生……总监部?”

    真理点点头。

    “总监部。这么大的动静,那边一定很快就会有反应。”

    她小声解释,“其实现在主动去一趟也可以,不过再休息一阵子我的状态会更好。以及,我还在等……”

    她的话说到一半,放在口袋里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

    家入硝子伸头看了一眼:“这个时间来电,是谁?”

    真理看了一眼,回答她:

    “是冥小姐。”

    是她一直在等的那通电话。

    冥冥的声音从听筒传出,微微有些失真。女咒术师采用了一个十分经典的开场白,用饶有兴致的语调向她的委托人汇报:

    【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香川,你想先听哪一个?】

    “说说能让你拿到剩下的一半佣金的那一个。”

    真理用食指敲击了一下手机,语气中适当流露出一些催促。

    她不随着冥冥的节奏走,在这段雇佣关系中,要做选择的总不该是她。

    当你只是和对方维系一段金钱关系的时候,就必须把人拖进自己的节奏中来。这是她从身为商人的父亲那里学到的。

    【好吧。好吧。委托人说了算。】

    电话另一端的咒术师果然退步,半真半假地抱怨了一句。随即女人的语气微变,真正进入了专业的工作状态。

    【那么,好消息是——你猜得没错,确实有人要杀你。我找到了对方的中介人,从对方那里拿到了有关他们的委托人的信息。】

    为了自己今后的“钱途”,也为小命着想,黑市中介人自然不可能乖乖暴露委托人。可要强迫对方开口,对冥冥来说也不算特别困难。

    那个韩国人并没有太多宁死不屈的气节,在不说现在立刻去死,和说了之后被找麻烦之间,对方很快就做出了正确的选择。现在他或许已经打包收拾,暂时避难逃出这个国家了也不一定。

    冥冥没说她是怎么办到这些的,她清楚她的委托人对此不感兴趣。

    “还有呢?”

    果然对此不感兴趣的真理催促,“冥小姐,应该不止有这些吧。”

    【当然。】

    冥冥给出了肯定的答复,【下委托的人不过是个障眼法,对方本身是个无关紧要的小角。不过我让乌鸦盯住他的动向,同时查了他之前各方面的往来,结果很有意思。】

    对面的女人轻笑一声。

    【这条线一路摸到总监部,这我不惊讶。不过最后指向的可是一位大人物……】

    真理变换了一下接听电话的姿势。

    她回忆起为数不多的几次与总监部的接触,记忆里有阴森的塔形建筑,密密麻麻蛛网般的结界,粗重的注连绳和一扇扇纸门,最后还有老人令人不舒服的声音。

    在最高的那扇纸门之后,她曾经透过无数层结界,极为模糊地看过端坐其后的那个老人的灵魂。

    是什么样的呢?

    好像是暗沉的,广阔的,在一种主色里漂浮着星星点点的异物……

    对了,她好像在过去不止一次看到过这样的灵魂。

    真理忽然恍悟:“是咒术总监本人?”

    【……咦,看来你心中有数。】

    电话那头的声音略微带上了一些惊讶。

    长发的女咒术师走过一条无人的小巷中,她穿一身黑衣,在这个雪夜里留下浅浅的足印,很快融入黑暗。

    咒术师冥冥微合眼睑,只张开一条细缝,泄露出其中异样的、非人的纹路。

    那是鸦的视觉。

    她的好孩子们总是能目睹一切。

    【指名那个叫‘伏黑甚尔’的杀手对你动手的就是咒术总监本人,几个月前,对方还调查过你之前的学籍,他的另一条下线接触过你过去的一些同学。时间有限,我查不到太详细的东西,不过有一名咒术高专京都校的辅助监督也和这边接触过……查到这里实在费了我不少功夫呢,这次的加急委托费会很贵哦。】

    详尽地汇报完价值不菲的情报,咒术师顿了一下,才接着说:

    【接下来是附赠的坏消息。我们的咒术总监——他刚刚过世了。】

    ……

    真理无言地收起手机,一抬头,便发现在场的其他几人都在看着她。

    电话的音量不大不小,普通人离得近尚且能够隐约听到对话内容,更遑论在场的除去天内理子,都是身体素质远超常人的咒术师。

    就连黑井美里,也在一定程度上算得上是一名“战斗女仆”。

    “咒术总监去世?”

    夏油杰紧皱眉头,他还未来得及因之前几次事件的黑手暴露而吃惊,就听到这个更加让人惊讶的消息,“偏偏是在这个时候……是不是太巧合了一点?”

    “应该不是巧合。”

    真理摇了摇头,“之前是我没太在意,但是现在想起来,那位总监阁下本身可能有点问题。这个“死亡”……或许没有那么简单。”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距离天元出事已经过去了不短的一段时间,外界却还迟迟未对结界的异变作出反应,兴师问罪的队伍也还未上门。

    骤然失去为首的角色,苍蝇们便嗡闹着失去方向。眼下比起问罪,更要紧的自然是争夺骤然空悬,失去主人的权力,就算实际上那只是一具腐坏尸骸,蛆虫们也会将其视为美馔珍馐,哄而抢之。

    “管他简单不简单,去看看不就行了。”

    五条悟对这些猜测没什么兴趣,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挪到真理旁边伫着,少年朝外头看了一眼,又扭回头来看真理,“怎么说,要去吗?”

    “先把天内和黑井小姐安排好,然后我们……硝子也和我们一起吧,我们去总监部,我想亲自看一眼那边的情况。”

    真理很快做出决定,她转向天内理子,一时有些为难起来,“天内的悬赏现在撤销了吗?”

    夏油杰取出手机看了一眼,很快点点头。

    【星浆体】的悬赏本就是黑市中介人代为发布的,在对方已经吃到教训,又联系不上接下委托的伏黑甚尔的如今,自然已经毫无必要。

    孔时雨忍痛付了一大笔违约金,撤销了挂在暗网上的悬赏。

    “那就应该没问题了。”

    真理松了口气,“没有了天元,也没有再同化的必要,应该不会有人再因此专门来高专找你们的麻烦……”

    也许盘星教这个狂热宗教团体在接到消息后会有些动作。

    但就算这些信教者因为他们的“唯一神”陨落,而要拿天内理子泄愤,对面的反应也不会比他们更快。

    她看了一眼乖乖点头听从安排的女孩,视线扫过家入硝子。

    在这个时间点,局面混乱,只有人在她身边,她才能完全放心。

    比起让家入硝子留下照顾两个陌生人,真理还是选择把“柔弱”的反转术式随身带走,以免出现任何她不想看到的意外情况。

    不久前夜蛾所说的话忽然在她心头滚过。

    真理顿住,抿了抿唇。

    “不……还是别留下了。杰,你的咒灵应该可以带上她们吧?”

