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理竖着手指,给了面前的伏黑惠三个选项。
第一个选择,是什么都不做,按伏黑甚尔之前的安排,等觉醒了术式就回禅院家。
第二个选择,是继续跟着伏黑家生活,不用管什么禅院也不用当什么咒术师,这方面的问题都交给他们来解决。
小小的男孩子沉默地听着,鼓着脸似懂非懂,问她:
“最后一个呢?”
真理停顿片刻,才回答:
最后一个选择,就是他不打算回禅院家,却还想做个咒术师了。
“这会有点辛苦。”
她缓声解释将其放在最后提起的理由,“天赋是一回事,你自己想要做什么是另一回事。咒术师并不是什么很值得推荐的职业,要做咒术师的话,继续和伏黑一家人一起生活也会变得很不方便。”
术师在普通人家庭中,如何隐藏自身异状本身就是一件难事。再加上如果伏黑惠觉醒的术式还不错,那么要是还继续在伏黑家生活,只会给他的养母和继姐带来更多麻烦。
“就直接告诉他,他现在是个小麻烦精好了。”
五条悟没什么正形的双手插兜,朝听了这话瞪向他的小孩吐舌头,“要说当普通人我觉得也不现实,有时候‘能看到’本身就是麻烦事。你应该也遇到过那种丑不垃圾的咒灵吧?就因为你和它们对上视线,就缠上来骚扰,有咒术师天赋的小孩就是麻烦啦,因此全家都倒霉的例子也不是没有。”
他前半句意有所指,未尝没有说真理和他自己的意思。后半句则是对着伏黑惠说的。
“咒术师?”
男孩模仿着重复了一遍,“什么是咒术师……?”
五条悟朝自己比划了一下:
“像我这么帅气又超强的就是咒术师,要以我做目标也可以哦,不过那就要加倍努力了,毕竟一般人可比不上我。”
伏黑惠稚嫩脸上露骨地显出了一点嫌弃之色。
“……会有这么严重吗?”
真理对一大一小两个男孩的幼稚言行视若无睹,她对五条悟的说法将信将疑,试图以自身经历来举例,“我和杰好像过得都还挺顺利的,也不算非常困扰……”
至少从她有记忆时起,咒灵这丑得花样频出的东西就没有给她带来太多精神层面以外的困扰,捏碎咒灵和捏碎害虫的体验很相似——不是很难,但会恶心。
五条悟夸张地耸了一下肩。
“那是你们欸!其他人没得比啦。”
这倒也是。
尽管不会像五条悟一样整天把最强最强挂在嘴边,但真理确实也有他们三个的实力非同常人,与其他咒术师存在断层性差距的自觉。
只不过这么一来,之前想要不干涉小孩在伏黑家生活的打算就有点行不通了。
她看向面前的伏黑惠,小男孩攥着自己幼稚园小包的背带,微微垂着头,没有立刻给出反馈,也不知对他们的这些话到底听明白了多少。
对这样小的孩子来说,大概还是太难懂了吧?
真理正犹豫着是否应该努力用更加明白的方式继续解释,伏黑惠忽然抬起头,打断了她的思考。
还只有一点点大的男孩抿起嘴唇,圆圆的脸紧绷着,这让忽然看清他五官的真理恍惚间想起伏黑甚尔的那张脸。
这对父子的长相其实很相似,但有更多地方截然不同。
“我不知道要不要当咒术师。”
伏黑惠仰着脸,努力清晰地咬准每一个字,认真地说,“但是,伏黑阿姨和津美纪都是好人,她们对我很好。所以……”
所以,他不想变得像他的那个父亲一样,只会给周围的人增添负担。
那个人害伏黑阿姨必须要更努力工作,才能让他也一起去读幼稚园,也害津美纪必须把自己的玩具和只有偶尔能吃到的小蛋糕都分出一半给他,还要故作不在意,说这是姐姐该做的。
这几个月来,伏黑惠心里一直明白,其实自己就是那个“负担”。
他不想再给她们添麻烦。
真理与五条悟面面相觑。
五条悟忽然笑了一声,伸手在小男孩黑发四处乱翘的发顶重重揉了一把。真理叹了口气,终于放下犹豫,主动牵住孩子的手。
“行了,知道了。”
五条悟说,他随意地挥了挥手,“麻烦的事情交给我们就好,你这个小孩就别皱着眉头了。这么像你那个混账老爸不是什么好事,不过还好,你除了长得像他以外,其他地方倒是不太一样……”
真理则将话说得更加直白。
“伏黑君,既然你这样说,那就不能再后悔了。”
她说着,也伸手摸了摸伏黑惠毛茸茸的脑袋。手下的触感温温热热,男孩不适应地动了动,发丝扫过手心,带来轻微的痒意。
“就像悟说的那样。”真理轻轻笑了一下,“放松一点。有我们在,还没有什么事需要你这样皱眉啦。”
……
把伏黑惠送回家,同时也将对伏黑一家进行解释的工作一并交给正哄着津美纪的西村,真理和五条悟暂时挥别脱不开身的辅助监督,甩开腿走出居民区。
走在路上,五条悟心情很好地再次提起伏黑惠。
“那小孩的资质很不错。虽然还不知道术式,但应该不会差劲。”
“六眼”做出最有可信度的判断,“难怪禅院家愿意花十亿来买,哈,那个禅院老头果然很狡猾!”
“看来禅院家生活很富裕。”
真理从另一个角度点评,“自由咒术师接单是暴利,有钱人遇到事儿的时候不会太吝啬钱财,我其实没什么兴趣多管这方面的事……但是今后总归是要收拾的。”
“交给夜蛾老师烦神不就行了?”
五条悟不甚在意地给恩师头上丢活,他神色轻松,显然也没太在意自己家其实也在“迟早会被收拾”的范畴之内,“而且不是还有杰嘛,那家伙对这些麻烦事不是还挺积极的。”
“……也是。”
真理觉得这话很有道理,不禁赞同点头。
天元事件过去月余,夏油杰是他们几个人之中,唯一真正耐心在处理组织和行政层面各项事务的人。
虽然就真理来看,好友本人与其说是对这方面的事情怀有兴趣才尝试插手,还不如说这家伙忽然之间有些开窍,像是意识到有些东西他们绝不应该弃之不顾,至少不能毫不知情——对真理几人的实力忌惮只会是一时的,人总有一天会忘记曾经挨打的痛,据夏油杰自己和他们说,有些权利他还是打算收一收,抓在自己手里才最安心。
这不是什么简单的事,因此这人最近一直很忙碌,自病愈后,真理都还没能见到好友几面。
“杰也长大了。”
回忆起曾经那个总是拉着自己到处乱跑的男孩子,真理的语气中诡异地透出一股老母亲般的欣慰与慈祥,“他以前根本不会考虑这些的,在这方面显得很天真。没想到现在会是这样。”
五条悟侧目。女孩子语气和口吻中的怀念和亲昵让他不自觉地收起了笑容。
“……所以,惠那边你有什么打算了吗?”
白发少年推了推墨镜,重新把话题拉回来,“虽然暂时还是让他住在伏黑家,但也不能太久。要不要干脆再跑一趟,直接去禅院家把事情解决掉?”
这家伙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好像只要现在真理点头,他就能立刻飞到京都,直接“苍”“赫”“茈”一起上阵,把禅院家整个轰掉。
不过在这件事上,真理的想法少见的和他不太相同。
这种态度上的差异主要还是得怪禅院本身。
“不想去。”
真理斩钉截铁地说,“如果那家人都像禅院直哉一样,我怕我会吐出来。”
她很少说这样的话,此时开口已经自认十分严厉刻薄,落在五条悟耳中,却还是显得软绵绵的,甚至很有礼貌。明明小怪兽“喷火”的时候凶得不得了,下手也不会留情,可如果只能看到外表的话,许多人总是会错认她警告之中蕴藏的危机。
如果放真理去禅院家的话,搞不好她真的会因为环境太糟而直接爆发。
“先解决监护权的问题吧。”
真理不知道身边人的想法,她竖起食指,指尖冒出咒力,绘成一个“甚”字,“把伏黑甚尔的死亡先敲定,然后再想办法办一套监护人的手续……啊,我们都还没成年,这方面可能会有点麻烦……”
五条悟的语气透出一点古怪:
“好麻烦。来的时候你不是还不太想管这事吗?怎么现在这么积极。”
“当时只是在犹豫嘛。”
真理为自己辩白,“见过之后就很好做决定了,伏黑君本身也有自己的想法……”
“六眼”意味不明地拖长了音哼了一声。
“你很喜欢伏黑惠这小孩?”
真理只考虑了很短的时间,便不断地小小点头:
“伏黑君很可爱,也很乖,脑袋摸起来有一点刺刺的……”
孩子秀气的外表是一方面,性格乖巧安静,看起来品性也很好是另一方面。
而在真理眼中,则还要额外再加上一点:
伏黑惠的灵魂看起来和他人一样小小的,软软的,一团纯净的黑,周身软软的虚线与其说是坚硬的刺,不如说是柔软的皮毛,看上去就十分可爱,像是什么小动物一样,让人忍不住想要抚摸。
她忍不住更加认真地考虑起来:她本人还未成年,或许可以拜托父母,把伏黑惠挂在父母名下,可是该怎么和父母解释这件事呢?
出去读书不到一年,别的不提,就先领回来一个孤儿,说是想要收养……
嗯……
总觉得这听起来好像会吓到身在海外的父母。
真理正越想越入神,眼前忽然有人影一晃,迫使她不得不紧急停下脚步。
五条悟忽然一个跨步,堵在她面前。
白发少年身量高挑,比真理要高出一大截。他身穿制服看起来好似并不壮硕,实际上却无愧咒术师的名号,肩膀宽阔,体格惊人,肢体蕴含可怕的力量。
他只是站在那里,便将日光遮蔽。远比本人动作更快的影子早已将真理笼罩,背光的人神色隐晦不清,只有一双苍色的眼睛异常明亮,与灵魂一样闪烁。
“悟……?”
真理的直觉发出警报,诉说危险。
她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小步,理智又在这时姗姗来迟,否决了这一判断。
在她迟疑的一小会功夫里,面前的五条悟已经低下头。
少年毫无预兆地伸手拉过她的手,将她的手掌贴上自己的前额,然后一点点向上推,让女孩的手指插//入自己的额发。
他将头放得更低了些,同时也距离更近。身体前倾,背脊舒展,五条悟无意识间做出好似要狩猎似的姿势,双眼眨也不眨地紧盯着面前的人。
“那小子算什么,你怎么从刚刚起就一直想着他?”
他用一种与平常不太相同的嗓音说,“别提他了,要说可爱——难道我不比他更可爱吗?”
第72章
手下的触感是温热而又柔软的。
理智对于对方无害的判断与本能的警报相冲突,真理一时间愣在原地,不知该如何反应。
抓住她的那只手扣得更紧了些。
少年的手掌宽大,能轻松盖住她的。和自己不同,显得更加修长而粗糙的手指从指缝穿入,又压着她的指尖,让她的指腹在自己顺滑柔软的发丝上游走摩挲。
“怎么样?”
五条悟问。
“……什么怎么样?”
真理有些不自在地试图抽回手,但没能成功,只好又摸了两下对方的白发,“很软很顺,确实比伏黑君摸起来要更舒服一点。好了,悟你别闹。”
非要在这种地方分出胜负做什么?
和小孩子一样。
问的是“谁更可爱”,对方却答非所问。五条悟不大满意地哼哼两声,看在自己总归是“赢了”的份上,倒也没有继续强求,终于松开手,抬头直起身。
真理莫名松了口气。
五条悟则活动了一下手指,握成拳又松开,若有所思。
回高专的路程短暂又漫长。
几乎是刚回到高专,夜蛾正道便给他们带来了一个不算很好的消息:
福冈一带出现了集团行动的诅咒师,这群人在当地造成了很大伤亡。
结伙行动的诅咒师们来势汹汹,不仅在普通人中为非作歹,有时还会狙击落单的咒术师。
看起来,是这阵子咒术界针对诅咒师的围剿给了这群人渣很大的压力,虫蚁尚且知道求生,这一群诅咒师会有这样的反扑,也并不算很让人意外。
不意外归不意外,真理还是忍不住从口中漏出一句感慨:
“他们何必这样自寻死路?”
如今被咒术师抓住,还有劳动赎命的机会。
如果就此沉寂,好好躲藏起来,没准还能多有几年好活。
但是像这样近乎直白地对他们发起挑衅,能有什么好处?难道是觉得自己脑袋多得够她随便捏,或者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
“在现在的局势下,那些诅咒师很清楚他们已经没有未来可言。”
夜蛾向他们解释,“那是一群放纵自己的下三滥,是真正的疯子、亡命之徒,他们或许能接受一时蛰伏,等形势有转机后再行动,但却一定无法接受就如此安静地走向灭亡。”
最近异常忙碌的夜蛾正道看向五条悟。在这之前,因五条悟的出生被传是“打破了平衡”,他成长过程中多次遭遇诅咒师明里暗里的针对。
而在他基本掌握“无下限”之后,这种无意义的暗杀便极少再有,诅咒师们纷纷蛰伏,近些年新闻常常报道社会风气逐渐转好,普通人不会知道,有一群恶徒迫于无奈销声匿迹,这才使得各地种种人口失踪、怪异死亡事件骤减,一时之间,看起来世间十足太平。
而现在,则是这群被逼到绝境的疯子最后的狂欢。
“这群人之中更惜命的,自然都已经躲藏起来了。”
咒术师疲惫地叹了口气,“现在冒出来的这批人,要么是分不清实力差距的蠢货,要么就是些真正精神失常的家伙……总之,福冈那边的咒术师根本无法应付,我们需要尽快派人支援。”
疯子多赌徒。无法用正常人的常理来判断。
在这条自知只是自取灭亡的道路上,如果能死前多拉一些人共赴黄泉,或许这些真正的疯狂之人便会大笑着欣然赴死,正如他们现在所做一般。
“悟。”
夜蛾正道挑了一圈,最后选中最被诅咒师们忌惮的学生,“这件事就由你和我一起走一趟吧。会需要在当地待一段时间,你回去做好准备我们就出发。”
五条悟不是很有干劲的托着腮,拖长尾音应了一声。
他临走前,还盯着真理多看了好几眼,像是在想什么的模样,看得真理汗毛倒竖,忍不住往家入硝子身后躲了躲。
家入硝子:“……五条你什么毛病?”
多亏了这几天夏油杰又被高层的事务绊住手脚,否则就以这白毛这幅是个人都能看出不对劲的模样,他两指不定就要去操场上“交流切磋”了。
“太过份了吧,硝子!我明明什么都没做啊,怎么这么说我!”
五条悟半真半假地申辩,目光却半点也不改过地黏连在家入硝子身后的真理身上。
家入硝子懒得说话,摆手做了个驱赶的动作。
“那就等我搞定福冈那边的诅咒师之后再见咯。”
少年眯了一下眼,意有所指地说,“……不会花太长时间,我会尽快回来的。”
真理忍不住从家入硝子身后探出头看向他。
她的反应好似某种回应,或者该说是某种肯定。五条悟忽然就有些得意,越发肆意地笑起来。
冬日最后的一点霜寒在高专众人各自忙碌中过去。
在高专众人各自忙碌的同时,真理也将伏黑惠的事情稍作包装,告知了父母。
远在海外的香川父母一觉醒来,忽然就收到女儿想要“收养”小孩的消息,香川先生大惊失色,当即推掉几件商务工作,和妻子一起匆匆回国。
一家三口的团聚场景温情脉脉,互相好一阵嘘寒问暖不提。香川先生忍了又忍,才终于在旁敲侧击无果之后,按耐不住问出自己最关心的问题。
“真理,你说的那个孩子是……”
真理看了一眼被忧郁的冷色调情绪淹没的父亲,实话实说:
“就是我说过的那样啦,因为一些缘故,伏黑君的父母都不在了。这件事和我有些关系,所以我想要至少支持他到成年……”
“一些缘故”“有些关系”的具体内容都还不能说,香川先生的担忧之情并未因这番话而有所减少。
“……爸爸妈妈当然相信你。”
宠爱女儿的父亲强颜欢笑,把忧虑强压下去。
敏锐的商人有千头万绪深藏心中,整件事的发展之中,似乎有什么不对劲的,和往常不同的地方。香川先生眯起眼睛巡视一圈,忽然问:
“夏油那小子呢?”
真理不大理解父亲的语气,左右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便和父母解释:
“杰最近比较忙,这件事我还没来得及说,他还不清楚……爸爸也有好久没见过杰了吧?要我喊他出来吗?”
“……”
香川夫妇对视一眼。香川先生忽然笑出声来。
“不用。不用特地喊他。”
香川先生心情愉悦,语气温柔得几乎可称诡异,“伏黑惠君,对吧?这件事没问题,包在爸爸身上。真理,这次爸爸妈妈会留久一点,多和我们说说你在学校的生活吧,除了夏油之外,有没有交到什么好朋友?”
真理:“……”
爸爸的语气好怪,身上的情绪也好怪。
她张了张口,话到嘴边,不知为何又鬼使神差地换了说辞,最终隐去了原本要说的五条悟,只提起家入硝子。
硝子确实是她的好朋友。没错。这完全没有问题。
一无所知的香川先生笑眯眯地不断点头。隐约从女儿的停顿中察觉出什么的香川夫人则微微挑起眉,意味深长地投来一瞥。
真理下意识偏开脸,回避了那道目光。
……不管怎么说,伏黑惠的事情算是暂时没什么问题了。
剩下的问题就是,等到一切手续都置办好,他们要把那个孩子安置在什么地方……
总不能也一并带进高专吧?
这事有点难办,真理思考了一阵子,很快便选择放弃。
伏黑惠短期之内在伏黑家生活没什么问题,这事还是等五条悟从福冈回来之后,再和地方商量解决不迟。
等到香川夫妇再次离去,时间已经进入三月,春假似有若无即将结束,真理几人即将升入二年级,新一年的学生们也陆续来到高专报道。
与此同时,气温像是坐火箭一般迅速回暖,山上残留的最后一点积雪也在明媚的日光下消融,林间虫蚁重新开始活动,树木抽出新芽,半山腰一片樱花树某一夜之后忽然冒出嫩嫩的花苞,总是留在高专驻地内的家入硝子率先发现这一变化,闲暇时和其他人提起,说是“有机会可以一起去赏花”。
樱花还是次要的,主要是能借机大家聚在一起喝酒。时常凑过来串门的庵歌姬一听便举双手赞成,和她搭档出任务的冥冥嘴角挂着笑,十分捧场地给她们推荐起酒水。
度数低的起泡酒有哪些,果饮怎么选,特调酒哪种更好,烈酒是配青柠还是抹盐……
女生们说得头头是道,真理在一旁听得兴致勃勃,津津有味。
“还有人记得未满二十禁止饮酒吗?”
暂时结束忙碌的夏油杰也回到高专,黑发少年外貌没有太多改变,整个人看上去却远比一年前这时候要成熟稳重太多,此刻他便在一旁提醒,“虽然也没人管着,但你们多少收敛一点。”
夏油杰看了一眼脸上写着好奇的真理,忍不住再次强调:“烈酒还是算了吧,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有任务……真理,你也要喝吗?”
“当然。”
真理肯定地点头,她接住家入硝子大笑着朝她抛过来的飞吻,抿着唇笑,“我还从来没尝试过喝酒呢,杰难道不好奇吗?”
真要说的话,其实在刚入学那会,家入硝子就曾经邀请她之后“有空一起喝一杯”了。
只不过之后太过忙碌,加上四人里喜欢饮酒的只有一个家入硝子,这个约定就无限延期,最终不了了之。
现在正好有机会,可不能轻易放过。
夏油杰听了只能叹气。
真理看着是乖巧,实际上真的打定主意,劝是没办法劝的。而对方问的这问题,他也很难回答。
抽烟、喝酒,其实私下里都是试过的。
只不过试过几次,发觉也不过就是那么回事,于是没有继续下去而已。
为了自己在好友心中的形象不会继续向“不良少年”偏移,夏油杰选择默默闭嘴,不再对女孩子们的计划做什么评价。
总归他到时也会在,多看顾一点就是了。
思绪自然而然地想到这里,夏油杰难免又被自己理所当然跳出的想法刺痛,笑容有一瞬间僵硬,很快又被掩饰过去。
“总归他也会在”。
这想法是没错,他会在的。
只是现在的真理,还需要他一直在吗?
第73章
与之前不同,这一次夏油杰无法再与任何人倾诉自己的心声。
前不久,少年刚度过自己的十六岁生日,忙碌归忙碌,高专众人也没忘记给他庆生。生日蛋糕、派对、礼物,其他人有的夏油杰一样也不缺,只有夜蛾当天有事实在没能来,之后另外抽了个时间将他约出来,拍着他的肩膀送了他一支钢笔。
一般是学生毕业时才会送的纪念之物,夜蛾正道却早早替这几个小孩都备好了。夏油杰收了礼物,看向恩师,一时有些错愕地张大了眼睛。
夜蛾又拍了一下他的肩,蒲扇一样粗大的手掌拍在肩头十分沉重。
“你们几个都有,本来想等你们毕业的时候再送。”
夜蛾说着,沉默了片刻后才叹气,“……现在提前给你也是一样的。杰,收着吧。”
从前,总是怕学生等不到毕业的时候便离去。
现在没有了这层顾虑,“毕业”一词本身却好似也失去了原本年复一年在时间中沉淀出的那种韵味,从稚嫩到成熟之间漫长的跨度被接二连三的事端缩短,“成长”从抽象到现实,变得近在眼前。
于是在那个令人难忘的圣诞节后,夜蛾思前想后,还是决定提前将这份礼物交出去。
这代表认可,同时也略带感伤。
“你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
夜蛾正道说。他最后按了一下夏油杰的肩。
“但记住,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还是我的学生。”
夏油杰握紧这份礼物,沉默无言。
他思绪纷杂,一时想起一年前入学时的情景。
那时的自己是何等的意气风发、自命不凡,当身份还是学生时,他迫不及待地向周遭展示自己的强大,自认已经成熟,自信不论什么困难都有办法跨越,再棘手的难题都能够依靠实力解决。
现在呢?
他比一年前要更强了。
他确实获得了自己想要的那份认可。
可与此同时,夏油杰又难以遏制地生出一种与之前截然不同的怅然与恐慌,似乎手中的钢笔忽然变成某种烫手的东西,那代表自己将要失去某种身份,失去某种再不会有的,能被所有人理解的肆意妄为、甚至狠狠失败的权利。
他在这时模模糊糊地意识到:
或许这就意味着,他确实长大了。
孩子极少真的正视自己的成长,在他们眼里,自己本就成熟无比。
成年人则咽下所有苦痛,事后默默回首,发出夹杂着叹息的梦吟:
何必要长大呢?如果永远是个孩子,世界永远单纯,那该多好呢?
是啊。那该多好呢?
怀着隐约的怅然,夏油杰平稳地迎来自己的十六岁。
春假期间,他久违地回了一趟老家。
本想喊上真理一起,但前一天晚上已经习惯性地走到对方宿舍门口,夏油杰才猛然想起这阵子真理正和父母团聚,连着好几天没回高专,也提前打过招呼,绝不许咒术界人士在她的父母面前露出马脚。
少年想要敲门的手轻轻落在门板上,好一会才落下。
对门的家入硝子正好出门,见他站着,便不客气地将他从上到下打量一遍,然后了悟似的笑了笑。
“她不在。早就走了。夏油,你这个毛病很坏,总是等到最后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家入硝子说。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硝子。”
夏油杰收回手,状若寻常地微笑,“她只是一时有其他事,我可以等她回来。”
家入硝子耸了一下肩。
“随你吧。”
她带上房门,从夏油杰身边走过,“你不会后悔就行。万一真的后悔了也别发疯,反转术式治不了精神疾病,到时候不好过的还会是她。”
家入硝子摆摆手离开。夏油杰站在原地,许久之后才自喉中漏泄出自嘲般的轻笑。
他开口既像是迟了许久的回复,也像是自言自语。
“不用担心。”
少年垂下视线,低声说,“不会让她为难的。”
夏油杰最终一个人回了家。
乘上电车,走下熟悉的站台。踏入闭著眼睛也不会走错的街道,一切都是那样熟悉。
挂着“夏油”门牌的独栋小楼外墙整洁,车库里的老车清洗一新。门口多了一盆叫不上名字的盆栽,绿叶尖尖,在初春的暖风中结出一团团聚拢在一起小小的花苞,细长的茎干摇摇摆摆,伶仃又坚韧。
按响门铃时,“家”带给人的感觉忽然又陌生起来。
来开门的母亲见到他时既惊且喜,拉着他的手迭声让他快快进门。在此出生在此成长的家中气味瞬间扑鼻,熟悉又陌生。
酱油、味增、鲣鱼花的香气与其他说不上来的生活气息混合在一起,令夏油杰有一瞬间的恍惚。他木木地走了两步,既像是打从心底里在最熟悉的环境中松下一口气,也像是一脚踏进了早已不属于他的旁人的生活,为这种难言的异常感觉心惊肉跳。
仔细去看,家中其实什么也没有变。
家人的合影仍然摆放在书架上,电视柜旁多了些电视购物买回来的杂物,父亲的报纸还是喜欢摊在桌上,花瓶里还插着母亲每天细选出的鲜花。
今天是休息日,父母都没有出门,和自己五官有几分相似的男人不掩诧异地看着他走进家门,夏油杰看着对方张口欲言,神色几番变换,最后却只闷闷地说:
“……回来就好。在学校还好吗?”