    她忽然反口,推翻自己之前的安排,“让天内她们和我们一起,这样更安全。”

    天内理子因这唐突的变动而看向咒术师们,看在真理眼里,她确实像是个煮熟了的小螃蟹,此时正迷茫地晃动螯爪,一举一动都透出不安。

    真理忍不住笑起来。

    “你愿意和我们一起吗?”

    她轻声询问天内理子,“如果你们出了什么事,大家……嗯,大家都会伤心的。”

    第67章

    时隔近一年,真理再次踏足咒术总监部在东京的总部。

    仍然是那座显得阴沉的塔形建筑,没有了大量以天元提供的基底作为支撑的结界术覆盖,内部结构不再复杂莫测,长而深的通道显出原本的模样。

    神秘消散,架筑其上的威严与权威也随之骤减。

    跟随着他们一路走来的天内理子发出“哇哦”的惊叹。

    小姑娘神色之间不见多少畏惧,反而满是好奇。她握紧身边黑井美里的手,亦步亦趋地跟紧前方的四人,好像只要有这些人在,她就再也不必担心什么。

    他们对她的每一条宽慰与承诺都很快兑现。不论是悬赏暗杀,还是这些年来一直压在心间的同化,所有重担都在这个夜里从天内理子的肩膀上卸下。

    短短的数小时相处,这些咒术师已经给了她足够的信心。

    塔的最核心处,一场风暴将起。

    空置的场地正中央,一具老人的遗体被符纸层层紧束,悬停在空中。

    咒术师的遗体易遭恶用,因而咒术师死后,遗骸往往会经遗族处理,再行安葬。

    咒术总监的地位特殊,由御三家推举,在政府内挂名,对隶属于总监部的全体咒术师都有生杀大权。这样一位平时高高在上的人物,自然也是一名拥有生得术式的咒术师。

    真理仔细端详老人的遗容,视线在其额头的缝合痕迹上久久停留。

    “看出什么了吗?”

    五条悟摘下墨镜,和她一样仔细凝视,“好像没什么特别的,死得很彻底,也没有残秽。”

    确实如此。在这方面,没有人的结论比“六眼”说出的更加可靠。

    真理对这一结论赞同地点点头。

    面前的皮肉是空的。

    这具尸身什么也没留下。

    但是……

    “我见过这个。”

    她终于肯定,伸手虚点了一下老人的额头,“这样的缝合伤口,我之前见过。杰,你还记得几年前在京都的时候,和我们说话的那个女性辅助监督吗?”

    “是在收复虹龙之后?”

    一旁的夏油杰若有所思,在记忆中翻找出已经有些模糊不清的片段,“……我记得。对,那个人的头上确实也有很古怪的缝合痕迹。”

    真理点点头,刚想再说点什么,一声怒喝打断了她。

    “尔等小辈,无召竟敢擅闯!”

    斥责声从一扇纸门后传来。

    这一声像是给了许多人勇气,方才异样的沉默被打破,随即一个声音变成多个,声浪逐渐起伏,变为成片的责难与声讨。

    “如此无礼!”

    “天元大人之事还未问向你等问罪,怎敢……”

    “该处以极刑!”

    “……”

    真理微微偏头,看向围绕四周的纸门,神色漠然。

    他们的闯入显然出乎许多人的意料,也触碰了许多人的神经。

    可事情发展到这样的地步,早已经不是这些惊怒的老人们怒斥两句,就能够让一切顺心如意,“重回正轨”的了。

    夏油杰的咒灵冒头,五条悟手中术式能量聚集,隶属于高层的私人武装在两人手下撑过的时间只能按秒来计算。

    真理隔空捏烂了几扇纸门,扯碎仅剩下的几层脆弱得可怜的结界。

    她看向之前叱责最大声的那位老人,对方面上筋络暴起,目眦欲裂,本就衰老的面容丑陋地扭曲,浑身分不清是因愤怒还是恐惧而颤抖。

    他们再没有躲在暗处发号施令的资本与底气了。

    一直以来给人添堵的,他们现在要对付的人物就是这样的表现,真是让人一点都提不起劲来。

    明明真的要算的话,他们这些咒术师才是受害者,现在却反而感觉她像是在欺负人一样。

    真理最终还是没有直接动手。

    她不愿意和这些伤眼睛的东西说话,兴致阑珊地把人丢到一边,不再理会。五条悟嘴里吐不出什么像样的好话,张口就是火上浇油的嚣张嘲讽,家入硝子一进场就拉着天内理子与黑井美里站到一边看戏,没有半点要出头的意思。

    于是唯一还算得上会粉饰的夏油杰只得站出来,承担润滑剂的职责。他不怎么走心地说了几句“事出突然手段有些急躁”“如有冒犯,还望海涵”之类虚假的场面话,他的咒灵包裹着那些被收拾得动弹不得的私兵,甚至还挺有礼貌地把人挨个丢回了高层们身边。

    气氛一时诡异地凝滞。

    总监部高层那些勉强维持的体面就如同那一扇扇勉强悬浮的纸门,在几个出格的年轻人面前显得摇摇欲坠,可怜又可笑。

    事已至此,接下来的发展就像是被按了快进键。

    咒术总监莫名身亡,天元结界失效,笼罩本土的结界一夜间消失无踪,在已经足够所有人焦头烂额的重大变故之下,更加实际且影响深远的变动一刻不歇地无声进行。

    总监部高层接连更换成员,取代‘帐’的新型结界推广,‘窗’与辅助监督的工作模式开始调整……每一项变革,都直接或间接地影响到了身处其中的每一个人。

    一个月后,咒术高专内。

    整个冬假时间都在奔波忙碌,刚刚结束一个阶段事务的夏油杰和五条悟双双踏入教学楼。

    “所以杰,你是怎么威胁昨天那个顽固老头‘退休’的?”