“都挺好的。”
夏油杰回答。他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不着痕迹地观察着与记忆中似乎并无变化,又好像已经不大相同的父亲,惊奇地察觉自己与对方的许多相似之处。
年纪大一些的夏油沉默了半晌,挪动了一下座位,在自己身边的沙发上拍了一下,年轻的夏油接收到了这个无言的信号,终于卸下了些许陌生感,从善如流地走进家庭的核心区域,在父亲身边坐下。
“最近学业如何?”
“没什么问题,都能应付。”
“老师同学都好相处吗?”
“都好。同学都是很好的人,老师也负责,很照顾我。”
“好,那就好。过年时怎么都不回来?你妈妈很想你。”
“……学校组织了社会实践,有点耽搁了。”
夏油杰回答着父亲的问题,思绪逐渐转向别处,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观察起自己家中的环境——没有咒灵出没,没有肮脏的东西淤积,比他去高专之前还要干净,干净得有些不可思议。
疑惑刚刚生出,他的视线便触及挂在日历旁的一串装饰品,神社的御守、旅游的纪念物之类的,一张眼熟的符纸夹在其中,夏油杰的视线定格在上面。
“杰是在看这个吗?”
母亲立刻注意到他的异常,顺着他的视线走过去将那张符纸摘下,递给他看,“这是小真理秋天的时候送过来的,说是从什么很灵验的神宫请来的,让我们一定要挂上。”
母亲说完,觑了觑他的脸色,语气忽然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杰,小真理怎么没一起来玩?难道是吵架了吗?”
夏油杰扯起笑容,用比自己想象的要平稳得多的声音回答:
“没有。没有吵架。只是她最近比较忙……妈妈,把这个挂起来吧,确实是很有用的东西。”
被那个初入咒术界,沉浸在自得中的他忽略的部分,有人什么也不说地替他补上了。
秋天。
好像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
他看着母亲重新将符纸挂好,忽然问:
“妈妈,外面的盆栽什么时候能开花?”
“大约要等再暖和一些吧。”
母亲回答,“花期还很早啊。这个冬天太冷,最近才刚刚好些,花也开得很慢,不知还要等多久呢。”
“但是花可以开很久哦。杰很喜欢那盆屈曲花吗?等到开花了,要从学校抽空回来看看吗?”
夏油杰仍然保持着微笑。
“好啊。”
他说,“之后会多回来的。”
这天夏油杰在家里过了夜。
明明没有提前打过招呼,他的房间还是被收拾得整整齐齐。被褥是新换的,带着清洗用品刻意营造的香味,并不是夏油杰喜欢的那一种,但躺在床上被棉絮包裹的感觉却很熟悉,于是连这种有点恼人的香气也变得顺心起来。
自进门来便一直存在的陌生感终于徐徐消退,好像他曾分别身处的两个世界直到这一刻,才缓慢地开始融合。
他闭上眼睛,身为普通少年的夏油杰和身为咒术师的夏油杰,在这时才终于完整。
第二天夏油杰回到高专时已过晌午。
最近难得有这样的清闲时间,咒术高专内却比前一年的这时候还要冷清。五条悟还在福冈未归,家入硝子把自己关在医务室内,说是要研究人体构造,怕“吓到他们”。
一年级生前段时间简单地来报了道,但暂时还未搬入宿舍楼,夏油杰走过高专入口处长长的台阶,又穿过一片安静的主建筑群,最后在空无一人的忌库门口看到了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香川真理。
这不算奇怪。夏油杰知道最近这段时间,对方开始着手整理高专的忌库,并且因为里面的东西太多太杂而烦恼不已。
他刚一靠近,正思索着什么的女孩子就敏锐地回过头。
“杰,你回来啦。”
真理熟稔又亲近地招呼,朝他挥了挥手,夏油杰看到她手中抓着一个不大的小木盒。
“我回来了。”
他应了一声,走上前去,“你也刚回来?对了,你手上这个是……?”
真理先是就他的前半句点头“嗯”了一声,随即再次摇了一下手里的木盒。
“是两面宿傩的手指。忌库里有好几根,总不能就这样放着,我在想办法处理。”
夏油杰闻言,也看向木盒。
“特级咒物这样是没法损毁的吧。需要我提供咒灵尝试受肉吗?”
“不用。”
真理停顿了片刻,从口袋里掏出一卷符纸将木盒死死缠住,这才接着说,“我在想办法惹怒他,让这个里面的灵魂主动攻击我。”
这样一来,她就可以绕过束缚,进行还击了。
女孩子话说到一半,忽然闭上了嘴巴。
她不再关注手里的特级咒物,而是略微偏了一下头,缓慢地、一点一点地皱起眉,目光一瞬不瞬地聚焦在夏油杰身上。
“真理?怎么了?”
夏油杰忍住想要退后的冲动,对方的目光让他难以遏制地浑身紧绷,想要躲避,却无处躲藏。
真理无声地注视他片刻,最后脸上的神色定格在了迷惑和担忧上。
“杰,你在难过吗?”
她看着夏油杰,眼中疑惑越盛,“太多东西遮住了,我看不清。你是在难过吗?可以和我说吗?”
真理伸手试图去捕捉那些在代表咒灵的黑色挤压下不甚清晰的情绪,她的手顺着看不真切的情绪抚上夏油杰的面颊,少年深吸了一口气,伸手将对方的手拢在掌心,慢慢地牵着她落下。
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
一切情绪都逃不过香川真理的眼睛,唯有他是个例外。
咒灵操术让他们得以在年幼时相识。
同样也是咒灵操术,让他在明白过来后裹足不前,鼓不起勇气为自己求一个答案。
现在,仍然是咒灵操术,让他可以不必暴露自己。
“我没事。”
夏油杰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更加柔和,更加可信,“只是回了趟家,好久不见爸妈,有点感慨。真理,谢谢你替我家的事情操心。别担心,如果有什么事,我保证会告诉你。”
这是谎言。
夏油杰在心中默念:
唯有这件事,不能说给你听。
之前或许还有机会,但现在不能了。
“……是这样吗?”
真理不知道是否信了,表情中的疑虑减淡了些许,只是仍然注视着他,“那……杰,你现在在想什么?”
夏油杰没有立刻回答。
“我在想……”
他沉默片刻,松开拉着真理的手。又过了片刻,才轻声说,“如果不是咒灵操术……如果我也可以看到真理你所看到的景象,一切会不会有什么不同?”
第74章
真理最终也还是没能回答夏油杰的问题。
视觉天生,能力天生。她未必想要这样的“天与咒缚”,现在却又早已无法失去这样的“天与咒缚”。
如果夏油杰也“能看到”,他是否会走上和现在不同的别的路?
换句话说,如果她“看不到”,事情又会如何?
说特殊的能力没有给她带来半点好处吗?
那是矫情的谎言。迄今为止,她凭借这种天生的能力获得了无便利,在许多事上占尽优势。
但能说这其中就全是好处吗?
她从出生到如今,世界在她眼中是多么的惊悚又污浊,又有谁能懂得?
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灵魂是相同的。
他们或许永远做不到与他人完全相互理解。
这些话或许对于问出这样问题的夏油杰来说太过冷酷,真理犹豫再三,还是选择了沉默。
虽然看不真切,但她还是觉得夏油杰此刻确实是在伤心些什么的。
手里的特级咒物不知为何发出难听的大笑声,真理心中莫名火起,心念一动,意识瞬间出现在熟悉的血海骨山中,她朝着发出笑声的两面宿傩扯动了一下唇角。
心情不愉快,急需发泄。
这位“诅咒之王”来得正好。
……
之后没多久,出差去了一趟福冈的五条悟也回到咒术高专。
他回来时,天气已经彻底转暖,山间的那片樱花树已结出小小的花苞,有几株早樱已经在微凉的春风中徐徐绽放,将一片新绿的山间抹上点点粉色,在阳光照耀下绚烂迷人。
等到今年的新生陆续搬入还十分空荡的学生寮,升入二年级的几人在教室里给两个新入学的学弟举办了一场道具简陋,但氛围还算热闹到位的欢迎会,之后大家一起去赏花这件事就在闲聊之中被正式敲定,并且半点也不耽搁地迅速被执行。
当天天公作美,阳光明媚,正是个野炊郊游的好天气。
夏油杰看着庵歌姬提来了一大瓶大吟酿,还与其中一名新生就此相谈甚欢,颇有些头痛地叹气:
“自己喝就算了,怎么还拉着后辈一起胡闹?”
“那不也挺好吗!”
花了不少功夫,总算把阴沟里的老鼠们全部抓出来解决掉的五条悟精神十足,兴致勃勃,半点不和叹气的夏油杰共情,反而嘎嘎大笑,无情地对兄弟展开嘲笑,“你是什么老古董吗,杰?这时候还要说你的正论啊!”
夏油杰冷静地捶了他一拳,被五条悟闪身躲过。
“悟,我先问一句。”
夏油杰放下拳头,神色充满怀疑,“你喝过酒吗?”
“没有啊!”
五条悟坦然回答,“但是那又怎么样,能有什么大不了的?我肯定比歌姬能喝!”
庵歌姬闻声而怒:“哈啊?想在喝酒上赢过我?五条你做梦!”
五条悟冲她做了个挑衅的鬼脸。
夏油杰:“……”
夏油杰:“好,随你,那你喝吧。”
他倒是要看看,这家伙如此自信的结果到底会是吉是凶。
“放心。”
白发少年摆了一下手,从提着的袋子里掏出什么东西朝夏油杰丢过来,“杰,接着!送你的!”
那是个不怎么可爱的吉祥物钥匙扣,一看就是纪念品商店里随处可见的款式。夏油杰将其抓在手里看了一眼,又抬头去看五条悟。
“这是什么?”
“送你的特产啊。手信。伴手礼。还有给硝子的我也买了。”
“……我还以为你手里拎的那些才是伴手礼。”
夏油杰视线移向对方手上拎着的纸袋上,点心店的商标惹眼无比,那是最火热受欢迎的福冈当地特产甜点。
五条悟矢口否认,护食地把纸袋往自己身侧收了收:
“这个不是。这是我自己要吃的。”
话是这么说,他身子一转,整个人便异常丝滑地凑到一边和家入硝子说话的真理身边。
“要吃这个吗?”
好像当场就“失忆”了一样,完全忘记自己刚刚说了什么的家伙对着真理提起手里的袋子,“味道还不错,我多买了一点回来!”
夏油杰脸色发黑,上前揪着这人的领子把人拖走。
没一会,不远处的山间就传出了可疑的“隆隆”声。
真理和家入硝子面面相觑,一边的庵歌姬大声笑起来,站在她身边的新生盯着推推搡搡一起走远的两名学长,面上露出了一丝怀疑的神色。
“别理他们,那两个都是不靠谱的人渣。”
家入硝子提点学弟们,“虽然实力强,但人算不上什么好东西,要命的时候可以信他们,其他时间还是小心别被他们耍了。”
其中一个一年级生没点头也没摇头,微微皱着眉,一副好像在思索着什么的样子。
另一个则精神十足地举起手来反驳:
“可是前辈,我觉得夏油前辈看起来很可靠啊!”
今年的两位新生都是身量高大的男生,其中一人一头金发,神色严肃冷淡,另一个黑发男生则笑容爽朗,两人站在一起和二年级的几人问好,虽然还没正式开学,但看上去已经相处得很不错了。
“学弟们的类型很鲜明欸。”
真理小声和家入硝子咬耳朵,“是经典的‘没头脑和不高兴’,看起来关系很好的样子。”
“不高兴”的七海建人闻言看向她。“没头脑”的灰原雄“哈哈”笑起来,抬手搭上七海建人的肩膀,把不是很情愿的金发男生拉向自己的方向。
“其实七海他情绪很丰富,只是表面上看不太出来啦。他没有不高兴,前辈不要误会他!”
七海建人:“……”
七海建人忍不住皱起眉,脸色看起来更差了。
真理视线在两人身上转了一圈,靠着硝子抿着嘴笑。
“我知道。他刚刚是还挺高兴的。”
她一语点破七海建人的情绪,伸手比划了一下,“现在没有那么高兴了,有一点点害羞……哎,现在害羞更多一点了。”
七海建人深吸一口气,却控制不住自己的羞窘。
早在入学之前,他就听说过上一届咒术高专学生相关的种种传言,因此多少也知道在坐这几位高年级的情况。
“无下限”
“咒灵操术”
“反转术式”
……还有最特别的那一个。
非家系出生,正式进入咒术界不过一年时间,就将原本的局面搅得天翻地覆,据说能够看穿人的情绪和灵魂,是个凶悍得让被动了利益的家伙们都束手无策,不敢妄动的危险人物。
被传得简直像是什么妖怪一样。
“好厉害啊,前辈!”
灰原雄双眼发亮,配合地鼓起掌,“我就说七海他根本——唔!”
七海建人动作迅捷地反手捂住这家伙的嘴,防止他再说出什么让他难以招架的话题来。
真理看着他们两发笑,想了想,还是为好友辩白了两句。
“杰确实算是很可靠吧。”
她伸出食指点着下巴,“他就是有点中二病,又爱唠叨,还喜欢耍帅出风头而已,现在都好多了。”
“……你这真的是在夸他吗?”
家入硝子拧起眉,不禁带点好奇地问,“那五条呢,在你心里五条也很靠得住吗?”
答案是肯定的。真理没什么犹豫地点了点头。
“哦。”
家入硝子想了想,忽然偏过头,低低地冷笑一声,“好吧,你会这么觉得也正常。如果他没偷穿我裙子、没忘记放帐害我写检讨、也没有和夏油斗殴打扰我工作的话,我对他的评价也不至于是现在这样。”
两个新生瞪大眼睛看向真理,显然没有想到大名鼎鼎的五条悟在同窗口中竟然会是这样的形像,两人的目光中满是惊诧与求证。
硝子说的全都确有其事,完全没有能否定的地方。
信誓旦旦认为夏油杰和五条悟都“很靠得住”的真理不由心虚地移开目光。
新生的人数虽然不多,但两个男生搬入宿舍,还是为一整年就只有四名住客的木造小楼增添了些许活力。很少露面的宿管也出面打了招呼,七海建人和灰原雄的到来受到了所有人的欢迎。
有受欢迎的人,相对的,其实也有不那么受欢迎的例子。
家入硝子从早上开始就举着听装啤酒当水喝,到中午时已经有些微醺,说话时嘴角一直带着笑,显得心情很好的模样。
“听说老师前阵子来问过关于新生入学的事,其中一个新生被你下了‘禁令’?”
她又喝了一口啤酒,语气中带着一丝好奇,“是什么人?让老师居然不得不来问你?”
真理抱着一罐果饮小口的喝,暂时还未能区别出这种酒精饮料和真正的果汁碳酸水之间的区别,闻言抬起头,发现其他人也朝她看过来。
“还有新人?”
被拖走的五条悟很快又窜了回来,随意地插话。
他身后还跟着面色不善的夏油杰,两人一前一后走回来,五条悟在众多饮料里随手挑了一罐,拉开瓶盖才喝了一口,就忍不住皱起眉。
“恶。什么东西啊,难喝。”
那是一罐啤酒,是家入硝子喜欢的牌子。他话一出口,家入硝子就狠狠瞪了他一眼。
真理又抿了一口自己的饮料,隔了一会才说:
“没有新人。是禅院直哉。”
夏油杰听着这个名字便皱眉:“怎么是他?”
“禅院直哉想要入学咒术高专东京校”这件事本身,在外界看来倒不算是很奇怪。
在目前咒术界的现状之下,咒术师发掘与培养制度的完善注定会是一个耗时长久的大项目,其过程将会十分漫长。
短期之内,真理设想的那一套人才发掘培养方法难以实现,咒术高专在今年仍然维持着推荐入学加上撞大运式的入学制度。
大约是在前一年已经把运气用光,今年交到东京校的新生推荐一共三份,没有一个是真正对咒术界毫无了解的普通人出身。
其中有一份被夜蛾正道特别抽了出来,送到真理眼前。
“禅院家破天荒推荐了他们家主的小儿子入学。”
夜蛾揉着眉心,脸上明晃晃地写着疲劳,但精神却还很不错,“现在你们正在风口浪尖,禅院的人很精明,把下一任继承人送来,他们这是在向你们示好。”
把自己家的人塞过来,往好处说,是可以依靠同窗的这几年,培养一下和这群强得过分的年轻人之间的情谊,而要往坏处说……
谁知道最善钻营,总爱吸收稀有术式的禅院肚子里装着什么坏水。
五条悟和夏油杰夜蛾不担心,但他可还有两个女学生呢。
禅院家是出了名的多出美人,男男女女长相大多都很俊秀美丽,虽然夜蛾心里也清楚可能性不算大,但万一真的有谁一时糊涂,被皮相蒙骗……
夜蛾正道越想越远,眉头越皱越紧,他心里正七上八下,就听到对面正被他担心着的女学生冷冷地开了口。
“我不接受。”
对方把那份推荐入学的资料递回来,冷冷淡淡地说,“禅院的示好就让他们收回去吧,我不接受。”
夜蛾猛然回过神来。
“你的意思是拒绝他入学?”
前不久才接过东京校校长位置的夜蛾把禅院家的推荐材料收了起来,他没有对这么做是否合乎规定做直白的评判,而是说,“这样做,就等于是直接得罪了对方。不管怎么说他们也是御三家之一,在各方面都还有一定的能量,真理,你想好了吗?”
真理抬眼看向夜蛾,在这件事上,他们几个学生的意愿实际上比名义上身为校长的夜蛾更有份量,这件事大家都心知肚明。
但在说出自己的结论之前,真理还是问:
“夜蛾老师原本打算接受禅院直哉入学吗?”
夜蛾沉默片刻,才开口。
“不。我会劝你们拒绝。”
他对禅院家有所了解,对去年交流会时发生的事也略有所知,因此对禅院家的这位嫡子没有半点好感,除此之外,夜蛾正道还有自己的另一重考虑。
“那个禅院小子根本不够格。今后入学的学生,不管是推荐也好,普通人入学也罢,都需要通过一定考核。”
咒术高专的现任山长沉声向学生透露自己的想法,“咒术师不是那么简单就能做的职业,未来会比现在好很多,但这条路依然没有那么好走。我希望未来所有的学生都能清楚……他们究竟是为什么要成为咒术师。”
只有自己选的路,才能更加长久地坚持下去。
不管哪行哪业,道理都是一样的。
“……嗯。那很好啊。老师就按想的去做就好了。”
真理听完这番话,轻巧地一拍手,“至于这次的事,我的答案也和老师一样。可以直接告诉禅院家,我不接受这种‘利益交换’。禅院家如果有这个胆量,那爱怎么做就怎么做好了,如果他们有什么不满,大可以直接来找我的麻烦。”
如果禅院——或者说御三家,再往更大的层面上说,是那些沉寂到现在,一直没有明确表态的咒术界组成部份。
如果这些人有反抗的勇气和魄力,他们早就该有所行动了。
可他们没有。
从天元出事到现在,对方一直观望,评判,和被针对的总监部划清界限,切割掉被侵占摧毁的那一部分利益,摆出事不关己的清高模样。
事到如今,眼见一切似乎要稳定下来,便又像是闻到蜜味的虫,朝着肉眼可见的动人利益伸出触角。
这些人想要乘上他们的船,真理却并不乐意放人上来。
迟早要被收拾的东西,现在还有什么资本在这里体体面面地和她谈利益?
如果对方有她想要的,她大可以直接伸手去拿,而不是为了获得什么而委屈自己。
咒术界的规则远比普通人社会更简单,不可阻挡的实力往往可以解决大部分问题,这算是真理对咒术界少数觉得还不错的部分。
这是只能在这个特殊的小社会中运行,平时大家不会说出口的规则。
“如果他们一定要把禅院直哉送过来,那也没什么。”
她微微笑了一下,语调并不严厉,说出的话却带着一股森森寒意,“他敢来,我就杀了他,捏碎他。这次不会只是警告了。”
她将狠话放下,之后新生报道时,果然不见禅院直哉出现。
真理因此心情大好,对七海建人与灰原雄两人都比平常要更加温和有耐心,很是享受了一下为人学姐的快乐。
家入硝子听她说完来龙去脉,双眼圆睁,讶异非常。
“那个禅院直哉?他竟然还敢来?”
反转术式持有者一时错愕,差点把刚喝进去的酒喷出来,“那家伙脸皮到底有多厚……他自己也知情却还愿意来?禅院家的继承人难道没有自尊的吗?”
家入硝子见过禅院直哉几面,对方就因自己的言行而被她身边的三人收拾过几回。
如果禅院直哉因此将他们视为仇敌,或者自此躲避再也不出现在他们面前,那她还能够理解。可都被收拾成那样,这家伙竟然还能接受被推荐入学东京校,成为他们的后辈……
这么不要脸,上赶着来找教训的,家入硝子实在是头一次见。
“不奇怪,他们家人很多都这样。”
五条悟不怎么在意禅院家的事,他在家入硝子的白眼中把手里只喝了一口的啤酒放下来,又换了一瓶包装花里胡哨的果饮,异常敏锐地抓住了某个隐藏在叙述中的重点,偏头问真理,“不过上次交流会的时候也是,那家伙说话就很让人不爽,他和你很熟吗?”
真理又喝了一口饮料,对这个问题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
“不熟。”
她捧着易拉罐,脸颊微微泛红,视线在空中漂浮,声音也轻飘飘地说,“只是他之前说,要我退学去禅院家,还说以后让我当他的正妻。我因此教训过他而已。”
第75章
真理在人群中轻飘飘地投下一枚炸弹,自己还没觉得有什么,身边已经一片哗然。
好在最容易激动的庵歌姬带着两个新生不在附近,因此场面尚且得以维持一种危险的静默,而不是直接当场炸开。
家入硝子听后啧啧称奇,只觉得这叫禅院直哉的家伙脑子绝对大有问题。
这种话是能随随便便对着没见过几次的女孩子说出来的吗?那个金毛小子头发染得倒是很潮流,但干的事实在不像是个活在二十一世纪的正常人,是自己生平仅见的善于找死。
“就是离开京都校那天发生的事吗?我没想到他会这么离谱……”
如果能料到,怎么说她也该留下看着对方受教训。
家入硝子一时有些说不出话,她深吸一口气,视线飞快地扫向身边的另外两人。
只见黑头发的同期男生面色阴沉,显而易见地是动了怒。白毛的那个则是在沉默一瞬之后反而笑起来。
“禅院那个谁,他还挺会想的。”
五条悟分不清喜怒地笑了两声。
他只说了这么一句,之后便绝口不提禅院直哉,反而是当场拆开自己买回来的特产点心,先是塞了一块给真理,然后又自己撕开一袋,两口便将豆馅甜腻的点心吞掉。
糖分的补充并没有让气氛好转,白发少年眯着眼睛,不知在想什么。
“看来上次和禅院少爷的‘交流’还是不到位。是我和悟的失误。”
夏油杰就差把“记仇”两个字写在脸上,但比起无关紧要的禅院直哉,他更加在意真理表现出的态度,“距离上次交流会已经过去这么久,真理,有这种事怎么不告诉我?”
真理闻言抬起头。
她已经喝空了手里的一罐酒精果饮,正放下空瓶慢吞吞地拆五条悟塞过来的点心,声音听起来比平常要更加轻快一些。
“又不是什么大事。”
她不大在意地说,“那家伙不难对付,我自己教训他也一样。”
说着,又摆了一下手: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杰不要担心那么多啦。”
夏油杰张了张口,没说话。
真理说的不算有错。她确实已经不再是总需要人陪在身边的那个年纪了,能够控制好自己的能力,一个人也能将事情处理得很好。
很多时候好像反而是他自己,因为种种缘故让她担心。
家入硝子在一旁夸张地叹了口气。
真理带着点疑惑地看向她,反转术式持有者也不解释,只是朝她眨眨眼,巧妙地把话题从注定要倒大霉的禅院少爷身上移开。
“说到新生。”
她拆了一根棒棒糖含在嘴里,有点模糊地说,“你们知道就在前两天,天内她也觉醒术式了吗?”
这话题明显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
“小理子?她觉醒术式了?”
夏油杰还是头一次得知此事,声音中难掩惊讶,“真没想到……怎么会这么突然?”
五条悟倒是不太吃惊,他和夏油杰唱反调:
“也不奇怪吧,杰你在吃惊什么,她和黑井不是本来就看得到你的咒灵么。”
看得到咒灵,至少代表本人有这方面的素质。
在之前的接触中,他们并没有深究天内理子与黑井美里的情况,先入为主地将作为【星浆体】的少女看作是需要保护的普通人,但是能够成为天元选中的载体,对方会真的那样普通吗?