    五条悟反复在指尖聚出小型的‘赫’,询问时略带不服,“他连我说要用‘赫’轰了他家都不怕欸。”

    “没什么,我只是比你们更‘讲道理’。”

    夏油杰耸耸肩。

    他看了一眼旁边拿‘赫’当玩具玩的白毛,多少有点担心这家伙会不会一时激动,随手把‘赫’甩出去。

    “谁都知道他们已经没有其他选择,但要是逼得太狠,大家面子上都不好看。”

    咒灵操术笑了一下,语调里带着一丝浅淡的嘲讽,“被几个学生从台上扔下去,和勉强踩着我给的台阶自己走下去,他们知道该选哪种。”

    他尽量让自己说得轻描淡写。这些事过去离他很远,他从来也没具体去想过。

    但最近的一桩桩一件件下来,倒是看得越发清楚。

    确实就像真理以前偶尔会说的那样:

    越是位高权重的人就越好懂,行事逻辑就越有迹可循。

    因为那些人占据得太多,又缺乏放弃的魄力和勇气。

    但凡想要少失去那么一点点,就只能按照他们给的那条路走,这样一来,至少还能保存那么一点微不足道的体面。

    夏油杰不打算和五条悟提这些,这些东西五条悟根本也没打算懂。

    能什么都不考虑的时候谁想费劲想这些事呢?五条少爷对自己刚掌握的“赫”和“茈”爱不释手,每天就高高兴兴的顺手拿不服气来挑事的刺头练习,其他事全都等着他们来拿主意。

    夏油杰在心里摇头叹气,两人一起走过教学楼的木走廊,拉开教室的门,里面只有家入硝子一个人坐着,见他两出现,家入硝子叼着棒棒糖随意地打了声招呼。

    五条悟视线扫了一圈,把嘴一撇,大大咧咧地拖出椅子坐下:

    “怎么只有硝子你在?”

    “只有我在真是对不起啊。”

    家入硝子对着这混球同期皮笑肉不笑地扯起嘴角。

    夏油杰在另一张课桌后坐下。

    这还是自圣诞节当日以来,近一个月时间里,他们头一次再次聚集在这间教室内。

    如今他们闹得咒术界大为动荡,说是天翻地覆也不为过。也不知道几人现在顶着咒术高专学生名头,还坐在这里读书这件事到底剩下多少实际意义。

    不过话虽然这样说,该读的书还是要读的。

    夏油杰把书本掏出来,然后偏头问:“硝子,真理她今天不来吗?”

    “嗯,今天真理请假。我一会和老师说。”

    家入硝子看了眼纷纷竖起耳朵的两个男生,合上自己手上的医学书,大发慈悲地告知两人,“她发烧了。现在还在睡觉呢。”

    ……

    开始发烧的时间大约是前一天的晚上。

    白天时,真理终于结束了包括符纸与新型结界术在内的一系列事物的交接,总算是顺利将手中的琐事全部丢出去。

    这让她顿时大大松了一口气。

    这段时间以来,她一直很忙碌。她想要组起一个专业的技术小组,建立一套更加系统可靠的结界筛查系统,取代现在完全靠‘窗’探查各地诅咒,进行评估并分发任务的工作方式。

    一旦这套系统成立,就不仅可以用于对各地诅咒的探查与评估,更加能够在人群中检测出拥有咒力、身怀术式的特定对象。

    这事儿她琢磨了大半年,如今总算有机会推动其实现。

    首当其冲要针对的,就是那群老鼠一样潜藏在暗处的诅咒师。

    真理提出率先针对诅咒师,其实也没什么十分特别的理由。

    只是想到她自己都还遵纪守法,勤勤恳恳祓除咒灵,为满地的烂摊子操心,就会顿生一股愤愤:

    她都这样了,那些不论什么方面都毫无贡献的老鼠凭什么能够肆无忌惮地为非作歹?

    再菜的诅咒师,多少也能算得上是劳动力。

    等到把人抓回来,接下来是断罪处刑也好,是以工抵罪也好,帮忙对付咒灵的人手不嫌多,怎么监管这些人到时候总能够再想到办法。

    真理心里也清楚,这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各方面的沟通有夜蛾带人去做,她并不操心。而她要负责的,是在其中提供大约一成不到的技术支持,以及超过九成的武力威慑。

    人才从来都不是没有,而是要看人家愿不愿意合作,以及有没有大环境让人愿意合作并自由发挥。

    在这件事上,真理很有自觉。

    ——她自己就是那个环境本身。

    她说要有,要做,确保没人能反对,没人敢挑事,这台机械才能顺利拼装,齿轮才会转,一切才有机会走上正轨。

    这一阵子她过得并不轻松,好在事情进展得还算顺利。

    在回高专的路上,她还顺带绕路解决了一只被紧急观测到的二级咒灵。咒灵本身没造成什么伤亡,拍死一只二级对于真理来说差不多和拍死苍蝇一样简单。

    西村使用了新型的“帐”,外观平平无奇,效果差强人意。

    “能确保普通人无法看到内部的异常,在这方面的功能效果上已经达到标准。”

    西村慎一给出的评价十分谨慎,他本人也参与了这种新型的“帐”的研发,因此说起来时头头是道,“但构架逻辑还有瑕疵,强度也还需要调整。我们现在还在改进中。”

    真理摆了一下手。

    “现在这事与我无关了,你是负责人,你来判断就好。”

    她坚决不肯再让已经推出去的工作回到自己身上,“做出好用的东西,总监部应该会给你们发奖金的。”

    “会吗?”

    西村难得直白地叹了口气,“以前可没有这样的说法。”

    “会吧。”

    真理看向车窗外,“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不止是奖金,从辅助监督往上升职,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啊。”

    女孩明明没有在看他,西村慎一却有种感觉,像是她已经看穿了他的心思。

    对方给出的回复是肯定的。

    这实在是太好了。

    真理回到高专时,山上积的雪已经快要化光了。

    天光明亮,晴空万里无云。空无人烟的半山上一片沉静,天内理子已经重新恢复学业,白天并不在学生寮,黑井美里自然跟随保护,留在高专的时间并不多。

    两个男生双双外出,和她一样四处忙碌,好几天不见人影,如今只有家入硝子一如既往地驻守在校内,无论什么时候他们回来,她好像都会在这里。

    真理浑身松懈下来,靠着硝子长长地舒气。

    家入硝子身上带着一点点消毒水的味道,她谈不上喜欢与否,只是想到是硝子,就会感觉很安心。

    当天晚上,真理早早上了床。

    这一夜睡得并不舒适,好不容易放松下来,全身卸下力气,顿时觉得关节肌肉都疲惫酸痛。缩在自己绵软厚实的被褥里,真理却觉得浑身发冷,身上的温度仿佛不断在向外流失。

    紧绷后终于放松的头脑昏昏沉沉,难以思考。

    女孩子半夜里挣扎着爬起身,拉出毛毯压在被子上,又摸索着换上更厚实的连体小恐龙居家服,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才再度躺下。

    这件“恐龙装”还是不久之前,她生日那天收到的礼物。

    很难想象就在前一天夜里,她还在和人打得满身是血,命悬一线,而天亮时,几人一起乘着夏油杰的咒灵从总监部回到咒术高专,真理在宿舍门前被其他人团团围住,礼物塞了她满怀。

    圣诞节礼物可以改日再送,但她的生日礼物谁都没落下。

    五条悟的动作很快。这白毛先是积极地宣布,他为庆祝,特地定制了一套游戏手柄作为礼物——不过手柄是存放在他那里,之后真理来玩可以直接用。说完不等其他人说话,就又塞了这个他一眼相中的搞笑连体小恐龙过来。