要家入硝子来说,那个国中生小姑娘的情况分明还挺吓人的。
一直没说话的真理停下手里拆包装袋的动作。
“是天内拜托我和硝子的。”
她向两个没参与这件事的男生解释,“很好解决,她之前只是自己骗了自己,灵魂上因此落了一些‘灰尘’,掸掉就好了。”
“天内她其实一直清楚自己好像有些天分。”
家入硝子意有所指地补充,“但从小只要表露出想要了解自己能力的态度,就会立刻被阻止,据说闹得最狠的一次之后,她的父母就出了车祸。”
反转术式持有者不理解真理说的灵魂如何,但她知道在医学上这样的状态叫什么名字。
“所以这女孩之后就很聪明地把想法都藏了起来。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她主动催眠了自己。”
联想到自己幼时的情况,家入硝子冷笑了一下,“她说,她害怕身边的黑井也会因为她而突然出事……所以当时觉得还不如乖乖接受算了。”
作为【星浆体】,显然没有人期待她能够有所作为,一个合格的【星浆体】是不被容许拥有实力的。
她只要乖乖巧巧的长大到一定年纪,然后闭上嘴巴去变成另外一个伟大的人就可以。
但现在情况不同了。
“……那之后我查过一些关于【星浆体】的资料。”
夏油杰听完她们的话,沉默了片刻,才低声说,“事情和我们知道的不太一样……现在常年在海外,完全不理会总监部命令的那位特级咒术师九十九由基,原本也是被选定的【星浆体】。”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这一个五百年的同化其实早该在十年前就已经完成,只是总监部被当时的九十九由基所欺骗,导致天元的同化也被推迟到如今。
当时处在监控下的九十九由基表面上表现得十分安分,背地里却偷偷掌握了自己的术式,暗中积攒着实力。等到总监部有所发现的时候,面对已有特级实力的【星浆体】,他们已经束手无策,完全没办法再有效的控制她。
这大概也是他们后来对天内理子盯得更紧的原因所在。
正常对外公开的资料之中不可能记载这样的情报,但在如今的总监部,不论多么机密的情报也任由他们查找翻看。
在对外公开的主流说法中,每隔五百年,当天元需要同化时,【星浆体】与“六眼”便会接连诞生。
同一个时代只会有一个【星浆体】,也因此,作为天元同化重中之重的【星浆体】将面临许多恶意,“六眼”便作为其护卫抵挡外来的威胁,帮助天元完成新一轮的同化。
“但实际上不是这样。”
夏油杰说出荒谬的事实,戳破存在上千年的谎言,“【星浆体】……或者说能够与天元同化的人并不止一个,同化的机会并非‘仅此一次’。”
故事里重要的一环——现任的“六眼”不以为意地扬起眉。
“无所谓了。”
五条悟满不在乎,他好像还在想着什么别的东西,对自己的这双眼睛与这些旧事的关联不甚关心,“那天内现在是什么情况?她也要来高专吗?”
“要等到再下一届了。”
真理摇摇头,感觉晃得脑袋发晕,又赶快止住,“天内现在还在读国中呢,不过她的术式也很有意思,明年应该就会来了吧。”
她说完,忍不住又伸手去拿酒,家入硝子一把按住她的手。
“你的脸好像有点红?”
家入硝子摸摸小姑娘的脸,感觉到明显的热度,不禁诧异,“酒量这么差的吗?小朋友。先别喝了,吃点东西吧,会好一点。”
她接过真理手上的袋子利落地拆开,也不等对方慢吞吞地伸手来接,而是直接将点心塞进人口中。
真理茫然地咬了一口,被过于浓郁的甜味激得将脸皱成一团。
把点心还给真理让她慢慢吃,家入硝子又伸手把对方手边还未打开的饮料抽走,换成一罐纯果汁。
“你是第一次碰酒精吧?不会喝的话最好还是不要再喝了,再喝下去会难受……也容易出事。”
她说着扫了其他人一眼,重重咬了一下话尾的几个音。
真理没能领会她话中的深意,却也没有反驳。
围绕在对方身边的情绪复杂多样,或许是被满开的樱花影响,就算是担忧也并不深沉,反而像是三月的春风,浅淡而温和。
摄入的那么一点点酒精大约真的发挥了它应有的作用,真理感觉自己的脑袋晕乎乎的,眼前略微有些模糊,程度不深,像是蒙了一层薄薄的纱,也像给照片加上了一层滤镜。
许多东西在看不真切的时候,反而显得更好。
她倾身凑上去,把头靠在家入硝子的肩头,发出低低的呢喃:
“硝子最好了……喜欢硝子。”
光是语言犹嫌不够,真理只考虑了半秒钟,便决定用一种相当原始的方式表达自己的好感与亲近。
她整个人更加贴近,把脸仰起,软软地亲了一下对方的脸颊。
轻轻的,痒痒的。
比起亲吻,更像是单纯的贴近,不带有任何复杂情绪,明明白白地表达着亲昵与信任。
家入硝子摸了一下脸,被这种幼儿园水准的轻轻一贴整得发笑。她心下更加确定这个第一次碰酒的同级生应该是已经被一瓶果饮放倒,变得傻乎乎的,和她之前生病时有几分相似。
她还没来得及说点什么,一旁的夏油杰已经忍耐不住,上前一步按住真理的肩膀。
“真理,你是不是醉了……”
他话音未落,手下便骤然一空。
真理只觉得眼前一花,被一股力道带着向后仰倒,就在她以为自己会摔倒的时候,又有人伸手圈住她的后背将她稳住。
她偏头去看托住她的“好心人”,只见身侧的白发男生也正低头看着她,对方总戴着的圆墨镜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摘掉了,没了遮挡的眼中明晃晃地写着不满。
但是……他在不满什么?
真理面露疑惑,接触到她视线的人却并不替她解惑。
五条悟盯着她看了两眼,视线移到真理手上的甜点上,忽然毫不相关地开口问:
“这个好吃吗?你喜欢吗?”
真理低头看了一眼手里被咬了一口的点心,诚实地摇头。
“太甜了,不喜……唔?”
五条悟一手扣住她的手腕,毫无征兆地垂下头。
属于另一个人的温热呼吸前所未有地靠近,随即唇上接触到一片柔软。在她愕然讶异间,对方更加过分地卷走她唇舌间残存的甜腻,并在她的下唇上重重咬了一口。
少年抬起头,仍不松手地把人环在自己的手臂中,双眼莫名发亮地注视着她,慢吞吞地伸出舌尖舔了一下唇瓣。
“好甜啊……真的不喜欢吗?”
第76章
疼痛在一片更难忽视的酥//麻之后姗姗来迟。
唇瓣上缓缓渗出血珠,腥甜的滋味在口腔中弥漫。真理张口却没能发出什么像样的音节,突如其来的“袭击”让她大脑一片空白,耳边的声音融成一团“嗡嗡”的杂音,听得人头晕目眩,头痛不已。
熟悉的面孔近在咫尺,那张刚刚贴近过她的嘴唇一张一合,苍蓝色的双眼带着勾子似的缓慢眨动。
那副面容很快在她眼前溶解,变成更加让人难以忽视的灵魂之火,苍色的灵魂在她面前跃动,近得像是要把她也吞没焚烧。
真理下意识想后退,却又动弹不得,思绪一片混乱。
时间好似就此停滞了几秒钟,接下来的一切又像是被按了快进键:
庞大丑陋的咒灵瞬时间爆发式从五条悟后方喷涌而出,潮涌似的向他袭来。家入硝子闪身上前,一把将呆站的真理拉到身边,脚步不停地揽着她向外走。
“夏油!好好教训这个混账!”
反转术式持有者一边走一边扭头朝后喊,然后又低头和她说话,“真理我们走,别理那些狗东西,让他们自己打去。啧,胆子真够大的,就说这两个家伙都是人渣了……”
“……”
真理仍然说不出话。
身后传来地动山摇一样的剧烈响动,她被家入硝子半拉半推地带着走出一段距离,到底还是忍不住回头向后看了一眼。
只见白发男生躲避着四面八方涌来的咒灵,竟还有闲心朝着她们的方向张望。见她回头,对方神色顿时生动起来,飞快地朝她眨了一下眼睛。
真理猛地扭回头。
她忽然急促地喘了一口气,抓紧家入硝子的手,像是要从什么很恐怖的东西面前逃走一样,一言不发地快步小跑起来。
脸颊上传来火烧似的感觉。
真理心想,这一定是刚才过于挨近的那簇火苗烫伤了她。
她说服自己,面上后知后觉地红成一片。
……
夏油杰伸手再次放出大量咒灵,借着咒灵吸引五条悟视线的空挡,欺身而上,从侧面狠狠一脚踢出。
他的动作迅猛而狠厉,拳脚带风,丝毫没有留手的意思。被瞄准的五条悟单手压制咒灵,扭身躲过夏油杰的袭击,整个人像条泥鳅一样从夹击中轻巧地滑了出去。
白发少年神色轻松,嚣张地站定大笑:
“不会以为用这些垃圾咒灵拖着,我就会注意不到你了吧,杰!”
“无下限”时刻保持着开启的状态,不动杀意的打斗对他来说确实就如同玩闹一样轻松。
咒灵操术的身侧仍然不断有咒灵涌出,和笑容肆意的五条悟不同,夏油杰眉目中毫无笑意,面色阴沉难看。
黑发少年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下胸中翻涌的复杂情绪,压低声音质问:
“悟,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到底在发什么疯!”
被质问的人朝他扬了一下眉。
“在做什么?我当然知道。”
五条悟指尖聚起“苍”,搅碎一只从背后扑上来的咒灵,到了这个时候,他说话依然坦然而直白,“我可是好不容易才想明白。多简单,我就是想要啊。她最好能和我一样,但暂时还不是也没关系,先抓住总没错吧。”
“……你在说什么鬼话?!”
夏油杰听不下去这家伙放肆直接的话,咬紧牙关,一字一句艰难从唇齿间挤出来,“那也不能……你也不能故意用这样的方式!”
“为什么不能?这没办法吧。”
说起这个,白发少年反而露出不满的表情,张口抱怨起来,“不是这样的话,那家伙根本不会开始考虑欸!脑袋是木头做的吗?又不是完全没感觉,怎么能这么磨磨蹭蹭的,比我明白得还慢!”
“不过,既然我都清楚了,就没道理还慢吞吞等下去吧?”
五条悟看了一眼沉默的夏油杰,脚步轻快地走上前去,拍了一下对方的肩膀。
“我和杰你不一样,没有那么好的耐心。”
他停顿了片刻,刻意大声说,“说起来,你是在生什么气啊?杰,我还以为你早放弃了呢。”
夏油杰没再回答。
他沉默着反手按住五条悟落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另一手骤然发力,握拳朝对方猛砸过去。
……
远处再度传来“轰隆”一声巨响。
家入硝子二话不说关上教室的窗,将喧闹隔绝在外界。
室内的噪音顿时降低了一个等级,她满意地在心中点头,先是递了一杯水给真理,视线在女孩面上扫过,然后伸手点了一下自己的唇,问:
“需要我帮你处理一下吗?”
真理一言不发地摇摇头。
撕裂开的伤口已经不再继续流血。
未被抿掉的血渍在少女浅色的唇瓣上凝固成惹眼的暗红色,变幻出一种惹人遐思的诡异艳丽,怂恿勾动起一些人原本就存在的坏心思。
家入硝子盯着她叹了口气。
真理接过水,抬头茫然地看向她。接收到眼神的家入硝子更加想叹气了,她索性伸出两手捧住真理的脸,带着点恨铁不成钢的心情,将人当成面团一样狠狠揉搓。
“你说你怎么就净惹那些玩意!这还不如今年那两个学弟呢!至少看起来人还挺正常,你……唉,算了。”
看着手下的人乖乖仰着头被她搓脸,眼神发愣,家入硝子有再多的话也说不出来,只好又叹了口气,问真理,“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接下来要怎么办?
或者说……还能怎么办?
真理捏着手里的水瓶,垂下眼睑艰难地思考。
在习惯性抿唇时,伤口处传来轻微却让人难以忽视的刺痛。她想咬住下唇,舔掉上面凝结干涸的血,脑中却因此又难以抑制地想起不久前的一幕。
她想起那个白发少年就这样看着她,然后舔了一下唇。
“……”
真理猛然闭上眼睛,双臂交叉,把脸埋进臂弯里。
那时让她不能动弹的,不仅仅是对方挟制住她的双手,同时还有他身边终于在细碎的亮点之中变得异常鲜明的情绪,让她无法归类又无法忽视的那些东西,随着少年那一刻的动作而变得膨胀而汹涌。
“硝子……”
她沉默了好一会,才慢吞吞地抬起头,干巴巴地朝一旁的家入硝子求证,“所以,悟他的意思是……他是‘那个’意思吗?”
“不然还能是什么意思?”
家入硝子哼笑一声,毫不犹豫地戳破真理最后的一点挣扎。
她从口袋里摸了根烟出来,看了眼真理,又塞回去,烦躁地把嘴里光秃秃的糖棍咬得“嘎吱”响。
“他前段时间表现得就像是要原地开屏一样,现在就更过分了。所以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那家伙怎么忽然就想通了?”
对这个问题真理欲言又止,一时思绪纷杂。
不特地去想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现在回想起来,才恍然意识到她不过才进入咒术高专一年时间而已,竟然已经发生了这样多的事情。
整整一年的时间,和“五条悟”这个人相关的回忆不知不觉间积攒了太多太多。
变化产生在哪里呢?
哪一个时间点,或是哪一个动作……让她隐约察觉到异样,却又下意识选择回避?
……
现在再考虑这些也无济于事,重点是,她要怎么回应?