    真理把这套居家服展开,发现这衣服居然还带一条尾巴,看起来傻得不行。

    相比起这人,家入硝子就靠谱许多。她送了一套很好看的茶具,白瓷的茶壶搭配四只鎏金茶杯,正好是他们四人可以一起使用的数量。

    夏油杰则送了一双手套,他前几年陆陆续续送了围巾和帽子,今年正好凑齐一整套。少年还转送了香川父母邮寄回来的巨大玩具熊,今年因事务繁忙没能回国的香川夫妇提前把礼物寄回了国内老宅,夏油杰前段时间特地跑了一趟,把这只比真理人还高的玩具熊接了过来。

    五条悟不知怎么的,就是看那只熊很不顺眼。

    他盯着玩具熊看了好几眼,双眼微眯,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天早晨,高专一年级四人和天内理子、黑井美里一起,拿出已经在冰箱里呆了一整天的圣诞节蛋糕,大家一人一块瓜分干净,吃完才各自回房睡下。

    脑中划过杂乱的回忆,真理扯紧被子,把自己更深地埋了进去。

    第二天一早,在门口敲门久久无人应答的家入硝子破门而入,就看到一只“人形恐龙”把自己缩在厚厚的被褥里,眼神迷离,神志不清。

    小姑娘出了满身的冷汗,却还坚持裹着被子,碎发被汗水沾湿黏在脸上,秀丽的脸蛋涨得通红。

    家入硝子当场又冲出门,下山去买了退烧药——咒术师从来用不上这东西,医务室竟然没有存货。

    她毫不心软地把人从被褥里拎起来,督促看起来还不太清醒的女孩子把药吞了下去。

    真理对熟悉的人递来的东西来者不拒,乖乖张嘴吞掉药丸,又小口喝水,她头晕眼花,被人拉起也不抵抗,只呆呆地坐着。

    全程配合得不可思议。

    家入硝子摸摸她发烫的额头,对着软绵绵靠着自己的病患啧啧称奇:

    比特级诅咒师还凶恶,掀翻了整个咒术界的咒术师,现在她只需要一根手指就能戳倒。

    这事说出去谁会相信?

    香川真理竟然发烧了。

    第68章

    人在病中,各方面表现都难免和平常有些差别。

    真理早晨时被喂了药,又被在额头上贴上退烧贴,家入硝子还拿湿巾替她擦了擦头颈处的汗,然后才把她塞回被褥中。

    整个过程中,她顺服地任家入硝子随意摆弄,整个人愣愣地发懵,被家入硝子戳了一下额头,就直直地倒下去。

    明明白白是有点被烧糊涂了。

    昏昏沉沉地睡了好一阵子,意识再次回笼不知是在多久之后。她醒来时,室内一片暗沉,外面大约还是白天,阳光从窗帘的缝隙投入细细的一条光柱,落在她的被子上。

    真理勉强睁开眼睛,模模糊糊地听到耳边传来刻意压低了声音的对话。

    “……还没醒……”

    “硝子,反转术式……”

    “不行,这不一样……”

    “……水我先放这里,等会……”

    “喂,悟,你别……”

    伴随话音,有人在她脸上戳了一下。

    真理呆了片刻,才慢吞吞地动了动脑袋,还不太清醒的目光落在床边的人身上。

    五条悟伸出去戳人的手还没收回来,就和被戳的人对上视线。

    这家伙倒是半点也没有被抓包的心虚,反而更加光明正大理直气壮地,又在真理热度未消的脸颊上戳了一下。

    “终于醒了?”

    “……”

    真理张了张口,没发出声音。

    她喉咙又干又哑,刀割一样火辣辣地痛。五条悟这回没再戳她,少年朝一边书桌处勾了勾手,被放在桌上的水杯立刻主动飞入他手中。

    他伸手把正费力撑起上身的真理扶起来。

    水杯被递到手里,刚倒出没多久的热水还有些烫,但在病时,这种温度就显得正好。

    真理低头小口小口地喝完,捧着杯子小声发出感慨:

    “……‘苍’真的好方便啊。”

    或者应该说,“无下限”真是好方便。

    从一个理论延展出去不止一种使用方法,从重火力输出到日常琐碎小事,似乎“无下限”总是能派上用场。

    “这算什么,都是小意思。”

    白发少年看着她得意地扬眉。

    他视线扫过把人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恐龙装,又落在女孩的侧脸上。

    真理的鬓发未经打理,又被汗水打湿,此时不驯服地胡乱翘着,女孩子脸颊上睡出了一块红印,在周围白皙肌肤的映衬下格外显眼。

    五条悟心里莫名有些发痒。

    他动了一下手,却又一时搞不懂自己要做什么,手停在半空中。

    真理看了看他,犹豫片刻,将喝空的水杯又放回到他手上。

    五条悟瞪大眼睛看她。

    真理:“……?”

    不对吗?不是这个意思吗?

    两人的动静立刻被其他人察觉,家入硝子走上前来,直接伸手把堵在床前碍事的男生推开,她伸手摸了一下真理的额头,很快做出判断。

    “比早上好多了。再吃两粒药吧,今天好好休息。”

    家入硝子拿了只靠枕给病号垫在身后,想了想,又把放在床边的巨大玩具熊拖过来,塞给她抱住,细细叮嘱,“想躺下就往后靠,想换其他姿势但又没力气的话,就靠在熊身上好了。”

    早上的时候被烧糊涂了的女孩子软绵绵地挨靠了半天,让家入硝子已经有些了解了对方的习惯。她瞟了一眼旁边的两个男生,在心底对这两个不中用的家伙发出了一声嘲笑。

    “可惜反转术式不太适合在这种情况使用。”

    反转术式持有者有点遗憾地摇了摇头,“这就像是外科和内科是两回事,外伤和病毒也是两回事一样,现在我还不敢说有把握能治好病毒性的疾病……一般来说,也没怎么听说过有咒术师会这样发烧的。”

    “大概是因为之前玩雪没有注意……”

    真理对自己为什么忽然病倒这事有些猜测,她把脸靠在玩具熊上,小声叹气,“太冷了,但是当时很开心。”

    五条悟在一边指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插嘴:“可是我可以直接治疗大脑。”

    “那是你自己的体内系统,你那是特殊情况!”

    家入硝子瞪了这开挂的家伙一眼,没好气地说,“而且你的脑子是中病毒了吗?五条,我还挺好奇的,你有感冒过吗?”