她可以交朋友,可以与朋友们分享喜怒哀乐,彼此亲密无间。
她愿意对着她认为好看的灵魂说喜欢,也分得清自己愿意为了哪些喜欢的人而忍耐这个讨厌的世界。
但她从来没有遇上过今天这样的难题。
做朋友和更进一步,有什么根本上的不同吗?
见她沉默,家入硝子理解地拍了一下她的肩膀,不再尝试开解,而是转身朝门外走。
“总之你好好想想……五条那个狗性格,被他缠上了绝对很麻烦,我支持你把他甩掉。”
她扶着门框,在出门前回头最后看了真理一眼,眼中流露出些许同情,“我就不掺和你们的麻烦事了,如果真的拒绝了再call我,我喊歌姬学姐一起带你出去玩。”
“硝子……!”
真理伸出一只挽留的手,家入硝子却已经飞快地合上了门。
而在她伸出的手落下之前,有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边,一只比她宽大太多的手丝毫不带距离感地扣上她的。
被关上的窗不知什么时候再度被打开,来人逆着光,高大的轮廓微微有些模糊,浅色的发丝像是要融在和煦的日光里。
窗帘徐徐被风吹动,掀起的阴影遮住他们两人。
“找到你了。”
少年轻快地说。
真理动了动手,无法挣脱,只好迎着阳光仰起头去看他:
“悟……?”
“是我。有人还在生气……真可怕!”
五条悟应了一声。眉宇间带着张扬的笑意,分明神气十足,却还要故作委屈地指着自己的脸给她看,“你看,我都被揍成这样了,真的好凶啊!”
“所以……跟我走吧。我们一起逃。”
他说着,也不等真理回答,便猛然将她拉进阳光下。
“无下限”比阳光更快地裹住真理全身,少年单手揽着她,抬起脚,毫不犹豫地一跃跳出窗外。
他们就这样“逃走”了。
第77章
青空近在咫尺,雪白绵软的云朵在面前飘动,仿佛伸手便可以掬入怀中。
从四方刮来的风被咒术隔绝,“呼呼”作响的风声却毫无障碍地灌入耳朵。
山间的咒术高专、开着樱花的树林、掩藏在林木中的朱红色参道,筵山脚下稀疏的农田和小道旁几栋并排建起的民家……所有一切都在脚下变得精致小巧,变得遥远模糊,万里高空之上,是只有最特殊的咒术师才能够自由呼吸的领域。
真理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脚下一览无余的风景。
在抛弃肉//体,彻底获得自由时,她也曾数次向上腾升,在无人的最高处向下俯瞰,将这样的美丽景象看在“眼中”。
而此刻,脆弱的躯壳则带来一种更加新奇的感受。
心中明知道并不会真的坠落,过高的高度还是让她有些紧张地绷直身体,整个人不由自主地紧紧攥住身旁人的制服,主动贴近了对方。
把家传术式玩出花来的五条少爷得意洋洋,手上顺势把人揽得更紧了些。
“滞空不算很难,但要长时间并且达到一定高度,没有‘六眼’就做不到。”
他眨了一下眼睛,故意在空中跃了一步,让真理再次下意识收紧了手,这才用空出的手比划了一下,继续针对自己的术式进行解说,“以高专为起点,如果能在空中做出确定的路线,没准还能实现瞬间移动……有点难,我打算等‘赫’和‘茈’都熟练之后再研究这个。”
真理闻言偏头去看他。
“所以,悟你说的要逃,就是指跑到天上来?还有你和杰到底……他真的打你了吗?”
她只偷偷看了一眼少年的侧脸,就飞快地移开视线,再也不看向对方的方向。
真理慢慢探出上身,再次向下看,视线寻觅了片刻,透过漂浮的云朵隐约看到下方高专建筑的轮廓,像一个个小火柴盒,模模糊糊看不真切。
他们站在这里,高专显得那么小,不知道下方的人抬头看时,在云层中的他们会是什么样子。
“怎么样,这个主意不错吧!”
五条悟说着又向上蹿了一节,彻底把云踩在脚下,“这里除了你和我以外,没人上得来,肯定不会有人能想到我们在这!”
他决口不提其他,不回答后半句关于夏油杰的疑问,坚决不让两人之间插//入别的话题。
其实他的说法并不完全正确,至少咒灵操术同样可以操纵飞行咒灵来到高空——不过五条悟笃定,夏油杰现在一定想不了那么多。
喜欢正论的家伙就是那么死脑筋。他心想,他挨了对方一拳头,换了一个偷跑的机会,这可不怪他狡猾,咒术师之间的交换条件未必等价,不够敏锐的人只好成为输家。
“六眼”低头看向还在探头朝下看的女孩。
对方不看自己,却又不得不挨靠着自己,柔软的肢体和自己紧密相贴,明明强得不得了,却又好像脆弱得他稍微用力就能弄坏一样。
如果用力抓住她,会就那样留下痕迹吗?
太过分的话会挣扎吗?
疼的话会哭吗?
“……”
无端涌起的兴奋丝毫不讲道理,在胸中无止境地膨胀。在对方看不到的地方,少年眼中藏着热意,无声又危险的笑起来。
给她时间?
等她回答?
才不。
他要亲自让她明白。
真理有些僵硬地动了动身体,眼神闪烁,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不要关注其他,全心全意地俯瞰下方的风景。
她大着胆子松开一只手,尝试朝外探身,“无下限”带来的悬浮与滞空感觉相当奇妙,脚下明明是一片虚空,却有种踩在流动的水波或是翻涌的之上一般的感触。
这种感觉让她忍不住再次感慨:
“无下限”实在是太方便了。
“要是我也能有这么方便的能力……”
她不由得再次老生常谈,说到一半,又叹气,“……算了,我知道不可能。但是真的好让人羡慕。”
度过了最初的适应阶段,本能对于高空的恐惧逐渐褪去,难以言喻的朗阔景色便越发显得迷人。真理试探地侧身,试图继续向外踏出一步——腰间环着的手臂骤然收紧,她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整个人被人拉回怀中。
“你要去哪里?想离开了吗?”
五条悟将她拉近,俯下身,向她倾压过来,语气带着半真半假的抱怨,“好过分啊,明明还没过去多久,已经没有在想关于我的事了吗?”
关于他的事……
眼前的景色顷刻间失色,不久前的记忆瞬时回笼。
好不容易褪下的热度再次爬上脸颊,又因为身边难以忽视的热源不断逼近,真理一时觉得连呼吸都带上了不正常的温度,变得有些困难起来。
她抿了一下唇,勉强开口:
“我没有要走,我在想的……悟,你先放开我,先放开我再说!”
腰间被固定住,真理一边说,一边忍不住向后仰,同时伸手试图将人推开,可对方却纹丝不动,还极其自然地捉住她的手,与她十指交握,死死扣住不让人挣脱。
“不要。不放。”
她的要求被任性的家伙斩钉截铁的拒绝。
五条悟垂眼看她,视线扫过真理始终不愿与自己对视的双眼,又顺着那双沉黑的眼睛下移,落在她尚沾着暗色血渍的唇上。
在对方往日里白皙的,略微缺乏血色的,总是神色平静而冷淡的脸上,那一点浓重的色彩尤为醒目。
那是他干的。
是他留下的痕迹。
都是他的。
“难得我特地找了一个这么合适的地方欸。没有其他人,只有我们两个。”
少年低笑了一声,低头蹭了一下女孩的脸,用腻得吓人的声音在对方耳边轻声说:
“那……你想好了吗?现在我可以再亲一下吗?”
……
可以再亲一下吗?
答案是——
不可以。
真理终于彻底涨红了脸,忍不住跳起来,“动手”把人直接推开。
她的突然爆发激烈而有效,一下便切断了两人之间术式的链接。与对方失去接触的刹那间,失重感骤然席卷,烈风丝毫不见和煦模样,周身温度冰冷,氧气稀薄,直到这时,高空才终于展现出最真实残酷的一面。
她猛地向下坠落,又在下一个瞬间被人一把捞了回来。
五条悟瞪大眼睛,手臂紧绷着,脸上还残留着些许惊慌神色。这点慌乱很快被他自己遮掩过去,少年不满地皱起脸,这一次干脆死死扣住真理的手腕,一副怎么都不会松手的架势。
“不行就不行嘛,我还没说什么呢。”
他委委屈屈地努嘴,在一旁嘀嘀咕咕,“反正你别放开我,万一真摔下去怎么办?”
“……又不会真的死掉。”
真理垂着头鼓着脸,闷声说。
“那也不行!”
这次换五条悟差点跳起来,龇牙咧嘴像炸了毛的猫,“不是说了不会死也不行吗?”
“我又没答应!”
她忍不住抬起头瞪他。
和几个月前相似的“争吵”再次重现,两个问题儿童面面相觑,僵持不下,最后又双双从对方眼中获取到足够的信息,无言之中带点委屈地重新和好。
五条悟看了她一眼,忍不住提醒:
“那刚刚说的……”
“我说了在想嘛。”
真理多少有点气恼地板着脸,但还是没再动手,任由对方抓着她,她的视线又垂落下来,“哪有要人考虑得那么快的。而且悟你又什么都没说,谁知道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不够清楚吗?”
不等她说完,五条悟便径直打断她的话,他语气忽然平静下来,反而显得比刚刚更加让人胆寒。
五条悟退开一步,在两人间拉出一些距离,然后开口:
“那你为什么从刚刚开始就一直不看我?你抬头啊。抬头看看。”
“……”
真理抿着唇不说话。在对方的质问声中,她忍不住咬紧牙关,呼吸变得急促,身体不自觉地紧绷,甚至微微颤抖起来。
但是这样是不行的。对方显然没有打算要放过她。
她不愿意抬头,五条悟便俯下身,自己去抓她的视线,强迫她不得不将注意都放在自己身上,不容许她在这时候逃避。
“你看得见,对吧?”
少年沉下声音,握着她手腕的手收得越发紧,之前所有不过都是小打小闹,真正致命的獠牙他从未收起过。
“真理。”
他喊她的名字,提出的要求简单却又不留余地,“你告诉我,现在你能看到的这些情绪,它是什么?”
真理深吸一口气,终于无法再逃避,不得不抬起头看向他。
青空根本看不出色彩,云朵也并不洁白。
轻盈又粘稠,如此矛盾的情绪似浪潮般一刻不歇地在周身翻涌,又似藤蔓般一股一股的缠绕,挥不散扯不断,将她逼得无处可退,无处可逃。
从对方出现在窗边的那一刻起,最未知,也是她最难理解的那种情绪便铺天盖地将她淹没。
她看到……
她看到的是……
真理不自知地轻轻颤抖,狼狈地开口:
“……悟,你在诅咒我……”
五条悟愣了片刻。
然后他忽然笑了。
少年在笑声中,一字一句地说:
“是哦。你说得没错。”
“我在诅咒你。”
第78章
诅咒。
它是咒术界种种构成中最基础的原点,是所有咒术师绕不开的研究对象。
诅咒和咒灵的存在形态既有相似,也有不同,尽管被代代咒术师研究上千年,也仍然还有许多未解之处。
咒术师从负面情绪中提取出咒力,因此不会助长咒灵的形成,这是目前咒术界中的主流共识。
但诅咒却不同。
它没有固定形态,往往与或短暂激烈,或绵长持久的情感共同出现,那些寻常咒术师看得见的或看不见的情感,悲伤、喜悦、愤怒、执着、憎恨……
还有爱。
最难解、最扭曲。会变得柔和甜蜜,也会不稳定地向泥沼倾倒。
会缠上人的灵魂。
“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样?”
真理忍不住质问,“之前明明还没有这么……这么……”这么让人难以招架。
她眼睁睁看着对方口中的“诅咒”缠绕上来,缓慢地渗入皮肤,一点一点嵌入更加深层的部分,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偏偏罪魁祸首一反刚才的咄咄逼人,无辜地朝她歪头眨了眨眼。
“我也没办法,这不是我能控制的啊!”
五条悟说得半真半假,观察着真理的脸色,见她仍然抿唇绷着脸,便接着委屈控诉,“而且不是你说我说得不够清楚嘛,我只是想让你看而已……这样总够清楚了吧?”
确实不能更清楚了。
但是对于真理来说,就是因为足够清晰,才更加让人为难。
她紧紧咬着牙,沉默了好一会,才慢吞吞地开口坦白:
“可是,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自己是什么样的。”
她的灵魂在天与咒缚的影响下,是绝对的“完成状态”。
所有信息在此处收束,确保灵魂的状态不会轻易改变,也不会如常人一样分泌情绪的残渣。
因此她从来看不见自身。
这并不是什么特别大的缺憾。
真理此前从未因此而如何困扰,但现在,这唯一一处能力的缺口却让她踌躇不定,举步不前。
她实在太过习惯于依赖自己的“眼睛”了。
如果“看不见”,她要怎么样才能判断呢?
自己现在是什么样的情绪,是犹豫纠结更多,还是惊慌惧怕更多?