    “没有啊。”

    白毛诚实地摇头,“别开玩笑了硝子,我哪有那么弱。”

    真理迷迷糊糊地嘟囔:“笨蛋不会感冒……咒术师都是笨蛋……”

    “没什么事就好,下午我留下照顾她吧。”

    夏油杰温和地出声,将一直投注在真理身上的目光转向其他人,“每年到了冬天,真理总会生点小病。不过应该不要紧,很快就会好起来的,你们不用太担心。”

    家入硝子:“……”

    家入硝子忍不住隐蔽地朝他翻了个白眼。

    又来了,这家伙。

    什么叫“你们不用太担心”,这说的是什么鬼话?

    家入硝子深吸一口气,转而看向一边的“六眼”,眼中流露出无声的质疑。她自认自己不算瞎,平安夜当天晚上明显发生了点什么,那之后这白毛就很不对劲——倒不是说他之前就对劲了,只不过是之前还不至于这么明显。

    总之,如果这种时候这家伙还能无动于衷,那她觉得五条少爷不如这辈子就打光棍算了。

    被家入硝子审视中的五条悟正搓着下巴,盯着夏油杰若有所思。

    他手里还抓着真理喝过水的水杯,盯着面色自然的夏油杰,只觉得浑身上下都难受得很。可对方分明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什么问题也没有。

    五条悟锁紧眉头,凝神苦想。

    这种感觉,总觉得之前也曾经有过。是什么时候,又是因为什么来着?

    “……那我也留下!”

    思索片刻无果,索性不再考虑。五条少爷凭借直觉果断拍板,直接拉过房间内唯一一张椅子坐下,两条腿朝前伸直,被嫌弃他碍事的家入硝子抬腿踩了一脚也纹丝不动。

    夏油杰神色微动,他伸手接过五条悟手里的水杯,先拿了放在抽屉里的湿巾,把杯子里面残存的水渍擦干,随即不知从书桌什么地方找出了房间主人惯用的小杯架,将杯子挂起收好。

    “悟,你今天没有任务要做吗?”

    他做完这些,才转头看向对方,“你不清楚这里的摆设,可能会不太顺手……放心,这边有我一个人看着就足够了。”

    夏油杰朝他笑了笑:

    “实际上也没有太多要做的事,只是以防万一而已。”

    “……”

    五条悟隐去笑容,眯起眼睛盯着他看了一会。

    “……怎么回事,忽然觉得你说话好讨人厌啊,杰!”

    沉默片刻,白发少年忽然夸张地搓了一下手臂,朝他龇牙咧嘴,“现在我知道歌姬为什么会讨厌你了。”

    “……歌姬更讨厌的是你吧,悟。”

    夏油杰微微汗颜,当即指出这一事实。

    他还想再说什么,五条悟抢先一步截过话头。

    “还好啦,今天很闲。现在不是那种超级难搞的角色,一般也不会随便报到我们这里来。”

    这家伙连说带比划地盘算起来,“总之就这么定了!所以我们要做什么?要不要拿点漫画来?或者干脆把我房间里的游戏机和电视抬过来……”

    夏油杰:“……”

    夏油杰伸手扶额:“悟,搬电视机还是算了,这不是在玩!”

    五条悟看了眼靠着玩具熊,吃了药已然开始昏昏欲睡的真理,自觉地压低声音小声嘟囔为自己辩白:

    “我知道……但是反正也不耽误,或者杰你有什么更好的主意?”

    夏油杰一时语塞。

    陪护病人时还能做什么?一般来说,不过也就是读读书……漫画可以,但不管怎么想,打游戏都还是太超过了。

    他不说话,对面的白毛更加认定自己的想法毫无问题。

    平常总把聪明的脑瓜全用在使用咒术上的家伙这时候歪脑筋动得飞快,五条悟眼珠一转,迅速又想出一个“好主意”。

    “算了,搬电视确实太麻烦。”

    他眼睛一亮,语气上扬,显出几分跃跃欲试,“养病在哪养都一样吧?那不如干脆——”干脆直接把人抱去他房间好了!

    这么一来所有问题都解决了!

    没什么熟悉不熟悉,顺手不顺手的,也不用担心会不会无聊。对了,这样的话杰也可以不用留下,他这段时间不是一直忙着和那些老头打交道,忙得不行吗?

    “你闭嘴吧五条。”

    已经完全听不下去的家入硝子当机立断,在他说完整句之前喊停。

    “是我不好,不该给你们两表演的机会。”

    反转术式持有者冷静地承认自己的失误,并迅速订正,“下午我有空,真理我来照顾就好。夏油,五条,这里没你们的事儿了。”

    她把药拍在桌上,轻轻冷笑一声:

    “照顾病人哪里有这么简单?行了,都走吧,你们两个别在这里添乱。”

    两个男生面面相觑,颇有一些不甘不愿。家入硝子才不管他们愿不愿意,不由分说,将两个巨大障碍物扫地出门。

    抱着玩具熊昏昏欲睡的真理则被同级生摇醒。对方把她提溜起来,拉紧窗帘督促她擦掉身上的汗渍,又帮忙翻出干净的衣服让她换上,最后才又倒给真理一杯温水,盯着她全部喝完。

    “这样就差不多了,继续睡吧。”

    家入硝子动作俐落地将所有东西收拾妥当,才不过花掉十来分钟,她看着真理躺下,又补充说,“下午我会在这里陪你,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直接说就好。”

    真理毫无异议,乖乖点头。

    她仍然算不上很清醒,抱着家入硝子塞给她的玩具熊不放手,就这样再度睡下。

    疾病是很恼人的东西。

    真理意识到自己的脸颊发烫,手脚却锁不住半点温度。她在被子里缩起身子,把自己塞进玩具熊的怀里,逐渐沉入梦乡。

    意识在一片朦胧中逐渐坠落。

    一片片闪闪发亮的碎片从脑海掠过,每一片都映着过往的景象。那其中有父母,有常年的友人,也有新结交的同级生。

    浮沉的回忆逐渐定格在某个片段。

    说不清那时候,她看到的是破碎的庙宇,还是洁白的雪。

    不甚清醒的回忆中,只记得有人抱着她一路走出薨星宫,刺骨的寒意轻松被驱散。

    真理呼出一口气。

    身躯渐渐舒展。

    真奇怪,她不再感到冷了。

    第69章

    再次醒来时已经是晚上。

    热度差不多褪去,身体顿时轻松不少。真理晃晃脑袋,只觉得前额后脑都一阵阵的钝痛,脑袋沉甸甸的下坠,她两手托着腮,这才觉得勉强把不稳的视野固定住。

    糟糕的身体状况连带着固定在身体中灵魂视野也受到限制,目所能及之外的范围一片空茫,真理又晃了一下脑袋,索性收回感知,不再关注更远的地方。

    总归还有五条悟和夏油杰在……出不了什么问题。

    她舒了口气,家入硝子见状站起身,上前确认她已经退烧后,收拾起自己的东西向她告辞。

    其实她们两人的房间就隔一条走廊,来回不过几步路的距离,家入硝子走时扶着门框,还回过头叮嘱真理:

    “药我就放在桌上,如果再发热,就继续吃。”

    真理回了一个不太标准的敬礼动作,家入硝子被逗乐,笑着带上房门。

    她离开之后,室内顿时安静下来。

    睡了一整天,真理的身体尚未完全恢复,人却已逐渐精神。她在床上躺了一会,翻来覆去无法入睡,索性又翻身下床,翻找出最近买的漫画来读。

    夏油杰带着热粥来探病时,就看到本应该还在好好休息的病人不老实地下床走动,床边扔着几本漫画单行本,真理一见他神色便微微一动,将什么东西藏到身后。

    她尽量不动声色,却瞒不过从小一起长大的夏油杰的眼睛。

    “……真理,你又偷吃那些辣的零食了?”

    黑发少年把拎过来的热粥放在桌上,话语间带着点无奈,“我不是要拦着你,只是你上次也是这样还没好全就偷吃,嗓子疼了好几天吧?”

    “那次是因为我在阳台吹风才会嗓子痛……”

    真理小小地辩白了一通,话虽如此,她还是从身后拿出自己刚刚藏起的小袋零食,不太情愿地让夏油杰拿走收起。

    夏油杰视线在房间的柜子抽屉上扫了一圈,按推测打开其中一个矮柜的门,果然见到里面堆积着不少包装袋看起来就通红可怕的食品。他把那些小零食塞回它们原本该在的地方,有点感慨又有点好笑地叹了口气:

    “你的口味还真是……”比因为术式原因而嗜甜的悟还可怕。

    感慨的话说到一半,后半句被咽回口中。

    夏油杰下意识地不想在女孩面前提起他人——尤其是五条悟,他就着被自己吞下的话语尾音,无言地品咂了一番自己难言的心思,在心中对自己露出嘲笑。

    真胆小,真怯懦啊,夏油杰。

    难道他看不出香川真理的心思,看不出她在这之前,都还完全不理解、也没有想要理解那些复杂难辨的感情吗?

    国中时给她递情书的男生,夏油杰全程看在眼里。

    在当时的他看来,那是多么不自量力又可笑的行为,他全然未将对方放在眼里,那时候,和周遭所有普通人划开一线,在这个特别的世界的只有他和真理两人。

    他们互相了解。

    夏油杰总可以肯定,不论什么时候,面临怎样的困境,至少他们都总会在彼此身边。

    可现在不同了。

    他依然还是这里最了解香川真理的人。

    可是……

    那又能怎么样呢?

    ……

    夏油杰盯着她吃下一碗粥,又坐了片刻,温和地同她告辞。

    真理犹豫了片刻,还是没再翻出被收缴的零食,她从床边拖起大玩具熊,裹着被子靠在熊身上开始看起漫画。

    前段时间太忙碌,每天起早贪黑,连休息的时间都很紧张,积攒的漫画如今一口气读下来顺畅无比,一时连病后的沉重都消退几分。

    读完最后一本漫画,不知不觉中夜已经深了。

    真理合上书伸了个懒腰,又把水杯里的水一饮而尽,她走下床来到床边,拉开紧闭了一整天的窗帘。

    咒术高专境内灯火不多,真理的房间落地窗正对山道与树林。

    此时外面一片沉黑,天际泛出浅浅的蓝,城市圈之外的山间一片澄净,星子漫天闪烁,银河倾泻,在天中铺开一条动人长卷。

    像是受到星辰蛊惑,真理犹豫片刻,又回身给自己加了一条披肩,这才打开落地窗的锁扣,将窗户慢慢拉开。

    冷风霎时灌入温暖室内,她缩起肩膀,裹紧披肩,探出身子抬头望向天空——

    “……你怎么晚上不睡觉?”

    一个声音冷不丁从侧面响起。

    声音是异常熟悉的那一个。真理被吓了一跳,还未来得及动作,从一旁的黑暗中就伸出一只手来,熟门熟路地扣上她的手腕。

    同样已经有些熟悉的术式效果包裹全身,夜风只剩下些许柔和的余波,抚过面颊。

    可分明连风也无法吹进“无下限”中,是从暗中走出的白发少年用另一只手带了一下她有些凌乱的碎发,发梢落在颈间,带起轻微的痒意。

    见真理看向自己,五条悟眨了一下眼睛。

    “你还没回答我,怎么不睡觉啊?”

    他又重复问了一遍。

    “白天睡太多,现在睡不着了。”

    真理向冬季的夜晚和星辰妥协,任他始终扣住自己不松手,“悟你才是,在这里干什么?”

    她因生病收束了感知,又一心读着漫画,根本没有注意到外面是否有什么异常。如果不是心血来潮想要没有任何阻隔地看一眼星空,或许真的直到她再次睡下,也不会注意到外面曾有过这样一位“客人”。

    也不知道对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又到底待了多久。

    少年脚边放着一只印着便利店商标的塑料袋,塞得鼓鼓囊囊的,看不出到底装了些什么。

    五条悟一时不语,又盯着她眨眼。

    他无疑很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这双眼睛有多特别。从小在明白什么是“六眼”,什么是咒术师之前,幼儿首先明白的是只要他这样眨动双眼,周围人便对他无有不依,无有不从。

    尽管心知真理眼中所见并非这层躯壳,少年还是下意识地直视对方。

    “只是散步啦。”

    “欸,这个时间,散步到这里?”

    “没什么问题吧!就随便走走。”

    “……嗯……”

    也行吧。

    高专境内本来也对他们完全开放,要说散步,还真没有什么不能去的地方。真理将信将疑地点点头,不再纠结这个问题。

    她不再问,五条悟反而莫名有些气闷。他抬手抓了一下脑袋,忽然弯腰从脚边的袋子里捞出什么,举到真理面前。

    真理眯起眼睛去看:

    “是什么……冰棒?”

    “吃吗?”

    白发少年捏着包装袋晃了一下,塑料的包装袋里传来可疑的液体流动的触感。

    五条悟大惊失色:“不好,化了一半!”

    真理忽然就有点想笑。

    她看着对方,有细碎的光点在两人之间悬浮又飘然坠落。就像她曾说过的那样,她知道这代表什么,这是许多正面情绪的融合,是最纯粹的亲爱之意。

    但她同时能看到,还有一些别的什么。

    还有一些别的什么东西夹杂在这些漂亮的碎屑中,既不粘稠也不轻浮,让人说不上来,无法形容。

    真理暂时还不明白。

    她莫名感到无法再看,于是避开视线,看向对方手中的湿答答的包装袋。

    “所以你到底在外面散步了多久?化得好厉害”

    “没多久。”五条悟学会避重就轻,反问,“所以吃吗?”