五条悟能够故意将情绪释放得明明白白,可是她自己呢?那些亲近的意图是出自朋友间的亲昵,还是不知从何而生的喜欢?
她有这样的情绪吗,她能回报以同等的感情吗?
真理一时间无法确定。
“好难啊。”
她沉沉叹了口气,视线落在五条悟扣在她手腕上不放松的手上,“我搞不明白。那些‘看不见’的人,在这种时候都是怎么做决定的?”
真理将空出的一只手,轻轻搭在对方手上。
“事情就是我说的这样,悟。”
她声音不高,带着遮掩不掉的茫然,“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你和杰还有硝子,都是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我不会走,也不会突然死掉,今后也会一直和大家一起。”
真理抿了一下唇,轻声说:
“……所以,大家就和之前一样不好吗?”
她没有得到回答。
五条悟盯着她一言不发。
那目光让真理忍不住想向后退步,却又被牢牢抓住,无法离开。
她有些不安地收紧手掌,对方不说话,但她却能看到那些窜起的火苗。
他正在生气。
很生气很生气。
平常张扬外放的人,生气时却反而变得安静。那是平静的,汹涌的,随时会将人吞噬的怒火。
“‘都是重要的人’,‘和之前一样’?”
少年重复她刚刚说的话,目光叫人心惊。
他伸出手,也不管自己靠近时女孩几乎是下意识的小小瑟缩,单手扶住对方的脸,拇指用力按在女孩的唇上。
刚刚凝结没多久的伤口再次撕裂,血珠再次涌出,被少年用指腹涂抹。
真理忍不住呼痛,去拉他的手:
“悟!你干什么……”
“就算是这样也‘都一样’吗?”
五条悟打断她的惊呼,若无其事地做着过分的事,甚至还笑起来,“开什么玩笑,啊?怎么能一样,怎么可以一样?”
他轻声哼笑,问她:
“如果真不在意,那为什么一直不处理伤口?对你来说这很简单吧?”
“……”
真理哑口无言。
她急促地喘息,片刻后忽然张口,狠狠咬住对方在自己唇上乱动的手指。
一点也不留情面地死死咬住,用虎牙尖利的牙尖用力咬合,直到血腥味在口中弥漫,牙齿切入不做防御的血肉,磨过筋络和骨骼,真理才慢慢松口,将头微微偏开。
“……悟为什么不用反转术式?不是可以随时运行吗?”
她愤愤地瞪着对方,把刚才被提出的问题反过来丢回去。
五条悟无声地咧开嘴角。
手指鲜血淋漓,他反而双眼发亮,像是丝毫不在意伤口传来的痛楚一样,任由血顺着手掌往下//流。
他变本加厉,把自己的血也胡乱往真理的脸上抹,和对方的混在一起,被狠狠拍了几下手臂也不停下。
“哪有什么为什么?”
白发少年朝她眨眼,“我不想而已。留着不是挺好的吗?这样只要觉得痛,就随时能想到你。”
真理涨红了脸,忍不住踢了对方小腿一脚。
“你别瞎说……!”
她勉强按下情绪,试图严肃地让对方理解她的意思,“悟,你听我说,我只是觉得这样对你不公平!”
五条悟却说:
“很公平啊。你留着伤口,我也留着,怎么不公平了?”
他分明听懂了真理的言下之意,却置之不理,还要歪曲她的意思,让人又气又急。
“我不是在说这个!”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已经没有什么再可以顾忌的。真理压低声音,说出对他人来说残忍的事实,“我的意思是,我没办法向你确定什么。这是我没法求证的事,我什么也保证不了,最糟糕的假设是……我甚至可能永远都不能回给你相等的东西。”
她停顿了片刻,才再次开口:
“这对你来说并不公平。所以我不能……”
五条悟根本不等她说完,直接开口遮掉她后半句的拒绝。
“啊?你在犯什么傻啊,麻烦死了。”
少年长长地叹了口气,随即抬手在真理的脑袋上敲了一下,“早说嘛,原来就是在纠结这种无所谓的事?”
真理瞪大眼睛:“无所谓?!”
“无所谓!”
五条悟大声肯定,弯下腰和她对视,伸手点了点自己的眼睛,“如果你自己不确定的话,就相信我好了。这可是几百年才有一双的‘六眼’欸!我都看着呢,我说没问题就是没问题,谁还能反驳?”
“……”
真理迟疑地拧起眉,将信将疑,“……是这样,吗?”
对方说的好像有点道理,可是又总觉得好像有那里不太对劲。
“六眼”确实足够特殊,但是……
额头忽然被撞了一下,五条悟靠过来打断她的思考,见她回神,晃了晃脑袋又用自己额头的撞了一下她的。
“当然是这样。你还在考虑什么啊?”
他不满地催促。
“……”
真理不说话,慢慢闭了一下眼睛。
这是一场难熬的拉锯。
她想关好保护自己的那扇门,想要劝说强盗不要硬闯。
可对方却不管不顾,不讲道理,执意要她将他放入其中。
真理深吸一口气,忽然抬起手,揪住身前人的衣领。
再睁开眼时,少女面上原本盛满的犹豫和迷茫逐渐消失不见,失去表情的白皙脸庞透着难言的冷意,比常人要更深重的黑色双眼一片暗沉。
乖巧的态度,淡淡的笑容,柔软的尾音。
平常为与这个世界磨合而习惯性穿戴在身上的东西,在这一刻都被主人随手脱下,露出内部最直白的本质,站在这的不像是活生生的人类,反倒像是某种披着皮囊的怪物。
五条悟将这场转变看在眼里,不仅不退缩,反而张大双眼,高高扬起的嘴角难掩扭曲的兴奋。
“我很不喜欢这样。”
“怪物”说,“我想保持那种能让大家都更平和一点的相处方式,为什么不愿意呢?我不想发脾气,这样容易伤到人,会给大家添麻烦。”
她冷酷地把他往下扯,手里更加用力,衣襟勒紧他的脖子。
“你要想好,真的一定要这样吗?”
真理眯起眼睛,最后一次警告,“我讨厌变动,其实很小气。已经塞给我的东西如果之后又要拿走,我会很生气的。搞不好会因此杀掉你,灵魂也不会放走,不会让你安息。”
她歪了一下头,问:
“就算这样也可以吗?”
出乎她意料的,被她以近乎恐吓的方式卡住衣领提出质问的人依然在笑。
“有什么不行,这种事不是本来就应该有去死的心理准备吗?”
五条悟想也不想地说。
“你说的这个听起来真有意思。要是真的把我杀了,你准备把我的灵魂放在哪?做成首饰怎么样,会贴身带着吗?”
少年面上露出纯粹的好奇,苍色的眼中映着“怪物”的影子,他既像在回答真理的问题,又像只是在喃喃自语,“好可惜,不会真的有这种事情发生,真是太可惜了!”
【咒术师都是疯子】
真理注视着面前的人,终于确认了这个说法。
眼前这家伙是。
她自己显然也没好到哪去。
这之后谁也没有再说话。
隔了一会,五条悟再次靠过来,他抓住她的肩膀,垂首吞没她的呼吸,真理站住没有动,没有再拒绝。
痛的时候就会想到他。
她十分模糊地想,这样也不是不可以。
至少他们都留着伤口。这样确实是公平的。
第79章
到了最后,真理差点没忍住再次和五条悟“动手”。
对方实在过分极了,她被死死抓住,退也没法退,推也推不开,一时间只觉得难以呼吸,手指忍不住掐紧,防卫的本能飞速上涌。
就在她将要爆发之前,挟制她的力道稍微放松了。
真理不由自主急促地喘//息,身边靠着她吐息的人发出令人恼怒的笑声,她愤愤地瞪了对方一眼,忍不住用力给了这可恨的家伙一拳。
……硬得像石头。
反而害她手痛。
咒术师人均强悍得像猩猩,这对现在的她来说实在算不上是什么好事。
等两人落回地面,真理当即向旁边迈了一步,试图和一些危险人物拉开距离——还没跑出两步,就被人抓了回来。
“要去哪?教室在那边。”
危险人物五条悟毫无自觉地指了一下教学楼的方向,手臂理所当然一般将人圈住,不让她随意离开。
真理拉不开他,于是只好放弃,仰起头去看他。
“我要先回寝室。”
她指了一下自己的脸,上面的血渍已经凝固,让人感觉很不舒服,“这样没办法在外面乱走吧?”
五条悟盯着她的脸看了一会,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慢吞吞地“哦”了一声。
“那我也回去。”
他心情很好地说,“硝子应该也在吧?杰大概很快就能察觉到我的咒力,也会追过来!走走,我们快回去!”
真理忍不住多看他一眼:
“……你那么高兴干嘛?”
“不可以吗?”
白毛朝她眨眼,“我们的事当然要早点告诉其他人啊,特别是杰,他要打架我还要奉陪,虽然我肯定能赢,但是累死了。”
五条悟一边这么说,一边还抓起她的手往自己脸上贴,再开口时,声音变得十足委屈:
“而且那家伙很坏心眼,之前就一直瞄着我的脸在打,很痛欸!他好过分啊!”
“……”
真理无言地摸了摸少年的脸颊,感受到对方更加主动地将脸贴了过来。
……明明脸上半点痕迹也没有,甚至摸起来也很顺滑。那点小伤恐怕反转术式当场就能让他自愈,亏这家伙还能控诉得这么理直气壮,也不知道在委屈什么。
她没说话,稍微犹豫了片刻,还是抬手扶住少年的肩膀,踮起脚尖,攀扶着对方将自己的重量交过去,努力仰起脸在少年的面颊上轻轻碰了一下。
“还痛吗?”
真理稍微退开,抬起眼,偏着头问。
“六眼”像是忽然被掐住了脖子,一声不吭地安静下来。
在她的注视下,五条悟神情怔怔,连眼睛都忘记眨动。
下一秒他忽然动起来,一手盖住自己的脸,胸膛起伏,喉中泄露出些许就算在最棘手的战斗中也不会发出的呻//吟声。
“不行。这是犯规吧……呃啊……”
白发少年长长地叹气,气咻咻地小声抱怨。
真理抿着唇偷笑,看他露在手掌外的下颔和耳朵。
太好了,现在他们又扯平了。
悟一下子变得好红啊。
……
磨蹭了半天,结果两人还是在学生寮门口的小路上撞上了找过来的夏油杰。
对方看起来好像和平常没什么不同,咒灵似乎已经全部被收了回来,情绪也好好地收起。他看起来像是专门在路口等着他们,见到两人走近,便抬手打了声招呼,视线投过来,在她身上多停留了一会。
真理以为他在看自己脸上的血渍,抬手抹了一下,解释说:
“没事的,杰,别担心,这不是我的血。我没……呃,算是没受伤。”
她自觉已经说清重点,但奇怪的是,友人并未立刻对她的安抚做出回应。
对方仍然看着她,像是仔细描摹,又像是已经出神,目光难言的模糊,让她看不清楚。
隔了片刻,少年才展开眉眼,恍若如常地笑了笑。
“是吗。那就好。”
夏油杰轻声说。
有些什么东西在浑浊涌动的污秽之下蠢蠢欲动,几欲冲出。
真理察觉出一丝古怪,她刚想走近细看,身后的五条悟忽然抬手拉了一下她的发带,并动作飞快地将白色的发带解下,整条抽走。
真理被他吓了一跳,停下脚步,回头去看对方:
“怎么啦……?”
五条悟无辜地回视:
“乱了。沾血了。”
他把手里的发带团起来,直接塞进自己口袋。发带被他沾血的手抓过,确实染上点点痕迹,真理不疑有他,伸手扒拉了一下变得有些凌乱的额发。
她一边整理,一边小心叮嘱:
“好吧,那你不要乱丢,回头记得还给我……血渍应该能洗掉的吧?”
五条悟拉长了音抱怨:
“欸——还要洗吗?好麻烦,买新的不就行了。”
“不行!”
真理想也不想地拒绝。
那条发带还是初中毕业那一年,夏油杰送她的生日礼物。
这么想来,从他们认识的第一年起,对方就一直在送她类似的东西。缎带,围巾,领结,手套……从最初家人帮忙挑选,到后来夏油杰会自己提前选好礼物,她送的生日礼物总是很随性,只是有意思却完全用不上的东西也很多,对方却和自己完全不同。
他只送她会用到的东西,一定是她会喜欢的风格和款式,但更多普通女孩子都会喜欢的亮晶晶的小东西或是饰品,她却从来没有收到过。
真理记得自己曾经好奇地问过这个问题。
那时候对方只是笑,然后和她说:
再等等,还有点早。
真怪。
也不知道这能有什么好等的。
思绪到此戛然而止。
真理又看了一眼满脸漫不经心的白毛,没在对方周身看出什么端倪,但到底还是有点不放心地强调:
“其他的就算了,那条不行!之后一定要记得给我啊!”