    “……要吃。”

    化掉一半的冰棒也还是一样很好吃。

    黏糊糊的手感本来会是一大难题,但有“无下限”,这难题便也迎刃而解。

    真理很是新鲜地体会着全新的体验,她知道她没有真的把冰棒的木柄捏在手里,可不管怎么看,东西又确实稳稳地被抓在她手中。

    这种感觉实在奇妙非常。

    五条悟看着她玩儿了一会,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啊”了一声,扭头和真理提起一件“正经事”。

    “之前那个被你解决掉的家伙,我查了一下他。”

    少年说起最近他抽出时间办成的事,语气平淡寻常,“他是禅院家的人,叫禅院甚尔,和现在的禅院家主枝的血缘还挺近,不过这人挺多年前就和那边划清界限,没再回去了。我去处理那家伙遗体的时候见到了禅院家现在当家的老头,那老头只说要把遗体带回去处理,至于跟着来的其他人,那些人什么都没提。”

    估计是不太在乎其他事情吧。

    五条悟耸了下肩膀,明显完全看不上禅院的做派。天与咒缚再特别,禅院家那群不识货的垃圾也还是看不起没咒力的非术师。他们连一个能媲美特级的战力都可以弃而不顾,更不会多关注对方的身后事。

    听到禅院这个耳熟的姓氏,真理不禁扬眉。

    她就说嘛,那张脸……总觉得是有些熟悉的。禅院直哉,禅院……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因为那家伙临死前提过,说再过两年他儿子就要被卖给禅院,所以我直接问了老头关于小孩的事。”

    五条悟接着说,这回他话音中带上了几分嫌弃,“结果那个狡猾的老头,竟然开口就说禅院甚尔已经说好要把儿子卖回禅院家,还定好价格要卖个十亿,十亿欸,一般小孩哪可能有这么贵?”

    真理掩唇想了一下:“是因为天与咒缚的后代可能很特殊?”

    “没听说过这方面的例子。也有可能只是禅院甚尔在敲禅院家的竹杠。”

    “……也有可能。”

    想起之前对方张口就说她的命值十亿,明显是惯于胡乱开价的模样,真理对这个推测颇为信服地点点头,觉得这十分有可能就是事实。

    白发少年偏着头看她。

    “那要去看看吗?”

    “小孩?”

    “十亿欸。”

    “嗯……这样好吗?”

    对话异常简短,但不用太多解释,五条悟就是明白真理的意思。

    她是杀死禅院甚尔的人。

    不论前因,这是一项不容动摇的事实。因此对那个孩子来说,她是他的杀父仇人。

    “别想那么多。”

    五条悟略一弯腰,又从他那放在脚边的袋子里掏出一罐汽水,单手拉开拉环递给真理,随后自己也开了一罐,“那家伙一看就照顾不好小孩,卖给禅院比死在外头强,但要是有其他选项可选,又是怎么都比进禅院好得多。”

    他难得转动自己聪明的脑瓜,将男人的心思猜得八//九不离十:

    “我猜他可能就是这么想的,你能打得赢他,那就不可能受禅院挟制,他小孩也能活得更好。啧,反正他都不亏,真是越想越让人不爽。”

    真理默然无语。

    她难以理清自己的情绪,在是否要去见一个孩子这件事上犹豫不定,始终无法下定决心。

    就算不提这其中的复杂之处,实际上,她对一个想要杀死她的人也不具有任何义务。

    接触对方留下的孤儿,甚至可能会更进一步,抚养一个孩子,要让其进入自己的生活,这件事本身对真理来说几乎是难以想象的。

    禅院甚尔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遗言?

    如果要去见对方,她又要以什么身份,以什么心情去面对呢?

    第70章

    犹豫归犹豫,这事却不好拖延,总归得有个答案。

    真理最终下定决心,要先去见这小孩一面。五条悟没什么好说的,自然要跟着一起去,西村慎一开车一路将他们送他们到埼玉县,车子驶离繁华地带,在逐渐失去活力的街道中穿行,最终在一片充满市井气息的居民区前停了下来。

    “资料上的地址就是这里了。”

    西村又确认了一下收到的资料,从驾驶室座回头告知后排的两个咒术师。

    真理按下车窗,微微探头朝外看。

    外面的街区景象是她极少接触的那一类,街道窄小,电杆林立,道路两旁堆积着足可以被称为垃圾的生活用品,低矮的公寓楼和独栋的老旧民家挤挤挨挨,连成一片,家家户户的炊烟不分彼此地混合在一起,复杂而奇妙的生活气味在空气中弥漫。

    “应该是二楼靠转角那一间。”

    五条悟凑上来,挤在车窗前,越过真理和她一起朝外看,“那小孩叫伏黑惠,生母已经没了,现在是跟着养母一起过。”

    他说到这里,略微停顿了一下,脸上的嫌弃难以掩藏。

    “所以是把小孩丢给女人之后,就一走了之吗?那人渣还真是哪里都让人看不惯。”

    “……如果他,我是说伏黑惠那个孩子。”

    真理靠着车门,把下巴搁到手臂上,“如果他现在过得还不错,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好了。我们帮他解决禅院家,这样就可以了吧?”

    她一边说,一边往车门边贴了贴,试图给身后的五条悟让出更多空间。但她一动,背后的人就立刻又贴上来,真理忍不住回头看向对方,五条悟满脸莫名地回视,好像并未察觉任何异常。

    真理:“……”

    她张张口,却想不到能说什么,于是又不太自在地扭过头。

    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吗?

    可五条悟本来不就是这样缺乏社交距离的性格?相处快一年时间,这不是大家早就清楚的事情吗?

    好像……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对的。

    身后隐约传来轻笑声,五条悟伸手按了一下莫名上扬的唇角,把自己不知怎么冒出来的笑意强行按下。

    “要这么办也不是不行。”

    他打了个响指,视线不再投向窗外,而是落在身前的女孩发顶上,“不过,现在的这个养母根本没去办理和养子的亲缘手续,禅院那边也还没开禅院甚尔的死亡证明,如果这小孩到时候觉醒的术式还不错,禅院那边恐怕会很啰嗦。”

    真理思考了一下,“也就是说,这孩子的监护权现在还在禅院甚尔……”她想起之前听说那个和她打生打死的男人入赘改姓的事,略有些微妙地改口,“呃,在伏黑甚尔名下。”

    “会很麻烦吗?”

    她扭头去看五条悟,尽管是疑问句,说话时神色中却透着某种理所当然,“我们本来就要对付禅院和加茂吧,不是正好吗?”