五条悟不点头也不摇头,他往学生寮的方向看了一眼,家入硝子远远站在大门口,看戏看得正欢。
“你看那边,硝子在那边等我们欸。我刚刚看到她和你招手了!”
“六眼”一张口,就擅自编篡同期的行动,他点了一下真理的脸,难得说出听起来好像很靠谱的话,“不然你先回去处理一下?杰应该还有话和我说吧,我们一会就回去。”
被这样一提醒,脸上紧绷的感觉顿时更加难耐。
真理顾不上再和五条悟多说,也抬起手朝远处的家入硝子挥了挥。
远远看戏,不知道离谱同期编排了什么的家入硝子:“?”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姑且还是挥手回应一下同期的小姑娘。
“最强”连说一个小小的谎言也当场被圆得天衣无缝,唯一能够拆穿他的夏油杰闭口不言。他看着真理跑过他身边,没有再顾得上仔细检查他的状态,便再次被催促。在来到高专后,似乎总有类似的事情发生:
在她可能将要看向自己时,总会忽然被拉向另一个人。
“杰,那我先走啦。”
和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女孩子摆着手对他说。
夏油杰维持着笑容,却没有与她同样挥手。
他的手背在身后,早已攥得麻木。他了解真理,女孩能看到的太多太多,但却始终看不到一些被遮挡的东西,所以看吧,要骗过她其实也很简单。
她不知道那些他藏在咒灵操术之下的心情,就像她同样不知道自己此刻看起来有多凌乱。
泛着醒目红痕的手腕,红肿带着伤口的嘴唇,那些干涸的血渍上还带着故意留下的咒力残秽,明晃晃地提醒所有看见的人,所有这些痕迹的来源。
真理头也不回地跑开了,夏油杰盯着她的背影看了一会,才转过身,看向手插在口袋里不知想着什么的五条悟。
“……我们聊一下吧,悟。”
他嗓音有些发哑。
五条悟没反对,只是撇了一下嘴:
“啊……哦。要聊什么?”
夏油杰沉默片刻,伸手指了一下他的口袋,问他:
“发带,你会还给她吗?”
五条悟挑眉看了他一眼。
“干嘛,杰你不会以为我会把它扔了或者毁掉吧?”
白发少年把被自己揉成一团的白色发带掏出来,不屑地咋舌,“那样未免也太没品了。而且那家伙摆明了很在意,谁会干那种蠢事啊?”
他伸出食指转了个圈,“苍”带着发带在指尖打转,绕成一团。
“放心吧,我当然会还给她。”
刚刚不愿意明确给的答复,现在说起来又好像半点抵触也没有的样子。
像是想到了什么好主意,少年扬起眉,张扬地笑起来。
他没再说别的,夏油杰也没有刨根问底。
实际上,架早已经打过,这时候能说的本就不多。同年级的两个男生之间性格相差很大,骄傲却相差仿佛,观念和处世之道看似天差地别,胡来的时候却从没拉下过谁。
说要“聊一下”的是夏油杰,现在无话可说的却也是夏油杰。
不甘的话说不出口,却也同样无法做到坦然托付。
到头来,还是五条悟先泄气似的叹了口气。
“你好累人啊,杰。还以为你至少会放两句狠话什么的,结果就这样?那还不如再打一架呢!”
他不耐地挠了挠头,看向友人,“真搞不懂,你要装就装,随便你。反正她已经答应我了,现在要反悔也迟了,没机会了!”
他将话说得直白,夏油杰也终于开口。
“别说出来,悟。”
黑发少年缓慢地卸下脸上伪装出的笑容,神色逐渐转为漠然,“其实在这件事上,我也一样不理解。”
他同样看向友人,眉眼终于难忍地扭曲:
“为什么你能这么笃定地说这种话,为什么你能这样毫不在意的……让她为难?”
第80章
丢下两个男生先回到学生寮,真理刚一走近,站在门口的家入硝子就“嘶”地吸了口气。
“都是五条干的?”
她目光诡异,见真理点头,远远地又看了一眼小路尽头站着不动的男生们,然后二话不说就伸手拉人回了宿舍,找出湿纸巾给她擦脸。
“结果你还是没能甩掉他啊。”
家入硝子说起这话的时候没有半点意外,语气中带着点淡淡的可惜,她看着真理把湿纸巾叠起盖在脸颊上一点点擦拭,忍不住咋舌,“……这人渣真是,啧,一点分寸都没有。你也是,怎么还惯着他?”
真理以为对方说的是血渍和伤口的事,多少有点心虚地笑笑,没敢说会变成这么血糊糊的状态其中也有自己的一份力,缩着肩膀默不作声地擦遍了全脸。
粘腻感和紧绷感在擦拭之下纷纷落尽,总算舒服了一些的真理松了一口气,不知道为什么,一边的同级生也和她一起露出总算放松了的神色。
在对方的追问下,她省略了大部分细节,将发生的事情简单向对方说了说。
家入硝子听得表情连连变换,欲言又止了半天,最终还是把到嘴边的一些话又吞了回去。
反正看这情况,估计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
反转术式持有者暗自心想。被五条那混账玩意缠上哪可能轻松?前段时间她在一边看着,还差点怀疑自己的判断,以为御三家的少爷真的“清纯”起来了,结果到头来还是变成这样。
青春期男高都是满脑子废料的狗东西,她们同期那两个也没好到哪去。两个狗东西平常看着人模狗样的,出任务回来的时候也会夹带专辑写真和只有“店内会员”才能买的“新发售商品”回来看,啧,别以为她不知道。
家入硝子又看了忙着整理头发的真理一眼。
出身和教养都良好的女孩子,一看就是被装在“盒子”里精心养大。能力再如何特殊,能看到的东西再多,对许多事情都还是一知半解,有意或无意地被蒙在鼓里。
她忍不住叹气:
虽说打扰别人恋爱会遭马踢,但如果有些人真的太过分,帮忙报警她还是能做到的。
“看来不需要我和歌姬学姐带你出去玩了。”
家入硝子伸手帮忙捋顺一缕翘起的发丝,戏谑地朝真理笑了一下,“本来还想说下周要不要一起去唱K,现在只好我和歌姬学姐两个人,再喊上冥小姐一起去了。”
真理闻言连忙表态:
“我要去!硝子,我也要一起去!”
“我无所谓啊,不过看情况你得先搞定五条,省得他到时候非要跟过来……歌姬学姐多讨厌他你又不是不知道。”
家入硝子大笑起来,收拾好东西就往外走,一边走一边摆手,“总之你加油吧。我建议是别对五条太好,有些人就是学不会见好就收,只会得寸进尺……你说是吧,五条?”
她推门闪开身,露出后方的五条悟。
“怎么说人坏话啊,硝子!”
五条悟熟门熟路地挤进房间,大声抱怨。
家入硝子耸耸肩,懒得理会他。她从口袋里把烟掏出来在两人面前晃一下,熟练地使用烟遁飞快离开。
真理往五条悟身后看看,没看到其他人,随口问:
“你们聊完了?杰呢?”
“不知道啊,他被辅助监督叫走了。”
对方回答。她看不出什么异常,于是点点头不再深究。
房间中安静下来。
真理偏头去看旁边这个理论上好像应该已经算是自己“男朋友”的家伙,发现对方正低头抓着手机捣鼓,她的视线立刻被抓住,对方把手一转,凑过来把自己的脑袋贴上她的。
“快看镜头!”
五条悟举着手机,“笑一下……嗯不笑也行,就这样!”
真理被这家伙凑得太近的脑袋撞了一下,下意识地跟着他一起看向手机屏幕,五条悟飞快地按下拍摄键,将她毫无准备的惊讶表情定格在画面中。
少年收回举着的手,又在手机上啪啪按了几下,然后得意洋洋地把手机举到她面前给她看。
他的手机屏保已经赫然换成刚拍的那张照片。
“怎么样,我拍得不错吧!”
这白毛满脸骄傲,先是自夸了两句,随后图穷匕见,道出真实目的,“你的手机呢?我把照片邮件发给你了,我帮你换上?”
“……”
真理看看他,又看看被怼到面前的手机,一时无语。
好像有点离谱,但又好像不算什么过分的要求。
过去十多年的生活经验此时全都派不上用场,她磨蹭了一下,才在对方的催促下取出手机,看着五条悟三两下帮她换好。
屏保上的白毛脑袋异常醒目。真理忍不住拿指尖戳了一下屏幕,心中泛起些许古怪感觉。
好傻。
……他干嘛笑得那么高兴啊。
那点古怪的感觉在对上对方视线时愈演愈烈,真理抓紧手机,忽然不自在起来,伸手去推人,把人往门外赶。
无奈对方极不配合,在原地动也不动。
五条悟也不说话,反过来抓住她的手。比门框还高的男生屈着身,柔和的驯服感与强烈的攻击性矛盾地交织在一起,少年盯着她的眼睛亮亮的,苍色的小小火苗轻轻跳动。
真理更不自在了。
“……你干嘛啊?”
“嗯?哦,不干嘛。”
对话变得有点没意义。
即便对方出乎意料老实地只是盯着她看,真理的忍耐还是很快到达了极限,最后没有忍住,强行动手把人“请”了出去。
这样产生了新变化的生活持续了好几天,真理才终于稍微适应了一些。
除去有事没事就要往她身边凑的五条悟,其他所有人和事都一切正常。
夏油杰最近又开始忙碌起来,见到她也只是匆匆打过招呼。而夜蛾第一次见到两人凑在一起说话时还没反应过来,第二次就见会把腿翘在课桌上的臭小子一进门,就整个人往乖乖读书的女学生身上赖,把脑袋压在人家头顶,妨碍人家读书,这画面太过冲击,夜蛾止不住额头上青筋直冒,看起来像是想立刻给谁一拳。
“这是怎么回事?!”
当面不好说什么,背地里咒术师忍不住把另一个在场的学生抓住询问。
家入硝子摊了下手。
“五条他忽然想通了,开窍了。”
就是……这么回事。
夜蛾正道哑口无言。
他深吸一口气,将这事在心中几经思索,到底还是气不顺畅,暗骂一句f**k!
家系外的咒术师因为自身和环境等种种原因,多半长期独身,难得学生之中能有结伴的,理论上来说,作为教师夜蛾是应该感到欣慰的。
可这结伴的人选……
不管怎么说,香川真理也算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小孩。从那么一点大的时候被淹没在人群里,到如今少女亭亭玉立,夜蛾心中千滋百味,他不是人家的父亲,但心情上或许也差不了太多。
他思来想去,忍不住又问:
“……杰他人呢?”
家入硝子这下连手都不摊了,受不了地撇嘴。
“说‘不想让人为难’,打算一直骗过去呢。”
论装模做样,她真是没见过比夏油杰还厉害的人。不对,就连她解剖过的咒灵,看起来都没这家伙离谱。
什么都不说的家伙,活该现在什么也没法说了。
……
对这些背地里发生的对话,真理自然一无所知。
这阵子她逐渐习惯了五条悟不太分场合,有时候还有点过分的亲近,总归推拒无用,到目前为止也还算可以接受,她稍稍放松,转而开始关注一些别的事情。
亟待处理的事情说起来还不算少。
或许是近几个月来的制度改变和各种技术的推广使用,让咒术界的现状逐渐有了一定的转变,最近受重伤的咒术师比前一年的这时候要少,但家入硝子近几天每天一醒就往医务室钻,告诉他们说,是“搞到了有点意思的研究对象”。
几个月前“身亡”的咒术总监的遗体,终于在经历了漫长的扯皮之后,被夏油杰和夜蛾正道一同出面要到了手。
对方所属的家系和身后的势力当然不会简单放手,但如今的局势之下,再没有什么是不能谈的,无非是要看中间有多少利益。
死掉的人也可以论斤称重贩卖,唯一的影响要素不过是价格的高低。
真理细细去看躺在医务室铁床上的尸体。
过去了这么久,老人的遗体看起来仍然同几个月前没什么变化,不知道用了什么样的手段才得以保存得如此完好。
“躯体的部分没什么特别的。”
家入硝子兴致勃勃地一一只给她看,“四肢有多次断裂后又恢复的痕迹,都是旧伤,背部和胸腔也差不多,有旧伤,还有手术痕迹。我看到送来的资料里说这位大人物两年多前出过一次意外,伤得不轻,但不知道为什么没有被送到我这里来治疗,反而是在家中昏迷了几天之后自己醒过来。”
真理若有所思,看向家入硝子,问:
“他额头上的缝合线是不是在那之后才出现的?”
家入硝子打了个响指。
“说对了。”
她说着,做了一个惊悚的动作,伸手抓住老人遗体头顶的白发,沿着额头缝合的痕迹,极其反常识地将那颗头颅的上半截平整地掀开了。
那里面空空荡荡,连组织液也已经流尽,什么也没剩下。
“没人知道我们前总监大人的脑子去哪了。”
家入硝子也看向那颗空空如也的头颅,声音中满是玩味,“真理,你确定这家伙真的已经死了吗?”