    五条悟挑了一下眉,没有否定。

    在解决总监部后,除了五条家是要交给他自己处理不提,剩下的禅院和加茂两家,一直都被放在需要处理的列表之中。

    御三家在咒术界地位特殊,在最近的一系列风波中这几家迟迟未下场,既是观望局势,也是由于新生代实力不济,难以在高专几人手里讨到好处。

    如果对方不够有自知之明,学不会顺应形势,接下来要对付他们就是必然的结果。

    要对付禅院家,虽然麻烦了些,但在场的两人里没人会怕。

    白发少年歪了一下头,忽然问:

    “你好像很不想和那家伙的小孩扯上关系?”

    “……也不算。”

    真理闷闷地摇头,“我只是还不太确定。如果决定要插手的话,就要一直负担到底了,这是很重要的事欸。”

    她对“监护人”这一角色的认知全部来源于她的父母。

    当她自己可能充当这一角色时,已有的认知便会派上用场,真理会将自己接受的如实反馈给世界,这其中有保护,有关爱,有责任,更加有某种极其特别的情感联系。

    这对她来说,确实不是一件小事。

    五条悟没说话。

    空气安静了片刻,他忽然向前倾身,看向小路的尽头。

    “哦,来了来了,你看那边那个在往这边走的小孩。”

    真理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见两个小小的身影背着光出现,正结伴朝他们的方向走来。

    “那就是伏黑惠。”

    五条悟注视着其中黑发的男孩,抬手推开车门,“走吧,去和十亿的小孩打声招呼。”

    ……

    禅院惠在去年的某一天,被那个自己该叫父亲的男人提出冷冰冰的出租屋。

    父亲像是扔下一个物件一样,将他扔进一栋小小的挤挤的房子,没留下只言片语,男人自此再没有出现在他面前过。

    从那之后,男孩便乖巧地寄居在“伏黑阿姨”的家里,改换称呼,从禅院惠成为了伏黑惠。

    彼时,刚刚过完自己三岁生日没多久的伏黑惠头一次主动拦下伏黑阿姨,向对方询问了关于父亲现状的事。

    他的生日过得无声无息。父亲没同新家里的人说过他的生日,伏黑阿姨大部分时间都不在家里,每天都好似很忙碌,和伏黑阿姨一起来的小姐姐津美纪会很主动地照顾他,却也没有想起询问他的生日。好在伏黑惠也从来没有自己的生日被庆祝的记忆,这只是寻常的一天,他的询问也只得到了一个寻常的答复。

    “惠是个好孩子,只要乖乖的,爸爸一定很快就会回来。”

    这是还算温柔的伏黑阿姨和姐姐津美纪对他说的。

    可是伏黑惠虽然年纪还小,心里对许多事都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

    小小的男孩子没什么表情地垂下头,默默心想:

    哦,她们在说谎。她们也不知道答案。

    父亲或许已经不会再回来了。

    “你老爸不会再回来了。”

    眼前这个蹲在他面前的家伙大声这么说,“刚刚我说的你都听明白了吗?惠,虽然现在你的术式还没开发出来,但再过两年,你的人渣老爸就要把你卖回那个垃圾堆一样的禅院家。不过他现在已经没法再打这个算盘了,他不会再回来见你了!”

    伏黑津美纪被突然出现的不速之客吓了一跳。同样年幼的小女孩强忍惧怕,想要把妈妈嘱咐要她好好照顾的弟弟护在身后,伏黑惠却一言不发地拉住她的手臂,用自己小小的身体挡在她前方。

    他沉默地观察着面前这一见面就说些听不大明白的话的人。

    拦在他们前面的一共有两人。

    说话的那一个身形高大,有一头刺眼的白色头发,戴着可疑的黑色墨镜,身上能够让人信任的要素不多。

    而在对方身边,还有一个与白毛男很不相同的姐姐。

    伏黑惠意识到对方一直注视着他,那种视线让人难以忽略,他不禁疑惑地抬头与对方对视,视线相交,对方微微愣了愣,犹豫了片刻,才略微抿了一下唇。

    那大概是想朝他笑一下的意思。

    小男孩默默地想。津美纪有时也会说他不会笑,只会抿唇。

    “怎么办,你觉得他听懂了吗?”

    那个长手长脚的怪人拍了一下膝盖站起身,这么问旁边的姐姐,“虽然资料上有写,但还是有点没想到啊,竟然是才这么点大的小不点……”

    “……我已经不小了。”

    伏黑惠终于忍不住开口。

    他才不是小不点,他已经是个四岁的大孩子了。

    “惠……”

    津美纪在他身后不安地动了动。

    伏黑惠刚想说让津美纪先离开,去找伏黑阿姨,就见白发怪人身边的姐姐从口袋中掏出了什么东西。

    随即,浅浅的光纹扩散,一层透明的东西隔断了他与津美纪的接触,大他一岁的小女孩先是惊惧,复又茫然,她好像已经看不到他们一样,站在原地大声喊着伏黑惠的名字。

    “津美纪!”

    伏黑惠也忍不住喊起来,他想要去拉住津美纪,一只手却落在他肩头,让他动弹不得。

    在被隔绝的世界之外,有西装革履的成年人朝伏黑津美纪走过来。

    对方不知对女孩说了什么,让津美纪终于勉强收住惊疑,小女孩又不甘地朝他们这里看了看,最终转开头,和成年人一起朝着住宅区的方向离开了。

    “这是隔绝普通人视线的结界,那个女孩没有咒力,所以她看不到我们。”

    按住他的姐姐语调平静地说,“其实刚刚说的那些,原本也不该让她听到的,也不是什么知道了会有好处的事情。带她离开的是辅助咒术师行动的辅助监督,他应该会把人安全地送回家里,不用担心。”

    伏黑惠无言地扁了一下嘴。

    小小的男孩子再怎么故作坚强,在这时还是忍不住急红了脸蛋,眼眶湿润,隐隐泛起泪花。

    他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对方的话,也不清楚自己该做些什么,又能做些什么。

    这个年纪孩子简单直白的脑袋里很难存放太多复杂的信息,什么禅院,什么卖掉,伏黑惠只知道他们说父亲不会再回来,可是这件事他早就已经猜到了。

    这两个人到底来找他干什么呢?

    在伏黑惠真的掉下眼泪之前,他听见从自己头顶上方传来轻轻的叹气声。

    “伏黑君,不用这样戒备。”

    叹气的姐姐和之前的怪人一样选择屈身蹲下,让自己的视线与他平齐,“今天只是我想要来见一见你,并没有什么其他目的。”

    伏黑惠听到那个姐姐语气轻缓地对他说。

    “如果你能理解我们刚刚说的那些的话……伏黑君,我想要听一听你的想法。”

    “如果能选,你想要过什么样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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